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成親。
今日是祈安這個月初次回府, 回到府中時,已是傍晚。
寒冬的夕陽懶懶地掛在天邊,并無半絲溫熱, 反而隨著冬風愈發森寒。
下人匆匆忙忙跑上前:“大人, 今日蘇小姐聽聞您休沐,來找您了, 可您不在府中……”
祈安“嗯”了一聲, 聲音很淡, 淡到沒有絲毫情緒,便平靜地回到寢房。
“大人回來了?”驚喜而空濛的女聲在里間響起。
祈安朝里望了一眼,只看見空蕩蕩一片,偌大的床榻上,帷幔隨著開門時涌入的風微微晃動著。
祈安毫無波瀾地走到火爐旁,夾起幾塊炭放入爐中, 不多時火星便涌了上來。
他坐在案幾后, 拿過之前沒有看完的書卷, 繼續翻看著,神情沒有一絲波動,看得分外認真。
不知過了多久, 門被人輕輕敲響, 下人悄悄地端上來一盤糕點:“大人, 糕點鋪子的老板做出幾個新花樣,給您送來了。”
祈安從書卷上分來一束疑惑的目光, 而后想起來,時窈愛吃, 他便順勢讓下人去鋪子里說一聲,將糕點按時送來府上。
“送去后院, 給時姑娘嘗嘗吧。”祈安說完,便低下頭重新看起書來。
只是寢房內一片死寂,下人沒有離開,仍一動不動地端著糕點站在那里。
祈安蹙眉:“怎么?”
下人壯著膽子道:“大人,時姑娘她……早已離府了。”
祈安陡然沉默下來,沉寂地坐在那里,目光出神地看著角落,良久低低地“哦”了一聲:“放下吧。”
下人忙輕手輕腳地將糕點放下,轉身飛快地離開了。
祈安繼續翻看著書卷,煩了順手拿起一枚糕點放入口中,甜膩膩的滋味瞬間充斥在唇齒間。
“好吃嗎?”身側有人笑盈盈地問。
祈安這一次沒有應聲,目光定在書卷上,恍若未聞。
那道聲音卻明顯不高興起來:“大人生氣了嗎?為何都不應我?”
祈安抬起頭來,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許久一一輕聲回應:“沒有生氣。”
“因為你不是真的。”
于是,剎那間,那道聲音消失了,整間寢房陷入無窮無盡的死寂之中。
火爐仍在燃燒著,祈安卻覺得呼吸仿佛都透著寒霧。
他最終將沒有看完的書倒扣在案幾上,合衣側躺在軟榻,卻在闔眼的瞬間,不久前的畫面沖進腦海——
時窈溫柔地笑著,與段辭一并布施。
時窈將一塊飴糖,喂到段辭的嘴邊。
時窈喚段辭……夫君。
還有……
這段時日段辭的改變,新衣、棉履,往日鮮少休息的人如今主動提及休沐,每日當值結束便迫不及待離去的身影……
那些她曾與他一同做的事,終究有另一個男人替代了他的位子。
那個男人,是他親自為她挑選的。
這樣也很好。
豈會不好呢?
不用再陪在一個殘缺之人的身邊。
往后她再無需為人爭議、嘲諷。
至于過往那段美好的數月,也許不過是上天見他受盡苦難,予他的補償罷了。
空寂的府邸令人難以忍受,翌日一大早,祈安便再次入了宮。
只是沒想到,會在宮門口遇見了趙青,這個曾在市坊質問他、卻被時窈當街回堵過去的人,他以往的同窗。
趙青其人,雖迂腐卻也有些真學實干,早年朝政昏庸沒能得到一官半職,如今放在翰林院也算人盡其用。
只是這次見到他,趙青并未再諷刺質問,只是臉色變了又變,主動上前拱手道:“祈大人。”
祈安看著他的轉變,沒有應聲,等著他接下去的話。
趙青的神情分外復雜,這段時日他了解了祈安所做的一些事,誠如那日那名女子所言,即便是一名宦官,他也比他這個所謂讀書人,做得多得多。
很久,趙青直起身看著他:“祈安,你有一個好夫人。”
祈安藏在朝服下的手指輕輕抖了下,他沒有糾正趙青,只安靜地上了前來接他的軟轎。
搖搖晃晃間,“夫人”二字不斷在耳畔回響,無形中似點燃了什么。
接下去幾日,祈安始終待在宮里,理奏折,扶儲君,再未回到那個空寂的府邸。
除了偶爾冒出的那道似真似幻的聲音,他的一切都如同宮池里那條被凍在冰層里的魚,僵直,孤寂。
直到這日,祈安教完小太子國策,正值午后。
一個小太監小心地跑過來:“大人,有人給您送午食,還說……想見您。”
祈安在原地僵了許久,心中無數道聲音告訴自己,不可能是她,可腳步仍不聽使喚地朝宮門走去,越走越快。
拱形的宮門外,可見的丹墀上,空蕩蕩的,并無一人。
祈安的腳步慢了下來。
卻在此刻,一道熟悉的人影提著膳盒從一旁出現在他的眼前,身上淺碧色的裙裳被風吹起,雪白的斗篷包裹著那張巴掌大的臉,唇角一如既往地帶著淺淡的笑意。
祈安的喉嚨驟然緊繃,有一瞬間竟分不清這是真的,還是……又是自己的幻覺。
直到女子開口:“大人,好久不見。”
話落的瞬間,祈安終于確定了。
真的是時窈。
因為這句話,她從未對他說過,所以即便是幻想,他也幻想不出來。
“怎么……”他想開口,嗓子卻如被礪石劃過,一陣酸痛。
“本該是段辭來的,可他今日有事出城,”時窈輕輕地笑,風似也停在了她的發間,她將膳盒遞給祈安,“聽阿蓮說,大人近日很是忙碌,我便自作主張帶來了些吃的,大人不要嫌棄。”
祈安望著手中的膳盒,指尖卻忍不住發寒。
她……格外有禮,卻仿佛透著看不見的疏離。
“大人于我與段辭,都是重要之人,我來,是給大人此物的,”時窈從袖口拿出一紙鮮紅的帖子,“我與段辭要成親了。”
“就在七日后,正月初六。”
祈安不知自己如何接過的帖子,或者……他根本就沒有接,不過另一只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手,將帖子拿了過來,而后用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說:“嗯,挺好的。”
時窈走了,走之前,她對他說:“大人,除夕安康。”
祈安立了好一會兒,慢慢地折返回去。
走著走著,他靜靜地想:
哦,原來今日,是除夕啊。
*
時窈沒想到,就在自己出現在祈安面前,說完“大人,好久不見”那句話后,祈安的好感度在那一瞬間,毫無征兆地跳到了90.
突兀而不可思議,與他平淡如水的表象迥然不同。
“早知道我便多說幾遍。”時窈心中幽嘆。
【系統:……】
回到泰和巷時,段辭仍沒有回來,反倒是街坊鄰居正在為除夕忙碌著。
孩童手中舉著冰糖葫蘆笑鬧著跑過,大人則笑盈盈地貼著桃符,時不時傳來陣陣食物的清香。
時窈看著這一派熱鬧盛景,心也隨之變得輕松許多。
閑來無事,她也學著旁人的模樣,熬了粘稠的米糊,貼起桃符來。
先是將主屋、柴房與西屋的門口貼上桃符,剛巧鄰家的木梯用完,時窈借了來,搬到院門外,貼起院門上的橫批來。
待貼好,她拿著毛撣輕輕刷過,整個院門便變得喜氣洋洋起來。
段辭歸來時,看見的便是她站在木梯上的畫面,她的身后是夕陽與微風,而面前是他們的家。
曾經與他無關的除夕,也變了。
卻在此時,木梯上的女子正要下來時,腳下一滑,整個人不受控地跌落下來。
段辭的心不覺高高提起,思緒還未反應過來,人已飛身上前,一手用力箍緊了她的腰身,抱著她一同徐徐落地。
時窈重重跌入他的懷中,明明仍在驚魂未定,唇角卻已浮現驚喜的笑:“段辭,你回來了?”
段辭看著仍在自己懷中的女子,不知為何沒有出聲提醒,也未曾松開,只是點點頭。
時窈想起什么:“不是說傍晚才會回來,怎么這么早?”
段辭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他只是……想到這個小小的院子,想到院子里等著他的人,便克制不住地歸心似箭。
“我來貼。”段辭最終也沒說出口,只接過她手中的米糊與桃符,搬著木梯走到主屋門前,一一將屋頂的橫批貼上。
“左側有些歪了。”
“再往右側一些。”
“剛剛好!”
時窈在下面認真地看著,時不時幫他正一正方向。
待到貼完,時窈“呀”了一聲。
段辭不解地看向她。
時窈的鼻頭在寒冬里凍得微紅,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只是想到,如今貼上桃符,六日后還要換上新的……”
段辭也飛快反應過來,呼吸隨之一緊,胸口失控地跳動了幾下。
他知道,她說的是他們成親那日的喜聯。
“到時我再貼。”段辭聽見自己微啞的聲音。
時窈笑開,點點頭:“好,”說著又想到什么,回到屋中拿過一個竹籃,籃中放著幾張窗花,喜鵲登梅,蓮年有魚,還有幾張未曾剪好的。
“五福捧壽、鹿鶴同春這些太難了,只剪了一半。”時窈將其中一副半成品展開,下方仍是光禿禿的紅紙。
段辭沉吟片刻,仔細看起圖樣,看了好一會兒,抽出長劍,劍身如練在紅紙上蜿蜒,有細碎的碎片落下。
片刻后,幾張窗花完好地落在竹籃中。
時窈滿眼驚喜:“好厲害的劍法!”說到此,她看向他手中的長劍,不由笑了下。
段辭不解。
時窈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段辭仔細回憶了下,繼而神情一僵,握劍的手也緊了緊。
他自然記得,那次,他對她很差……
時窈瞇著眼睛笑道:“那時你還拿著它指著我呢,沒想到到頭來,我們居然馬上要成親了。”
段辭的目光不覺落到她的頸間,前幾日她為他留下的那道細小的傷,此時仍泛著紅痕。
而初遇時,他拿劍所抵的,正是那里。
因為那里,能一擊斃命。
段辭的喉結滾動了下,心口泛起難以言表的酸澀。
時窈已經將窗花小心地貼在窗子上,貼好后不忘回眸笑著問:“如何?”
段辭看著她的笑,走上前,嗓音啞然:“對不起。”
時窈不解,待看見她望向自己脖頸的目光,失笑道:“你那時也只是職責所在,為保護祈府安危嘛。”
段辭的唇動了動,看著她為自己已經找好了理由,可實際……他是為了旁人。
“要真覺得對不起我,今晚的春餅與餃子,你來包。”時窈煞有介事道。
“好。”段辭認真地應。
可即便這樣說,時窈也并未全然撒手,她坐在他的身側,輕聲細語地指揮著,還會與他一同揉弄面團,與他一同忙碌。
只是她的廚藝……
段辭看著她手中奇形怪狀的餃子,又看著她期待的目光,最終擠出幾字:“挺不錯的。”
時窈得意地揚了揚眉梢,將餃子放到篦子上,與此同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抓著一個完美的餃子放在她的手邊。
兩相對比下,她的那個慘不忍睹。
時窈頓了頓,轉頭看向段辭。
后者也正看著那兩個對比慘烈的餃子,唇角不由彎了彎,笑意極淺,稍縱即逝。
“你笑我!”時窈輕輕打了下他的手臂,繼而拿走自己的餃子,獨自放在一旁,轉頭不再看他。
段辭看著背對著自己的女子,又看向自己那個孤零零的餃子,眼中有緊張與無措閃過,許久他主動將自己的拿起,捏扁,而后放在她的旁邊。
“你包的更好看。”他認真道。
時窈看了眼那兩個餃子,沒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你怎的還把自己的捏扁了?”
段辭望著她:“你不氣了?”
時窈微怔,繼而反應過來,低低道:“我本就沒有真的氣。”
段辭眼中有困惑閃過,他極少同人打交道,更遑論開玩笑,方才他只以為……他惹她生氣了。
時窈轉過頭:“我若真的生氣,便不會理你了。”說著,她飛快地抬手,便要將指尖的麥粉抹在他的鼻尖。
習武之人的本能,段辭下意識便要閃避。
“不許躲!”時窈道。
段辭隨著她的開口,陡然停下了動作。
時窈的手指成功點在他的鼻尖,她仔細望著他的模樣,笑出聲來:“你不擦掉,我便不氣了。”
段辭看著她唇角的笑,只覺得心口處有什么一下一下地跳動起來,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窗外,宮城方向的夜空亮起束束焰火。
時窈驚喜地推開窗子,仰頭看著那一片姹紫嫣紅。
段辭隨著她一同看著,明明往年總能在宮中隨大人看見,可獨獨今夜,只覺得華彩萬千,遠勝從前。
這一晚,段辭覺得自己好似在一場美夢之中。
他第一次知道,當餃子與春卷自柴房端出,便要點燃一串炮竹,驅散過往一年的邪祟。
也第一次知曉,餃子中要包上一枚銅錢,誰吃到便是有福之人。
還有,除夕之夜要守歲,要壓歲,要備好新裳新靴,要……笑。
因為……
時窈抱著棉被,窩在軟榻上,面頰在燭火下分外柔和,她說:“段辭,你瞧你年歲尚小為何總是這么冷峻啊?”
“你笑起來多好看。”
段辭看向她,只道:“我年歲不小了。”
時窈不解,卻很快反應過來,笑容更加粲然。
恰逢窗外爆竹聲開始此起彼伏地響起,快要子時了。
段辭看著口口聲聲說要守歲的時窈,此刻眼中已經滿是睡意,不由扯了扯唇,他俯身,正要將她喚醒,卻見她突然強撐著睜開雙眼:“段辭?”
“嗯。”
“除夕安康。”她輕聲道。
段辭微怔。
窗外打更聲響起,子時了。
時窈眨了眨眼,又道:“新年吉樂。”
段辭愣愣地看著她,這一瞬,他無比期待著將來。
一個有她亦有他的將來。
卻在此時,時窈突然蹙了蹙眉。
段辭神情微驚,下瞬想到什么:“是不是蠱毒……”
時窈聞言搖搖頭:“不是,只是困倦了。”
段辭松了一口氣。
時窈見狀,輕輕笑開:“這個月蠱毒未曾發作。”
“也許……”她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
“什么?”段辭困惑地俯身。
“也許……是想等到洞房花燭夜。”時窈小聲說。
段辭的身子僵在原地,久久沒有直起身,唯有耳垂逐漸泛起紅,呼吸悄然亂了。
許是真的困倦,不多時,時窈似再撐不住,闔上雙眼沉睡過去。
段辭將她輕輕抱起,放到里間的床榻上,蓋好被衾,出神地看著她,良久他呢喃道:“你也是,時窈。”
“新年吉樂。”
又一束焰火升起,昏暗的屋內忽明忽暗。
段辭看了眼時窈,將衣箱深處的木盒取出,悄然走出門去,直到來到空無一人的叢林前,他才終于停下腳步。
夜色森寒,他打開木盒,取出里面的畫像,徐徐打開。
畫中人仍是那個人,他卻不知不覺中已換了心境。
往后,他亦有相配、相伴之人。
段辭抬手,將畫一點點撕扯開來,化作碎片,被寒風悄然吹入叢林間。
他駐足片刻,最終轉身,一步一步回到家中。
他與時窈的家。
【系統:段辭好感度:85.】
而在段辭離開后不久,一道黑影悄然出現在他方才站定的地方,仔細探查片刻后,悄無聲息地朝昭王府的方向飛去。
*
余下幾日,段辭再未當值。
他每日留在家中,與時窈一齊備著成親所需的物件。
他們白日一同去街市采買紅綢紅紙,晚上便一同裁剪窗花、帷簾。
鄰家們收到喜帖,每次見到二人,總是笑著祝賀。
時窈次次皆笑盈盈地回應,還會輕撞一下他的手臂,他便牽起唇角,露出一抹笑來。
段辭甚至想著,也許往后,他應當與大人說,不再舞刀弄劍了。
他不再如以往般毫不在意自己這條性命,不再自認命如草芥,他初次渴望安穩地活著,與時窈一起。
到時,不論大人何種懲戒,他都受著。
正月初六,天色晴朗,陽光明媚,宜嫁娶。
小小的院落已掛上了紅綢,貼上了喜聯,鴛鴦戲水的窗花精致地貼在窗子上,一左一右,分外俏麗。
周邊的鄰家聚于此處,人雖不多,卻人人臉上洋溢著善意的笑。
前所未有的熱鬧。
時窈與段辭都非喜鬧之人,喜事也只邀了周圍的鄰家與祈府中相熟之人。
祈安并未前來。
時窈對此并不意外,左右他來與不來,今日的喜宴都不會太平。
“好了好了,新娘子描好妝了!”喜娘歡天喜地地跑出門去,對著院中笑道。
喜慶的笙簫喜樂頃刻響起,爆竹聲也緊接著響起,儐相立于屋前,笑呵呵地等待著吉時。
不知幾時,一聲“吉時到”的高呼聲在院中響起。
時窈手執團扇,擋于面前,由人攙著行至院中,看見了一襲喜袍的段辭。
今日的他,便是高束墨發的綢子,都換成了鮮艷的紅。
二人相對而行,而后比肩而立。
跨過火盆,越過馬鞍,最終立于兩張扎著紅綢的八仙椅前。
“一拜天地——”
“天地為鑒,喜結良緣!”
二人躬身拜下。
“二拜高堂——”
“兩姓結好,月圓人圓!”
又是一拜。
“夫妻對拜——”
“永結連理,攜手百年!”
時窈轉過身,與段辭面對面站在那里,隔著晃動的珠翟,她仿佛看見他抓著紅綢的手因為緊張格外用力。
“拜——”儐相呼。
時窈對著段辭笑了笑,盈盈俯身便要拜下。
卻未等躬下身去,院外一輛奢華的馬車停下,轎簾被人掀開,繼而響起一道嘶啞的聲音:
“且慢。”
第43章 喜歡。
與此同時, 祈府。
祈安從夢中驚醒,怔怔地坐在床榻上,面容蒼白如雪, 良久, 他怔忡地看向案幾,鮮紅的喜帖放在上面。
正月初六午時一刻。
是時窈與段辭成親的吉時。
可是, 他卻做了一個荒誕的夢。
他夢見了熱鬧的喜筵, 夢見了盡是火紅綢緞的府邸, 夢見了喜笑顏開的眾人,還有嫁衣如火的時窈。
他看見新郎的臉蒙了一層霧氣,而時窈與新郎于儐相的高呼之中,拜天地,敬高堂,夫妻對拜……
而后, 送入洞房。
他看著她面頰泛紅地坐在喜榻上, 新郎一步步朝她走去, 撤開她的珠翟,溫柔地揉著她的后頸。
燭火漸漸熄滅,他們衣衫盡褪, 他輕輕地吻著她的唇瓣, 而后纏綿著向下蜿蜒。
女子驟亂的呼吸與淺淺的低吟, 如同上好的春.藥,奏出一曲淺酒人前共。
當新郎自一片潤澤中抬起頭, 面頰的霧氣也隨之漸漸散去。
祈安猛然驚醒。
他清楚地看見,新郎的臉, 與他一模一樣。
在她要與旁人成親的前夜,他卻在夢中, 褻瀆了她的春宵。
恰逢此刻,門外傳來聒噪之聲,伴隨著一陣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大人,您起了嗎?”
