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約所有女子未出?閣前都曾幻想過她日后會嫁一個怎樣的如意郎君。
在沈棠寧眼中,她的夫君不必多高大,卻可以?為她遮風擋雨。
不必家世門第?多么顯赫清貴,只要兩?人能夠意趣相投,琴瑟和鳴,便是低嫁她也不會介意。
只是郭氏不會同?意她低嫁,一切只能是她美好的愿想。
直到遇見蕭硯,他是這世上唯一能聽懂她琴音的男人。
兩?人第?一次相遇,是在普濟寺中。
那幾日,她與蕭硯雖隔著一扇繚墻,從未見過彼此,卻仿佛深諳對方心事,宛如多年的知己好友。
所以?她不會把謝瞻當成她的夫君。
于她而言,皮囊之相轉瞬即逝,自?她長大成人,人人皆夸贊她樣貌出?眾,國色天香,然而美麗的容顏帶給她的卻是無盡的煩惱。
所以?出?眾的容貌,顯赫的家世,她通通都不在乎,她只希望自?己的夫君是能夠懂她心意,與她傾心相許之人。
更不必提,除此之外,她與謝瞻門第?不相配,性情不相合,兩?人一見面?,不是吵架便是在爭執。
最重要的是,謝瞻心里還?念著永宜縣主,為她寧可不納妾,對她毫無男女之情。
其?實相處這段時日,沈棠寧也看明白了,她的這位夫君雖脾氣喜怒無常,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性情中人。
有時,她甚至還?會羨慕他的桀驁肆意。
與之相比,她處處忍讓處處謹小慎微,活得?實在窩囊。
“夫君人很好,他重情重義,這段時日不僅幫了我們一家許多,待對我也十?分敬重。”沈棠寧說道。
“傻女兒,娘當然知道他對我們一家好了。”
溫氏含笑道,片刻后,她卻慢慢收斂了笑意。
“我是問你,你覺得?他待你如何,是只有好嗎,你們兩?人,莫非平日里就沒有磕磕絆絆?”
沈棠寧哂然。
那怎么可能沒有,畢竟謝瞻討厭起來的時候能把氣得?她牙根癢癢,恨不得?在他那張欠揍的臉上捶兩?拳才解恨。
她含糊道:“唔,還?好……我們兩?人平日里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就是……他偶爾喜歡捉弄我而已。”
“他怎么捉弄你?”溫氏追問。
簡直罄竹難書!
偷看她換衣服,隨意枕她的枕頭、蓋他的被子,一點邊界感都沒有,還?有每回和她說話?都要湊過來,臉恨不得?貼到她臉上……
且她說過他許多次,他都不肯改!
只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又怎么好意思同?母親去說。
溫氏見女兒低頭不語,以?為她是害羞,便摸摸女兒柔順的發?笑道:“傻孩子,男人是喜歡你才會捉弄你!只是他們平日里做事不拘小節,不似咱們女子心思細膩,所以?你若有心里話?,娘希望你能開口告訴他,凡事莫要憋在心里頭,叫他去猜你……”
溫氏擔心女兒駕馭不了謝瞻,便耐心傳授了她不少御夫之道。
沈棠寧無奈地耐著性子聽。
兩?人說著說著,溫氏頓了一下,好一會兒后才忽低聲問她道:“團兒,你出?月子也有一段時日了,生產之后,從何時開始和姑爺同?的房?”
沈棠寧聞言大窘,急忙捂臉道:“娘,您問這事做什?么!”
溫氏其?實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這事她不問還?能由誰來問?
女兒身子嬌弱,又是剛生產完,女婿卻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她擔心女婿貪戀女兒美色,會在床笫之間委屈女兒。
“乖團兒,快和娘說,你生完圓兒,姑爺他是多久才碰的你?”
沈棠寧臉紅如滴血,尷尬極了。
她該如何和溫氏解釋,她是準備過不久就和謝瞻和離,怎么可能會和他再行夫妻之事!
“團兒,他不會趁你還?沒出?月子就……強迫你了?”
溫氏見女兒支吾著總不肯說,以?為她有難言之隱,一時抓住她的手急道。
“沒有沒有!”沈棠寧忙擺手道:“您誤會了,他從沒強迫過我!”
溫氏方松了口氣,露出?笑顏,連連點頭。
女兒和女婿的成婚始于一樁始料未及的陰差陽錯,始末她已從陳媽媽那里盡知了,對于和女兒有緣無份的蕭硯,她雖對這個前女婿喜歡到心坎兒里,如今也只余一聲嘆息。
溫氏畢竟是過來人,女兒既為了人婦,有了孩子,如今冷眼瞧著女婿待女兒也算事事體貼,上頭婆婆仁厚大度,這就足夠了。
再說兩?人盲婚啞嫁,湊到一處過日子,焉能要求事事圓滿?那實在是吹毛求疵了!
陳媽媽昨日還?同?她說,她這個女婿在軍中頗有建樹,那是握有實權的,不似那些一無是處只能靠祖蔭庇護的官宦子弟。
生得?更是龍章鳳姿,一表人才,和姑奶奶站在一起宛如一對璧人相得益彰,生出?的圓姐兒跟個雪團子似的好看。
溫氏越想越高興,對謝瞻就滿意極了。
姚氏卻是嫌謝瞻太過倨傲,婚前都不見他去上門拜見她這個岳母,溫氏那時和姚氏便顏悅色地笑說,姑爺到底是高門大戶出來的,又是個極有本?事的男子,傲氣些在所難免。
何況他如今不也為著她的女兒,乖乖低頭喊她一聲岳母,認溫濟淮姚氏舅舅舅母了嗎?
溫氏對謝瞻,大約便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心喜,囑咐沈棠寧與謝瞻好好過日子。
沈棠寧心里頭苦笑,卻不敢叫溫氏看出?來。
謝瞻正幫溫氏醫治眼疾,倘若這時候她再和溫氏提與謝瞻和離的事情,溫氏定會責備她過河拆橋,好好的日子不過,絕不會答應。
罷了,這事還?是先從長計議吧。
上回圓姐兒滿月宴的時候,姚氏尋了個無人的地方還?悄悄問她,和離一事想的如何了。
沈棠寧說了自?己的顧慮,姚氏覺得?這樣也好,給圓姐兒找個好的后娘,總好過謝瞻自?己去找,找個佛口蛇心的女人,以?后苦得?還?是圓姐兒。
日影西斜,沈棠寧看著天色不早,戀戀不舍地起身與溫氏辭別。
出?門時謝瞻說晌后他下值,正巧過來接她回家,這會兒不知為何不見人影兒。
沈棠寧等了兩?刻鐘,怕回家遲了王氏擔心,便叫人套了馬車先走了。
……
馬車里,沈棠寧疲倦地靠在車壁上。
她沒猜錯,蕭硯的確回來了。
韶音的兄嫂原本?在平寧侯府當差,溫氏從侯府搬出?來后,郭氏被大理寺捉走,沈弘謙休了郭氏,來求沈棠寧時,托人把錦書和韶音一家賣身契都遞還?給了沈棠寧。
錦書自?小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韶音一家還?表示愿意跟她,沈棠寧便令韶音爹娘都去了溫宅伺候溫氏,平日里幫她照看母親。
適才在溫宅,韶音的哥哥王敬尋了個空隙找到她,說蕭硯已經回了京都。
那日馮茹告訴沈棠寧蕭硯斷腿,害得?沈棠寧情急之下半夜突然發?動,那是馮茹不懷好意地誆她。
蕭硯在涿州運送糧草時的確被契人偷襲左腿中了火銃,不過沒有傷及骨肉要害,如今已然痊愈。
她一早在大街上看見定北王回京述職,沒有看到蕭硯,是因?為蕭硯受了傷,在山西養了段日子的病,回京的日期應當會比定北王還?要晚幾日。
他沒事就好。
一入侯門深似海,從今往后,他們二人應當都不會再有什?么牽扯了。
沈棠寧有些疲倦,闔目歇了會兒,心緒又飄到了別處去。
如今最叫她煩惱之事,便是幫謝瞻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夫人,以?及如何跟溫氏開口提與謝瞻和離一事。
先前她幫謝瞻遴選的幾個女子,她自?以?為樣貌是不錯的,環肥燕瘦皆有之,謝瞻卻一直沒給她回信兒,她等了十?數日,某晚實在忍不住了問他,謝瞻卻露出?一副“怎還?有這事”的表情,原來他早把這事給忘了!
想到此處,沈棠寧不禁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腦中亂糟糟地琢磨著,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砰”的一聲巨響,馬車猝然停住。
“出?什?么事了?”
沈棠寧掀開簾子。
“世子夫人,車轱轆陷進泥淖里了,煩請您下車略等一下!”
昨日京都剛下過雨,巷子里積了水,道路泥濘,天色昏暗,一不小心馬車就扎進了泥地里,車夫搬了個楠木腳踏過來,滿臉歉疚地道。
“無妨。”
沈棠寧扶著錦書下了馬車。
因?是回娘家,這次出?門就沒帶太多的人,除了韶音、錦書和車夫,還?有一個跟車的小廝,兩?人吃力地搬著沉重的車轱轆。
眼瞅著金烏搖搖西墜,即將落幕,街上的行人也愈發?地稀少,韶音不免焦急了起來,走過去問車夫和小廝道:“你們怎么回事,這么久了車弄好了沒?”
“沒呢!韶音姐姐,這車輪外層的鉚釘掉了一只,我和車夫在修呢!”小廝回道。
沈棠寧披了件披風,和錦書站在一處綠蔭下,望著不遠處的小徑垂眸靜思,微風徐徐,吹拂在人的臉上。
天邊云蒸霞蔚,霞光五彩斑斕,中央一輪煌煌紅日燦爛高懸。
就在這片絢爛的霞光中,她看見不遠處一個黑點般的人影騎馬朝她緩緩而來。
直到那人的眉眼輪廓愈發?明晰,陌生又熟悉的面?龐,濃黑的眉,清潤的眸,眼底眸光閃爍,倒映出?落日熾紅的影子,最終停在離她幾步之遙處。
他手握馬韁,薄唇緊抿,一語不發?地與她遙遙相望著,眼角眉梢落下細碎參差的暗影。
“姑娘!”
直過了好一會兒,錦書遲疑著低低叫了一聲。
沈棠寧仿佛被驚醒般猛地轉身,她想離開。馬上那人就急忙跳下來,三步并做兩?步追上她,卻不敢再往前,只敢站在離她遠遠的身后痛苦地喚了一聲。
“團兒!”
……
謝瞻十?指緊握成拳,驀地發?力一拳捶在一側的老樹上。
木屑刺進他的指間肌膚,卻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他從宮城下值,長安門奔出?,策馬一路狂奔來接她。
在臨近黃昏,行人匆匆,倦鳥歸林的街道上,看見自?己的妻子和她的舊情人站在一處,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那著青衫的男人想來便是她念念不忘的蕭硯了。
兩?人站在一道濃蔭下,蕭硯側對著他,看不清臉,看嘴型他是一直在說。
沈棠寧始終低頭不語。忽地,蕭硯挨近她,與她并肩而立,抬手替她拂去肩頭上的一片落葉。
她微微遲疑,也終于抬起了頭看向他。
四?目相對。即使隔著那樣遠,謝瞻都能看到他嘴角展露出?的無限欣喜與溫柔,動了動唇——
這男人喚了世子夫人的乳名!
長忠下巴都要驚掉了,難以?置信地看向身旁主子。
只見他那張僵硬的俊臉上,不過是在勉強維持平靜,后槽牙咬得?死死,唇角泄露出?一絲不陰不冷的笑,以?至于面?容都透著些許的扭曲。
長忠駭異不已,默默后退幾步,要是這兩?人待會兒打起來,他是應該上去幫忙,還?是回府找人勸架……
哪知謝瞻咬牙看了片刻,竟霍然轉身,大步上馬離開。
長忠忙追上去,也爬上了馬。
謝瞻一路回府。
天光慘淡,映著漫天殘陽如血。
府醫曹全?明日休沐,準備下值回家,經過一處抄手游廊時,有人龍行虎步,氣勢洶洶朝他走來,行動間帶起一股森然寒風。
曹全?抬頭一看,是世子,忙不迭避讓行禮。
“世子!”
謝瞻猛地頓住步子,扭頭朝曹全?看去,瞇了瞇鳳眼。
“曹大夫?”他冷聲道。
曹全?直覺世子心情似乎不大好,周身散發?一股寒氣,擦擦臉上的虛汗,小心回道:“是小人!”
曹全?平日里專替沈棠寧請平安脈,沈棠寧懷孕期間的身體就一直是他在調理。
片刻死寂的沉默中,曹全?聽謝瞻緩緩開口。
“世子夫人近來身體如何?”
曹全?舒了口氣。
“世子夫人近來有些不思飲食,小人給世子夫人添了兩?張調理脾胃肝腎的新方子,并食療膳食進補,春夏之交,人易心浮神躁,陰虛火旺乃常見之癥,不足為懼,想來世子夫人不過多久就能脾胃健合,見效好轉。”
“嗯。”
謝瞻淡淡地應了聲。
“倘若行房,她可受得??”片刻后,他再問。
“……”
曹全?瞪大雙眼。
好一會兒,確認自?己耳朵當真沒有聽錯,老臉騰得?一紅。
大約一個月前,沈棠寧剛出?月子,謝瞻也如是問過他。
年輕小夫妻嘛,成婚時就大了肚子,禁.欲太久,難免猴急,人之常情。
曹全?輕咳了一聲道:“世子夫人恢復得?很好,可行敦倫之事……不過世子夫人素來身子單弱,又是剛生產不久,世子若行房事,還?請體諒則個,不宜……咳,”委婉道:“不宜過于激烈。”
謝瞻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抬腳走了-
沈棠寧回府后才得?知,謝瞻先她一步回來了。
府內已經掌燈,她打發?錦書去告知了王氏一聲報平安,旋即回了尋春小榭。
屋里隱約傳來孩童含糊嗚咽的嬰語聲,沈棠寧心一軟,腳步輕快許多。
走進屋內,謝瞻懷里正抱著圓姐兒,逗哄著四?處走,見她走進來,眼皮撩了下,淡淡地問了句。
“怎回來的這樣晚?”
沈棠寧腳步一頓,下意識避開了他看過來的目光。
“回來的路上,馬車半道壞了,就……耽擱了些時候。”
沈棠寧不確定今日隨她出?門的小廝和車夫會不會把白日里她遇見蕭硯的事情告訴謝瞻,這兩?人都是國公府的仆人,平日她出?門大多也是這兩?人跟著。
謝瞻看著她。
“我今日朝中有事,看天色不早了,以?為你已經回家,便沒去接你。”
一看見娘親,圓姐兒大眼睛一亮,兩?只小胖手沖著她就有力地揮舞了起來,口中“嗚嗚”叫著。
沈棠寧從他懷里接過圓姐兒,圓姐兒眼巴巴地瞄著娘親的胸口,爹爹的胸膛太硬,她覺得?一點兒也不舒服,但她知道娘親那里儲藏著甘甜的乳汁,所以?一進到娘親馨香柔軟的懷里就迫不及待地就往她胸口拱,小手咻咻亂抓。
沈棠寧驚呼一聲,忙去按女兒的小爪子。
盡管類似尷尬的情形已經遇到許多次,她還?是免不了有些羞臊。
以?往這時謝瞻會很自?覺地背過身離開,給她留下單獨的空間喂圓姐兒奶,今日卻不知怎么了,他直直地杵在她的面?前。
沈棠寧一面?安撫女兒,一面?疑惑地抬起眼看他。
不知是不是燈光有些晃眼的緣故,她莫名覺得?謝瞻臉色陰測測的,鳳眼黑黢黢地深不見底,里面?透出?抹駭人的精光。
她一驚,再仔細看時,謝瞻卻收回了視線,神色平靜地走了出?去。
“我先出?去。”
沈棠寧沒放心上,走進屋里,解開衣服,喂飽了女兒。
謝瞻一去不回,她打發?安成去問要不要給他留飯。
過不會兒,安成回來,叫沈棠寧先吃著。
沈棠寧不餓,簡單吃了點墊肚子,沖完澡,有些累,便歪在床邊一面?做針線活,一面?心不在焉地發?呆。
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她見到了蕭硯。
她萬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見到蕭硯。
“團兒,我試過,我忘不掉你……”
他凝視著她,眼底是深深的懊悔與痛苦。
重逢時,她的心緒同?樣是復雜而痛苦的,使得?她仍舊無法?忘懷過去坦然面?對他。
他卻像一個多年不見的友人般與她敘舊,笑容和煦,吩咐他的長隨幫忙把她馬車的車輪修好,詢問她的母親如今身體如何,問起她孩子的乳名……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那么體貼,從容,溫和。
可逐漸地,他也沉默了下來。
兩?人一道看著對面?正在修補的馬車,相對無言,忽地,他清潤的眼眸望向她,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苦之色,似自?嘲,又似苦澀,低低地說。
“團兒,我試過,我忘不掉你……”
她抬頭看著他。
分離半載,他黑了,也瘦了,連夜趕路,神情也憔悴許多。沈棠寧想說些什?么,喉嚨里卻仿佛堵了塊棉花似的不上不下,叫她如鯁在喉。
“團兒,在離開京都的這半年,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做錯了什?么,我有哪里做的不夠好,我時常會想的夜不能寐,寢食難安。我望著頭頂碧藍的云,想到的是與你相處時的?*每一個日夜,我看著腳底吹落的枯葉,想到的是你琴聲里的哀愁寂寥,我看著你贈我的香囊荷包,想到的也是你與我相處時的一顰一笑……”
“夠了,夠了!我不想聽!”沈棠寧顫著聲打斷他。
“不,我要說!”
她想要走,蕭硯就抓住沈棠寧的手腕,將她拉到四?下無人的巷子里。
“為什?么不敢看我?團兒,還?是你心里有愧,你不該騙我?”他扳過她臉問。
“放開我,我讓你放開我!”
“我想明白了,你是被郭氏所迫,對不對?團兒,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是被郭氏逼迫才和我說了那些狠心絕情的話?,你是為了孩子才嫁給謝臨遠的,對不對!”
他抱住她,溫熱的呼吸急促地噴到她的臉上,那股熟悉的男子清香撲面?而來。
還?是她親手做給他的香囊,里面?是他最愛的松檀香。
仿佛一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沈棠寧停止了掙扎,苦笑著閉上越來越濕潤的目。
當年蕭老夫人離開普濟寺后,蕭硯曾約她在普濟寺后山見面?,約定兩?人私奔離開京都。
那時候他說,他不在乎錦繡前程,只想跟她白頭偕老。
可她深知他的宏圖之志,又怎么能拖累他的前程,讓他眾叛親離,遠離故土,抱憾終生。
而她的母親溫氏體弱多病,她也不愿離開母親,為了追求自?己所謂的幸福茍活一世,甚至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她做不到。
所以?她才對蕭硯說了那么多絕情的話?斬斷他的念頭。
“你還?要我說多少遍?我的確是看中了謝家的權勢,我也的確婚前便與他私通。”
沈棠寧一根根掰開他的手,“孩子都生出?來了,你難道以?為我還?在騙你嗎?仲昀,你未免太過自?負。我今日便只告訴你一句,我叔母曾給我算過命,說我生來便是顯貴通達之命,將來要嫁入豪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想要做的是國公夫人,絕不只是一個小小的侯夫人!”
她平靜地說著,一字一句,無喜無悲,然而每一句卻都擲地有聲,仿佛尖刀般一下下扎在了蕭硯的心上。
“不,我不信!我不信你這么狠心,你沈團兒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信你真的就這么把我忘記了,否則你為何都不敢看我!”
蕭硯固執地扳過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沈棠寧并不看他。
“那是你的事情,與我無干。”
“好,好!那我要你親口告訴我,謝臨遠他待你好嗎,他懂你的琴聲嗎?團兒,他會像我一樣給你親手做轉鷺燈嗎,他帶你去看過夏夜的星空嗎,他知道你最喜歡海棠花嗎?他為你種過海棠花嗎!他知道一個人徹夜未眠,從天黑到天亮想念一個人的滋味是什?么嗎……”
“夠了,別說了!你別再說了!”
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沈棠寧推開他,剛一轉身,蕭硯又從身后將她緊緊摟住。
“是我錯了,團兒……別不理我,求你原諒我!”
……
她怎么會不知道,一個人徹夜未眠,從天黑思念一個人到天亮的滋味。
沈棠寧放下針線,闔目疲倦地靠在枕上。
迷迷糊糊間,她似乎睡了過去,聽到門外傳來一聲極輕的響動。
沈棠寧揉揉眼睛,坐起來。她鬢發?蓬亂,雙頰淡紅,看起來很沒睡醒,走到明間一看,發?現是謝瞻。
謝瞻手中提著兩?壺酒,也看著她。
“你睡下了?”他微微笑道。
沈棠寧歉意地捋了捋發?,“沒有,在床上歪了一會兒,”看著他手中的酒壺,不解,“你這是……”
“金華酒,你要不要過來嘗嘗?”
沈棠寧婉拒道:“我還?要喂圓姐兒,你自?己喝吧,”頓了頓,又柔聲說:“你用過飯了嗎,不要空腹吃酒,對身子不好,我叫人給你做些小菜。”
謝瞻定定地看著她,沒做聲。
沈棠寧只當他忙得?還?沒功夫用晚膳,出?去招呼了錦書給謝瞻做幾個小菜端上來。
經過他時,謝瞻忽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坐下吧。”
沈棠寧順著他的動作坐了下來,以?為他要和她說什?么話?兒,謝瞻卻在她面?前放了個杯盞,里面?倒上滿盞的金華酒,淡淡的酒氣沁入她的鼻端。
沈棠寧皺了皺眉。
說實話?,她是不喜歡吃酒的,并非是不喜歡吃酒——一來她酒量太淺,酒品差,二則先前在東宮,她便是因?為喝酒誤事,才與謝瞻有了圓姐兒。
謝瞻似看出?她的遲疑,解釋道:“我知你酒量淺,這酒不醉人,比不過你上次吃過的茉莉酒,我吃過。”
片刻,見她不回應,謝瞻自?嘲地笑了聲,仰頭飲下一杯。
“罷了,我不愿強人所難。”
兩?人在一塊生活這么久,沈棠寧也算是了解他。
他這人心腸倒不壞,只是過于倨傲了些,凡事都不肯低頭,性情呢又喜怒無常,就仿佛是銅澆鐵筑出?來的人,怒時如雷霆震動,容不得?旁人忤逆,喜時反而不形于色。
便是沈棠寧如今與他熟稔了,尋常還?是不敢去招惹他的。
只她甚少見他有疲憊或是心緒不佳的時候,因?此他這會兒表露出?來的一點失意,就顯得?格外脆弱可憐。
謝瞻就是利用了沈棠寧心軟這一點,果然,他說完那話?之后,沈棠寧并沒有再拒絕他,順從地喝下了他遞過來的那盞金黃色的金華酒。
果如他所說,酒味兒并不是很濃烈,反而透著一股清香。清而不澀,甜而不俗,香醇濃厚。
……
“不,不行了,我再喝就要醉了……”
沈棠寧覺得?自?己可能是有點兒醉了,一只手撐著自?己暈暈的腦袋,一面?搖頭去推他遞來的酒盞。
“再陪我喝一杯。”
沈棠寧還?要去推拒,下一刻就被他直接捏住下巴,從嘴巴里灌了下去。
“你……唔,咳咳!”
她嗆了好幾口,微濁的酒水順著潔白的脖頸淌了下來,滑入衣領當中。
漸漸地,她又覺得?眼前變得?模糊了起來,有些暈頭轉向。
她想晃一晃腦袋,渾身卻軟綿綿沒有絲毫力氣,連動一下都輕飄飄地,仿佛踩在云端似的。
她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去,倒入一個滾燙的懷抱里。
“別……”她喃喃。
脖頸上傳來濕熱的觸感,一點點地舔.舐著她跳動的脈搏,癢癢的,麻酥酥的。
酒水混合著美人香潤馥郁的皮肉,吮咬一口綿軟滑嫩,實在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美味。
秀.色.可.餐,活.色.生.香,也不過如此了。
謝瞻舔干凈她脖頸上的酒水,再將那酒盞中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隨手扔到地上,堵住那兩?瓣柔軟的唇,渡到兩?人交融的唇齒之間。
他的氣息滾燙而霸道,吻得?也著實稱不溫柔,叫人既痛,又幾乎不能呼吸。
沈棠寧本?能地扭動身子去躲,卻被他一只手牢牢摁住后頸。
她哪里經得?起他孟.浪,呼吸不由也亂了,身子軟成一攤春.水,嚶嚀出?聲。
嬌柔的嗓音顫顫巍巍,似春天的藥般激得?人渾身血液倒灌上涌。
“團兒,你今日是不是背著我見蕭仲昀了?說!”
他啞聲說,緊跟著,便是“啪”的幾聲輕而脆的拍打聲。
“嗚……”
迷糊間,沈棠寧感覺有人掰著她的臉,狠狠吃咬她的唇瓣,她的臀也被人又是捏又是拍地扇了幾掌。
真是疼極了。
謝瞻摟緊她,等她慢慢不再掙扎了,才像親密無間的情人一般吮住她的唇瓣,一字一句低語道:“這回便算了,下回你若再見他,我打斷你的腿!”
第42章
燈光影影綽綽地籠在她白皙如玉的面龐上,香腮邊暈開?兩抹嬌美的暈紅,使?得她此時此刻宛如春睡海棠嬌憨嫵媚。
她斜歪在他的懷中,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落下一抹淡影,櫻桃似的粉唇微微腫著,泛著盈盈水光,仿佛能勾起人內心深處最卑劣下流的欲望。
看著這樣嬌弱無助的她,謝瞻心頭的狠意?與怒意?如潮水般退去,漸涌起一股難言的似水柔情。
他貪婪地看著她一寸寸泛著暈紅,雪白瑩潤的肌膚,輕輕摩挲著她不堪一握的腰肢,捧起她滾燙的臉頰,先吻在她的額頭上,再一路向下,吻上她的眼皮、挺翹的鼻尖。
最后?吮住她那兩片香軟朱唇,略微一用力,撬開?她的貝齒,深入腹內,用力攪吻她的香舌。
他喜歡這種占據上位者的姿態,將她牢牢地箍在自己懷里?,他一手就可以掌握她,控制她,掐住她。
他絲毫不覺這是病態的,那種即將占有她的沖動、興奮,以及那白日見到她與蕭硯時妒忌的憤怒給他的身體點燃了?把?大火。
烈火熊熊起來,使?他內心深處那只禁錮了?許久的原始野獸咆哮著,急不可迫地就要立即沖破牢籠而出。
謝瞻倏地將懷里?的沈棠寧打橫抱起,急切地向床榻上快步走去。
他撕開?那惱人的隔在兩人中間的簾子,將她小心地平放在床鋪上,走到床尾,三兩下剝去她腳上套的繡鞋與羅襪,先將她那一對玉足握在掌中把?玩,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只見這兩只小腳粉白纖瘦,指甲剪得圓潤干凈,不染蔻丹,腳背上透著微微的筋絡骨感,摸著細滑微涼。
猶記得半年前的某一夜第一次見她這一對玉足,那時她光顧著窘迫地去遮自己的腳,他只看了?一眼,男人血液里?的劣根性就開?始激烈的翻滾作祟。
他竟對著她的足就起了?反應!
從前他一直難以接受,為何會有男人喜歡女人的腳。
直到那一刻,他終于明白了?。
他愛她的足,她一定不知道,那時候他還曾不止一次地在夜里?無人之時遐想?過她這一雙玉足。
謝瞻將她的足貼在唇畔親吻,臉上里?露出迷戀的神情,甚至低下頭,輕輕地舔咬住了?她粉白瑩潤的腳趾。
月上中天,在庭院中撒下一地白霜。糊著青色窗紗的屋內,一縷燭光幽幽閃爍立在床頭上,將整個床榻映照得宛如白晝。
兩人那僅有的一次,因著酒醉,謝瞻記憶中早已模糊了?,只記得那一次她極美極嬌柔無力,任他擺弄。
可這一次,謝瞻頭腦卻無比地清醒。
他沒醉,她醉了?。
他無恥地誘騙了?她,來滿足自己的私欲。倘若明日她一早醒來,發現自己再度身無寸縷地躺在他的懷里?,她還會再去想?那個在她記憶里?早就應該被抹去的男人嗎?
沈棠寧半夢半醒間,忽覺心口一疼,心口沉悶悶,似覆了?頂巨石般。
“圓兒……”
她喃喃,不舒服地推了?推,以為是女兒,殊不知那趴著的哪里?是個小嬰兒,分明是頭食素久曠的雄狼,今日終于能開?葷,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大飽一餐,狼眼里?冒著精芒綠光。
她初嫁過來時,身子仍是少女的曲線,纖瘦輕盈,今時今日,她是他的婦人,褪去了?少女的青澀,他竟都?有些攏不過來了?……
到底不是花叢久戰的老手,謝瞻很快就遇到了?他的第一個阻礙。
沈棠寧今日身上穿的,是件鵝黃色的小衣,系帶交纏著掛在她的后?頸和腰身上,將她襯得她膚白雪柔。
謝瞻看也沒看,伸手就迫不及待地去扯,以為便能扯落,誰曾想?那幾根帶子轉眼竟在他手中打成了?死結。
明明都?是小衣,怎么這條就這么難解?
