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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覆唇

    一行人撐傘立在河邊,唯有寧沅被綁了個結實,口中緊塞著一塊略帶潮濕霉氣的破布,動不得也叫不出。

    因著下雨,河水湍急。

    若是她就這般被拋下去,怕是會被大水一路沖進海里。

    明薇當真心狠手辣,不曾給她留下任何求救的機會。

    ……可她真的要這樣死去嗎?

    求生欲讓她拼力抬起頭來,求助般望了眼站在她繼母身旁瑟瑟發抖的寧澧。

    不論她對她有沒有所謂親情,寧澧那不敢親眼目睹生命消逝的恐懼,是她如今唯一的生機。

    寧澧趕忙回避了她的目光。

    寧沅泄了口氣。

    算了,就這樣吧。

    誰料下一瞬,寧澧扯了扯明薇的衣角,怯聲道:“母親,她雖然討厭,可也沒有到不得不死的地步吧……”

    明薇狠狠瞪她一眼,抬指戳了她的腦袋。

    “你懂什么!她若不死,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嫁給沈硯?你忘了你昨夜哭哭啼啼來找我說什么了嗎?沈硯有那樣溫柔地同你說過話嗎?他有想來單獨找過你嗎?就連那日他請來的女醫,都是來給她治病的!”

    又是沈硯。

    寧澧喜不喜歡沈硯暫且不提,她這個繼母真的是恨不得親自委身于他。

    寧沅心中冷笑一聲,干脆閉上了眼睛。

    寧澧的聲音放得更輕了些,混雜在雨里,她聽不太清。

    “她若不明不白地……我嫁過去……他定也不會優待……母親……你……別被人當了刀子……”

    明薇的怒斥倒是響徹雨簾。

    “我這么做還不都是為了你?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收手也來不及了!”

    “趕緊把她給我推下去!”

    她吩咐罷,便撐傘轉了身。

    “噗通——”

    隨著一聲墜水之音,寧沅落入一片靜謐。

    周遭的一切猛地倒轉過來,她似直直墜入了沉黯的天際。

    水就是柔軟的云層,將她牢牢包裹起來,把那些喧囂紛擾悉數隔絕。

    淋在她身上的雨是冷的,河水卻是暖的。

    她活在世上總是艱難,若真的死了,或許也是一種解脫罷。

    只是……

    或許再也不會有一個顧慮她聲名之人,救她上岸后,再為她披上一襲帶著清冷梅香的外衣。

    忽然間,旭日驟升。

    她面前出現了一抹刺眼的白光。

    阿娘出現在那片白光里,沖她溫和笑著。

    “沅沅,過來。”

    她沖她招手,示意她一同遠行。

    “阿娘……等等我……”

    她抬腳欲追,卻發現自己的雙腿被布條捆得嚴實。

    她想喚她,口中卻不知被塞了什么東西,令她發不出聲音。

    她心頭驟然一酸,旋即抽疼起來。

    若她的阿娘再度棄她而去,那她就又變成了寄人籬下的小孩。

    她不要。

    她不要!

    她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忽然有一只手臂橫過來,生生攔下了她欲追隨阿娘而去的腳步。

    “阿娘……”

    眼見要再度失去阿娘,她的四肢百骸都隨著心臟的牽扯疼痛起來。

    水下,沈硯看著懷中的姑娘。

    她面色蒼白,神色無助,單薄的身軀裹在緞布的勒痕之下,自口中的破布里不斷發出嗚咽之聲,脆弱得像一泊隨時會消融在水中的月光。

    千秋宴時,她在水中也是這般無助嗎?

    沈硯忽然有些后悔那時他顧及著她的聲名,沒有干脆救她。

    她的鼻腔內盡數是水。

    若口中再沒有空氣,她會死的。

    他沒有猶豫,把她嘴里的布取下來,垂首覆上了她的唇瓣。

    仿佛有什么冰涼柔軟的東西撫慰著她,渡來些許柔和氣流。

    猝然間,寧沅神思歸位,睜開了雙眼。

    烏黑繚繞的發絲占據了她的視線,氣泡撐起水花,咕嘟嘟地彌漫開來。

    她只知道面前有一個人。

    而這人有一雙頗有力道的手,緊箍著她的后腰。

    至于是誰,她看不真切。

    她這輩子只在話本里看人親過嘴,從未親身體驗過,亦沒想到她能在瀕死的時候,突如其來地體驗一回。

    ……勉強算是一種圓滿吧。

    她緩緩闔了眼。

    沈硯知曉面前這些咕嘟咕嘟冒著的水晶串珠是她嗆了水的征兆,只得把她摟得更緊些。

    她本就被捆得結實,動彈不得,如今雙唇又被他牢牢封住,施救起來并不費力。

    他帶著她迅速向上浮去,猛地破水而出。

    雨珠森冷,空氣亦森冷。

    她身上盡濕,發梢的水淌過一遭又一遭,被他咬開渡氣的唇瓣微微有些腫,不禁在他懷中打了個寒顫。

    可這一切皆比不過人心森冷。

    他望向不遠處的岸邊,眼底染上幾分肅殺。

    傘下,寧澧扯了扯明薇的衣袖,唇色蒼白。

    “母親,那人果然是沈硯……”

    她從未見過這樣著急的沈硯。

    每每見他,他都淡定,從容,從不會策馬至險灘后,干脆踏鞍飛身入水。

    她從未見過這樣狼狽的沈硯。

    冷白如玉的臉龐簌簌落著水滴,額前碎發垂下,眸底一片死寂。

    他素來矜貴,淡漠,喜怒不形于色,仿佛世間的紛擾皆與他無關。

    可這樣的人,會在戲院使出他素來只殺不救的劍法,會在屋脊上溫聲同寧沅道歉,會在晨光未熹時策馬奔襲而來。

    只為救她那個一向無人在意的長姐。

    她壓下心中的酸澀,對母親道:“您去向他賠個不是吧……否則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心悅他多年,自然對他有幾分了解。

    明薇佇立在雨中,并沒有要過去的意圖。

    “我身為主母,動用家法,哪有向外人賠不是的道理。”

    她氣焰未減,抬了抬聲音;“寧沅與人私通,難道我還處置不得嗎?”

    明決終于喘著氣把馬車趕來。

    見自家公子抱著寧小姐坐在岸邊,頗有些落魄,趕忙抱了兩張大氅而去。

    “公子,快暖暖。”

    沈硯把寧沅裹了兩層,抱著她站起身,往馬車走去。

    身上的水淅淅瀝瀝地落了一地,與雨水融作一處。

    “寧夫人管教私通的女兒,自然不必向在下賠不是!

    “可若寧沅并未與人私通,你今日所作所為,便是蓄意謀殺!

    “依盛囯律法,縱你是國公夫人,誥命加身,也得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他聲音不大,卻有如切冰碎玉,擲地有聲,令寧澧有些不寒而栗。

    “母親,怎么辦啊……”

    明薇抿了抿唇,面色冷然:“左不過還有你父親!

    *

    寧沅醒來時,入眼便是一處陌生房間。

    古樸,雅致,溫暖。

    甚至暖得她有些發汗。

    她正想掀被子瞧一瞧,面前卻忽然探出一張婦人的臉,高貴穩重,帶著隱約的慈悲。

    “沅沅,你醒啦?”婦人一張口,便帶著不符合這張高貴容顏的歡快,她伸手去拿床頭小幾的茶盞,“要不要喝點水啊?”

    “哎?好像先前喂光了,待會兒我再命人去取水給你。”婦人抬眼,笑瞇瞇地看著她。

    寧沅細細看去,卻見她衣料用色雖是成熟穩重,可皮膚卻很是光潤,仿佛時光從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

    所以……她這是前世行善積德,死后飛升到仙界了嗎?

    她咽了口口水,問道:“……請問您是哪位菩薩?”

    “哈哈哈哈哈哈!你這孩子平日里一聲不吭的,沒想到一開口就這般有趣!”

    婦人發出一串大笑,旋即捂唇故作矜持,后續笑聲卻仍是遮掩不住的爽朗。

    “傻沅沅,我哪是什么菩薩啊,我是沈硯的娘親!

    李汐月一貫不喜應酬,每每收到帖子便悉數塞給了一雙兒女,故而甚少看見寧沅。

    每每實在有推脫不掉的宴席,遠遠見了寧沅,想著過會兒上去搭話,卻總是吃一半就找不見她人了。

    她曾想過私下登門拜府,可她與現在的寧夫人明薇實在相看兩厭。

    這么多年過去,她也不曾同寧沅說上話。

    沒想到竟等來了那日之契機。

    那個雨天,她正在搖椅上躲懶,她那個倒霉兒子衣衫盡濕,猛地踹開她的房門,著實嚇了她一跳。

    她正欲發火,垂眼見他懷里抱著一個女嬌娘,正是寧沅,一時喜上心頭,便顧不得與他生氣了。

    剛想問那逆子這是怎么回事,他卻只囑托她為寧沅換身干凈衣裳,再照顧她一陣子。

    他已替她喊了醫官,還有要事處理,晚點再過來。

    沒想到,寧沅竟一連昏睡了三日,這才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悠悠轉醒。

    沈……沈硯的娘親?

    寧沅一時怔住。

    也就是說,她便是阿娘的那位手帕交?

    寧沅對阿娘只有些依稀的記憶。

    在她的印象里,阿娘是溫柔安靜的性子,沒想到她的好友竟是這樣活潑的性情。

    可如此活潑的娘親和跳脫的阿姊,究竟是怎么教出來沈硯那個冰塊臉的啊?

    寧沅思忖一瞬,覺得清冷禁欲不過是沈硯示人的面具,他內里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如此一想,倒也說得通了。

    她垂下頭,欠身溫軟道了句:“娘親安好。”

    ……

    話音剛落,寧沅便絕望地闔了眼。

    她腦子進水了罷?

    定是進水了罷?

    不然怎么會把“夫人”喚成了“娘親”?

    那是沈硯的娘親,又不是她的娘親!

    “哎呀……沅沅,你……這樣叫我,倒叫我有點不好意思!

    李汐月瞧著寧沅,越瞧越是滿意,旋即露出了一個羞澀的笑容。

    “橫豎你早晚都要這么叫,不如你再喊多喊幾聲,我好適應適應?”

    面對如此好心又熱情的夫人,寧沅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她尷尬得小臉通紅,磕磕巴巴喚了句:“……娘親!

    “哎!”李汐月高高興興地應下。

    還未等她激動片刻,她那倒霉兒子沈硯便推門而入,淡淡瞥了眼寧沅,提醒道:“母親,你別失了分寸!

    而后對寧沅道:“你喚她夫人就行!

    李汐月當即不滿地撇了撇嘴。

    她整日催那逆子趕快把寧沅娶進門,他卻總是推辭。

    如今得知人家出了事,還不是火急火燎地趕過去?

    和他那個死爹一樣的口是心非。

    寧沅順著沈硯遞來的臺階從善如流道:“多謝夫人救命之恩!

    她扶起寧沅的手臂,和善道:“你也不必拘禮。不過我對你可沒什么救命的恩情,你要報答就報答他罷,能以身相許那就再好不過——”

    “母親,我有話和她說,你先出去罷!

    沈硯適時打斷了她。

    沈夫人原本高昂的興致當即低落了下來,懨懨“哦”了一聲,轉身出了房門。

    床榻前的凳子上由光鮮亮麗的夫人變成了風輕云淡的沈硯。

    他見她面色潮紅,頗為自然地伸出手背貼上了她的前額,沉思片刻道:“明明已經退燒了,怎么你的臉還這樣紅?”

    而后又頗為自然地收了回去。

    微涼干燥的觸感自她額上輕輕掃過,她的心亦隨之一顫。

    這瞬間的悸動令她緊張得不敢呼吸。

    仿佛這樣的動作在她身上重現了無數次,已成為他毫不在意的習慣。

    寧沅凝著那雙修長如玉的手。

    “是你救了我嗎?”

    手的主人低低“嗯”了一聲。

    她覺得頓時有一股熱氣直燒發頂,微微抬眸,只看了他一眼,又趕忙垂下頭去,繼續把目光落在他隨意搭在床沿的手上。

    “……那,那也是你在水中吻了我嗎?”

    她的聲音很輕,好似春日里隨風飄搖的蒲草,絲絲縷縷地撓在他的心上。

    他看著她含羞帶怯的模樣,覺得她今日有點奇怪。

    看來腦子果然進水了。

    “沒有!彼届o道。

    沈硯私以為親吻和救人完全是兩碼事。

    親吻是為了增進感情。

    救人是為了見義勇為。

    目的不同,性質自然也不同,不可混為一談。

    他管那日水下的唇齒相依叫渡氣。

    ……難不成那是她的幻覺?

    寧沅一時有些不確定。

    她看話本的時候,便時常想找個心儀之人,嘗一嘗情竇初開的滋味。

    她是不是想得太多,已致成為執念。

    人往往會在瀕死的時候,看見自己最渴望的東西。

    ……可總不至于她的執念就是和沈硯接吻吧?

    她偷偷摸摸地瞄了他一眼。

    他上次不慎看見自己褪了半扇衣物的后背,臉都紅成了那個樣子,如今提起那個水下吻,他反倒面色如常。

    看來當真是自己的幻覺。

    寧沅的一顆心落了地,與之一同落地的,還有一絲莫名的悵然。

    “謝謝你救了我!

    “不過你怎么知道我出了事。俊

    “我記得那時天色很暗!彼貞浧鹉且沟木跋,面上有些難過,“她們騙我說是辰時,可我被他們綁在河邊的時候,瞧著天色,約摸著才剛到寅時!

    沈硯并不想把自己能通曉她心意一事告訴她,便隨口胡謅道:“我睡不著,起來散步!

    “路過你房間,看你房門大開,便猜是你出了事。”

    “一打聽,說是你繼母駕著馬車急匆匆去了城東,便跟過去了。”

    他頓了頓,道,“僅此而已。”

    “哦……”寧沅若有所思,“你的房間在五樓,而我在三樓,你大半夜散步,居然也能散到我房間那邊去……”

    他分明就是在時刻留意她。

    “在下喜歡爬樓,不可以嗎?”沈硯的視線冷淡掃過,“還是寧小姐想聽在下說,我心悅你,想要娶你為妻?”

    “要不然,你就干脆依我母親所言,以身相許罷。”

    他故意拿話堵她,接著端起小幾上的茶盞欲飲,卻見里面空空如也。

    可若是此時放下茶盞,就會顯得他方才之舉不夠從容。

    沈硯想了想,干脆虛飲了一口,繼而淡定地闔了茶蓋,放回原處。

    行云流水般的操作令寧沅看呆了,不由心下贊嘆:原來沒水也是可以硬裝嗎?

    可能這就是戰術喝水罷。

    她好心地沒有拆穿沈硯,殊不知沈硯已經把她的心聲盡數聽了去,此時正足尖微蜷,略略蹭了蹭地。

    所幸他還維持得住面上的平靜。

    “你現下腦子如何?”

    “哈?”

    “若是沒壞,不如隨我去給你自己討一個公道?”

    寧沅收斂起笑意,神色凝重,對他點了點頭。

    “應該是沒壞。”

    *

    寧沅隨著沈硯走至一處房間,剛入屋內,卻赫然瞧見了陛下。

    她趕忙拜伏:“參見陛下!

    “平身。”陛下瞧了眼沈硯,遞去一個八卦的眼風,和善道,“私下會見時只問候便好,無需全禮!

    “聽說這幾日你始終昏迷著,如今可大好了?”

    她乖順地垂頭作答:“已然無礙了!

    “那好!那朕就賣沈卿一個面子,插手一下老師的家事罷!

    陛下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子,率先走去了沈硯前方。

    ……沈硯居然叫陛下坐鎮嗎?

    比起寧國公,沈硯算是晚輩。

    縱他權勢滔天,可她爹在朝中亦是門生無數,若無陛下授意,他確實不大好為她出這個頭。

    可若陛下在場,聽著寧府家中的丑事,她那死要面子的爹,不得活活氣死了?

    寧沅沒經歷過這樣大的場面,一時有些毛骨悚然。

    沈硯緩步等她,輕聲道:“你不必怕,也什么都不必說,我只是帶你看一場熱鬧。”

    那日她身臨險境,都不曾把他帶她見武叔一事抖落出來,他自然是要回報她一個滿意的答案。

    寧沅望著他的背影,不由有些疑惑。

    ……她害怕得有這么明顯嗎?

    拐進另一處更大的房間,寧沅見明薇和爹爹已然端坐在那里。

    爹爹望向她時,還遞過來一個責難的眼神。

    她知道他是嫌她把家事鬧大了。

    寧沅有些寒心。

    他怎么不想一想,若沒有沈硯,她或許已經死了?

    還是說,她的生死對這個家而言根本無關緊要,她之所以還在寧國公府尚有口飯吃,皆仰賴于她和沈硯的婚約。

    她垂下眼眸,依他路上所囑,站在了他身后。

    沈硯掃了眼眾人,并未命人開口說話,只道:“拿上來!

    明決頗為麻利地遞上兩個冊子。

    他各翻開一頁,信手丟在案前。

    “寧夫人,你先前以寧小姐私通客棧小廝王強為由,欲借家法之名將其沉塘,可有此事?”

    他指尖敲了敲其中一冊。

    “這冊,是客棧的出值登記!

    “依照那天人證口述的私通時辰,王強正在與其余三人一同搬貨,在下將他們分開問詢,皆有詳實的口述與畫押!

    他沖明決招了招手,示意他呈與寧國公瞧。

    “好生不巧,寧小姐是有獨自待著的時間,王強卻抽不出空來!

    “那……那他那兒怎么會有寧小姐的銀子!”先前那雜役冒尖發問。

    其實是寧沅從他那兒買了套喬裝改扮的衣裳。

    沈硯斂眸道:“有銀子如何?你那兒不也有寧小姐的銀子嗎?”

    “不僅有寧小姐的,怕是還有寧夫人的罷,照你這么說,難不成你與寧夫人也……”

    最后一個“也”字難得拖得意味深長,讓寧國公逐漸變了臉色,狠狠剜了身旁的明薇。

    陛下輕咳兩聲,提醒道:“執玉!