祈安望向窗外,此刻方才驚覺,竟已是巳時。
離午時,不過幾刻。
“大人?”下人仍在小心喚著。
門被人從里面推開,祈安已換上一襲雪白袍服,站在門后。
“大人……”下人正要開口,卻在看見門內人的臉色時驚了一剎。
大人的臉色蒼白得像鬼,可那雙眼睛卻泛著濕紅,像是……要滴出血來。
“何事?”祈安垂眸淡聲問。
下人反應過來,忙低下頭:“是……后院那只鸚鵡突然發了狂,叫個不停,許是病了。”
鸚鵡。
祈安后知后覺地想起,是時窈生他的氣那次,他買了鸚鵡想要打破僵局,卻因此被刺客刺傷。
那一次,是時窈撫著他后背那個恥辱的“閹”,輕聲說不是他的錯。
祈安的指尖微顫,定定地朝后院走, 還未靠近,便聽見一聲聲粗嘎難聽的叫聲:“大人,大人,大人……”
祈安的腳步在聽清那聲音時,停在原地。
他聽聞,只有常聽人提及一些相對簡練的話語,鸚鵡方才能學舌。
而它,一直養在時窈的房中。
時窈……會常對著鸚鵡一遍遍地念他嗎?
祈安的呼吸似乎也靜止了,怔忡地看著仍在不斷叫著的鸚鵡。
“大人恕罪,奴婢這就將鸚鵡拿走!”一名侍女匆忙上前請罪。
祈安看向侍女,好一會兒他想了起來,她是跟在時窈身邊伺候的那個阿蓮。
時窈出府前,只讓她送行了一段。
阿蓮提著鳥籠便要匆忙離去,下刻卻聽見身后傳來的沙啞聲音:“她走時,可曾留下什么?”
阿蓮詫異地停下腳步,壯著膽子抬頭看了眼祈安,搖了搖頭,轉瞬又想到什么輕聲道:“時姑娘曾說過一句話。”
祈安的眸子動了動。
阿蓮仔細想了想:“我問時姑娘,怎會舍得離開大……”說到此,阿蓮停頓了下,“反而嫁與段侍衛,時姑娘說,大人是極好的,所以須得這世上最好的女子,方能與大人相配。”
祈安陡然僵滯,寒風吹過他消瘦的身軀,衣角飛揚。
良久,祈安輕輕“嗯”了一聲,轉身一步一步地朝來時路走著。
這瞬,他想起了時窈請他成全她與段辭的最后一晚獨處,離開時她對他說:
大人永遠不要妄自菲薄。
大人很好,自然也值得最好的。
而那日,他見了蘇樂瑤,舍下她一人去了市集。
祈安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胸口劇烈地跳動著。
是為了成全他與旁人嗎?
覺得他很好,所以認為蘇樂瑤更與他相配?
而今日,此時,她卻已穿上了與旁人的嫁衣。
昨夜的夢境涌入腦海,祈安終于明白,他將她一次次推給段辭時,她是何種感受。
也終于明白,那日聽見趙青喚她為“夫人”時,他心中點燃的是什么……
是奢求與欲望。
祈安猛地轉身,大步朝府門走去,腳步越來越快,直至近乎慌亂地奔走。
“大人?”
“備馬!”
*
此時,泰和巷。
隨著一聲“且慢”,手執長劍的侍衛頃刻間將繁鬧的小院圍得水泄不通,轉眼間喜慶散去大半,反而多了肅殺。
俊美矜貴的男人緩緩下了馬車,特意換上的緋色袍服,竟與小院內的紅綢紅緞相得益彰,像極了……
新郎。
他的目光始終緊緊落在時窈身上,在看見她一襲嫁裳時,神情恍惚了下。
他從不知,穿著嫁衣的時窈,竟這樣美。
過往從未升起的念頭,在這一刻憑空滋生:他想讓時窈穿上更華麗的嫁裳,為了他。
然而下瞬,一道穿著喜袍的身影擋在了時窈面前,也擋住了他的視線。
蕭黎眉目陰戾地朝段辭看去。
“王爺此番前來,若只是喝喜酒的,我與我妻自會歡迎,若不是……”段辭不知何時已將長劍攥于手中,如同守護珍寶的惡狼,冷冽地盯著蕭黎,“便休怪劍下無眼。”
話落的瞬間,他舉起手中長劍,鋒利的劍尖指向蕭黎的頸間。
瞬間,周遭侍衛也舉起長劍,劍尖直指段辭。
前來參加喜宴的眾人均被此刻的氛圍驚到,有人低呼一聲便朝外跑去,有人被嚇得僵在原地,難以動彈。
侍衛看著逃離的人群,并沒有追捕,眾人見狀漸漸大了膽子,匆匆忙忙地朝外跑去。
不過幾息,熱鬧的院子冷清下來,除卻冷肅的侍衛,唯余院落中央的三人。
蕭黎望著距離自己不過幾步的劍尖,許久突然笑了起來,他轉眸看向時窈,語氣詭異的溫柔:“窈窈,你說,我該飲下你的喜酒嗎?”
時窈垂著眼簾,珠翟一搖一晃間,她的聲音平靜無波:“今日是我與夫君的喜筵,還請王爺高抬貴手,放過……”
“三拜未拜,禮節未成,他算什么夫君?”蕭黎聽見她口中吐出“夫君”二字,再難克制胸口的痛意,沉聲質問。
時窈沉默片刻,靜靜道:“若王爺未曾打斷,此刻已經禮成了。”
蕭黎陡然靜默,他看著眼前望向自己時再無愛意的女子,喉嚨忍不住緊縮了下。
無礙的。
蕭黎心中想,她過往數年那般愛慕她,只要回到王府,朝夕相處,她定能找回當初對他的情意,他們也能回到從前。
“所以,你仍要嫁他?”蕭黎啞聲問,“一個侍衛?”
“我曾經也不過只是被王爺看不上的暗衛,”時窈說著,看向護在自己身前的段辭,目光柔了下來,“他很好,和他在一起的這段時日,我很開心。”
段辭握劍的手輕頓,本冷峻的神情也慢慢柔和。
時窈繼續道:“我愿意嫁與……”他。
最后一字沒等道出,再次被蕭黎近乎慌亂地打斷:“那他呢?你愿意嫁的這個人,你當真了解他?”
段辭指尖微緊,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時窈看向蕭黎:“王爺這是何意?”
蕭黎凝望她片刻,抬了抬手,立即便有侍衛從院外走出,手中抱著一個眼熟的木箱。
段辭的身軀僵住,怔怔看著那個木箱,臉上的血色驟然消失,呼吸也不覺放輕了。
可很快他令自己恢復理智。
不會的,那畫像他早已撕碎,不會出現在此處……
時窈輕蹙眉心,只看了眼木箱,便收回了視線:“不過一個箱子而已。”
“你不想知道箱子里是何物?”蕭黎問道。
時窈望向段辭,許久搖搖頭:“段辭說過,這只是他的私密之物而已,”說到此,她頓了下,“我相信他。”
段辭的目光微愣,轉眸迎上她的視線。
蕭黎看著正彼此對望的二人,再難克制胸口翻涌的嫉妒:“真的只是私密之物?”
“而不是……心愛之物?”
時窈的目光一顫,容色微白地看向他。
段辭的心也驟然緊縮著。
蕭黎走上前,打開木箱,里面靜靜躺著一幅畫卷。
蕭黎將畫卷展開,瑣碎的碎片被一點點地在畫布上妥帖拼好,拼湊出女子回眸一笑的臉。
時窈看著那幅畫,睫毛抖動了下,呆呆地站在那里,臉上的紅潤卻一點點地褪去。
“是蘇姑娘……”她茫然地動了動唇,許久看向段辭:“段辭?”
段辭的眸光,早在看見拼湊的畫像時,化作一片廢墟,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卻什么都道不出,許久才擠出一句:“不是這樣的……”
“那段侍衛說,該是怎樣的?”蕭黎嘲諷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敢說,這幅畫像不是你珍惜之物?畫中人不是你心愛之人?”
“若非如此,你為何如此珍視這幅畫?甚至為此不惜……”
“求、娶、時、窈。”最后四字,他一字一頓。
時窈凝住的眼神,呆呆地立在那兒。
良久,她才開口,聲如呢喃:“求娶我?是何意?”
說著,她走到段辭面前,睜大了泛紅的眼睛:“段辭,什么叫,你為了蘇姑娘求娶我?”
“你不是說,你沒有愛慕之人,你求娶是因為解蠱,因為大人對我只是負責而已……”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不敢置信道:“因為你以為蘇姑娘喜歡大人,而我……占據了她的位子?”
段辭的身形隨著她的話落搖晃了下,他惶恐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洞的。
那些他曾掩藏在心底的陰暗念頭,最終還是被她知道了。
在他以為,自己最接近幸福的時候。
“時窈……”他輕喚著她的名字,想要為自己辯解,卻在看見她眼角滑落的淚滴時愣住。
他讓她哭了。
在他們成親的第一天。
“我們初見,你對我舉劍,也不是為了守護祈府安危,只是怕我傷害蘇姑娘?”時窈復又問道。
段辭的喉結滾動了下,她的質問,他無從否認。
可是……
“不是這樣。”段辭訥訥道,看著她眼角又一次滑落的淚珠,如同一塊巨石砸在他的胸口。
他的聲音也變得無措而倉皇,抬起手想要將她的淚珠拭去:“最初……的確是這樣想的,可后來便不是了,我想同你……”
他的話停住了。
時窈飛快地后退半步,避開了他拭淚的手,看著他的眼中,再沒有了溫柔的笑意與安然。
她站在那里,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原本和煦的日光,陡然變得森寒,冷到段辭的手指都在忍不住顫抖著。
明明已經近在眼前的幸福,卻變得那般遙不可及。
一旁的蕭黎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緩步走上前:“接時姑娘回府。”
周遭侍衛幾乎立刻讓開一條通往院落門口的路。
卻在蕭黎就要牽到時窈的手的瞬間,另一只手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時窈的手,嗓音沙啞,近乎哀求:“別走……”
時窈低下頭,安靜地看著他抓著自己的手,沒有動。
蕭黎卻早已難以壓抑胸口的怒火,他看著段辭身上那件刺眼的喜袍,看著他們彼此勾纏的衣擺,看著他竟敢碰觸著時窈的手,幾乎瞬間抬手朝他襲去。
周圍的侍衛見狀,刀劍出鞘聲紛紛響起,頃刻飛身上前。
不知何時,段辭與眾人纏斗在了一起,刀劍碰撞發出的低鳴宛如一聲聲的喪鐘,不多時小小的院落便有血腥味彌漫開來,樹枝上的紅綢化作零散的碎片,紛紛落地。
時窈看著眼前的刀光劍影,伴隨著血珠滴滴墜下。
還是見了血。
時窈心中輕輕嘆著。
段辭武藝高強,可蕭黎的侍衛也非等閑之輩,若一個個地上,段辭勝算極高,可終究雙拳難敵四手,不知多久,他的手臂添了一道劍傷。
可他卻似覺不出傷痛一般,拼命地守著身后的女子不讓任何人“奪”走。
一次一次的受傷,一道一道的血痕出現在他的手臂、后背,如火的喜袍被一片片血跡染成了暗紅色,他卻依舊恍若未覺,竭力阻擋著每一個上前的人。
直到蕭黎一把抽出身邊侍衛腰間的長劍,身形如練飛快上前,與段辭纏斗片刻,長劍劃過他的左膝,看著他半跪在地,劍尖直直刺向他的喉嚨。
卻在此刻,一道如火的身影跑上前來,擋在了他的身前。
蕭黎神色大驚,手中長劍立刻調轉方向,刺入身后的木柱之中。
段辭抬頭,看著無畏地擋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像一團燃燒著的火焰。
他本漆黑孤寂的眼中升起微弱的希冀,是不是……他仍有幾分希望,得到她的憐惜。
然而下瞬,他聽見時窈輕聲道:“我隨王爺回王府。”
段辭的神情滯住,良久,輕輕伸手拉住她的衣擺,緊緊地攥著:“不要……”
“別走,別走……”
他不知該如何挽留,只一遍遍地重復著“別走”。
時窈轉過身,垂眸看著他,許久俯身將他扶了起來。
段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眉眼,只想找到一絲一毫的遲疑,他愿意為了那分毫的遲疑,拼去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找不到。
只能看見她眼眸里空茫一片的平靜。
“你受傷了,記得上藥,”時窈松開攙扶他的手,語氣格外平淡,而后從身后將那個熟悉的木盒抱了出來,畫像早已卷好,放入其中,“方才打斗時,這個掉在了地上,有些損壞了,畢竟是心愛之物,往后好好收著。”
段辭沒有看畫像,只望著她,唇輕輕顫抖著,他隱約知道了她的意思:“不要……”
他呢喃著,抖動的手慌亂地抓起她的食指,沾上自己的血,用力地點在自己的鼻尖:“我不擦掉它,你不開口,我就永遠不擦掉它……”
“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時窈看著他高挺鼻尖上的血珠,想起除夕那夜,她在他的鼻尖沾了麥粉,對他說“你不擦掉,我便不氣了”的畫面。
只是這一次,她再未如同那夜一樣輕輕地笑,她只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將他的手掰開:“既已有心愛之人,往后……不要再騙人了。”
“因為,會傷心。”
說完這句話,她站起身看向始終緊盯著這邊的蕭黎:“我答應隨王爺回去。”
“條件,放過他。”
蕭黎目光一緊,明知她想要保護旁的男人,可他還是聽見了自己服軟的聲音:“好。”
片刻之間,小院內的死傷之人被人抬走,侍衛護著馬車內的兩個人,漸行漸遠。
段辭仍站在原處,呆愣地看著早已空無一人的大門,沒有人回來,沒有人笑著對他說“怎么站在這里啊”。
窗子上的窗花仍然嶄新如初,卻……已無用了。
院子里依舊空蕩蕩的。
他們還沒有栽種葡萄架,還沒有種上她最愛的鳳仙花,沒有放紙鳶,沒有裁春衣……
他以為的幸福,一瞬之間,化為烏影。
一旁的地面上,幾枚用紅紙包著的飴糖散落著,紅紙已經破碎,飴糖沾了泥土。
他艱難地走上前,拿起一塊飴糖放入口中。
時窈說過:喜歡,是即便現在牙齒都掉光,也會將糖吃下去。
“咳……”段辭低咳一聲,肺腑劇烈地翻涌,吐出一口鮮血,搖搖欲墜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地倒在地上。
他喜歡時窈。
很喜歡。
可是,他卻無能到,只能看見時窈跟著那個傷害她的人離去。
院落外,馬蹄嘶鳴聲響起,一道雪白的人影慌亂地出現,卻在看見滿院狼藉時停下腳步,出神地看著這一切,隨后似想到什么,轉身便要追出去。
“大人。”段辭聽見自己如一潭死水般絕望的聲音,帶著不甘與恨意,“催情蠱發作那兩夜……”
“時窈從未對不起大人。”
第44章 我不信你。
馬車搖搖晃晃地朝王府的方向行駛。
時窈安靜地靠著車壁, 目光怔忡地望著不知名的角落,眸色暗淡,再無半分光亮。
識海中, 系統的播報聲方才結束。
段辭的好感度升到了99, 只差一點了。
讓她意外的是,祈安的好感度也在混亂地波動著, 不斷上漲, 只是一直未曾穩定。
祈安到底還是去了那個小院。
眼前珠翟輕輕碰撞了下, 發出細小的聲音。
對面,蕭黎認真地凝望著她,從她的眉眼,到緊抿的紅唇,一點一點,用目光仔細地描摹。
這個數月來無數次出現在自己夢中的女子, 如今終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邊, 想到這一點, 他的手指竟忍不住顫栗起來。
馬夫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王爺,到了。”
蕭黎低應一聲,率先下了馬車, 轉過身看向一襲嫁裳行動不便的時窈, 將手遞向她。
時窈看著他伸出的手, 停頓了一會兒后,輕聲道:“多謝王爺。”
話這樣說, 她卻未曾扶上他的手,只獨自從馬車上躍下, 一步步走進王府,身后拖曳的火紅裙擺, 如一團蜿蜒的火焰。
蕭黎的手仍僵在半空,半晌,他收回手,跟在時窈的身側,亦步亦趨地走著。
直到他看著時窈走到后院的角落,回到那間她曾住過的屋子,他終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波動,恰似懷念的情緒翻涌著。
蕭黎心中似乎也有了希望,他正要上前。
“多謝王爺相送,”時窈對他恭謹地行禮,“只是我今日太過疲憊,想先休息了。”
又是這樣有禮且疏離的態度。
蕭黎看著她的神情,指尖泛著冰寒。
久久沒等到他的回應,時窈頓了頓,最終走上前,輕輕地將房門關上,也隔開了二人。
蕭黎望著緊閉的房門,只覺得胸口的箭傷更痛了,卻又好像不只是箭傷。
也許,她只是需要時日而已。
畢竟是他毀了她的親事,等到這件事過去便好了。
自我寬慰般想著,蕭黎又等了許久,方才轉身離去。
可是,他沒有想到,一日,兩日,三日,五日……
時窈始終待在那間小小的房間里,從未出門。
除了一個伺候的丫鬟,她誰也不見,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坐在闌窗前,面無波瀾地看著窗外的那顆老槐樹,神情死氣沉沉的。
蕭黎不知該如何打破二人間的壁壘,以往那雙一看到他便會瑩亮如星的眼睛,仿佛失去了全數光輝。
朝堂上,年老昏庸的父皇已有退位之意,而他曾立為儲君的皇弟仍太年幼,底下的老臣不斷催促著,希望他盡快與蘇樂瑤聯姻,籠絡蘇父身后的文人門生。
以往他也是這樣想的,可如今不知為何,整個人恍若倦怠了許多,更多的時日,他更喜歡站在后院的二層小榭上。
因為這里一眼便能看見窗內的時窈。
這日,是時窈將自己關在房中的第六日,蕭黎如常登上小榭,看著折子,時不時看一眼不遠處正在盯著槐樹的時窈。
也是在這時,蘇樂瑤來了。
她站在小榭的闌干處,許久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昏迷那日,你的屬下說,你一直在喚‘瑤瑤’。”
“其實,你喚的是時窈吧?”
蕭黎的目光不受控地望向那扇窗子,時窈仍坐在窗子里,安靜而孤獨地看著風景,而后,她像是察覺到什么,這幾日第一次抬頭看了過來。
在看見他與身側的蘇樂瑤時,她似怔了怔,繼而垂下眼簾,關上了窗子。
蕭黎的呼吸也隨之凝滯。
她可是……還會在意?
蘇樂瑤仍在等著他的回答,他終于收回視線:“是。”他應,語氣再無遲疑。
蘇樂瑤的眼圈頃刻紅了,她看了他許久,轉身跑了出去。
蕭黎只看了眼她的背影,良久手抵向胸口處,不知何時,這里早在不知不覺之中,變了。
這一夜,許是時窈終于看過來的目光,許是時窈關窗的動作,蕭黎這段時日罕見地順利入睡。
他夢見了時窈唱著坊間小曲兒的模樣。
柔婉的小曲兒從她的口中喃喃吟出,如同微風里搖曳的小花,一點點撓過他的心尖。
蕭黎從夢中驚醒,看著滿室的死寂,再難克制心中的奢望,起身大步朝后院走去。
時窈已經沉睡了,人輕輕地蜷在床榻的里側,背影越發纖瘦。
蕭黎記得在蘭溪村時,她總是規規矩矩地仰面睡著,端莊而輕婉,而不像現在這樣,惹人心中酸澀。
蕭黎走上前,將被衾蓋在她的身上,想要趕走那股縈繞在她周身的孤寂,卻在碰到她手臂的瞬間,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身子一僵。
他的手微頓,許久啞聲問:“你醒著,對不對?”
長久的沉默過后,時窈動了動,坐起身,看了眼身上的被子,平淡地問:“王爺如今又想讓我接近誰?”
蕭黎愣住:“什么?”
時窈扯了扯唇角,眼底帶出一絲諷意:“先前王爺讓我接近祈大人時,也從未主動為我蓋過被,如今,是要我接近比祈大人更大的官嗎?只是可惜,王爺怕是白費功夫了,我已沒有了武功……”
“時窈!”蕭黎已經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意思,近乎慌亂地打斷了她的話,面頰卻陡然失了血色,一片蒼白。
她說的,都是他曾對她做過的事情。
如今他只是聽著便心如刀絞,那時,她是以怎樣的心境應下他的呢?