任是謝瞻絕頂聰明也也想?不到,女孩子的小衣不止一種,偏他那日偷偷順走的那條是最好解的抹胸,眼下這條卻是最棘手的肚兜兒。
越急越解不開?,謝瞻深吸口氣?,盡量屏住自己粗重?呼吸,不驚到沈棠寧,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龐滴落,打濕大紅色的雙鸞合歡枕,“啪”的一聲,輕輕地滴在沈棠寧的眼皮上。
沈棠寧眼睫顫了?顫,她被壓的幾乎喘不過氣?來,難受地哼哼起來,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推身上的那個人。
謝瞻猛地抬起頭,恰好沈棠寧睜開了眼,眼眸秋水湛湛,睜大了?茫然地看著他,似在辨認他是誰。
……
沈棠寧終于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身上不知怎的黏糊糊的,渾身也燥熱。
她胡亂去扯身上的衣服,摸到一片濕涼,低頭去看,衣衫凌亂地套在她的身上,小衣緊貼著她的肌膚,不知怎的濕透了?,留下幾道暗紅色的水漬。
今夕何夕?頭重?腳輕,沈棠寧費力撐起身子,床頭點著盞小燈,屋內影影綽綽,她瞇了?瞇眼,發現兩人中間的簾子被掀到了?腳底。
謝瞻不著上衣,只穿了條黑色的綢褲背對她躺著,后?背隱有晶瑩汗濕的痕跡,在蜜色的肌膚上閃閃發亮。
沈棠寧扯了?來腳底的被子,蓋到謝瞻的身上,又?放下簾子,自己也蓋了?床被子,就困倦地沉沉睡去了?。
做這一切,她幾乎是不假思索。連謝瞻為何脫掉了?上衣,渾身發汗,她衣衫凌亂地與他一道躺在床上都?未曾多想?。
她竟對他毫無防備,單純至此……
下半夜,謝瞻再未睡著,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望著頭頂的承塵。
……
沈棠寧第二日再醒過來時,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謝瞻早不見了?蹤影。
宿醉的后?果便是頭疼欲裂。
沈棠寧精神懨懨地站在浴桶里?,錦書?準備給她擦身,看著自家姑娘脫下衣物,烏發沾水,貼著奶白的肌膚簌簌滾落,一捻楊柳腰,珠圓玉潤的臀,慢慢坐進水里?,臉也是一紅。
自從生產之后?,沈棠寧的身段就像忽然長開?一樣,除韶音平日里?愛吃外,錦書?和沈棠寧兩人的身段是差不多的,都?是高挑纖瘦,而今沈棠寧的身段瞧著卻是愈發豐滿挺翹了?。
錦書?艷羨的同時,指著沈棠寧脖頸和胸口上的紅痕奇道:“姑娘的身上怎的起了?這些紅疹?”
沒人的時候,錦書?和韶音還是喜歡喊沈棠寧為姑娘。
沈棠寧低頭一看,還真是,鎖骨下方有兩個,胸口上更是紅彤彤連著一片,耳后?與肩窩處各零星分布著幾朵宛如紅梅般的痕跡,在她雪白的肌膚上尤為顯眼。
沈棠寧雖經過人事了?,次數卻是屈指可數,除了?平常偷著讀幾本話本子,對于男女房內的知識匱乏得很,錦書?更不必提,一個黃花大閨女,哪里?識得這東西?
主仆兩人面面相覷,兩人都?未往那方面想?,只將這痕跡認成是不知名的蟲蟻作孽,隨意?涂抹了?些膏藥了?事。
傍晚宮里?賜下了?些剛從沿海運來的海鮮,王氏命膳房做了?滿桌珍饈,打發琥珀去叫沈棠寧到如意?館用午膳。
一早沈棠寧沒醒,奶娘就抱著圓姐兒去了?如意?館,十二郎喜歡這個小侄女喜歡得緊,把?自己的小玩具讓出來給圓姐兒玩耍,孩子逗孩子,玩得不亦樂乎。
謝璁這個月去了?陜西巡邊,他不在,謝嘉妤的七妹,三房的謝嘉茜來串門找姐姐玩兒,就被王氏留在了?這里?一道吃飯。
謝嘉茜看見沈棠寧耳后?似乎有幾個蚊蟲叮咬過的痕跡,指著沈棠寧的脖子大驚小怪道:“哎呀二嫂嫂,你屋里?是不是遭蟲子了?,你看看你身上怎么被咬成這樣?”
沈棠寧摸了?摸脖子上的痕跡,不好意?思道:“是遭了?蟲子,我?今早還讓錦書?灑了?些雄黃酒呢。”
謝嘉茜還欲再說,謝嘉妤一下子拍掉了?謝嘉茜的手,謝嘉茜吃痛縮回去,不滿地嘟囔道:“四姐姐你打我?做什么?”
謝嘉妤紅著臉給妹妹嘴里?填了?把?果子,“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王氏和謝璁成親十幾年,謝嘉妤和衛桓定親也快有一年了?,小情侶兩個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總不能每每幽會就這么大眼瞪小眼地純聊天兒吧?
這兩人從沈棠寧一進來,就看出沈棠寧脖子上的吻痕為何物了?。
王氏咳了?一聲道:“阿茜,先別和你四姐斗嘴了?,你腿腳利索,和你琥珀姐姐去二門處看看你二哥怎的還沒回來!”
沈棠寧不明所以,感覺今日王氏和謝嘉妤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一炷香后?,謝瞻緩步走了?進來,坐到沈棠寧身邊。
沈棠寧看茶冷了?,體貼地讓丫鬟給他換了?盞釅釅的熱茶。
謝瞻迅速地瞅一眼她。
老實說,謝瞻是有些心虛的。他曉得沈棠寧只是看著性子綿軟柔弱,實則這只兔子被逼急了?,也會狠狠地咬人。
昨晚他趁她醉了?對她做了?那種事情,如果沈棠寧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他很肯定她不會乖乖就范,勢必要在他身上抓撓出血來才肯罷休。
所以他才給她灌了?酒,她醉了?,便沒有力氣?和意?識再反抗他。
或許第二日她醒后?會傷心欲絕,哭鬧不止,他耐心哄她兩句,推說昨夜他也醉了?酒,酒后?亂性,并非有意?,她單純心軟,這個借口她一定會接受。
有了?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總之,他會不擇一切手段得到她的人。
這個念頭卻很輕易地在昨夜她為他蓋上被子時那一刻被冷水澆滅。
直到現在謝瞻依舊難以置信自己昨晚的決定,說不后?悔是不可能。
只是這事有時就跟行軍打仗一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一想?到沈棠寧醒來時望向他的眼神可能不會是嬌羞蜜意?的,而是那種失望又?悲戚的眼神,可能會不理?他、討厭他,不愿和他說話兒,甚至……恨他。
他就很難受,很沮喪,無法說服自己繼續混賬下去。
謝瞻默默地又?看了?她一眼。
這一次,他也注意?到了?她雪白脖頸上的吻痕,一愣。
他面無表情地低頭吃飯。
謝嘉妤更是一臉壞笑地看著他倆,王氏桌下踢了?女兒一腳,沒好氣?道:“笑什么笑,沒規沒矩,吃飯!”
飯后?,王氏叫謝瞻回去,留下了?沈棠寧,遞給她一只黑漆的木匣子。
“你打開?看看。”
沈棠寧依言打開?,看見匣子里?裝著幾個干癟的膠狀物,此物乳白色,呈半通明狀,有她兩根手指粗長。
沈棠寧不解地看向王氏。
王氏微微一笑,招招手,示意?沈棠寧附耳過去。
她低聲道:“此物名為如意?袋……”
王氏剛起了?個頭,沈棠寧的臉就騰得燒紅了?起來,一直從兩腮紅到脖頸,身下如坐針氈,手里?仿若捧著個燙手山芋,拿不得、扔不了?。
沈棠寧體質纖弱,她生產之后?陳太?醫和曹全?曾不止一次向王氏暗示過,沈棠寧在三年時間內不宜再懷孕生子,否則恐元氣?大損,于壽數有礙。
畢竟產子是婦人難過的一道鬼門關,這次順利生產,不代表能次次順利。
今早曹全?來拜見王氏,還委婉地提議王氏,把?這如意?袋拿送給世子用。
王氏得知了?兒子的小心思,失笑之余,深深嘆了?口氣?。
俗話說多子多福,若她為謝瞻張羅親事,必定是要給他娶個身體康健的女子,為謝家開?枝散葉,壓根不會考慮沈棠寧。
世事難料,如今木已成舟,何況兒子他自己也喜歡得緊,沈棠寧平日里?謙卑溫順,又?給她生了?這么快玉雪可愛的小孫女,王氏相當?滿意?,就不想?再去計較了?。
不過這事,她親口和兒子說多少有些尷尬,這才留下沈棠寧諄諄叮囑了?好一番。
是以即便沈棠寧最后?盛情難卻拿著走了?,但她決意?將此物扔到某個犄角旮旯里?,斷然不能叫任何人瞧見。
趁著謝瞻不在屋里?,把?韶音和錦書?等一干丫鬟支出去,她在屋里?轉來轉去找地方藏匣子,最后?決定把?這勞什子藏到櫥柜底下。
她趴在地上翻找她以前塞在櫥柜下藏錢的奩籠,順手就把?那黑漆匣子丟到了?桌上,忽耳旁響起一道男人沙啞的聲音。
“你在找什么?”
沈棠寧唬了?一跳,忙從地上爬起來。
要知道她此刻是趴在地上找東西,勢必要塌著腰,撅著臀……這姿勢十分不雅,然而等她看見謝瞻手里?拿的東西,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別……別看!”她急忙地去搶。
謝瞻已經打開?了?。
他只掃了?一眼,沈棠寧就從他手中搶了?過來,匆匆忙忙地闔上,背到身后?去。
“那是什么?”
謝瞻鎮定自若地問她。
“是,是娘給的,滋補身子的藥。”沈棠寧小聲道。
謝瞻“哦”了?一聲。
就在沈棠寧松了?口氣?,以為謝瞻不認識這是何物之時,他忽地往前一步,大手落在了?她的香肩上,俯下身,目光也慢慢下移。
“既是滋補身子的藥,那你藏什么,嗯?”
沈棠寧大窘,想?要往后?退,后?背卻頂到衣櫥上。
灼熱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那是男人身上才有的體味兒,雖不難聞,還夾雜著淡淡的瑞腦香,卻陌生而濃烈,接著,他便就著她的手抓住了?她手中捧的黑漆匣子,似乎是在打量。
她只得緊緊捂著匣子向一側閃去,所幸她生得瘦弱,倒是靈巧地避開?了?他。
“我?沒藏這個……我?是在找東西。”
邊說,她低著頭快步往內室走去。
謝瞻就慢悠悠跟在她身后?,踱步到內室里?,倚在落地罩上,看著沈棠寧尷尬地一頭鉆進了?帳子里?。
他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語調卻淡淡地道:“那你昨夜吃醉了?酒,說了?好些胡話,還記不記得?”
說到這事沈棠寧便后?悔不已,懊悔自己不該因謝瞻表現出的脆弱而心軟陪他吃酒,萬一真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
“我?都?不記得了?。”她說。
聞言,謝瞻徹底放了?心。
一時又?覺她當?真憨笨至極,臥榻邊兒躺著個醉酒的男人她都?能毫無戒備,他說什么,她便信什么,她就這么信任他一定不會碰她?
謝瞻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坐在帳子里?的人影,心里?卻難以對她生出一絲一毫的氣?性,反倒激蕩起一股強烈而難以言說的,想?要保護她、憐愛她的沖動。
“我?昨夜是不是說了?什么?”
沈棠寧猶豫著,仍是不放心地問出口。
“就是撒了?些酒瘋,我?不叫你吃酒,你還瞪我?。”
謝瞻拉開?帳子,把?頭探進來,似笑非笑道。
沈棠寧瞧出他眼里?的戲謔促狹之意?,不僅也有些羞惱道:“還不是你,是你說那酒沒勁兒我?才喝的!”
抬手想?把?他推出去,人還沒碰到,卻被謝瞻順勢捉住了?手。
沈棠寧推搡了?兩下,沒能推動,想?把?手用力抽回來,也動彈不得。
她微微皺眉,原以為是謝瞻在和她玩笑,誰知抬眼卻見男人正定定地看著她,一雙漆黑的鳳目眨也不眨。
他昨夜似乎也沒有睡好,眼底四散布著好幾條紅血絲,可眼神里?卻絲毫不見疲態,反而炯炯火熱,仿佛是雄狼在垂涎地盯著自己到手的獵物,露出森森獠牙,毫不避諱地表露出露骨而直接的意?味。
沈棠寧心里?咯噔一下。
沈棠寧無疑是個美人,美人的天賦便在于她可以很輕易地就能從男人的眼神里?判斷出他對她是否有興趣。
自她長大成人后?,出落得嫵媚秀美,凡郭氏安排與她相見的男子,無一例外都?對她一見傾心,鞍前馬后?。
因此她時常會在男人們身上看到這樣一類眼神——
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或癡或呆,神魂顛倒狀。或充滿色欲,下流輕薄——這是她最討厭的眼神,好似她在這個男人面前已是身無寸縷,譬如定北王世子宗瑁,是她最討厭的男人之首。
謝瞻雖然沒有在笑,但他看著她的眼神里?卻充滿了?侵略性,透出了?想?要占有她的欲望,就仿佛她是他的獵物,那種強勢的窒息感無孔不入地包圍住她,叫她忍不住害怕,尖叫,心尖為之顫栗。
從謝瞻的眼睛里?看到這種眼神,實在是很驚悚的一件事。
沈棠寧慢慢變了?臉色。
突然,謝瞻嗤了?一聲,松開?了?沈棠寧的手,起身道:“我?叫你慢慢喝,是你自己不聽,一口就悶,反倒是怪起我?來了??”
轉身不疾不徐地坐到了?她對側窗下的羅漢床上,翻開?桌案上的一冊書?,認真看了?起來。
過了?會兒,似乎察覺到她在盯著他,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你還有事?”
“沒事!”
沈棠寧立即搖頭,放下了?簾子躺回床上。
許是她多想?了?吧,謝瞻對她又?不感興趣。沈棠寧心想?道-
謝瞻的生辰在下個月的六月初三,距離他的生辰還有半月,沈棠寧為了?表示對他幫忙找人醫治溫氏眼疾的感激之意?,已從王氏那里?攬了?親自操辦他生辰的活計。
至于生辰禮物,她亦是費了?一番心思。
謝瞻眼下每日都?宿在尋春小榭,靜思院里?的丫鬟小廝們整日無所事事,沒過多久,尋春小榭里?多了?兩個丫鬟和一個小廝,是安成從靜思院調過來的。
這倆丫鬟分別喚作知書?和知墨,看著倒也齊整老實,沈棠寧尋思兩人原本就是謝瞻的丫鬟,她院小活少,叫她們去灑掃縫補有些屈才,再惹得謝瞻不滿意?,不如就調去書?房還是伺候謝瞻。
安成卻笑著道:“世子的習慣這倆丫頭不懂,還是我?和安成伺候著世子吧,我?瞧著世子夫人身邊正缺幾個得心得力的人兒,這兩人嘴嚴老實,端茶倒水讀書?識字都?干得,還會些拳腳功夫,就給世子夫人您隨意?指派吧!”
沈棠寧陪嫁的兩個大丫鬟錦書?和韶音跟了?她七八年,底下幾個二三等的丫鬟她都?使?不過來,知書?和知墨再添進來,著實顯得多余了?。
偏這兩人顯得又?格外殷勤了?些,三五不時地就往屋里?跑,便是沈棠寧隨便出門走兩步都?跟得寸步不離。
尤其是屋里?只有沈棠寧一人的時候,這倆人還在簾下面杵著不走,鬼鬼祟祟朝屋里?探頭探腦,偷聽她們幾人講話。
為此韶音和沈棠寧抱怨了?好幾回,責怪知書?知墨兩人不守規矩,明明是兩個二等丫鬟,卻明目張膽地排擠她這個一等的,跟她和錦書?搶活干。
到底是安成調過來的人,沈棠寧也只能勸韶音先忍著了?,橫豎她在鎮國公府待得時間不會久,何必去招惹麻煩。
……
沈棠寧這幾日總是睡不安寧,有時半夜里?睡著睡著,會被謝瞻的翻身聲,或是隔壁圓姐兒的一聲哭鬧聲驚醒。
便如此刻,漆黑的碧紗帳中,她被一陣惱人的蚊雷吵醒,心煩意?亂地坐起了?身來。
輕輕地掀開?簾子,謝瞻平躺著,闔著雙目,看起來是睡著了?,她悄沒聲兒地掀起簾子來,從謝瞻的身上越過,爬下了?床,再把?帳子掖好,防止蚊蟲飛進去。
下去倒了?杯冷茶喝,卻覺得口中寡淡無味,沈棠寧莫名就想?起謝瞻給她吃過的金華酒的滋味來。
曹公曰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其實這酒嘗著像蜜水,不怎么好吃,但它?能在不知不覺間就叫人醉了?,忘記一切憂愁,一覺睡到天亮,什么都?不必去想?。
可惜沈棠寧手中并無這酒,她在桌前望著窗外的月色,默默地托腮坐了?一會兒,心中的那個念頭來回翻滾,在今夜明朗的月色中變得愈發清晰,終于下定決心。
走到她慣常藏銀子和一些私人物品的櫥柜旁,在櫥柜下摩挲著,掀開?王氏送她的那只黑漆匣子,抽出匣子底下壓著的一封信來。
這封信,是前幾日韶音回娘家時,一個小廝模樣打扮的男子在路上塞給她的,那人說了?句“侯爺遣我?送來,千萬呈給你主子,里?面有她所尋之人的消息”,便轉身走了?。
韶音過后?才反應過來,那小廝不是旁人,正是蕭硯的長隨阿順。
韶音沒敢告訴任何人,哥嫂都?沒敢說,回府后?偷偷地呈給了?沈棠寧。
蕭硯的信,沈棠寧原本是不打算拆開?看的。
之所以猶豫至今,是因阿順說的那句話。
她與蕭硯剛好的時候,曾有一次無意?和他說起來,她有一個失蹤多年的親哥哥,名為沈連州。
只可惜尋了?多年便如那瓶落水般杳無音訊,這事她與溫氏都?不抱希望了?,畢竟沈連州失蹤那年年僅九歲,十幾年過去,性格與音容笑貌只怕早已和年幼時大相徑庭,且能不能活下來都?尚未可知。
當?時蕭硯便提出幫她尋人,沈棠寧雖感謝他,卻也知希望渺茫,故而沒有完全?寄希望于蕭硯。
那日韶音帶回他的一句“里?面有她所尋之人的消息”一句話,便如同在沈棠寧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塊石子,蕩起陣陣漣漪,再不能平靜。
她既擔心這消息是噩耗,哥哥早已不在人世,又?擔心哥哥仍活著,卻活著不如死了?地難受,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那些拍花子四處販賣孩童,拐走她的哥哥,難道還能大發善心地將他們賣去富貴人家,做吃穿不愁的富家公子嗎?
或許于她和溫氏來說,沈連州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只是在今夜,她卻實在忍不住了?,她太?想?知道哥哥的近況和下落,無論這消息是好是壞,她都?愿意?去承擔。
書?封上寫?*?著“團兒親啟”四個字,沈棠寧深吸口氣?,待拆開?信,看到薄薄紙箋上那一行清雋簡單的小字時,先是松了?一口氣?,略作思忖,旋即又?深深地蹙起眉來,低頭怔然不語。
“你在干什么?”
濃濃夜色中,男人低沉冰冷的聲音突然飄了?過來。
第43章
謝瞻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的剎那,沈棠寧心口如雷狂跳,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把蕭硯的信塞進了胸口。
“沒?做什么!”她說。
放雜物的櫥柜擱在外間的西?墻根下,沈棠寧轉過身,謝瞻穿著一身褻衣站在落地罩旁,清幽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臉色看著卻?有些陰沉。
沈棠寧還鎮定?地沖他一笑。
不知為何,沈棠寧天生作?為女人的直覺告訴她,謝瞻似乎不喜歡蕭硯。
半年前謝嘉妤和蕭薇便?是因綠綺的緣故,兩人撕破臉打?得不可開?交,在馮茹的挑唆下,謝瞻更是勃然大怒,沖她大發雷霆,她至今想來都心有余悸。
綠綺是蕭硯贈她的信物,謝瞻是清楚的,沈棠寧不敢用哥哥的下落去賭謝瞻那喜怒無常的脾氣會不會允許她與蕭硯私下相會。
盡管她與謝瞻并無夫妻之實,但她內心深處其實是很畏懼謝瞻的,以前便?算了,她討厭謝瞻,自然不在乎他的想法和意愿。
今時不同往日,她想能與謝瞻相處融洽,既是感激他為她做的一切,也?是希望和離時兩人能分開?得體面一些。
所以她選擇了撒謊隱瞞,“沒?做什么,給娘和十二郎做了兩雙鞋,我想……想請安的時候給娘送過去,一直忘了,半夜想起來就趕緊拿出來,怕明日又忘了。”
她到底還是不會撒謊,緊張地說著,后面話才勉強捋順了些,說完后背冷汗涔涔。
謝瞻瞥了一眼她的胸口,“嗯”了一聲。
“早些睡吧。”
沈棠寧見他未起疑心,心神方定?,遂跟著他一前一后上床歇了-
蕭硯在信上并無只?言片語提到沈連州的下落,他道?紙短話長,這件事當面說得更清楚,哪怕沈棠寧曉得他心思不純,卻?也?不得不去赴約。
約定?的日期是六月初二在普濟寺見面,所幸不是謝瞻生辰那日,這日沈棠寧便?借口去普濟寺上香,驅車離開?了鎮國公府。
人多眼雜,知書與知墨她原是不想帶上的,奈何她剛是和王氏稟告過這事,謝瞻當夜就知道?了,不由分說就命她帶上這兩人一起去普濟寺。
“我去去就回,不必帶這么多人,再說普濟寺清凈,我帶那么多丫鬟去做什么,有錦書和韶音陪著我就夠了。”
“你若嫌人多,留下你的丫鬟在家守著便?是。”
隔著簾子,謝瞻的語調很平靜。
“你也?可以不去。”
沈棠寧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帶著就帶著吧,反正她正好趁此機會和蕭硯說清楚了,以后再不相見。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再與蕭硯有任何牽扯,她寧愿求謝瞻幫她找哥哥。
“我還是去吧。”她說。
黑暗中,謝瞻沒?再回應她,一語不發地掉頭?回了床上。
沈棠寧沒?有多想。
普濟寺位于京都城西?外的妙峰山,妙峰山風景秀麗,山勢陡峭,多奇松怪石,一路行來山花爛漫,山路盡頭?靜靜地矗立著一座拔地而起的羅剎古寺。
沈棠寧在大雄寶殿內上了三炷香,拜罷順道?求了根簽。
“自盡苦難白龍鄉,幾年疑慮變為祥。今朝得到極寒地,拔盡浮云見太陽。阿彌陀佛,依照簽文所示,女檀越求的這枚簽正是上上簽!”
僧人微笑著道?:“既是尋人,還請沈檀越耐心等待,總會有撥云見日那一日。”
沈棠寧欣喜不已,連日來眉宇間的積聚的憂愁霎時煙消云散,笑逐顏開?。
末了咬咬牙,把自己這段時日省吃儉用積攢下的五十兩銀子都捐了做香油錢,那僧人謝過她,延引著她去后面的凈室中暫歇。
知書和知墨一左一右立在門?口,像兩尊門?神似的立著巋然不動,錦書走過來,寒暄兩句,親切地遞給這兩人一人一杯水。
不消片刻,知書和知墨便?都捂著肚子去找茅廁了。
沈棠寧披上披風,快步出門?,去了與蕭硯約定?好的小院會面。
這小禪院名為蓮花院,是她從?前未出閣時常居住的祈福之所。
也?是她和蕭硯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禪院附近是一片植滿了蓮花的水域,由寺西?貫穿半個普濟寺,到盛夏時芙蕖灼灼盛放,蓮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此時蓮花尚未開?放,只?能看到大片大片肥厚的蓮葉隨著微風在池水中搖擺。
此處幽靜,人跡罕至,沈棠寧推門?進去,一個月白色的人影負手立在一扇爬滿葡萄藤的繚墻下,不知看什么看得入了神,聽到動靜,他立即轉過身來。
“團兒!”
蕭硯一喜,一個箭步就走到了沈棠寧的面前,望著她柔聲道:“我便知你一定?會來!”
沈棠寧避開他灼熱的目光,與他稍稍拉開?距離,垂了眼不卑不亢道?:“侯爺,你在信中說找到了我兄長蹤跡的線索,我十分歡喜,故今日赴約,難為你不辭辛勞心中掛念著我一介小女子之事,還望侯爺知無不言,待來日尋到兄長,妾身必銜環結草以報。”
說罷便沖他福身施禮。
蕭硯急忙扶住她道?:“團兒,你與我之間,何須如此見外?”
他溫熱的大掌覆在她的手?背上,片刻后卻?并未松開?,而是將她的手?握在掌中細細摩挲,沈棠寧吃了一驚,想去抽自己的手?,蕭硯反而攥得更緊。
沈棠寧抽了幾下,自知爭不過他,只?好放棄了掙扎。
“侯爺,我背著世子出來與你私會已是不妥,還請你盡快告知我家兄下落。”
又道?:“從?前是我虧欠了你,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盡力去補償你,只?是請你不要這樣!”
蕭硯何曾見過她這般冷淡客套的模樣,一時心里?因她赴約而生出的歡喜被盡數掐滅,如同油煎一般難受。
“不是你虧欠了我,是我虧欠了你。”
蕭硯看著她許久,忽用力把沈棠寧擁進懷里?。
“團兒,你與謝臨遠和離吧,我娶你!你相信我,這次絕不會再辜負你了,如果你不愿意回來,我會帶你北上,我們兩人永不回京都,或者你想去哪,我們便?去哪!”
他語氣堅定?,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仿佛為此下了極大的決心,哪怕斬斷所有退路。
沈棠寧心里?深深嘆了口氣,順從?地一動不動
“即使?我與別的男人有一個女兒,即使?這個孩子是我婚前與他私通結下的果子,你也?絲毫不會介意?”
說不介意那是假的,蕭硯介意,非常介意!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染指!
他恨不得殺了謝瞻,將他剝皮去骨,明明沈棠寧本該是他的女人,是他費盡心機才求得而來,是謝瞻無恥地玷污了她的清白!
蕭硯慢慢松開?她,望向她的目光中閃過一抹嫉恨與痛苦,面上卻?依舊溫和似水。
“我不介意,因為這不是你的錯,是他無恥地玷污了你。團兒,我們以后也?會有孩子,你若喜歡,你想生幾個,我們便?生多少個。”
他輕語柔聲地說著,既是保證,也?是承諾。
沈棠寧抬眼看著他,眸光靜靜的。
“仲昀,你想讓我為了你,拋棄女兒與至親?”
蕭硯心頭?飛快地掠過的一絲慌亂,他勉強一笑,輕聲道?:“我不是讓你拋棄女兒和至親……以后有機會,我們可以把你娘一起接到北境去,我幫你治好伯母的眼睛。”
至于圓姐兒,蕭硯打?量著她的臉色,“孩子畢竟姓謝,謝家人恐怕不會放她隨你離開?,”頓了頓,放柔了嗓音哄道?:“團兒,我們以后也?會有女兒的,你若實在想她,等我們安定?下來,我再想辦法,我們一起回來,幫你見那孩子。”
說實話,對于沈棠寧和謝瞻所生的這個女孩兒圓姐兒,蕭硯實難生出喜歡與接納的心思。
便?是因為這個意料之外的孩子,使?得她狠心絕情地跟他斷了,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他討厭這個孩子,他只?想叫她斷絕一切與謝瞻謝家有關?的所有來往與聯系,屆時沈棠寧隨他去了北境,他們多生幾個孩子,有了自己的兒女,這個相處了不過短短半年的女兒她想顧都顧不過來。
沈棠寧沉默了片刻。
“對不起,仲昀,這個問題,我早就給過你答案了,”她看著他說道?:“我不可能答應你。”
“為何?!”
蕭硯驀地握住她的雙肩,“你是擔心謝臨遠不肯與你和離對不對?團兒,這你不必擔心,我有法子,只?要你愿意,我們馬上就能遠走高飛,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團兒,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娘和我妹妹,我們成婚之后,你可以再不必看他們的臉色,你到底還在猶豫什么?”
蕭硯說至此處,面色遽變。
他因自己腦海中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惶恐,手?中力道?不由加重。
“團兒,莫非你……愛上謝臨遠了?”他咬牙道?。
沈棠寧忍著肩頭?傳來被緊攥的痛感,感到些許的心力交瘁。
他明明清楚,她來不是想聽他和她說這些……
沈棠寧深吸一口氣。
“仲昀,既然你問我原因,那我告訴你。”
她直視著蕭硯,坦然說道?:“我沒?有辦法接受一段不被祝福的婚姻,也?沒?有辦法拋棄所有和你遠走高飛,對不起,我做不到,你說我懦弱也?好,不夠愛你也?罷,我做不到。”
蕭硯怔怔地看著沈棠寧,緊握著她雙肩的手?不自覺松開?。
沈棠寧立即退后幾步,與他保持著得體的距離。
冰冷的山風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蕭硯的臉上,他面上漸漸呈現頹色,一瞬之間,仿佛連腰背也?仿佛佝僂了下去。
他看著她,忽地苦笑一聲。
半響,緩緩說道?:“我在北境督運糧草之時,曾拿著你給我的兩幅畫像,在河北和山西?一帶尋找過你兄長的蹤跡。”
“尋了三四個月,糧草途徑河北定?州整飭時,在定?州最大的一家牙行中一個劉的管事見了我的畫像,說那畫像上的少年似曾相識,他曾見過。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那少年在幾個孩子之中最是愛哭鬧,只?可惜少年的年紀他記不清了,隱約記得有六七歲,并不是八九歲的模樣。”
最后一句話,沈棠寧心內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落了下去。
沈連州失蹤的時候有九歲,沈棠寧記得溫氏說哥哥身體健康,自幼是比同齡的孩子要顯得高大,怎么可能是個只?有六七歲的孩童?
