裴子星實是個頗講義氣之人,始終銘記著朋友妻,不可欺。
縱然沈硯與寧沅剛生嫌隙,可他倆的婚約依然未解。
寧沅撇下沈硯,獨自追他出來,他已然覺得有些越界,她突如其來的示好更是令他有些無措,干脆暗中加快了腳步。
寧沅眼見那寬闊高大的肩背離她愈發地遠,試圖彌補過錯的心思便愈發急切。
“你且等等!……哎呦!”
她的注意力盡數放在裴子星身上,正欲小跑跟去,誰料忘了提裙,一腳踩在自己的裙擺上,結結實實地與地板撞了個滿懷。
裴子星留意到身后動靜,趕忙折返回來扶她,關切道:“你沒事吧?”
寧沅忍著痛爬起來,反手扣住了裴子星的小臂,拽著他往前走:“你跟我去找隨行的醫官。”
他瞧著她的踉蹌模樣道:“寧小姐不若在這兒稍作休息,我替你把醫官喚到此處便是。”
“什么啊?不是看我,是看你。”
“我?我好得很。倒是寧小姐你,怕是已然摔破皮了罷。”
寧沅望著裴子星,欲言又止。
怎么辦?
若是直言她給他方才喝的茶水里下了藥,不但有損她平日在人前裝出的柔弱怯懦之形象,照著裴子星與沈硯的關系,他定當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屆時沈硯豈不是還要來找她的麻煩。
隨便找個借口吧。
“我,我方才在房間,便瞧著將軍面色古怪,私以為,私以為將軍性情爽直,定是有自己尚不曾發覺的病癥……故而想提醒將軍。”她彎了彎眼睛,賠笑道,“再說了,就算無恙,只當是叫醫官做了番檢查,也好安心啊。”
話音剛落,裴子星自覺腸胃果真有那么些許不適。
可他是鐵血男兒,又不是純血嬌娘。
這點不適,簡直比不上他曾受過的傷分毫。
不過,他倒是驚訝于寧沅的觀察入微。
身后燈影明滅,他第一次認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她眼周仍泛著微紅,來前定是哭了許久。
他知道,乖巧純稚不過只是她的表象。
她的古靈精怪,他可是見識過的。
但他不知她對他的這份細膩究竟所謂之何。
他心中清楚,自己見她時面露古怪,實實是因著沈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而他卻幫親未幫理,幫好友瞞著她。
裴子星在腦海中上演了一番愛恨情仇,倏然靈光一現,試探問道:“寧小姐忽然這般關心在下,是想借我,讓沈執玉嘗一嘗吃醋是何種滋味嗎?”
……
寧沅欲哭無淚。
這和沈硯有什么關系?
她真的是怕他壞了肚子啊!
這邊,沈硯仍坐在桌前,忽然冷笑一聲。
和他無關了。
又和他無關了唄。
他雖沒真喝下那茶,但寧沅又不知曉。
她在這兒千方百計地關心毫不領情之人,怎么不想著折返回來,關心關心他?
裴子星見她哭喪著臉不語,好心寬慰道:“寧小姐何苦如此,我記得上回你還同我講你無意于他,既然無意,自然不必掛懷這樣的事。”
寧沅并不知裴子星壓根沒認出她就是那小二,全然把他當成了唯一能與她紓解心事的自己人。
“可……可我從沒有親過旁人……”
卻就這樣把初吻親在了沈硯臉上。
早知道不一時沖動了,搞得她嘴巴都不想要了。
“其實……親一親也代表不了什么。”他絞盡腦汁想著安慰之詞,“左不過是唇瓣碰到了另一樣東西。”
“如果你想的開,親吻……何嘗不是一種用飯。”
“你就想著,你每日都要親吻小籠包,親吻春卷,親吻各種大魚大肉……只要你把沈硯當盤身不由己的菜,是不是覺得他被別人親了,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
好像有點道理……
不過沈硯就算是菜,也是不能上桌的菜!
那么就當她近日好東西吃多了,一不小心吃到了餿的吧。
吃到餿飯對她來說也不是頭一回了。
只要她在府里,不去正廳用飯,十回有八回送來的都是餿的。
吐掉,再漱漱口,嘴巴就還能用。
她感激道:“裴將軍,謝謝你。”
而后她正色道:“但其實我沒有那么能吃。”
裴子星一怔,眼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唇瓣揚起時,寧沅發現他竟還有顆藏匿于此的虎牙。
他正欲再同她說些什么,卻忽然變了臉色。
腸胃驟縮,驟放,恍若翻江倒海。
“寧小姐,我想我得……先走一步。”
他心底微微顫抖著,緊繃住下頜線條,仿佛在忍受著某種難以言說的痛苦。
始作俑者自然知道這種痛苦究竟意味著什么,趕忙擺了擺手道:“你……你快去罷。”
最后,她還不忘同他的背影囑咐:“對了……如果有不適,記得看醫官啊!”
*
寧沅回到房內,憶起裴子星匆忙離去的模樣,不由想到了那抹一貫從容不迫的冷白。
那樣運籌帷幄的人,也會這么狼狽嗎?