時窈似乎被他的那聲低斥喚得回過神來,她移開視線,聲音平靜下來:“王爺大抵是不喜自己的暗衛脫離您的掌控,只是我如今武功盡失,已是廢人一個,還請王爺能放我離開。”
蕭黎的心越發皺巴巴的痛:“你覺得我毀了那場喜宴,只是因為不喜暗衛脫離我的掌控?”
“不然呢?”時窈反問,繼而想到什么,抬眸笑望著他,“難不成王爺貪念那月余的相處,喜歡上我這個命如草芥的乞兒了?”
蕭黎的喉結因她的話用力地滾動了下,眸光微動,良久,他啞聲道:“……如果是呢?”
時窈唇角的笑漸漸停下,她緊盯著他的神情,眼眶卻漸漸泛起紅:“我不信你。”她輕聲說。
蕭黎的手指顫抖了下。
當初,在護城河邊,萬家燈火下,面對他的謊言,她說:我只信你。
而今,當他終于坦誠自己的內心,她卻說:我不信你。
蕭黎離開了,臨走前,他輕聲道:“我會向你證明的。”
時窈望著他的背影,臉上多余的神情漸漸收斂,許久低低地笑了一聲。
唾手可得的從不珍惜,錯手失去后,又要拼命地去挽回。
人性本賤。
*
時窈很快便知曉蕭黎所說的“證明”是何意。
正月十五一早,數名侍女便捧著裙裳首飾、頭面胭脂等在她簡陋的屋門外,大有等不到她開門便不離去之意。
時窈無意為難無辜之人,最終還是打開了房門。
侍女魚貫而入,描妝的描妝,綰發的綰發,最后一層層將霞色織金水紋裙套在她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攙著她朝王府門口走。
蕭黎已在馬車旁等候,今日的他也穿著霞色錦衣,頭戴金玉冠,莫名與時窈身上的裙裳,分外相襯。
時窈的裙裳是蕭黎選的,即便早知是什么樣式,可當看見時窈穿著它朝自己走來時,他的呼吸還是凝滯了幾息。
霞色的衣裳,像極了那日的嫁裳,她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樣子,像極了……朝郎君緩步而來的新娘。
蕭黎的手指輕輕蜷了蜷,走上前:“今日宮中有賞月宴,文武百官皆會攜家眷前去。”
提及“家眷”二字,他的心仿佛也詭異地顫栗了下。
時窈的反應格外冷淡,她只是低下頭:“我已如王爺所說,穿戴好了,王爺也饒過那些侍女吧。”
蕭黎頓了下,半晌道:“她們不會有事。”
時窈再沒有應聲,只上了馬車,伴著車轱轆滾動的細微聲響,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到皇宮時,天色漸暗,宮門口的樹枝早已懸掛上一盞盞花燈,蜿蜒著直達宴請群臣的宮殿。
時窈與蕭黎下了馬車,在遇見三五成群的官員及家眷時,時窈的手一緊,一只大手牽住了她。
時窈轉頭看向蕭黎,后者沒有看他,只用力地攥著她的手,不曾放松分毫。
很快便到了宮殿,二人的到來,輕易引來所有人的目光,尤其蕭黎身側的時窈。
畢竟,上次宮宴,她還曾于眾目睽睽之下,衣衫半落地靠在祈安的懷中,后來更是被祈安接入府中。
如今,又一次宮宴,時窈卻與昭王殿下牽著手一同出現,萬般親昵。
只是,一個才被封為太子少師的祈大人,一個才從西北凱旋的昭王,都不是他們能招惹的,也只是多看上幾眼,再不敢多言。
唯有坐在小太子身側的祈安,原本冷漠的神情,在看見霞衣女子出現時,如死水微瀾,下瞬卻又僵住。
他的目光落在時窈與蕭黎相牽的手上,便再未移開。
賞月宴分外無趣,不外乎老皇帝說上幾句共襄盛舉的場面話,群臣恭維一番,而后笙簫歌舞,美酒佳肴,直至夜色漸濃。
而今日唯一不同之處便是,老皇帝宣布,他精神憊怠,今后朝政之事,由太子代為處理。
此番話落,眾人的目光再次從蕭黎與祈安之間徘徊。
太子年幼,又格外信任祈安,所謂代理朝政,分明是放權于祈安。
可被人圍觀的二人,卻無一人在意此事。
蕭黎正拿過一旁的梨花酥,放在時窈的面前:“既喜歡,便多吃些。”
祈安則垂著眼簾,無人知他在想什么。
賞月宴進行至一半,時窈甚覺無趣,趁著旁人正與蕭黎敬酒,她起身悄然離席。
今晚月色很好,照在地面恍如白晝。
不知從何處跑出來幾個粉雕玉砌的小孩,大抵是哪家大臣的子女,正跑跑跳跳地打鬧著,一派歡聲笑語。
時窈的目光不覺落在那些小孩身上,心境似也被他們感染,唇微微翹起一抹淺淺的笑。
身后一陣匆忙而慌亂的腳步響起,卻又緊接著戛然而止。
蕭黎原本驚惶的神情,在看見前方月色下女子的身影時松了一口氣,方才轉頭沒有看見她時,他以為她消失不見了。
而下瞬,在看見她唇角那細微的笑,他又不禁停下了腳步,不想打破此刻的美好。
可是,當時窈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那一抹笑還是收斂了起來。
蕭黎緊抿著唇走到她的身側,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落在那群吵鬧的孩童上,良久輕聲道:“你喜歡孩子?”
時窈的身軀凝滯了下,沒有應聲。
蕭黎轉頭看向她,也許月色太過溫柔,她的眉眼也柔和下來,他突然覺得,有一個孩子也不錯,一個像她的孩子……
“你若喜歡,也許往后……”
蕭黎的話沒有說完,時窈便打斷了他:“王爺忘了,您吩咐過,留在您身邊的暗衛,不能有弱點。”
“所以凡女子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服下絕子湯。”
蕭黎整個人停滯住了,手劇烈顫抖了下。
他看著月色下形容平淡的女子,眼眶倏地紅了,在有什么流出前,他抬手,用力地、緊密地抱住了她。
【系統:蕭黎好感度:95.】
不遠處。
一道清雅的身影立在漆黑的角落,消瘦的面頰比月光還要蒼白。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穿著無比般配的衣裳、親昵相擁的二人,掩藏在寬袖下的手緊緊攥著,手背上,青筋突起。
第45章 梨花酥,催情蠱。
并未等賞月宴結束, 蕭黎便牽著時窈出了宮。
上元節的夜晚沒有宵禁,年輕的男女在繁鬧的街市上嬉笑打鬧。
時窈坐在馬車內,隔著半開的轎簾朝外面看著, 不夜的都城被花燈裝點, 紅燈籠映照著亭臺樓閣,璀璨瑰麗。
直到窗外途徑一處河燈攤子, 時窈的神情頓了下, 似想到什么, 收回視線。
始終注視著她的蕭黎察覺到她細微的情緒變化,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清一盞盞河燈時也是一怔。
他想起那寫在河燈上的心愿,停頓片刻,喚停馬車走下車去,再回來, 手中拿著兩盞河燈, 將其中一盞遞到時窈面前:“今晚月色很好, 你可有心愿?”
時窈的睫毛顫了顫,只是看著河燈,并未接過:“王爺可會實現我的心愿?”
蕭黎因她的回應眉眼微亮:“只要你說。”
時窈終于抬頭:“我的心愿, 王爺能放我離去, 安穩度……”
“時窈!”蕭黎近乎倉惶地打斷她。
時窈抿緊了唇。
蕭黎卻只覺胸口一股澀痛攪得他坐立難安, 她以前寫的分明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如今想要的卻只有離開他的身邊。
“時窈,你親口說的, 拜月節晚上月色最好時,在河燈上寫下自己的心愿便會實現, ”蕭黎迫切地看著她的眼睛,“那晚你寫了什么?”
時窈的眸光動了下。
“時窈,你寫了什么?”蕭黎追問著,眼中殘存著希望的光,“我們如今完全可以實現它,不是嗎?”
時窈沉默了很久,目光仿佛也恍惚起來,許久她嘲諷地扯出一抹笑:“可是拜月節那晚,王爺爽約了啊。”
蕭黎的臉色驟然蒼白。
時窈繼續道:“王爺為了見蘇姑娘,第二日丑時才歸來。”
“所以那晚寫下的心愿,從一開始便注定不會實現。”
注定不會實現。
這六字恍如魔咒一般,在蕭黎的腦海中不斷回蕩著,胸口似乎也緊巴巴地皺成了一團,酸澀的痛。
恰逢馬車停下,王府到了。
時窈看著仍一動不動的蕭黎,垂下眼簾,俯身下了馬車,安安靜靜地朝里走去。
卻沒等走幾步,便聽見身后一聲驚呼:“王爺!”
下刻,時窈只覺自己的腰身一緊,整個人已被一只大手擄上了馬背上,兩只手臂將她禁錮在身后人的懷中,厚重的斗篷將她緊緊地包裹住,馬蹄疾馳著,朝城東而去。
一路上,官道漆黑,鮮少見到光亮,直到夜色深沉,時窈窩在斗篷里,被馬匹顛簸的一陣倦意,到了后半夜竟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來。
朦朧之中,她只感覺自己被人輕輕抱下了馬,一陣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后,她被放在了柔軟的床榻上。
時窈再醒過來,天色早已大亮。
頭頂是熟悉的簡陋房梁,一旁生了銹的火爐正燒著炭火,幽幽散著溫熱,偶爾柴木裂開,發出“啪”的一聲響。
床榻前窗子上,一串草編的蟈蟈正懸在那里,微微晃動著。
時窈看著那一串蟈蟈,最下面墜著一枚嶄新的,像是要將那二十余日續上一般。
時窈不由嗤笑,徐徐起榻,而后便聽見院外傳來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停頓片刻,轉身朝外走去。
枯草叢生的小院,蕭黎正穿著霞色的錦袍,拿著不知何處借來的鐮刀,一下下割著雜草。
不知他干了多久,如今只剩下角落的一點枯跡,唯有……她曾開辟出的那片小花園中,唯一的一朵山茶花正悄然盛放著。
時窈怔怔地走上前,目光掃過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最終站定在那朵小花前。
“開花了,”蕭黎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側,“時窈,這是你曾種下的那些。”
時窈蹲下身,虛空輕撫著那幾片稚嫩的花瓣,直到臉頰上一根手指輕輕碰除了下她的臉頰:“別哭。”蕭黎低聲道。
時窈猛地反應過來,站起身后退兩步:“王爺為何帶我來此處?”
蕭黎看著她退開的距離,神情凝固了下,很快扯起一抹笑:“你不是想要過安穩的日子?”
時窈目光微滯,唇動了動,卻沒等開口,院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時娘子,蕭郎君,沒想到你夫妻二人又回來了,如何?家里人可曾接受你們?”
時窈偏頭看去,很快認出來人,是鄰家的李大娘。
“家中人已接受我夫妻二人,”蕭黎語氣罕見的柔和,“只是窈窈想念蘭溪村的日子,我夫妻二人便想來此處看看。”
“那敢情好,”李大娘笑呵呵道,“這私奔到底見不得光,如今家里人接受了便好,往后也好有個照應。”
“嗯。”蕭黎笑著頷首,轉身拿起鐮刀遞給李大娘。
李大娘接過,沒有停留便離開了 。
時窈的目光落到蕭黎的手上,許是被枯草割傷,他原本完好如玉的手指,多了許多細碎的傷口,有些仍往外滲著血珠。
蕭黎察覺到她的視線:“不痛。”他輕聲道。
時窈突然回過神來,抿了抿唇:“我為何要在意你痛不痛。”說完,她轉身朝屋中走去。
蕭黎望著她的背影,他能看出來,她心軟了。
她總是容易心軟的。
是不是……過不了多久,他便能在她的眼中,看見當初的光芒了?
時窈發現,蕭黎似乎真的打算在蘭溪村住下了。
每日清晨,他會如她那時一般,前往山林中打獵,獵到的獵物便帶回來烤著吃。
最初他的動作極為生疏,可幾次后便漸漸熟練起來,炙烤得愈發美味。
多的獵物便分給周遭的村民,很快蘭溪村人便知,那對貌美的小夫妻又回來了。
午時,他會將那零落的小花園慢慢修整利落,偶有不懂之處,還會詢問她的意見。
若她不理會,他便亂理一通,直到她看不過去,主動出聲,他便會笑著,不厭其煩地將那些雜亂的泥土,重新規整好。
傍晚,他會拿著書卷與話本,輕聲詢問她可還要讀書習字,時窈甚至在他的神情里,察覺到一絲小心翼翼的感覺。
時窈沒有應聲,只翻看著自己的話本,偶爾遇到復雜的字跡,她會停頓上好一會兒,次數多了,每逢她停頓,蕭黎的聲音便會響起,低聲道出那個字念作什么,是為何意。
時窈轉過頭,總會望見蕭黎含笑的眼眸。
夜色漸濃時,他們會像往日般,躺在兩張相鄰的床榻上,伴著蟲鳴犬吠聲,沉默著。
隱隱中,蕭黎總在期待著什么,卻日日失望。
如是,二人在蘭溪村待了近半月的時日。
直到正月末,一早蕭黎打獵回來,二人一起用早食時,小小的院門外,傳來陣陣車輪聲。
數十輛馬車停在門口,穿著盔甲的將士走進院子。
時窈知道,在此處還算安穩的生活,到底是要結束了。
就算是蕭黎想要繼續,他底下那些門臣、將士也絕不會同意。
原劇情中,便是春節過后,老皇帝察覺到朝堂風云驟變,不愿當亡命之君,便放權給小太子。
彼時,蕭黎與蘇樂瑤已經歷西北兵營的同甘共苦,兩情相悅,蘇家也全力站在蕭黎一方。
一個月后,蕭黎逼宮,加之有蘇樂瑤的求情,祈安放水,蕭黎成功入主皇宮,登帝位。
如今,雖然沒有蘇家支持,可蕭黎到底手握兵符,而那些將士今日前來,正是迎他前往京畿軍營主持大局的。
時窈默默坐在屋內,聽著院子里將士一一勸蕭黎以大局為重的話語,手指沾了點溫茶,在桌上隨意地畫著,等著。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門外再次來了一輛馬車,馬車上,面白如敷粉的小太監匆匆忙忙跑下來,宣讀密詔:圣上邀昭王殿下入宮小敘。
顯然,這是一場鴻門宴。
只怕宮中早已得到有兵馬在京畿囤扎的消息,要蕭黎此時入宮,不過是為了挾持他,迫其退兵。
那些將士自也知曉,忙勸道:“此時當務之急是回軍營,決不能回宮。”
“殿下,這擺明了是一場計謀,殿下萬萬不可糊涂啊!”
“殿下……”
唯有立于中央的蕭黎,神情平靜,一言未發,長久的沉默后,他并未回應,反而轉身回了屋中。
時窈正坐在八仙桌旁,眼眸怔忡,蘸了水的指尖無意識地寫著什么。
蕭黎走上前,其余的字跡早已陰干,唯有“人間無數”四字,仍清晰可見。
蕭黎的手指輕顫了下:“窈窈……”
時窈猛地回神,待看見桌面上的字跡,她幾乎立刻站起身來,將其擦去。
蕭黎看著她慌亂的動作,并未戳穿她方才寫下的話,只輕聲道:“你可愿隨我離去?”
時窈抬頭看著他的眼睛,良久道:“王爺方才不是問我,午食想吃什么?”
蕭黎微頓。
“賞月宴那晚的梨花酥很是美味,我想吃了,”時窈安靜地說,“王爺可否入宮尋來?”
“為了我。”
蕭黎回望著她的眸子,她讓他入宮。
這一瞬,他莫名想到當初,他讓她接近祈安時說過的話:
“宮宴那夜,爬上祈安的榻,從此便是他的女人。”
“為了孤。”
這一瞬,他陡然明白了,當初心愛之人親手將自己推入險境之中,是怎樣的感受。
原來,這么艱澀,且痛苦。
門外一束陽光照了進來,蕭黎抬手,輕輕將時窈耳畔的一縷發拂至耳后,如同她當初一般,笑著道:“今日天色很好,我們去山中看日落吧。”
門外的將士仍在憂心忡忡地望著蕭黎,可蕭黎卻只牽著時窈的手,一步步地朝山中走著。
他們去到了當初去過的山崖,蕭黎解下披風,披在時窈的肩頭,而后坐在石頭上,看著日頭一點點地西落。
夕陽墜在白茫茫的云霧上端,將山河云海染成了一片橘黃。
二人看著壯觀的景象,都沒有開口。
最后一縷光芒墜入云海時,蕭黎牽起了她的手,慢慢地往回走,待回到蘭溪村,碰見了幾個正在打鬧的孩童。
蕭黎看著孩童,好一會兒若無其事地回到小院。
用過晚食后,二人如常躺在床榻上,沒有人出聲。
良久,蕭黎的聲音在深沉的夜色中響起:“時窈,待此事過后,我們成親吧。”
時窈睜開眼,轉眸望向他。
蕭黎沒有看她,只是低聲道:“到時,你想吃多少梨花酥,便讓御廚做多少,再收養上幾個資質好的孩子,他們會喚你‘娘親’,會喚我‘父親’……”
時窈沉默著,沒有應聲。
蕭黎也安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開口,第一次說出自己每晚的期待:“窈窈,再給我唱一遍你唱過的小曲兒吧。”
屋中依舊一片靜默。
蕭黎眼中的光亮漸漸隱于一片黑暗之中,卻在此時,低柔的吟唱聲靜靜響起,低婉而輕緩。
蕭黎不由轉過頭去,隔著朦朧的月色,看著女子的側顏。
他很清楚,當初自己釀下的錯事,任他如何彌補都無法恢復如初,唯有……感同身受。
她讓他入宮,身陷險境,也是同理。公主號-橙一/推文
他可以選擇去兵營,大軍在握,一場戰亂后,天下亦可得。
更何況時窈。
可卻又不甘,他想要的,是她的心,是她每逢看到他,眼中便忍不住漫出的愛意。
他想要完整的她。
入宮,他有的是法子全身而退。
天下與她,他都要。
【系統:蕭黎好感度:99.】
*
翌日一早。
時窈醒來時,屋內已空蕩蕩的,再無一人。
昨日的將士也都不見了蹤影。
唯有火爐上正煮著熱粥,散發著陣陣香氣。
八仙桌上,放著書信,是蕭黎留下的:
鍋中煮著粥,待你醒來應當已經煮好了。
我去尋梨花酥,等我。
蕭黎入宮了。
去赴那場明知是鴻門宴的局。
時窈將書信放回桌上,盛了粥慢條斯理地吃著,待吃好后,平靜地擦拭了下唇角,坐在嶄新的銅鏡前,換上來時的霞色裙裳,細致地描著紅妝。
描好后,已近午時。
原本晴朗的天色,此刻變得陰沉沉的,遠處的黑云仍在不斷席卷而來。
變天了。
時窈看了眼天象,起身朝外走去。
系統好奇:【宿主,你去哪兒?】
時窈彎了彎唇:“看熱鬧。”
說是看熱鬧,這一路上她卻始終不疾不徐,甚至還有閑心心上馬車外的風景。
直到夜幕降臨,時窈方才回到京城。
往日繁華如夢的都城,如今卻家家戶戶閉門不出,以往盡是花燈的街市,今夜卻只一片漆黑。
偶爾幾個家丁匆匆忙忙地出來關緊大門,口中也在念叨著:“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時窈未曾回王府,只安安靜靜地朝皇宮而去。
還未曾靠近宮城,她便已望見一片沖天的火光與雄渾的嘶吼。
朝堂更替,總要伴隨著流血與死亡。
時窈走下馬車,慢悠悠地走向宮門,很快被幾名宮衛攔下:“擅闖者死。”
話未說完,宮衛便只覺眼前女子眼中幽藍的光芒如有著詭異的力量,雙眸漸漸變得迷離,手中的長槍也不覺收回。
時窈淺笑,仍不疾不徐地朝宮內走著,不知走了多久,終于來到大殿前。
原本巍峨莊嚴的丹墀,如今早已化作戰場,彌漫著血腥之氣。
時窈抬眸,一眼便望見九九八十一臺階之上,大殿前,那道孤獨立于中央的雪白身影,依舊如往日般修長清雅,只是以往悲憫的面頰,此刻卻蒼白消瘦,面無表情。
而戰場中,蕭黎手執長劍,正與數名士兵纏斗,不過片刻,長劍染血,士兵盡數倒地不起。
蕭黎并不戀戰,飛身而起,由數名暗衛護送,向宮門口的方向而去。
也是在此刻,一襲玄衣的少年劃破長空,手執寶劍,帶著滿腔恨意朝蕭黎刺來。
蕭黎閃身避開,待看清來人后,諷刺一笑。
暗衛忙上前迎敵。
少年卻對暗衛不管不顧,只不要命般襲向蕭黎,招式越發凌厲,哪怕渾身上下已盡是傷口,內力混亂地在體內翻涌,仍未曾停手。
每一劍,都是致命的殺招。
時窈遠遠看著爭斗不休的二人,良久方才極淡地笑了一聲,緩步朝那邊走去,邊走邊在心中道:“系統,幫我一個忙。”
另一邊。
蕭黎無需將自己的力氣耗費在皇宮之中,因此在襲向段辭一劍后,他便轉身朝宮門口飛去。
卻未曾想,段辭竟避也不避那一劍,任由手臂被刺穿,另一手執劍便朝他的胸口刺來。
“住手!”沙啞惶恐的女聲穿過一片廝殺聲,清晰地響起。
段辭本執劍的手一顫,劍尖停在離蕭黎的胸口不過一指之隔,他轉過頭,看著一襲霞衣的女子慌亂地朝這邊跑來。
她很美,像極了她穿著嫁衣嫁給他的那日。
可是,她的腳步卻停在了蕭黎的身側,看著他請求道:“段辭,不要殺他。”
段辭出神地看著她,這一瞬,他好似終于確定,他真的失去了她,手上的長劍仿佛失了氣力,頹然垂下,再抬不起來。
蕭黎早在聽見時窈聲音時便已僵住,直到此刻看見她站在自己身側,他才回過神來。
她來找他了。
哪怕皇宮兇險,哪怕血腥污濁,她還是來找他了。
就像當初她替他擋下一劍,背著他一步步逃離險境一般。
如今,她再次出現。
她始終是放不下他的。
不遠處,弓箭手如受到詭異的召喚般,搭弓引箭,箭矢直指時窈的眉心,而后驟然松手。
長箭破空而出,凌厲地朝時窈而來。
大殿前,最先有所察覺的祈安再無先前的平靜,眼眸赤紅,狼狽地朝這邊而來:“時窈!”