再者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兩副畫像其中一副是她照著母親記憶中的描述畫的幼時的哥哥,另一幅則是成年后的兄長,依據爹爹遺留下的畫像的模樣仿照而出的,很難說就真?的與哥哥九歲時的模樣不差分毫。
“我已將那位劉管事帶來了京都,就在蕭家的莊子里?,你若想見,隨時可以,只?要讓韶音回家,在她家中的老柳上掛條紅綢,我自會叫阿順去與她聯系。”
仿佛能夠預料到她所想,她尚未開?口,蕭硯便?說道?。
沈棠寧看著他,眸光微動,突然屈膝向他道?:“侯爺的恩情,我沒?齒難忘!”
蕭硯連忙扶住了她,低聲嘆道?:“團兒,你何須如此,我說過我會幫你!”
“先前,我聽說你的腿受了傷……”
沈棠寧避開?他扶來的手?與熾熱的目光,視線落到他的腿上。
“我還以為你不會關?心我了。”
蕭硯輕聲道?:“是運糧時中了東契人埋伏,只?受了些輕傷,不過你不必擔心,未曾傷及要害,將彈藥取出來后,已經沒?有大礙了。”
盡管他說的很是淡然,沈棠寧仿佛還能從?他的話語中感受到那危險時刻的劍拔弩張,若是他運氣差一點,或許今日這條腿……
兩人相對無言了片刻,沈棠寧看一眼天色,出聲道?:“我會盡快讓韶音去聯系你,時辰不早了,我該先走了。”
她微微垂臉,轉過身。剛走了幾步,便?聽身后的蕭硯聲音沙啞地問道?:“謝臨遠待你好嗎?”
沈棠寧沒?有遲疑。
“他待我很好。”
“好,好。”
蕭硯一連說了兩個好,末了,微笑著道?:“如此,我便?能放心了。”
沈棠寧回了禪房。
“你先下去罷,我想抄會兒經書。”
她走到案幾前坐下。
回來的路上,韶音就擔心地偷偷看了她幾眼,此時見沈棠寧倒神色平靜,她便?放心地退了下去。
當室內終于安靜了下來,沈棠寧閉上雙目,眼中的淚水才終于滾落了下來。
呆坐片刻,直到門?外響起知書的聲音,她很快擦干了臉上的濕潤。
知書捂著還在隱隱作?痛的肚子推門?跑了過來,湊到她近前焦急地詢問:“世子夫人剛剛去哪兒了?奴婢一轉頭?的功夫您就不見了!”
“我和韶音出去四下走了走,你看著臉色不好,去歇一歇吧,我等會兒不會出去了,在房里?抄寫經書。”
她疲倦地道?。
好不容易上山來一趟,晌午太陽烈,沈棠寧是準備吃一頓齋飯,抄完一篇經文,等午后沒?那么曬的時候再離開?的。
知書知墨似乎很不放心似的,在門?口走來走去,不停地催促她趕緊回府。
韶音急脾氣,直接諷刺倆人道?:“你倆急著回去就先自己回去,我們姑娘是出來拜佛的,不是出來裝樣子的!知道?的以為你們兩個是丫鬟,不知道?還以為你是我們姑娘的教養嬤嬤,專門?過來監視她的!”
知書和知墨臉色大變,急忙跪在地上磕頭?不止。
沈棠寧瞪了韶音一眼,把這兩人扶起來,思忖片刻,吩咐幾人道?:“罷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就打?道?回府吧。”-
日影西?斜,暮色四合,金烏徹底隱匿于西?山之后,皎白的月刺破薄霧,遙遙掛于天際。
鎮國公府中,因世子夫人沈棠寧尚未歸府,尋春小榭亂作?一團。
王氏憂心不已,指派了兩行人出去找人,一隊去城外的普濟寺和妙峰山里?尋,一隊在城里?打?聽打?聽,沈棠寧是不是回娘家找溫氏或溫濟淮了。
謝瞻已出去找完一圈回來。
他下了馬,回到尋春小榭兩人的房里?,徑直抱起搖床里?睡得正香的圓姐兒。
“睡什么?你就知道?睡!你娘都不要你了!”
圓姐兒先是莫名其妙被驚醒,緊接著又被親爹夾著腋下肉抱起來,謝瞻這張鐵青猙獰的臉此時絕稱不上慈祥好看,頓時嚇得圓姐兒嚎啕大哭起來。
長忠聽到動靜連忙朝著屋里?探進頭?來,看著自家主子這幅憤怒駭人的模樣,不由也?是一驚,心道?怕是要大事不妙。
他只?得硬著頭?皮說道?:“世子,忠毅侯不在府中,他一早離開?家門?就再沒?回來過,線人說,說,忠毅侯今日去的……正是城外妙峰山普濟寺!”
……
從?普濟寺回鎮國公府,少說慢說也?得花費將近一個時辰的功夫。
沈棠寧下馬車時那只?擦傷的腳一瘸,險些跌倒在地上,幸好被錦書和韶音扶住了。
她一瘸一拐,整理了下自己稍顯凌亂的發和衣服,極為狼狽地進了府。
王氏見到她回來,方松了口氣,聽沈棠寧說完晚歸緣故,再看到她小腿上的擦傷,心疼尚且來不及,更難去出言責備她。
“沒?事就好,好孩子,娘沒?怪你。倒是阿瞻,他出去找了你許久,他很擔心你,你趕緊回去看看他吧。”
沈棠寧一聽這話,謝過王氏,忍著疼加快速度回了尋春小榭。
王氏說謝瞻出去找了她一個時辰,明日還是他的生辰,白白害他為她擔心。
尤其今日她還去私會了外男,沈棠寧還是有些心虛的,待進了院子,見長忠和安成一個個神色怪異地看著她,她略微不解,卻?未作?多想。
“世子呢?”她問。
“……在屋里?。”安成說道?。
沈棠寧抬腳要進,安成又叫住她,咳嗽一聲道?:“世子夫人,世子他,呃……他恐怕喝多了。”
沈棠寧剛進屋就聽“啪”的一聲脆響,她眼皮子一跳,快步走進屋內。
謝瞻果然坐在窗前喝酒,他聽到聲音慢慢扭過身來,看著她人走得越來越近,先是皺起了眉,旋即霍然站起,酒意朦朧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明。
“你怎么回來了?”他陰沉著臉道?。
沈棠寧愣了一下,脫口說道?:“我不回來還能去哪兒?”
說完猜測到謝瞻可能是喝多了說胡話,便?想試探著去拿他手?中的酒壺。
“你喝醉了,別喝了吧?”
她的手?還沒?碰到那酒壺,謝瞻就驀地攥住了她的手?。
“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么?”
他一步步向前走,陰沉沉地道?:“我在想,我到底是該放你走,還是親自去把你和那奸夫給捉回來!”
奸夫!
沈棠寧雙目圓瞪,大吃一驚,人還未反應過來,謝瞻就扔了手?中的酒壺,上來抓住她的胳膊,將她一把摁在了墻上。
“沈棠寧,你真?當我眼瞎呢,你背著我和情郎私會,你們兩個去寺廟私會偷情,怎么了,你還忘不掉他,他碰你了,我都還沒?碰過你,你讓他碰你了?”
他咬牙切齒,忽地拔高音量咆哮起來,濃烈的酒氣噴到沈棠寧的臉上,沈棠寧感到一陣暈眩,耳膜仿佛都要被他的吼聲震裂。
那不是金華酒的味道?,而是一種酒勁兒很大的酒,沈棠寧不知是被這酒熏的,還是被他的一番近乎羞辱的話臊得嚇得,總之臉一陣紅一陣白,顫著聲乞道?:“阿瞻,你,你喝多了,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謝瞻冷笑了下,目光陰鷙,拈住她鬢角垂落的碎發摩挲著,忽地又是冷笑一聲,閑聊似的慢慢地說:“你告訴我,你怎么回來了,別告訴我,你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哦,你還記得自己有個孩子,這個孩子姓什么你記不記得,姓謝,你還想叫她改姓蕭?”
“團兒,我是不是警告過你,你再去見他我就打?斷你腿?”
他輕語柔聲地說著,輕輕撫摸沈棠寧的發、臉,每一個字卻?都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透著一股子狠厲森然的殺意。
他那張陰郁的俊臉扭曲到一處,兩顴薄紅,雙目赤色,惡狠狠地瞪著她,完全不見平日里?俊美優雅,像個青面獠牙面貌猙獰丑惡的瘋子!
沈棠寧被他一忽發瘋似的暴怒,一忽死寂般的溫柔徹底嚇傻,縮在墻角瑟瑟發抖,一動不能動。
“不說話,你啞巴了,還是被我說中了?”
謝瞻扳過她的臉,盯她片刻,呵呵冷笑了下,突然強硬地湊過去堵上了她的唇。
他大口大口地吮咬包裹住了她,沒?有任何技巧與溫柔就侵入了她的唇舌,過了足有十幾息的功夫沈棠寧才驚恐地反應過來。
她快要窒息了,立即去捶打?他,被他鐵臂一鉗抓住手?腕就按到墻壁上,她又連忙去踢他,他雙腿一抬不費力夾住她按在墻上。
那股蠻力好似要把她吞吃入腹,唇齒之間滿是酒水的味道?。
沈棠寧痛苦地蹙起眉,淚水從?眼角無聲地滾落。
謝瞻品嘗到那屬于她淚水苦澀的滋味,頓了下,可這次他沒?有再為她的眼淚停下來,舌尖一點點卷去她眼角的淚,托住她的臀,將她驀地由上及下扛到了肩上。
天旋地轉,沈棠寧渾身的血液幾乎倒流,她眼睜睜看著他先去鎖了門?,隨后離她越來越近的床,終于有了不祥的預感,瘋狂地拍扯著謝瞻大叫:“你瘋了,你做什么,你快放我下來!”
謝瞻將她一把扔到床上,重新?堵住她的唇,將沈棠寧吻得幾近窒息,大口大口地喘息,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有沒?有碰過你?”
他跨坐在她的腰間,一面去撕碎她的衣服,一面冷酷地質問她。
“沒?有,沒?有,他沒?碰過我,求你別這樣!”沈棠寧哭著哀求。
她突然尖叫起來,謝瞻咬住她的肩頭?,赤裸滾燙的肌膚相貼,痛感清晰地傳入她的腦中,她痛到失聲,卻?再無一絲氣力去反抗他,流著淚口中喃喃:“我恨你,謝臨遠,我恨你!”
謝瞻呼吸一滯。
他慢慢抬起頭?,她那句凄涼而充滿恨意的哭喊叫他心底生出前所未有的慌亂與害怕,他也?不想這樣對她,可他就是受不了她心里?想著別的男人!
是,他就是賤,賤到竟喜歡上了一個根本不愛他的女人!
他嫉妒蕭硯嫉妒得發瘋,為什么只?要蕭硯回來,她就愿意拋棄所有去見他,那他又算什么?!
他既憤怒又不甘,既然他費盡心思的討好她不要,那么就別怪他心狠!
此時此刻,謝瞻腦海里?就只?剩下一個瘋狂的念頭?——占有沈棠寧,徹底占有她的身體,在她的身上打?下他的烙印,再把她關?在自己身邊一輩子,哪怕她不情愿,哪怕她恨他!
他喘息著,一字一句怒聲道?:“是你先背叛了我,你和別的男人偷情,你把我置于何處!”
“你從?來都不信我,在你眼里?,我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
沈棠寧緊閉著眼,睫毛沾滿晶瑩的淚水,唇瓣被他親吻的紅腫不堪,身子因了驚懼和憤怒一抖一抖,像只?可憐的小兔兒。
“是。我是去見了蕭硯,可我沒?有和他偷情,我與他在婚前便?斷的清清白白,干干凈凈!我去找他,只?是為了探知我兄長的下落,我晚歸,是因我的馬車在下山途中不慎滾落了山坡。”
說罷,沈棠寧睜開?淚眼,用盡渾身僅剩的力氣推開?謝瞻,再狠狠地給了他的臉一巴掌。
“啪”的一聲,極清脆好聽的聲音。
第44章
“啪”的一聲,極清脆好聽的聲音。
沈棠寧試著推開他,不知是被她扇懵了?,抑或是良心發現,謝瞻順勢倒在了?一旁的床鋪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沈棠寧一喜,頓時也不顧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狼狽,手腳并?用就要往床下爬去。
爬到床邊時,冷不丁身后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腳踝,沈棠寧嚇得尖叫一聲,連忙又一腳踢過去。
大約是踢倒了?謝瞻的臉上,又聽“咚”的一聲悶響,似乎是頭撞到了?墻壁上,背后的謝瞻悶哼一聲再沒了?聲息,她連滾帶爬總算下了?床。
床下的衣衫都被謝瞻撕碎,撿都撿不起?來,她只能扯下一旁衣槅上的披風披到身上,勉強遮住自己衣不蔽體?的身子。
生怕他再度發瘋,沈棠寧不敢停留,一瘸一拐地疾步朝著門口?走去。
直到打開門呼吸到門外新鮮空氣的那一刻,她才?終于?松了?口?氣,生出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之感。
錦書急忙湊過來扶住她,摸到她披風下裸露在外的小臂,不由大吃一驚。
適才?聽屋內兩人似乎又是大打出手的爭執,謝瞻那虎嘯龍吟般震怒的咆哮聲透門而出,兩個丫鬟俱是嚇壞了?,想進又不敢進去,在屋外急得團團亂轉。
后來謝瞻直接把門鎖上,聽屋里沈棠寧撕心裂肺的哭喊叫嚷聲,那動靜像是要強迫他們?姑娘,兩人更是急哭了?,進又進不去,韶音跑去了?如意館找王氏,這會兒還沒回來。
沈棠寧有氣無聲地道?:“快扶我去西廂房。”
主仆兩人去西廂房抱了?圓姐兒,簡單收拾了?些行禮就要走。
安成追上來阻攔。
“這樣晚了?,世?子夫人這是要去哪兒?夫妻兩人打打鬧鬧本是家常便飯,何苦要鬧到回娘家人盡皆知的地步!”
沈棠寧充耳不聽,當即吩咐人去備了?馬車。
車夫不明所以,他平日?里專門負責接送沈棠寧出門回娘家,這會兒不敢不聽主子的命令,馬車載著主仆兩人很快就出了?鎮國公府的大門,不見了?蹤跡-
安成和?長忠見攔不住沈棠寧,兩人連忙奔回屋里。
只見自家主子光著上半身倒在床上人事不省,不光滿身的酒氣,湊近一看?那張英明神武的臉腫的不像個樣子,額頭和?下巴上五六道?女人的指甲印的劃痕,右臉上一枚通紅的巴掌印格外顯眼矚目。
安成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搖謝瞻大聲道?:“爺,爺,不好了?,世?子夫人抱著小娘子回娘家了?!”
謝瞻喝多?了?酒,又被沈棠寧一巴掌和?一腳踢的頭疼欲裂,醉倒了?過去,聞言也不見絲毫反應。
不多?時王氏聞訊趕來,沈棠寧早已離開,王氏得知事情大體?經過后又氣又急,先是痛斥謝瞻一通混賬,旋即打發安成去燒醒酒湯,長忠去把府醫叫過來,另外派人去把沈棠寧從娘家趕緊給找回來。
翌日?一早謝瞻方醒過來,一摸旁邊摸了?個空。
他心里咯噔一聲,霍然從床上就坐了?起?來,胡亂披衣服去推門找人,正撞上安成端著傷藥進來。
安成一五一十把昨夜沈棠寧抱著圓姐兒離開鎮國公府的事告訴了?謝瞻。
“說吧,昨夜你們?兩人發生了?什么,把你媳婦氣得抱著孩子連夜回了?娘家!”
如意館中,王氏面色十分難看?地看?著下首的謝瞻。
她很清楚,她這兒子從小就年輕氣盛,嫉惡如仇,脾氣隨他老子,是有過之無不及。
所以給他挑媳婦,要么選個比他還暴,能鎮得住他的,要么就選個溫柔似水,懂得遷就包容他的,否則這日?子絕對?沒法過下去。
常令瑤鎮不住他,也不夠溫柔,但她對?兒子足夠一往情深,愿意掏心掏肺遷就。
沈棠寧嫁進謝家半年多?了?,王氏冷眼看?著她這個兒媳一言一行,容色出挑,滿京都難找出第二個,性子卻實在溫吞老實,沒什么壞心眼兒,只有個被人欺負的份。
當初因著她有孕,便并?未讓她接管掌家之權,只偶爾命她幫忙在一旁理理家事,她也沒有絲毫怨言,叫做什么便做什么,知書達禮,溫柔嫻靜,懂事乖巧得緊。
除了?身子嬌弱過些,實在令她滿意。
這樣的人都被氣得扇了?他一巴掌,抱著孩子回了?娘家,可見是做的有多?過分,她是當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那還用說,肯定是哥哥又欺負嫂嫂了?!”謝嘉妤在一旁插嘴道?。
“住口?,這里何時有你說話的份兒!”王氏斥道?:“你不用在一旁煽風點火,我和?你二哥說話,你給我滾出去!”
謝嘉妤嘴一閉,灰溜溜地溜了出去。
王氏皺眉看?了?謝瞻半響。
“你這張臉是怎么回事?”
謝瞻臉一僵,把被打的那側臉撇到了一邊去。
“自己摔的。”
現在看?是看?不大出來了?,只能看?見左臉微微紅腫,但昨夜王氏去尋春小榭時,分明看?見他臉上有指印,什么摔的,就是被人打的!
他矢口?否認,王氏知道?他好面子,壓低聲音嚴厲地道?:“阿瞻,你說實話,你昨晚是不是犯了?渾,打你媳婦了??”
“您不必多?問了?,是我的錯。”
謝瞻垂下眼,一副不欲多?談的模樣。
王氏指著他連連嘆氣,恨鐵不成鋼。
“你叫我說你什么好,她才?給你生了?個這么乖巧可愛的女兒,圓姐兒的百日?宴都沒過,你們?兩個成親還不到一年,你就動手打人,不論?如何,你動手打人便是落了?下乘!”
謝瞻一個字都不想多?說,王氏畢竟是過來人,火眼金睛,焉能看?不出來兒子對?沈棠寧不一般來?
昨日?沈棠寧上香后回家晚了?,她話剛落地他就著急忙慌地出門尋人去了?,說實話,王氏就沒見他對?哪個姑娘這么緊張過。
找了?一圈沒找著人,他回來后卻莫名把自己關屋里喝酒,著實可疑,等沈棠寧回來了?,夫妻兩人關起?門來大吵一架,很難不叫人懷疑這兩人是不是早就生了?嫌隙。
王氏招來知書,知書跪在地上陳述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昨日?午后知書知墨催促沈棠寧回府,那時候約莫是晌午未時初,天色還早著,妙峰山陡峭多?石,馬車走到一處山坡旁時撞到了?一塊山石,車夫沒駕穩當車,車從坡上險些滾了?下來。
所幸沈棠寧人沒摔著,只是擦傷了?小腿,幾人合伙將馬車扶起?來,一番修補,天色已晚,知書自告奮勇回去報信兒,沈棠寧知道?她腿腳功夫不賴,故放心允她去了?。
誰料知書在山里就這么迷了?路。
架車的馬一只蹄子踩空,腳底撕裂了?道?口?子,馬車走得便極慢,一直到沈棠寧一行人到了?鎮國公府,知書都沒從山里轉出去。
王氏當晚遣了?人去尋,今日?一早才?把知書給找回來。
王氏還沒有注意到謝瞻那張臉已經變了?顏色,勸他去溫宅把沈棠寧給接回來。
謝瞻衣袖下十指慢慢攥成拳,忽地打斷王氏道?:“母親,我還有事。”
轉身快步走了?-
先前?內閣次輔黃皓便火眼金睛,看?出定北王宗縉狼子野心,極力勸說隆德帝,并?聯合一眾朝臣彈劾宗縉在薊州囤積糧草,高筑城池,豢養私兵與死士,甚至修造兵工廠等十余?*條罪名。
隆德帝半信半疑,打發了?心腹的宦官程恩前?去查看?,程恩回來卻極力陳說宗縉對?隆德帝多?么忠心耿耿,此乃冤枉,言之鑿鑿。
先前?朝中就有不少官員彈劾宗縉,只是隆德帝并?不放在心上,時日?一長,加之宗縉在其中運作,漸漸有些人就變了?風向。
要么沉默不語,明哲保身,譬如首輔常儉。
要么便是態度急轉,從彈劾者變為擁躉者。
黃皓好歹在官場中摸爬滾打多?年,見隆德帝仍舊一副泰然自若,穩操勝券的模樣,焉能看?不穿這位帝王心中所想——
如今朝中三大派系林立,一派是以鎮國公謝璁、衛國公裴廷易為代表的老牌勛貴世?家。
三十年前?,隆德帝的父皇永嘉帝晚年昏聵無能,朝中烏煙瘴氣,怨聲載道?,朝外漠北東西二契虎視眈眈,伺機作亂,內憂外患。
昔日?謝璁與裴廷易尚未掌權,卻不約而同看?中尚且潛龍在淵的隆德帝,暗中襄助,于?隆德帝有從龍之功。
此二人中,謝璁官列太子太保,而裴廷易乃太子太師,俱位高權重,家族鼎盛。
另一派便是包括黃皓在內的,以常儉為代表的文臣派。
黃皓心里很清楚,隆德帝是防備謝璁與裴廷易,但對?他們?這些文臣派防備的同時,還摻雜了?許多?厭煩的情緒在里。
隆德帝年輕時野心勃勃,殺伐果斷,兩次北伐皆親自坐鎮,包括契、吐蕃與丹奚等十數個部族都曾對?。
謝璁與常儉曾多?次上書勸諫隆德帝,望他切勿好大喜功,休養生息,隆德帝為此十分不悅,后來許是年紀大,折騰不動了?,終究是消停了?不少。
最?后一派,便是如今各府州鎮林立的節度使。
若說隆德帝對?勛貴派是提防,對?文臣派是嫌惡,那么這些手握重權的節度使便可稱得上是隆德帝的心腹大患了?。
上一任的朔方節度使耿忠慎勇猛善戰,愛民如子,曾身兼隴州、河西、河東三鎮節度使,卻因戰功顯赫,功高蓋主,多?次不尊隆德帝號令,遭到張元倫等人嫉恨。
第二次北伐結束后,他因反對?隆德帝進攻東契的石堡城,在宗張與黃皓等人的污蔑之下,從正二品的三鎮節度使被貶為四品的遼東參將。
遼東乃苦寒之地,曾經威名赫赫,風光無限的三鎮節度使耿忠慎到遼東的第二年便舊疾復發,憂憤而死。
近兩年隆德帝大肆提拔蕃將,倚重宗縉等奚人,原因無非是因宗縉并?非本朝人,一個西域小國奚族出身的將軍,即使位高權重,卻無依無靠,在朝中根本無法結成派系,興風作浪。
為了?朝野平衡,鞏固皇權,這才?是隆德帝數次放過宗縉的真正緣由。
而常儉這個圓滑的老頭子顯然是早就覺察到了?這一點,他之所以保持沉默,也是因為快要隱退,不愿意去觸隆德帝的霉頭,君臣二人弄得下不來臺罷了?。
黃皓如今早與宗縉勢不兩立,絕不可能放虎歸山,一力苦勸道?:“陛下切不可因此放松警惕之心,倘若宗縉小兒待陛下并?無二心,陛下召他進京,他定不敢來!”
朝野中彈劾宗縉的風聲早就刮去了?薊州,隆德帝下召宗縉進京,明擺著是鴻門宴,倘若宗縉心虛,必不敢應。
隆德帝思量再三,十分猶豫,饒是他一向智珠在握,到底是帝王疑心動了?,最?終下定決心傳召宗縉入京。
過不久宗縉為了?打消隆德帝的疑慮,千里迢迢從薊州進京述職奏請,言談間可謂誠惶誠恐,哪怕是在彈劾他的次輔黃皓面前?也是一徑禮讓,看?著絲毫沒有半分記恨。
宗縉一連在京都住了?五六日?,恰逢朝中一年一度武舉,隆德帝今年心情不錯,親自在萬歲山設下儀仗主持今年武舉的殿試部分。
武制考五科,分別為騎射馬槍負重與相撲,隆德帝主動要求做裁判,下首坐著宗縉及一眾武將,時而與他高談闊論?,宗縉皆畢恭畢敬,出謀劃策。
考試結束后,隆德帝以朱筆圈出優勝者,包括狀元在內的十余名武舉人當堂謝恩。
隆德帝看?著階下一眾寒門子弟個個翹首以盼,興奮異常,目中閃過一抹精光,忽捋了?把胡須,對?身側宗縉笑道?:“朕記得,十年前?愛卿便是在萬歲山與朕的侍衛長相撲,好一個悍勇無匹的漢子,憑著一腔蠻力將朕那驍勇的侍衛長撲倒在地,如今十年過去,不知卿相撲騎射之技是精進或退步,與這些年輕小郎相比如何?”
宗縉忙起?身道?不敢,恰巧下首的靶子還未撤下去,隆德帝微微一笑,用手示意,幾個衛兵抬著張弓就走了?過來。
皇帝的意思,是讓宗縉給這些年輕的武舉人們?做個示范。
臺下的武舉人們?見狀,有人皺眉,目露不屑之態,有人則躍躍欲試,睜大雙眼緊緊注視著這位在朝中備受皇帝寵信的定北王。
“既如此,臣恭敬不如從命。”
說罷,宗縉大步地走到白線前?,彎弓搭箭,瞄準箭靶的虎目。
一擊即中,二擊又中,竟是接連三箭皆命中要害!
在場眾人無不默然驚嘆,有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得了?隆德帝恩典上前?與宗縉較量,使出渾身解數依舊敗北。
縱使在場的武舉人們?再厲害,也無法做到如宗縉這般次次命中,不由垂頭喪氣了?起?來,就連先前?有人瞧不上宗縉這般作態佞臣的年輕舉人們?,此刻也不得不正視他。
宗縉依舊是神色自若,道?是承讓。
正待放了?弓弩下場,忽有一箭破空而來,竟直直擦過宗縉的脖頸射了?過去。
宗縉猝不及防,幸得他反應快,猛地向后一跳。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他身旁的箭靶在一瞬之間應聲而碎,而白羽箭仍在急速地行進,直至插入幾百米之外的一顆老樹之上,呼啦啦掉下滿樹碎葉。
在場眾人見狀俱是驚呆,鴉雀無聲。
宗縉臉色驟變,陰沉向后看?去——
只見身后一青年立于?一頭肥碩高大的黑毛白蹄駿之上,那青年身著禁軍窄袖銀甲,猿臂蜂腰,露出一雙銳利似刃的狹長鳳目,挽弓的手臂肌肉虬結,青筋緊繃,強勁的力道?幾欲破衣而出。
謝瞻放下手中的弓,兩人四目相對?。
俄而,謝瞻利落地翻身下馬,大步走到隆德帝前?,拱手施禮道?:“臣謝瞻驚擾圣駕,求陛下寬宥!”
隆德帝捋著胡須大笑道?:“無妨無妨!臨遠,幾年不見,你這孩子箭術竟是又進益不少!”
又不無得意地看?向宗縉,洋洋問道?:“景先,你看?朕這位侄兒,其勇猛之道?比你如何?”
景先是宗縉的字,乃十年前?隆德帝所賜。
宗縉衣袖下緊攥成拳,面上卻微笑道?:“陛下折煞臣,臣愧不敢當!想必這位便是鎮國公謝世?子,臣早早久仰其名,正愁無緣相見,今日?一見,果真是勇冠三軍,英雄出少年!陛下得謝世?子,猶如虎添翼,必能橫絕漠北,契人只怕不得幾年便盡入我大周囊中矣!”
謝瞻聞言,嘴角只勾起?一抹似譏似諷,轉瞬即逝的微笑,并?不回應。
隆德帝擺手道?:“他不過少年心性,年輕氣盛罷了?!契人盤桓漠北多?年,還需從長計議……倒是遼東與薊州,朕還要借卿之力鎮守。”
宗縉忙跪地叩首道?:“微臣起?于?寒微,幸得陛下慧眼,臣定誓死報國,不辱皇命!”
殿試的三日?后,宗縉上書稱薊州正逢北夷三部歸順,亟需他回去接待商量歸順事宜,恐無法留到隆德帝下月的千秋節,伏惟陛下千秋萬歲,準許他離開。
隆德帝準了?,朱筆一批,放了?宗縉離去。
黃皓看?到隆德帝批復,眼前?一黑,在文淵閣拍桌而起?,破口?大罵宗縉諂媚惑主。
第二日?朝堂上果然不乏反對?之聲,太子觀察到,除了?他寵妃蕭氏的弟弟蕭仲昀,就連他那一向明哲保身的表弟謝瞻都站了?出來勸說。
太子甚是驚訝。
他這位表弟,看?著年紀雖輕,行事卻頗為殺伐果斷,我行我素,早年的時候他還會莽撞行事,但就在這兩年,他似乎變得愈發有城府了?。
說實話,這么多?年來,太子是有點看?不透他。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政治上和?他老子謝璁截然不同,是個徹底的保守派,除了?當年耿忠慎被貶遼東時他因為耿忠慎求情私自回京被罰了?一年軍俸外,一向是隆德帝指哪兒他打哪兒。
這也是隆德帝雖對?謝璁提防,多?年來依舊信重謝瞻的緣故之一。
隆德帝嫌煩,借口?頭疼早早退朝。
下朝后,蕭硯出了?長安門,過玉河北橋,一個人騎馬從后頭追過來,趁他不備一股蠻力竟將他直接從馬上扯著拖了?下來。
幸虧蕭硯反應得及時,一個扭身弓腰護住了?自己的頭。
還沒等他抬頭看?看?這惡徒是誰,那雨點一樣密密麻麻的拳頭就朝著他頭臉胸腹砸了?下來,拳拳都肉,霍霍生風,招招狠厲,凈撿著他身上的緊要之處下手。
蕭硯勃然大怒,懵了?幾息的功夫,毫不猶豫地反擊回去,兩個男人就這么在地上翻滾著,毫無形象地撕打了?起?來。
不提兩人戰況如何,卻說溫宅之中,沈棠寧晚睡懶起?,溫氏抱著孩子過來看?她,透過瞳孔隱約見她還在床上蒙著被子睡覺,推了?推她輕聲埋怨道?:“都嫁人了?,怎的還這么懶怠?”
