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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靈州隸屬慶陽府,此地幾百年?來各異族混雜,不?服從管教,便是郭尚這等圓滑聰明之人,也被弄得?甚是頭疼。

    趁著中秋佳節,天氣轉涼之際,張元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借兵東契,突襲靈州。

    那日與溫氏和謝嘉妤等人在青州分別后,沈棠寧到了平涼按時給溫氏寫信,溫氏覺得?這總把圓姐兒留在自己身邊也不?是個事兒,回了京城之后便將圓姐兒送回了鎮國公府,如今在王氏膝下養著,只偶爾登門去看一眼外孫女。

    沈棠寧每月與溫氏和王氏通一回信件,得?知女兒會跑會跳會叫人之后心里又是歡喜,又是酸澀。

    只是謝瞻這里她?仍舊放心不?下,預感將會發生什么事情,究竟將發生何事她?心里也說不?清楚,那日的老道一番晦澀之言,她?隱約覺得?或許是其中關竅,并?不?敢回去。

    沈棠寧唯有在心里期盼著、祈禱著這戰事能夠趕緊結束,一家人團圓的時候,她?實在是等了太久太久。

    這夜沈棠寧躺在院子里的貴妃榻上納涼,不?知不?覺睡了過去,朦朦朧朧中感覺到好像有人在溫柔撫摸她?的臉頰。

    那掌心很粗糙,但他撫摸得?卻很輕柔舒服,沈棠寧微微睜開眼,從射入眼眸的光線中,隱約看見她?的身旁坐了一個男人靜靜看著她?。

    “阿瞻,別鬧……”她?嘟噥了一聲。

    那只手猛地一頓。

    直過了好一會兒,沈棠寧揉著眼睛醒了過來。

    她?躺在一棵槐花樹下,四?下看去,地上落滿了白色的小花,可是她?的身上卻塵埃不?染。

    沈棠寧怔怔地撫摸著自己的臉。

    回想剛剛做過的那個夢,那停留在臉上的觸感真如發生過的一般,但叫來錦書和韶音一問,二婢卻詫異地說謝瞻根本就沒?回來過。

    “夫人的發怎么散了?”錦書奇怪地道。

    沈棠寧這才發現自己頭上綰的發不?知何時松散了下來。

    那綰發的海棠花白玉簪本是謝瞻送給沈棠寧的禮物?,沈棠寧親自去找,滿院子的丫鬟婆子在院子內外皆找了個遍卻都沒?尋到究竟丟在了何處。

    要想找到這簪子尚且要花費不?少功夫,這是后話,卻說隔了幾日節度使府外突然有人求見,來人自稱謝七郎,是謝瞻的七弟。

    沈棠寧一聽?是七郎謝睿來了,十?分歡喜,忙喚長忠將人延請進來。

    謝睿坐在花廳中,打?量著廳中掛的三四?副丹青。

    有黃昏日落,大漠孤煙直,有海上朝陽初升,亦有小院墻角上的一簇盛放的薔薇花。

    每一幅畫的末尾都畫著一朵并?蒂海棠小花,心知這是他二嫂所作的了。

    待在門下真正見到闊別兩年?的二嫂沈棠寧時,謝睿騰得?從玫瑰椅上站了起來。

    只見來人身著淡青色撒金團花的褙子,外罩墨藍色比甲,嬌綠鍛裙兒,滿頭烏發攢成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發髻,簪著幾朵絨花,不?見有多盛裝奢華,卻是襯得?她?雪膚鴉發,香腮紅潤,麗質天成,

    倘若說兩年?前的沈棠寧是少女的青澀嬌美,今日的她?神彩照人,眼波流轉,一顰一笑間,竟比之前兩年?更添成熟嫵媚,嬌柔風情,叫人都不?敢直視。

    沈棠寧連喚了兩聲謝睿的名字,謝睿才反應過來,一時通紅了臉,忙低下頭不?敢再看,迎下來回話道:“七郎見,見過二嫂!”

    磕巴了兩句才把舌頭捋直,“二嫂萬福金安,替夫人問話,二嫂一向身子可好?”