時窈茫然地抬眸。
蕭黎也察覺到什么,轉眸看去,繼而望向身前的女子。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即便江山與時窈他都要,可至高無上的皇位,始終是最重要的。
可在此刻,他的腳步卻不自覺地飛奔到時窈面前,抬手,用力地抱住了她。
長箭刺入他的后背,頃刻間溫熱的血涌出,剔骨的痛意傳來。
時窈只覺蕭黎的身軀顫了下,繼而如失力般朝下倒去。
她頓了頓,最終伸手阻止了他的墜落,撐住了他的身軀。
蕭黎望著她,唇角也流出一道嫣紅的血線,卻仍固執地問:“我今日入宮,你可高興?”
時窈看著他唇角的血跡,良久以袖口將其拭去:“高興。”
蕭黎彎起唇角,扯出一抹笑:“可消氣了?”
時窈這次沉默了下來。
蕭黎悶咳幾聲,吃力地將手探入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
他的手上滿是鮮血,于是油紙包上也被染上了血跡,紙包被一層層地打開,里面是幾枚泛著香氣的梨花酥。
“不氣了……”這是蕭黎失去意識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系統:蕭黎好感度:100.】
隨著蕭黎的倒下,京城守衛士氣大漲,一聲聲的高呼漫過宮城,傳至遠方。
時窈將蕭黎放在地上,看著他手邊的梨花酥,沒有動。
身后一陣倉皇而紊亂的腳步聲響起,時窈只覺手腕一緊,人已被拉起,落入一道冰涼消瘦的懷中。
時窈甚至能感覺到身前人的身子仍在因著后怕而輕顫著。
“我幫大人擒獲了昭王殿下,大人不高興?”時窈慢悠悠地問道。
祈安的手劇烈顫抖了下,良久他方才松開她,眼眸里隱隱泛著鮮紅。
他沒有說話,拉著她的手,越過地上的一灘灘血跡,無視身后一聲聲的“大人”,仿佛這一切再與他、與她無關,徑自走向宮門。
不知何時,空蕩蕩的宮門口多了一輛馬車。
祈安拉著她上了馬車,一路上他只言未發,抓著她的手卻始終未曾放開。
直到馬夫“吁”的一聲,馬車徐徐停下,祈安再次拉著朝府中走去。
守在門口的下人匆匆忙忙迎上前來:“大人……”說著,目光落在時窈身上,語氣也詫異起來,“……時姑娘?”
以往雖疏離卻總會有禮回應的祈安,這一次卻恍若未聞,只緊緊抓著時窈的手,大步走向后院。
時窈看了眼他緊抓著自己的手,眉梢微揚,正要開口說些什么,胸口卻一陣酥癢麻痛涌起,來勢洶洶。
時窈不覺眉頭緊蹙。
正月初催情蠱未曾發作,她也未曾在意,未曾想偏偏在月末發作了起來,似乎要將先前未曾發作的也一并發作了,那股麻癢空虛比先前幾次都要劇烈。
她頓了頓,看了眼眼前的祈安,沉吟片刻,未曾做聲。
一直回到寢房,祈安才終于松開她的手,拿過絹帕便要擦拭她沾染了蕭黎血跡的手,卻沒等他動作,時窈陡然捂著胸口,悶哼一聲。
祈安的身軀微僵,扶住她虛弱的身軀,察覺到她泛紅的面頰時,手飛快搭上她的脈象。
“是催情蠱。”時窈低低的聲音響起。
祈安的手一顫,看著虛靠在自己懷中的女子,陡然想到前兩次催情蠱發作,她紅著眼圈問他“她可否留下”的畫面。
一瞬間,他的眸中復雜而濃烈的情緒翻涌著,自厭,掙扎,與隱秘的、不可為人知曉的期盼。
然而下刻,時窈竭力維持著冷靜,自他的懷中站起身來,語氣極淡:“勞煩大人,再為我挑一味解藥罷。”
話落,她平靜地朝門外走去……
第46章 魚戲花間。
祈安長身孤立于寢房中央, 看著時窈一步一步地走向門口,搖曳的燭火將他的影子映照在闌窗上,晃動著, 如同他此刻的心。
房門被人輕輕地關上, 時窈已經走了出去。
祈安思緒混亂之間,想到了當初的場景。
第一次催情蠱發作, 她紅著眼圈問他:大人便未曾對我生出半分男女之情?
第二次催情蠱發作, 她坐靠在他的懷中:大人今夜可否不再將我推開?
如今, 她卻平靜地讓他為她尋“解藥”。
她不想要他了。
房門被人小心地敲了兩下,祈安的眸子忽地亮了起來,快步走到門前,卻在看見門外的下人時,神情僵滯。
“大人,時姑娘說, 她回后院了, 大人若是找好了, 便送去那里便好。”下人雖不知時姑娘是何意,卻還是一五一十地復述道。
祈安的身形微微搖晃了下,抓著門框的手止不住地用力。
良久, 他身披月色緩步走了出去。
今夜宮城動亂, 府上的侍衛盡責地守在府上每一處角落, 其中……不乏他曾選出由著時窈挑的那幾個。
祈安站在風亭,俊雅的眉眼因著眼尾的一抹紅, 生出了綺艷之色。
他出神地看著來來往往巡查的侍衛,他們比他擁有更為完好的體魄, 更能幫著時窈解去發作的蠱毒,如今, 她也不再想留在他身邊……
他應當如先前一般,讓她不再痛苦。
他甚至想過,這一次,在為她解毒的第二日,便將那人送離京城,絕不給二人再見面的時機。
往后,再無人能將她從他身邊奪走,他們還如之前一般相處。
可是,可是……
祈安看著自己死死攥緊的手,當時窈真的不再需要他時,他不得不承認胸口翻涌的情緒……
是不甘,還有,嫉妒。
下人已匆匆忙忙取來了披風,正欲送過去,卻沒等上前,眼前一陣冷風拂過,祈安已快步朝后院的方向走去……
另一邊,時窈正側躺在臥房內,面頰酡紅,眉眼半闔。
房中未曾點蠟燭,唯有點燃的火爐隱隱冒出昏黃的光芒,映出隱隱約約的輪廓。
聽見門外傳來的腳步聲,時窈方才緩緩睜開雙眸。
來了。
房門并未上栓,輕輕一推便開了,只有細微的“吱呀”聲響起。
時窈的身軀輕顫,好一會兒才勉強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并未看向門口,只沙啞地問:“大人派你前來的?”
祈安直到此刻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指尖一頓,沒有作聲,緩步走上前。
似是胸口極為痛楚,時窈低低地悶哼了一聲,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白影,沉默許久,喉嚨深處溢出一聲似是自嘲的笑聲。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來人面前,卻在將要靠近他時,胸口驟然一空,整個人趔趄了下。
一只蒼白的手扶住了她的腰身,時窈撞進他的懷中。
祈安身子一抖,手也僵住了。
時窈身上那股熱意越發灼人,眼眸也逐漸泛起水霧,遲疑片刻,她最終未曾離開那個沾染了冰冷夜色的懷抱:“抱歉。”
伴隨著一聲低吟,她抬起頭,捧著他的臉頰,微微踮腳便要吻上他的唇……
祈安的喉結劇烈地動了下,只覺胸口有什么狂跳不止,嗓音也沙啞得厲害:“時窈。”他輕喚著她,試圖喚回她的一絲神志。
他不希望第二日醒來,她會后悔今夜之事。
時窈的唇果真停在了與他不過一紙之隔的地方,二人的呼吸彼此糾纏。
不知過了多久,時窈退離了幾寸,借著微弱的光芒看清眼前人后,她沉寂了很久,而后……緩緩松開了他:“抱歉,我看錯了。”
“是我褻瀆了大人。”
說著,她放下了踮起的腳尖,似是怕自己再被蠱毒控制,做出沖動之事,她轉身想要逃離此處。
卻在她的手碰到門框之時,身后陡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時窈抓著門框的手被一只修長的手從身后扣住,十指穿插,強硬的氣息頃刻間將她籠罩其中,另一只有力的手翻轉過她的身子,“砰”的一聲重重抵在了門后。
時窈下意識地抬起頭,未等低呼出聲,泛著冰涼的唇瓣已經堵住了她的唇,起初只是緊緊地貼著……
細碎的呼吸如蝴蝶振翅,噴灑在她的面頰。
時窈象征性地推拒了兩下,祈安的手卻越發用力地擁緊了她,唇瓣生澀地研磨、輕吮。
剎那間時窈只覺胸口那股空虛之感被勾了上來,愈發強烈,她不禁低低輕吟出聲。
祈安的動作因這抹聲音短暫的僵滯,片刻后將她抱起,走到榻旁。
“祈安,”時窈啞聲喚他的名字,“你可知……”
祈安的嗓音也染上了喑啞:“我幫你,時窈。”
“別找別人,我幫你。”
不等她的回應,他的唇近乎討好地落在她的眉心,眼瞼,鼻尖……最終再次捕捉到嫣紅的唇。
停留,輾轉,而后,徐徐下落……
宛如寒冬親吻梅枝,于纖細的枝丫,遍布朵朵紅梅。
蝶翅猶不甘地褪去包裹枝丫的霞衣,沿著起伏的峰壑,蜿蜒著落到沾了清露的花間,剝開梅瓣,小心翼翼地觸碰著藏在其中的紅豆。
恰如一尾漂亮的金魚嬉戲在溪水之間,潤澤而靈活,偶爾躍出水面,帶出點點晶瑩的水珠,四濺而去,氤氳著圈圈漣漪。
時窈無力地抬起手,卻只抓到如綢緞般絲滑的墨發,雪白的發帶松垮垮地散開,墨發頃刻滑落,柔軟的發梢撓弄到她的小腹。
“大人……”時窈輕顫了下。
祈安抬眸看向她,眸光異常的明亮,聽著耳畔悅耳的聲響,他那雙曾舞文弄墨彈奏琴箏的手指,也加入其中,安靜地譜出一曲鳳求凰。
紗帳悄然落下,影影綽綽映出交纏的影子。公主號-橙一/推文
月色也悄無聲息地躲在了云后。
不知過去多久,時窈體內翻涌的蠱蟲漸漸平息,她呼吸急促地被祈安用力地抱在懷中。
祈安的唇瓣愈發嫣紅潤澤,未曾褪去的袍服,散亂開來,隱隱露出精瘦白皙的胸膛。
時窈的手徐徐鉆入他的袍服之下,幾乎立刻感受到那飛快跳動的心跳。
祈安的呼吸立刻亂了,捉住她亂動的手,嗓音嘶啞:“時窈,別亂動。”
時窈從他的懷中抬起頭:“大人怎會親自來這里?”
祈安指尖一顫,唇動了動,沒有開口。
時窈抿緊了唇,下瞬忽然扯開他的衣襟。
祈安忙抓住她的手,時窈冷聲道:“大人若不愿,往后也無需來幫我,我自會尋到自愿之人。”
祈安的身子僵住,他轉頭看著她認真的神情,許久抓著她的手徐徐松開,躺在那里,身軀緊繃如石,面色蒼白,額角也蒙了層薄汗。
時窈解開他的鞶帶,衣襟立刻滑落兩側。
祈安的身軀顫抖了下,許久闔上雙眼。
時窈看了他好一會兒,最終未曾剝去最后一層里衣,只取過枕邊尖銳的銀釬,伸手覆在他跳動如雷的胸口上,而后用力刺下。
祈安悶哼一聲,睜開雙眼迷茫地看著她,眼中有不解,有怔忡,卻未曾阻止。
時窈看著他胸口的傷,血珠幾乎立刻滲了出來,直到系統說“夠了”的聲音響起,她方才將金釬拔出。
仍有血珠冒出,時窈抬眸看了祈安一眼,垂首將那滴血舐去。
祈安喉嚨里驀地溢出一聲低喘。
時窈抬起頭:“大人一次次將我推出,這是懲戒。”
祈安望著她:“好。”
【系統:祈安好感度:99.】
時窈聽著系統的播報,眉眼漸漸舒展,在他的懷中尋了處舒服的位子躺了下來。
祈安雙手緊緊地擁抱著她,許久道:“時窈。”
“累”了大半夜,時窈已有些疲憊,聲音添了困倦:“嗯?”
祈安沉默片刻:“……委屈你了。”
時窈從他懷中抬起頭,半晌拉過他的手指:“大人的這里,”而后抵上他的唇瓣,“還有這里……”
“很好。”
祈安呼吸一緊。
時窈想到什么:“還有……”說著,她緩緩湊近到他的耳畔,低喃著說了什么。
祈安的耳垂與將白未白的晨色中,頃刻嫣紅如血。
時窈作勢委屈道:“大人博學多才,學富五車,又是最年輕的狀元郎,學會這些‘本事’,定然也很容易吧?”
祈安的唇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到底什么都說不出,只將她禁錮在自己的懷中,不讓她看見自己慌亂的神情。
*
宮中風云驟變,蕭黎中箭后被太醫救治,如今已軟禁起來,群龍無首之下,他帶來的將士與暗衛也都盡數被擒獲。
唯有京畿處駐扎的五萬兵馬仍是大患。
半月內若無兵符或蕭黎本人親自現身,五萬兵馬將齊攻入京,京中三四萬駐軍抵抗,只怕到時少不了一場血戰。
朝堂之上,關于此事日日都要爭執不休,接連爭了三日。
直到第四日,宮中傳來消息,蕭黎醒了,卻不肯說出兵符在何處,誰人前去,他都始終一言不發。
第六日,時窈入了宮,去見了蕭黎。
祈安雖不愿,但見她執意前去,只得同意,卻派人死死圍著軟禁蕭黎的宮殿,半只蒼蠅都難以飛出。
時窈進入宮殿時,蕭黎正坐在床榻上,手中翻看著一卷書卷,身上的綢緞寢衣松垮垮的,短短五日,他整個人竟瘦了一圈,臉上毫無血色。
時窈并未出聲,只緩緩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溫茶。
蕭黎聽見了動靜,卻恍若未聞般,仍低頭看著書,半點沒有抬頭的意思。
直到時窈出聲:“王爺。”
蕭黎翻頁的手一頓,良久方才抬起頭看向她。
“王爺瘦了。”時窈望著他,緩聲道。
蕭黎只定定看著她的眉眼,扯起一抹笑來:“不瘦點,窈窈會心疼我?”
時窈笑了下,將溫茶端給蕭黎:“王爺喝茶。”
蕭黎接過茶,待嗅到茶里的異香,他的動作頓了下,仰頭一飲而盡。
而后,他如什么都沒發生一般,輕聲說起另一件事:
“記得我曾對你說過,這件事過后,我們便成親,到時你的嫁裳定比上次奢華得多。”
“之后你我再收養幾個資質好的孩子,你喜愛蘭溪村那處院落,我也已命人買了下來,往后每逢拜月節時,我們便前往那邊小住幾日……”
他的聲音很輕,語氣里帶著淡淡的向往。
時窈沒有打斷他,只是等他說完后方才輕聲道:“可惜,那個愛你入骨,曾真切地想與你共度一生的時窈,已經死了。”
蕭黎陡然沉寂,眼眶也漸漸泛起紅來。
時窈坦誠道:“那日入宮,我是故意的。”
蕭黎的神情沒有意外之色,只是臉色越發的白。
他并非蠢笨之人,豈會幾日的時日都想不懂呢?
時窈那日出現在宮里的時機太巧了,她沒有武功,如何能安生地入宮?
且祈安的手下,便是死,箭矢也絕不敢對準時窈。
一切都表明,她是故意而為之。
“我只是沒想到,”時窈輕聲道,“王爺竟真的會為了護我,擋下那一箭。”
蕭黎沉默了許久,嗓音沙啞:“以往你次次以身為盾護我時,我從未放在心上,或者說,你總是面色冷靜,我只當你不懂痛為何物。”
“可這次護你之后,我方才知,原來,竟是這般的痛。”
“時窈,你說你不知我為何護你,其實我亦不知為何,”蕭黎安靜道,“我這幾日想了許久,在我心中,天下、皇位,每一樣都比你要重要,可為何偏偏選擇護你。”
他的嗓音突然啞了下來:“就在剛剛,你站在那里笑著對我說‘王爺瘦了’時,我突然便想明白了。”
“時窈,天下比你重要,可你,比我重要。”
時窈垂下眼簾,這是出乎她預料的回答。
蕭黎伸手,將一卷書卷遞到她面前:“再陪我看會兒書?”
時窈看了他一眼,接過書卷,坐在床榻旁,靜靜地翻看著,偶爾停頓,蕭黎便會探出手來,指著那個令她停頓的字,低聲解釋。
直到一卷書到了末尾,蕭黎垂眸道:“那些隨我前來的暗衛與將士,王府中人,可還活著?”
時窈低聲道:“王府已被遣散,其余人皆在獄中,都還活著。”
“不過七日后,不止他們,京中多少人,大抵都見不到日出日落了。”
蕭黎沉寂下來,良久諷笑道:“祈安永遠只有婦人之仁,”說著,他的聲音輕了下來, “時窈。”
“嗯?”