見女兒沒動靜,只好又柔聲哄道?:“乖團兒,快些起?來,娘給你收拾好了?東西回鎮國公府。”
沈棠寧在娘家住了?有三四日?了?,她初回來那天是在半夜三更,院子里養的那條大黑狗聞聲狂吠,把溫氏好嚇——
溫氏一個人住三進的宅子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說來她這女婿,看?著是粗枝大葉,哪知是個心細體?貼的,一回過來探望她,見這大宅子里就她和?幾個奴仆住得空空蕩蕩的,過幾日?就打發人送來了?一條大黑狗與她作伴。
溫氏問沈棠寧大半夜回娘家的緣故,一開始沈棠寧怎么都不肯說,后來撲進溫氏懷里就是哭,說謝瞻脾氣暴躁,兩人大吵了?一架,她要跟他和?離。
溫氏登時三魂去了?七魄,她是個傳統賢淑的女人,丈夫死了?給丈夫守了?十年的寡,每日?在侯府閉門不出,眼下女兒日?子過得好好兒的要和?離,她如何承受得了??
苦口?婆心勸了?幾日?,沈棠寧嘴巴跟蚌殼似的不肯再多?吐露幾個字,溫氏懷疑小夫妻兩個就是鬧了?些小脾氣,這才?規勸她趕緊回婆家去。
沈棠寧起?來用了?早飯,給圓姐兒喂奶,這幾日?她心情低落,食欲不振,奶都快喂不出來了?,圓姐兒一臉幽怨地撅著小嘴兒,不時咬她兩口?表示自己的不滿。
“真是個小冤家。”
沈棠寧嘆了?口?氣,輕點著女兒的鼻頭。
“嗷嗚……”
圓姐兒吃飽了?,吐出個奶泡泡來,沖她娘眨巴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
沈棠寧不想聽溫氏的話乖乖回鎮國公府,就連王氏派秦嬤嬤和?琥珀來請了?她幾回,她也不卑不亢地打發走了?。
溫氏憂心如焚,每日?一有動靜就朝門外望去。
“夫人,夫人!”
千等萬盼,終于?,這日?陳媽媽快步進了?屋,附到溫氏耳旁說了?幾句話。
總算來了?!溫氏緊繃了?數日?的心弦方松了?下來,起?身向外走。
“快把人請進來!”
這人不是旁人,自然是溫氏那好女婿,鎮國公世?子謝瞻-
謝瞻騎馬行至崇北坊,溫氏所住的宅子就在牛角胡同那條大街上,謝瞻猶豫了?片刻,縱著馬慢慢向前?走去。
溫宅守門的老蒼頭見著街頭踱步來一匹健壯漂亮的高頭大馬,瞇眼看?了?看?,見那馬上的俊美男子從街頭踱步到門口?,剛想去喊,卻見他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絲毫沒有下來的意思,只好詫異地閉了?嘴。
哪想過了?會兒,老蒼頭又見他經過自家門口?,老頭子一下來了?精神,只見他從街頭走到街尾,到了?盡頭掉了?頭又轉回來。
老蒼頭不禁在心里暗暗嘀咕,姑爺這是在做什么,遛馬,這馬也不胖啊?
一直謝瞻轉到第三圈的時候,一個老頭子不知從哪里竄出來攔住了?他,陪笑道?:“姑爺!老頭兒看?您湊巧經過這兒,我們?夫人這幾日?常念叨您,既您來都來了?,何妨進來喝盞茶略坐一坐再走?”
謝瞻望著那扇黑漆門首,下意識地摸了?摸那晚被沈棠寧扇過的一側臉,仿佛還能感覺到疼似的。
就沖沈棠寧打他那一巴掌,本來他是絕沒想要接她回家的,而是今日?無意路過此地,想著若能在附近遇見沈棠寧,便叫她回家去的。
不過這老頭子說的對?,他進去是為了?看?望溫夫人,問問溫夫人近來眼睛恢復情況,又不是為了?沈棠寧,進去坐一坐又如何使不得。
他若是不進去,被她知道?了?豈不是要嘲笑他連她家門都不敢?
這宅子也有他花的銀子買的,他偏要進!
想著,謝瞻挺直腰背下了?馬。
第45章
溫氏在花廳里坐著,看到門口進來個模糊高大的?身影,她有意坐著沒動。
過了片刻,謝瞻走到她面前一禮,從?懷里掏出只?條匣放到桌上,客氣地道:“岳母,今日是?我?擅造檀府,叨擾您了。這?匣子里裝的?是?一根千年老參,您平日里用來泡水喝最是?滋補身體不過。”
溫氏先?是?為謝瞻能?親自上門來求見女兒而感到欣慰,旋即聽?到這?禮物?不由大吃一驚,千年老參拿來泡水喝?!
她連忙擺手,扶著陳媽媽起身道:“賢婿,你來便來了,還帶什么禮物?!這?老參太?貴重了,我?不能?要,你快拿回去等急用的?時候再拿出來,別放在我?這?里暴殄天物?!”
一番推阻,謝瞻就?是?不肯收回,溫氏無奈,只?好收下,千叮萬囑陳媽媽空閑的?時候親自把這?老參小心地收進庫房里,
片刻后陳媽媽端茶進來,注意到自家姑爺的?嘴角和眼眶骨旁邊似有幾片淡淡的?青紫抓痕,疑惑地多?看了幾眼。
不過見兩人相談甚歡,便未曾打斷,只?把茶水擺下便退下去了。
溫氏跟謝瞻寒暄了片刻,謝瞻開始時正襟危坐,溫氏問什么答什么,后來見溫氏與他交談過程中依舊是?溫和有加,以?禮相待,并無責備之意,兼之對方眼睛看不大見,不免就?松了口氣。
“……團兒前些日抱著圓姐兒半夜來了我?這?,我?很擔心,問她出了什么事,她只?在我?懷里哭得泣不成聲,看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再問,她便說你倆起了口角,可勸她回去,她硬是?鐵了心不回。”
溫氏嘆道:“賢婿,哪家夫妻兩個在一處過日子當真是?舉案齊眉,哪個不是?舌頭碰牙齒,磕磕絆絆那是?家常便飯?我?這?個女兒自小沒了爹,說來不怕你笑話,老婦我?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這?孩子就?被我?寵壞了,她主意大,性子倔,若有做的?不對的?地方,老婦在此向你賠罪,還請你多?多?諒解。”
說罷,起身向著謝瞻福身。
謝瞻趕緊虛扶一把,容溫氏坐下,后背卻微微出汗。
原來沈棠寧沒有告訴溫氏他那晚對她做了什么。
難怪了,否則就?溫氏這?護犢子的?樣子,只?怕立即就?要將?他所謂的?“賢婿”掃地出門了。
溫氏沒有想攙和小夫妻兩人矛盾的?意思,是?以?倒未再逼問謝瞻,說完這?話就?爽快地吩咐陳媽媽領著謝瞻去見沈棠寧了。
謝瞻跟著陳媽媽走進一間栽滿海棠花的?小院里,此時正值春末夏初,海棠花開得正盛,風一吹花瓣盈盈簌簌落了滿地。
房間開著窗透風,圓姐兒有力的?嚎啕哭聲從?房間里傳來,陳媽媽還沒反應過來,只?見身旁的?謝瞻忽地一個箭步就?推門沖了進去,將?險些從?床上跌下來的?圓姐兒抱進了懷里。
陳媽媽緊隨其后,見狀冷汗直冒。
“多?虧了姑爺身手好,不然姐兒定要摔傷了不可!”氣沖沖跑出去叫人道:“宋奶娘,宋奶娘,你去哪兒了,孩子你也不看!”
陳媽媽的?粗獷的?嚷叫聲回蕩在院子里。謝瞻懷里抱著圓姐兒,圓姐兒到了爹爹懷里,一雙水洗過的?大眼睛咕嚕嚕轉了轉,好奇地著眼前的?男人。
瞅著瞅著,覺得眼前的?男人長得真是?好看,瞇著一雙葡萄眼就?嘿嘿笑了起來。
謝瞻嘴角慢慢舒展,在女兒滿是?奶香味的?小臉上狠狠親了幾口。
“媽媽,孩子怎么樣,有沒有摔著?”
沈棠寧焦急地就?往屋里趕,一進門卻看見謝瞻在床邊抱著圓姐兒站著,頓時愣住了。
陳媽媽氣喘吁吁地追上了她。
“姑奶奶,姑爺他……來了!”
沈棠寧忙轉身就?走。
“團兒!”謝瞻立即追過來。
“你別過來!”
沈棠寧大急,連忙閃身躲到墻后。
這?幅避之不及的?模樣,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
謝瞻苦笑,把孩子遞給陳媽媽,深吸口氣,低聲道:“團兒,我?想同你好好談一談。”
……
陳媽媽走了出去,關緊門,不大放心之下,又將?韶音和錦書等人也一并打發了,自己一個人在門口守著。
謝瞻站在一盞半人高的?燈樹下,透過薄薄的?白絹,隱約可見沈棠寧微垂螓首。
絹面勾勒出她如云烏發的?輪廓,身姿裊娜而曼妙,坐在一扇花鳥屏風之后。
謝瞻覺得喉嚨有些發干,他抿了抿唇,又覺手心癢,便搓了搓手,方才鎮定地開口道:“這么多天了,我?想你也該消氣了,我?今日來接你和圓姐兒回家。”
消氣?氣笑了還差不多?!
她沈棠寧便是?紙糊的?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天就?把那晚當做噩夢一樣忘得一干二凈!
“我?不會再跟你回去,”沈棠寧冷冷說道:“謝臨遠,我?們和離吧。”
謝瞻下意識地反問:“為什么?”
為什么,他居然還有臉問她為什么!
沈棠寧雙手攥緊,氣到發抖,那晚被他攥過的?手腕至今仍隱隱作疼,身上的?那些青紫痕跡,她都不敢讓溫氏發現。
“為什么,你自己心里該比誰都清楚!”
她幾乎是從牙縫里把話擠出來的?。
“我?那晚,只?是?喝多?了,我?沒有別的?意思……”
謝瞻向前走了幾步。
“你別過來!”沈棠寧連忙起身呵斥他道。
“好,好,我?不過去。”謝瞻說。
沈棠寧卻不敢再坐下,警惕地握住屏風的?一扇,看著像隨時就?要跑開。
謝瞻只?好道:“當初我?們兩個是?商議好的?,等你給圓姐兒找到合適的?繼母,我?們再和離,如果我?們今日就?這?樣和離了,你要圓姐兒怎么辦?”
“你先?給我?和離書,我?依舊信守承諾為圓姐兒找繼母,但我?不會再跟你回鎮國公府。”
頓了一下,她繼續說道:“你對外就?說我?回娘家養病,我?們兩個就?這?么分房別居,時日一長,等我?尋到合適的?人選,你再以?我?們感情不和為由和離,想來母親也不會有任何異議。”
“我?不同意!”
謝瞻盡量好聲好氣兒地和她解釋道:“團兒,你一直在娘家住著像什么話?這?事我?不能?答應,我?給你和離書,誰知?道你會不會拿著和離書一走了之?你隨我?回府,你對我?有什么意見咱們兩個回家再說,總之你不能?在娘家住!”
沈棠寧氣不打一處來,手指著他道:“謝臨遠,回家,我?哪里還敢和你再回家!你……你那天晚上對我?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比誰都清楚!”
謝瞻臉上呈現悻然之色。
“我?那晚當真的?是?喝多?了!從?前我?與你睡一張床上,都沒對你做些什么,團兒,我?對你根本沒有絲毫非分之想!那日我?聽?……偶然聽?安成說那個姓蕭的?也去了普濟寺,我?以?為你與他是?一起去私會,何況你也的?確是?與他私會了,我?一時沖動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他不光不覺自己有錯,這?幅理直氣壯的?模樣,當真是?叫人心里惱恨極了!
尤其是?對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來說,縱使她并不愛慕這?個男人,可是?這?個男人那一次次對她的?否定,不啻于是?把她的?顏面架在火上炙烤,叫沈棠寧本就?敏感的?心思愈發難受起來。
氣得她直嚷道:“我?知?道,我?早知?道你看不上我?!你也不必一遍遍告訴我?了!”
“與他見面是?我?不對,我?同你道歉,可我?們兩個本就?是?假夫妻,那日約定時我?也說你想納妾我?不管你,既然如此,你何必要管我?和誰相見?”
“再者,你那根本就?不是?一時沖動,謝臨遠,你知?道嗎,我?很敬重你,可我?同時也怕你,我?最怕你沖我?發火!你有沒有照過鏡子,你發怒的?模樣有多?丑惡多?可怕,像頭暴怒要吃人的?野獸!我?怕你動手打我?罵我?,我?怕死你了……”
她顫著嗓,那吐出的?一句句一字字的?凄婉控訴宛如一盆盆冷水潑在謝瞻的?頭面上。
她怕他,他從?沒想過,她竟會怕他……
……
從?謝瞻得知?沈棠寧抱著女兒離開的?早晨,從?知?書磕磕絆絆地跪在地上對著他說出實情的?那一瞬間,謝瞻就?明白了。
他辦了一件蠢事。
因為嫉妒蕭硯,他竟意圖對她用強,還對她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而他,剛剛能?從?她口中親耳得知?她的?一句好話,她說她很敬重他,這?令他多?么地歡喜,或許還以?為他有得到她真心的?機會。
下一刻她便說她怕他,怕得要死,要跟他和離。
“我?的?意思是?,”謝瞻艱難地道:“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私事,你與蕭仲昀見面,我?的?確不該去攔,沖你發火也是?我?有錯在先?,但我?是?有緣由的?。你與他私會若被旁人看到,必定會傳出些閑言碎語,我?是?為了你和女兒的?名聲著想。”
“二則,我?與他曾有些私人的?恩怨,我?一貫看不上他,你與他來往,我?一時情急不忿,加上喝了點酒,這?才沒能?控制自己,我?知?道你為我?準備了生?辰禮物?,第二日就?是?我?的?生?辰……”
謝瞻苦笑一聲,垂下了頭。
沈棠寧透過屏風,看見他垂頭喪氣地站在離她不遠處。
這?個天之驕子,主動過來向她認錯,解釋緣由,而原因似乎也說得通。
何況,他還對她有著那樣天大的?恩情……
沈棠寧的?心,忍不住動搖了。
自從?回到娘家之后,她明明幾乎每晚都會做噩夢,夢里謝瞻重復著那晚的?所作所為,將?她壓在床上,粗魯地撕碎她的?衣衫,極近蹂躪欺辱,一張猙獰的?俊臉宛如地獄索魂的?修羅惡鬼。
然而現在站在她眼前的?他,卻又是?這?樣的?消沉失落,字字誠懇,向她道歉。
大約是?這?個男人時常在她面前展現出的?往往是?強硬蠻橫的?一面,因此他偶爾一次的?誠懇認錯,反而令她一時心軟,陷入了迷茫。
這?個性如烈火的?男人,她看不透。
可若是?就?這?么跟他回去了,萬一哪天他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她能?保證自己次次都像那晚那么幸運?
沈棠寧越想頭越疼,心力交瘁。
“你走罷。”
她低低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
“我?不怪你了,但我?不會改變我?的?心意。阿瞻,我?和你說心里話,我?不想耽誤你,我?們兩個人本就?是?硬湊到一起的?不相干的?兩個人,如果沒有圓姐兒,我?也不會嫁你。”
她柔聲說:“我?們兩個人的?性子南轅北轍,并不適合做夫妻……”
“你的?意思,你與我?無話可說,與蕭仲昀便是?意趣相投,更適合做夫妻?”謝瞻看著她道。
沈棠寧不知?為何他會扯到蕭硯身上,微皺了下眉,說道:“這?不關他的?事,我?與他在跟你成婚之前,便早就?斷了。”
“若是?真斷了,為何他一回來便要見你?”謝瞻又道。
沈棠寧本來覺得沒必要和他解釋這?些,畢竟是?她的?私事,只?是?這?人卻總愛抓住她與蕭硯來往這?點不放,仿佛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譬如現在,那話音里分明帶著幾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就?算我?真跟他斷了,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難道就?只?能?談情說愛嗎?”
謝瞻似乎還要開口,沈棠寧不欲與他糾纏此事,打斷他道:“阿瞻,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性情中人,你幫我?娘從?平寧侯府脫身,醫治我?娘的?眼疾,你幫了我?許多?,我?對你感激不盡,一直把你當成我?的?最好的?朋友……我?想,我?們應該算是?朋友吧?所以?你那天晚上對我?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我?始終沒有辦法徹底狠下心去責怪你。”
“我?相信你的?解釋不是?托詞,可是?我?不敢去賭,如果我?再留在你的?身邊,會不會有一天我?們兩個人反目成仇,我?真的?不想怨恨你,你給我?和離書,我?可以?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全都忘了,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
“既然你愿意相信我?說的?話,那你為何不肯相信我?會改?”謝瞻低聲道:“團兒,我?知?道我?性情暴烈,母親已經責罵過我?了,我?向你保證——不,我?向你發誓,那晚的?事情以?后再不會發生?,否則你要離開謝家我?絕不再攔你!”
沈棠寧無奈道:“你是?個正常的?男人,就?算你說你對女人不感興趣,你也總不能?,總不能?……”
頓了頓,小聲說:“總不能?一直不碰女人,我?和你有名無實,每天還要睡在一張床上,你去娶個名正言順的?妻子多?好。”
“我?說過了,我?對你沒有非分之想,再說不碰女人又怎么了,男人又不是?不碰女人就?活不了!”
“那……倘若你都對我?沒有非分之想,為什么還不肯放我?走?”沈棠寧忍不住叫道。
“自然是?母親不會同意我?們和離,我?不想惹她生?氣!憑什么好人都要你來做,我?就?要當惡人,我?偏不去!”
“你、你!”
沈棠寧被他的?無賴氣得直跺腳,“我?又沒說我?們馬上就?和離,我?的?意思是?你先?把和離書給我?,等我?幫你找到新夫人再和離不遲!”
“你不隨我?回府,母親怎么會猜不到緣故?”
“那是?你娘,你自己去想辦法啊!”
“說來說去,你就?是?想和離,我?看你就?是?為了那個姓蕭的?混賬東西!”
沈棠寧一抬頭,大吃一驚,謝瞻竟不知?何時滿面憤怒地站到了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難道以?為跟我?離了,蕭家母女就?能?讓你進蕭家的?門,簡直做夢!我?告訴你,現在就?跟我?回家!”
“你又渾說什么?我?幾時說我?要進蕭家的?門!”
沈棠寧連忙抱住屏風,“我?不走,你放開我?!”
謝瞻去掰她的?手,冷笑道:“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反正我?不會答應和離!”
“你這?個混蛋,你剛剛還說你以?后會改!”
沈棠寧一面捶打他,一面氣紅了眼道:“我?再也不信你,你放開我?,我?不跟你走!”
她一口咬在謝瞻的?手上,淚水滴落到謝瞻很快滲出血的?手背上。
“你滾,你現在就?滾!”
謝瞻低頭看著她淚眼汪汪,那副厭惡而不加掩飾的?模樣,一時五臟六腑就?如同被揉碎了一樣地酸澀難受,啞口無言。
沈棠寧把他推出門外,“砰”的?一聲關上了屋門。
“團兒!團……”
謝瞻趕緊去拍門,發現門早已被她鎖上了。
謝瞻從?溫宅出來,發現有人牽著馬就?站在門首下面等著。
那看門的?老蒼頭正和他講理:“蕭侯爺,不是?我?老頭子不放你進去,是?我?們夫人今日當真身子不適,一概人都不會見的?……”
“夫人身子不適,他為何便能?進去?”
蕭硯忽然打斷他。
老蒼頭扭頭一看,自家姑爺正面無表情地跨出門檻。
老蒼頭左看看,右看看,這?兩人臉上竟都不同程度地掛了彩,尤其是?自家姑爺那臉上新添的?幾道紅艷艷的?抓痕,看著還很是?新鮮。
老蒼頭心里暗暗納罕,他也是?眉眼通挑,隨即就?改口道:“侯爺,這?您就?少?見多?怪了不是?,這?是?我?們家姑爺,他今日是?特意來看望我?們夫人,夫人不見誰也不能?不見他那,您說是?吧?”
蕭硯額頭上的?青筋隱隱蹦了下,面上還能?勉強擠出個笑?*。
“您說得對,既如此,我?改日再來叨擾。”
小廝給謝瞻牽出馬來,兩人同時上馬,各自所朝的?方向卻是?不同,蕭硯正待離去,忽聽?身后那人冷冷地笑了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蕭侯爺,怎么,你既然來看望溫夫人,怎的?到了門口又逡巡不前了?”
蕭硯說道:“與你無干。”
“的?確與我?無干,畢竟我?們夫妻二人的?事。”
蕭硯卻是?一笑,淡淡道:“我?進不去又如何,有的?人便是?進去了,難道就?能?把人接出來?”
謝瞻臉色一變,慢慢陰沉了下來。
蕭硯也是?冷哼一聲,兩人各奔東西。
鎮國公府,謝璁剛從?宮里回來,在二門恰遇到了從?溫宅回來的?謝瞻。
父子倆一碰上,謝璁打量他兩眼,見他面有頹色,身著常服,疑惑道:“你不是?早就?下值了,這?是?又去哪兒了?”
“和幾個朋友去了酒樓。”謝瞻說道。
謝璁頓生?不悅,“你媳婦和圓姐兒呢,她回家了沒有?”
謝瞻懶得回答,扭頭就?要走。
“混賬,你站住,你竟敢去吃花酒!”
謝璁大吼一聲,望著兒子幾乎要比與他并肩的?背影,氣得胡子抖了起來。
周圍的?仆人們都朝著這?邊覷過來,謝璁顧及顏面,最終還是?按下心中的?怒火,冷冷說道:“你隨我?來書房一趟,我?有話問你!”
黃皓早年與宗縉不僅不是?今日這?般一見面便劍拔弩張的?關系,反而是?一對政治同盟,兩人私交甚篤。
至于為何相交,不過是?各取所需。
黃皓與耿忠慎交惡后,為了斗倒這?位三鎮節度使,他便與宗縉、張元倫又結成同盟,耿忠慎死后,宗縉取代耿忠慎成為新任的?三鎮節度使。
而在隆德帝的?心目中,宗縉是?比起耿忠慎更加聽?話好用的?臣子,黃皓與宗縉,孰親孰近一目了然。
常儉年紀已大,至多?再有兩三年便會致仕,早晚有一日黃皓會取代常儉的?位置,成為這?個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
宗縉出身寒微,卻憑借著諂媚逢迎一路青云直上得到隆德帝的?信重,這?叫靠著真才實學苦讀三十多?年才考中進士,一路摸爬滾打到今日的?黃皓如何吞得下這?口氣?
黃皓打心眼兒里瞧不起宗縉,不過他出手彈劾宗縉,也并非皆是?空穴來風。
當年耿忠慎尚在人世時,只?見過宗縉三面,便斷定此人腦后有反骨,假以?時日必反,勸說隆德帝斬殺宗縉,以?絕后患。
可惜當年隆德帝正因耿忠慎多?次違抗他的?命令而心懷不滿,又怎會聽?信他的?一面之詞。
“我?知?道當年因為耿老將?軍,你一直記恨黃皓與宗景先?一黨,但今時不同往日,你也看出陛下器重這?二人,不肯容人質疑。自你姑母歿后,陛下這?兩年對謝家愈發猜忌,這?趟渾水,你日后勿要再蹚!”
謝瞻剛踏進書房,背后的?門“砰”的?一聲關上,旋即被緊緊掩住。
謝瞻循著聲音望過去,他的?父親謝璁站在窗下,轉過身來一臉凝重和嚴肅地對他說道。
謝瞻嘴角揚了下,順勢就?倚在門上,抱起雙臂說道:“如今宗景先?已回到薊州,你兒子我?還能?如何蹚這?渾水?明哲保身的?道理你真''鎮國公都懂,我?又并非那三歲癡兒。”
他這?幅姿態甚是?無禮,毫無恭敬之態,就?連說話的?語氣、眼角露出的?笑容都透著嘲諷刻薄。
饒是?謝璁早就?習慣父子間的?相處方式,還是?忍不住緊緊皺起了眉,沉下臉道:“你不必在這?和我?打啞謎,以?為我?不知?你的?心思!”
說著將?桌上的?一封信甩到了地上,“你自己看看,你一直以?來找人跟蹤宗景先?,一路從?京都跟到涼州,險些被宗景先?察覺滅口!倘若不是?涼州總兵與我?有舊,暗中救下那線人,今日宗景先?恐早就?一紙狀書把你告到了陛下面前!”
謝瞻面上戲謔之色倏地盡收,大步上前把信拾起,快速拆看草草瀏覽一遍。
“是?,我?的?確對宗縉恨之入骨,恨不得將?他立即除之后快為耿將?軍報仇!”
謝瞻緊攥著信,忽抬起頭看著謝璁冷笑道:“當年耿老將?軍便斷言宗縉腦有反骨,來日終將?成大患,你們沒一個人信他!如今宗縉在薊州屯兵積糧,黃皓黃閣老。”
謝瞻咬了下牙,眼中譏誚之意更甚。
“身為內閣次輔,本應匡扶社稷,救天下黎民百姓于水火,整日卻除了黨同伐異便是?與宗縉爭權奪利!我?苦勸陛下,你們一個個卻縱容陛下放虎歸山,來日宗縉起兵造反,薊州、隴州、河東河西三十萬百姓必將?遭他荼毒,深陷于戰亂之苦,屆時又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可曾想過!”
“你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將?軍,當年我?娘是?怎么死在契人的?手里,你不會不知?,卻為了所謂的?明哲保身想讓我?置之不理,倘若我?謝瞻只?是?一介布衣匹夫,手無寸鐵之力,自然可以?!可惜我?是?你的?兒子,誰叫我?投生?成了你鎮國公的?兒子!”
“你——”
謝瞻這?番話,無異于是?對謝璁戎馬生?涯與丈夫和父親身份的?最大否定與諷刺。
謝璁怒瞪雙目,抬指指向謝瞻,那雙手甚至因為憤怒而顫抖了起來。
第46章
“你太年輕,未免意氣用事,宗景先?卻不同,此人老謀深算,當今盛世,除非他昏了頭,否則絕不可能反!”
謝瞻知道他不愿去相信,只把信揣進了懷里。
“遲早有一日,宗縉不想反,也會被黃皓逼反,宗縉反的那?一日,他自不會拿陛下如何,但黃皓,你,都將?會成為他口中?借以清君側的奸臣賊子,謝家只會陷入更加被動?的境地,你既然一開?始便?與他相對,過后就別想當縮頭烏龜,再置身事外。”
宗縉勢大,威脅謝璁是毋庸置疑的,謝璁欲除宗縉,前段時日看朝中?風氣一致,趁機上書,奈何隆德帝不容旁人質疑他的英明決斷,偏聽?偏信,非要保下宗縉。
兼之謝璁這幾年也逐漸察覺到隆德帝在許多事務上已經不再倚重而?猜忌他,且就去年,還將?謝瞻從邊關調回京都,出于謹慎的考慮,他無奈之下方才決定不再插手去管宗縉之事。
宗縉在朝中?樹敵太多,就算他放過宗縉,黃皓一黨也絕不可能叫他平安順利地回到薊州。
他的確存著?僥幸的心思不假,不過就目前來說,自隆德帝當政以來,輕徭薄賦,雖是有幾分窮兵黷武,天下卻已是海晏河清多年,宗縉絕不可能反,畢竟局勢并不利于他。
直過了好一會兒,謝璁坐倒在椅上,如是安慰自己道。
……
“喏,那?就是我二哥了。”
六角小亭里,謝嘉妤搖著?紈扇,指向不遠處的人道。
黃丹娘抬頭一看,果然遠遠瞧見?一個高大偉岸的男子正朝著?這邊大步走來。
只見?那?男子身著?件家常的黑色長袍,腰間圍著?一條深紅的革帶,足蹬鹿皮靴,高鼻薄唇,劍眉星目,便?是冷峻的神情也架不住那?張極富男子氣概的英俊面龐。
俗話?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明知這種男人難以駕馭,危險至極,尤其是他身上那?種尋常男子身上沒有的倨傲不羈的氣質,黃丹娘只看了一眼?卻還是深深地迷醉在了其中?。
謝嘉妤叫了兩聲沒聽?見?回音,扭頭見?黃丹娘看著?前方正一動?不動?地呆站著?,心里有些好笑。
黃家近些時日與鎮國公府來往頗為頻繁,黃丹娘是次輔黃皓的小孫女,黃老夫人攜著?孫女兒上門來吃茶,王氏便?打發謝嘉妤來款待了黃丹娘。
對于這種場面,謝嘉妤早已習以為常,又拍了下黃丹娘的肩膀道:“你別看了,我哥哥和嫂子關系蜜里調油好著?呢……”
“可是你嫂子已經抱著?孩子回娘家了,這京都城誰人不知?”黃丹娘說。
謝嘉妤有些不大高興道:“回娘家怎么了,大周哪條律法規定出嫁婦不能抱著?孩子回娘家省親?”