    寧沅自知這兩人是在唱雙簧,既譏諷了回去,又讓爹爹無法動怒。

    畢竟陛下已率先斥他了。

    沈硯敲了敲另一本冊子。

    “這冊子是陛下入住以來全部的吃穿用度,最后皆會上報內務總管結清,我瞧著……里面并無寧小姐修窗框一項的開支。”

    “寧,寧小姐既已給了我修補的銀子,我怎么能再登記冊上!那不是收客人兩份錢嗎!”

    “你慌什么!彼暤,“不過這也恰是你的問題所在。”

    “你若不貪錢,便不會指甲大小的漆,便訛她五兩銀子;你若貪錢,便該拿了錢后再上報在冊,這樣你也不必多花那三吊錢,買了與窗框顏色相同質地不同的劣質漆!

    “你……你什么意思!”

    “你兩頭想貪,自然會留破綻!彼暤溃懊鳑Q,把漆鋪老板的收據和口供拿給他瞧瞧!

    “他說,你很奇怪,尋常人家買漆都喜歡要干得快些的漆,而你卻特意問他有沒有干得慢些的,哪怕貴一些也無妨。”

    “你既想為她補窗框,為何偏選這種呢?”

    “我思來想去,只有那一種解釋,便是那日眾人指摘她時,她抽不開身,你們的人好暗中留一道板上釘釘的印記,給國公爺日后一個交代。”

    “好巧不巧,你們發現她的窗框竟已留下了印記對不對?”

    他看向那日去她房中探查的老嬤嬤。

    “對對對……我們還沒來得及留,便已然被人踩去了,這還不能說明我們小姐就是與人私通嗎?”

    這老嬤嬤竟被沈硯的話繞了進去,不打自招……

    寧沅抿了抿唇。

    沈硯若有所思:“你口中那與她私通之人,或許正是在下。”

    “那日裴將軍給寧姑娘送藥,恰碰見我一腳踩進了她的窗子,沾壞了她的漆!

    “她還讓我賠錢來著!

    “可……可大人好好的,怎會一腳踩進了我們小姐的房間!”

    老嬤嬤梗著脖子,面色通紅。

    “輕功不好,一時練岔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所以后來我在窗子外同寧小姐賠了不是。”

    “不信的話,可以傳你家二小姐問話,她的房間就在隔壁。”

    “不必了!泵鬓本o攥著椅子扶手道。

    她的女兒,她最是清楚。

    寧澧心悅沈硯數年。

    沈硯若肯屈尊降貴地讓她出面作證,為不惹他厭棄,她什么都做得出來。

    “至于那沾了草灰的衣裳……”沈硯道,“既然連那私通之人都不曾存在,一件能被偷出來的衣裳,想必偷放進去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輕飄飄地便把她那日女扮男裝隨他出行一事遮掩了過去。

    寧國公道:“既如此,小女私通一案實屬她們母女之間的誤會……老夫想,既是家事,沈大人便不必插手,老夫定會該發賣的發賣,該懲治的懲治!

    沈硯難得蹙起了眉。

    “國公爺,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險些被人害了命去!

    “老夫知道,可那也只是險些,終究沒有鬧出什么命案!”他望向寧沅,警告之色愈重,“她如今不是好好站在那兒嗎?”

    寧沅咬了咬唇。

    她就知道,縱然沈硯為她洗了冤屈,她那個爹也只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斷不會容許他人插手。

    她扯了扯沈硯的衣袖。

    “要不然算了,你別同他爭!

    沈硯只回頭凝著她的細白手指,壓低聲線道:“你是軟柿子嗎?這般好捏?”

    “果然是我的手太小了,你的就剛好!”

    少女的軟聲猶在耳畔,他一時出神,想到了曾經的那個夢境。

    ……好捏?或許吧。

    他的耳尖瞬間渡紅。

    沈硯轉過身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家事暫且不提,如今咱們來談一談國事。”

    國……國事?

    她的事和國事有什么關系?

    她正想問他,卻見沈硯耳朵都紅了。

    八成是方才覺得她爛泥扶不上墻給氣的。

    既有人為她討還公道,那她還是閉嘴吧。

    “子星,帶人上來!

    她好奇看去,卻見是數日未見的攬星。

    她瘦得有些脫相,蓬頭垢面,見是她,便落下兩行淚來:“小姐,奴婢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與她一同帶上來的,還有兩個昭徽的近衛。

    陛下忽然坐直了身子,望向沈硯:“這怎么回事?”

    “這可就要問寧夫人了!彼堄信d味道,“為何夫人料理你家家事,還需當朝公主動用近衛,把她的貼身侍婢綁了去呢?”

    “僅僅是怕人通風報信嗎?”

    明薇眸中驚訝,但很快鎮定下來:“我確實是怕有人通風報信,才借公主之力綁了這丫頭!

    “哦?是嗎?”他輕笑一聲,“陛下,你也知昭徽一向驕縱,在皇后娘娘生辰宴時還對寧夫人大放厥詞,她們的關系何時這般好了?”

    “換句話說,公主為何要幫夫人呢?”

    明薇鎮定道:“……我想,沈大人不會不知公主也心悅你罷。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僅僅是如此嗎?可我與寧沅出生便有了婚約,她早不害她,晚不害她,怎么偏偏在戲院一案之后,想著幫你害她性命呢?”

    沈硯心中明白,昭徽八成是知道那日寧沅在客棧外面吻了他,故而才一時激憤,想要斬草除根。

    可昭徽能將計就計,找明薇合作,他就也能順水推舟,把這兩樁本毫無關系的事情牽連在一起。

    其實帝王很多小事都不會在*意。

    譬如死了哪個大臣家無足輕重的女兒。

    整個國度每天意外死去的人多得簡直數不過來。

    但若事關國本,便不會只想著看樂子。

    “其實,公主所為,也不單單是綁了這不知道叫什么的丫頭!

    “還有對那個叫王強的小廝屈打成招,以及命禁軍對寧夫人放行等諸事……沒有她在外襄助,寧小姐不會僅過了一柱香,便被寧夫人帶去池邊,險些沉了塘。”

    他看向帝王:“這般殷勤,想來是有人對那日寧小姐擾亂了他的大計,心有不滿呢。”

    “執玉,你是說公主獻上的那頭兇獸?”

    經沈硯的話一點,裴子星忽然想起對那獵戶的審問結果來。

    他趕忙呈上:“陛下,那馴獸師用刑后,仍堅持聲稱是瑄王手下命他馴的獸,根本不知道什么公主。此事應當是瑄王掉包所致,與公主無關!

    陛下接過證供:“無關你個頭,無關……也只有你這樣的武夫,才會信他倆毫無干系。只能說,那馴獸師也不知道他倆究竟打得什么主意罷了!”

    陛下不耐揮了揮手。

    “戲院那日,寧小姐是在為朕積功德民心!與她過不去的人,便是與朕過不去!”

    “執玉說得對,哪有僅僅為了婚配之事便密謀殺人的?若僅為這事想殺寧小姐,前十五年為何不動手?”

    “沈卿,依律如何?”

    “寧夫人主謀,昭徽公主從犯,依律,應……”

    沈硯后面說的話,寧沅未曾聽進去。

    她知道,事情到了如此境地,不論陛下如何處置,都已經是沈硯當下能回饋給她的最優解。

    在碧云齋時,他許諾過她,會為她報那日落水之仇。

    他沒有食言。

    她凝著沈硯,忽然覺得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只剩下那么一個人,從容端坐于彼端,似是在宿命中隱隱牽引著她往前走去。

    前一刻,還是混濁塵世,下一瞬,便萬物清朗。

    她整個人重重一振。

    沈硯,沈執玉。

    分明是極盡黑白的名與字。

    翻云覆手之間,卻模糊了黑白的界限,一眼便能看穿人間百態。

    比起他,自己果然有點沒用……

    沈硯聽著她的心聲,唇角勾起一抹淺笑。

    嘖,從前總聽她夸旁人,偶爾聽一聽她夸自己,感覺還不錯。

    他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壓了壓唇角。

    這回,茶盞里真的有水。

    *

    沈硯與她一同離席。

    他身量高,很輕易便越過了寧沅,見她走得磨蹭,特意放緩了腳步。

    她八成還得來謝謝他呢。

    寧沅抬眸,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見了沈硯。

    ……奇怪,自己怎么總是一眼看見他。

    許是姿容出眾的人,總是很難不被人留意吧。

    寧沅沒有多想,繼續慢吞吞地走。

    再抬眼時,卻發現自己離他的距離近了不少。

    ……哎?他是故意走得慢了嗎?

    寧沅繼續垂首慢慢悠悠地走。

    直至走到他身前,頓住腳步,乖乖巧巧行了個女禮:“謝謝你,沈硯!

    沈硯輕哼一聲:“原來寧小姐還知道謝我呢?”

    寧沅抿了抿唇,心想:其實不謝也是可以的。

    可他都停下來等她了。

    甚至在她路過他身邊時,還故意清了清嗓子。

    那意思簡直不要太過明顯。

    因這一句道謝,兩人變成了并肩而行。

    沈硯見她的情緒明顯不若先前高漲,率先打開了話匣子:“怎么,對處置結果不滿意?”

    “沒有!彼龘u搖頭,“只是感慨人命比起權勢而言,當真是無足輕重!

    “野獸可以輕而易舉地撲殺那些戲子,一如我繼母可以輕而易舉地抹殺掉我!

    “縱你幫我至此,她受到的傷害,也遠不及她加之于我的一成。”

    陛下最后奪去了明薇的誥命,杖一百,念國公爺師恩,**刑。

    至于昭徽公主,終身禁足朝鸞宮,非嫁不得出。

    “權勢自然十分要緊!鄙虺幬⒉[了瞇眸子,“寧沅,若你今日是個誥命夫人,或是宮中后妃,而不僅僅只是一個臣子家中不得寵的女兒,她們要受的懲處便重得多。”

    “你知道嗎?平民百姓若要向京畿衙門遞一紙訴狀,需得等上七日。七日內,衙門若核實確有此事,才會受理審訊,之后的漫漫流程不必我多言,直至最終讀判,最快也得花上一個月的時日!

    “而你這樁冤情在我這兒,只需三天!

    寧沅其實不喜歡這樣的特權。

    “……我的命是命,別人的命也是命呀,可不是人人都能有你為他出頭。”

    “我知道你的意思!彼p笑一聲,好心指點她道,“可若想達成你心中的世界,最要緊的便是抓住眼前難得的機遇!

    “只有親手掌握這些,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明白了嗎?”

    寧沅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讓我爬龍床?”

    沈硯拉下臉來,唇角繃直。

    他的意思是讓她嫁給他后,好好學著如何做一個世族主母,日后讓他少操心些。

    寧沅自顧自掰著手指頭數:“皇后之下是皇貴妃,皇貴妃之下是貴妃……雖說我在國公府過得窩囊,可陛下終歸要看幾分我爹的薄面,入宮的話,大抵能封個美人……”

    “可陛下后宮凋零,他真的會愿意納我入宮嗎?”

    “還有沈蘅姐姐,她和陛下那樣恩愛,見陛下有了新人,難道不會不開心嗎——”

    “寧沅!彼K忍不住,打斷了她,“……你別忘了你我現下婚約尚存,陛下是不會納你為妃的!

    她懨懨低頭:“知道了。”

    沈硯的意思,大概是要她盡快想個法子,和她不傷兩家和氣的情況下解了婚約。

    沈硯聽著她的心聲,一時無語凝噎。

    算了,和腦袋進水的人說不通。

    他大步往前走去。

    “沈硯!”她忽然揚聲叫住了他。

    他駐足,回首,又踩著她的心跳一步一步走回來。

    “怎么?”

    “其實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想聽你親口回答!

    靈動無辜的荔枝眼眸閃過一絲局促,流盼之間滿是對他的探究。

    “問!彼蝗缂韧匮院喴赓W。

    “……你那時奮不顧身地救我,是不是喜歡我啊?”

    第23章 答案

    寧沅的心跳得很快。

    她其實是帶著答案問出這個問題的。

    沈硯屢屢對她出手相幫,還總想占她便宜,怕是不論靈魂還是**,都已經喜歡她到了一定境界。

    他最近又時常把他們兩人的婚約掛到嘴邊,怎么想都不可能不喜歡她。

    她只是想聽他親口說出來。

    當然,最壞的結果她也想過。

    那便是他說,不喜歡。

    不過這人一向嘴硬,他就算這么回答,她也不會相信。

    話本里說,愛是做出來的,而非說出來的。

    沈硯的答案如何,其實也沒那么緊要。

    寧沅的心聲生生阻斷了沈硯已至唇邊的“當然不。”

    他好像確實為她做了許多,但……為什么呢?

    他從沒有思考過其中的原因。

    這對他而言不過是順手的事。

    如若依寧沅心聲所言,他為她做了許多,便是喜歡她,可他為什么會覺得脫口而出的會是否認?

    寧沅頗有耐心地等了半晌,結果并沒等來“喜歡”或是“不喜歡”。

    沈硯只是難得認真看著她,不似玩笑問道:“何為喜歡?”

    ……真是個出人意料的回答。

    寧沅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

    她雖沒有豐富多彩的情感體驗,但她有豐富多彩的話本閱讀經驗。

    她回想著一篇篇故事里的癡男怨女,斟酌道:“喜歡嘛……大抵就是我覺得你很特別,你也覺得我很特別,然后……想和對方時刻黏在一起,卻又不愿意看她和別人走得很近……所以,所以才會與對方成婚。”

    很特別嗎?

    沈硯特意瞥了眼寧沅。

    沒覺得。

    她有點笨,有時又愛耍小聰明,不會深謀遠慮,常常沖動行事,好在她還算純善。

    可純善,便意味著不夠心狠,日后少不了麻煩他為她善后。

    除卻煮的粥特別好吃,哪里都不夠特別。

    但她又不是廚子,他也不貪口欲。

    至于想和對方時刻黏在一起……

    這樣的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他是一個很需要獨處的人。

    并且他不認為成婚的前提是喜歡。

    他是嫡系獨子,又是沈家在前朝的重要支柱,為了家族,無論他喜歡與否,都逃不脫成婚娶妻的命運。

    經過這一番分析,他很快得出了結論:“若依你所言,那我應當是不喜歡你。”

    “我并不覺得你很特別,也不喜歡時刻與人黏在一起,那日我救你……似乎也沒有你口中那般奮不顧身!

    “我會水,也有武藝傍身,我想,任何一個有能力且良知尚存的男人,都不會對你袖手旁觀。”

    這話猶如榔頭,一棒子給寧沅敲暈了。

    她很難得見沈硯舍棄了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反而對她的話做出長篇大論的回應。

    他對自己真的很不一樣。

    這還能不是喜歡?

    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所以呢?”

    “所以,我救你,是因為我善良!

    才不是所謂喜歡。

    他這一生注定不會喜歡上什么人。

    “但你放心,我還是會娶你的!彼a充道。

    寧沅若有所思,看他的目光變得怪異起來:“……可你不喜歡我,為何還整日把娶我掛在嘴邊?這些日子你也瞧見了,我并不是什么千嬌萬寵的小姐,也不是位高權重的公主。”

    “你一面威逼那個千嬌萬寵的小姐,一面懲治位高權重的公主,就是為了還我清白!

    “這難道還不叫喜歡嗎?”

    何止喜歡,她覺得這簡直就是情根深種。

    沈硯難得沉默。

    他發現他居然反駁不了寧沅。

    若他只為了強強聯合,權衡利弊,他確實有更好的選擇。

    他思來想去,覺得大抵是因為他的責任心。

    他與她無端生出那樣多曖昧的意外,他若不主動負責,和禽獸還有什么分別?

    他正欲開口,寧沅卻抬手制止了他。

    “好了,你不必再說了,我什么都明白!

    ……她明白什么?

    說罷,她踮腳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你放心,我也會讓你明白的!

    說罷,她欠身行了個女禮,拜別沈硯而去。

    沈硯怔在原地,凝著少女步履輕盈的背影。

    他真是從未見過如此油鹽不進之人。

    裴子星踱步過來,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看什么呢?”

    望見少女飛揚的發絲,他意味深長道:“原來是寧小姐啊!

    “其實我覺得她人挺好的,你別總是對她那么冷淡!迸嶙有窃噲D撮合道,“你想,你今日幫了她,她心中定是對你很是感激,你該趁熱打鐵才是。”

    沈硯主動忽略了他的后半段,頗有些敏銳問道:“你覺得她人挺好的?”

    “哪里好了?”

    他倆話都沒說過幾回,一個在自己心里大肆夸贊,一個當著他的面大肆夸贊,可真是心有靈犀呢。

    他心里冷笑一聲。

    裴子星稍有些不好意思道:“就那天……撞見你走窗那天,我腸胃有些不舒服,她很是細心,早就看出來了,后來還特意命她的婢女給我送了碗冒著熱氣的粥!

    “好像還是她親自煮的!

    他冷冷“哦”了一聲,自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好吃嗎?”

    “那自然是絕妙之味!”裴子星贊完,眼見沈硯的臉愈發地黑,忙稍收斂了些道:“怎么……她沒給你送。俊

    沈硯深吸一口氣道:“她心悅我已久,怎么會不給我送呢?”

    “哈哈,那想來我還是沾了你的光了!”

    裴子星剛想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卻被沈硯不動聲色地錯開。

    他定睛一看,沈硯已快速走出了幾步,只剩一句辭別之語順著風飄向他。

    “走了!