“你想要的,你的心愿,我能幫你實現。”
時窈微怔,轉頭看向他。
蕭黎卻移開目光,不再看她。
時窈停頓了下,將書卷合上,整理好放在他的身側,轉身朝外走去,未曾回頭。
直到關門聲響起,蕭黎抬頭看向門口處,那里早已空無一人,唯有桌上那杯仍殘留著毒蠱異香的茶杯,昭示著她真的來過。
蕭黎驀地低咳一聲,一口鮮血從口中吐出,落在面前光潔的書頁上。
他出神地看著上方的血跡,感受著體內內力的流失,而后又一口鮮血嘔出,肺腑密密麻麻地刺痛著,生不如死。
當初他令時窈爬上祈安床榻的第二夜,曾命人給了她散盡武功的毒蠱。
后來她對他說:那夜,王爺命人送來的蠱藥,真的好疼啊。
原來……真的很疼,很疼。
*
時窈走出宮殿時,祈安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門口,見到她出來,他緊繃的身軀才驟然輕松,走上前,初次無視周遭眾人的視線,于眾目睽睽下牽起她的手,朝外走著。
時窈垂眸,他的手格外冰冷,可如今已是春日。
“大人,”時窈輕聲喚,迎上祈安的視線,她笑道,“隨我去個地方?”
祈安沒有問她去哪兒,只命人安排了馬車,與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朝蘭溪村的方向而去。
約莫半日,一眾人才終于趕到。
時窈走到她親自開墾的小花園中,找到她曾埋下那兩盞河燈的地方,命人挖下去。
挖到四尺深時,鐵鍬撞到了一個堅硬的盒子,一眾人刀劈斧鑿近一個時辰,才終于將盒子打開。
里面放著半枚被劈開的古樸的銅印,印上刻著一只虎獸。
兵符。
時窈正欲讓人將兵符拿給祈安,卻未曾尋到祈安的身影,等到走到屋中,才發現他始終未曾關注過兵符,只是站在屋子中央,目光一一掃過此處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桌上仍殘留著她離開前的碗筷,火爐早已熄滅,炭灰仍聚在爐中;
梳妝臺前,上好的胭脂水粉仍整齊地擺在銅鏡前,仿佛主人只是離開一會兒,不日便回。
還有……那并列擺放的床榻,床榻上倒扣的話本,窗子前搖搖晃晃的草編蟈蟈,以及,門上懸著的花燈,均昭示:
這里曾是一個……家。
一個她與蕭黎的家。
返回京城的路上,祈安異常的沉靜,坐在那里,俊雅的面頰于一盞燭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不知在沉思著什么。
直到后半夜,馬車方才停在祈府門前。
時窈早已困倦不已,意識游移間聽見車輪聲停下,只含糊地問了句:“到了?”
話音未落,祈安便抱起她,一步步朝府中走去。
時窈樂得自在,頭一歪便再次睡了過去。
門口相迎的下人與侍衛均飛快垂下眼簾,不敢多看。
唯有遠處昏暗的角落,馬尾高束的少年望著被抱在懷中的女子,許久悶咳一聲,轉身孤獨離去。
時窈被祈安抱著,一直回到寢房。
她感覺到自己被人輕輕置于床榻上,脫去鞋襪、褪去外裳,凈手潔面,而后,一聲沙啞的聲音喚著她:“時窈。”
時窈半夢半醒間睜 開眼:“嗯?”
祈安的唇動了動,想要問那處院落,想要問她與蕭黎如何相處,想要問那些鄰家說的“私奔的小夫妻”是誰……
可無數問題到了嘴邊,卻又惶恐地不敢多問,怕聽見那個真實的答案。
時窈久沒聽見聲音,不由凝眉:“怎么……”
沒等說完,眼前驟然一暗,祈安用力地吻了下來……
第47章 二世界完。
有蕭黎的兵符在手, 囤扎在京畿的五萬人馬最終毫發無損地撤去。
已被廢去武功的蕭黎被小太子下赦令,軟禁在昭王府中。
一時之間,朝堂上的一棵大樹倒下, 唯有身為太子少師的祈安仍矗立著。
而祈安這幾日反倒一直未曾入宮當值, 反而只在府中待著,鮮少出門。
不少大臣或是派人前來討好, 或是間接探其口風, 均無功而返。
只是聽聞這幾日祈安一直被那日他帶回府中的女子纏著, 且那女子還是昭王殿下曾于賞月宴上萬般寵溺的女子,一時不免斥上幾句紅顏禍水。
身為“紅顏禍水”本人,時窈倒也不覺得冤枉,畢竟……傳聞也算屬實。
看著祈安這樣一正人君子,被她引得拘謹不安,夜夜被翻紅浪, 她心中極有成就感。
只是, 祈安到底仍有著一身文人風骨, 除卻那日拈酸吃醋主動了一次后,始終坐懷不亂,甚至以她“蠱毒未曾發作”為由, 避開她的接近。
每逢此刻, 時窈總要板著臉說上一句“大人強奪人妻又不理不睬”, 或“大人這般不情不愿,便放我離去免得我惹人煩”, 祈安方才肯乖乖就范。
這日,時窈正在寢房吃著糕點看話本, 門外有人送來一箱物件,其中不乏上好的珠釵首飾、明珠綢緞。
想來是朝堂那些人討好祈安不成, 轉而將心思落在了她這個“紅顏禍水”身上。
時窈一一看過后并未在意,正欲合上,便發現角落還有一個小箱子,打開后,里面正是些玉制的“小玩意兒”,及幾本書籍畫冊,最上方的《鴛鴦秘譜》四字,甚是惹眼。
時窈翻看完后,恰逢祈安回房,當即興致勃勃地將箱子推向祈安:“大人,你瞧!”
祈安方才正與幾名朝臣在書房商議處置蕭黎手下的事,結束后便徑自回房,路上早已聽聞有人送了時窈一箱珠寶一事。
以往他不屑這等討好行賄之事,可不知為何,因著是送與時窈的,他反而并無不喜。
“你若喜歡,留下便……”好。
他的話,在看見箱子里的東西時頓住了,繼而一抹胭脂色飛上耳尖,眉頭輕蹙,飛快將箱子合上。
“大人?”時窈不解,“大人不喜歡嗎?”
祈安長睫顫了下,緊抿著唇:“不喜。”
“真的啊?”時窈無辜地眨了眨眼,“大人不愿與我一同……”
“時窈!”祈安輕斥一聲,打斷她的話,繼而將箱子落鎖,推到床榻底下的最里面,“往后,不可這般……大膽。”
時窈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想到先前幾次皆是自己威逼利誘,心中也不由沒了耐心,淡淡應了一聲便重新窩回八仙椅中,拿起話本來。公主號-橙一/推文
祈安看著她冷淡的樣子,心中有些不適應,剛好門外傳來下人的聲音:“大人,宮衛已經壓到司禮監,請您前去問詢呢。”
祈安默了默,走上前將時窈空了的杯盞倒上熱茶:“我先去司禮監,有事便命人去喚我。”
“大人慢走。”時窈扯了扯唇,說得隨意。
祈安又頓了幾息,直到外面人小聲催促,他方才走了出去。
也是在他離開后不久,時窈便聽見識海中系統略顯急促的聲音:【宿主,段辭身體極為虛弱。】
時窈翻看話本的動作微凝,不解段辭武力高深,怎會身體虛弱?
可想到那還未曾圓滿的好感度,以及方才祈安那不招人喜的禁欲模樣,她索性將話本放下,起身走了出去。
仍舊是熟悉的泰和巷,以及巷子里那個熟悉的小院。
院門上鮮紅的喜帖沒有撕去,只是近兩個月的時日,風吹雨打下有些褪色。
小院門半掩著,時窈推開走了進去。
院子里的枝干上,小巧的紅燈籠仍懸掛在上方,只是大抵掉下來過,燈籠有些破碎,被人用紅綢細致地系好了。
西屋與柴房上掛著的紅綢,窗子上的窗花,主屋門前的喜字,都還如她離開那日的模樣。
時窈緩步走進主屋,方才走進,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越往里屋走,味道便越是濃郁。
她遲疑片刻,掀開成親那日才換的嫣紅的簾子,一眼便看見正安靜蜷縮在床榻上的少年,面頰慘白,眉頭緊蹙,似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系統沒有撒謊,他的身子的確很是虛弱。
時窈凝眉,走上前去,將手探向少年的額角,滾燙灼人,直到收回手,她方才發現,少年的手臂與肩頭,盡是血跡。
段辭自宮變那夜,手臂與肩頭被人刺穿,除了最初隨意撒上藥粉后,便再未曾在意。
并非不痛,只是覺得毫無意義,似乎一切都失去了價值。
那晚時窈護著蕭黎的模樣,被大人帶走的模樣,一遍遍在他的腦海中回蕩。
而他卻連再次出現在她身邊的身份都沒有了,只能于不見光處,偷偷看她一眼。
她很好,想來也是,大人也會對她很好的。
他更沒什么機會了。
傷口很痛,他卻再提不起勁頭去看一眼那些傷,相反,痛極時,他反而能看見時窈仍與他一起生活在這處小院,從未離去。
一場昏睡,段辭只覺自己渾身如被火燒一般。
也許一日,也許三日,就在他覺得自己會同幼時般,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死去時,恍惚里,他感覺到自己的額頭好似被人輕柔地拂過。
而后外屋響起細微的水聲,干涸的唇被人用溫水一點點地沾濕,灼燙的額角覆上一層冰涼的絹帕,格外舒適。
直到手臂與肩頭的袍服被人剪開,傷口被人輕輕地擦拭時,段辭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看見一道溫柔的身影正坐在床榻旁,手中拿著藥膏,正一點點地為他上著藥。
是夢吧。
畢竟只有在夢里,她才會出現。
段辭不由伸手,想要觸碰眼前人,卻在將要碰到她的面頰時,一道低低的聲音打斷了他:“傷口很深,不要亂動。”
段辭的手僵在半空,許久眼瞼輕顫了下,眼眶也不由泛起紅。
不是夢,真的是她。
“時窈……”他一字一字地認真喚著她的名字。
時窈上藥的動作微頓,終于抬眸看了他一眼:“你傷得很重,為何不去看大夫?”
段辭的唇動了動,良久艱澀道:“你怎會……回來?”
時窈仍繼續上著藥,語氣格外安靜:“遇見了鄰家,他們說你已幾日未曾出門了,院門大開著,怕是出了什么事。”
段辭怔怔地看著她。
時窈已經上好了藥,為他仔細地包扎好:“兩日后記得換藥。”說著她便要站起身,卻沒等邁開步子,手腕被人用力地攥住。
時窈側過頭:“外面熬著藥,我端進來。”
所以,她不是離開。
段辭的手徐徐松開。
時窈很快將熬好的藥拿了進來:“可能有些燙。”
段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一舉一動,又看向湊到自己唇邊的湯匙,微微啟唇,苦澀的藥味頃刻在唇齒間彌漫,他卻品出了一絲甘甜。
直到一碗藥喂完,時窈將藥碗放到一旁,久久沒有說話,窗外天色漸暗,她站起身:“熱已消了些,我先回……”
“我是不是,”段辭粗啞的嗓音打斷了她,“……再無可能了?”
時窈腳步頓住,回眸看著靠坐在病榻上的少年,高束的馬尾垂落,整個人仿佛也失去了生機。
她沉默了很久,以食指蘸了藥碗中殘留的藥汁,輕輕地點在少年的鼻尖:“……好好活著。”
這一次,她走了出去,再未回頭。
段辭仍僵坐在床榻上,感受著鼻尖上的絲絲涼意。
“你不擦掉,我便不氣了。”除夕那夜,她笑著對他這樣說。
那樣充滿生機的美好,仿佛發生在昨日,格外清晰。
段辭一動未動,直到鼻尖上的藥汁干涸,他仍沒有擦拭掉那殘留的一點褐色,唯有赤紅的眼中,一滴淚倏地滑落,砸在手背上。
她不生他的氣了。
卻也……不可能了。
【系統:段辭好感度:100.】
時窈方才走出門去,便聽見了系統的聲音。
她只停頓了下腳步,便繼續前行,始終未曾回頭。
身側,兩個眼熟的鄰家正低著頭惶恐地朝家中跑去,時窈不解,直到走到巷口,她停了下來。
幾名統領模樣的人騎在馬上,身后數十名將士舉著火把,井然有序地立在兩側,火光將四周照得形如白晝。
見到她,眾人紛紛停下,讓開中間的通道。
時窈看見一道慌亂的身影越過人群朝她走來,直到走到她的面前,方才讓人看清,他的手指在輕顫著,眼中是莫大的惶恐。
唯有在牽到她的手時,他眼中的倉皇才終于平靜。
“大人這是?”時窈不解地看了眼身后莫大的陣仗。
祈安的唇動了動,喉嚨卻似被什么堵住,最終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朝身后段辭的小院看去,嗓音緊繃沙啞:“得到想要的了嗎?”
時窈微詫,抬眸看向他。
有一瞬,她竟覺得他好似知道些什么。
可祈安卻再未言語,只拉著她一同上了馬車。
回到祈府時,仍在尋找的下人看見時窈,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寢房的地面,仍散亂著一地的折子,祈安恍若未見,邁過折子,拉著時窈走到內寢,而后松開她走到外間,再回來時,手中抱著一個精致的木箱。
時窈看著那熟悉的木箱,微微一滯。
祈安卻已打開的木箱,將里面的玉件全數傾倒在床上,捧著她的面頰,迫切地望著她的眼睛:“時窈,你想怎樣都可以。”
說到此,他的眼神多了淡淡的哀色:“只是,別離開。”
說這番話時,他頭頂的好感度在瘋狂地波動,屢次達到圓滿。
可最終,還是沉靜在了99上。
時窈安靜地看著他,良久,抬手撫向他的眉眼。
祈安的睫毛輕顫了下。
時窈的手徐徐下移,落在他的唇瓣,喉結,以及……腰間的鞶帶。
鞶帶解開,雪白的袍服也變得松松垮垮,露出單薄的里衣。
祈安死死抿著唇,接受著她近乎戲弄的動作,卻始終未曾避開,未曾阻止。
直到外裳滑落,時窈的手停了下來,再次回到他的面頰。
“祈安,”她沒有喚他大人,少見地連名帶姓地喚他,“你愛我嗎?”
祈安的身軀抖動了下,他望著她的眼睛,啞聲問:“你要我愛你嗎?”
時窈這一次沉默下來,許久移開視線,提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大人今日審訊了宮衛?”
祈安神色微滯,良久“嗯”了一聲。
“宮變那晚,守在城門的宮衛?”
祈安望向她,這一次沒有回應。
時窈也安靜了,許久,她望向床上的玉件,語帶笑意:“大人說話可還算話?”
祈安循著她的視線看去,眸光顫了顫,許久輕輕吻上她的唇角,以行動回應了她的問題。
*
這之后很長的一段時日,時窈安穩地在祈府住了下來。
她聽聞段辭走了,去了西北,至于去做什么,無人知曉。
祈安再未在宮中過夜,除卻每日去宮中如常與太子教授學業、處理司禮監的事宜外,更多的空閑,他都待在府邸中。
白日他們會逛街游園,賞花賞水,或是一同去那處早已改成學堂的破廟,時窈會于屋后,看著祈安一襲文人打扮,教授孩童學業。
夜幕降臨,他們偶爾會一同賞月,更多的時候,在寢房度過。
這段時日,祈安學會了不少“花樣”,從最初的羞于啟齒,到后來開始樂衷于“實踐”。
有時時窈看著光風霽月的清雅公子,坐在案幾后不自在地翻看著她拿來的春色滿園的話本,心中總忍不住愧疚地暗道一聲“罪孽”。
可當看見清雅公子眼尾染了濕紅望著她時,那本就不多的愧疚頃刻間便煙消云散。
若說唯一的一點不好之處,便是祈安的好感度始終在99。
有時二人情意最為濃烈時,那顫動的好感度幾乎將她的識海攪亂,可當歸于平靜,好感度也總是再次回落。
時窈問過祈安數次:“大人愛我嗎?”
每一次,祈安總會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問她:“你要我愛你嗎?”
時窈從未回應過。
如是,從春到夏,再到冬。
直到這日,祈安休沐,時窈與他一同再次去了學堂。
近一年的時日,當初不過幾個孩童的破廟,此時早已在祈安的資助下,成為容納數百人的學堂。
屋舍擴建,夫子也多了許多。
時窈坐在學堂后,看著祈安拿著書卷,清雅俊逸地行走于其中,恍若翩翩公子。
也是此時,系統的聲音響起:【宿主,心血精元已經提煉完成了。】
時窈短暫地怔了下,很快反應過來,“嗯”了一聲。
回府的馬車上,一盞燈籠放在桌上,幽幽的火光照著二人的眉眼。
時窈看著祈安,看了許久,輕聲問道:“大人,你愛我嗎?”
前所未有的認真。
祈安牽著她的手顫了下,他沒有看她,仍舊反問:“你可要我愛你?”
時窈這一次并未沉默,她點了頭:“要。”
祈安的神情似乎凝滯住了,良久,他抬起頭,望著她的眼睛,而后彎起一抹笑:“好。”
“我愛你,時窈。”
像是終于道出壓在胸口的一句話,他的語氣輕松,而絕望。
也是在他開口的瞬間,時窈看見,他頭頂的好感度再沒有混亂,只是堅定地、平靜地變成了100.
系統恭喜她任務完成聲音在識海中響起,時窈靜默著,祈安也十分沉寂。
直到回到寢房,時窈看著正為她解開斗篷的男子,突然喚:“大人。”
祈安抬起頭,時窈輕輕地吻了他的唇角。
窗子被寒風吹開,點點細碎的雪花飄落,二人同時轉頭看去。
“下雪了,大人。”時窈輕聲道。
“嗯。”祈安也輕聲應著。
這一晚,窗子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二人裹著厚厚的被子,祈安擁著時窈,看了一夜的雪。
祈安不知自己何時睡去了,只是再醒來,窗子已被人關好,再無絲毫寒意。
火爐靜靜地燃燒著,木炭時不時迸裂出細小的火星。
懷中空蕩蕩的,里間的床榻也空蕩蕩的。
祈安平靜地起榻,打開房門,門口守著的下人幾乎立刻道:“大人!”
祈安應了一聲,淡淡地問:“時姑娘可曾出去過?”
下人搖頭:“未曾。”
長久的沉默后,祈安“嗯”了一聲,重新關上了房門,坐在空無一人的寢房,神情死寂。
他想起大半年前,宮變那晚守城的宮衛說的話。
他們說,他們始終恪盡職守地守在宮門口,未曾放任何人進去過,更沒有見過時姑娘。
他們好像一同缺失了一段記憶——時窈入宮的記憶。
唯有一名宮衛,恍惚之中記起,自己好似被一道幽藍的目光蠱惑了,不自覺地聽命于對方,可當清醒過來后,卻什么都不曾記得。
祈安從不信這些牛鬼蛇神,可眾人如出一轍的言論,卻讓他不得不信。
——時窈的出現,從一開始便非偶然。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仔細回憶著她的所作所為。
她給了蕭黎一個家,蕭黎愛她;她也給了段辭一個家,段辭也愛她。
哦,原來她想要的,是他們的心。
罷了,他想。
既然忘不掉,舍不下,何必再折磨自己?
所以他故作不知,如常地與她相處,所以在她問他是否愛她時,一遍遍問她“你要我愛你嗎?”