    沈棠寧側身不?受,喚聲“七叔”,將他請至客位,問過謝睿的父母后笑道:“我一向都好,說來慚愧,始終尋不?得?間隙回京城,不?知婆母和公爹身子如何了?月前我還曾收到婆母寄來的信,道是家中一切如舊,叫我不?必擔心,我記著嘉妤這個月及笄,打?發人寄送了禮物?過去,只是這個月一直沒?見信件過來,我心里還擔憂得?緊……”

    今年?的中秋佳節,她?想到了兩年?前京都城的上元夜。

    記起那時她?初初嫁到鎮國公府,羨慕謝嘉妤的瀟灑肆意,也想外出游玩賞燈,卻不?敢開口表達,是謝嘉妤和王氏鼓勵她?一道出去玩耍,謝嘉妤純真可愛,一直撮合她?與謝瞻。

    萬沒?想到她?一走就是整整兩年?,一直沒?有機會再回京城拜見王氏與舅舅一家,也沒?在王氏身邊盡過一天做媳婦的責任。

    想著,眼眶便不覺有些泛酸了。

    兩人敘了一番寒溫,謝睿也安慰沈棠寧,從懷中拿出兩封信交給她?。

    一封是王氏的信,一封是溫氏的信。

    原來謝睿這次來平涼是為了運糧到前線,跟隨他一道來的還有謝嘉妤的未婚夫,鄭國公世子衛桓,兩人在平涼城外分道揚鑣,衛桓繼續前往慶陽府,而謝睿則入平涼城來替家里人送信。

    從謝睿口中得?知一家人與女兒的近況都好,尤其是圓姐兒格外聰明,小小年?紀便會察言觀色,撒嬌討好,逗得?王氏歡喜極了,又憐又愛,自打?圓姐兒回到鎮國公府,連謝璁也愛整日往王氏房里去跑了。

    晚夕沈棠寧留謝睿吃了頓飯,飯后謝睿便要告辭離去。

    “夜路難行,衛世子已去了慶陽,你不?急于?一時,都是自家人,七叔在這里住一晚又何妨?”沈棠寧懇切道。

    沈棠寧盛情邀請,謝睿也就不?好意思地留了下來。

    “也好,那便叨擾二嫂了!”

    ……

    清早,天不?亮謝瞻便率領了一支隊伍輕騎出賬巡視。

    東契近兩年?來沒?有強硬有力的首領,老汗王冒魯昏聵無能,大權被王太后把持手中,眼看即將被西契吞并?,恰逢張元倫來借兵。

    張元倫厲兵秣馬了將近半年?,不?惜重金借東契兵力茍延殘喘,始終不?肯投降。

    冒魯倒不?是真想幫張元倫,只想借張元倫之力震懾西契,奈何張元倫的勢力日薄西山,遇到老對手謝瞻連連吃敗仗。

    在接連失去平城、靖遠等地后,身體境況更每況愈下,索性與謝瞻打?起了游擊戰。

    前幾日平城之戰后便消失在了清水河以北,謝瞻與郭尚大軍如今就駐扎在清水河上游的平原流域,全力搜索張元倫余孽。

    如果一切順利,就目下看叛軍余孽怕是堅持不?到明年?開春。

    晌午時分謝瞻回到駐扎的營寨,先?去見過了中軍大帳中找郭尚稟告軍務,到自己的營帳時,只見他那小廝報兒在轅門下探頭探腦,笑得?見牙不?見眼,上前來幫他牽住馬。

    “遇著什么喜事兒了?”

    謝瞻下了馬,隨口問一句。

    報兒說:“大喜事!世子,您猜是誰來了?”

    謝瞻扔了馬鞭子給報兒,踢他一腳道:“有屁就放!”

    報兒“哎呦”一聲沒?躲閃開,捂著屁股嘿嘿笑道:“是夫人和七郎君來了,夫人來時尚早,聽?說您帶兵巡視去了,特意在灶帳里給您做飯呢!”

    謝瞻一愣,旋即疾步去了灶房的方?位。

    待到了那用?幾塊木板子簡易搭建起來的灶房,果真遠遠見一個身段窈窕的小婦人挽著袖子用?鍋鏟從鍋里掇出剛抄好的菜放入碗中。

    另有一人去端碗筷,碰到沈棠寧的手背,又飛快地移開,偷偷看一眼沈棠寧,才將盤端了起來。

    沈棠寧柔柔地道:“七郎,這里面油煙重,熱得?很,你快些出去吧!”

    里頭那聲音笑著應道:“好好二嫂,我這就把飯菜都端出去!”

    剛出門,滿頭大汗卻嘴角帶笑的謝睿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兩三個堆滿了糧食的倉囷下的男人。

    四?目相?對,謝瞻那雙狹長的鳳目中無甚表情,見他出來,只微微瞇了起來,凌厲的目光向他射來。

    謝睿心一跳,第?一反應是像個做錯事被大人發現的孩子一般避開了謝瞻的視線。

    他在帳中等了許久不?見沈棠寧過來,聽?丫鬟說她?在膳房做飯,而自己總在帳子里坐著吃茶也不?是個事兒,他曉得?男女有別,純粹是出于?一片熱心腸過來沈棠寧端端飯打?個下手,僅此而已。

    哪里想到如此湊巧,他剛來,就遇上了謝瞻。

    不?過,他既然問心無愧,何須心虛?