    沈硯雖幾乎把寧沅的“喜歡論”否定了個遍,卻不得不承認,有一句話她還是說對了。

    他似乎不愿意看她和別的男子走得很近。

    尤其是總受她夸贊的裴子星。

    裴子星撐著手臂,有些不明所以。

    思來想去,只覺得他八成是犯了潔癖。

    *

    寧沅覺得沈硯不單單是嘴硬。

    或許他被豬油蒙了心,以至于不能認清自己。

    他就是塊大木頭,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歡,只知道順從自己的內心去做事。

    既然如此,就該讓他明白“喜歡”與“將就”的分別。

    這幾日她過得十分自在。

    既沒了昭徽公主的盯梢,又沒了明薇的找茬,給自己養得胖了一圈。

    午后無事,她覺得不能總是閑著,便借了后廚,哼哧哼哧忙了半晌,最后雙手拎著一只五層高的食盒,頗為吃力地叩響了沈硯的房門。

    沈硯早通過心聲得知她要來找自己,房中僅留了他一人,在案前握了卷閑書打發時間,打發了一個多時辰,卻只看了半頁。

    他聞聲踱步去開門,見恰是一襲鵝黃衣衫的寧沅。

    他默了片刻,接過她手中食盒道:“我已經用過午飯了!

    她抿著唇,神情得意地瞥了他一眼,指著圓桌的凳子道:“你坐下!

    沈硯從善如流地坐下后,覺得她好像在訓狗。

    很煩,他干嘛這么聽她的。

    寧沅神神秘秘地打開食盒,一連取出了五碗各式各樣的粥,而后在沈硯面前依次排開。

    他抬眼看去,見她正撐著桌子,笑意盈盈。

    “你這粥是獨給我一人做的,還是什么旁的將軍大人也有?”

    寧沅明顯愣了一下:“當然是你一個人的啊!

    得了這句確切的答復,沈硯放下心來。

    不過他有些不明白,這女人究竟懂不懂勾引?

    她若是想討好他,不若每日給他送一碗。

    如此一來,還可以借機天天見他。

    而不是許多天面也不露,好容易來尋他一回,卻一次性掏出一整排。

    ……是想把他給撐死,此后再也不必見了嗎?

    “你這是做什么?”

    她熱情得像一個真正的廚子:“這是皮蛋瘦肉粥,咸口的;這是排骨山楂粥,酸甜口;這是菌菇蝦仁粥,主一個鮮字;這是甜口的南瓜玉米粥;最后這道,則是雜蔬粥,清淡解膩!

    “嘗嘗看,你喜歡哪一種口味?”

    謝謝,其實他比較喜歡魚丸湯。

    沈硯不明白寧沅為何要給他煮這么多碗粥,但看著她的殷切眼神,他并不打算拒絕。

    他拿起勺子,細細嘗過一遍,道:“都不錯!

    “不能說都不錯,你一定得分出喜歡與不喜歡。”

    輕軟的聲音響在耳畔,可他腦海中卻不偏不倚地出現了另一道嚴厲聲音。

    “身為沈家日后的家主,你不能讓旁人輕易揣度出你的喜好,無論何種口味,皆不能貪嘴,否則后患無窮……”

    “來人,把這盤菜撤了!”

    ……

    沈硯按了按額角,試圖揮去幼時記憶,隨手同寧沅指了指那碗山楂排骨。

    “它吧。”

    酸甜口的?

    寧沅默默在心里記下。

    “你看,這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吃飯的時候不要只是應付,要享受品鑒美食的過程,把喜歡的口味記在心里!

    “往后還有喜歡的花朵,喜歡的顏色,和喜歡的人……”

    “如此一來,你就不會像一根大木頭了!

    說罷,她看向他,他依舊穿著一襲純凈的白。

    他好像只穿這一種顏色,衣袍上只織銀色的冰梅裂紋,始終帶著清冷的梅香。

    不過,這樣的圖騰和顏色與他的氣度甚是相稱。

    “說來,你喜歡的顏色我似乎已經知道了。”

    幾番猶豫,沈硯輕啟薄唇:“……不是的!

    他回望著她,琥珀色的瞳仁盈著些午后的日光。

    “我喜歡粉色,桃花那般的粉,如煙似霞,很有生機!

    說罷,他垂眸,似有些自嘲道:“只是很多人說男子不該喜歡這樣嬌嫩的顏色!

    他從不與明決以外的人談起喜好,這或許是他第一次向一個女子吐露心聲。

    他的手指微微攥緊袖口,似乎有些不安。

    寧沅有些意外,眨眨眼睛,微微俯身,湊得離他更近了些。

    “好巧啊,我也喜歡!

    “等我老了,依然還要喜歡!

    “沈硯,我們居然有共同的喜好,簡直不可思議!”

    很快,他便明白了她話中之意。

    粉色仿若已成為了年輕女子的象征,于是當它出現在男子或是上了年紀的婦人身上時,便總會被人嘲之為不合時宜。

    她并沒有順著他的話講些空泛的大道理,卻又輕描淡寫地表了自己的態度。

    告訴他,不必改。

    她有時真的很豁然。

    他的手指微松。

    “沈硯,這粥你還喝嗎?”

    “我不想浪費糧食,如果你不喝,我就拿去客棧后院喂豬了!

    ……她有時也未免豁然過了頭。

    他可不想讓豬分食她的粥,簡直暴殄天物。

    “你放這兒罷!彼瓏诟赖馈

    “對了,你廚藝不錯,卻為何總是煮粥?倒未見你煎炸烹炒之類的菜。”

    “下次可以試試。”

    “煎……煎炸烹炒?”

    寧沅的笑僵在唇邊。

    她之所以總是煮粥,是因為粥這種食物方便易做,只需淘米切菜,而后把它們悉數丟去鍋里,也不必怕煮過了頭。

    每當明薇命人送來餿菜時,她都會在小廚房里現切現煮,故而練就了一手好粥藝。

    可粥藝不代表廚藝。

    “寧小姐很為難嗎?”

    他抬眸迎上她的眼睛。

    “我上次幫了你那么大的忙,僅讓你給我做道菜,應當不是什么難事吧。”

    裴子星嘗過她的粥,但未嘗過她的菜。

    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向裴子星炫耀了。

    “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日吧!

    寧沅想,若她僅為這一道菜推辭來推辭去的,反倒顯得小氣。

    罷了,就這樣吧。

    反正是他自己要吃的,難吃也怪不得她。

    寧沅勉強“哦”了一聲。

    “那我先告辭了!

    寧沅前腳剛走,沈硯望著面前五碗各式各樣的粥,忽然靈光一現。

    “明決,去請裴將軍過來。”

    待明決應聲而去,沈硯順手闔了門,在初夏時節,順手自榻下翻出過冬時用的火盆,又順手燃了火煨著。

    想起那句“冒著熱氣的粥”,他用僅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道:“可別放涼了!

    第24章 夢中

    沈硯估算著時辰,在明決引著裴子星來前,往火盆里從容澆了盞茶。

    待他把屋內恢復原狀后,房門適時推開,熱浪撲面而來。

    “怎么這樣熱?”

    奇怪,依照常理,此時屋內該比外面陰涼才是。

    裴子星一眼便望見圓桌上正汩汩冒著熱氣的一排粥與沈硯額上的細汗。

    “執玉,你是在自己房里煮的粥嗎?”

    “還煮了這么多碗?”

    “我知你素來拔尖,但勝負欲也不必如此之重,我不過是夸了寧小姐一句,你便也要在煮粥技藝上壓她一頭。”

    “人要允許自己有不足!迸嶙有钦Z重心長道。

    “怎么會?”

    沈硯似無奈地瞥了眼桌上的粥,語氣間帶著幾分裝出來的惆悵。

    “寧沅也不知怎么,忽然送來這么多各式各樣熱氣騰騰的粥,我只身一人,實在是吃不完。”

    比她送給你的還要熱,還要多哦。

    “原是寧小姐送的啊,我說這么聞起來如此美味。”裴子星大大方方坐下,“所以你是喊我來與你一同分擔?”

    明決在一旁躍躍欲試:“公子,我覺得我也可以擔下這等重任!”

    “那倒也不必!鄙虺幝渥,單手支頤,“我只是讓你們看看。”

    裴子星:“……”

    明決:“……”

    *

    沈硯提的要求不算過分,可寧沅著實有些憂愁。

    所謂煎炸烹炒,第一步皆是倒油。

    她曾在小廚房里看過攬星燒菜,令她最為恐懼的,便是在鍋里倒了油后下菜。

    那一瞬間的油與水相撞,總能讓她主動腦補到熱油從鍋里濺出來,嘣至她的胳膊上,給她燙出幾個大水泡。

    她站在已經備好的食材前,惆悵地想:她可最怕疼了。

    一旁攬星主動請纓道:“小姐,要不然我幫你做吧,你送給沈公子的時候別說漏嘴就行。”

    “不太好吧!睂庛溆行┻t疑,“做人最要緊的便是守信,他既有恩于我,我若是不早些還清這份恩情,早晚會遭報應。”

    “沒,沒那么嚴重吧……”

    “怎么沒有啊,他總說回京以后去咱們府上提親,可如今他連何為喜歡都不明白,我若真就這樣嫁給他,那豈不是倒了大霉了?”

    “其實不明白也沒什么啊,只要他人好,待小姐好,兩個人相敬如賓,不就夠了嗎?”攬星不解道,“很多夫妻都是這樣過了一輩子的。”

    “不夠!

    寧沅一邊回答著,一邊鼓起勇氣把排骨倒進了稍溫的油里,而后趕忙躲去了后廚的另一邊。

    “你看我爹和我娘,府中下人都說他們倆曾經相敬如賓,我爹也對她客客氣氣地照顧著,從未紅過臉!

    “可不在意就是不在意,我娘病了,他雖知請大夫,卻從不會親自照料她!

    “我娘病故,留我一人活在世上,他便把這份不在意亦延續給了我!

    “你說他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那也不盡然。”

    “他起碼讓我衣食無憂活了十幾年,也算給我維持了在他眼中的好出路,沒任由繼母給攪黃了去!闭f著,她垂下眼眸,攪了攪手帕,“也就是和沈家的這樁親!

    “但我在府上究竟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姐……”

    攬星有些動容,旋即聞到了什么稍有不對的味道。

    寧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渾然把排骨忘在了腦后:“所以啊,我還是想嫁一個對我有深厚感情的郎君,能在我危困之時竭盡所能地力挽狂瀾,而不是僅做好表面功夫,然后順其自然地任由一切發生!

    “小姐……”攬星扯了扯她的衣袖。

    “你先別打斷我,容我把話說完!

    “如若爹當年能多關心關心阿娘,或許她也不會去的那樣早!

    她不能讓自己也重蹈覆轍。

    如果沈硯真的想娶她,就得真正明白他自己對她的感情才行。

    “對了,你剛剛想同我說什么來著?”

    攬星指了指灶臺,弱弱道:“排骨好像糊了……”

    寧沅陡然瞪大眼睛,趕忙奔回灶臺前:“完了,今日就只剩這一份食材,重做怕是不能……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呀?”

    “是小姐自己不許人打斷的……”

    寧沅端著這已然糊了的糖醋排骨,敲開沈硯房門時,心下其實頗有幾分忐忑。

    卻沒曾想屋內熱鬧得很,不僅有他,明決和裴將軍皆在,似是在議事。

    她想起裝在食盒里的那道黑炭排骨,自覺天助她也,眨眨眼睛道:“既然各位有事相商,那我改日再來,改日再來……”

    說罷,她心虛地瞥了眼沈硯。

    見他絲毫沒有想要留她的意思,便放寬了心,轉身欲走。

    誰料裴將軍卻主動開了口:“寧小姐留步!

    他探了探身子,望見寧沅手中拎著的食盒:“你是來送吃食的嗎?”

    “啊……是。”她艱難笑笑,“不過我瞧著諸位仿佛沒這個心思,不若下次——”

    “怎么會呢?”裴子星走上前來,頗為熱情地接過她手中食盒,“我們在商議夜宴事宜,說得都有些餓了,你來得恰是時候!

    不消片刻,他手中便多了個雪白的瓷盤,盤子里裝著烏黑的塊狀物,令他一時有些難以分辨,只似有若無地飄來些許香醋和糖漿混合著炭火的香氣。

    不過寧小姐出品,想必應當是不差。

    他是個知分寸的人,知曉這菜是寧沅帶來送給沈硯的,便把這瓷盤先擱在了他的面前。

    “執玉,你不嘗嘗?”

    寧沅偷偷瞟了沈硯一眼。

    不知為何,他看上去有幾分躊躇。

    桌下,沈硯的手攥了攥衣袖。

    面前這道菜,是昨日他讓她做的。

    為的便是今日在他們面前好生顯擺一遭。

    他先前便知這菜糊了,故而她想走,他也未曾攔著。

    可如今,這菜卻被裴子星強行擺在了自己面前。

    他吃,那是折磨自己;不吃,倒顯得他與寧沅有什么深仇大恨,很是違背自己的初衷。

    終于,在眾人翹首以盼的目光中,他拿起了筷子。

    牙齒剛觸及排骨,他生生頓住了。

    什么東西?

    硬得像根木頭。

    旁人做菜色香味俱全,她是色香味一個沒有。

    “……如,如何?”寧沅瑟瑟問道。

    沈硯面無表情地咬下去,舌尖頗為艱難地把肉骨分離開來,幾乎是把這塊木質的肉給生吞進肚。

    “挺好的。”他不改容色,吐出一截干凈的骨頭。

    “真,真的嗎?”寧沅儼然有些意外,她指著盤子里的黑煤塊,黑白分明的眸子燦若繁星,“你覺得……它……好吃?”

    他微微頷首:“很是美味。”

    只要他表現出很好吃的樣子,蒙混過去,那他就贏了。

    此后,寧沅只是給裴子星煮過粥,而她不光給他煮過粥,還燒過菜。

    誰料這話倒是勾起了裴子星的興趣:“寧小姐,我能嘗一嘗嗎?”

    “將軍不介意的話當然可以!

    “不能!

    寧沅與沈硯異口同聲道。

    ……真別嘗。

    他這次真的是為了裴子星好。

    裴子星蹙起眉:“你昨日不讓我喝粥也就罷了,畢竟未經寧小姐同意,怎么今兒她都同意了,你還這么小氣!

    “你到底還拿不拿我當朋友了?”

    謝謝,他就是把他當朋友,才不想看他食物中毒。

    裴子星搶在他開口前頭,二話不說拿起筷子。

    剛嘗一口,便愣住了。

    旋即他一頭栽在桌子上,把那塊難以下咽的東西吐了出來。

    他把盤子朝寧沅推去,啞聲道:“寧小姐……你,你嘗過沒有?”

    寧沅沉重地點了點頭:“嘗過,很是難吃!

    “不過今日后廚沒多余的食材了,我就想著帶過來試試,他若嫌棄,我就給倒了,沒曾想……沈大人竟覺得不錯。”

    今日是倒了,昨日是喂豬。

    可見這東西豬都不吃。

    寧沅抿了抿唇:“既然各位大人嘗過,那我便不叨擾了,先行告辭了!

    寧沅甫一拐出門,便對候在外面的攬星感慨道:“其實我覺得沈硯挺特別的!

    房內的沈硯忽然想起她那天說的話來——

    “喜歡嘛……大抵就是我覺得你很特別,你也覺得我很特別!

    他不動聲色地想,她果然更喜歡自己些。

    攬星道:“小姐,你從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寧沅痛心道:“你說我的排骨很難吃,裴將軍也覺得很難吃,且你倆都吐了出來!

    攬星輕輕抗議:“小姐,你其實自己也吐了。”

    “可沈硯就吃下去了呀,他還夸我做得不錯。”

    攬星難得露出嫌棄的神色:“……那沈大人確實還挺特別的。”

    門外的少女軟語漸遠,裴子星湊去沈硯面前,不可置信道:“執玉,你真的覺得那道菜好吃?”

    “……嗯。”他輕輕應道。

    為了展示他的特別,又特補了一句:“真的好吃!

    此后的日子,寧沅不知中了什么邪,整日燒一道菜帶過來,一如既往有各式各樣的糊法。

    更為痛苦的是,她不再放下就走人。

    反而坐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他吃干凈才作罷。

    這對沈硯而言,簡直比他這么多年用過的刑罰都要殘忍。

    一連吃了數日,他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

    好在終于捱到了出巡的最后一日。

    過了今夜,明日便要返程回京。

    臨行前,陛下下旨在江畔宴請當地知府等一眾官員,隨行的親眷亦在其列。

    這樣的席面素來無趣,唯有酒過三巡之后,裴子星與另一位將軍的比劍讓寧沅多看了幾眼。

    “小姐你瞧,裴將軍就要勝了呢!”

    寧沅晃著手中果酒,見他手中長劍若游龍劃破長空,神色堅毅,劍氣如虹,心中不由贊了句。

    旋即一想,他真正心之所向大抵也不在酒席間為帝王舞劍取樂,而是長槍立馬,破云斬天。

    勝與不勝,應當也沒那么緊要。

    沈硯自開宴至今,便見寧沅始終沉寂著,一如既往地埋頭自顧自地吃吃喝喝,驟然聽見她的心聲,*居然還是觀裴子星舞劍。

    這也便罷,她甚至還能懂得他心之所向。

    沈硯的視線直直落在她身上,眸底有些不悅。

    寧沅目不轉睛看了許久,這才終于留意到了他的視線。

    她轉過眸子,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看她做什么?

    看劍啊!

    沈硯平靜移開目光。

    她膽子大了,如今都敢瞪他了。

    這劍有什么好看的?

    不如他半分。

    白生一副好樣貌,竟這般沒眼光。

    也不知她平日里的打扮都是誰挑的,比她自己有眼光多了。

    待最后的劍招劃過,勝負已分,塵埃落定,眾人掌聲如雷。

    寧沅恰飽了腹,把那壺果酒添滿,回身同攬星道:“小星星,咱們該溜了。”

    她慣常會在無人留意她時離席,今次也不例外。

    席上,陛下道:“沈卿的詩亦是一絕,如此良辰美景,不若賦詩一首助興,哈哈哈……”

    沈硯正要起身,卻見有一道粉影先他一步站起,頭也不回地往柳蔭下走去。

    沈硯原本舒展的眉眼微微蹙起。

    ……聽見自己的名字就離席,她什么意思?

    其實寧沅壓根沒留意陛下說了什么。

    她只帶著攬星,走去了江邊的一處巨石后面,坐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小口小口喝著果酒。

    比起出巡,她其實更不想回到那座似牢籠一般的府里。

    想到日后又要仰人鼻息,她只覺得一陣心累。

    “小姐,你少喝一些!