只要她要,他便會給她。
唯一讓他竊喜的是,她給了他一年的時光,沒有索要。
這是她的恩賜,唯一的恩賜,給了他。
只有最后一次,她問他是否愛她時,他能看出她眼中的認真,還有那掩藏在認真下的一絲悵然。
足夠了。
他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訴說著自己的情愫,對她說出無數個日日夜夜,在心里說過無數遍的話:
我愛你。
她的消失,出乎他的認知,卻在意料之中。
這世上萬萬千千,太多太多的世外之人,世外之物。
他愛上的,只不過也是這樣的存在罷了。
祈安這一次未曾尋找時窈,只安安靜靜地佩戴好她留下的暖袖與護臏,去了宮中。
他如常當值,如常處理事務,只是將太子少師一職辭去,挑了大儒接替。
當初他一手扶持的小太子,如今已逐漸有了帝王的野心與悲憫。
一切都極好。
這一年的春節,祈安一人坐在府邸的膳廳,包了兩碗水餃,吃完后的第二日,他入了宮,辭去了司禮監掌印的官職,以兵符,換取了自由之身。
次日,祈安去了學堂,將府中金銀留于眾人,又教授了最后一節課業。
三日,祈安遣散了府邸眾人,一人在寢房孤坐到天明。
第五日,祈安一襲白衣,安靜地朝山林深處走去,走向自己既定的結局……
*
段辭得到時窈的“死訊”,是在西北的戰場上。
時窈要他“好好活著”,他便好好活著。
可他太弱小了,弱小到當她被人奪走,他連搶回的能力都沒有,所以他來到了西北,上了戰場。
這里的血腥與肅殺,讓他覺得分外清醒。
大半年的時日,有時他被敵人斬于馬下,有時被囚困與雪山之中,皆是她那句“好好活著”,讓他撐下去
他想,既然是她的要求,那么他便不能食言。
于是他一步步爬到了校尉、郎將。
直到有一日,與胡人混戰之余,他聽見幾人在小聲說什么。
他們說,京城那位掌權數載的司禮監掌印、太子少師,因妻子離世,辭官離京了,無人知其去處,自此不知所蹤。
余下的話,不過是些“宦官也能娶妻”云云。
段辭都聽不清了,唯有那句“妻子離世”,在他腦海中不斷回旋,擾得他精神恍惚。
怎么會呢?
段辭覺得很好笑,要他好好活著的時窈,怎么可能自己反而死了呢?
胡人來襲時,段辭仍未能回神,直到身后有人疾呼他的名字,他方才感覺到肩頭一陣劇痛,左臂處,曾被時窈上過藥的地方,被生生砍斷。
鮮紅的血汩汩流出,劇痛之下,段辭方才醒悟過來。
他舉劍斬殺敵軍,帶領一隊人馬沖出胡人的包圍,直到軍醫以燒紅的烙鐵為斷臂處止血時,那徹骨的疼痛讓他陡然回神。
不是夢。
時窈……死了?
大勝敵軍的第二日,段辭只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他想回一趟京。
將軍準了。
于是他連夜駕馬,日夜不停地疾馳,在第十五日的傍晚,他回到了京中。
祈府早已人去樓空,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府邸。
祈安不見了,時窈也不見了。
原本對時窈、對大人曾極盡挖苦的周圍人家,此刻卻開始可笑地緬懷起來,他們說,那宦官大人和妻子當真是情真意切,世間少有啊。
段辭回了自己的小院,院前的喜聯,早已褪成了白色,破爛不堪。
像極了挽聯。
他走進院中,看見闌窗上褪成白色的窗花,突然聽見身后有人笑著喚道:“段辭,你今日沒有帶栗子糕回來啊!”
段辭回頭,看見空無一人的院門時,頃刻間淚如雨下。
*
與此同時,前往蘭溪村的小路上,天寒地凍,萬物枯損。
一道消瘦狼狽的身影踉蹌地行走草木之間,武功盡失的虛弱軀體上,盡是逃出王府時,殘留的血跡。
無人知道他走了多久,直到從黎明,到夜幕降臨。
蘭溪村已近在眼前,男子也停下腳步,望著遠處的零星燈火,他蹣跚上前。
直到來到一處簡陋的院落,他安靜地推門,踏過雜草叢生的小院,一步步走進屋內。
火爐早已熄滅,八仙桌與梳妝臺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窗紙早已破破爛爛,寒風呼嘯著闖入屋內。
男子毫不在意地走向一旁的床榻,靜靜地蜷縮著躺在上面。
許久,低低的吟唱響起:“一個犁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不知多久,一片雪花被寒風卷席卷著,吹入屋中。
于是千片萬片也飛了進來。
男子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最終化作一聲哽咽的呼喚:“時窈。”
*
上界。
時窈睜開眼時,感受著豐盈縹緲的仙霧,抬頭望見洞外嫵媚皎潔的月色,便知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有了上次的經驗之談,不待系統提醒,時窈便魂魄歸體,將得來的心血精元速速煉入己身。
許是心血精元比精氣精元更為少有,時窈這次足足耗費近二十日,才終于將其煉化。
再清醒,時窈頓時覺得自己的仙體變得輕盈,護體仙光也愈發幽藍強勁,往日那被戲稱為仙力漏斗的爐鼎仙軀,竟已能存下不少仙力。
時窈萬般欣喜,正欲催促系統快些開始下個世界,未曾想系統還未將吞噬的情感煉化,她只得再等上幾日。
閑來無事,時窈索性走出洞府,本欲去文昌神君的宮宇,看一下自己歷經世界的人物命運。
未曾想才走到文昌神君的宮宇前,上空忽地翻涌起陣陣鑲嵌著金邊的黑云,一道刺目的金色霹靂于云上穿行,直直落到不遠處文昌神君的大殿前。
待云消霧散,一道極為修長的身影立于殿前,皎皎玉蘭,不受塵垢,護體神光朦朧而幽遠地籠罩在周身,讓人看不真切姿容。
時窈卻是化成灰也忘不了這道身影,自也知曉,任眼前人面如世間皎月,身如熠熠白雪,卻生了顆目下無塵的不可一世心。
只是不知為何,那往日死人臉的小神尊,今日竟是滿眼的惱怒。
看著他正欲入殿,時窈不由冷笑一聲。
那道身影似聽見了動靜,垂首朝她睨來。
時窈挑眉,雖他不是甚么好東西,可那護體神光,卻是好東西。
思及此,時窈如往日誘他精元般飛身朝他而去,嗓音刻意多了幾分狐族與生俱來的嬌媚膩人:“少神尊可是來尋我的~”
話音剛落,那高高在上的小神尊抬手一束金光,制止了她的靠近,卻在觸到她的仙光時頓了一頓,很快回神,淡漠道:“小小狐族,又是你。”
時窈見狀,也懶得再裝,碰巧系統出聲稱它已煉化情感,時窈更是連文昌神君的宮宇也不愿再去,登時冷哼一聲,化作一縷藍光,飛回洞府。
“開始下個世界吧。”
第48章 快活去!
北城城中村, 嘈雜擁擠的鴿子樓中,衣著暴露的女孩提著幾罐啤酒,沿著臟亂的樓梯往上走。
偶爾遇見幾個在樓道抽煙的黃毛, 對她輕佻地吹著口哨, 見她不理會,氣急敗壞地“呸”一聲:“都出去坐臺了, 裝什么。”
女孩仍如同沒聽見似的, 直直走上頂樓, 推開房門,望著雜亂不堪的十平米小屋,走到唯一的窗子前,打開一瓶啤酒,卻在拿出藥瓶時頓了頓。
手機屏幕“叮”的一聲彈出一則消息,一個陌生人發來的視頻。
視頻里, 溫柔美好的宋蓁穿著漂亮的禮服, 被眾星拱月地圍在中央, 那張與她如出一轍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
女孩死死抓著手機,眼神落在正寵溺地看著宋蓁的那三個男孩身上, 腦海里回憶起最后見到他們的畫面。
“時窈, 你連男人的床都敢隨便爬, 小爺我怎么可能娶你?”
是她那所謂準未婚夫嘲諷嫌棄的聲音。
“時小姐當初為什么接近我、羞辱我,你心知肚明, 以后,你好自為之吧。”
從破產的泥濘里爬起來的聞家少爺, 有禮卻疏遠。
“時窈,你一次次陷害蓁蓁, 看來只有將你放到你該待的地方,才能認清自己的位子。”
她曾貪戀了八年的聲音,無情宣判了她的命運。
窗子上倒映出她的身影,消瘦的小臉上,便宜化妝品已經暈開了,眼神疲倦又死氣。
廉價的緊身裙包裹著瘦骨嶙峋的身軀,和手機屏幕上,那個備受寵愛的公主再沒有半點可比之處。
女孩諷笑一聲,將一整瓶安眠藥全都倒進啤酒里,仰頭大口大口地喝著……
無邊無際的劇痛與窒息席卷而來。
女孩在痛苦中離去,正如一滴水墜入大海。
時窈猛地睜開雙眼,手無意識地揉了揉胃部,過了一會兒,那股殘留在這具身體的痛才慢慢消退。
這個世界與她曾經歷的第一個世界很像,繁華的都市,天之驕子的男男女女。
原主原本也是這些天之驕子中的一個,與她同名同姓,就讀于北城大學,如今正是大二下學期在讀中,只有一個親人——她的雙胞胎姐姐,時蓁。
很小的時候,原主父母就離婚了,原主被判給了父親,時蓁則跟著母親。
時母溫柔堅韌,將時蓁也培養得美好善良,后來在酒店工作時遇見了宋氏集團的董事長,宋董事長發妻早逝,只有一個兒子,很快二人結為夫妻,時蓁也改名為宋蓁,成為名副其實的富家千金;
時父卻酗酒又好賭,直接將原主扔給了老家的爺爺,可第二年,爺爺病逝,時父只好又將原主接到身邊,每次輸了錢或是喝醉酒,就將自己的怒火撒在原主身上,在這種環境中,原主性子尖銳,睚眥必報。
幾年后,好賭的時父因為沒錢,走上了當街搶劫的道路,在企圖傷害周圍無辜路人時,被警方一槍斃命。
那年,原主12歲。
半個月后,原主被時母接到了身邊,接到了那個豪華又漂亮的大別墅里。
在這里,她見到了早已被養成公主的宋蓁,她美好又嬌貴,會笑著喚時母“媽咪”,挽著時父的手臂喚“爹地”,然后用嬌嫩的手拉著原主長了凍瘡與煙疤的手,驚喜地說:“妹妹,我們終于又成為一家人了!”
也在這里,原主第一次遇見了宋祁越,第一次……怦然心動。
他是宋董事長的兒子,宋家的未來繼承人,明明只比原主大了兩歲,卻已經有了些許上位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驕矜。
只是這驕矜,在看見宋蓁時,化為淡淡的溫柔與寵溺。
宋蓁跑到宋祁越身邊,拉著他的手,將他拽到原主面前:“哥哥,她就是我和你提到的雙胞胎妹妹,我們是不是長得很像?”
原主下意識地藏起自己粗糙的手指,低下臟兮兮的臉,輕聲叫了一聲:“哥哥。”
宋祁越掃了她一眼,說:“叫我‘哥’就好,”說完,他笑看著宋蓁說,“不像。”
宋蓁和宋祁越打鬧起來。
原主看著他們,心中埋下了第一顆像是羨慕、又像是嫉妒的種子。
原主在宋家住了下來,最初一切都還好。
時母覺得自己虧欠了原主,為她買了許多衣服禮物;宋叔叔愛屋及烏,也給了原主公司百分之一的分紅當見面禮;宋蓁總是笑盈盈地喚她“妹妹”;宋祁越雖然冷淡,可原主每次叫“哥”,他也會簡單應上一聲。
直到下半年,時母與宋叔叔飛去國外出差,一場空難,二人雙雙離世。
于是,原主先前“克死”爺爺,后來“克死”父親的傳言開始流傳起來,甚至還有人說,時母與宋叔叔也是原主“克死”的。
雖然都是無稽之談,可別墅里還是肉眼可見的冷清起來。
宋祁越本來就不喜歡原主,事故發生后,他忙著處理后事,忙著安慰宋蓁,忙著疏解自己的傷心,對原主更加冷漠。
甚至,當初給原主改名為“宋窈”的手續下來,宋祁越都懶得處理,直到原主去世,都沒有提交。
那之后,原主雖然依舊在別墅里住著,卻像這個家的局外人,只能干看著宋祁越與宋蓁“兄妹”情深。
于是,原主開始故意在學校惹事,故意考試交白卷,只為了讓宋祁越能多看她一眼。
可每一次,宋祁越都只是打發了管家來處理她的事。
甚至在她被一群社會閑散人群堵住索要保護費時,她打給宋祁越,對方也只不耐煩地說:“我在忙,給管家打電話。”
而宋蓁,不過在學校磕破了腿,當天下午,在北城大學的宋祁越便特意請了假,親自將宋蓁抱到了醫務室。
原主看著宋祁越焦急的身影,以及他眼中明顯超越了“兄妹”的情愫,心中越發嫉妒。
也因為原主惹是生非,宋家及整個上流社會都在明目張膽地傳:明明是雙胞胎,一個遺傳了溫柔善良的母親,一個遺傳了搶劫犯的父親,嘖。
原主,自然是他們口中遺傳了父親的那個。
很可笑,原主恨了時父一輩子,到頭來卻被說她是時父的延續。
可是沒有人教原主什么是正確的三觀,什么是道德,所以之后幾年的時光,在那些風言風語里,原主越發用囂張尖銳的表象,去對抗那些異樣的眼光。
只有宋祁越偶爾的管束,能讓她短暫地安分下來,并興高采烈地當個乖巧的人。
十八歲那年,原主剛高考完的第二天。
宋祁越第一次主動約原主吃飯,原主高高興興地打扮了一整天,卻在晚上赴約時,得知宋家要和顧家合作,宋祁越要她與顧家的獨子——那個玩世不恭的二世祖顧珩聯姻。
原主大受刺激,不由脫口而出:“為什么不讓宋蓁聯姻?”
宋祁越冷漠地看了她許久,直到她驚懼地垂下眼簾,他才開口:“蓁蓁應該自由地選擇她愛的一切。”
而原主,在宋祁越眼中,只是個吃著宋家資源、就應當為宋家犧牲的工具人而已。
原主惶恐不安,她知道自己無法與宋祁越抗衡,甚至當看見宋祁越的眼睛時,她連拒絕他都做不到。
幸而在這時,宋祁越一語成讖。
宋蓁真的找到了自己喜歡的人 ——北城大學經濟學院的聞嶼,聞家不受寵的小兒子,長得干凈漂亮,只是……右腳曾經出過車禍,有點跛。
宋祁越得知后惱怒又嫉妒,直言兩人不合適,聞嶼配不上宋蓁,并暗中使了點手段,讓聞家逼迫聞嶼主動與宋蓁斷絕來往。
宋蓁傷心之下,索性提交了跟隨學院舞團出國交流的報名表。
宋蓁離開,最高興的便是將要與宋祁越單獨相處的原主。
彼時宋祁越才大四,卻已經開始接手公司,原主不再住校,只要宋祁越在家,她總要陪著他。
直到有一天,宋祁越到底還是年輕,被職場老油條算計,喝了加了“料”的酒,企圖撮合他與自家的婚事,沒想到宋祁越用酒杯碎片劃破自己,堅持著回了家。
原主察覺到宋祁越的異常,只猶豫了幾秒鐘,便做出了大膽的決定——她鉆進了宋祁越的懷里。
那一晚,宋祁越將原主當成了宋蓁,二人上了床。
第二天一早,宋祁越洗了足足五遍澡,才冷冽地說:“只當什么都沒有發生。”
原主提出了一個將自己的自尊都碾在腳下的主意:“我知道你喜歡蓁蓁。”
“反正我們的臉都一樣,你可以把我當成蓁蓁,我愿意的,等到蓁蓁回來,我會自動將這段回憶忘記,答應聯姻。”
宋祁越并沒有立即答應,只是在又一次和宋蓁通電話時,宋蓁認真地問他:“哥哥永遠都只是寵我愛我的哥哥,對吧?”
掛斷電話,宋祁越沉默地坐在沙發上許久,給原主發了條“過來”的消息。
那一晚,二人再次發生了關系,宋祁越似乎也默認了原主說的那個主意,將原主當成了宋蓁的替代。
原主會像宋蓁一樣喚宋祁越“哥哥”,會學宋蓁的穿衣風格、說話語氣,為了能留在宋祁越身邊,她心甘情愿地學著別的女人。
甚至,她還會討好他的朋友,包括她的“準未婚夫”顧珩。
哪怕每一次,他總是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她。
而宋祁越,似乎也變得比之前溫柔了些,譬如,他會在二人每一次上床后,親自為她倒一杯蜂蜜水。
在這樣的關系里,原主當然不會甘心等到宋蓁回來就自動讓賢,她已經打算好,利用這段時間,讓自己懷上宋祁越的孩子,進而成為宋祁越身邊唯一的女人。
卻沒有想到,一直到宋蓁交流學習結束回國后,原主都沒能如愿以償。
反而是宋祁越光速與她切割了一切關系,甚至為避免她對宋蓁胡言亂語,給了她一棟大學旁的大平層公寓,將她打發了出去。
這時原主才知道,每一次發生關系后,宋祁越給她的蜂蜜水中,都有避孕藥物。
而在這時,原本要與她聯姻的顧珩,突然與家里鬧了起來,只說寧可跳天臺也不與她這樣的心機女結婚。
原主本也不愿意與顧珩聯姻,并沒有太傷心。
卻在某天下課后途徑籃球場時,看到了紅著臉和宋蓁交談的顧珩。
原來,顧珩不惜鬧得滿城風雨也不肯聯姻、讓她成為圈子里的笑柄,也是因為宋蓁。
于是,原主開始黑化,當年扎根在心底的那一點嫉妒,開始發芽、生長。
宋蓁不是喜歡聞嶼嗎?
那她就把聞嶼搶過來,也讓她嘗嘗自己嘗過的滋味。
巧合的是,宋蓁回國前兩個月,聞家剛剛破產,聞父卷了所有錢,和情婦與私生子飛到了國外逍遙。
聞母大受打擊之下,舊病發作,日日躺在ICU,聞嶼一夕之間從聞家小少爺變成了落魄的跛子。
原主便是在這時出現,用聞母每日住在ICU的錢,威脅聞嶼和自己在一起,并特地在宋蓁面前秀恩愛。
宋蓁果然大受打擊,原主也感到了久違的暢快。
可當看見宋祁越那樣溫柔地安慰宋蓁時,她卻又忍不住妒火中燒——當初她甘愿當個卑賤的替身時,宋祁越都沒有那樣溫柔地對待過她。
于是她將怒火發泄在了聞嶼身上。
她罵他是“死瘸子”,說他“無能”,詛咒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出息,不可能配得上宋蓁”。
她還會無緣無故地丟掉聞嶼的飯盒讓他下樓去撿,會藏起來他的拐杖,故意嘲諷他走路的姿勢。
日復一日的折磨中,原主越發偏執。
直到這一年的生日,原主回到別墅,卻看見宋祁越、顧珩,還有她曾經討好過的那些宋祁越的朋友,都在給宋蓁說著“生日快樂”。
沒有人記得,她和宋蓁的生日,在同一天。
原主沒有鬧,只是突如其來的疲憊,當回到公寓,看見正在忙碌的聞嶼留給她一個漂亮的側臉,還有……茶幾上那一個小小的蛋糕時,她的心輕輕地動了下。
那天之后,原主再沒有苛待聞嶼,沒有罵他,沒有再將妒火發泄在他的身上。
他們和諧共處了一段時間,就在原主覺得,這樣和聞嶼在一起也很不錯時,在聞嶼生日這天,她聽見了一個秘密——
原主原本打算去聞嶼買小蛋糕的私人甜品店,去為聞嶼買一塊同樣的生日蛋糕,卻看見他就站在門口,對面是紅著眼圈的宋蓁。
宋蓁拉著聞嶼的手,質問他:“我只提過一次很喜歡這里的草莓蛋糕,想要每年都吃到,你便一直記在心上,對不對?”