黃丹娘一愣,剛想反駁,謝瞻已快走到了近前,連忙止住話?頭。
謝瞻走過來,眼?光掠過一眼?謝嘉妤,謝嘉妤出于禮貌介紹了黃丹娘。
謝瞻聽?罷,皺了下眉,目光第一次落到了黃丹娘身上。
黃丹娘臉早已紅透,想到來謝家之前娘黃夫人囑咐她的話?,羞答答地垂下了頭去。
謝瞻豈能不知黃皓那?老東西的心思?算盤珠子都蹦他臉上了。
本來心情就郁悶,還要被人算計,冷淡地應了句就走了。
這一晚,謝瞻又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斫了一夜的琴。
斫琴是件雅事,卻絕不是件易事,相反,應當是件枯燥而?又嚴謹到叫人焦躁撓頭的苦差事。
木料與琴弦的選擇,槽腹的深淺,甚至面板的厚薄都會影響琴聲與音色。
好在這些難不倒他。
兵貴神速,作為一名優秀的軍人,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制作出結實耐用的攻城器械是基本功。
何況邊關苦寒孤寂,長夜漫漫,當身邊連一個說知心話?的人也沒有時,不做些自己喜歡的東西,真是熬不住。
謝瞻就喜歡做木工活打發時間。
譬如他如今手中?的這張威力?無窮的白?虎弓,便?是他自己親手所制。
凌晨時睡了半個時辰,第二日一早,謝瞻早早便?拿了謝璁給他的信去五軍營處理?爛攤子。
……
當日謝瞻無功而?返,離開?前溫氏答應幫她勸說沈棠寧,沈棠寧知道溫氏不會同意她和離,是以在沒有要到謝瞻的和離書前,她決定暫時不和溫氏透露當中?的隱情。
隔了幾日的一個午后,天朗氣清,她哄著?圓姐兒睡了,自己也小憩片刻。
步入孟夏,天氣越來越熱,沈棠寧在自己的閨房里就沒那么講究了,里面穿件水紅色的抹胸,外面只披件薄薄的杏子衫。
半夢半醒間察覺到女兒又在拱自己的胸口,她眼?睛也不睜地就把衣衫撩了起來。
圓姐兒越吃越有力氣,她漸漸地就沒了睡意,清醒了過來。
低頭一看,女兒胖嘟嘟的臉蛋兒睡得通紅,小家伙閉著?眼?睛,一面有力?地吮吸著?,一面小手亂抓。
沈棠寧回娘家住后,溫氏擔心喂夜奶累著?女兒,本來想花錢叫陳媽媽暫時給女兒找了奶娘先?使?著?。
王氏卻打發琥珀帶了些補品,連慣常給圓姐兒喂奶的宋奶娘一并也送來了,如今宋奶娘就住在溫宅里。
說起來,王氏當真是個賢良淑德的好婆婆。
沈棠寧心里嘆了口氣,低頭看女兒,余光無意瞥見?自己胸口和肩膀上的幾枚紅色的吻痕。
痕跡已經消的差不多,她用手揉了揉,顏色更淡了些,不禁又想起那?晚謝瞻將?她壓到床上親吻啃咬的情景,心里頭一陣煩躁。
等女兒吃飽喝足了,隱約聽?到外頭似乎傳來嘈雜的聲音,便?翻了個身起來,把胸口的衣衫攏住。
“外面出什么事了?”她問道。
錦書和韶音兩個站在廊下,伸長脖子不知朝著?遠處打量什么,見?她走出來,兩人對視一眼?。
錦書說道:“咳,是……”
“哎呦我的姑爺,您可小心些,這屋頂高著?呢!”
正房屋門前聚著?一群丫鬟婆子,眾人都朝著?屋頂上張望著?,
那?屋頂上,男人挽著?袖子揮汗如雨,待將?這處嶄新結實的瓦當補換完畢,站起身來回抱著?稻草和瓦當桶就矯健地走到了另一處,如履平地一般的走法嚇得陳媽媽冷汗直冒,一面挽著?溫氏,一面著?急地沖著?屋頂喊道。
“賢婿,這屋頂滑得很,你千萬當心那?,還是快些下來吧!”溫氏也忍不住叫道。
謝瞻抹一把面上的汗正要應聲,扭頭看見?下面兩個丫鬟并她的主子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娘,我沒事,您就放心吧!”
謝瞻大聲道,順道沖著?下面的沈棠寧呲牙一笑。
頭頂上火辣陽光照在他小麥色的臉龐上,襯得那?一口森森白?牙晃得刺眼?。
“團兒,你來了!”溫氏忙道:“你快勸勸阿瞻,叫他下來,上面實在太危險了,我話?都沒說完,他就跳到屋頂上去了!”
沈棠寧連忙上前扶住溫氏,又是無奈又是心累地埋怨道:“娘,您怎么又叫他進來了?”
溫氏立即瞪她道:“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我女婿要進門看我,我難道還能攔著?他不成!”
沈棠寧啞然。
她算是看明白?了,只要誰肯當她娘的女婿,她娘就喜歡誰。
謝瞻今日上門來,恰巧溫氏住的那?間正房這幾天漏雨,找了個泥瓦匠過來補屋頂,謝瞻二話?不說,接過泥瓦匠手里的物什三兩下就爬上了屋頂。
誰能想到他堂堂國公世子竟會補屋頂,溫氏現?下對這個女婿是愈發滿意了。
家里除了個老蒼頭沒有男人的衣服,等謝瞻補完屋頂下來后,沈棠寧已經離開?了。
陳媽媽去端了熱水給謝瞻簡單擦了擦頭面,剛要給他換第二盆水,回來的時候謝瞻人就不在客房里了。
……
“你莫多想,今日我是想來看看女兒。”
隔著?簾子,里間,沈棠寧尚未開?口,謝瞻便?率先?解釋道。
沈棠寧只好道:“那?和離書你寫好了沒有?”
“我與母親提過了,她還不同意,叫我勸你回家去。”謝瞻面不改色地道。
沈棠寧不由失望。
“你別心急,慢慢來吧。”
謝瞻轉了話?頭,指著?地上的一物道:“這是前幾日我給圓姐兒新做的搖床,今天拿過來給她試一試。”
自上次鎩羽而?歸后,謝瞻打定了主意,這次無論發生?任何事都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氣,絕不朝沈棠寧發火的,他要讓沈棠寧看到他的誠意。
“團兒,我也是圓姐兒的爹,就算你不想見?我,讓我見?見?女兒總行吧?”
謝瞻等她片刻,見?她不做聲,便?放緩了聲音懇切道。
比起上次,今日剛見?他時沈棠寧便?發現?他似乎比上次見?面憔悴了一些,嘴邊上還起了幾個燎泡,瞧著?怪可憐的。
沈棠寧猶豫了一下,又見?地上那?搖床果真比圓姐兒現?在睡得這個寬敞不少,里面還裝著?幾個小玩具,想了想,還是走到了屏風后,示意他進來。
“你以后,不要管我娘叫娘。”
“嗚……”
圓姐兒剛吃完奶,含著?根手指頭,被爹爹抱進懷里也不害怕,好奇地睜著?大眼?睛滴溜溜轉,肉乎乎的小手試著?去抓他手中?的撥浪鼓,喉嚨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你……我是同你說話?呢!”
見?他不答話?,只顧低頭逗著?圓姐兒,沈棠寧有些著?惱地又重復了一遍。
“唔。”
謝瞻終于動?了下,把撥浪鼓給女兒,轉向她坐的屏風那?面,慢吞吞地道:“你坐的太遠了,我沒聽?見?。不叫就不叫,是你娘愛聽?,我和她老人家投緣罷了,說了她高興。”
沈棠寧很是頭疼。
其實也怪她娘,她真想不明白?,她娘怎么就這么喜歡謝瞻?
當初兩家換庚帖的時候,謝瞻可是連個人影都沒有,就連三朝回門都是她獨自回的家,若非是知道謝瞻這人一向倨傲自負,她都要懷疑是謝瞻偷偷給她娘灌迷魂湯了。
說實話?,謝瞻的確是和溫氏投緣,因他先?前對溫氏并不算很尊敬,但是至今,溫氏對他不僅無半分記恨,反而?一直撮合他與沈棠寧。
謝瞻對這個岳母,心里是十分感激的。
見?她沒有再做聲,謝瞻便?主動?開?了口,聊起了家里的一些近況。
王氏與謝嘉妤自然都是沈棠寧關心且感興趣的話?題,只是除此之外,他先?前對于和女孩子相處的經驗實在屈指可數,以至于除了親近的親人,挑不起旁的話?頭,沒兩句話?兩人就冷場了,默默然相對無言。
“那?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待走出門口,過了會兒謝瞻又踅了回來,咳嗽一聲道:“忘了囑咐你一事,我知道你想找你兄長,其實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幫你四處找,我在西北軍與西南軍中?皆有相熟之人,他們都答應替我留意你兄長,有他們相助,想來不久就能有好消息。”
“你如今雖然是回了娘家住,但最好也別見?外男,尤其是你那?位前未婚夫,否則瓜田李下,傳出去不好聽?……”
謝瞻是想說,蕭硯能幫她做的,他同樣也可以。
只是他這番話?在沈棠寧聽?來,意思卻似乎是他幫她找哥哥,是為了避免她與蕭硯傳出什么閑話?出來,并不是出于本意為之。
沈棠寧淡應了聲。
直到外面徹底沒有聲音了,她才從屏風后走出來。
她走到床邊坐下,女兒已經睡了,看見?床邊的小幾上擺了一排三個,立得整整齊齊地面朝著?墻面的小木偶娃娃。
沈棠寧疑惑地拿起第一個小木偶娃娃,那?木偶娃娃癟嘴八字眉,面上幾滴淚,做出一副哭泣的模樣。
她撇了撇嘴,接著?拿起第二個木偶娃娃,木偶娃娃豎眉瞪眼?地看著?她,做出一副氣咻咻的模樣。
她哼了一聲把木偶娃娃丟到床上,再拿起第三個木偶娃娃,那?小東西竟沖她翻著?白?眼?,沈棠寧氣得戳了下她的眼?珠子,誰知那?眼?珠子上下翻動?了一下,不知怎的就變成了黑眼?球,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竟有幾分笑得討好又可憐巴巴的小模樣兒。
沈棠寧忍不住唇角一彎,被這個木偶娃娃逗笑了。
“姑娘在笑什么,這樣高興?”
錦書一面收拾圓姐兒的尿布,一面笑著?問。
沈棠寧收斂了笑意。
“沒什么。”
她低頭端詳著?手里這個小木偶娃娃的臉,發現?這木偶娃娃雕刻得簡單質樸,居然奇異地有幾分她的神韻,而?且這木偶娃娃的眼?睛子不知是怎樣做的,用手戳一戳還會轉動?。
“夫人來了。”
韶音和陳媽媽扶著?溫氏進來道。
沈棠寧趕緊放下手里的木偶娃娃,上前小心扶著?溫氏坐到床上。
溫氏擺擺手,示意大家都退了下去,問沈棠寧:“圓姐兒睡了?”
“剛睡下。”
溫氏點點頭,往后一挪,手無意中?摸到個木頭似的物件兒,她拿起來摩挲著?道:“這是何物?”
沈棠寧忙奪走。
“不是什么,就是個木偶娃娃。”
“我怎么不記得圓姐兒還有這么個小玩意兒?”
“是他送來的,給圓姐兒做的吧。”
沈棠寧頓了頓,說道。
她這話?里不冷不熱的,溫氏一時也拿捏不準女兒的意思。
說來,她這個女兒外表看信柔弱,其實從小到大就很懂事,做事也很有主見?。
沈棠寧年幼時容貌不顯,漸漸長到十一二歲的時候才顯露出嬌艷的容顏,郭氏有回碰到她,驚訝地贊不絕口,還特意帶著?禮物來西府來和溫氏套近乎,一口一個親熱地含著?沈棠寧侄女,言談間透露出要帶著?她出去交際的意圖。
郭氏明擺著?是要利用女兒去攀高枝,溫氏焉能同意,一口回絕,晚上母女兩人躺在一張床上,沈棠寧卻說服溫氏,她愿意跟著?郭氏出門交際。
一來,她不愿平寧侯府就這么沒落下去,二來,她待在家中?不出去見?人,又怎能有機會嫁個如意郎君?
其實溫氏明白?,女兒是不舍得她受苦,倘若她順從郭氏,郭氏可以給她們母女更加優渥的生?活。
只是沈棠寧鐵了心,溫氏阻攔不得,只能由她去了。
那?時候她心里仍存著?一絲僥幸,或許女兒能遇見?一個不在乎她的家世門第,真心待她的男子。
溫氏嘆了口氣道:“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團兒,女子這一生?,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能遇到一個敬重愛護你的夫婿,慈愛賢德的婆母多么不易,你回娘家這些時日,你婆婆不僅沒怪罪過你,還三五不時地打發人過來瞧你,你的夫婿也親自上門請了你兩回,你便?是有天大的氣,也該消了吧?”
沈棠寧沉默不語。
俗話?說,不聾不啞不做阿翁,溫氏本來是不想攙和小夫妻倆的閑事,奈何兩人一吵架就鬧到了要和離的地步,溫氏便?是想裝聾作啞都不成了。
溫氏正色道:“團兒,你跟娘說句實話?,你和阿瞻鬧著?要和離,是不是因為仲昀?”
沈棠寧連忙道:“娘,您別亂想,我幾時說過要同阿瞻和離了?”
溫氏重重地敲了敲手中?的拐杖,少見?地發了脾氣道:“團兒,娘是不是胡說,你心里清楚!”
沈棠寧心一沉。雖然知道溫氏看不見?,她還是下意識地心虛了起來,不敢去看她。
之前她一直拿不定主意怎么和溫氏說這事,畢竟謝瞻于他們二人有恩,且就目前看來,溫氏還頗為喜歡他這個女婿,為了謝瞻,溫氏已經不止一次地勸過她回娘家。
說了實話?,溫氏可能會一時接受不了,何況謝瞻對她做的那?些事情,實在令她難以啟齒,叫她怎么好意思當著?母親的面說出來?
但不說實話?,溫氏肯定覺得她狼心狗肺,放著?這么好的女婿不要偏鬧和離。
其實沈棠寧也不是真的那?么討厭謝瞻,只是謝瞻的性子太過陰晴不定,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謝瞻對她做的事情,把她壓在床榻上像瘋子似的撕碎她的衣服,沈棠寧就不寒而?栗,無比后怕!
沈棠寧咬咬唇,下定決心道:“娘,既然您問我了,我就和您說實話?吧……其實我的確是想跟他和離,不為別的,我們從新婚之夜就約定好,我們兩個人只做假夫妻,等到我給圓姐兒找了合適的繼母之后,我們二人便?會和離!”
“什么假夫妻!你這孩子渾說什么!”
溫氏騰得就從榻上站了起來,卻因為眼?睛視物不清險些跌倒在地上。
“娘,您別著?急!”
沈棠寧忙扶住溫氏重新坐下,一面幫她撫背順氣,一面低聲認錯。
“娘,我真沒胡說……對不起,是我之前是我騙了你,我怕您擔心,就沒和您說實話?,您別生?我的氣好嗎?”
溫氏好歹把這口氣順下去了。
“團兒,你……你這孩子,叫我說你什么好!好,既照你說的,那?阿瞻為何不愿跟你和離,還來一次次請你回家?”她著?急地道。
沈棠寧手一頓,絞著?腰間的系帶嘟噥道:“那?自然是因為我婆婆不答應,他這個人最孝順,婆婆說什么他都不敢忤逆,我只能這么耗著?他。”
溫氏又好氣又好笑,嘆了口氣。
謝瞻不敢忤逆王氏,她倒是頭一回聽?說,這孩子婚前連禮節都懶得周全,他能不敢忤逆王氏?
傻孩子,他不是不敢忤逆王氏,一個頂天地里的男兒之所以會在一個女子面前做低伏小,他是為了你啊!
溫氏苦口婆心道:“團兒,我曉得仲昀回來了,你心里意難平,可是他再好,也與你有緣無份!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已經和阿瞻有了圓姐兒,你今日或許不喜歡他,不代表明日依舊沒有感覺。”
“你就聽?娘的話?,別為了這事和他鬧了,阿瞻對你多好,他不僅幫娘懲治了郭氏和沈弘謙,從平寧侯府脫身,還給你娘買了這樣的一座宅子,他待你這份心意,你難道就不明白?嗎?”
沈棠寧聽?得是一個頭兩個大。
“娘,這事和仲昀沒有關系,您以后不要再提他了,即使?我日后與阿瞻和離,也絕不會再回頭跟他。何況我和阿瞻住在一個屋檐下這么久,難道我還不了解他嗎?他不僅不喜歡我,對我連半點興趣也無。”
“他不愿和離,就是為了婆婆,您是沒瞧見?他對婆婆有多言聽?計從,他先?前那?樣討厭我,我婆婆責備他幾句,他沒辦法就只能搬來和我一起住。”
“還有,您聽?他一口叫您一個岳母,您不知道他那?脾氣有多喜怒無常,動?不動?就沖我發脾氣,我每天都戰戰兢兢地,有一回他氣得,把我屋里屏風踹倒在地上摔成了幾扇,真是把我嚇得夠嗆,都暈過去了,我真是和他過不下去!”
“總之,我這次一定要跟他和離!”
為了防止溫氏再逼問,沈棠寧索性推脫有事,不顧溫氏的挽留快步走了出去-
一晃七八日過去,快要到了圓姐兒的百日宴,謝瞻那?廂卻依舊沒動?靜,中?間他倒是來看過圓姐兒一次,可惜沈棠寧不愛搭理?他,兩人剛起頭幾句便?又是不歡而?散,此后他就再沒上門過。
王氏派了琥珀親自上門來請沈棠寧。
那?日不光來了琥珀,還有謝嘉妤,謝嘉妤臨走時悄悄拉著?沈棠寧的求她。
“嫂子,就當我求你了,圓姐兒的百日宴那?天你若再不回來,總不能叫外人看咱們鎮國公府的笑話?吧?”
說得沈棠寧羞慚不已。
說心里不著?急那?是不可能的,那?日琥珀離開?之后,沈棠寧接連幾夜都沒睡好,總做噩夢。
那?晚她被謝瞻嚇到,以至于慌亂到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匆忙從鎮國公府回了娘家,后來她又不敢再回鎮國公府——
還有個緣故,也實在是她無顏再去面見?王氏,想著?不如借此與謝瞻和離罷了,總之王氏那?里有他代以周旋,不必她出面去說。
奈何謝瞻始終不肯松口,昨日沈棠寧沒忍住打發了個丫鬟去鎮國公府找他,卻被安成告知不在,這幾日謝瞻都忙得很,據說是朝中?出了些事,已是幾日不曾著?家了。
“嗚……”
頭發被懷里的小圓姐兒狠揪了下,沈棠寧疼得輕嘶一聲,終于回過神來,低頭看去。
圓姐兒正伸著?小手企圖扯母親鬢邊垂下的碎發玩耍,見?到母親看過來,這小丫頭毫無愧意地呲牙嘿嘿笑了起來,露出兩排紅通通的牙床。
這小丫頭極會看人臉色行事,似乎知道母親看著?好說話?,在母親懷里時就喜歡肆意地撒嬌賣乖。
這會子小白?腿蹬了兩下,把手指嗦進嘴巴里,口中?發出嚶嚶嗚嗚的聲音,接著?一雙大眼?睛眼?巴巴地瞄向了母親的胸口。
這意思再清楚不過了,是她餓了。
她的母親果真沒怪她,只溫柔地笑了下,拿出女兒的小手擦干凈,剛解開?衣襟,這孩子便?迫不及待地湊過來吮吸起來。
大約是這幾日思慮太多,一直沒睡好,沈棠寧摟著?圓姐兒躺在床上,慢慢覺得有些困倦,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月色靜靜地鋪陳在庭中?的長階上。
一個黑色的身影輕輕地踏過地面的白?霜,門沒拴,他徑直便?推門走了進去,沒發出一絲聲響,上夜的婆子和丫鬟沒一人察覺。
紗帳被挑開?,床身微微凹陷進去。
沈棠寧素來覺淺,夜里睡不大安穩,不過后來和謝瞻睡到一處,大約真是陳太醫說的那?個緣故,和謝瞻同床共枕這段時間,她睡眠竟逐漸好了起來。
便?如此刻,她在睡夢中?察覺到似乎有人在撫摸她的臉,長睫也只是顫了顫。
朦朧的月光罩在她白?凈的面龐上,她朝里躺著?,滿頭烏發披在身后,伸著?一雙藕臂攬著?懷里胖乎乎正流口水的圓姐兒。
……
一個矯健的黑影從墻頭閃了過去,上夜的婆子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時,墻頭唯有橫斜出的一把樹杈在風中?搖搖晃晃。
…………
近來的京都陰雨纏綿,小雨淅瀝下了半日,錦書冒著?雨從外面回來,韶音一面給她剝下身上的濕衣服,一面抱怨道:“今年這天怎的老下雨……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你出去的時候還是個艷陽天!”
“你守著?門,等會兒別讓人進來!”
錦書來不及回她,將?傘丟給韶音,就直沖著?屋里去了。
“怎么了?”
屋里,沈棠寧正抄寫經書,見?錦書似乎有話?想說,便?放下了手中?的狼豪筆。
錦書把門一關,就飛奔到沈棠寧面前,焦灼地道:“姑娘,你可知這段時日侯爺為何不在?他去了薊州!是為了定北王!不光是侯爺,還有世子,我剛送走劉管事和阿順,回來的路上聽?見?幾個香客在議論,定北王怕是已經反了!”
這夜,因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濘難行,沈棠寧便?只好在普濟寺留宿了一晚,夜里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蕭硯曾與她約定,倘若她想見?那?位可能知曉哥哥下落的劉管事,可隨時讓韶音回家與阿順聯系。
為了方便?見?面,昨日沈棠寧便?借口來到了普濟寺禮佛,并命韶音去聯系阿順。
今早,沈棠寧順利見?到了劉管事,且如今幾乎可以斷定,那?會吹羌笛的少年并非沈連州。
在劉管事的形容中?,那?少年除了年齡與沈連州對不上外,樣貌與沈連州仿佛、同樣吹得一手好羌笛。
只是生?性頑劣,在這群被賣往北契的奴隸中?,常喜歡偷盜與欺凌比他弱小的少年。
聽?到此處,沈棠寧便?明白?了:這少年,十有八.九不是沈連州。
因為她相信他的兄長即使?再落魄,也絕不會做出欺凌偷盜之事?*。
如今她騎虎難下,如果不想求謝瞻,便?只有蕭硯能幫她找到哥哥。
這兩個男人,沈棠寧自然哪個都不想求。
可若說對這兩人沒有絲毫的擔心,那?也是假的。
沈棠寧不懂朝政之事,白?日里錦書告訴她定北王在薊州謀反,沈棠寧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宗縉在薊州根基深厚,深得民心,蕭硯與謝瞻卻年紀輕輕,他們兩人真能對付得了定北王嗎?
還有女兒,自從回了娘家,這還是她第一次和女兒分別這么久,出門時本想帶著?她,又擔心磕碰著?,就狠心將?她撂給了奶娘,也不知道女兒此刻睡了沒,有沒有哭鬧……
沈棠寧輾轉反側,既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
夜涼如水,雨不知何時已悄然停了,走出庭中?,隱約能聽?見?遠處嘈聲陣陣。
開?始時她想事入神,并未在意,后來聲音竟猶如雷聲轟鳴,震得人耳朵都異常難受。
沈棠寧心中?忽有不祥之感,想到白?天錦書說過的話?,立時提裙登上一側高臺。
普濟寺位于京都城西西山山頂處,山腳下為什剎海,月色凄迷,映照著?什剎海上一片波光粼粼,水面震動?如波濤。
就在永定門外,早已是流血漂櫓,尸橫遍野,無數黑甲士兵洶涌著?用云梯爬上城門樓,肆意殺戮。
而?此時京都最北,天子居所,卻是一片鳳簫聲動?,歌舞升平。
今晚,正是隆德帝五十歲大壽!
伴隨著?沈棠寧的呼喊聲,普濟寺很快燈火通明一片。
普濟寺主持萬明大師今年已年過花甲,所幸臨危不懼,有條不紊地安排強壯的武僧們執杖看守在門墻處,又將?今夜暫歇在普濟寺中?的幾位夫人小姐們安排到普濟寺最中?心的大殿之中?。
本朝崇尚佛道,每逢京都謀逆動?亂,亂臣賊子通常會著?意避開?寺院廟庵。
然而?今夜不知為何,什剎海旁寺院林立,竟有一群黑甲軍全然不顧,從山腳下直直沖著?普濟寺而?來。
此刻大雄寶殿之中?,夫人小姐們早已抱著?哭作一團。
“傳聞這定北王殺人如麻,我爹爹和兄弟都還在城里,他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娘,我們母女該怎么辦啊!”
說著?便?哽咽起來。
那?姑娘的母親嘆道:“乖兒別哭了,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只能祈求你爹爹兄長逢兇化吉了!”
眾女聞言更是涕淚漣漣,啼哭不止,更有甚者當場嚇得暈死過去。
宗縉本就是犯上作亂,倘若借此在京都中?大開?殺戒,定會失盡民心,如果宗縉還殘存理?智,便?不會愚蠢到做出此舉。
沈棠寧冷汗涔涔,同樣心亂如麻,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在心里為娘、女兒和舅舅一家向神佛祈禱。
這次出門,她只帶了錦書、韶音,車夫以及兩個跟馬的小廝。
如果叛軍真的攻打進來,他們連一成的勝算也沒有。
“主持,來人是定北王世子宗瑁!”
混亂之中?,有武僧認出了那?為首之人,在門外大聲喊道。
沈棠寧聞言驀地睜開?雙眼?,心一沉。
錦書和韶音也不約而?同地看向沈棠寧,花容失色。
“女檀越們,只怕寺門支撐不了多久了,趕緊收拾東西和小僧等離開?此處,到后山避難!”
宗瑁這次帶來乃是薊州騎兵,個個兵壯馬肥,兇猛異常,兩相交戰,普濟寺很快便?落了下風。
半個時辰后,普濟寺寺門被攻破,七八個僧人各自手牽著?一匹駿馬跑來,扶著?沈棠寧等人上了馬。
三人在前,四人殿后,護送女眷們一路沿著?普濟寺后山的一條小道倉促逃去。
然而?幾個平日里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怎能跑得過一群訓練有素的敵軍。
可宗瑁卻只圍攻,并不出手,反倒像逗趣一般將?眾人往山林盡處追趕。
顯然,他不是來殺人,而?是來尋人的。
“錦書!”
錦書韶音共騎一匹馬,沈棠寧也騎了一匹馬。
不知跑到了何處,錦書韶音俱已精疲力?竭,沈棠寧忽然頓馬叫住兩人,把遮住自己身形的披風也一并摘了下來。
“錦書韶音,從小我們三人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所以今日我命你們保護好自己,回家去以后,也代我照顧好圓兒和我娘……無論如何,你們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姑娘,別做傻事!”
錦書和韶音仿佛已經意識到沈棠寧要做什么了,聲嘶力?竭,淚如雨下。
“放心吧,他既來尋我,便?不會要我性命。”
說罷,沈棠寧最后看一眼?兩人,不再猶豫,嬌喝一聲,扭頭朝著?相反的方向策馬而?去。
夜幕宛如編織的大網籠罩下來。
耳側刮過獵獵的風聲,夾雜著?呼喊聲、救命聲,猶如鬼魅一般的哀嚎。
沈棠寧本就是一弱質芊芊的女流,又是剛生?產完,這般奔走大半夜,很快便?氣力?耗竭。
行至一處陡坡,馬失前蹄,驟然向前一折。
移瞬間天旋地轉,沈棠寧從馬上跌下,滾到了灌木叢當中?。
草葉刮得她的臉、脖頸生?疼,直到撞到一個樹上。
…………
她半睜開?眼?,幽微的燭火中?,一個黑影朝她大步走來。
接著?,她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第47章
宗縉離開京都?后一路快馬加鞭,日以繼夜地趕回薊州。
早在幾年前他就看出隆德帝對他起了疑心,功高蓋主,所謂狡兔死,走狗烹。
當年耿忠慎的下場歷歷在目,宗縉絕不要步耿忠慎的后塵,也不甘心一輩子做隆德帝一枚平衡朝野的棋子。
而眼前唯一的一條出路,就在腳下。
走通了,從?今往后他宗景先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光是如是想想,宗縉渾身的血液都?會在滾燙顫抖。
于是,在趕回薊州的途中他便?下定了決心,一面聯絡他的義父張元倫商議起事事宜,一面手信各地軍中安插的心腹早做準備。
宗縉為人處事一向謹慎,這次要不是被隆德帝逼急了,他是不會這么著急忙慌地狼狽逃回薊州大本營。
他知道隆德帝雖對他有?了疑心,不過發作之日應當不會太近,因此?突然起事,反能?占據優勢。
在薊州經?營多?年,他早就在深山老?林里?私造了足有?一座禁宮那么大的兩個兵工廠,手底下擁躉死士無數,這些年來在京中亦買通不少眼線,因此?能?一路順利。
偏途徑涼州時,他叫親衛給涼州總兵遞了封密信,不想密信半路竟遭到兩個便?衣之人的偷盜。
所幸涼州指揮使帶了十幾個人前去接應,將那兩個偷信小賊重傷,密信并無泄漏。
只那兩個賊人后來遭同伙所救,逃之夭夭,若是黃皓那老?狐貍干的也就罷了,宗縉最擔心的,這兩個賊人乃是隆德帝派來監視他的錦衣衛。
宗縉的擔心并無道理,因那兩名賊人不是旁人,正出自謝瞻手下。
宗縉在這個節骨眼私通涼州總兵,簡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謝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苦于手中并無可靠證據。
身為人臣,君主有?命,他不得?不從?。
不過很快,宗縉在薊州起兵的風聲便?傳到了京城來,隆德帝雷霆震怒,下旨任命衛國公裴廷易與鎮國公世子謝瞻為平叛大將,領二十萬朝廷大軍,即刻調集糧草前往薊州平叛
謝瞻與裴廷易星夜兼程,行軍至距離薊州有?一百里?地的真定府一帶便?遭遇敵軍,敵軍首領為宗縉的得?力干將薛酉。
交戰足有?三日,敵軍大敗,往保定潰逃而去。
謝瞻與裴廷易分兩路追擊,雙方在保定又是一場惡戰,薛酉卻仿佛不戀戰,一日之后便?再度棄城而逃。
中軍大帳。
李副將坐在一側大笑。
“……薛酉再往涼州方向逃去,只要這次咱們能?順利度過黃河天?險,不出半月,這群烏合之眾必當丟盔卸甲,在陛下壽宴之前將亂黨宗縉張元倫等人一舉殲滅!”