    攬星坐在她身旁,默默陪著她。

    “沒關系,這酒其實沒什么酒味兒,同果汁沒什么區別。”

    她晃了晃已被她喝去一半的果酒。

    “人人都說借酒澆愁,你小姐我如今就很愁,我都沒去向男席那邊要那更烈的酒,用這果汁澆一澆,也不成嗎?”

    寧沅不知道的是,這酒雖沒什么酒味兒,可若猛地喝了太多,也是會上頭的。

    自開席至今,她已然喝了三壺。

    然這果酒好就好在人上了頭,卻沒什么表象,既不會臉紅,也不會發熱。

    加之她酒品又好,不會耍酒瘋,只覺得自己的眼皮似有千鈞重。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確認自己沒上頭后,終扛不住頭暈,對身旁攬星道:“我有點困,且睡一會兒,你待會兒喊我啊。”

    攬星趕忙站起來:“小姐,那我們回去罷……”

    她話還未說完,便見寧沅頭一歪,靠在石頭上睡著了。

    寧沅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夢。

    夢里,攬星誓要去蜀山習武,說待她學成歸來,便可護她終生平安,她感動得痛哭流涕,親自把攬星送去了登山口。

    她每日在山下盼啊盼啊,終有一日,見一人影自山上緩緩走來。

    待那人影走近,正是一襲白衣道袍,攜劍歸來的攬星。

    她熱淚盈眶,走上前去,與她抱了個滿懷。

    為表心中激動之情,她還友好地蹭了蹭臉頰。

    江邊的晚風仍有些寒涼。

    待沈硯尋到寧沅時,常跟在她身邊的那個小侍女正抱著臂瑟瑟發抖,她的外衫正蓋在寧沅身上。

    而寧沅本人,正呼呼大睡著。

    “沈大人……”

    “她怎么睡在這兒了?”他淡聲道。

    “小姐說讓我過會兒喊她,可我叫了她好幾次都叫不醒,只自顧自地說夢話,我沒法子,只好守在這兒等著!

    沈硯瞧了眼旁邊的空酒壺,心下大抵明白三分,把小侍女的外衫還她后,彎身把寧沅打橫抱了起來。

    “我送她回去罷。”

    “多謝大人!毙∈膛屑さ攸c點頭。

    沈硯剛邁出一步,寧沅在他懷里不安分地動了動,旋即軟嫩的臉頰頗有些饜足地在他胸膛上來回蹭了幾番。

    沈硯霎時止步。

    垂眼望去,見懷中美人烏發雪膚,長睫微垂,臉頰的軟肉在他身前微微壓出圓潤飽滿的弧度,唇角分明噙著純澈的笑,卻總有幾分勾人的嬌媚。

    ……很怪異的感覺。

    像是在……撒嬌。

    他很快把稍亂的呼吸調整平穩。

    剛走出幾步,卻聽她道:“怎么變硬了?”

    ……

    她怎么知道。

    這句話如驚雷一般打破了沈硯艱難維持的平靜。

    仿若秘密被人窺探,他覺得自己抱了個燙手山芋,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

    夢里,寧沅打量著攬星頗為平坦的身前,覺得她此行定沒少吃苦。

    “你快給我摸摸!彼奶鄣。

    緊接著,一只纖柔瑩白的爪子便攀上了他的胸膛。

    男子的耳廓已然紅了個透徹。

    幾番隱忍,他終于緩緩呼出了一口氣,闔著眼道:“把你的爪子拿開!

    懷中的少女頓了頓:“摸一摸怎么了?你何時這么小氣了?小星星!

    她倆自幼相依為命,情同姐妹,最開始抽條發育的時候,可都是一點一點看著對方長大的。

    “摸都不知道摸過幾回了!

    沈硯霎時如被人從頭到腳潑了盆冰水。

    他繃著唇角,眸中微慍。

    若不是他人善,他真的很想把懷里的女人給丟出去。

    她占的明明是他的便宜,嘴里卻喊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還叫得如此親昵?

    小星星?

    她現下這般對自己,那她在夢中正與他做什么?!

    第25章 撒嬌

    沈硯萬萬沒想到這樣的事居然會發生在他身上。

    他是天之驕子,京中仰慕他的小姐能從宮門前排去城門口。

    而他的未婚妻,現下卻在他的懷中,與旁人相會夢中,口中輕喃著特殊的愛稱,垂涎著其他男人的胸膛!

    說不定還會做出更過分的事情。

    擱在他身前的爪子仍舊沒拿下來。

    沈硯由紅臉抱她,變成了冷臉抱她。

    唯一不變的,是他依舊闊步向前。

    待他把她送回房間,定要叫一碗醒酒湯,好好問問她究竟夢見了什么。

    夢里,寧沅瞧著瘦了不少的攬星,越瞧越是心疼,她輕輕捏了捏,連帶著語氣都放得更軟了些。

    “我覺得你變小太多了,我還是喜歡你從前那般。”

    “回頭我給你多補補!

    說罷,她終于垂下了手。

    沈硯的臉色愈發難看。

    他聽見了什么?

    她說她的“小星星”變小了太多?

    可她如今捏的分明是自己。

    ……不就是嫌他胸肌不若裴子星大嗎?

    他又不是武將,練那么大做什么?

    再說了,他也不小吧?

    她還說喜歡他從前那般。

    看來裴子星入她的夢中,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沈硯只覺得心中有一團邪火無處可泄,心煩意亂間,抱著她的手便不自覺地攥緊了些。

    直至五指被溫軟充盈,他倏然想起他從前的那個夢來。

    幾乎是如出一轍的手感。

    原本煩躁的心跳稍有些加速,喉結不動聲色一滾。

    卻聽懷中的女子嬌笑道:“小星星,你大膽,你居然敢撓我癢癢!”

    ……

    沈硯猛地把寧沅倒轉過來,干脆扛在了肩上。

    再這么下去,如若寧沅在夢中與裴子星做了什么逾矩之事,怕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攬星在一旁風中凌亂,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現在轉身投江,一輩子不要上來。

    這下好了,小姐私下里其實很不著調一事怕是瞞不住了!

    沈大人定又要嫌棄她不夠端莊。

    她悄悄抬眼瞥向沈硯,卻見他那一貫無波無瀾的清俊面容上已染了怒氣,眸中凍若寒冰。

    看看,看看,小姐先前給沈大人氣得臉紅一陣兒白一陣兒,如今竟又紅了。

    她得為小姐做點什么,挽救一下她殘存的形象。

    她抿了抿唇,低低開口:“沈大人,你別誤會,小姐平日里甚少如此!

    “甚少?”沈硯冷笑一聲。

    甚少一詞,大抵不止一次,卻也不超十回。

    可他已然覺得很多了。

    他只做過一回這樣的夢,便羞憤無比,并且決定履行婚約。

    她一個閨閣女子,若夢見他也便罷了。

    怎么能和陌生男子在夢中這般不知羞。

    “她可每回都喚什么‘小星星’?”

    攬星趕忙點頭:“是啊,小姐私下里一貫這樣稱呼,故而睡夢中也不曾更改,還望沈大人莫要見怪……”

    呵,平日里一副膽小怯懦的模樣,一口一個裴將軍地喚著。

    合著私下里一貫稱他作“小星星”。

    沈硯頓了頓。

    “那你家小姐素日里如何稱呼我的?”

    “這……這……”

    小姐素日里對沈大人的稱呼千奇百怪。

    什么晦氣東西,什么死裝兄,什么冰塊臉……

    哪一樣也不好往外說啊。

    “小姐對您素來恭敬,每每談起,都稱您為沈大人。”

    呵,她叫他怎么就這般生分,不曾喚他“小硯硯”?

    明明他們認識得更早才是吧?

    “她這樣叫多久了?”

    “啊……也就……也就十三十四年吧,具體的奴婢也記不得了。”

    她兩歲便被夫人挑來小姐身邊了。

    十三十四年。

    很好。

    裴子星比他要年長些。

    十三年前,恰是他在先帝狩獵之時,以七歲之軀,一箭穿破三盞浮燈,自此聲名大噪。

    ……那時她不過是個奶娃娃,便對他如此印象深刻了嗎?

    沈硯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感覺。

    他只覺得氣悶,煩躁,怒火中燒。

    回到寧沅房間,他剛把她撂在床上,一路跟來的小侍女道:“奴婢去給小姐煮醒酒湯!”

    說罷,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沈硯心下知曉此刻他該離開這兒,可一雙腳卻怎么也邁不出去。

    他鬼使神差地走回榻前,凝著榻上熟睡的少女。

    青絲散落滿枕,不知是醺醉還是得意的笑容彎在唇邊,眼下掛著淺淡酡紅。

    清純之中添了些許讓人想要親近的媚態。

    或是昏暖燭火作祟,他莫名覺得她像一只故意把肚皮翻給他瞧的小貓,令他想要去觸碰。

    待回過神時,他的手指已然探至她臉旁。

    甚至只要再往前那么一點點,便能觸碰到這份近在咫尺的柔軟。

    眸光微黯。

    他頓了頓,最終還是蜷起了手指。

    他不能在她不省人事之時無端這樣做。

    他坐在床邊的圓凳上,開始破天荒地反思自己。

    他自知他并不重色,尤其覺得夫妻之間不應只耽于欲望,當以相互扶持為重。

    可寧沅似乎是個例外。

    他初次見她,知曉面前這個軟柿子般任人拿捏的女孩,便是與他指腹為婚的寧沅。

    他不喜歡她的怯懦性子,也不喜歡她的拘謹舉止。

    可自此以后,他便總是會若有若無地留意她。

    但他明白,她決不是他想娶的夫人。

    她不夠深謀遠慮,不夠沉穩端莊。

    所以,他刻意與她保持距離,不愿耽擱她日后的前程。

    后來意外頻生,他覺得她或許還能成長,若得他栽培指導,日后也未必不能變成他期許的模樣。

    但上回,她被她那繼母陷害沉塘,他不得已親自抱了她一回,水中的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他忽然很想為她撐腰。

    撐一片可以任她自由的天地。

    自那以后,他便時常會眷戀起那時懷中的柔軟。

    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存有私心,故而今夜席后,才毫不避諱地抱她回來。

    否則依著他從前的性子,當是該喊幾個小廝把她用轎輦給抬回去才是。

    他這是怎么了?

    他確信他依然不喜歡怯懦性子的人,可他確實會對她有不一樣的感覺。

    想見到,想觸碰。

    他不該這樣的。

    思慮之間,寧沅身邊的小侍女端著醒酒湯回來,恭謹道:“奴婢已經把這醒酒湯吹至稍溫了,剛好能喂小姐喝下,沈大人,您且換個地方閑坐片刻!

    沈硯轉念一想,朝她伸出掌心。

    “我來喂她罷。”

    攬星有些意外,旋即欣喜地把醒酒湯放在了沈硯手里。

    “沈大人放心,我定會在外面好好守著的!”

    沈硯頷首,用湯匙攪弄著碗里的藥,心下想,雖然寧沅整日念著裴子星,但她的女使……似乎更盼著他與她好。

    她聽他想主動照顧寧沅,眼底的開心不是裝的。

    著實比寧沅自己有眼光。

    有這樣的人陪在這個笨蛋身邊,他很放心。

    沈硯攪弄片刻,再度看向安睡在榻上的寧沅。

    而后緊抿著唇,抬手捏住了她的臉頰。

    修長的手指有些緊張地顫,稍稍用力,便輕而易舉地陷入了少女兩頰的軟肉之中,迫得她的唇瓣微微張開。

    仿若掌握著一片任他揉捏的云朵。

    沈硯眼底噙上一縷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笑,自覺對她的形容甚是貼切。

    不得不承認,他的柿子姑娘,真的很好捏。

    他把一平勺醒酒湯給倒了進去。

    睡夢中,正與攬星吃著團圓飯的寧沅驟然被湯嗆到,猛烈咳嗽起來。

    咳著咳著,她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只看見自己的面前似乎坐著沈硯,臉頰還有些莫名地酸脹。

    ……他在干什么?

    她把手往臉頰摸去,不偏不倚地摸到了他微微帶著寒涼的手背。

    寧沅的記憶尚留存在那塊睡著前倚靠著的大石頭,更何況,沈硯從不會主動碰她。

    甚至男子此刻也沒有躲閃的意思。

    “沈硯?”她試著輕喚一聲,“真奇怪,我怎么會夢到你呢?”

    寧沅本以為面前的男子不會理會她,誰料他竟冷不丁地開口道:“夢見我很奇怪?那你喊小星星的時候,怎么不覺奇怪呢?”

    種種反常令她確信自己只是換了個夢境。

    “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寧沅不解。

    先前咳出來的湯沾在唇瓣上,隨著唇瓣開合,轉眼間便變得有些黏黏糊糊。

    寧沅只覺得自己很是疲累,懶得動彈。

    所幸這是在夢中,寧沅蹙著眉,差使眼前人道:“你捏著我的臉干嘛,還不快給我擦擦!

    她抬手指著唇瓣,揚了揚下巴。

    “你讓我……服侍你擦嘴?”男子眸中有些意外。

    她還真是不客氣。

    “對呀。”少女眨眨眼睛,往常清凌凌的眸子顯得有些迷離,“我身上酸得很,好像被人晃散架了一般,實在沒力氣起床!

    沈硯默不作聲地垂眸看她。

    心下思量著她究竟是因自己扛酸的,還是在夢中累的。

    少女回視他片刻,見他不語,小心從頰邊扒下他的手,握在掌心中輕晃了晃。

    “求求你了。”

    她的音色本就清麗,此時更是沾了頗為婉轉的尾調,加之那雙拉著他輕晃的溫軟小手——

    沈硯怔了一瞬,微微蹙起眉宇,耳廓漸漸泛紅。

    他在男女相處一事上本就無甚經驗,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她大抵是在撒嬌。

    現下的寧沅與平日簡直截然不同。

    他一時有些分辨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她,哪個又是刻意偽裝。

    他唇角繃直,迅速抽出手來,起身丟給她一方帕子,旋即把醒酒湯遞至她面前。

    “你先把它喝了,喝完自己擦!

    語調平靜無波,他微垂眼簾,遮住眼底的情緒。

    寧沅覺得夢里的沈硯比現實要好玩得多。

    平日里,他總是冷靜從容,云淡風輕地道出些刻薄之語,如今身在夢中,他似乎變得純情起來,還會因自己的言行而害羞。

    她忽然很是好奇如今的沈硯究竟能害羞到何種地步。

    她搖搖頭,目不轉睛地凝著他,春水般的眸子里含著可憐巴巴的請求:“那你親手喂我好不好?”

    ……她怎么又開始撒嬌了?

    沈硯只覺得室內的甜香似乎濃郁起來。

    她在夢里素來這么會勾人嗎?

    想起她先前的夢話,他說不出心中是何種滋味。

    其實,他大可以拆穿她,告訴她現下已不是夢境,而是現實。

    可待他望向那張昳麗嬌俏的容顏,卻又生出些許拖延的心思。

    再等等吧。

    看她還能玩出什么花樣。

    再說,他本就答應了那小侍女要親自喂她喝藥不是嗎?

    全當她沒醒好了。

    沈硯在心中說服自己后,掀袍落座,淡聲道:“你自己坐起來。”

    寧沅見他有退讓之意,自然也知道見好就收,趕忙在腰后墊了只枕頭,笑意盈盈地坐起身來。

    “謝謝沈硯哥哥!”

    她故意把聲音掐得極軟。

    沈硯的手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湯匙與碗壁發出一聲清脆的“當啷”聲響。

    寧沅不知他究竟是覺得惡心還是羞澀。

    但無論他是哪一種心情,能撕破從容者的冷靜面具,總會令她感到一絲不可言說的快樂。

    她現在的心情簡直好極了。

    她不得不承認,比起光明正大地挑釁,她更喜歡這種暗戳戳地方式。

    就比如她總喜歡在《記仇筆錄》里勾勾畫畫一般,任憑她腦海中如何陰暗爬行,在她擱筆的一瞬間,只要心中暢快了,報復便結束了。

    人前,她還是那個安靜溫柔的大小姐。

    她沒有真正可以倚仗的靠山,故而現實里的很多事情她不得不忍氣吞聲,萬事都得為自己的將來打算。

    但夢中不同,她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沈硯一勺一勺往她口中喂干凈了這碗湯。

    他剛放下瓷碗,她便把那帕子塞回了他手中,而后可憐兮兮昂首,指了指自己的唇瓣。

    無聲勝有聲。

    唇瓣沾染著水汽,與那天他覆唇渡氣時的盈潤飽滿如出一轍。

    他眸光沉沉。

    心中仿佛有一股瘋狂的念頭呼之欲出。

    他忽而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彎身湊近她。

    “你就不怕我嗎?”

    “不怕我對你做什么堪稱冒犯之事?”

    比如……就這般順水推舟地含住她的唇瓣。

    只消他再稍稍垂首。

    四目相對。

    寧沅被迫仰首看著他,目光坦然至極,任憑他的氣息灑落在她的唇瓣上。

    “不怕呀。”

    語調輕軟,帶著綿綿尾音。

    她睫羽卷翹,望向他時一眨一眨,帶出一種近乎于天然的信任。

    反正是在夢中,除卻她,無人知曉。

    不論她是在夢里登基,還是在夢里死亡,哪怕就算她現在就地和沈硯進行一場旖旎春夢,醒來也仍是國公府家的倒霉蛋子。

    沈硯凝著面前這張純稚容顏,又聽著她那和這張臉流露出的氣質全然不同的無恥心聲,忽然覺得自己先前的念頭比之她來簡直毫無威懾。

    他心中掙扎許久,自幼受到的君子禮教讓他在此刻松了手。

    終是敗得徹底。

    她以為是在夢中,尚能肆無忌憚。

    可他清醒無比。

    他不能趁她之危。

    今夜的一切似乎有些失控。

    他就不該在她的房間多留這些時日,還騙她如今是在做夢。

    他的話還未來得及問,卻任由一切發展到如今地步。

    待給她擦完嘴巴,他即刻便走。

    沈硯的拇指隔著帕子落在她軟嫩的唇瓣上,不再去看她,任憑潔白的帕子摸索著在她唇瓣輾轉過幾遍,便匆忙丟下來,飄飄搖搖地落在了她的身前。

    “我走了,你好生休息吧!