原主沒有繼續聽下去,也沒有聽下去的必要了。
當初,她以為那個唯一一個屬于自己的生日蛋糕,原來也是屬于宋蓁的。
生日那天,聞嶼買的,正是草莓蛋糕。
原主心中的嫉妒越發壯大,她拍下了宋蓁拉著聞嶼的照片,將之前宋蓁與顧珩、宋祁越的照片一同匿名發到各大互聯網,四處宣揚投稿“宋蓁是搶了別人男友的小三”“宋蓁與三男拉拉扯扯”。
卻沒想到,事情沒等發酵,就已經被壓死在搖籃中。
顧珩主動現身,說宋蓁很美好,他對宋蓁單相思,感謝宋蓁年少時對他的照顧。
創業中的聞嶼也發了與原主分手的聲明。
宋祁越更狠,直接將原主驅逐出宋家,收回了他曾給予她的一切,也斷絕了她在北城的一切可能。
原主還沒有畢業,沒有文憑,有宋祁越的施壓與阻撓,這一年來,她只能蜷縮在城中村里,穿上暴露的服裝,去烏煙瘴氣的廉價酒吧賣笑。
又是一年生日,原主在破舊逼仄的出租屋,握著攢了許久的安眠藥,看著眾人為宋蓁過生日的美好畫面,安靜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劇情結束。
時窈輕揉著眉心,消化著腦海中涌現的龐大記憶,許久環視四周,看著暖色調的宿舍單人床,嘆了口氣:“現在劇情進展到哪兒了?”
沒等系統開口,時窈手邊的手機亮了一下,備注為“他”的置頂發來了一條消息:【過來。】
時窈微微蹙眉,想起來了。
宋祁越和宋蓁通完那通跨國電話后,原主與宋祁越第二次發生關系前。
時窈瞇眸打量著那命令式的二字,好一會兒彎了彎唇,回了一個“好”字,順口問:“好感度多少?”
一陣奇怪的電流聲后,系統才出聲:
【宋祁越當前好感度:5.】
【顧珩當前好感度:-5.】
【聞嶼當前好感度:0.】
和她想的差不多。
時窈收起手機朝外走:“位面之子是誰?”
這一次,系統安靜下來。
“系統?”
沉默了好一會兒,系統幽幽道:【宿主,我這里……沒有顯示。】
時窈:“……”
【系統:你先攻略,遇見位面之子,我或許能感應到。】
時窈聳聳肩,轉過轉角,恰好碰見舍友之一的林佳:“窈窈,你去哪兒?”
時窈好心情道:“快活去。”
第49章 哪怕把我當成她。
別墅。
宋祁越坐在沙發上, 一貫清斂溫和的桃花眼里滿是漆黑,手里攥著早已經息屏的手機,面無表情。
足有五分鐘, 他才動了動, 拿起茶幾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半小時前,宋蓁給他來了一通電話, 不知道誰對她說了什么, 她聲音不像之前那樣清澈活潑, 反而聽起來十分糾結。
直到最后,她終于還是問了出來。
她問他:“哥哥一直都是寵我愛我的哥哥,對吧?”
哥哥。
宋祁越冷笑一聲,再次倒了一杯酒,正要仰頭喝下去時,大門自動打開了。
時窈走了進來, 雪白的寬松毛衣搭配著灰褐色的短裙, 包裹著姣好的身材, 及膝的長靴,黑長的卷發披在肩側,雪膚紅唇, 妝容精致。
宋祁越朝門口看去, 看清那張臉時, 他忍不住恍惚了下,卻在看見那明艷的妝容與眼中毫不遮掩的情愫時, 恍惚變成了諷刺。
宋祁越收回視線,正要繼續將酒喝下去, 手腕被人抓住了。
“放開。”他頭也沒抬,沉聲命令。
時窈思忖了下原主的性子, 在所有人眼里,原主尖銳又偏執,到后來甚至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總之具備所有惡毒炮灰的性格。
或許還外加一個屬性——宋祁越的“舔狗”。
譬如宋祁越的那些朋友,就曾私下嘲諷過原主“胸大無腦”。
這大概也是原主和宋蓁這對雙胞胎外形上最大的不同。
只有在宋祁越面前,原主才會變得乖巧。
“放開。”見她只盯著自己出神,宋祁越不耐地蹙眉,微微用力,便掙開了他的手。
這樣的表情,他從沒舍得對宋蓁展露過,甚至在外人面前,他都是溫和俊美的宋家繼承人。
只有原主,承受著他的一切負面與惡意。
“又和姐姐鬧得不高興了嗎?”時窈輕聲問,語氣明顯夾雜著不甘。
宋祁越灌酒的動作一僵,抬頭注視她許久,語氣平淡:“出去。”
時窈看著宋祁越明顯生氣的神情,自然知道原因。
前世原主看見宋祁發來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換上往日宋蓁會穿的衣服,學著宋蓁的樣子素面朝天,扎起馬尾,溫柔地勸著宋祁越不要喝酒。
原主不喜歡自己與宋祁越之間夾著宋蓁,自然不會主動提及宋蓁。
如今,自己就是原原本本原主的打扮,甚至還提到了“姐姐”,所以宋祁越不會恍惚,更不會動情。
可他會……昏迷。
時窈看著又喝下一杯酒的宋祁越,眉心困惑地蹙了蹙,而后失去了意識。
時窈笑了笑,在心中夸贊了系統辦事可靠后,仔細打量著宋祁越。
他長著一張好皮囊,五官已經從當年的少年氣兒抽離出來,越發深邃,身形頎長挺拔,白色襯衫西裝褲,窄腰寬肩,雙腿修長。
即便暈倒,都像是垂眸斂目的雕像,干練的黑發原本一絲不茍地梳起,因為剛剛的頹唐,才垂落下來幾縷碎發。
時窈伸出一根手指,溫柔地撩起他前額的碎發,而后拉起他的手臂,撐著他朝樓上走去。
宋祁越再醒來,已經是半小時后。
他正躺在自己的臥室,窗簾落下,擋住了窗外的光線,只有頭頂一盞雪白的燈光亮著。
宋祁越蹙眉,正要起身,而后才發現自己的兩只手腕多了一根鮮紅的繩子,綁在了床頭兩側。
紅繩綁得很緊,隨著他的掙扎,很快多出兩道紅痕。
房門被人打開,時窈裹著寬松的睡袍,端著一杯水走了進來,看見床上掙扎的人,她忙將水放下,快步跑到床邊,疼惜地摸著他的手腕:“祁越哥,你不要亂動。”
宋祁越瞇了瞇眼,嗓音緊繃:“時窈。”
時窈檢查過他的手腕,見沒有流血才放下心來,迎上宋祁越陰沉的目光,她勉強地笑:“我只是太嫉妒祁越哥總因為姐姐失控了,明明我和姐姐長著同樣一張臉啊!”
“我說過,我喜歡祁越哥,哪怕祁越哥將我當成姐姐也好。”
宋祁越盯著她的眉眼,好一會兒冷笑一聲:“你也配和蓁蓁相提并論?”
時窈的目光暗淡下來,抿了抿唇:“祁越哥,我們談個條件怎么樣?”
宋祁越沒有說話,只是手仍在不動聲色地掙扎,顯然沒有將她所謂的“條件”放在眼里。
時窈站起身,緩步走到他的衣帽間門口。
宋祁越的動作一頓。
時窈推開衣帽間的門,最前方的一排西裝已經拿開,暴露出里面的展示柜,每一格柜子里,都放著一樣東西。
有日常的發圈發箍,用舊了的文具,漂亮的公主裙,精致的芭蕾舞鞋……
無一例外,都是屬于宋蓁的物品。
被宋祁越一一私藏在這里。
宋祁越的目光瞬間變得危險起來,也許被發現了真面目,他也再懶得偽裝,只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的眼睛:“你怎么知道?”
時窈牽強地笑:“因為我喜歡祁越哥。”
“祁越哥一定也不想讓姐姐知道你對她有著超越兄妹的真實情感,不想讓她看見你的真實面目,對不對?”時窈重新回到床邊,蹲下,殷切地看著他。
“只要祁越哥答應我之前的條件,在姐姐回來之前,讓我留在你的身邊,不論被當成姐姐,還是之后的聯姻,我都答應。”
宋祁越的神情有些許松動,可當感覺到手腕的痛,他猛地回過神:“你覺得你能拒絕得了聯姻?”
沒有宋家,她不過是個搶劫犯的女兒。
時窈微怔,失落地垂下視線:“那如果我能讓姐姐回來后,看到你呢?”
宋祁越的手一頓,牽連著床頭的紅繩也微微晃動了下:“你這是什么意思?”
“姐姐喜歡聞嶼。”時窈輕聲道。
宋祁越皺了皺眉。
“等姐姐回來,我幫你纏住聞嶼,”時窈垂下眉眼,“到時,姐姐傷心之余,一定會看到一直守護在她身邊的你的,不是嗎?”
宋祁越的呼吸變得緩慢,大腦卻在飛快思忖著她的提議。
好一會兒,他沉聲道:“你先解開繩子。”
時窈飛快地搖搖頭:“解開的話,祁越哥把我趕出去怎么辦?”
說著,她想起什么,起身走到桌邊,拿起一粒白色藥片放入熱水中,晃了晃,直到藥片融化,她走到宋祁越身前:“除非祁越哥喝下它。”
宋祁越看了她半晌,沒有同意,也沒有回絕。
時窈欣喜地笑,將水喂到他唇邊,看著他全部喝下后,并沒有立即解開繩子,只安靜地站起身,將寬松的睡袍脫下,放軟了嗓音:“哥哥。”
熟悉的清甜嗓音,惹得宋祁越喉結一緊,他遲疑片刻,才抬頭看去。
時窈的睡袍下,是一件淺粉色的睡裙,毛絨的帽子上,碩大的兔子耳朵墜在身后,洗過澡的緣故,長發柔軟而乖巧地垂在身后。
不施粉黛的面頰透著淡淡的粉色,身上散發著與宋蓁一模一樣的香氣。
“哥哥,”時窈笑彎了眼睛走到他面前,抬手輕柔地摸著他的額頭,“哥哥怎么這么看著我,是不舒服嗎……”
就連語氣都一模一樣。
宋祁越只覺剛剛喝下的水像是夾雜著一股熱意,所經之處都變得浪潮洶涌起來。
直到時窈將下巴輕輕地貼在他的額頭上,自言自語道:“沒有發燒啊……”
那股熟悉的沐浴露的香甜氣息,將他徹底包在其中,宋祁越只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夢中,也曾發生過這樣的旖旎畫面。
唯一不同的是,他不需要再克制與偽裝。
“哥哥……”時窈還要開口,宋祁越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掙脫了紅繩,手腕上被磨出了血痕,他也未曾在意,一手捏著她的下巴,仔細地用目光描摹著她的眉眼,而后用力地吻了下來。
窗外夕陽正好,卻全數被窗簾擋在外面,屋內只留下一盞暈黃的燈光。
紅繩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宋祁越拿在了手中,一圈圈地繞過時窈被束到頭頂的雙手手腕。
他看著鮮紅在她雪白的肌膚上蜿蜒著,看著那張夢里的臉泛著潮紅,他的喉結用力地滾動了下,抬手輕輕蹭著她的臉頰:“蓁蓁……”
時窈柔順地側頭,吻了下他手腕的血痕:“哥哥,疼嗎?”
話音落下,宋祁越的吻再一次瘋狂地落了下來。
結束時,天已經黑了。
混亂的床單與薄被交雜在一起,時窈剛洗完澡,正懶洋洋地窩沙發上,聽著浴室傳來的聲聲水聲,心中忍不住諷笑。
宋祁越已經洗了近一個小時了,只怕洗了不止一遍。
剛剛還忘乎所以,現在又在裝貞潔烈男。
浴室門被人從里面打開,伴隨著氤氳的霧氣,宋祁越看見了已經穿好睡裙的時窈。
他怔了下,剛剛酣暢淋漓的畫面涌入腦海,他從沒這樣失控過。
或許是那杯水……
“祁越哥。”時窈已經恢復本來的神情,眼里是刺眼的愛意。
宋祁越回神,蹙眉:“你還沒走?”
時窈的眼神暗淡了下來:“我這就走,”說著,她起身朝門口而去,卻在走到門口時,腳步一頓,“祁越哥。”
宋祁越看向她。
“剛剛那杯水,我放的是維c片。”
宋祁越神情一緊,瞳孔猛地放大。
時窈卻已經關上房門走了出去。
識海中,系統的聲音格外悅耳:【宋祁越好感度:20.】
然而不過五秒鐘,系統又道:【好感度降了5,15了。】
時窈:“……”
狗男人。
系統困惑地問:【宿主,你不是說,刻意的模仿,只會讓人覺得東施效顰嗎?】
時窈挑了挑眉,心中道:“我說過?”
系統默了默:【第一世界時。】
時窈仔細想了想,恍然大悟:“第一世界時,季……”她沉吟了會兒才又道,“季岫白自年少分別后,再沒見過時思思,我模仿時思思攻略,會讓他幻想時思思也會為他做這些。”
“而宋祁越,”時窈朝身后緊閉的房門掃了眼,“他和宋蓁朝夕相處,太了解宋蓁了,所以也太清楚我為他做的一切,宋蓁都不會做,只有我扮演的宋蓁,能滿足他。”
【系統:原主當初不也是這樣做的?】
想到那個為愛瘋狂的女孩,時窈沉默片刻才緩聲道:“她太愛宋祁越了。”
陷在愛里,舍不得傷害宋祁越一分一毫,所以看不到宋祁越的真實面目——一個不折不扣的陰暗潮濕偏執狂。
所以,宋祁越真的只是將她當成一個替代,而已。
系統也安靜下來。
時窈轉過樓梯口,正要下樓倒杯水,卻在看見樓梯上的人時,腳步一頓。
恣意放肆的少年站在那里,二世祖一樣插著兜倚靠著欄桿,不知道站了多久,五官出色張揚,身形修長,眼里帶著幾分桀驁難馴,正用一種居高臨下的鄙夷眼神看著她。
時窈掃了眼他的頭頂,想到原主因聯姻對他從沒什么好印象,于是也皺起眉頭:“你怎么來了?”
“顧珩同學。”
*
顧珩今天第一次收到了宋蓁打來的跨國電話,她原本那樣婉轉輕快的聲音,變得忐忑不安,她問他:“阿珩,你能聯系到哥哥嗎?”
顧珩忙安慰她不要著急,詢問下才知道,二人剛剛通過電話,宋蓁似乎惹宋祁越生氣了,宋祁越主動掛斷了電話。
等到宋蓁上完課再聯系宋祁越時,已經打不通對方的電話,只好找到了他。
可顧珩給宋祁越來電,也是無人接聽,想到宋蓁著急到快要哭出來的聲音,顧珩索性直接來到宋家找人。
卻沒想到,才走上樓梯,便聽見宋祁越的房中傳來了曖昧的動靜。
他很快意識到房中在發生什么,胸口充斥著怒火。
宋蓁這么著急地找人,宋祁越這個口口聲聲疼她愛她的哥哥,卻在里面和別的女人做這種事。
他正要不管不顧地闖進去,卻又想到:如果宋蓁知道宋祁越是這種人,一定會離他遠遠的,那他自然也少了一個情敵。
想到這里,顧珩索性也不著急了,懶洋洋地靠著欄桿等著人出來。
他倒要看看,宋祁越找的是什么人。
而后,他便清楚地看見,時窈從宋祁越的房間走了出來,發梢還潮濕著,臉頰泛著紅暈。
甚至……顧珩看著時窈身上的睡裙,以及素凈的臉頰和柔順的黑發,這分明是宋蓁才會有的打扮。
宋蓁不過才離開兩個月,時窈便迫不及待地冒充她,爬上了宋祁越的床。
他那對所謂的父母竟然還讓他與時窈這種心機女聯姻,顧珩只覺得越發鄙棄蔑視。
若自己真和這種女人結婚,只怕沒幾天,他頭上就要長草原了。
顧珩打量時窈的同時,時窈也在了解顧珩的生平。
父母豪門聯姻,并沒有任何感情,雙方各玩各的,在外面各自有一個小家,父親有了私生女,母親有了私生子,彼此制衡著,誰也不讓誰多占公司與家族的一分便宜。
而顧珩這個鏈接著兩個豪門的所謂顧家獨子、顧氏唯一的合法繼承人,反而是最多余的那一個。
直到一次他的生日宴,顧父顧母說好了都會出現,卻一齊放了他鴿子。
是宋蓁將蛋糕捧到他面前,笑盈盈地為他唱起來生日快樂歌,后來更是幾次安慰他,告訴他:就算你爸爸媽媽不在身邊,你還有我啊!
顧珩信了,卻在向宋蓁索求“一輩子在自己身邊”的承諾時,被宋蓁笑著一句“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搪塞了過去。
顧珩這種從未嘗過失敗的二世祖怎么肯甘心,于是直接捐給北城大學一棟樓,和宋蓁成了校友,一個追,一個逃,一直糾纏到現在。
想到這里,時窈不覺可憐地看向顧珩,左眼一個“備”,右眼一個“胎。”
顧珩只覺被時窈看得心中不悅,輕蔑地睨了時窈一眼:“告訴宋祁越,蓁蓁找他。”
時窈“哦”了一聲,從他身邊擦肩而過:“自己去說。”
“你……”顧珩一惱,轉頭便瞥見她側頸的曖昧紅痕,頓了頓,扯起一抹惡劣的笑,“時窈,你該不會以為穿上蓁蓁的衣服,就真的變成蓁蓁了吧?”
顧珩說著,彎腰湊到時窈跟前,乖張道:“有些人,骨子里流的就是搶劫犯的血,再怎么裝,那股低廉的味道也是掩蓋不住的。”
“你以為你爬上宋祁越的床,就能改變什么?”
“贗品就是贗品,再怎么打扮也不可能像……”
“哦?”時窈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他,“你試過?”
顧珩皺眉:“什么?”
“你沒試過,怎么知道不像的?”時窈學著他的樣子,朝他面前探去,直到二人間只剩下一根手指的距離,她停了下來,就像蠱惑亞當夏娃偷吃禁果的蛇一樣,輕聲細語,“你難道不想要那個明明說要陪在你身邊、卻一次次拒絕你求愛的蓁蓁,牽你的手,抱著你,吻你,甚至……”
“時、窈!”顧珩心里一慌,耳根瞬間紅成一片,瞥見她側頸的紅痕,如同被火灼傷一樣,猛地將她推開,咬牙切齒地叫她的名字,一字一頓。
時窈無辜地眨了下眼,眉眼間的不耐收了起來,反而帶著一絲恬淡的美好的笑意,輕柔地斥道:“阿珩,不可以沒禮貌哦。”
顧珩身子一僵,飛快抬頭看向時窈,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看見了宋蓁站在自己面前,笑看著她。
可是很快,時窈眼中的柔情消失,只剩下幾絲戲謔:“顧同學,喜歡?”
顧珩猛地回神,惱羞成怒地轉過身:“喜歡你這種人?下輩子都不可能!”
說完他飛快下樓,朝門口大步流星地走去。
“顧同學,”被拒絕的時窈不緊不慢地叫住了他,看著他停下腳步,她緩步走到他面前,“改變主意的話,那對于你今天看見的一切,”時窈看了眼宋祁越的房間,比了個“噓”的手勢,“……要保密啊。”
顧珩飛快反應過來,時窈是要自己為宋祁越和她上……這件事保密。
顧珩諷笑一聲,好不容易趕走一個情敵這種事,他怎么可能保密?
“你覺得可能嗎?”顧珩扔下這句話,徑自離開了。
時窈站在別墅門口,看著少年波動不停的好感度,笑著自語:“我覺得可能。”
缺愛的人,不會拒絕任何一根愛的橄欖枝。
第50章 把你那些鬼東西遮干凈!