涼州、烏合之眾、壽宴……
“不好!”
謝瞻猛一拍桌案,站了起來。
眾人不解,裴廷易亦與他對眼,目露疑惑。
謝瞻看向裴廷易。
裴廷易瞳孔驟然一縮。
下一刻,兩人異口?同聲。
“調虎離山之計!”-
“醒了?”
沈棠寧是被顛醒的。
她渾身酸疼得?不行,剛睜開眼,身子不舒服得?扭動起來,便?聽耳旁傳來一個陌生又熟悉男人的聲音。
宗瑁見她僵住了身子一動不動,雖烏發凌亂,唇色蒼白,形容狼狽,仿佛那任人宰割的小羊羔,月光下卻別有?種驚心動魄的嬌柔可憐之美,心里?便?憐愛極了。
伸手在她滑嫩的臉蛋上一揩,湊到她耳邊低低笑道:“嘖嘖,團兒,瞧你?每回見了我跑得?比兔子還快,害自己險些跌下坡,我莫非是什么洪水猛獸?”
“你?瘋了,你?這是反上作亂,誅九族的大罪!”
沈棠寧偏過頭去躲他。
宗瑁也不惱,反倒滿不在乎地哈哈大笑起來。
“犯上作亂?常言道富貴險中求,是他老?皇帝自己個兒作死,我父王可沒半點對不住他!對他忠心耿耿大半輩子,他卻聽信黃皓那老?東西的讒言要殺我父王,此?時不反莫非還要任人宰割?”
說至此?處,話音又一轉,柔聲說道:“不過團妹妹你?放心,我若當了太子,必定封你?做貴妃,你?瞧我心里?多?喜歡你?,回京都?的第一件事便?是親自來尋你?,往后你?便?安心跟了我,我絕不會虧待你?……”
沈棠寧心里?厭惡更甚,冷冷說道:“你?既跟蹤我,我的女兒、娘和舅舅一家,你?將他們如何了?”
宗瑁說道:“這你不消擔心,你?娘家日后便?是我的外家,我早命人將你娘和溫氏一家看護了起來,今夜京都?城血流成河,也絕不會少他們半分毫毛,若你?乖乖聽我話,過幾日我便?將他們接來與你團聚。”
“你?真卑鄙!”
沈棠寧氣得渾身顫抖,扭身砸他,那粉拳落在身上,宗瑁一下捏住,在手里?揉著,笑嘻嘻地說:“團妹妹,你?輕些砸,我皮糙肉厚,你?若弄傷了自己,我可是會心疼的。”
沈棠寧被他碰過的地方,猶如火灼一般惡寒。
“半月前朝廷大軍不是已經?奔赴薊州,這短短時間,薊州軍怎么能?入京都?如入無人之境?”
“朝廷大軍,你?是說裴廷易和你?那沒用的夫君?”
“你們將阿瞻怎樣了?”沈棠寧急道。
宗瑁笑容瞬間消失。一只手攥著馬韁,另一只手則捏住沈棠寧的下巴,將她的臉強硬地掰了過來。
“阿瞻?你?叫他叫的倒是親切,”他陰沉著臉道:“別忘了當初若不是他破了你?的身子,你?也不必和你?那情郎哥哥分道揚鑣!”
沈棠寧疼得?沁出了眼淚。
宗瑁微微皺眉,松開了她。
“團兒,你?別怪我心狠手辣,成王敗寇,這兩人若不死,也必不會投降我們薊州軍,要怪,只能?怪老?皇帝和他自己沒用!”
這個女人,是宗瑁第一眼看見便?鐘情的女人,只苦于當時父王大計,不得?不離開京城,放棄了她。
再見時,她已為人婦,生了個和別的男人的小崽子。
倘若是個尋常男人便?算了,宗瑁自幼在京中為質,謝臨遠的名聲如雷貫耳,京中不知多?少女子癡迷他的樣貌,甘愿嫁他為妾。
剛他一提到謝瞻,便?見沈棠寧目露焦灼之態,宗瑁心里?頓時如吞了無數只蒼蠅般嫉恨。
宗縉調虎離山,一面在涼州薊州等地命張元倫偽造造反陣仗,避開朝廷精銳之師,另一面則暗地聯合山西行司,借密林高山掩映一路南下,趁著隆德帝五十大壽,京都?守備松弛之際千里?奔襲。
兵貴神速,隆德帝驕傲輕敵,果真便?叫宗縉父子一行直搗黃龍,在京都?如入無人之境。
眼下宗縉攻城,便?叫兒子前往京都?附近的府縣收拾殘局。
先前宗瑁在京都?中的眼線早早留意?沈棠寧去向,謝瞻離開后,聽聞這一日她都?在普濟寺中禮佛,為防止亂中生變,宗瑁索性親自出馬,前往普濟寺帶走沈棠寧。
估摸著天?明?時便?能?破城,既然人已經?找到,宗縉便?將沈棠寧安置在了一輛馬車之中,先行送往薊州軍駐扎在城外的大帳。
說曹操曹操就到,卻說這廂宗縉心里?正咒罵著謝瞻與沈棠寧前頭那個男人,身后的親兵忽地嘩變。
“不好,小將軍,身后有?朝廷軍追來了!”
沈棠寧被縛住了手腳,馬車中卻只她一個,聞言急忙用被綁住的雙手去撩幃簾。
天?光熹微,猶透著星亮月色,只見不遠處狹小的山道上煙塵滾滾,黑壓壓一片,為首一人身著銀白鎧甲,胯下一匹黑亮白蹄的駿馬,正朝著宗瑁一行呼嘯奔來。
“世子,那是夫人!”
長?忠驚喜地指向一側馬車。
謝瞻眼神剛掃過去,那馬車突地一撞,幃簾便?落了下去。
雖未看清楚臉,那樣瑩白的肌膚,京都?城除了沈棠寧便?無第二個女人了。
謝瞻取過箭囊中的白虎弓,彎弓搭箭,對準宗瑁胸口?。
箭矢如穿云般急速而來,幸虧宗瑁躲得?快弓下腰去,卻仍舊被那極勁的一箭貫穿了左肋。
“謝、臨、遠!”
宗瑁劇痛無比,破口?大罵。
而馬車中,車輪撞到石子上,沈棠寧來不及坐穩,頭猝然撞到車壁上。
“咚”的一聲悶響,痛的她好半響都?沒能?爬起來。
車外已經?傳來了廝殺聲,馬車更是被震得?東搖西晃。
直過了好一會兒,沈棠寧方忍著劇痛把雙手舉到嘴邊,咬開繩子的扣結,悄悄掀開幃簾。
謝瞻帶來的人手不夠,薊州的鐵騎兵卻是快如飛電,一輪箭矢陣過去,再一輪短兵交接,雙方各自死傷大半。
謝瞻渾身浴血,身邊只剩了三四個人成行,而離她的馬車距離尚有?一射之地。
沈棠寧趕緊解了腳上的繩子,剛要探出個頭去,便?見謝瞻已繞到馬車右側,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堅毅狠厲,一面與看守她的守衛纏斗,空隙一刀劈在車壁上,挾住車窗。
馬車終于慢了下來。
“團兒,把手遞給我!”謝瞻大聲道。
沈棠寧急忙依言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握住他的手,豈料混亂之中,突然有?人一刀砍在他的后背上。
伴隨著沈棠寧的尖叫,嫣紅的血順著謝瞻銀白的甲潺潺滴落,謝瞻卻只皺下了眉,幾乎算是面不改色。
“把手給我!”他再度厲聲喝道。
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宗瑁不會殺她,但他斷然不會留謝瞻性命!
“阿瞻,求你?別管我了,去救我們的女兒和我娘!”沈棠寧哭著道。
謝瞻又一刀劈在馬車上。
宗瑁幾人便?在沈棠寧馬車前,宗瑁親兵往后一看,大吃一驚。
“小將軍,這女人是個累贅,擄來無用,咱們不如趁早將她殺了祭旗,也好出心頭一口?惡氣!”
“混賬,你?敢!”
宗瑁大叫一聲,親兵卻已拔出了腰間刀,對著那負著馬車的黑馬便?是一刀砍去。
黑馬吃痛,仰天?長?嘶一聲,竟是扭頭朝著一旁的山澗奔去。
“世子!”
長?忠目呲欲裂。
馬車上尚插著謝瞻的刀,謝瞻不假思索飛奔上前,死死握住那刀。
馬車在掉落山澗之前,便?徹底四分五裂,宛如大鳥般墜落下去。
……
沈棠寧是被臉上的一片涼意?澆醒的。
然而身子剛一動便?是一陣的酸疼,躺得?太久,等她逐漸渾身都?恢復知覺,發覺好似是躺在一張柔軟的水床上。
她費力睜開雙眼。
微微側身,乍看見身下有?個人閉目躺著,沈棠寧被唬了一跳,險些直接從?地上跳了起來。
跳起來之后,大約是起的太猛,眼前立時又暈眩了起來,渾身骨頭仿佛都?被碾壓折斷般的酸軟,只得?難以忍受地慢慢坐了回去。
還不待眼前恢復,她便?急忙想到什么似的伸手向謝瞻身上脖頸間探去。
摸到脈息雖微弱,卻依舊在一下下跳動著,忍不住喜極而泣。
好半響,眼前暈眩終于捱過去,男人臉色蒼白若紙地躺在地上,渾身鎧甲破爛,大大小小無數傷痕,尤其?肩膀上一刀血痕深可見肉,她顫抖著雙手將他推起了一些。
果不其?然,后背那道最深的傷口?已是猙獰可怖、血肉模糊到讓人不忍直視,還在往外頭滲著血。
沈棠寧自年幼起便?體弱多?病,久病成醫,虧得?她通藥理,對于一些藥物?也識得?不少。
當下只得?強忍住淚水與心內恐懼,舉目四顧。
只見兩人跌落的這處是個半圍的山澗,四周叢林密布,一道極清冽的瀑布正從?山石之間傾瀉而下,落入中央的小譚之中,涼氣透人。
所幸這小潭接著兩人,不至于摔倒地上成肉泥,又借著瀑布的水流將兩人沖到了岸邊上。
那馬車就沒那么幸運了,在一旁的空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
沈棠寧脫下外衫擰干水,把馬車上的幃簾等干布摘下,尋了幾塊木板做成個簡易的擔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連她自己也想象不到自己會有?的力氣把謝瞻從?水里?拖出來,拖到了一旁的一個山洞之中。
摘了些能?止血消炎的藥草,回到山洞中接著水流清洗干凈,解開謝瞻身上的鎧甲衣物?。
一夜過去,血肉與衣服都?粘黏在了一處,慘不忍睹。
沈棠寧咬著牙,替他一點點沾水撕開。
若是稍用力了些,便?見他那兩道濃黑的劍眉深深皺起,混雜著汗水,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團兒,團兒,把手給我……”
沈棠寧湊近聽了,才聽清他口?中喊的竟是她的乳名。
她一愣,一瞬之間,心里?仿佛有?種怪異的情緒在迅速蔓延。
只是來不及多?想,她趕緊收了心思為他止住血,直到完全脫光他的上衣,半抱半推地把他推到她撿來的一些干草堆上之后,沈棠寧已是滿頭大汗。
緩了片刻,接著替他清理傷口?,嚼碎藥草敷在他的身上,再用柔軟的衣物?將傷口?包扎起來……
做完這些事情她累得?真真夠嗆,加上幾頓沒吃,本就身體不舒服,將干布朝兩人身上一裹,靠在他的懷里?半是睡半是暈倒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日頭已隱隱西落。
沈棠寧趕緊試探他的氣息,所幸只是昏迷,還有?呼吸,且呼吸尚算平穩,查看了下傷勢,血也止住了,她才松了口?氣外出去覓食,尋了幾個野果子來充饑。
誰想這野果子看著飽滿紅潤,嘗起來卻很是酸澀難吃。
沈棠寧不會摘果子,一連吃到好幾個酸澀的果子,這般挑挑揀揀,回來時天?色便?大不早了。
這處不曉得?是哪里?的山林子,大約是出了京都?的,在不在順天?府尚未可知,山林中早間夜里?還透著寒氣。
想著等下還得?趕緊生個火堆取暖,奈何她沒有?火石,生了半天?都?沒燃起來,急得?團團轉。
再去看謝瞻,這人不知怎么了,總是不醒,她快要氣哭累哭了,連忙伸手到他鼻間再去探鼻息。
沒有?鼻息。
不可能?,剛剛她醒過來的時候,他明?明?還有?氣息,怎么可能?現在就……
沈棠寧怔怔地跪坐在地上,腦中一片空白。
倘若謝瞻也死了,她該怎么辦?
圓兒,娘親、舅舅一家還在宗瑁手里?,仲昀生死未卜,京都?城已經?破了,難道從?今往后她再也沒有?家了嗎?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讓人什么準備都?沒有?。
沈棠寧越想,越覺悲從?中來,淚水止不住滾滾掉下,到最后萬念俱灰,忍不住趴在謝瞻身上就傷心欲絕地大哭了起來。
“你?再哭,我不死也得?被你?淹死了。”
耳旁傳來男人一聲嘆氣,聲音低沉粗啞,還夾雜著幾分無奈。
沈棠寧呆呆地抬起頭。
謝瞻輕摸了下她的臉。
“又掉了這么多?淚,我還以為我若死了,你?高興吃酒都?來不及,怎的還哭?”
其?實剛剛沈棠寧在一旁生火的時候,謝瞻便?被吵醒了,只是一時沒有?清醒過來,見她著急地來試探他的氣息,他莫名就生了個念頭。
如果見到他死了,她會是個什么反應?
“阿瞻,你?嚇死我了,我以為……我還以為你?死了!”
沈棠寧終于反應過來,一時又哭又笑,不敢相信似的又去接連試探他的鼻息和脖頸間的脈搏。
這回終于確定了,這人沒事,至于他適才為何像死人一樣沒了氣息,沈棠寧早就高興地拋諸了腦后。
“你?不是去了薊州,為什么突然會出現在京都??還有?宗瑁,我聽聞陛下素來對定北王寵信有?加,為何他卻說陛下猜疑他父王,甚至聽信黃次輔的讒言,要殺他父親,若非如此?,他們父子也不會謀反?”
沈棠寧問出了自己的疑慮。
謝瞻示意?沈棠寧把自己扶起來,從?旁邊他那一堆破爛衣服里?摸出火石,邊點火邊耐心給她解釋了一番。
原來宗縉故意?以“清君側”之命在薊州制造出叛亂的假象,吸引朝廷主力軍。
再命手下薛酉佯敗,誘敵深入,隆德帝自以為高枕無憂,趁著朝廷輕敵之際,宗縉父子暗度陳倉,抄近路直抵京都?。
若不是他與裴廷易反應得?快,察覺宗縉調虎離山之計,快馬加鞭,跑死了數十匹駿馬,昨但凡若來遲一步,京都?城就要淪陷為宗縉的囊中之物?了。
說來事情也是巧,昨夜他甫一入城,便?見宗瑁帶兵偷摸跑去了城西,誤以為宗瑁有?什么詭計,遂與裴廷易兵分三路,由他帶領一路前去擒獲宗瑁。
而裴廷易則分兩路包抄宗縉,與城內守軍里?應外合,共應敵軍。
謝瞻帶兵來到普濟寺后山,先是無意?救下了由武僧護送的錦書一行,繼而得?知宗瑁竟挾持了沈棠寧,立即追去。
后面的事情,沈棠寧便?清楚了。
謝瞻為了救她,與她一道跌下山澗,身受重傷。
柴火燃起來了,沈棠寧也不敢叫他多?動,吩咐他坐好了,等會給他烤干了衣服,再換上藥。
“疼不疼?”
換藥的過程中,沈棠寧總時不時地柔聲問他。
“我沒那么嬌貴。”
謝瞻咬著牙說道:“你?盡管換就是了,我皮糙肉厚的,早就不疼了。”
他話是這么說,身上受了這么重的傷,給沈棠寧做了肉墊,怎么可能?不疼,不過是在沈棠寧面前強撐罷了,那滿頭的大汗和蒼白的唇色根本作不了假。
尤其?是看到他后背隆起的肌肉上大大小小的傷疤,那傷可見骨的血肉模糊之處,沈棠寧更是難過極了。
若不是為了救她,謝瞻今日也不會受如此?重的傷,躺在這不見天?日的山澗里?。
宗瑁大張旗鼓地圍攻普濟寺,寺中的僧人女眷們也全都?是因她而受了無妄之災。
謝瞻察覺到身后半響無聲,后背似有?水聲滴落,急忙回身。
動得?太急,牽扯到了傷口?。
強忍住疼得?他齜牙咧嘴的劇痛,扳起她的臉,猶豫了下,用尚且干凈的手背為她擦去面上的淚水。
只手下有?些笨拙,力道沒輕沒重,剛擦了沒幾下,沈棠寧的眼角便?被蹭紅了兩片。
沈棠寧察覺到了疼,不禁皺起兩道彎眉,握住他的手腕,向一旁躲了下。
一抬眼,兩人四目相對,恰與他的目光在空中撞在了一處。
謝瞻也正看著她,目光中再無了往日的冷峻倨傲,在落日余暉的籠罩下,黝黑溫和得?如一灣海子,再仔細看,仿佛還能?倒映出她怔忪的影子。
不知為何,沈棠寧突然就想起他適才在昏迷之時,口?中一直喃喃喊著的,不是女兒,也不是他那早逝的娘。
是她的乳名……
“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反正我不會答應和離!”
……
一個非常荒謬的念頭,一個從?前她如何也不敢去想的念頭,就在此?時浮上了心頭。
男人的肌膚不似女子細膩,摸上去粗糙寬厚,她一只手只能?握住半個的男人手腕,此?時驟然變得?熱燙了起來。
沈棠寧迅速收回手,垂了眼。
然而他上半身也沒穿衣服,她的眼睛往下落去,只能?看到他毫無遮攔,汗濕健壯的胸膛。
那寬闊的肩膀,足有?兩個她的肩膀寬,腹部蜜色的肌膚肌理緊實細密,伴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微微粗重的呼吸聲,也同樣在她的耳旁越來越清晰。
先前為他換藥,注意?力全在傷口?上,倒沒覺得?有?什么尷尬。
此?時他醒了,懷著那樣的心思再看這副充滿雄性氣息的男人軀體,便?很難叫人心如止水了。
氣氛不知為何,隨著昏沉的夜色,也逐漸變得?曖昧了起來。
“你?……那時我讓你?走,你?為何不肯走,非要救我?”
沈棠寧垂下眼,輕聲問他。
謝瞻清楚地聽到了自己那一下一下,如同錘擊般的心跳聲,在她的輕言細語中變得?越來越快,也敲擊得?越來越重。
“你?是我的妻子,只要我們兩人一日不和離,便?一日是夫妻,今日就算是個陌生女子,我也不會對她見死不救。”
好半響后,他輕描淡寫地道。
第48章
“你是我的妻子,只要我們兩人一日不和離,便一日是夫妻,今日就算是個陌生女子,我也不會對?她見死不救。”
說這話時,謝瞻臉上并沒什么表情,好像在他眼中,為了救她受這么重的傷也不過是件尋常事。
“你這般看我做什么?”
謝瞻從沈棠寧手中奪過她用石頭?搗成的藥泥,隨意糊在自己的傷口上。
藥泥和傷口接觸的那一瞬,裸露血肉的傷口驟然?被煞得刺痛了起來,那滋味,絕不亞于再把刀往身上砍一次。
謝瞻心里頭?幾乎是立即倒抽一口涼氣,冷汗直冒,他急忙死死咬住自己的后槽牙,強忍著不在沈棠寧面前表露出分毫的脆弱。
“馬車跌落山澗時,我的刀卡在馬車上,一時脫不開手,這才?隨你掉落山澗。至于宗瑁,他是我手下敗將,我謝瞻從不怕他,即使今日在他手中的是個陌路之人,我亦會傾力相救,你不必為此感?到內疚。”他繼續解釋道。
沈棠寧唇動?了動?,看了他片刻,口中的話,終究沒有?再問出來。
“嗯。”
換好藥,謝瞻吃了幾個沈棠寧摘的果子。
條件有?限,昨夜睡的時候沈棠寧便靠在了謝瞻懷里。
眼下謝瞻醒了,兩人便各自在干草堆上湊合著睡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謝瞻醒得早,起來把衣服蓋到沈棠寧身上,出去查看地?形位置,順便摘了些野果子。
把個頭?小的酸澀的先在路上撿著吃光了,剩下七八個個頭?大,表面泛著胭脂紅色的果子擦洗干凈后小心兜在懷里,回去捎給沈棠寧。
昨日從普濟寺后山追趕宗瑁,一直追出了城。
登上遠處四處眺望,才?發現?北方?京都城周圍的方?向,已經換上了宗家薊州衛的黑龍軍旗幟。
謝瞻眉頭?越皺越深。
不光如此,宗瑁大約還是不見棺材不死心,命人在這座山四周四處搜尋,山腳下已經有?不少的黑甲衛聚集起來,大約是搜尋他與?沈棠寧的“尸體”。
沈棠寧一摸身旁沒了人,嚇得她連忙坐起來喊謝瞻的名字。
剛匆忙跑到山洞口,迎面和一人撞上。
“阿瞻,你去哪兒了,你嚇死我了!”
待看到他懷里兜的野果子,這才?明?白他一早出去是找覓食了,忍不住責備道:“你還受著重傷,怎么能隨便坐起來亂走動?!”
不由分說把他拉到了干草堆上解他衣服,要去查看他的傷勢。
當真是奇怪,明?明?昨日他這傷口還流著血,說話聲?都有?氣無力的,不過一晚,傷口卻?已呈現?愈合的態勢,看起來恢復得還相當不錯。
謝瞻從懷里掏出帕子,擦了擦野果子上的水珠,遞給她道:“我是怕你一早醒來見著我要晦氣,萬一礙著你的眼,你日后再不許我去看女兒。”
沈棠寧哪里吃的下,見兩人這般境地?已是快要急得掉淚。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和我開玩笑!”
雖然?謝瞻告訴她,他已命人將錦書一行護送到了安全地?帶,但是京都城如今戰況如何,娘和舅舅一家有?沒有?逃脫宗瑁的魔爪,她仍一無所?知。
就連兩人如何離開這處山澗,接下來應該去哪兒都毫無頭?緒,怎么能不沮喪擔憂。
“既來之,則安之,你不吃飯,咱們現?在也飛不出這座大山。”
謝瞻把果子塞到她的手里,告訴他自己剛剛觀察到的情況,怕她擔心,便并未說明?京都城已淪喪敵手。
“趕緊吃吧,宗瑁已經在搜人了,吃飽了我們才?有?力氣趕路。”
沈棠寧才?勉強吃了兩個。
這果子倒是酸甜可口,且個頭?都不小,相比起昨日她摘的幾個酸澀無味的果子,真猶如珍饈美味般。
“我吃飽了,你吃這幾個吧,我吃不了這么多。”她把剩下的果子推給他
謝瞻卻?硬是往她嘴里又塞了一個。
“別廢話,叫你吃你就吃,我在路上早就吃過了。”
沈棠寧聽他如是說,便閉口不言了。
吃完果子后小心問他道:“那我們接下來該去哪兒,還回京都城嗎?”
“先不回了。”
謝瞻把剩下的果子包好揣進了懷里?*。
“去靈武。”-
臨走前,謝瞻踩滅了火堆,用刀砍了些灌木草叢堆在山洞旁,直到完全看不見山洞的入口才?牽著沈棠寧的手離開。
山中叢林密布,宗瑁一時半刻也尋不到兩人的身影,沈棠寧不知謝瞻是如何判斷的方?向,見他時而去觀察溪流,時而抬頭?望向天空。
有時往某個方向走了足有?一炷香,又扭頭?向相反的反向走,一面走還一面掩蓋兩人走路的痕跡,便猜測他是在迷惑宗瑁。
她也不敢多問,謝瞻怎么做,她便學著怎么做。
走了大約有?兩個時辰,終于見到不遠處隱約有一條平直的道路。
那應當是官道,說明?兩人方?向沒有?走錯。
但走官道太危險,謝瞻便毫不猶豫換了另一個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沈棠寧早就精疲力竭,頭?暈眼花,漸漸追不上謝瞻。
謝瞻察覺到了她的力不從心,手一伸,不顧她的反對?將她直接背到了背上。
也是兩人運氣好,走到約莫晌后時分,竟然?遇到了一匹在路邊吃草的馬。
附近戰亂,想?來是不知從誰手里頭?逃脫了,這馬不怕生人,謝瞻吹了幾個口哨,這馬便很自覺地?跑到了兩人身邊。
一路騎馬向東邊的靈武出發,腳程就快上許多了。
靈武乃寧州州治,位于京都城西南方?向順德府,隸屬河北境內,與?山東交界。兩人休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繼續趕路,連趕三?天路,終于在接近晌午的時候,叢林掩映之中,一條小道近在眼前。
謝瞻沒再繼續往前走,四下環顧,尋到一處隱秘的山洞旁,抱著沈棠寧下了馬,讓她在陰涼的大石塊上坐了下來。
沈棠寧看著他把韁繩拴在了一旁的大樹上,再回身走向她,慢慢蹲下身,握住她的雙肩。
她的心不由跟著一緊。
“團兒,你在此處等我,哪里也不要去,除了我,等會兒無論是誰過來喊你的名字,你都不要出來。”
謝瞻的表情很是凝重,“若一個時辰之后我沒有?回來,你就不要再等我,騎著馬沿這條小路向南方?的成都府的方?向跑,跑得越遠越好,不要回頭?,聽明?白了嗎?”
這兩日,許是知道她心情低落,謝瞻時不時地?會拿話逗她兩下,然?而此時此刻,他的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也讓她感?覺到萬分的忐忑不安。
“可我們不是要去靈武嗎,為什么你要讓我在此處等你?”
她抓住他的手,大大的杏眼里滿是擔憂。
謝瞻回握住她的手,輕聲?說:“你別擔心,我只是不確定靈武是否落入敵手,十之八.九不會,但為了以往萬一,我得先去探探路,一個時辰之后,我會回來接你的。”
“那我和你一起去!”沈棠寧忙道。
謝瞻斷然?道:“不成,你去了可能還會給我添亂,必須得聽我的!”
沒奈何,沈棠寧只能目送著謝瞻走遠。
在樹下坐著等了一會兒,拿出謝瞻留給她的果子,明?明?今早吃起來還是甜脆可口,此時看著卻?是索然?無味,一口也吃不下,索性又塞回了懷里,摘了些草喂馬。
半個時辰過去了,小道盡頭?依然?不見半個人影。
一個時辰過去了,耳旁依舊只有?風聲?吹過樹葉沙沙的聲?響。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沈棠寧幾乎要絕望了。
……
她呆呆地?坐在石塊上,回想?著謝瞻離開之前對?她說的那些話。
她從來沒有?出過京都城,謝瞻讓她逃去成都,可成都府在何處,她從前只在輿圖上見過。
人在最無助的時候,通常會寄所?有?希望于神佛。
萬一再等一等,謝瞻就會回來了呢?
沈棠寧也不例外,她強迫自己在心里念金剛經,告訴自己謝瞻不會死,她是最清楚他的,身手矯健,久經沙場,又是那么聰明?果決,他不會出事的,只要她肯再耐心地?等一等。
或許是神佛聽到了沈棠寧的禱告,不忍心她再繼續空等下去,當看見小道盡頭?那個橫刀立馬的黑衣身影時,沈棠寧鼻子一酸,幾乎是喜極而泣,提著裙子就跑著迎了過去。
謝瞻喝停了馬,伸手將馬下的沈棠寧輕輕一抱,挾到了馬上。
“你哭了?”
他仔細端詳著她通紅的眼圈,不自覺地?放柔了聲?音解釋道:“路上有?事,我便耽擱了會兒,還以為你已經走了,想?去追你。”
“沒有?,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沈棠寧趕緊去抹眼角的淚,臉上沖他擠出一個笑。
明?明?該高興她心里始終牽掛著他,可這話聽著卻?叫謝瞻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從前他一直想?,如果有?一天沈棠寧能像她喜歡蕭硯那樣喜歡他,為了他哭為了他笑該有?多好。
現?在他卻?覺得,他還是喜歡看沈棠寧對?他笑。
謝瞻曾跟隨耿忠慎在靈武巡視過邊防,是以知曉有?這么一條捷徑小道可以直通靈武城中。
果然?不出他所?料,三?天前京都中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寧州指揮使郭尚想?必是已有?所?察覺,不光將城門緊閉,更勒令家家戶戶不許出門,大街上衛兵來去巡視,或運送備戰物資,戒備十分森嚴。
凡有?可疑人等,一律盤查戶貼牙牌,倘若交不出來,便直接以細作下大獄中。
謝瞻和沈棠寧在都司衙門前下馬。
適才?他已經進過一次都司衙門,是以這一回衙門里外暢通無阻。
郭尚今年四十有?三?,身高七尺,身形魁梧圓潤,一把美髯,看著倒好親近,見到謝瞻,圓胖的臉上立時露出了笑,從公案上下來接他。
論官職,謝瞻為五軍營都指揮使,與?郭尚平級。
但論身份,謝瞻為正三?品國公世子,郭尚不及他尊貴。
“謝世子,你終于把人帶來了!”
說罷看向一側沈棠寧,愣了下,眼中瞬間閃過一抹驚艷,很快便神色如常,捋著胡須笑了起來。
“這位想?必便是尊夫人吧?當真是生得國色天香!”