    他這是在夢里……氣急敗壞了?

    寧沅有些意外。

    那更不能這般輕易地放他走了。

    “沈硯哥哥!彼_口留他。

    “……你別這樣喊我。”

    “哦,好吧。”她輕輕應下。

    沈硯沒想到她答應地這般爽利,心下一時有些懊惱。

    “執玉哥哥!

    她沖他招招手。

    “你過來一下!

    ……她居然換了個比先前更加親昵的稱呼。

    嬌柔的呼喚猶在耳畔回蕩,他深吸一口氣,幾番糾結,仍是抬步走了過去。

    第26章 輕吻

    “怎么?”

    沈硯刻意穩住呼吸,用以遮掩早就亂了節拍的心跳。

    蔥白的手指勾住他的視線,隨之一同落向床榻里側。

    “你看這兒!彼p聲道。

    他蹙起眉宇。

    明明什么也沒有。

    “有何不妥嗎?”

    少女頗有些訝然:“你再瞧仔細些!

    沈硯微微傾身,頓覺她身上本就若有若無的馥郁香氣濃重不少。

    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這不過是她故意想要離他近些的借口。

    她左不過是一個醉酒的女子。

    就算喜歡使些小聰明,又不會對他造成什么實質威脅。

    充其量便是滿足她那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他并未對她設防,只是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細細端詳一遍她指尖的方向。

    寧沅垂著眸,凝著他頗為專注的側顏,翹了翹唇角。

    而后忽然靠近。

    一雙飽滿的唇瓣徑直貼向了他的唇角。

    清甜頓時迸裂開來,將他緊緊包圍。

    沈硯的心忽停了一拍,旋即劇烈跳動起來,震徹腦海。

    宛若夏日晚風裊裊吹來,帶來些許濕潤和溫熱,吹著一片沾染雨汽的落羽,輕輕落在他的唇角。

    這樣的感覺似乎……還不錯。

    下一瞬,神思回籠,遲來的羞惱便隨之一同而來。

    他本能地攥住寧沅的小臂,想要迫她離開,轉過頭,薄唇卻正正好好貼上了她的唇瓣。

    于是連先前的抗拒都顯得像是欲擒故縱。

    他有些惱,可不知為何,卻抽離不得。

    四目相對,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些,朦朧的目光卻仍是柔軟,就這般一瞬不眨地看著眼前的男子。

    她沒想到他居然會主動配合他。

    她彎了彎眼睛。

    其實,幾乎沒有同齡男子入過寧沅的夢境。

    現實里,她受兩人婚約所困,連一朵萌芽的桃花都不曾有,好不容易夢到一回俊公子,居然還是沈硯。

    但她最近覺得他人還不錯,故而也能勉強在夢中將就著試驗一下何為春心萌動。

    她本就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在話本里看過不少香艷情事,早就對其中的形容心馳神往。

    可怎么……什么窒息腿軟,身顫念動,她都不曾有啊?

    寧沅凝眉,努力回憶著話本之中描述的細節。

    哦,她記得每回都會描寫舌尖來著。

    她探出舌尖,試探地觸碰到他的薄唇。

    溫溫涼涼,似乎還行。

    她大膽地舔了舔,只覺得面前的男子身形微顫了一顫,落在她唇間的呼吸添了些粗重。

    寧沅覺得這所謂接吻,和她平日里吃赤豆雙皮奶也無甚區別。

    既不若那日在客棧前為泄憤吻他心跳得快,也不若那日在河里被他強吻時心跳得快。

    自此,寧沅得到了一個重要結論。

    那時她的心慌意亂,大抵是因為瀕死,而不是因為情愛。

    果然,對一件向往之事去魅的最好辦法,就是親自嘗試它。

    試完,便知不過如此。

    她往后靠去,分開唇瓣。

    隨后動了動手腕,看向攥住自己小臂的那只手。

    骨節修長,潤澤如玉,手背隱約透出青筋。

    雖使得一手絕妙劍術,也寫得一手遒勁字跡,卻并沒有什么厚繭。

    只是握著她的掌心莫名很燙。

    ……怎么還不松開她呀?

    她抬眸看向沈硯,見他仍怔愣著,呼吸不穩,眸光沉暗,顯得危險而羞惱。

    她覺得夢里的沈硯反應有些遲鈍。

    或許是喝多了吧。

    她未作聲,只一根一根地去掰他的手指,男子陡然松了力道,她從中抽出手臂,而后從容躺下,扯過一旁的被褥,很快進入了夢鄉。

    ……她什么意思?

    寧沅這一連串的舉動令沈硯徹底茫然起來。

    他垂眸,面無表情地看著呼吸漸漸平穩的少女。

    睡著了?

    ……她就這樣睡了?

    他幾乎咬牙切齒般地喚她:“寧沅!

    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回應他的只有她柔柔的呼吸聲。

    沈硯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從她房中走出來的。

    一路上,他反復琢磨著寧沅到底為何這般。

    她一面夢中與別的男人親密,一面又對他極盡撩撥,且夢里喚出的稱呼一個勝一個地親昵,連吻他時也面不改色。

    甚至吻罷,他聽見她心聲中說與自己接吻也不過如此。

    他承認他于此道無甚經驗。

    可聽她的意思,難道她經驗頗豐?

    沈硯想,她心里定是有他的,否則不會無端與他親密。

    可她的心或許不似常人,似那南國進貢來的榴蓮,每個尖兒上都站著一人。

    想到這兒,他的心頭沒由來地一陣沉悶。

    ……若是從前,他只會對這樣的女子嗤之以鼻,哪里會有這樣的心緒?

    明決左等右等,終于見自家公子回來,趕忙迎了上去:“公子,你怎么去了這樣久?是不是寧小姐留你——”

    沈硯冷冷瞥他一眼,截住了他的話頭。

    “問什么問,與你何干。”

    他邁開長腿,輕而易舉地越過他,徑直闔了房門。

    閉門帶出的風吹得明決腦袋發懵。

    ……不讓問就不問唄,他臉紅什么?

    *

    寧沅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她伸了個懶腰,卻見自己竟睡在榻上。

    不對啊,她怎么記得她睡在石頭旁呢?

    難不成昨夜的一切不是做夢?

    她真的對沈硯……

    她趕忙往四周看去,見周遭的裝潢與昨夜不同,很多擺件都移了位,歸置得整整齊齊,小桌上也沒什么藥碗和帕子。

    攬星是不會在她沒醒時進來叨擾的。

    她稍稍放下心來,隨意披了件衣衫走出內室,見攬星在外間輕手輕腳地忙活。

    見她,彎了彎眼道:“小姐醒啦?昨夜睡得可好?”

    她點點頭,試探問道:“咱們怎么回來的?可與沈硯有關?”

    攬星頷首:“是沈大人把小姐扛回來的!

    寧沅哽了一哽。

    扛?

    ……她這樣美貌的醉酒少女,他又心儀她數年,竟不知把她趁機狠狠抱在懷里。

    果然很懂得在人前拿捏分寸!

    只有她這樣一等一的洞察力,才能勘破他斯文外表下的道貌岸然,故而會夢見他趁自己睡著時偷摸她的臉頰。

    寧沅還是不大放心,繼續追問道:“昨夜可發生過什么異常之事?”

    “沒有啊!睌埿鞘种谢钗赐,隨口應著。

    寧沅微微呼出一口氣。

    “那就好!

    其實攬星也不曾想到沈硯竟如此貼心。

    他不但給小姐喂了藥,還特意重新布置了小姐的房間,最后交給她空空如也的醒酒湯碗時,還特意帶走了弄臟的帕子。

    她眼尖,主動請纓說要替他洗了。

    他竟收回袖中道:“不用,你照顧好你們小姐便是!

    她本以為,像這樣當大官的男人,都該和她們家老爺似的,對于后宅之事毫不關心。

    沒想到沈大人竟這般出淤泥而不染。

    小姐日后若真的嫁與他,想必會很幸福。

    一行人踏上返程的馬車。

    因明薇挨了板子,需要躺著靜養,她便不必如來時一般和她們擠在一輛寬闊馬車里,而是獨自分了一輛雖小卻清凈的馬車。

    寧沅對這樣的安排很是滿意。

    既不必再看人臉色,做事也便自在許多。

    她捧著冊話本打發時間,看到男女主將要行親密之事時,暫合了書頁冷靜片刻,不由得想起昨夜夢中的大膽嘗試。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問題,才令她覺得這樣的事也沒那么有趣呢?

    她特地放慢了一目十行的閱讀速度,開始細細琢磨自己與書中的差距。

    這一話,講的是兩人劇烈爭吵過后,美人發現將軍早在她心中占據了一席之地,為了和將軍和好,幾番求見未果,便想了一出苦肉計,自個兒給自個兒下了藥,再裝作是旁人所為,好惹將軍心疼。

    寧沅看到美人仰頸,而那將軍已掐住了美人的下巴,當即抖擻了精神。

    唇瓣相貼。

    這一步沒錯。

    相互廝磨?

    哎?

    她好似忘了和沈硯試一試這步。

    另一輛馬車上,正與陛下議事的沈硯受她的心聲所擾,終于成功出了神。

    他不知道是第幾次回憶起夜晚的溫軟以及縈繞在他身側的甜香。

    依著她心里所想,若那時他吮吸輕咬的話……

    “姑母她亦是你和蘅兒的舅母,此次恰逢整歲,生辰宴理應大辦,屆時賓客如云,也容易魚龍混雜,萬一生出什么變故……沈卿?沈卿?沈執玉!”

    陛下一連喚了幾回,陡然拔高聲音,這才把思緒飄遠的沈硯喚回了魂。

    “陛下說得對,屆時您可以讓長公主給子星遞張帖子,當賞他多一日休沐!彼暤馈

    “也可,屆時京中女眷受邀前去的應當也不少,不過寧國公夫人需得養身子,姑母估計不會同寧國公府下帖子!

    皇帝看向他,替沈硯惋惜那日他八成見不著寧國公府那安靜內斂又英勇無雙的大小姐了。

    安靜內斂的寧沅此時正看話本中的二人吻得激烈。

    他們一邊互相吮吸著唇瓣,一邊褪了一半衣衫,露出將軍精壯的肌肉。

    將軍攫取住美人的手,不由分說地按在胸膛上。

    寧沅跟著激動地搓了搓手。

    再翻過一頁,心中感慨她夢中還是不夠大膽,不然怎么不好意思扒了沈硯的衣裳。

    轉念一想,他是個文臣,大抵也不會有這樣結實壯碩的肌肉。

    這邊兒,沈硯剛抿起一個害臊的笑,即刻又沉下臉色,眉宇蹙得更深。

    “不下也好,這樣她便見不著子星!

    這話陡然引起了陛下好奇:“怎么,寧小姐近日和子星關系不錯?”

    何止不錯。

    沈硯冷笑一聲道:“她愛與誰關系不錯同我何干?”

    皇帝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肩:“朕是過來人,聽朕一席話,男人有時候嘴不必太硬,當學著說些甜言蜜語。”

    沈硯不動聲色道:“陛下怕是忘了阿姊每每聽見你那些不知從何處學來的話,一邊干嘔,一邊讓您閉嘴的模樣。”

    陛下惱羞成怒道:“你懂什么,朕與阿*蘅這是打情罵俏……”

    正在這時,他腦海中寧沅的聲音陡然一提:“撬開唇齒?”

    寧沅指尖點書,逐句回憶著。

    她是伸了舌尖,但只在沈硯唇上舔了舔,并沒有這般行徑。

    ……是不是沈硯也得撬開她的唇齒呀?

    難怪她感受不到書中所描述的那種反應。

    原是因對方是一根木頭。

    真是一次失敗的嘗試呢。

    罷了,下次再說吧。

    ……還有下次?

    沈硯眉心微動,下意識抬手撫上薄唇,憶起她柔軟濕潤的舌尖,不自覺地學她在唇上輕舔一瞬,耳后攀上些溫度。

    待他反應過來自己現在并非獨處,趕忙放下手,微微蜷起手指,稍稍有些窘迫。

    再看向陛下時,只見他面色驚恐:“你你你,你對著朕在回味什么?沈硯,我我可是你的親姐夫!”

    沈硯:“……”

    *

    回京以后,寧沅被寧國公關在院中自省,她許久未見沈硯,亦再沒夢見過什么旁的俊俏公子。

    不過明薇仍在休養,也不會有人來叨擾她,她樂得自在。

    這日,她正盤算著該如何好好利用那些賞賜的金錠,忽見攬星拿著張帖子來。

    “小姐,是長公主的生辰宴!”

    她聞聲抬首:“這帖子不該送去隔壁院么?怎么送到咱們院里來?”

    明薇素來熱衷與這些皇親國戚的交往之事,且除非對方特意相邀,能不帶她便不帶她,更不會在她不能去的時候讓自己去。

    攬星抿了抿唇:“這帖子只邀了小姐一人,自然之會送進咱們院中呀!

    “為何只邀了我?”寧沅凝起眉心。

    “長公主是沈大人的舅母,想來……應是他許久未見小姐,特意向長公主求的罷!

    寧沅暗嘆一口氣。

    這沈硯,真的是好生纏人。

    剛走出御書房的沈硯聽見她的心聲,足下當即頓了一頓。

    蒼天可鑒,他可從未干過這事。

    他尚念著與寧沅的婚約,這些日子正忙著備聘禮,無暇顧及她,且正因子星會去,他甚至巴不得她別去。

    不過……舅母與她并不相熟,無端邀她做什么?

    他心里埋下一個疑問。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決,查查近日長公主出入過何處。”

    轉眼已至長公主生辰。

    寧沅照舊打扮得得體且低調,著一襲素淡杏粉,獨自帶了攬星赴宴。

    一如既往地在酒過三巡,主人離席后,隨意尋了個借口,溜出了宴會廳,留下攬星為她打掩護。

    不知為何,今夜她總覺得頭有些暈,席間也格外得熱。

    許是因暑氣已至吧。

    她打算尋個冷僻之所待著。

    剛繞至湖后,撥開柳枝,卻聽見假山后隱約傳來說話聲。

    她一時好奇,躡手躡腳地靠近。

    兩個女人細微的話語在夜色里逐漸清晰。

    “我知夫人中意寧國公府的那位大小姐,有她那樣家世的嫡出小姐大多嬌縱,性子柔順些的,又不足以匹配咱們家公子!

    “是啊,本宮始終念著沈硯和她的婚約,才不好橫刀奪愛!

    “可眼見桓兒那外室的肚子大了起來,三天兩頭往府中鬧,終究也不是辦法!

    寧沅抿了抿唇。

    長公主口中的“桓兒”,正是她的幼子,趙之桓。

    此人是盛京出了名的紈绔子弟,但長公主素來嚴苛,不允他未娶妻便先納妾,故而在外養了一堆外室,府里才得以安寧。

    她……竟想要自己嫁過來,好為她兒子理所應當地納妾?

    那她還不如出家做姑子。

    “出巡時,那事兒鬧得那樣大,如今雖已平了,但終歸傳出來些寧小姐不清不白之語,屆時在咱們府上發生這樣的事兒,也便在情理之中!

    “您就放一百個心,那藥無色無味,還烈得很,待她失了清白,木已成舟,沈家定當會退親!

    “她若不嫁給咱們家公子,怕也只有投江一條路了……”

    寧沅聽著冷汗直冒。

    ……合著那張帖子,不是沈硯為見她所求,而是長公主為她而特設下的一個圈套?

    所以……她先前頭暈發熱,是不是因為她中了藥?

    她背靠在山石上,一顆心砰砰直跳,神思跟著清醒了些許。

    如今的她猶如羊入虎穴,靠自己怕已是不能,她得找人幫她,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席間,沈硯聽見她的心聲,敷衍旁人攀談的話語戛然而止。

    那日他起了疑,便已暗中調查清楚其間的來龍去脈,并在今日開席之前,替換了她席面上的酒。

    怎么她還會中藥?

    他心中一慌,擱下手中杯盞,無視了身旁人的巴結,當即大步走出了宴會廳。

    寧沅輕手輕腳地遠離了假山,而后小心躲著四周來人,朝最為明亮的宴會廳跑去。

    那里人多。

    只要她早些回去,找到心善之人求助,大庭廣眾之下,自己便不會出事。

    跑著跑著,她覺得頭越來越暈,身子也越來越熱,足下亦有些不穩,甚至連呼吸也更重了。

    撐住,寧沅,你一定要撐!

    步履愈發飄忽,她給自己暗自打氣,眼見宴會廳仍與她頗有一段距離,心中愈發絕望。

    她該怎么辦?

    好在繞過回廊,她便瞧見了一個熟悉身影。

    裴子星。

    他是個大好人,他不會不管自己的。

    寧沅心頭始終提著的氣驟然一松,扶著一旁的樹干,氣喘吁吁地喚道:“裴將軍!

    然這話落在疾步而來的沈硯耳中,卻夾雜著一些矯揉造作的嬌媚婉轉,甚是勾人。

    他循聲望去。

    他知長公主備下的那藥名為情絲,中藥者最大的特征,便是皮膚最薄處會透出紅線般的血絲。

    待藥性解了后,紅線便會隨之一同消失。

    寧沅皮膚最薄之處,便是那又細又白的頸子,若有血絲,定當一覽無余。

    然此時那修長柔美的脖頸仍白得似一汪盈盈月光,未見半點血絲。

    倒是她雙頰紅紅,眸若春水,嬌嬌地喚著“裴將軍。”

    沈硯懸著的心倏然落下。

    還好,她沒有中藥。

    剛落下片刻,倏而復起。

    他想起返京路上她閱讀的那冊話本。

    美人為與將軍求好,便設計讓自己中了藥,好惹將軍心疼,與之**好。

    他的身形匿在暗處,默默攥緊手心。

    所以,寧沅她……只是向子星求歡的苦肉計嗎?

    第27章 撩撥

    裴子星聞聲,見寧沅正扶著樹干,求助般地看著他,鬢發被薄汗浸濕,胸口起伏不定,看起來頗為不安。

    他先是沖她安撫一笑,旋即迅速走過來。

    “怎么了,寧小姐?”