自從當年的那場空難后, 宋祁越看清了那些原本和善的董事、親戚丑惡的嘴臉,便不斷地逼迫自己飛速成長,兩年多的時間從高校畢業, 一肩承擔起偌大的宋氏, 保護著身后的蓁蓁無憂無慮地成長。
如今,從學校到公司, 六年的時間, 他也逐漸習慣了緊繃的工作與生活。
而蓁蓁, 是他密不透風的生活里,唯一的喘息口。
辦公室被人敲了兩下,助理送進來一杯咖啡,一旁的淺碟放著兩顆糖。
宋祁越停下手上的工作,捏了捏眉心,夾起一顆糖放入咖啡中, 卻在看見雪白的方糖一點點消融時, 突然想起幾天前時窈離開時說的話。
她說, 水里加的,是維c。
可就在她說那句話的一小時前,他們才度過荒誕又瘋狂的傍晚。
那一聲聲與蓁蓁一模一樣的“哥哥”, 鮮紅的繩子束縛著雪白的肌膚……
宋祁越猛地將鑷子扔到一旁, 拿過手機, 習慣地翻出宋蓁的名字,正要發送消息, 下刻卻察覺到什么,點開另一個暗色的軟件。
軟件是一個定位軟件, 可是自從那天和宋蓁通完電話后,她的位子便再沒有變化過, 一直定位在她在倫敦的公寓里。
宋祁越的神情沉了下來。
這些只能證明,宋蓁很有可能發現了他在她手機里安裝了追蹤軟件,所以才會不安地給他來電,迫切地想要他承認,他會一直都是寵她愛她的哥哥。
宋祁越的手指輕點著桌面,片刻后撥通了寫著“蓁蓁”的號碼。
通話無人接聽,宋祁越第二次撥通,那邊才傳來宋蓁的聲音,伴隨著笑聲與舞曲的音樂聲:“哥哥?”
宋祁越頓了下:“蓁蓁,很忙嗎?”
“今晚舞團有個派對,”宋蓁的聲音聽起來仍有些不自在,卻已經比上次自然許多,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笑著問,“哥哥呢?最近很忙嗎,都沒有給我打電話,有沒有想我?”
宋祁越聽著她欲蓋彌彰的輕松語氣,原本想要坦誠布公地問她是不是知道定位軟件的話停在了嘴邊。
他不想她被自己的陰暗面嚇到,不想她因為自己最愛的“哥哥”對她那見不得光的占有欲,而遠離自己。
現在她已經逃到了倫敦,他不能將她逼得更遠了。
“想了。”宋祁越聽見自己重新變得溫斂柔和的嗓音,仿佛仍是所有人夸贊的完美的宋氏繼承人。
宋蓁笑了起來:“等到交流結束,我就回去啦!”
宋祁越彎了彎唇:“嗯,等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那邊似乎有人在叫宋蓁發言,她對著聽筒“啵”的親了一下:“哥哥,我再有幾個月就回去啦,哥哥最好啦!拜!”
說完便匆匆忙忙掛斷了電話。
宋祁越握著手機。
他最好了嗎?
如果她知道真實的他并不是現在這幅樣子,會怎樣?
良久,宋祁越面無波瀾地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這一次只響了一聲,通話已經接聽,驚喜的聲音響起:“祁越哥?”
宋祁越沉聲道:“下午六點,校門口,我要見到蓁蓁。”
不等對方應聲,他已經掛斷電話。
另一邊。
剛下課的時窈看著已經切斷通話的手機,挑了挑眉梢。
宋祁越六天沒有聯系她,在她的意料之中。
畢竟要接受那天從下午到晚上的瘋狂,是在他清醒的狀態下進行的,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
更何況宋祁越這種骨子里自傲的人,更接受不了這一點。
不過現在看來,他又一次在宋蓁那里碰了壁,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她這個替代面前發泄。
時窈掃了眼時間,五點二十,來得及。
回到宿舍,時窈拿出自己前幾天準備好的初戀白月光連衣裙,將頭發扎成清爽高馬尾,卸了妝,薄涂了一層淡淡的素顏霜,刷了淺粉色唇釉。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時窈滿意地笑。
宋蓁不施粉黛,所以她便一點點地改變,潛移默化之中,讓那個狗東西接受原主原本的樣子,指日可待。
已經要六點了,拿過包包,時窈便朝校門口走,只是沒想到會在體育場門口遇見抱著籃球的顧珩。
后者看見她的打扮,明顯愣了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臉色黑成一片,而后鄙夷地嗤笑一聲,留下一句令周圍人摸不清頭腦的“東施效顰”,便被人眾星拱月地進了體育場。
時窈對他的挖苦毫不在意,只款款朝校門口走著。
北城大學很大,足足十分鐘時窈才看見校門口的影子。
看見停靠在那里的黑色幻影,以及大概等得不耐煩站在車外的宋祁越,時窈唇角揚起清甜的笑,小跑著朝那邊跑去。
宋祁越在時窈遲到的八分鐘內,不止一次地看時間。
除了對蓁蓁,他的耐心一貫不好,更何況是時窈?
如果不是今天自己想要看到她那張臉,他多一分鐘都不會多待。
就在宋祁越暗忖著再給她兩分鐘,還不出現就直接離開時,一旁傳來一聲雀躍的呼喚:“哥哥!”
熟悉的聲音惹得宋祁越一怔,轉頭只看見潔白的荷葉裙擺飛揚,一道清純如百合的身影撲進了他的懷中:“哥哥,幾天不見,我好想你啊!”
宋祁越的手無意識地摟住女孩的腰身,電話中,宋蓁沒有回應他的那句“想你”,在此刻以另一種方式“彌補”了回來。
直到那股與蓁蓁相似的香氣傳來,宋祁越猛地反應過來,推開時窈。
“哥哥?”時窈不解地抬頭,無辜地睜大眼睛,“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
“時窈。”宋祁越蹙眉,瞥見周圍人看過來的視線,拉著她的手腕坐上車。
車門關上的瞬間,時窈可憐兮兮地湊到他跟前:“哥哥,前幾天是我不對,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對不起,哥哥,可是誰讓哥哥先不理我的?以后我一定去了哪兒,和什么人,做了什么,都和你事無巨細地匯報!”
宋祁越原本想 要出言諷刺的話,在看見湊到自己手臂上的小臉時頓住,她的面頰白皙里透著淡粉色,唇也泛著誘人的光澤,此刻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
蓁蓁單純卻又執拗,很少說“對不起”,更不會將她身邊的一切都講給他聽。
眼前的“蓁蓁”,卻會。
“嗯。”宋祁越收回視線,淡淡應了一聲。
“太好了!”時窈歡快地笑彎了眼睛,頭一歪靠在了他的肩頭,“我這幾天一直在學校上課,課程好無聊啊,我都差點睡著。”
“不過校內新開的一家甜品店,甜品很好吃,尤其楊枝甘露,我連吃了四天。”
說著,時窈伸出四根手指來。
“楊枝甘露性涼,你腸胃嬌慣,少吃些。”宋祁越不由附和,說完才發覺,自己竟真的將身邊的人當成了蓁蓁,唇不由緊抿。
“聽哥哥的!”時窈笑瞇瞇道,“對了,哥哥我們去哪兒啊?”
宋祁越轉頭看了眼她的臉,許久才開口:“你之前說很想吃青芥焗龍蝦,不是很可惜吃不到?”
時窈想了想,而后心底諷笑。
上個月宋祁越和宋蓁通電話時,宋蓁隨口說很饞泉餐廳的青芥焗龍蝦,他便記在了心上,特地帶她這個替代來彌補。
“謝謝哥哥。”時窈嘴甜道。
泉餐廳環境極好,廚子也都是特級廚師做的美味,宋祁越很了解宋蓁的口味,點的每一樣菜,幾乎都是她愛吃的。
直到經理想要離開時,時窈叫住了他,莞爾道:“再來一份金湯松露和一份煙撈銀鱈魚。”
經理忙點頭應下,反而是宋祁越怔愣了幾秒鐘,目光幽沉地看著時窈。
“怎么了,哥哥?”時窈托著下巴疑惑地問。
宋祁越回過神來,牽起唇角:“你很了解我。”
真正的蓁蓁,習慣了享受著他給予的好,并不了解他喜歡吃的菜。
時窈眨眨眼:“你是我哥哥啊,是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我當然了解你!”
宋祁越恍惚了下,看著眼前幾乎與蓁蓁并無二樣的女人,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沖動:“最親近?”他反問。
時窈毫不遲疑地點頭:“當然。”
宋祁越沉默幾秒后,笑了起來,俊美矜貴的男人,笑起來時偏偏溫斂又危險。
在這一刻,他心底突然冒出一股沖動來。
他想讓蓁蓁,哪怕是虛假的蓁蓁,看到真實的他。
就像他夢中幻想過的那樣,只是想到她看到他的真面目,便興奮到顫栗。
況且,今晚的時窈,讓他失態好幾次,可她偏偏一臉無辜,沒有紕漏。
他不能嚇到真實的蓁蓁,眼前這個替代品,最合適不過了。
而他,不會在意她的任何驚懼與反感。
用完晚餐已經晚上九點半,宋祁越沒有送時窈回學校,徑自開車到了別墅,甚至體貼地為她打開車門,遮擋頭頂,牽著她的手溫柔道:“隨我來,蓁蓁。”
他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這場角色扮演里。
時窈任由宋祁越牽著,沒有上樓回臥室,反而一步步走到地下一層的雜物間,穿過井然有序的工具,赫然還有一扇門。
門內是通往地下二層的樓梯,時窈走下去才發現,這里比宋祁越臥室那面格子柜還要“陰濕”。
三面墻上貼著許多照片,照片上無一例外,都是宋蓁。
從她中學時,到現在大學,甚至包括她的同桌、朋友、接觸的異性、老師,羅列得很是清晰。
而剩余的一面墻,則是一個散發著幽藍光芒的大屏幕,屏幕上分為四塊分屏。
有頂樓的鋼琴房、練舞室、娛樂廳,以及宋蓁的臥室外間。
只是隨著宋蓁的出國,這里蒙了一層灰塵,顯然宋祁越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下來了。
不愧是變態。
時窈暗忖,不過還不算很變態。
時窈看向宋蓁臥室的監控畫面,如果是她是宋祁越,她一定會在臥室里間、衣帽間甚至浴室,也安上監控。
而宋祁越沒有安裝,大抵還是……覺得他心中那個單純善良的女孩,不容任何人玷污,包括他也不行。
“蓁蓁,喜歡嗎?”宋祁越緊繃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語氣復雜,不知是玩味還是興奮。
連宋祁越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因為被“蓁蓁”發現真相的興奮與激動,還是想要看到今晚一直在扮演蓁蓁的時窈露出害怕與恐慌神情的鄙夷。
然而下一秒,她卻看見時窈“咦”了一聲,走到監控前的桌面,拿過角落蒙塵的藥瓶。
藥瓶上的文字極小,時窈只來得及看見“重度焦慮”“抑郁”幾個字,藥瓶已經被宋祁越拿了過去,隨手扔進垃圾桶中。
時窈抬頭看向宋祁越:“哥哥?”
“蓁蓁還沒有回答我。”宋祁越面無表情道。
時窈轉頭環視一圈照片與監控畫面,坦誠地承認:“的確是有些害怕的……”
宋祁越眼中不由多了絲嘲諷的意味,他正要開口,卻見時窈走到他面前,抬頭看著他:“可是,看到那個藥瓶,就只剩下心疼了。”
“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才會這樣?都怪我只顧著自己,忽視了哥哥……”
時窈說著,輕輕將臉頰靠在他的胸口:“以后,一定不會這樣了。”
宋祁越怔忡地感受著胸口的溫暖,好一會兒猛地抓著她的手腕,將她帶離自己的懷中:“不怕?”
時窈抿緊了唇,認真地想了想,用力地搖頭:“我相信哥哥不會傷害我。”
宋祁越看著她眼中的依賴與信任,仿佛犯罪的囚徒得到了圣光的諒解,心中不知是悲還是喜。
他想要她了解真實的她,卻不是看著她纖塵不染地站在高臺上,原諒他的錯誤。
他想要,她走入泥潭,與他同流合污。
“不過,哥哥這樣不相信我,還特地監視我,是要被懲罰的!”時窈單純中帶著一絲狡黠的聲音再次響起。
宋祁越的眸子動了動,看向她:“蓁蓁想要怎么懲罰?”
時窈眨了眨眼,走到他跟前,解開他的領帶。
宋祁越手指一動,想要抓住她的手。
“哥哥不會拒絕的,對不對?”時窈無辜地伸出自己的手腕,“上次哥哥綁的,現在還紅呢!”
宋祁越的手最終回到身側。
時窈笑開,踮起腳,在監控屏幕的淺藍色光芒下,將暗色的領帶蒙上他的雙眼,輕柔地系在他的腦后。
雙眼再不能看,只有曖昧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地下室內格外明顯。
宋祁越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下,卻沒等喉結平靜,一個吻已經落在了喉結上。
宋祁越的呼吸亂了,喉嚨里溢出一聲悶哼,身軀不知因為心理還是生理的過激,細微地顫抖了下。
“哥哥,”時窈的聲音響在耳畔,手卻在不經意間鉆入白色襯衫下,所經之處,如同野火燎原,“你的墻上,少一幅這個畫面。”
宋祁越的身軀僵滯著,明明被蒙住了雙眼,手卻準確地撫向她的臉頰,一步步上前,直到將她抵在桌上。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宋祁越氣聲道,“蓁蓁的膽子,這么大?”
話落,啟唇含住她的耳垂。
短暫的沉默過后,宋祁越聽見一道恍如嘆息的聲音:“因為祁越哥,從沒試圖了解過我啊……”
如同幻覺。
宋祁越側頭想要聽得仔細,唇卻被馨香柔軟堵住,腦海里有什么轟的一聲炸裂開來。
這一刻,圣光下了高臺。
這一晚,從地下室到臥室,時窈明顯感覺到宋祁越的興奮,仿佛連靈魂都隨之顫動。
結束時,已經過了零點。
時窈洗完澡時,宋祁越已經洗好,正坐在床上看著她。
“祁越哥。”時窈恢復了原樣,乖乖地喚他。
宋祁越頓了下,似乎在此刻他才發現,在他面前的時窈,某些時候,和蓁蓁是有些像的。
乖順,聽話,甚至……時窈的眼中,有著蓁蓁沒有的狂熱。
“祁越哥?”時窈像是闖禍的小孩面對著家長,不安地又喚了一聲。
宋祁越回神,冷漠地想,可她在其他人面前那個真實的她,完全是蓁蓁的對立面。
尖酸,囂張,跋扈,無腦。
想到這里,宋祁越輕嗤,隨意“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她身前的紅痕上,幾秒鐘后淡淡地垂下視線:“明早讓司機送你回學校。”
時窈的眼眸亮了下:“好。”
走出房門的瞬間,時窈沒忍住牽起唇角。
今天的宋祁越,洗澡時間不過半小時。
似是在印證她的想法,系統的聲音緊隨著響起:【宋祁越好感度:30.】
*
顧珩一直沒來得及將宋祁越和時窈上床這件事告訴宋蓁。
一則是自從他對宋蓁表明心意后,她便鮮少主動聯系他,僅有的幾次,也只是拜托他幫忙,然后舒心地說上一句:“謝謝你,阿珩,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二是,宋蓁和宋祁越從小一起長大,雖然宋蓁只說將宋祁越當哥哥看待,可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們不是親兄妹,而宋祁越看宋蓁的眼神,絕不像哥哥看妹妹。
甚至或許連宋蓁自己都不知道,她在無意識間,也極度依賴宋祁越。
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下,若他對宋蓁說宋祁越的壞話,只會讓宋蓁對他產生偏見。
可偏偏那天晚上,他忘記了將那些曖昧的動靜錄下來。
每每想到,顧珩便后悔不迭。
而時窈這幾天也老實得很,再沒扮演過宋蓁,每天乖乖上課,乖乖下課,與舍友一同吃飯、回寢室。
浪費時間最長的,大概就是她每天會去那家新開的甜品店,點上一份楊枝甘露,而后像是幾輩子沒吃過甜品一樣,滿足地瞇著眼睛,享受著短暫的歡愉。
直到昨天,顧珩正要與幾個朋友去體育場打籃球,一眼便看見緩步走來的宋蓁。
不,是扮成宋蓁的時窈。
真的很像,像到他的心跳有一瞬間的停滯,甚至以為宋蓁提早回國了。
可當她似笑非笑地朝他看過來時,顧珩猛地清醒過來。
他怎么可能將這個心機女與單純美好的宋蓁看混了?
不過這也給了他一個機會。
顧珩將籃球丟給朋友,悄無聲息地打開手機相機跟上前去。
他看見原本還一臉無所謂的時窈,在看見宋祁越的瞬間,眉眼如同換了一個人,像蝴蝶一樣,蹁躚著撲到宋祁越的懷中。
看著她雀躍地在他的懷中抬起頭,口中甜甜地喚著“哥哥”。
完全是宋蓁的姿態。
顧珩頓了下,才想起來拍照,可時機已經過了,宋祁越拉著時窈繞到了車的另一側,只拍到被車身遮擋的背影。
顧珩低咒一聲,打了輛車便要跟上前,可宋祁越卻像察覺到了他的跟蹤,車子東拐西拐,不多時便不見了蹤影。
顧珩憤怒地回到學校,打球的心思也沒了,只惱怒地翻看著什么都沒拍到的相冊。
誰知道下次再捉到那兩個心機男女的奸情是什么時候?
也是在這時,顧珩突然想到,上次時窈說的那番話:你難道不想要宋蓁,牽你的手,抱著你,吻你,甚至……
他當然不想要一個假冒的蓁蓁,還是時窈這種女人假冒的。
可是,他大可以裝作答應,拍下她扮成蓁蓁的證據,再狠狠地在蓁蓁和所有人面前戳穿她。
想到時窈到時候精彩紛呈的臉色,顧珩激動得半夜沒有入睡,第二天一早,破天荒地起了早,去了時窈第一堂課的教室。
他看著時窈穿著墨綠的高領毛衣,裝模作樣地聽課、記著筆記,時不時與身邊人交流著什么,只在心中不屑輕嗤。
一個靠著宋家才進入北城大學的無腦心機女,裝什么?
下課的鐘聲響起,顧珩徑自走到時窈面前。
周圍人紛紛朝他看來,目光落在少年散漫清傲的俊臉上,又看向慢條斯理收拾書本的時窈,離開的腳步都慢了許多。
“時同學,有時間嗎?”顧珩俯身湊到時窈面前,唇角勾起耐人尋味的笑。
時窈看了他一眼:“顧同學有事?”
“只是覺得,上次時同學的提議很好,”顧珩離她越來越近,刻意放低聲音,“我很想體驗一下,時同學的滋味,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時窈動作一頓,終于抬頭認真地看向他。
也是隨著他抬頭的動作,顧珩清楚地看見毛衣寬大的高領下,微微裸露的雪白肌膚上,幾顆艷紅的曖昧痕跡伏在那里。
顧珩愣了下,隨后想到那天的曖昧聲音,以及昨晚她和宋祁越一同離開的畫面,再看著眼前時窈白里透紅的臉頰,如同觸電似的,猛地直起身:“你,你這個……”
“無恥女人?不知檢點?搶劫犯的女兒?”時窈慢悠悠地站起身,以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聲道。
被搶了詞的顧珩梗住,看著她毫不在意地說著自我貶低的詞,眉頭微蹙。
時窈繞過課桌,走到他身側,將剛剛寫好聯系方式的便簽塞到他手里。
顧珩不解地低頭,看見號碼后皺了皺眉。
時窈湊到近前,笑著說:“我的滋味好不好,顧同學隨時能知道。”
顧珩呆了呆,只覺耳垂被一股夾雜著暖香的呼吸裹住,穿過耳膜,鉆入血管,而后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頓時紅成一片。
“厚顏無恥!”他惱怒低吼。
時窈無辜地笑笑,轉身走出教室。
回到宿舍時,手機響了一聲。
未知號碼發來的短信:
【明天上午九點,學校西門。】
正在時窈還有一點懷疑發件人是誰時,下一條解答的短信很快發來:
【把你脖頸那些鬼東西,都給我遮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