“見過郭指揮使。”
沈棠寧看了一眼謝瞻,見他點?頭?,方?屈膝施禮道。
沈棠寧并不知道,其實謝瞻去接她的時候,沒有?告知郭尚接的是誰。
可對?方?不過稍微思忖了會兒便把沈棠寧是誰給猜出來了,當真是聰敏。
謝瞻瞇著鳳眼,也笑了起來,上前兩步握住沈棠寧的手,不著痕跡地?擋在了她面前道:“郭公,這是拙荊,先前是我忘了與?你介紹!”
沈棠寧的手被他那雙厚實的大手包住,下意識地?想?掙開他的手。
郭尚口中道著哪里,扭頭?吩咐下去,不多時便有?兩個婢女模樣的少女來延引沈棠寧。
“團兒,我與?郭公有?要事相商,你先去歇歇吧,等會我去找你。”
謝瞻囑咐沈棠寧的時候,郭尚也不說話,就在一旁繼續捋著胡須笑。
回來的路上沈棠寧也曾好奇問謝瞻,為何如此篤定郭尚不會投靠宗縉,畢竟此人連重鎮山西的最高指揮官都能買通,離開順天府后,他想?到的第一個去處卻?是靈武。
“那人向來忠心耿耿,我相信他絕無二心。”謝瞻說道。
沈棠寧在后院見到了郭夫人,郭夫人看起來年長?她不少,與?郭尚年紀相仿。
言談間是個爽快人,就是話挺多,從見到她起嘴里的夸贊都沒聽下來過,一路上嘖嘖贊嘆不已,拉著她的手左相看右相看,不是夸她生得美,便是遺憾自己兒子沒娶上這樣漂亮的兒媳婦。
“好一個國色天香的美人,我適才?見過了謝世子,生得那叫一個俊美風流,你與?謝世子站在一處,真真是一對?極般配的璧人!”
聽得沈棠寧大為汗顏,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郭夫人領著她進了一間干凈的小院,讓她暫且在這里住下,屋里桌上擺著四菜一湯,雖不算豐盛,倒也可口。
沈棠寧依舊沒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些,婢女再伺候她沐浴更衣。
沐浴過后天色不早了,她實在疲乏困倦,還有?話想?問謝瞻,便和衣趴在案幾上睡了。
約莫是這幾日風餐露宿,朝不保夕,一閉眼就睡到了第二日一早,早晨起來的時候,人已經在床上了,床下攤開一床被褥。
看樣子,昨夜謝瞻回來睡過,因她睡得太死,都沒察覺到動?靜。
沈棠寧梳洗完畢后,謝瞻才?回來。
“昨夜看你睡得熟,我便將你抱回了床上。”
謝瞻說道,看著臉色卻?不大好,眉眼間似有?倦色。
沈棠寧以為他是不太舒服,問他有?沒有?看過大夫,他只含糊著說看了。
若不是沈棠寧堅持脫了他的衣服,才?發現?他壓根是在胡說八道,傷口早不知何時被衣物磨破,連里衣都染上了血。
沈棠寧又氣又急,連忙去找郭夫人喊了大夫過來,郭夫人又找來了郭尚,一番折騰下來,她方?知這人昨夜也就休息了半個時辰,與?郭尚等人夜談到半夜,早晨天沒亮便出門去了衛所?里。
看他這能說能干,和人爭執時中氣十足,吹胡子瞪眼的模樣,郭尚甚至都沒看出來謝瞻身受重傷。
大夫給謝瞻查看完傷口,道了句沒大礙,只是傷口有?些發炎流膿,開了幾貼藥。
郭尚見那傷口猙獰,正提心吊膽,眼下聽了大夫的囑托總算松了口氣,到一邊囑咐郭夫人細心安排謝瞻起居。
聽到謝瞻仿佛在同他那位美貌的夫人說話,便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只聽他壓低聲?音說道:“我早說過了沒事,你還非要勞煩郭公與?郭夫人過來。”
聲?音聽著卻?有?些干巴巴的。
而他那位夫人眼皮子都不夾他一下,端了給他擦身的血水就走了出去。
……
沈棠寧本來還是很生氣謝瞻不愛惜自己,后來到底沒忍住,給謝瞻包扎好了傷口,看他匆匆吃了幾口飯便再度要消失,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謝瞻卻?只叫她不要太擔心。
郭夫人怕她寂寞,陪她過來說話。
因著大戰在前,兩人各自擔心,難免都有?些心不在焉。
郭府園子里栽種了不少海棠樹,這幾日風大,吹落一地?的落英,竟有?頹敗之態。
沈棠寧見了,心里越發堵得慌。
走到一處粉墻下,隱約聽到遠處似有?打斗之聲?,郭夫人停了下來,問婢女道:“前面發生了何事?”
沈棠寧似乎還聽到了謝瞻的聲?音,不由詫異,這時婢女匆忙回來,看了她一眼才?道:“是盧同知和謝世子打起來了!”
沈棠寧吃了一驚,擔心謝瞻的傷勢,急忙就要往前阻攔。
郭夫人卻?及時拉住了她。
“謝夫人,稍安勿躁。”
沈棠寧不知她意,隨她悄悄走到另一側的花窗下。
透過花窗,只見庭院中央,謝瞻赤手空拳,正與?一彪頭?大漢打得難解難分。
“那便是寧州衛的盧同知。”郭夫人解釋道。
郭尚兩日前收到前往附近州縣的斥候送回來的消息,七月初五當夜隆德帝大壽,宗縉趁機作亂謀反,幸而撞上當夜及時趕回的衛國公裴廷易大軍。
雙方?在京都城中一場惡戰,最終將宗縉的薊州兵暫時趕出了京都城。
然?而情況不容樂觀,京都城附近的保定、真定、河間三?府俱已淪喪敵手,更不必提山西都司謀逆通敵,往北的契族幾百年來一直對?大周虎視眈眈。
京都城,當真是成了一座岌岌可危孤城。
是以當初謝瞻沒有?和沈棠寧逃去保定等地?,反而沿著密林南下來到河北,絕對?是個十分明?智的決定。
昨夜謝瞻與?郭尚等人商議回京都勤王事宜,但如今靈武守備軍不足三?千,大部分精銳兵力都被抽調去了前線——
也就是半個月多前隨裴廷易和謝瞻去往薊州的三?十萬朝廷大軍,留在靈武的守備軍多為老弱病殘。
宗縉的得力干將邊豫正率領十萬薊州軍氣勢洶洶而來,不過一兩日的功夫便到,如今的寧州不堪一擊,除非堅壁清野,閉門不出,根本無法?與?邊豫硬碰硬。
可寧州城的糧食至多供所?有?人堅持一個月的時間,如若這一個月再得不到援軍,或者根本抵不過這些叛軍破城,依據邊豫的手段,憤怒之下,寧州城的下場恐怕便唯有?被屠。
寧州衛指揮同知盧坤義主張為今之計是帶上主力軍立即棄城,繞過河間,借道青州馳援京都,勤王救主。
這意味著要放棄整座城池,放任這幾千百姓于水火之中。
謝瞻自是不肯同意,在都司衙門與?盧坤義爭執了一夜。
說到此處,郭夫人嘆了口氣。
說句大不敬的,隆德帝固然?重要,可是這整座城池的百姓同樣無辜。
隆德帝是謝瞻的親姑父,對?他一向寵信有?加,謝瞻救主的急切之心必定不會比盧坤義要少。
更何況,如今他們的家人也全都被圍困在京都城之中。
正當沈棠寧揪心之際,只聽那盧坤義大叫一聲?,竟是被謝瞻絆倒在了地?上。
沈棠寧暗暗松了口氣。
“寧州這所?謂三?千的老弱想?要與?邊豫的薊州軍對?戰抗衡,無異于以卵擊石。往好處想?,即使能夠突破重圍,等去到京都,也不過是狼入虎口,根本無濟于事!”
盧坤義躺在地?上喘著氣說。
“自開國以來我朝便素以仁義治國,前朝文帝惜十家之產,基址既成而一臺不筑,遂成富庶之林。當年陛下在宮中之時,也嘗教我民為國之根,陛下為堯舜之君,宗逆犯上作亂,因一己之私致使天下生靈涂炭,百姓遭殃,我想?即使今日是陛下在場,他也一定會贊同我的決定。”
盧坤義年紀不小了,被謝瞻這么個年輕小子差點?掀翻在地?上,不光面子上掛不住,老腰還疼得要命。
磨得嘴皮子都要破了這人始終就是固執己見不肯聽他的,氣得他心里直嘆氣,剛起身,謝瞻便朝他伸出了手。
“盧同知,承讓了。”他面不改色地?道。
腿腳厲害也就罷了,偏嘴皮子還如此利索,怪不得能把一向和耿老將軍有?齟齬的郭指揮使也哄得團團轉。
盧坤義心里嘀咕,到底叫他扶了起來。
……
最終在郭尚的協調下,諸位長?官決定暫且帶上城中百姓繼續南下,前往濟南,與?濟南衛所?會合。
屆時調集整個山東河南的衛所?士兵,再共同商討如何回京勤王。
第二日凌晨,大軍便要簡裝出發。
沈棠寧沒什么要收拾的東西,謝瞻昨晚回來一次,叮囑她跟緊了郭夫人。
第二日幾乎三?更時分,城內所?有?的百姓與?一千士兵便齊齊匯聚在寧州城南城門前,留剩下的兩千士兵守城。
由于馬車數量有?限,沈棠寧被安排與?郭夫人坐在一輛馬車上。
沈棠寧幫著郭夫人清點?府內人數,天色未明?,正舉燈費力核對?著花名冊,忽見身旁一個騎馬的身影閃了過去。
“阿瞻!”
沈棠寧叫道。
那人果真頓住馬,仔細辨認片刻。
發現?是她,立即從馬上下來,走到馬車前,不由分說把披風解下來披到她的身上,皺著眉道:“不是讓你多穿些嗎,怎么還是穿得這樣單薄?”
昏暗的燭火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肩膀處傳來他掌心溫熱的溫度……
沈棠寧輕輕一側,避開了他按在他肩膀處的大手。
謝瞻的手僵在半空。
默然?片刻,他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說道:“今早,我收到了安成從京都城傳來的信……”
“信上說什么!”
他話音未落,沈棠寧便猛地?抓住了謝瞻的袖口。
“阿瞻,信上說什么了?”
見他不答,她又著急地?問了一遍。
謝瞻脧了一眼她的手,“唔”了聲?道:“不太記得了,大約是沒什么要緊事罷。”
“怎會不記得呢?你再好好想?想?,家里人最近都如何,一切是否還好?”沈棠寧軟聲?說道。
謝瞻拿了下喬,得她軟語相求,方?才?繼續道:“想?起了,本來想?告訴你,只是一直沒得到空閑。安成說圓兒和岳父、舅舅一家都沒事,如今已經搬到了鎮國公府中住下。”
“京都城還能再支撐三?個月,可邊豫的大軍明?日就能趕到,我也不能眼睜睜丟下寧州城的百姓們……”
“我明?白的,阿瞻。”
沈棠寧望著他輕聲?道:“我沒有?怨你,我們的父母親人都在京都城,我相信你心里的焦灼不必我少半分。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情,郭夫人告訴我,只要我們能盡快趕到濟南,便會有?足夠的時間馳援京都。”
月光下,她烏濃的雙眸清亮而柔和。
謝瞻心里松了口氣,笑了。
“好,我必不會叫你失望的。那我走了,這兩日忙,你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讓郭夫人叫我便好。”
“等等!”
沈棠寧幾乎一整天都看不見他半個身影,現?在不給,也不知道還要等到幾時,便拉他到沒人的地?方?,從袖中悄悄抽出個布包。
“這是我剛剛縫的里衣,縫的有?些倉促……你別介意,里面夾層放了我和大夫討來的止血止疼藥,你做事總是不管不顧,橫豎我也勸不了你,你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它貼身穿上,就不會擔心敷好的藥蹭到衣服上了。”
沈棠寧說完不見他應答,只是雙目直直看著自己,一時被他看得有?些毛毛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道:“可是有?什么問題?”
“沒有?!咳……這真是給我的?”
“自然?,這是我親手做的呢……”
擔心她又變卦,謝瞻迅速奪過她手中的布包塞到懷里。
最后臨上馬前,突然?俯身輕捏了下沈棠寧的臉蛋,趁她還在發愣沒反應過來,便飛快躍上了馬揚長?而去。
第49章
沈棠寧揉著被謝瞻大?力?捏過的右臉,正懊惱著,郭夫人從?一旁走過來了。
沈棠寧也?不知有沒有被郭夫人看?到,當做什?么都沒發生?似的,從?婢女手里取過花名冊,上前遞給了郭夫人。
“您來了,剛我清點過了名冊,人都齊了。”
郭夫人看?過后,確定無誤,兩人一同上了馬車。
百無聊賴,沈棠寧掀起幃簾,聽到有人在說話,便朝著聲音的來源眺去。
是郭尚正對那些留在城內的守軍訓話,鼓舞士氣。
謝瞻就站在郭尚旁邊,郭夫人看?沈棠寧一直掀著幃簾向外看?,以為?她是在看?謝瞻,揶揄道:“謝世子瞧著多穩重的一個人,沒想到在謝夫人面?前,倒像是個變了個人似的。”
果然還?是被郭夫人看?見了。
沈棠寧尷尬一笑,放下簾子,繼續低頭裝傻。
……
為?了分散目標,盡快趕到濟南,郭尚決定在出真定府后兵分兩路。
一路由郭尚等?人帶領向西往東昌府方向,一路由謝瞻和盧坤義帶領,向東取道青州,兩路人馬定于十五日?后在濟南合兵一處。
隊伍中,輕騎與首領長官打?頭陣,中間是女眷百姓與軍隊輜重,最后是步兵斷后。
先前有郭夫人陪著說話,行軍的旅途日?子倒不算寂寞,直到大?軍在徹底走出真定府地界后,郭夫人跟著郭尚走了,沈棠寧馬車里又換成了其他將領官員的夫人們。
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沈棠寧牽掛著京都中的親人,想得翻來覆去睡不著。
開始的時候她還?會漲奶疼得難受,到后來,逐漸地連胸口都沒什?么感覺了。
傷感無用,謝瞻說得對,既來之,則安之。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情,沈棠寧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
路途上偶爾會遇到小股的敵軍侵襲,或是占山為?王的匪徒,閑暇的時候,她同隨軍的其他夫人一道給士兵們修補鎧甲和衣物,軍醫不夠用的時候,她也?會主動為?士兵們看?病包扎傷口。
一忙起來腳不沾地,就沒有那么多功夫胡思亂想了。
走了約莫有七八天的時間,今日?一早行軍至山東地界,在這一處山谷中,眾人正準備埋鍋做早飯,猝不及防有一股敵軍從?山頭上沖過來偷襲。
對方約有幾百人,身著朝廷軍甲,隊伍排列進退有序,看?來是正規軍。
因是遭到偷襲,我軍毫無防備,故而戰況激烈,幾乎丟盔卸甲,人仰馬翻,十分狼狽。
謝瞻見隊伍混亂失了分寸,如何喝止都不管用,殺了兩個逃兵示眾,眾將士才勉強冷靜下來,擺好陣勢。
謝瞻四?處尋找沈棠寧。
所幸她生?得扎眼,叫他一眼看?到,一刀砍倒兩個意圖對她不軌的混賬,把嚇壞的她拉上馬護在自己胸前,旋即縱馬狂奔趕到一側的高地上,開弓將那領頭之人一箭射死,這群敵軍才作鳥獸散。
除戰死的敵軍外,俘獲共有兩百余人。
問過這些俘虜后方知,原來這隊散兵游勇系山東廣平衛守軍,廣平地處河北與山東交界地帶,當地的行司指揮使響應宗縉叛亂,被廣平知州察覺,狼狽打?出了廣平,無處可去,這才占據了此間。
到黃昏開飯的時候,沈棠寧才從?傷兵帳中結束出來,看?到幾個士兵端著碗向灶臺的方向搶著跑去。
謝瞻畢竟年輕,本?來郭尚安排盧坤義和手下等?人聽從?謝瞻指令,大?家面?服心不服,以為?他就是個靠著父蔭的官宦子弟。
誰知今日?謝瞻竟打?了個大?勝仗,那種危險的情況下,若無謝瞻及時射殺了敵軍將領,后果將不堪設想。
故而今日?一役后,軍中將士無不信服他,就連當初對他頗有微詞的寧州衛指揮僉事盧坤義,如今也?對他敬佩有加,跟他稱兄道弟了起來。
“謝將軍來了,你快點,今天我也?想和他同桌吃飯,去晚了前面?就沒位置了!”
軍營中夫妻兩人不好住到一處,只要?是行軍趕路,沈棠寧起居都是跟著其他官員的女眷們,一般幾天下來才能?與謝瞻見上一面?。
早上謝瞻救下她后,把她放下在安全地帶便匆匆離開了,話都沒說上幾句。
沈棠寧也?不知他后背的傷勢好了沒有,心想不如去問問他,若再添新傷,好一并給他處理了。
念及此,她便跟著走了過去,走了約莫有一刻鐘的功夫,就聽不遠處嘈雜的聲音里夾雜著男人爽朗的笑聲。
沈棠寧疑心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等?走到營地前幾捆堆放得整齊的馬料前,看?到眼前的情景,徹底怔在了原地。
軍中通常十人吃一鍋飯,皆就地取材,地上挖大?洞,埋上鍋煮飯,鍋下燃著火,鍋里面?熱氣騰騰,煮著一些黑綠而粘稠的,不知道算是粥還是菜的東西,看?著很叫人沒食欲。
百姓和士兵們混在一處站著,大?家手里都端著個碗排隊盛飯,盛完了便飛快跑到謝瞻旁邊支起的木墩上坐下,笑著叫上一聲“謝將軍”。
這幾日?天天騎馬趕路,謝瞻臉上又曬黑了不少,沈棠寧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是坐在人群里,手里正捧了碗和鍋中一樣?的飯,一面?吃得津津有味,一面?與眾人談笑風生?。
那飯,與鎮國公府中的珍饈美味可謂天差地別。
就算是眼下條件艱苦,送到沈棠寧面?前的飯菜每餐也?都有三道菜,隔三差五的還?會有肉湯。
待看?見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端著碗飯顫巍巍走著,謝瞻還?起身將老太太扶到了自己身邊坐下。
有士兵眼尖看?見了站在草料后面?沈棠寧,“咦”了一聲,“那不是謝將軍的夫人嗎?”
沈棠寧那張臉,叫人見之忘俗,軍隊中的士兵們只要見過她一面沒人不認得她。
謝瞻向后一看?,果然是沈棠寧。
再看?身旁這些兵痞子們腆著臉流口水的模樣?,笑容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沉下臉喝道:“看?什?么看?,都低頭吃飯!”
幾口便扒完了碗中的飯,牛飲幾口水漱了漱,便三步并作兩步到了沈棠寧面?前,把她拉到草料后面?。
“你怎么來了?”
見她身上的衣服染了血,就知她又去傷兵帳幫忙了,皺眉道:“不是不讓你去做這個嗎,這么多大?夫也?不差你一個。”
沈棠寧本?來想等?他吃完飯再叫他的,眼下他既然過來了,便開口道:“橫豎我閑來無事……多謝你白天救了我,我來看?看?你有沒有受傷,你若是無事的話,我幫你把傷處包扎一下吧!”
“你同我客氣什?么?還?有,我那傷早好了,這次也?沒受傷。”
每回沈棠寧問他,這人都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好像是什?么鋼澆鐵鑄的。
沈棠寧早不信他了,堅持道:“那我也?給你看?看?,你若無事,現在隨我去傷兵帳里。”
謝瞻剛應了聲,就聽身后的那些大?兵竊竊私語道:“……你看?謝將軍和謝夫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處真真一對璧人!”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聲音很大?。
謝瞻去瞥沈棠寧。
沈棠寧已轉過了身,也?沒有否認,走在了前頭。
這幾日?但凡兩人站在一處,總會有人這樣?議論。
謝瞻領著沈棠寧到一處帳子前,解釋道:“這是我的帳子,今天打?了一仗,大?家都很累,今夜便不趕夜路了,我命大?家在原地休整半夜,明日?凌晨再走。”
沈棠寧點點頭,跟他進去。
還?沒提醒他,這人就很自覺地把上半身的衣服脫了個干凈,又問她褲子需不需要?脫,說著就要?動手去解自己的褲腰帶。
“那就不用了!”沈棠寧忙捂住眼道。
要?不是這廝表情淡定,她險些以為?他是故意在調戲她。
上完藥謝瞻因還?有公務要?處理,就先離開了,叫她在這帳子里歇會兒。
就他帳子亂成這樣?,哪里能?歇?
左右無事,沈棠寧便幫他把丟得到處都是的衣服都歸置好了,整理了書案,再撿了那些破損的衣服,坐到光亮處用針線仔細縫補起來。
縫的差不多時候,謝瞻的貼身衛兵就指揮著兩個小廝搬了個大?木桶進來。
沈棠寧問道:“這是什?么?”
“好教夫人知道,這是浴桶!”
那衛兵倒是機靈,聞言立馬笑著說道:“條件簡陋,這浴桶就小了些,還?請夫人見諒,待會熱水都燒好了就抬過來,謝將軍說給夫人沐浴洗澡用!”
老實說,連續趕了七天的路,一整天都待在馬車里,只有晚上的時候大?軍會就地停留兩個時辰,每天吃喝拉撒一切從?簡,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
她并非是嬌滴滴的女子,只是身體條件不允許,這七天也?不過是在強撐罷了。
最糟糕的是,不能?洗澡。
幾天下來,沈棠寧感覺自己渾身都要?臭了,眼下既能?有熱水沐浴,已是感激不盡,哪里還?挑揀。
沒想到謝瞻這人看?著粗獷,心思倒是挺細。
向那衛兵打?聽到謝瞻可能?還?要?晚些時候回來,沈棠寧徹底放了心,熱水一燒開,便迫不及待命人抬了過來,把簾子一拉開始脫衣服。
……
謝瞻擔心沈棠寧離開,一離開中軍大?帳,便快步趕回自己的大?帳。
回來時,天色已暗沉了下來,幾粒星子掛在夜幕中。
“夫人還?在不在?”
衛兵答道:“夫人在里頭沐浴。”
“我不是說過,等?我回來再讓夫人沐浴的嗎?”謝瞻沉了臉。
看?得真是緊,我們又不敢偷看?!每回沈棠寧一過來,謝瞻就這個德性,衛兵心里嘀咕,面?上苦著臉道:“將軍恕罪,是夫人非要?洗,我們也?攔不住啊!”
謝瞻想到吃完飯時候那群兵看?向沈棠寧的眼神,心里頭就一陣郁悶,擺了擺手,叫他們都退下了,掀開簾子進去。
主將的帥帳圍得甚是寬闊,屋里沒人,收拾得卻比他離開之前干凈整潔了許多,凈房就用木槅子簡易地搭起了一個隔間,中央用兩片簾子擋著。
此時隔間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想來是沈棠寧還?沒洗完。
謝瞻在屋里看?著書坐了片刻,覺得屋里頭悶熱,身上燥得慌,便脫了外衫。
穿著單薄的中衣,好一會兒后仍是口干舌燥,就又猛灌了自己一壺冷茶水。
最后,坐了還?不到兩刻鐘的時間,他已是滿頭大?汗。
謝瞻煩躁地扔了書,站起來來回走了兩圈,本?想坐回去,可聽著那隔間里的水聲,一雙腿卻像是不聽使喚似的,帶著他走到了木槅前。
水聲陣陣,時急時緩,以及那肌膚間相互摩挲的聲音……
勾得人不光心癢難耐,仿佛連口舌都變得干燥了起來。
謝瞻早已被腦中一些回憶起來的香.艷畫面?擾得心旌神蕩,反正來都來了,她亦不知,便用一指緩緩掀開木槅中央垂下的簾子。
他一貫曉得她生?得白潤,女兒圓姐兒也?隨了她,生?得像個雪團子似的,叫人一看?就喜歡。
有時夜里睡不著,謝瞻便總會想起那夜她飲醉了酒,酡紅著臉醉倒在他懷里不省人事的模樣?。
熱氣氤氳,她坐在浴桶之中,紅潤的面?龐不施粉黛,香肌如雪,濕發一縷縷披在雪背后。
忽然她側過了身來,撩起一捧水澆在自己的臉上。
謝瞻瞳孔微微一縮。
四?濺的水花,那一連串的水珠,沿著她低垂的長長睫毛,尖尖的下巴,初雪般的肩頭,逐漸滑落到那對高高隆起的雪峰之中。
而她的手,也?沿著豐潤雪白的肌膚一路輕輕揉洗,從?脖頸,鎖骨,最后來到那片令人魂牽?*夢縈的雪膩香酥之鄉深處……
這樣?一幅美人洗浴圖,看?得人怎能?不血脈噴張,渾身燥熱,恨不得變成美人那雙纖纖玉手替她搓澡,將她按在水里壓著狠狠欺負。
便是如此,想必她也?只能?氣憤地哭紅了眼,在他身上捶打?抓撓兩下,而那小小的打?罵,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因為?他只需要?輕輕捏住她的肩膀,就能?讓她無絲毫反抗之力?,臣服于他強壯的身下……
不對,他這是在想些什?么?
伴隨著隔間里“嘩啦”一聲水響,謝瞻猛地清醒了過來,立即松開了手里的簾子。
前段時間,沈棠寧怕得都不敢與他單獨見面?,一見面?就嚷著要?與他和離。
若不是宗縉父子突然發難,他為?了救她跌落到山澗中,又陰差陽錯來到寧州,九死一生?,今日?沈棠寧恐怕連個白眼都懶得施舍給他。
眼看?著她近來對他的態度也?好了許多,每每說話如從?前兩人好時一般柔聲細語,關懷備至,就在剛剛,他甚至還?看?見桌椅上她細心為?他縫補疊好的衣服,叫他很是受寵若驚。
大?約也?是因此,以至于過于得意忘形,竟又幻想著對她用強。
倘若再犯錯一次,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必定前功盡棄,沈棠寧再不會原諒他。
謝瞻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有些懊喪。
不過,既然干不了別的,看?兩眼總行吧?
一直等?到沈棠寧快要?洗完,起身換衣服的時候,他才深吸口氣,想做賊一樣?悄悄放下了手中的簾子,轉身準備離開。
豈料,身后隔間里忽然傳來了沈棠寧急促的尖叫。
“啊——”
謝瞻想也?沒想,扭頭就沖進了隔間里。
一股香風熱氣,混合著霧蒙蒙的濕氣撲面?而來,緊接著,他便覺一個柔軟潮濕的身子主動朝著他撲了過來。
還?沾著水的濕漉漉的兩臂死死勾住他的脖頸,那綿軟的兩團抵在他的胸膛上,隨著她的動作像兔子一樣?跳來跳去,顫著嗓指向地上。
“蛇,有蛇!”
謝瞻被她纏得有些呼吸困難,好半響才強迫自己把眼睛從?她半露不露的胸脯上挪開。定睛一看?,果見浴桶的旁邊盤旋著一條有他手指粗細的小蛇,正囂張地沖他吐著嫣紅的蛇信子。
他拔出腰間的佩刀,一刀把這小蛇劈成兩斷,旋即扯過一旁的巾子披到沈棠寧光裸的后背上,抱著她快步出了隔間,放到帳中的大?床上。
“沒事了團兒,蛇已被我斬斷了,別怕。”他摟著她,低聲安慰說。
沈棠寧驚魂未定,好半響才回過神來,自己此刻竟是身無寸縷地趴在謝瞻懷中!急忙想把露在外面?一小截的胳膊腿都縮進巾子里,剛一動便覺小腿一陣劇痛,忍不住呻吟起來。
謝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按住她發抖的腳踝,沉聲道:“別亂動,你被咬傷了!”
把她的小腿微微向上抬了起來,只見光滑纖細的小腿上,兩枚小小的牙印就在小腿肚上,不怎么顯眼,謝瞻一用力?,就滲出了污血。
沈棠寧此時也?顧不得羞恥了,臉色有些發白,“這蛇有毒?”
“毒性不大?。”
謝瞻端詳片刻,突然低頭吮住了她的傷口。
沈棠寧瞪大?雙眼,來不及勸阻,謝瞻已經吸出了污血吐到了地上,打?開她順手放在一邊還?沒收到中的藥箱,給她撒了點藥包扎好。
“你腿腳不便,今晚就在我帳子里歇了吧。”
謝瞻上好藥了,正色說道。
如果此時他掌中并沒有握著她那條傷腿不放,另只手一下下揉弄著她腳丫,道是給她揉通經絡祛毒,還?一面?和她若無其事說話的話,沈棠寧或許還?不會那么尷尬。
謝瞻給她揉腳的動作,令她感覺十分地別扭不適,她忍著疼抽了兩下,才總算把自己的腳抽出來。
“還?是不麻煩你了,待會兒我讓碧玉把我扶回去!”
軍中夫妻倆沒有住在一處的,倘若住在一處,叫下面?士兵看?了會覺得主將貪圖享樂,影響不好。
沈棠寧知道謝瞻平日?里在軍中頗有名望,不想有損他的聲譽。
謝瞻聽了也?沒強留,從?桌上找出一套沈棠寧剛給他縫過的,一套自己的衣服放到她面?前,背過身去道:“你的衣服都濕透了,待會我讓你的丫鬟去給你取一套新的。你若不介意,先換上我的衣服穿著,莫要?著涼了。”走了出去。
沈棠寧見他當真出去了,去隔間一看?,發現自己的那套衣裙果真濕透不能?穿了,大?約是自己起身時被蛇嚇到,將衣服胡亂扯進了水里。
謝瞻的衣服太大?,沈棠寧穿上以后發現自己像披了只肥大?的麻袋,左看?右看?,突然想到個問題。
她看?見蛇剛叫起來的時候,怎么謝瞻就沖了進來,反應如此之快,好像是專門在外面?等?著似的?