    沈硯抿了抿唇,幾番隱忍,終還是抑下了想要橫插一腳的心思。

    他倒要看看她會如何做。

    她以為自己在這兒裝可憐扮柔弱,便真的會有男子上當嗎?

    愚蠢至極。

    寧沅噙著淚水,覺得自己現下的真實情況著實有些難以啟齒。

    面對裴子星的詢問,她只好可憐巴巴地看向他:“我,我身子忽然有些不舒服,可以勞煩將軍送我回府嗎?”

    “這……寧小姐,實不相瞞,今日我來赴宴,并非全然是客,還得負責公主府里的安危,以防有人滋事,實在難以抽身!

    裴子星見她面色酡紅,似是有異,腦中趕忙思索著萬全的轉圜之策。

    “不過……公主府的地界不小,我可以去知會長公主一聲,替你尋間客房暫歇,再請個醫官來瞧瞧,寧小姐覺得如何?”

    當然不怎么樣。

    她現在身中這催情。藥,若再歇在公主府的客房里,同主動跳上砧板的魚又有何種區別?

    寧沅稍有些遲鈍的腦袋忽然想起他說今日他會負責公主府的安危。

    她趕忙搖了搖頭道:“不必了!

    緊接著,她拉住裴子星的衣角,輕聲道:“只要我能跟在將軍身邊便可!

    沈硯的視線落在她的手上,突如其來地想去把裴子星的衣角給砍了。

    裴子星并不習慣與女子這般親密接觸,更何況,她還是好友的未婚妻。

    他趕忙后退一步,試圖與她保持些許距離。

    誰料寧沅本就站不大穩,經他這一退,幾乎整個人一個趔趄,往他身上生生撲去。

    裴子星不得已,托住了她的手臂,見她呼吸間頗有些急促,整個人也站不大住,便也顧不得克己守禮,任由她靠在了他身前。

    “沒事的,寧小姐。”他安撫她道,“我就在這兒陪著你。”

    救人要緊,執玉若是瞧見,定也不會怪他。

    眼睜睜看著寧沅主動投懷送抱,沈硯莫名而起的心火再藏不住。

    正要邁開長腿走過去揭穿她,卻見一個老嬤嬤先他一步小跑至寧沅身前。

    “喲,這不是寧國公府家的小姐嗎?看這個模樣,應當是醉了酒,老奴送您去后院歇歇罷!”

    說罷,她便伸出那雙滿是褶皺的手,去拉扯她的手臂。

    寧沅心下一驚。

    暗度陳倉行不通,便開始強搶少女是吧?

    對于如今的寧沅而言,那嬤嬤力氣頗大,自她手中掙扎實在費力,照這樣下去,她遲早會被她強行拖去客房的!

    屆時她若是被那趙之桓給糟蹋了……

    寧沅頓時起了一身冷汗。

    其實貞潔對她而言并不十分緊要,嫁人也不是她的一生所求。

    她只知道,明薇斷不會放過把她送入狼窩的機會。

    若此事當真發生,她一定會極力促成自己與趙之桓的婚事。

    那她今后的日子才是生不如死!

    害怕與抗拒充斥在寧沅心中,此時,她眼前只剩裴子星一棵救命稻草,自然要死命抓著不放。

    ……今日若非得解了這藥的話,她寧愿是他。

    她攢了半天的力氣,陡然甩開那老嬤嬤,旋即踮起腳尖,環住了裴子星的脖頸。

    顫抖的軟聲落在他的耳畔。

    “裴將軍,我……我中了催情。藥,你切莫把我交給她!

    那嬤嬤在一旁不依不饒:“裴將軍,你與寧小姐究竟什么關系?當眾摟摟抱抱又成何體統,還不快放開她,讓老奴把她帶去稍歇!”

    裴子星怔在原地,耳廓通紅,推開也不是,不推開也不是。

    與此同時,一道淡漠聲線響在她的身后。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她的一言一行,他可是都看在眼里。

    那嬤嬤拉扯她是真的,她試圖生撲子星,也是真的。

    她在心里道,貞潔對她無關緊要,嫁人也不是她一生所求,亦是真的。

    沈硯更確信了一件事。

    她就是覬覦子星許久,索性將計就計,迫不及待地想與他春風一度。

    那嬤嬤儼然沒想到沈硯居然會來這處偏僻之地。

    按照安排,宴會廳中不是有很多大人糾纏著他嗎?

    轉念一想,沈硯是寧沅名義上的未婚夫,沒有男人會忍受自己的妻子與旁人摟摟抱抱。

    她挑撥道:“沈大人,老奴……老奴見寧小姐醉了酒,好心想扶她去歇息,誰料她居然試圖借醉酒之名,勾引旁的男人……”

    嬤嬤瞧了眼仍掛在裴子星身前的寧沅,又心虛地瞥了眼沈硯。

    “您可都親眼看見了!”

    沈硯沒理會那老奴。

    他徑直越過她身前,連一個眼神都不曾施舍,只手搭上寧沅的肩,把她拎起來抖了抖,抖開繞在子星脖頸的那雙手,旋即拎向了自己懷里。

    他握著她的細腰,故作疑惑對裴子星道:“她說的那些……你可曾看見了?”

    裴子星趕忙借坡下驢:“并沒有!

    寧沅的神思已經開始模糊。

    她甚至不知道把她拎過去那人是誰,又有些埋怨裴子星怎么不攔一攔。

    看來男子為人太過正直純良,也不是什么好事。

    主動送上門的嬌娘他都能拱手讓人。

    她四肢無力,身上時冷時熱,再無抵抗之能,只得緊蹙著眉頭靠在男子胸膛上,心中有些絕望。

    緊接著,她嗅到一股清冷梅香。

    沈硯?

    想到這個名字,她腦海中當即劃過一個念頭。

    ……完了,她又要便宜他了。

    更為詭異的是,她懸著的一顆心居然放松下來。

    她竟然想,還好是他趕了過來。

    沈硯自若地把她按在懷中,瞥了眼一旁的裴子星,對那老奴道:“你不是說要帶寧小姐去客房嗎?”

    “愣著做什么?引路!

    “沈大人……這……孤男寡女,是否不妥?還是把寧小姐交與老奴——”

    “你方才就是用這只手扯她的?”

    沈硯冷言打斷,旋即瞥向那老奴再度伸出的皺巴巴的手。

    兩指修長如玉,尚未經人看清楚,便夾住了她的手腕,只聽“咔噠”一聲,那老嬤嬤當即慘叫出來。

    “哎呦,我的胳膊——”

    兩道濁淚從她深陷的眼眶里滑落,她抱著手臂,疼得原地跺腳。

    沈硯眸里的厭煩遮都遮不住。

    “你喊什么?只是脫臼而已,又不曾斷了骨頭!

    “這路你是引還是不引?”

    老嬤嬤當即點頭如搗蒜。

    “引引引,只是大人,我這手……”

    沈硯好心抬手,把她脫臼的手臂“咔噠”一聲接了回去,頗有些倨傲地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先行一步。

    接著,他回首對仍沉浸在寧沅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里的裴子星道:“子星,你說寧小姐今日為何這樣?”

    裴子星當即了悟:“你放心,我定會帶人查個清楚。”

    沈硯頷首:“辛苦!

    寧沅軟軟倚在沈硯身上,隨著他亦步亦趨地往前走。

    她腦中一片混沌,全然無法正常思考,只與他一同來到一處僻靜房間。

    沈硯剛扶著她坐在床榻上,門外便有女使來報:“沈大人,長公主想見您一面!

    寧沅心中一慌,口中囁嚅道:“你別去!

    他若只留她一人,那趙之桓怕是會趁機而入了。

    她在求他?

    目光垂落。

    沈硯并沒有看見拉在自己衣角輕晃的手。

    “寧小姐,這便是你求人的態度嗎?”

    ……都這種時候了他怎么還這么矯情?

    寧沅蹙了蹙眉,小聲吐槽道:“真是煩死了!

    不過大小姐能屈能伸。

    她當即拉住他的衣袖,敷衍地晃了晃:“求求你了沈硯,別過去了!

    與那夜一般無二婉轉纏綿的尾音。

    他眸光稍柔,壓了壓微微上揚的唇角。

    看在她變臉還算快得份上,他打算暫且放她一馬。

    沈硯頭也未抬,對門口的女使道:“去回你們長公主,她既想見我,那就讓她繼續想著,我又沒攔著不許。”

    女使被他狠狠噎了一瞬,幾番張口,終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怏怏離去。

    沈硯走至門前,自內插上門閂,再回首時,卻見床榻上已無寧沅的身影。

    人呢?

    聽見頗有節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躲在床榻后的寧沅縮著身子瑟瑟發抖,對沈硯道:“你別過來!”

    “你就,就呆在哪兒就行,千萬別靠近我!”

    沈硯足下一頓:“為何?”

    “我……我中了**,你離我太近的話……我怕,我怕我會控制不住,對你做些什么出格之事……”

    柔柔的嗓音落在耳畔,沈硯聽著卻只想笑。

    “我會怕你?”他無視了她的要求,走至她身前,居高臨下道,“你的小星星可并未跟來,你何苦再裝下去。”

    想起攬星,寧沅頓了一頓:“我在她面前有什么好裝的?”

    “再說,誰裝了?我是為了你好,你離我遠一點……”

    沈硯冷眼瞧著。

    她對自己和對子星,是截然不同的態度。

    是呢,在子星面前,是本性釋放。

    在自己面前,則就要故作矜持。

    真是好一個百面千相的寧大小姐。

    沈硯是身處朝堂風云詭譎之人,見過太多張覆著若干面具茍活的臉。

    對傲慢之人阿諛奉承,對狂妄之人撩撥諂媚。

    想通這點,對他而言并非什么難事。

    她無非是瞧子星平日里稍有些缺心眼,便知想撩撥他,暗示是不能的,需得大膽直接。

    而他不同。

    他運籌帷幄,看事一針見血,自然能輕而易舉識破她的小心思。

    所以她以退為進,故作矜持,好惹他對她生憐。

    想到這兒,沈硯嘖嘖感嘆:“寧小姐,平日里真是看不出來,你實則該往南曲班子去唱戲。”

    寧沅:?

    寧沅倚靠在床邊,身上滾燙,頭暈眼花。

    她其實覺得這催情。藥已生了好大的功效。

    但她之所以燙到這個地步,都沒有生撲沈硯,一是因為她頂尖的自制力,二是因為他實在是很莫名其妙。

    ……他到底在說什么東西。

    沈硯垂眸,望向地上縮成一團的少女。

    她眼眸緊閉,眉心微蹙,臉頰紅得似一只熟透了的柿子,原本飽滿的唇瓣褪去了瑩潤,似脫了水的薔薇花瓣。

    他好心蹲下身來,對她道:“誠然,今日你裝得很像,長公主也確有給你下**的打算,你這出將計就計的隨機應變,也十分令在下意外!

    他頓了頓,接著道:“不過,寧小姐八成想不到,長公主給你下的藥,早就先一步被我給替換了!

    “你根本就沒有喝什么催情酒,省省吧!

    寧沅已然沒有力氣去思考,只微微半睜眼眸,入眼便是一張看上去神色不悅的冷臉。

    “……沈硯,可我真的很難受!

    說完這句話,她便眼前一黑,往他那處栽了過去。

    男子外袍衣料薄滑,熏著淡淡冷香,終于為寧沅帶來了一絲久違的清涼。

    這縷清涼莫名惹得她想要汲取更多。

    她順勢軟了身子,伸手攀上了他的肩,杏粉的大袖落至手肘出,折出一截瑩白的小臂,在燭火下分外惹眼。

    沈硯僵著未動,抿了抿唇。

    一只手緩緩伸出來,扶住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想起那時她執著地逼他連嘗五碗粥。

    她仰著小臉說,喜歡是一步步比較出來的。

    若是比較……

    比起她故作矜持,他還是喜歡她對自己主動一點。

    搭在她腰上的手力道剛好,寧沅不自覺地往他懷中縮去,想把自己整個人都貼去這抹來之不易地清涼上。

    完了,她開始饞男人了。

    她拼力維持著所剩不多的神思,口中嘟囔道:“……也算便宜你了。”

    “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許把這事兒說出去。”

    “……還有,話本里都說頭一回會很痛,你可以輕一點!

    說罷,她又往他的懷里縮了縮。

    “抱我去榻上罷!

    他垂首,見她軟軟倚在自己身前,整個人燙得嚇人,連帶著裙頭下的軟白肌膚邊緣都燒出了淡粉,卻依舊高傲挺拔,似是在向他耀武揚威。

    沈硯從來算無遺策,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有所錯漏。

    長公主對她備下的,會不會不止那杯催情酒?

    她身上會不會有什么東西,與今夜的某種食物催生出了別樣的功效?

    其實催情之物對沈硯來說很是陌生。

    他從前不屑男女情事,自然也無心鉆研其中門道,這樣的下作東西離他的生活簡直相去甚遠。

    甚至他第一次了解它究竟是何作用,還是來自于返程回京那日,看話本的寧沅。

    他抱著滾燙的少女,另一只手稍稍抬起,遲遲未落。

    溫香軟玉盈懷,最后,他終于下定決心般打橫將她抱了起來。

    第28章 夏夜

    寧沅順勢把臉頰貼在沈硯身前,透過薄衫,依稀能感覺到肌肉線條溝壑。

    雖不深,但恰到好處。

    不知為何,她覺得這樣的感覺莫名有些熟悉,仿佛從前已倚靠過數次。

    她想,這催情。藥果然猛烈。

    不但會惹得她渴求男人,還會給人平添一種一見如故的宿命之感。

    除了蠶食她的身體,還會篡改她的精神。

    這藥實在是太蠻橫了。

    然她再氣也無用,自雙足離地的那一瞬間,她只覺得頭暈更甚,連視線亦漸漸模糊起來。

    癥狀似乎更嚴重了。

    忽然間,身后落入一片柔軟。

    沈硯把她輕放在了榻上,猶豫著將手指搭在了她衣裙的系帶上。

    寧沅認命地閉上眼睛。

    她就知道,這樣的事沈硯求之不得。

    不然也不會巴巴地從裴將軍那兒奪走這個絕佳的機會。

    只是希望他不要折騰太久。

    她若回府過晚,定又要挨罰。

    不過,這床榻真的是很軟,軟得讓她有些昏昏欲睡……

    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昏天黑地的眩暈,寧沅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墜入了溫暖的海水里,正隨著海浪沉沉浮浮,周遭的一切都隨之一同安靜了下來。

    ……

    沈硯垂眸,睨著眼下鬢發凌亂,雙頰酡紅的少女。

    她呼吸雖是粗重,卻已變得綿長而平穩。

    她就這樣……睡了?

    修長的手指仍繞著她的裙帶,只消輕輕一扯,便可春光乍泄。

    他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下去。

    煩,沒由來地煩。

    沈硯仔細回憶了那日她看話本時心中所述。

    美人中藥,會頭暈目眩,渾身滾燙,總欲往那將軍身上貼去。

    寧沅的癥狀皆與那美人一一對得上。

    可她也少了些許書中所述癥狀。

    譬如總想去扒自己的衣裳,譬如會主動湊上前去親吻對方。

    更重要的是——

    到底是什么好人制的催情。藥,還能讓人在**焚身之時睡著?

    連他這個正常男子都被欲望折磨得精神抖擻。

    更何況她這個所謂“中藥之人”?!

    除非她根本就沒有中什么催情。藥。

    沈硯的臉色著實不大好看。

    來時他順道記了路。

    這間客房地處偏僻,恰在公主府的東北角,而今日的宴席則在正南,此處定當鮮少會有人經過。

    若真發生了什么,也無妨。

    衣袍遮掩之下,是早已被她撩撥而起的欲念。

    陌生詭異的感覺令他在這個夏夜格外燥熱,而始作俑者就這般毫無防備地躺在他的面前。

    她以為她身中催情之物,且默許了他幫她疏解。

    一瞬間,他想,他為何不能將錯就錯?

    他總會娶她的。

    邪念陡然而起時,沈硯鬼使神差地輕輕使力,身前的繩結便輕而易舉地散落開來。

    當白皙圓潤的肩和秀美鎖骨暴露在他視線之下時,他忽然想起了那汪安靜柔軟的目光。

    急促的呼吸微微一滯。

    他從不憚于以惡意來揣度旁人,以至于他覺得寧沅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想攀上一個值得托付男子。

    然而在剎那之間,他忽然覺得,她或許沒有騙他。

    或許她真的以為是自己中了催情。藥,或許又是真的信任他,才愿意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把自己全然托付給他。

    他不該辜負這份信任。

    屋內靜默片刻。

    沈硯深吸一口氣,開始為她笨拙地系好裙帶,再度把她打橫抱起,干脆利落地踹開房門,消失在了公主府的墻頭。

    不久后,寧沅便已經躺在了沈府的客房之中。

    沈硯隨意點了兩個女使,旋即看向明決。

    “你們留在這兒照顧她,明決,你去請個大夫,再往寧府跑一趟,就說我母親見寧小姐十分投緣,留她去府中一敘,天晚了,便留她暫住!

    眾人應了聲是。

    吩咐罷,沈硯又瞧了眼乖乖窩在被子里的寧沅。

    通紅的臉頰似是染了最濃艷的晚暮。

    他從前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晚暮。

    那時,他把她從河里撈回來,她一連燒了三日,頰邊也是這樣的霞色。

    ……對了,發燒也會令人頭暈目眩,渾身滾燙。

    他無語凝噎,俯身探了探她的額頭,繼而輕車熟路地給她搭了條濕帕子,直至大夫匆匆趕到。

    探過脈,胡子花白的大夫恭謹道:“還好大人有先見之明,做了降溫的舉措,待她溫度降下來,再吃些療愈風寒的藥,便無礙了!

    “這姑娘身子有些虛弱,先前應有寒氣入體,尚未徹底清理干凈!