寧沅抿了抿唇,覺得這報仇遠沒有自己想得痛快。
雖整蠱了旁人,可她內心承擔的愧疚和不安,遠大于施計成功的快樂。
還是把復仇計劃都記在小本本上的好。
她每每腦補完,便已經很飄飄然了。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叩門之聲。
“誰呀?”
她抬首見隱約有道黑影自門前一閃而過。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樣的叩門節律有些耳熟,仿佛前不久剛聽見過。
她拉開房門,四下看看,卻未見有人的蹤跡,只在房門口靜靜躺著一只圓盒子,旁邊還擱了張字條。
她展開,只見是力透紙背的四個字:活血化瘀。
……真是言簡意賅。
寧沅握著圓盒回到桌前。
看這字跡的力度,她很輕易便想到了裴子星。
她摔倒的時候,只有他在場。
除了他,旁人應當也不會知曉。
寧沅的眼睛莫名涌上些暖霧,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柔軟。
從小到大,鮮少有人會在這樣的細微之處體貼自己。
想一想,她初見裴將軍時,便是他來寬慰她,讓她莫與沈硯計較,還依約幫她背了黑鍋。
再后來,他又聽見了她呼救,怕她出事,在暖池外默默等著她,護送她回房。
今日他見她悶悶不樂,特地寬言以待,甚至都不曾問她那時為何要這樣做,如今還惦記著她的傷。
不似沈硯那個晦氣東西。
他整日覬覦她也就算了,還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兇她,捉弄她,還總想占她便宜。
此時,晦氣東西正握著一卷書,面色不虞。
他承認他確實高高在上,有時有點兇,偶爾還以逗她為樂。
可他什么時候覬覦她,還想占她便宜了?
外間響起匆忙的腳步聲,他抬眸見是歸來的明決。
“回公子,東西已經送到了。”
沈硯挑了挑眉:“字條也一同送到了?”
明決點了點頭:“卑職親眼見寧小姐過目后,攥入了手中。”
“那就怪了。”沈硯若有所思,沉吟道,“她既看了字條,何故猜不出是我的字跡,竟懷疑到旁人身上。”
人人都贊他寫得一手好字。
每每墨不離紙,一氣呵成,卻從不似大多書生僅重風流蘊藉,筆鋒有筋骨,橫豎透磅礴,清雅之中亦含遒勁。
沈府書房常年落鎖,便是因總有家奴收受個別閨秀的錢財,常去竊他手稿。
寧沅思慕自己多年,都不知學學旁人,尋幾篇他的字跡私藏嗎?
“所謂親近果然只是敷衍……”沈硯凝眉道。
虧他那時聽見她的心聲還生了愧疚,想著哄一哄她。
明決不明白:“公子,你說什么?”
“……沒什么。”
剎那間,清雋的眉宇舒展開來,又恢復了平日里的風輕云淡。
他眸中沒什么情緒,靠坐在椅背上,脊背挺直,顯得矜貴又松弛。
“倘若你是個女人,我與裴將軍誰更勝一籌?”
“啊……?”
結合今天客棧內傳瘋了的消息,明決很怕他主子問出這樣的話。
畢竟他也是男子,還是他的屬下。
“啊什么啊,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就隨便一答。”
明決撓了撓頭:“公子可還記得咱們幼時一起讀的那篇《鄒忌諷齊王納諫》?”
“你是想說那句,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明決頷首。
“我對公子,既有私心,又有畏懼,還得指著你給我發工錢。”
“所以別問,問就是選公子。”
沈硯繃著唇角未語。
正當這時,他腦海里忽然響起那道輕軟聲線,滿含羞怯,又隱約帶著些雀躍道:“他怎么來了?”
沈硯甚至能想象出她那雙如初晨薄霧般瀲滟的眼眸和微微翹起的唇角。
但她口中的那個“他”,不必多想,也知是他的好友——
那個殺千刀的裴子星。
他倏然起身,在明決驚異的目光中翻窗而去。
*
寧沅忍著痛洗凈傷口,正欲上藥,卻又聽見了敲門聲。
她今天好忙。
她匆匆過去開門,卻見是站在房門外的裴將軍。
他遞過來一只方盒。
“寧小姐,這是軍中上好的金創藥,治個跌打損傷不在話下。”
“我那時情急,把你獨自撇下,又打聽到你未去尋醫官,便想著給你送來。”
寧沅凝著他手中的方盒,心中有些疑惑。
……這若是他送的,那個圓盒子的是誰?
她彎唇接過,客氣道:“多謝將軍,不妨進來喝口茶罷。”
“不必了。”裴子星拒絕道,“你終究是閨閣小姐,又有婚約在身,免得給你惹來閑話。”
話音剛落,寧沅身后的窗子“砰”地炸開。
緊接著,沈硯的涼薄聲線自她背后傳過來。
“她房間左右,便是她那繼母和妹妹,你若是怕閑話,就別在她門口站這么半晌。”
他徑直坐在她的桌前,拿起桌上的圓盒把玩,似是在示于人瞧。
“而應該學一學我,走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