“進來罷。”沈棠寧說道。
謝瞻吩咐完丫鬟,走了進去。
男人看?到女人穿著自己的衣服,大?概感覺是十分奇特的。
倘若是他心愛的女人,他會覺得憑借著這種方式占有了這個女人,尤其一想到曾經貼著他身體的衣服貼在了女人光滑裸露的肌膚,仿佛可以通過這件衣服來實現肌膚相親。
且男人的衣袍本?就寬大?,套在身形嬌小的女人身上,再系上腰帶,便愈發顯得女人身軀柔美纖細。
同一身衣服,和他穿起來相比就大?不相同。
這種似有若無的朦朧感,比直接的裸露要?含蓄,卻也?更易叫人陷入想入非非的美艷遐想當中。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沈棠寧的聲音打?斷了謝瞻腦中的遐想。
“唔,我剛走到帳子前,就聽到你在里面?喊有蛇,怎么了?”謝瞻回道。
鑒于他有前科,沈棠寧不大?相信,猶豫了一下,小聲道:“你是不是……偷看?我洗澡了……”
她幾乎是剛開口,謝瞻就霍然變了臉色,質問道:“沈團兒,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過來時,聽看?門的衛兵說你在里頭洗澡,我喊了你幾聲,沒聽見你回應,擔心你出事才走了進去,誰知剛走到隔間處,就聽你叫有蛇,我立即就沖了進去,你若不信,大?可把看?門的衛兵叫來對峙!”
說罷一拂袖,冷著臉就轉身走出了帳子。
沈棠寧哪想到他會如此怒氣沖沖地叫屈,一時不禁也?自我懷疑了起來,莫非真是冤枉了他?趕緊一瘸一拐地追上去攔他,“阿瞻別走!多謝你又救了我,適才是我錯想你了,你別生?氣了!我給你賠個不是,你回去好不好?”
沈棠寧誠懇道。
她柔柔地和他說這話兒,小手又拉著他的大?手求他莫走,謝瞻何曾享受過這等?美人恩?心里簡直熨帖極了,面?上卻只道:“我不敢受,橫豎在你眼里我就是個偽君子。”
“你哪里是偽君子了,你是真君子,是我枉做小人了!”沈棠寧哄他道。
謝瞻從?郭夫人處給沈棠寧借了個丫鬟使,喚作碧玉,會些腿腳功夫,平日?里伺候沈棠寧起居。
軍營里三教九流混雜,什?么人都有,謝瞻犯疑心病,總覺得有人覬覦沈棠寧,就讓碧玉貼身侍候著沈棠寧,一刻不許離身。
碧玉給女主人拿新衣服來,用了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就送來了。
沈棠寧在隔間里換好了衣服,出來看?見謝瞻神色依舊是淡淡的,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
天色已經不早了,軍中畢竟不比家里,她再在謝瞻帳子里待下去,恐怕惹人非議,便說道:“那我先回了,你照顧好自己。”
一瘸一拐地走了沒幾步,謝瞻從?身后如風一般快步走了過來,一下將她打?橫抱進了懷里,惹得她驚呼一聲。
“阿瞻,你快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謝瞻冷哼一聲,“你從?我帳子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對你做了什?么。”
沈棠寧臉皮薄,沒謝瞻臉皮那么厚,若叫他大?庭廣眾之下把自己被抱回帳子里,第二天不知道多少閑言碎語。
謝瞻聽了她的話,卻一臉不屑道:“他們說他們的,和我有什?么關系?”
沈棠寧對謝瞻束手無策,又不敢在他懷里掙扎碰到他的那些傷,只能?把臉捂住當鴕鳥。
快到她住的帳子的時候,她催促謝瞻快把她放下來,遲了一步,還?是被和她同屋住的盧夫人看?到了。
沈棠寧生?性溫柔,盧夫人只年長她幾歲,因此兩人關系也?不錯。
聽說她被蛇咬傷了,忙上前和碧玉攙扶著沈棠寧進了帳子里,擔心自己的帳子里也?冒出蛇來,又趕緊叫丫鬟點著燈在屋里撒了些雄黃粉來驅蛇。
“謝將軍對你可真是好,看?你受傷了,還?把你親自抱回來!”盧夫人羨慕地對沈棠寧道。
“他是看?我受傷了才抱我回來的。”
沈棠寧窘迫地解釋。
盧夫人卻是掩嘴大?笑了起來。
“好妹妹,都是夫妻了,還?害羞什?么!他要?是心里沒你,才懶得管你,還?親自給你上藥,讓丫鬟把你扶回來不就得了?你沒看?你夫君看?你的眼神,嘖嘖,那叫一個柔情似水,他看?旁人可不是這眼神呢!”
“當真?”沈棠寧似乎不敢確定。
“當真,我還?能?看?錯!”盧夫人肯定地道。
盧夫人以為?沈棠寧這樣?問是對自己不自信,倒沒想那么多,畢竟女人嘛,最容易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尤其是謝瞻還?生?了一張英俊風流,不茍言笑的臉。
莫說是年輕的小娘子了,就連她有時候看?上一眼,也?覺得心口砰砰直跳,面?紅耳赤。
是以作為?妻子的沈棠寧這樣?問她,盧夫人也?覺正常,沒有放在心上-
翌日?一早,大?軍繼續啟程。
走到晌午時分,忽有一人快馬加鞭從?大?軍身后追了過來。
正當全軍戒備,百姓們感到慌亂之時,有人辨認出那人身上穿的是朝廷的兵甲。
那士兵的馬跑到謝瞻和盧坤義面?前,沒有及時剎住,人從?馬上跌了下來,走近才看?清,這人身上竟是受了重傷!
謝瞻和盧坤義對視一眼,立即下馬。
士兵被人攙扶著,湊到謝瞻耳邊說了一句話。
謝瞻黝黑的面?龐微微變色。
第50章
“出什么事了?”
郭尚臨走前?命全軍包括盧坤義均聽命于謝瞻,那士兵說完話便昏死了過去,謝瞻命人將這士兵抬去后?面治傷,就有將領忍不住問?道。
大家見?狀紛紛議論起來。
那士兵身上可是受了重傷,莫非是邊豫攻陷了寧州城,叫他一人突圍了出來遞消息?
那豈不是說明邊豫拍馬就能追過來了!
節度使可節制調度一州軍事、財政、民事,凡兩州以上均置節度使總管統領,稱之為鎮,地位遠超僅執掌一方軍政的?都司衛所。
宗縉不光身兼隴西、朔方、河北三?鎮節度使,可調動三?鎮內團結兵、守備軍,且背靠隴西番族勢力,持有奚、丹、牧等外族的?軍事指揮權,邊豫正是他手下一員得力干將,出任涼州知州兼任涼州衛指揮都事。
此人多?年來隨宗縉南征北戰,深受其器重,且心?狠手辣,性?情暴虐,喜好殺人,常有屠城之舉!
不到短短十天的?時間寧州城便被攻陷了,可見?邊豫是有備而來,多?么囂張,一旦被邊豫追上,等待他們的?將只?有是如羔羊般束手被屠的?命運!
這個念頭一出,整個隊伍瞬間便恐慌了起來。
恐懼,猶如即將降臨的?黑夜一般全軍中?上下蔓延。
士兵們還好,聽聞過邊豫名號的?百姓有些甚至已委頓于地,嚎啕大哭。
“邊豫,是宗縉心?腹大將,此人最喜——屠城。”
盧夫人顫聲說道。
她不敢大聲說話,屠城二?字卻清晰地傳入了沈棠寧的?耳中?,叫人剎那之間頭皮發?麻、不寒而栗。
即使她不懂軍事政治,也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這邊豫未到,他的?名號便已成功瓦解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何嘗不是攻心?之計。倘若此時邊豫再打過來,他們將立即潰不成軍,束手就擒!
沈棠寧和盧夫人相互扶著下了馬車,兩人強忍著自己內心?的?恐懼,試圖勸說左右安靜下來,然而人心?惶惶,根本沒人去聽她們的?話。
就在此時,忽聽一聲長嘯在耳旁尖銳鳴響,有兩隊士兵分別從隊伍左右從前?向后?齊刷刷擋住了意圖逃散混亂的?人群。
沈棠寧抬起頭,看見?她的?夫君身形挺拔如山,隨著中?間的?人潮大步走到人群中?央,一把?拔出腰間那把?寒如冷鋒的?刀砍向橫在地上的?一塊朽木,四濺的?木屑將眾人嚇得連連后?退。
“再有擾亂軍心?者,一律有如此木,軍法處置!”他厲聲喝道。
昨日那些廣平軍的?殘兵游勇來偷襲時,有些士兵被嚇得屁滾尿流,擾得軍心?大亂,當?時謝瞻當?眾斬殺了三?個亂了陣仗的?士兵才平息了下來,可見?情況危急的?時候他是真會動手,并非嘴上說說而已。
誰都不想當?那個出頭鳥,大家漸漸安靜了下來,等著人群最前?的?主將謝瞻發?話。
百姓中?有位年長的?長者顫巍巍地出聲問?道:“謝將軍,聽聞……那邊豫小兒性?喜屠城,這可是真的??”
“確然。”
謝瞻回答干脆,他幾乎話音剛落,眾人便再度喧嘩了起來。
“然。”
謝瞻手一抬,示意眾人噤聲,繼續說道:“適才傳信的?斥候有言,寧州城如今岌岌可危,然尚能支撐五日!這五日足夠我們快馬加鞭走到濟南府,而我昨日便已手書向廣平知州求救,只?要寧州城能支撐下這五日,援軍馬上就能趕到!”
“邊豫再暴虐,手中?不過一群匹夫之勇,何足為懼,倘若我們此時先自亂陣腳,如何對得起在寧州城中?為我們拖延時間,贏得寶貴時機的?所有將士?”
“聽我號令,所有人就地坐下,炊兵埋鍋燒飯,吃飽了我們再繼續趕路!”
謝瞻話畢便找了塊石頭席地而坐,將刀丟在一旁閉目養神,臉上看不出絲毫焦灼之態。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看主將如此淡定,還有心?情埋鍋吃飯,看來問?題是不大。
雖心?中?牽掛家園,只?是戰亂年代,能保住一條性?命便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心?里不由大定,也跟著席地而坐,放松下來。
盧坤義滿腹的?話想和謝瞻求證,一直忍到他吃完飯,眾人繼續負輜上路。
瞅著沒人的?時候,他立即拍馬走到謝瞻身邊,壓低聲音急道:“謝世?子,剛那信使究竟說了什么?”
盧坤義還沒聽清楚,那信使就暈了過去。
“寧州城破了。”謝瞻面無表情道。
盧坤義腦子“嗡”的一聲。
所以剛剛謝瞻是為了穩定軍心?,故意誆騙他們,根本就沒有什么援軍,也沒有什么五天的?時間?!
“邊豫馬上就要追過來了,你怎么還跟沒事人一樣,你知不知道這人性?情最是暴虐……”
“那又如何?”謝瞻冷冷道:“敵人未至,如若你我身為將領便已先聞風喪膽,你讓軍中?這些士兵百姓如何自處!”
盧坤義啞然,半響嘆道:“謝將軍,當?初我便一力勸你不要帶上這些百姓,你到底是太過年輕氣?盛,日后?你或許便會明白,這未必是件好事!我知你愛民心?切,我在寧州任職八年,身為寧州父母官,對百姓們拳拳之心?何嘗不是如此?只?是大敵當?前?,你我身為主帥性?命都不保,又如何去保住千千萬萬的?百姓?”
“一城不保,何以保天下人?要我眼睜睜看著這些無辜百姓死在邊豫鐵騎之下,恕我謝某做不到。盧同知,事已至此,你我討論再這些也沒有任何意義,不如先想想應敵之策吧。還有,收起你那愁眉苦臉!”
沈棠寧明顯感覺到隊伍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原本一天至多?能走二?十里地,馬車中?便顛簸得不行,現下她和盧夫人得雙手扶著車壁才能坐穩當?,她們養尊處優地坐在馬車里,更不必提在馬車外跋涉的?老百姓們。
謝瞻下了命令,隊伍從每天的?兩餐改為一餐,吃飯的?時間也變成了短暫的?一刻鐘,幾乎是做完飯接著就要吃完上路。
趁著大家吃飯的?時候,沈棠寧和盧夫人下車挑選了一些走不動的?孩子和老人坐進馬車里,而兩人改為騎馬。
到第三?日傍晚,濟南依舊望不到邊,而路過的?其它城池見?到他們皆是城門緊閉,或是迫于宗縉邊豫淫威,或是害怕他們是叛軍,都不敢收留。
白天謝瞻已經?安排人先行送走了一部分老弱病殘的?百姓,大家都圍坐在一起啃著手中?的?干糧,這時便是送來珍饈山珍,想來也是索然無味。
本朝自成祖皇帝起,從南京北遷京師,為的?是守住國門,因此大凡京中?貴女幾乎沒人不會騎馬,連沈棠寧也不例外。
年幼的?時候,父親沈弘彰為了逗她開心?會親自抱她上馬玩兒,后?來長大成人,身體不太好,沈棠寧騎馬的?次數便漸漸屈指可數了。
連著三?日騎馬,她的?大腿內側已經?被磨出了血,只?是不欲被人知曉,夜里趁著大家休息的?一個時辰,強忍著疼偷偷尋了個沒人的?地方上了點藥。
回營地的?時候,看見?謝瞻站在一棵樹底下,似乎是在等她。
沈棠寧加快步子走過去。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去休息?”
謝瞻說道:“睡不著,我們走走吧。”
沈棠寧還想說什么,謝瞻已是握住了她的?手,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就直接將她拉上了馬。
“還有兩刻鐘的?時間,跟我去一個地方。”
……
沈棠寧閉上眼睛,感覺到夜風從臉頰兩旁輕柔地吹過,好像能夠驅散一整日趕路的?疲憊。
“還疼嗎?”他在她耳旁輕聲問?。
“用了你給的?藥膏,早就不疼了。”
沈棠寧以為他問?的?是那日被蛇咬傷的?傷口。
謝瞻不置可否,默了片刻,。
“騎馬時打開膝蓋,不要緊貼著馬身,還有,衣服穿輕薄些,你整日穿這么厚,自然大腿都磨破了。”
沈棠寧驚訝地側過臉去,四周向后?不斷后?退的?樹木中?,謝瞻朝她呲牙一笑,月光下,那口牙白得刺眼。
沈棠寧漲紅了臉,他……他該不會都看見?了吧?氣?得她朝著他胸口就捶了過去。
謝瞻哈哈大笑。
不知跑到了何處,謝瞻頓住馬。
兩人下了馬,在水邊慢慢走著。
水邊的?蘆葦叢在風中?輕輕蕩著,不遠處月光皎皎,星河低垂,在靜謐中?緩緩流淌,美得宛如一幅夜景畫卷。
“從年幼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不靠家族封蔭報效國家,憑一己之力成為頂天立地的?大將軍,就能夠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謝瞻低沉的?聲音飄散在夜風中?。
“你已經?是了。”沈棠寧說道。
謝瞻卻自嘲一笑,搖了搖頭。
他還想要保護誰呢?
以他的?如今的?身份地位,還有保護不了的?人嗎?
沈棠寧不懂。
“團兒,你如今還在怪我嗎?”謝瞻忽然抬起頭,神情極為認真地問?她。
沈棠寧怔住了,沉默下來。
曾經?,她自然是非常非常介意的?,以至于成為了她心?中?的?一個疙瘩。
只?要一見?到謝瞻,都叫她忍不住想到那一夜的?屈辱與恐懼。
和落魄的?她相比起來,他天生出身顯赫,自幼得隆德帝愛重,是養尊處優且目下無塵的?世?家貴公子,她一直以為他那些顯赫的?軍功政績不過是隆德帝愛重侄兒、眾星捧月的?產物。
可就是這樣的?謝瞻,在邊豫叛軍即將兵臨城下之時,他寧可遭受指責,冒著生命危險也不愿放棄那些被眾人視為累贅的?寧州百姓。
每每敵人來襲,他總是第一個沖到隊伍面前?,絲毫不在乎自己滿身的?舊傷。
她親眼見?到他的?冷靜睿智,殺伐果斷,甚至還愿與百姓將士們同桌而坐,分食著最樸素的?粗茶淡飯。
那時的?謝瞻早已不是京都城中?高?高?在上的?世?子爺,只?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年輕將軍。
或許人都是復雜多?面的?,就像娘說的?一樣,沒有人天生完美無瑕,她看到的?那一面恰巧是他不好的?一面,但并不代表他就是一個不好的?人。
更何況,謝瞻還曾兩次不顧自身安危救她性?命,她再愚蠢是非不分,也不可能不認救命之恩。
“我相信你說的?話。”沈棠寧輕聲道。
沈棠寧回娘家后?,謝瞻曾經?去溫家和她解釋,那天晚上他之所以險些強迫了她,是因為喝多?了酒。
她就這么看著他,那雙澄澈似水的?杏眼,仿佛可以一眼就能望到底,無比認真。
看著這樣的?一雙眼睛,當?初,他怎么會想著對她做出那樣無恥的?行徑?
謝瞻神色復雜地看著沈棠寧。
如果說之前?因他先前?對沈棠寧做的?那些齷齪事情而生了懊悔——這種懊悔也不過是后?悔他自己操之過急,嚇到了沈棠寧,那么此時此刻,他心?里總算真正有了幾分羞愧。
他是個男人,一個既庸俗又再普通不過的?男人,會嫉妒蕭硯,會對她產生欲望,想要得到她的?身體,有時這些念頭甚至還會可怕地占據了他全部思想,連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天晚上他的?確是被欲望和嫉妒沖昏了頭腦,過后?還編出自己喝醉才導致失控的?這些話來搪塞她,以乞求她的?諒解。
而她,現在竟真的?信了。
更可怕的?是,這種信任,源于信任他可靠的?人品。
謝瞻從脖頸上摘下一塊玉牌,親手放到沈棠寧掌心?。
“這是我留給圓兒的?禮物,日后?,你替我交給她吧。”
那玉牌觸手溫潤,還帶著男人溫熱的?體溫。沈棠寧低頭仔細端詳,發?現其上雕刻了各式的?祥云圖案,最中?央的?是瑞獸麒麟,看得出來價值不菲。
“這是你這個做爹爹送她的?禮物,為何要我來送?”她不解。
謝瞻輕描淡寫道:“哦,沒什么,你送和我送不一樣嗎?你先前?一直想和離,我想了想,我行軍打仗常年不常在家中?,照顧不好她,不如你帶圓兒走,你若想改嫁,我也不攔著你,只?是不能嫁給……”
他嘴角抽了一下,“姓蕭的?那個狗東西,萬一以后?你再不讓我見?女兒,我這個當?爹的?總得送女兒點東西,免得她以后?出嫁了埋怨我小氣?。”
“……”
沈棠寧極是無語,把?玉牌還給他道:“你放心?吧,就算和離了,我也不會讓你這個爹爹見?不到女兒,何況婆母和公爹也不會同意我帶走圓兒的?,你要送就自己送給圓兒。”
謝瞻沒有接過玉牌,又從懷中?取出兩封信遞到她的?手里。
“你只?需把?這封信交給他們看過,他們一定會答應,”頓了頓,“還有和離書,這也是你一直想要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為什么不能親手交給公爹和婆母?”
沈棠寧心?里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謝臨遠,你對我說實話,是不是沒有五天的?時間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之前?她就一直疑惑,倘若真的?尚有五天的?時間,謝瞻又為何要把?老弱的?百姓們遣人單獨帶離,每天行軍速度如此之快。
而附近州縣的?城門,每每靠近便將他們拒之門外。
除非,這些附近的?州縣早就知道寧州城淪陷,而他是為了穩定軍心?,才故意給出大家一個可以期待的?期限。
“你太容易輕信別人,團兒,人心?險惡,以后?別再這樣了……照顧好圓兒。”
謝瞻看著她,嘴角慢慢沖她展露出一個微笑。
在這笑容中?,沈棠寧杏眼圓瞪,終于意識到了什么,急忙想開口阻止,后?頸卻猛地一疼。
她萬想不到,謝瞻會這樣算計她。
而她對他卻沒有絲毫的?戒心?。
這個……混蛋!
失去最后?的?意識之前?,她如是想。
……
身后?,謝瞻的?貼身衛兵牽了一匹馬過來。
謝瞻把?沈棠寧抱上馬。
月光下,她緊閉雙眸,垂下長長的?睫毛,靜謐的?睡顏宛如天邊的?月光一樣圣潔美麗。
謝瞻伸手,輕輕觸摸她白皙的?面龐。
本以為,或許他可以慢慢贏得她的?心?,可是……
直到衛兵提醒他時間到了,謝瞻方才收回手,神色恢復如常。
“去吧,一路小心?。”他對衛兵示意道。
衛兵叉手道:“標下定不負將軍所托!”
說罷躍上馬鞍,一路沿小路朝著月光明亮的?南方疾馳而去-
濟南府連下了兩日的?小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如前?線戰況般膠著。
濟南歷來被人稱作火爐,這會兒還未入伏,天氣?便愈發?得炎熱了起來。
這場雨正好滅火,為炎炎夏日送來幾分清涼之意。
丫鬟不斷給床上的?女子扇風擦汗,忽聽外間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扭頭一看,一個身著大紅補子官服的?高?大人影閃過,忙上前?替他將簾子打起來。
“侯爺來了!”
“姑娘怎么樣了,有沒有醒?”
“還沒呢!”
蕭硯快步走到床邊,一個容顏蒼白,腮邊透著兩抹異常紅暈的?女子正虛弱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
蕭硯手在女子額頭上試探了片刻,皺眉道:“已經?退燒了,怎么還沒醒?”
丫鬟輕聲道:“侯爺放心?,大夫說沈姑娘身子有些虛弱,沒什么大礙,退燒后?馬上就能醒了,您別心?急,想來也就是這一時半刻的?事了。”
蕭硯讓丫鬟都退了下去,絞干浸過冷水的?帕子,替她輕輕地,反復地擦拭著額頭,面頰和干燥的?唇瓣等處的?冷汗降溫。
看著眼前?她消瘦虛弱的?模樣,原來尖尖的?下巴變得更加尖細,腰身一抱更是瘦骨嶙峋得不盈一握了,蕭硯真真心?如刀絞,恨不得代她受過。
倘若當?初他沒有急迫地離開京城到前?線運糧,安排人手來保護沈棠寧,或許她也不會遭此一劫。
“團兒,團兒我在!我沒事,你能不能聽到我和你說話?”
聽到沈棠寧在喃喃囈語著他的?名字,蕭硯立即緊緊握住了沈棠寧的?手,柔聲安撫。
“阿瞻,不要……”
沈棠寧喃喃道。
她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她好像迷了路,怎么也跑不出去。
她心?里有種預感,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她必須趕緊走出這個迷宮,她要救謝瞻和寧州城那五千余名無辜的?軍民。
可是無論她怎么努力拍打呼喊,始終在黑影里就是轉不出來。
直到手指上傳來一陣麻鈍的?刺痛,痛感越來越清晰。
“團兒,你醒了!”
有人握住了她的?雙肩,驚喜地叫出了聲。
沈棠寧費力眨著眼睛,直過了好一會兒,眼眶中?終于射入了明亮的?光線,目光聚焦在眼前?男人溫潤俊美的?面龐上。
“仲昀?”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撫摸著他的?臉,“怎么會是你?我是不是還在做夢!”
“你不是在做夢,這里是濟南,團兒,你安全了。”
蕭硯覆住她冰涼的?手背,柔聲道。
濟南。
沈棠寧腦中?頓時如走馬觀花般,想起了所有。
她的?柔荑從他手掌中?急速地抽離,神情焦急地叫道:“仲昀,你快去救阿瞻!他們還在趕來濟南的?路上,足有五千士兵和百姓,但邊豫的?叛軍馬上就要追過來了,再晚些他們會沒命的?!仲昀!”
蕭硯看著沈棠寧焦灼的?杏眼,慢慢攥緊了衣袖下的?十指。
“我知曉了,你放心?團兒,我會讓人立即去接應他們。”
“那你快去吧!”沈棠寧催促道。
蕭硯微微一笑,起身走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里端了碗冒著熱氣?的?紅棗雞子粥。
“團兒,大夫說你染了風寒,你昏迷許久,腹中?定然饑餓了,先吃些清淡之物墊一墊……”
沈棠寧等著他的?回應,蕭硯卻將粥吹了吹,用勺子遞到她的?嘴邊,沈棠寧心?急,偏頭躲開他遞來的?粥道:“仲昀,你讓人去了嗎?我聽聞邊豫性?情殘忍暴虐,是宗縉的?得力干將,你的?人有把?握能應對他嗎,要不要你親自去?”
蕭硯手一頓,放下了手里的?粥。
“團兒,你難道是不相信我嗎?”他淡淡說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沈棠寧輕聲道:“仲昀,我只?是擔心?你會輕敵……”
“我知你擔心?他,不過團兒,”蕭硯打斷她道:“濟南府守備充足,邊豫剛破城又乘勝追擊,該輕敵應該是他才對,我只?需讓人埋伏在他的?必經?之處,必能將他一舉殲滅,這你不必擔心?。”
說至此處,又將那碗粥遞到她的?面前?。
“如今你只?需耐心?養病,過幾日我自會把?謝臨遠全須全尾地帶到你的?面前?。”
沈棠寧聽他說得倒也在理,暗想是自己多?慮了。
大敵當?前?,蕭硯不會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何況自己也不懂帶兵打仗,自然全權信任他。
想著,她便道了聲多?謝?*,從他手中?接過了粥。
……
蕭硯還有許多?公務處理,陪了沈棠寧一會兒便離開了。
從婢女的?口中?,沈棠寧得知了如今京都城尚在朝廷手中?,果然如謝瞻所言,裴廷易與宗縉在京都城外打了三?天三?夜,幾乎打得昏天黑地。
隆德帝不得已發?布勤王之令,招天下兵馬前?往京師勤王。
到第三?日的?時候,原本臣服宗縉的?山西總兵孫益突然反水,帶領一千朝廷軍突出重圍,一路收攏殘兵敗將,到京師時打了宗縉一個措手不及。
五日之后?,宗縉不得已退守山西。
宗縉自朔方的?涼永薊三?州起兵,自起兵伊始便聯合了各部落外族騎兵、步兵共三?十萬叛軍,留薛酉鎮守涼州,引誘朝廷大軍深入。
另一面兵分三?路,首路由宗縉親自帶領夤夜行軍,借榆林、汾西兩地暗度陳倉,兵鋒直指京師。
一路由張元倫帶領囤聚河北,最后?一路邊豫帶領十萬叛軍向東進發?。
隴右寧夏鳳翔等地紛紛望風而降,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士兵們早已不知戰爭的?殘酷滋味,叛軍殺到山西汾州府,汾州衛都指揮使高?嚴被陜西與太原的?十余萬叛軍兩面夾擊包了餃子,但他寧死不降,竟于城破當?日自殺殉節。
邊豫惱恨高?嚴,城破后?親手將高?嚴剝皮制作成人皮燈籠掛在城墻之上以做震懾,除此之外他還縱容部下士兵在城內燒殺搶掠,女人奸.淫、所有男丁屠戮,甚至就連三?歲幼兒都不放過。
拿下汾州之后?,邊豫再趕去真定,山西最后?的?一塊硬骨頭。
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京師附近的?州縣已多?半投降宗縉,倘若此時真定再失手,京師將徹底暴露于叛軍眼皮子底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屆時不光是京師,河南山東等地也將岌岌可危。
目前?山西、陜西、寧夏、甘肅已淪喪敵手,憑借著占據了大周朝的?西部半個版圖,隆德三?十一年七月十八,宗縉在山西大同自立為王,僭越稱帝,國號大燕。
如今天下大亂,隆德帝自登基以來多?番北伐,大周的?國庫入不敷出,兵力元氣?大傷,兼之北方的?契族對我朝虎視眈眈,當?真是內憂外患……
沈棠寧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忽然想到謝瞻打暈她之前?給她的?兩封信和玉牌,起身喚來婢女,問?她東西都在何處。
丫鬟找到那兩封信給她,“姑娘來時身上便只?有這兩封信,并沒有看到什么玉牌。”
難道是丟在路上了?
沈棠寧就讓丫鬟去找來她來時穿的?那身衣服,把?衣服里外口袋翻了個遍,果真沒找到謝瞻送給圓姐兒的?那塊玉牌。
莫非是在送她來的?那個叫做趙慶的?衛兵身上?
沈棠寧知道這段時間都是趙慶貼身保護謝瞻,可當?她提出相見?趙慶的?時候,蕭硯卻以趙慶同樣感染了風寒,尚未蘇醒,恐怕會過了病氣?給她為由拒絕了她的?請求。
“等他病好了,我再帶你去見?他。”蕭硯說道。
說這話時,他分明句句溫和,可每一個字卻都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沈棠寧找不到反駁的?借口,只?得按下心?中?的?焦灼答應。
宗縉在薊州謀反后?,朔方與隴西兩鎮被宗張叛軍毫不費力收入囊中?,剩下河北仍在奮力抵抗。
隆德帝命蕭硯擔任運糧官,后?來裴廷易和謝瞻折回京都,唯有山東河南及南方等地還未遭到叛軍波及。
于是來到濟南的?這半個月間蕭硯便一直在想盡辦法籌措調集山東各地的?糧草,運往前?線。
這兩日他都不在濟南,兩日后?等他成功帶著十萬大軍的?口糧回到濟南,幾乎是剛坐下沒多?久,小廝阿順就忽匆匆進走了來,面露難色。
“侯爺,姑娘她……”
蕭硯看到沈棠寧臉上憤怒的?神情的?時候,便猜到她已盡數知曉了實情。
“你先下去吧。”
蕭硯放下筆,對阿順平靜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