    “入夏多汗,她里層穿的又是吸汗的衣料,偏偏外頭這層又不大透氣,那汗一涼下來,卻散不出去,加之心中驚悸,這才激出了她體內的寒癥。”

    沈硯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他就知道。

    他做事素來縝密,換酒一事,神不知鬼不覺,怎么會被長公主貿然知曉,還有機會給寧沅再換一杯催情。藥?

    *

    夢中,寧沅仍在荒無人煙的海里浮浮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這才好容易盼來了一艘船。

    “勞煩船主人救我一命!”她忙招手道。

    主人聞言,掀起簾子走至船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便是這樣求人的?”

    她昂起頭,恰對上那副冷淡的琥珀淺瞳。

    “……沈硯?求求你了,你救我上去罷。”

    她特地放軟了聲音,可憐巴巴道。

    他施舍給她一只手,不由分說地把她拽上船頭。

    “謝謝你呀!

    她渾身盡濕,坐在船艙的木板之上。

    他斜睨著她:“我救了你的命,你就還我這么一句輕描淡寫的謝謝?”

    “……那,那你想怎么樣?”

    他輕輕一推,便把她推倒在船艙里,俯身過來,道:“自然是以身相許。”

    她試圖推開他,可不知怎地,看上去很是清瘦的男子仿若有千鈞之重,她怎么推也推不動。

    夢境漸漸與現實交匯,她囁嚅道:“沈硯,你怎么這么重啊。”

    在書案前打發時間的沈硯陡然聽見了什么,卻因隔得有些遠,一時沒聽清,問道:“她說什么?”

    守在她床榻前的女使面面相覷。

    “公子,這位姑娘說你很重……”

    重?

    沈硯蹙眉。

    裴子星可比他要重,她怎么不說他,還夸他肌肉健碩。

    眼見她家公子的臉當即黑了下來,女使忙機靈地添了個字,“要!

    另一位忙附和道:“對,這位姑娘說,您怎么這么重要!

    “是么?”他將信將疑,撂下書走上前來,“我且聽聽!

    夢里,寧沅依舊掙扎不休,恰巧抬了抬聲音。

    “沈硯,你個變態,你別扒我衣裳……”

    夢中的激烈令寧沅陡然睜開眼睛,心跳個不停。

    入眼便是兩個目含羞澀小臉通紅的陌生女使,和居高臨下冷眼瞧她的沈硯。

    周遭的裝潢已與昨夜不同,不露奢靡,顯得溫雅古樸。

    但若是懂行之人,一眼便知其間的一磚一瓦皆是絕品。

    這大抵是沈府。

    她努力回溯一番昨日記憶,斷檔在沈硯抱她走去床榻之前。

    之后發生了何事,她一絲一毫都不記得。

    現如今她整個人牢牢裹在被褥里,衣衫已被汗濡濕。

    “……奴婢去瞧一瞧藥有沒有煎好。”

    “……奴婢去給姑娘取一套能換的干凈衣裳!

    寧沅尚處在剛醒的茫然里,見房間內只余沈硯與自己兩人,下意識道:“對不起,我沒有要攪擾你好事的意思!

    沈硯不解:“什么好事?”

    寧沅咽了咽唾沫道:“……調戲女使!

    “我都看見了……她們的臉都紅了!

    沈硯艱難闔了闔眼。

    這女人活在世上,大抵就是為了氣他。

    “她們是被你調戲走的。”

    她訝然道:“怎么可能?我才剛醒……”

    他冷哼一聲:“是啊。”

    “就你在夢里喊,什么扒衣裳,什么死變態……還不知道在沖誰撒嬌。”

    “旁人到底也是未嫁的姑娘!

    說到這兒,他故意嘆了口氣,惹得她更添愧疚,而后頓一了頓,明知故問道,“寧小姐,你夢見的是誰?”

    “沒,沒誰!

    她別開眼,不敢吱聲,掩在烏發下的耳根可恥地紅了。

    救命,她怎么總夢見沈硯!

    且夢里的他一次比一次離譜。

    思來想去,大抵是他們二人日漸親密之故。

    上回她在客棧外氣急敗壞,親了他一口,后來便夢見她在夢里和他親吻。

    昨夜她中了催情。藥,后來便夢見他倆這樣那樣,是不是說明……

    該發生的,已然發生過了?

    她試探問沈硯道:“那個,我的催情。藥可解了?”

    說起這個,沈硯便很是無語。

    為什么會有人連自己是發燒還是中藥都分不清楚?

    人在無語至極時真的會笑。

    他輕笑一聲,道:“你說呢,寧小姐?”

    “你自己身子究竟如何,你自己都不知道?”

    她如今身子不燙了,頭也不暈了。

    想必那催情。藥已然解了。

    ……可惡,她怎么又是沒有絲毫感覺?

    明明話本里寫過,未經人事的少女初嘗禁果后都會腰酸腿軟,身子疲累。

    她怎么覺得她除了有些熱,反而神清氣爽?

    而且那過程里的充實與驟失她也絲毫不曾感受過。

    “……我記得后來我好像暈過去了。”她語氣溫吞,換了個更委婉的問題,“那之后……咱們在公主府留了多久呀?”

    “不久,大約一盞茶罷。”他隨口道。

    寧沅心下一驚。

    這么快!

    難怪她沒什么感覺!

    寧沅自詡雜家,博覽群書,心中自然明白,歡好與親吻的區別很大。

    親吻只看技巧與情意,只要這二者到位,任誰都能飄飄欲仙。*

    至于歡好是否能得到良好的體驗,外在條件才最為緊要。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向沈硯革帶之下的白袍,心中稍有嘆惋。

    沈硯對她的心聲愈發無語。

    她就不能把他往好處想?

    想他其實是個正人君子,按捺了不軌之心,并沒有碰她嗎?

    他冷睨她一眼,道:“你看什么?”

    好兇。

    寧沅癟了癟嘴。

    “沒……沒看什么!

    他怎么就生氣了?

    她默默移開目光,埋著腦袋。

    轉念一想,那個眼神的落點……但凡是個明眼人,都不可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哪里。

    可她沒有當即夸贊他,反而是心虛地挪開視線。

    這對于每個男子大抵都是一種無聲的羞辱。

    但不管沈硯究竟行與不行,昨夜事急從權,他都是她的恩人,而不是她的恩客。

    對人家天生不可更改之物,報以這樣的眼神,實在是有失妥當。

    她想了想,開口道:“沈硯……”

    “閉嘴。”

    他自是知道她想說什么,可他一個字也不愛聽。

    她低低“哦”了一聲,把聲音放得更軟了些。

    “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別生氣了!

    “昨夜還是謝謝你了……其實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

    ……好蒼白的寬慰。

    也怪她平日里并不喜歡與人打交道,真的需要說些違心話的時候,三棍子也悶不出來什么好聽的。

    早知道不看那一眼了。

    虧她整日里罵沈硯是個變態,在他眼里,她自己現下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罷。

    她羞愧更甚,默默把自己往被子里縮了縮,腳趾蜷在一處。

    正在她尷尬到不知該如何自處時,去了許久的女使終于姍姍來遲,端來一碗熬得濃黑的藥。

    寧沅接過藥盞,湯匙輕輕攪動,她吹了吹冒出來的裊裊白煙,濃重的藥味便在鼻尖擴散開來。

    她皺著眉頭問道:“一定要喝嗎?我感覺我已經很康健了!

    小女使愣了愣,瞥了眼窗邊負手而立的公子:“您,您如果實在不想,也……也可以不喝?”

    見自家公子的手掌攥成拳,她頗有眼色轉變道:“可公子帶姑娘回府時,夜已深了,是明決拿著公子的名帖,親自去大夫府上將他請來的!姑娘,這不僅僅是藥,更是公子的一片苦心吶!”

    寧沅蹙著眉,給自己戴上痛苦面具:“……算了,我喝!

    小女使見沈硯的拳稍松了松,卻還未全然松開。

    她靈光一現:“……不過我們公子這般惦記姑娘,自然知曉姑娘怕苦,早就囑托奴婢為姑娘備了蜜餞,奴婢這就去拿!”

    她余光見沈硯的手又松松背在身后,這才呼出一口氣,轉身去小廚房取蜜餞。

    寧沅捧著藥碗,感激道:“沈硯,謝謝你,沒想到你這么體貼!

    “謝謝你”這三個字他真是聽倦了。

    “你就沒什么旁的能和我說嗎?”

    這邊兒寧沅見藥涼得差不多了,皺著一張小臉,閉氣仰首,將它一口氣喝了個干凈,旋即把藥碗擱在一邊兒,拈起一塊蜜餞放入口中。

    待苦氣消散些許,她終于想起來問:“哎?那藥不是已經解了嗎?我如今喝的這是什么呀?”

    沈硯心中冷笑一聲。

    若她在女使說去看藥煎好沒時問,他大抵會毫不猶豫地告訴她,她昨夜并沒有中什么催情。藥,而是寒癥引起的發燒。

    現在知道問了?

    可惜晚了。

    他轉過身,清冷涼薄的唇角噙起一抹溫柔的笑。

    他頗有些動容道:“沅沅,這是安胎藥。”

    第29章 吃醋

    “……啊?”

    寧沅看向那碗藥,忽然很想把它們全吐出來。

    她垂首望向自己頗為平坦小腹,已經想象出了那苦藥澆過的地方莫名長出了一個小芽兒,小芽兒越長越大,最后變成了一個孩子,撐得她肚子鼓鼓。

    她緩緩吸了口氣,眉頭皺得很深,再抬眼時,黑白分明的眸子滿是認真。

    她輕聲道:“你弄進去了?”

    這句話對沈硯而言頗有些難以理解。

    他什么也沒做,自然也不知道她所說的“弄進去”到底指的是什么。

    于是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然這樣的沉默落在寧沅眼中,便成了默認。

    加之見他眸中疑惑,她當即腦補出了沈硯平日的那副語氣:“你說呢?連這種問題也要問?”

    她的臉色變得微妙起來。

    ……大意了。

    沈硯原本就叫囂著要娶她,如今得此良機,怕不是想著好趕緊與她生米煮成熟飯。

    屆時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否則就會落到一個千夫所指的下場。

    但其實她并沒有這樣的想法。

    中藥一事本非她所愿,尋一個男子解藥更是情非得已。

    她不想拿這件事當作綁架彼此的條件。

    所以,她寧愿兩人權當什么都不曾發生過,把這件事給隱瞞下去。

    她繃起一張小臉,嚴肅道:“我告訴你,我是不會和你先孕后愛的。”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先婚后愛也不行!

    沈硯眸中疑惑更深。

    ……她在說什么鬼東西?

    “總之,除非我心甘情愿,不然你得到了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沈硯凝眉許久,淡聲問道:“我要你的心做什么?”

    沈硯一直覺得“把心給你”這句話很是空泛。

    人的心又不能挖出來。

    挖出來,人就成了一具尸體。

    寧沅陡然睜大了眸子:“你你你……”

    而后她頹喪地呼出一口氣,倚在床邊。

    是哦,對他而言,只要她的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就夠了吧?

    話本里都是這么寫的。

    只要男子能把心愛的女人綁在身邊,那么不管是為他冷臉做羹湯,還是熱臉做羹湯,總之,做羹湯的目的達到了便是。

    她猛地跳下榻來,放狠話道:“總之……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我要回府了!

    “我派人送你!彼溃斑有……你以后少看點話本。”

    寧沅坐在馬車上,身側放著備好的數包藥材。

    想起沈硯說這是安胎藥,她就一陣心煩。

    從一開始她就在回避這樁親事,怎么躲著躲著,她同沈硯反倒越走越近了?

    若她真的懷了他的孩子,那可怎么辦啊。

    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又是世家小姐,若是找外面的大夫探查是否會有喜脈,只怕不出一日,便會在京中傳開。

    可府里相熟的大夫絕不會瞞著她爹和繼母,只獨獨告訴她。

    若讓明薇知曉她同沈硯春風一度,還不知能鬧出什么幺蛾子來。

    她如今的處境,連找個大夫把脈都困難,更別說真有孕后,再拿掉這孩子了。

    這一切的一切,都怪長公主和她那倒霉的兒子趙之桓!

    回到府上,她拿出許久未添新名兒的《記仇筆錄》,在嶄新一頁上落下了兩人的名字。

    一個為子周全,不惜搭上清白姑娘的名聲;一個荒淫無度,不知糟蹋了多少良民。

    若這兩人的惡行有朝一日能暴露在陽光之下便好了。

    長公主她惹不起,但是暗中查清楚趙之桓的那些外室怕是不難。

    既是浪蕩子,自少不了花天酒地,蹲守這種人,最好的去處便是京城最為豪華的百花樓。

    夜里用完膳,她讓攬星穿上她的衣裳留在房中,而自己悄悄換了身男裝,從院墻的狗洞里爬了出去,直奔百花樓,挑了個臨近大門的位置,裝模作樣地點了酒。

    正欲隨口飲下,忽然想起那碗安胎藥來。

    ……萬一她真有了怎么辦?

    這樣對自己身體不好。

    于是她又叫了壺茶。

    不知等了多久,等得她昏昏欲睡,終于見一群男子簇擁著趙之桓徑直上了樓梯,直奔客房而去。

    她沉住氣,打算等他出來后再尾隨,大抵便能探查清楚他那外室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她隨意一瞥,卻不經意看見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兒的人。

    沈硯。

    他怎么來了?

    哦,或許不是不該。

    只是她潛意識以為他那樣的人不會來這種喧鬧之地,但實際上他輕車熟路得很。

    寧沅盯著他的背影,看笑得燦爛的媽媽在沈硯面前引路,儼然一副熟客模樣,最后,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三樓的拐角。

    三樓?

    若她沒記錯,趙之桓來得也是三樓。

    ……他該不會不是來喝花酒,而是來找人的罷。

    ……因為她的事?

    那時候他還不承認他不喜歡自己……

    他簡直喜歡的要命!

    許是因沈硯在,給她撞了撞膽子,而后她鼓起勇氣,去了三樓。

    南邊一側的房間恰是她坐在一樓時的視野盲區,而沈硯與他皆去了這邊。

    左不過也就三五房間,找起來不難。

    她附耳在門上,一間一間房聽去,終于聽見了沈硯的贊聲。

    “確實很有趣!

    她正欲敲門,心中盤算著待會兒該如何向沈硯打招呼,卻聽見了另一道聲線。

    不是趙之桓,卻是一個嫵媚惑人的姑娘,她嬌笑著回應:“公子喜歡就好!

    寧沅正欲敲門的手陡然一沉,心下一時有些慌亂。

    還好她沒有擅自推門進去,還好她還未來得及敲門……

    原來他不是來找趙之桓,而是真的來喝花酒。

    她匆忙往樓下跑去。

    待坐回原先的位置,她趕忙喝了口茶,卻怎么也壓不住愈發煩躁的那顆心。

    時間回溯至沈硯剛邁進這間客房之時。

    屋內的姑娘是沈府培養的眼線,見他穩步而來,忙彎身行禮。

    沈硯從容落座:“換酒一事,長公主后來可曾起疑?”

    她笑道:“若是那夜寧小姐無事發生,我想長公主才真的會起疑!

    “她那般一鬧,長公主反而以為她真的中了藥,只是先一步給您發現了去。”

    “估計是怕您不依不饒罷……故而并沒有為難那日斟酒的婢女,反倒縮起頭來當烏龜!

    說到此處,她忍俊不禁。

    “寧小姐可當真有趣!

    沈硯想起那日她竭力自救的模樣,又想起那日他誆她那是安胎藥時她氣急敗壞的神情,眼底的淡漠散了幾分,浮上些未曾察覺的笑意。

    “確實很有趣!

    姑娘本就極善察言觀色,順著他的話道:“公子喜歡就好!

    喜歡嗎?

    沈硯怔了一瞬,并沒有一如從前去反駁她的話,而是試著在心中問自己。

    他喜歡她嗎?

    而后忽地聽見她的心聲——“原來他不是來找趙之桓,而是真的來喝花酒!

    聽著有幾分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望向門外,心下忽然多了份欣喜。

    他就知道,其實她內心深處念著的一直是他。

    其他的男人不過都是她暫時路過的客棧,只有他,才是亙古不變的家園。

    他今日來,確實不是來找趙之桓的,解決他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趙之桓在府上不過是個廢物兒子,他那專橫強勢的母親才是真正當家做主的人。

    但他也不是來喝花酒的。

    這花樓是他家的產業之一,為的便是從這些廢物兒子或者廢物老子口中得到些消息。

    若非他的許可,寧沅不會真以為她那女扮男裝的水平,足以騙過整日混跡風月上的花娘罷?

    *

    寧沅獨自在座位上喝著悶茶。

    奇了怪了,她為什么會在意沈硯找誰?

    他愛找誰找誰,和她有什么關系。

    ……總不至于是因為和他春風一度后,她便不可自拔地愛上他了吧?

    這怎么可能。

    旋即她的視線落向自己小腹,想到了另一種情況。

    都說孩子進入母體后會改變母親的心境,讓母親想要拼盡全力地去呵護它的成長。

    莫不是它感受到自己并不想讓沈硯來負這個責任,自己剛出生就會變成沒爹的孩子,所以在暗示她其實喜歡上了他?

    嗯,大抵就是這樣。

    這個理由很快說服了寧沅,她覺得心情好了些許,撫了撫小腹自言自語道:“雖然你還聽不懂人話,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沒爹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有一個渣爹。”

    就像她爹那樣。

    她話音剛落,身旁便響起一道平靜無波的聲音。

    “寧小姐,你是在說我嗎?”

    她猛然抬首,卻見沈硯頗不見外地落座,自顧自地斟了盞她用來澆愁的茶。

    她剛暢通些許的心情又堵塞起來。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你不是在陪美人嗎?”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陪美人?”

    沈硯端著茶盞,看向她。

    他想等著寧沅主動承認自己其實很在乎他,故意跟上來,偷聽了他們的話。

    誰料面前的少女迎著他的目光,雙頰浮上些詭異的緋紅,眸中似有些慍怒,蹭地站起身來,道:“……你這個登徒子,剛從旁人房間出來,就在這兒調戲我!”

    “……我何時調戲你了?”

    他擱下茶盞,眸里有些不解。

    “你,你方才夸我是美人,轉眼就不承認?”

    “……”

    沈硯被她噎了一瞬,平靜道:“好吧,你確實是個美人!

    沈硯覺得他素來是一個客觀的人。

    關于寧沅是個美人的事情,他從未否認過,自然也能坦然地說出來。

    寧沅則顯而易見地愣了一下。

    她試圖從沈硯的臉上看出些許諷刺意味,卻覺得他神色坦蕩,不似玩笑。

    ……他什么意思?

    但她原本的無名火確實削弱了很多。

    “……你別以為你夸了我,我就會原諒你。”

    少女烏發高高束起,卻又蔫蔫地垂在肩旁,一如她有些懨懨的神色。

    “原諒我?”沈硯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少女微微翹起的紅唇上,“寧小姐,你該不會是吃醋了罷?”

    第30章 偷聽

    “吃醋?”

    寧沅仿著他的語氣,自唇瓣中慢慢咬出這兩個字。

    纖長的羽睫緩緩翕動幾下,不滿道:“我為什么要吃醋,我就不能只是單純的生氣嗎?”

    很好,嘴很硬。

    有他幾分風范。

    沈硯平靜地吸了一口氣,悠哉問道:“那你說說看,你在氣什么?”

    他就不信了。

    他問過的難纏之人不少,從未有一個能在十句話內絲毫不露破綻的。

    先前他聽見的心聲不假,她再裝又能裝多久?

    寧沅并沒有思考太長時間,正色答道:“我問你,咱們的婚約解了嗎?”

    “沒有!

    沈硯微闔眼眸,凝著她秀麗的側臉。

    寧沅亦不甘示弱地回視著他。

    她方才雖然慫了點,沒徑直踹開房門,當即把他們抓奸在床,但她可什么都聽見了!

    “你說,我好歹是個世家小姐,你是不是有義務在外人面前維護我的顏面?”

    沈硯握著杯子:“你繼續說!

    “所以,眾目睽睽之下,你來這種地方,與那樣妖嬈的姑娘獨處一室……若是傳出去,下回這個宴那個宴的時候,我是不是要淪為眾人笑柄?”

    他似有了悟道:“言之有理!

    “所以我不是吃醋,我只是怕失了面子。”

    “嗯!彼粲兴嫉仡h首。

    寧沅見他爽快應下,舒展手臂把身前的杯子推遠了些,長長松了口氣。

    “好了,我現下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若你能說出什么迫不得已的東西,我便大人不記小人過,暫且放你一馬!

    沈硯凝著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若他沒有故意誆她那藥是安胎藥,其實解釋起來很容易。

    他大可以直接邀功,說他早就頗有先見之明地預見了那夜會發生的事,先一步換了那藥,他們什么事情都沒發生。

    可事已至此,現在再說這個,似乎晚了些。

    他只好隱去過往那一部分。

    “家中與那位娘子有些淵源。她從前常與趙之桓打交道,我方才只是問了她些事情!

    “因這事兒終究與你有關,難免提起你,她說你是一個有趣之人,我附和了一句,僅此而已!

    寧沅抿了抿唇。

    “真的嗎?”

    “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找她!

    “寧小姐,我并沒有做什么讓你淪為笑柄之事!

    眼見她的囂張氣焰弱了下來,沈硯好心提醒道:“再說,我若真的只是來此處尋歡作樂,怎么會在你剛坐下不久便出現了!

    “怎么不可能。磕闵洗尾灰簿鸵槐K茶的時間嗎?”寧沅未過腦子道,“你自己親口說的!

    “……”

    沈硯未再出聲,沉默之中,他發現了些許不對勁。

    她似乎覺得他那方面很有問題。

    并且毫不懷疑是她的錯覺。

    沈硯抿唇,眸中有些不解。

    就這般以貌取人嗎?

    他雖然不若子星壯碩,可也是終年保持著習武的習慣。

    再說了,她又沒試過,她憑什么妄下定論。

    片刻后,寧沅讀懂了他眸里慍著的薄怒,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訕訕移開目光。

    “對,對不起啊,戳到你痛處了!

    痛她個頭。

    他久違地生出一種受人所冤后怒至冷笑的感覺。

    “你問完了?”

    她輕快地“嗯”了一聲。

    “那你的氣解決了,現下來談談我的氣!

    她疑惑道:“你有什么可氣的?”

    “我好歹是朝中肱骨,每日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你我婚約未解,當著外人的面,你是不是要維護我的顏面?”

    ……這話怎么聽著有點耳熟呢?

    黑白分明的眸子眨啊眨,又是一副無辜神情。

    “……我承認,我方才是口無遮攔了些,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

    沈硯闔了闔眼。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

    “那你說,你說……”

    “眾目睽睽之下,你當著我的面,與旁的男子摟摟抱抱,若此事傳出去,下回這個宴那個宴的時候,我是不是要淪為眾人笑柄?”

    她咬了咬唇道:“我是不得已而為之……”

    “你不會主動來找我嗎?”他意態疏淡。

    “……然后與你摟摟抱抱?”

    “怎么?不可以?”

    沈硯仍是一張巍然不動的冷臉。

    “我是個好人,斷不會見死不救。”

    “……沈硯,都已經過去這么久了,你怎么還惦記著這個啊?”

    寧沅盯著這張眉目清朗的面龐,很快下了定論。

    “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我不是吃醋,我只是要面子!

    ——可惜未等他反駁出口。

    她飛快應下:“行,我答應你,只要婚約未解,下次絕對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你吃醋!

    沈硯張了張口,正欲再度出聲,卻見寧沅蹭地站起來,拽住他的衣袖便往外跑去。

    她盯著已然骨碌走遠的馬車,跺了跺腳惋惜道:“都怪你,和我閑扯這么久,害得我一時忘了盯梢!

    “現在怎么辦?”

    沈硯算是明白了何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其實拌嘴也是這樣。

    寧沅此人,思考全靠腦補,但偏偏堵了他的嘴,不容他辯駁一句。

    她一個話岔接一個話茬,若是他再拐回去提從前,倒像是他在口是心非。

    他只能接著她的話,不以為意道:“你跟著他做什么?若只是想報那杯酒的仇,不若從長公主身上想辦法!

    她搖了搖頭:“也不是全然為了報復。”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那些外室……當真是長公主口中的狐媚子,還是也同我一樣,被迫遭受了什么。”

    沈硯有些意外,垂眸望向她。

    “為何想去管那些人?”

    率先入目的是少女溫軟的側顏。

    笑起來的時候,圓圓的眼睛慣會彎成月牙兒,不笑的時候,目光柔柔,反而會透出些許安定人心的溫暖。

    柿子姑娘此刻看起來有點惆悵,但回過頭時,很快又掛上了她一貫的淺笑。

    “身陷險境時,不是每個人都能等來救她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自救!

    “如今我也想當一回這個救人之人!

    趙之桓是此間?停砭坪笸鲁龅臇|西也不少,沈硯很輕易便從花娘口中得到了有關于他的很多消息。

    只是在這之前,他并不把這個紈绔子弟放在眼中,自然也無視了從屬于他的那些女人們。

    這世上妄想攀附他的人很多,他先入為主地以為趙之桓的女人大抵亦是貪圖權貴之輩。

    如今聽了寧沅的一席話,他忽然覺得先前的想法實在是太過傲慢。

    起碼在他眼中,寧沅只是貪圖男色,而非貪圖權貴。

    想到這兒,他沉吟道:“或許我有法子帶你過去!

    “比他的馬車要快,也不必繞路!

    *

    寧沅倚在趙之桓那藏匿外室的宅院后墻,面色白得似紙。

    她蹙眉半晌,終于“哇”地一口,把本就沒吃多少的晚飯吐在了墻邊兒。

    沈硯探出手,幾番躊躇,輕輕覆上她的背。

    “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她撫著胸口順氣,雙腿尚有些抖,“哪有你這樣的?要用輕功帶我也不吱一聲……”

    她那時陡然被一陣力拎至了半空,聽著耳畔風聲急吼,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剛合上須臾,他帶著她忽地落至一處房頂,足下剛剛踩實,而后又是一空。

    她茫然四顧,卻發現自己正被身旁的沈硯拎在半空中,隨他踏風急行。

    她險些在空中昏過去。

    他一邊輕撫著她的背,一邊嫌棄道:“我小時候第一次被師父帶去十三層佛塔頂,也沒你吐得這般厲害!

    “先前千秋宴救你的那個暗衛你還記得嗎?她初學時,也沒你吐得這般厲害!

    寧沅怒道:“你敢說全然是我的問題嗎?你師父帶你上佛塔時,只拎著你的衣裳啊?”

    “你有沒有想過衣裳破了怎么辦?”

    沈硯頓了頓:“你我終究男女有別。”

    “我又不會不顧及你的安危!

    寧沅氣得翻了個白眼:“睡都睡過了,抱一下怎么了?”

    “這是特殊情況,我又不會怪你!

    說罷,嘔意再度涌了上來,她扶著墻俯身下去,這回只能吐出些酸水。

    ……等等,睡都睡過了。

    寧沅適時又想起了那碗安胎藥。

    都說懷有身孕的女子會比較容易犯惡心,她這般不會是真有孕了吧……

    不過懷孕真的會這么快犯惡心嗎?

    自她略懂人事后,唯有話本里提到過女子未顯懷時一吐,一暈,大夫一來,便查出了身孕。

    她從未在府上見過有孕的女子,也并沒有什么可以參照,只依稀想著,或許她真的懷了孩子。

    她抬眸狠狠剜了眼身旁的沈硯。

    忽然聽見身旁“吱”了一聲。

    他抱起她,掠身而過,落在了微微透出光的后窗與外墻的縫隙里。

    寧沅垂眸,見他的手臂仍搭在她的腰后,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夏衫傳過來。

    墻外的蛐蛐兒叫聲給藏在夾縫中的二人平添了些近似于偷。情般的曖昧。

    她有些驚慌地抬頭,恰迎上他那雙沉靜如水的琥珀淺瞳,昏黃的燭光映在沈硯臉上,宛若一只蟄伏在暗夜里的虎豹。

    “沈硯。”她輕聲道。

    男子微微蹙眉,修長的手指豎在唇邊,朝她搖了搖頭。

    可這話她不說出口真的會死掉。

    她漲紅著一張臉,往他身前湊了湊,試圖與腰后的大掌隔開些距離。

    “你別得寸進尺。”

    沈硯:?

    他垂眸看向幾乎趴在自己身前的少女,壓低聲線道:“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在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她不過是想遠離他的手而已。

    他虛虛地攬在她的后腰,惹得她有些癢。

    院外很快傳來了馬車停靠的聲響,緊接著便是房門被踹開的聲音,再之后,一個滿是醉意的嗓門響起來。

    “終于見著你了,快來給爺親親!”

    似乎是有女子在拼命躲閃。

    “別……你別這樣……妾服侍您去沐浴好不好?”

    “沐什么浴,老子身上干凈得很……”

    屋內男人急切地撕扯著女子身上的外衫,混雜著些許女人的小聲抗拒。

    再之后,女人的抗拒便被悉數吞沒,僅有些嗚嗚噥噥之音從窗子里溢出來。

    ……

    同屋內的熱火朝天相比,夾在墻壁縫隙的兩人沉寂著。

    沈硯之所以放下她后,仍把手虛攬在她的后腰上,乃是因為這后墻周遭皆是曬干了的秸稈,幾乎僅有這方寸之地容二人藏身。

    若是她不知情時后退一步,很容易在這樣的靜夜里發出異響。

    可惜身前的少女許是難得覓此占便宜的良機,光明正大地貼在他身前,并未有動彈的打算,只豎耳靜聽著房內的動靜。

    他的手收也不是,落回她的腰上也不是,只得懸在半空,回憶起先前掌心中那纖細一筆,下意識虛握了握。

    屋內的二人是在親親。

    且動靜頗大,唇齒碰撞的聲響她在外面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看樣子,這屋里的女人如今并不情愿,若非要拿話本中的情節概述,大抵是在被強取豪奪。

    可她未知來龍去脈,不知女子的不情愿是因懷了身孕保護寶寶,還是她本身就厭惡趙之桓碰她。

    她不能輕易行動。

    若是打草驚蛇,不僅功虧一簣,還會累及兩人聲名。

    寧沅不喜歡這樣口水沾滿臉的惡心吻技,再度抬眸,目光不自覺地落向了男子的薄唇,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個夢。

    那是她唯一一次嘗試親吻。

    “……你看什么?”

    男子壓低聲線,面色有些不耐。

    “沒,沒看什么!

    她心虛地移開目光,不安地動了動。

    沈硯能知她的心聲,怎會不知她方才腦子里在想什么東西。

    他有時候真的不懂寧沅。

    若說她喜歡他,她偏偏更喜歡在心中拿他和子星相較,再得出一道他不如子星的結論。

    若說她不喜歡他,可她偏偏又會吻他,會主動提議讓他與她親密,甚至還會對著他暗自肖想。

    甚至她現在幾乎靠在他的身前,肌膚與肌膚之間只隔了幾層薄透的夏衫。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份頗為可觀的彈軟。

    他下意識蹙眉,垂首,不可控地看向了那份異樣感覺的來源。

    空氣潮濕,光線幽暗,那抹挺拔的瑩白掩在開襟之下,便顯得格外幽深。

    意識到自己究竟在看什么的時候,他趕忙別過臉面壁,一貫平靜的眼眸中帶著深深的自我懷疑。

    而與他一墻之隔的后面,逐漸傳來些他不大明白的聲響。

    似乎是桌子在一次一次撞著墻壁,伴隨著幾乎快要散架了的年久失修的嘎吱聲響。

    趙之桓似乎是在扇那女人巴掌,還給她扇哭了。

    女人小聲壓抑著啜泣,似乎不想讓這樣悲苦的聲音自這間小屋中傳出來。

    他暗暗攥緊了掌心。

    他一貫看不起對女子動手的男人,更何況這屋子里的還是個孕婦。

    屋內的動靜愈發激烈,寧沅聽見“咚”地一聲悶響,下意識抓住了沈硯的手臂,這才發現他的手在暗自用力。

    而后木床搖曳的聲響便傳了出來。

    寧沅想,大抵是趙之桓把那女子丟去了床榻。

    再看向沈硯時,見他面色很是凝重。

    她開始默默地想,如若那日沈硯沒有幫她解了這迷情。藥,在公主府那間偏僻屋子被欺負的人會不會就是她了?

    她雖然腦子還算好使,可到底是被嬌養在府上的千金小姐,平日里最大的力氣活也就是種菜下廚。

    讓中了藥頭暈綿軟的她去對抗這樣一個禽獸,她著實做不到。

    她緊蹙著眉,身子微微有些發抖。

    沈硯的心緒被她的心聲稍緩,他安撫似地瞥她一眼,輕聲道:“你別怕,他不敢打你的!

    “而且已經過去了,你不會有事了!

    ……打?

    寧沅短暫地愣了一下,覺得他說的大抵是趙之桓這種罔顧婦女意愿,強取豪奪的暴劣行為。

    她輕輕點了點頭:“嗯,我知道!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輕輕道:“你很緊張嗎?”

    沈硯沒有答她。

    其實他也不知道他緊張的來源到底是什么。

    是對于屋內男子惡劣行徑的憤怒,亦或者是對她主動打破了平日距離的無奈,還是這些頗為古怪的聲音。

    他總覺得趙之桓又親又打,該不是僅僅為了找一個柔弱女子泄憤那么簡單。

    木床的嘎吱聲響越發激烈,在那女子的一聲輕吟劃破夜空時,寧沅猛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

    他垂眸看向她。

    柿子姑娘的臉頰鮮紅欲滴。

    “對對對對不起。”

    她也不想的。

    可她從前只在話本中看過這些東西,雖親自感受過一回,但那時她暈了,如今還是頭一次神志清醒地在現實里聽見這些。

    再看看人家沈硯,面不改色,俊臉冷白,一看就是身經百戰的老手。

    就是不太行。

    男子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到底在想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紅得發燙的臉蛋。

    她想的有這么明顯嗎?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也是,面對他這種人,她這樣的純情少女的心中所想本就幾近透明。

    但是她也就是*想想,他都不知道干過多少次了。

    她不滿地輕哼一聲道:“對你這種道貌岸然的變態而言,我想的那點東西能算什么!

    “你說什么?”

    寧沅挑挑眉,若無其事地別開了腦袋。

    屋內的聲音未減,反添了男子和女子混在一處的喘息。

    饒沈硯再無心情事,也知道這樣的靡靡之音意味著什么。

    趙之桓的泄憤終于要變作泄欲了嗎?

    他忽然很后悔答應帶著寧沅來。

    她本就沉迷男色,如今再聽見這些,好好一孩子回頭再學壞了可怎么辦?

    忽然,女子一聲驚叫。

    屋內男子醉醺醺道:“好嬌嬌,別躲啊……腫這樣大,不就是要給郎君捏的嗎?”

    寧沅本就捏著他手臂的手又是一緊,尷尬地腳趾蜷縮,扣了扣地。

    要命,若是和這樣的男人共度一生,她還不如一頭撞死。

    她頗有些后怕地理了理衣衫。

    沈硯本就心煩,她又總是掐他,雖不疼,甚至還有些癢,在這狹窄的空間內卻讓他覺得放大了數倍,倒像是她在趁機揩油。

    “寧小姐……”

    他擰著眉,涼薄的視線掃過去,正欲讓她松開手,卻恰見她攥著衣襟。

    其實她今日穿的是男裝。

    若非故意把衣襟攥起來,很難窺見其完整形狀。

    如今腰帶一系,素手一攥,反而將其下的可觀徹底勾勒了出來。

    視線多停留了片刻。

    但僅在這片刻之間,寧沅恰好抬眸看向他,下意識順著他的目光落點望過來,頓時腦袋嗡了一聲,往后猛退了一步,試圖與他拉開些距離:“你你你……”

    與此同時,干脆的秸稈“咔噠”響了一聲。

    ——“不會也想對我這樣吧?”

    這是她未說完的話。

    下一瞬,沈硯已然捂住她的嘴巴,攬過她的腰,把她壓在了房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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