    想著,謝睿坦然抬起頭,迎上了謝瞻的目光,朗笑道:“二哥,你回來了,我等你許久了!”

    房中的沈棠寧聽?到動靜,連圍裙都來不?及摘便迎了出來,果見謝瞻立在不?遠處沖她?粲然一笑。

    沈棠寧一顆心才算放了下來,也沖他一笑。

    三人一道前往謝瞻的帳子,有謝睿在,沈棠寧不?敢和謝瞻表現得?太親近,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謝瞻就光明磊落多了,一只拎著食盒,另一只手拉著沈棠寧的手,謝睿和他說話,他面上一派正色,不?時附和謝睿兩句,底下卻借著衣袖的遮掩悄悄捏挨個兒沈棠寧的手指手背。

    沈棠寧被他捏的臉有點兒熱,垂著頭不?敢吭聲,怕被謝睿瞧出什么端倪來。

    到了營帳之中,另有一人早在帳中侯著了,謝睿不?認識這人,“咦”了一聲,沈棠寧見了卻喜上眉梢,飛快地丟下謝瞻和謝睿便迎了上去。

    “伯都將軍!”

    直到謝瞻在后面不?悅地咳嗽了一聲,沈棠寧方?才如夢初醒,她?不?知不?覺越過了謝瞻和謝睿,離得?伯都過近,尷尬地后退幾步。

    幾人落座,謝瞻分別向伯都和謝睿介紹了對方?,兩人見過禮,一道用?過了午膳。

    見沈棠寧與伯都似乎是有話要說,謝睿知情識趣,飯后借口與衛桓復命便告辭離去了。

    “謝夫人,雖說如今張元倫已是喪家之犬,茍延殘喘耳,但前線危險,張元倫一時狗急跳墻或未可知,你不?該前來的,過幾日還是早些回平涼城罷。”

    伯都溫聲道。

    沈棠寧看了一眼謝瞻,低頭乖乖地道:“抱歉,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幾日前我收到汗妃的書信,信中說她?正全力幫我尋找哥哥的下落,我實在無以為報。這幾件菲儀皆是我親手所做,聊表獻芹之心,還望汗妃不?棄,請將軍回國時能代我捎奉于?汗妃。”

    命錦書取來一個包裹交給伯都,里面裝著一條大紅遍地金妝花裙子、一條白綢金絲牡丹裙,三雙襪子、三條花樣不?同的細綾帕,一對白狐毛護手等等,每一樣上頭都繡著察蘭汗妃鐘愛的芍藥花,是沈棠寧親手所做。

    那包袱伯都掂量著頗為沉重,估摸著便是做也要做上一兩個月,可見其中心意,伯都頷首應下,然而看著眼前沈棠寧溫柔含笑的臉龐,心內卻涌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回契國之后,察蘭汗妃便將沈棠寧在她?養病期間對她?說過的那番話悉數告訴了伯都。

    實際上,如果沈棠寧真的是伯都的親妹妹,察蘭汗妃是很希望伯都能找回自己的親生父母。

    伯都依稀記得?他的爹娘都是契國士族家中最下等的周人奴隸,母親喚作高?氏,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就被他父親打?死?了,父親叫做胡貴,兩年?前也得?了急病不?治身亡。

    他的父親胡貴在他十?歲那年?賣了他三回,都被高?氏撿了回來,最后一次胡貴將他抱進奴隸市場的時候,母親高?氏被胡貴打?了個半死?,在他離開家門的時候從床上爬起來給他懷里塞了個饅頭,眼里面都是淚。

    但如今高?氏和胡貴都死?了,這兩人家里也都沒?有其它的親人能夠證明伯都是否是高?氏的親生兒子。

    沈棠寧給了察蘭汗妃一副沈連州成年?后的畫像,看模樣的確也與伯都有幾分相?似,因此察蘭汗妃一面根據畫像幫沈棠寧找沈連州,一面尋找能夠證明伯都身世的親人。

    捫心自問,沈棠寧生得?如明珠般璀璨耀眼,而他不?過中人之姿,便如眼下伯都坐在她?身邊時會忍不?住自慚形愧,他何德何能能作為她?的兄長?

    只是對于?沈棠寧,打?從一開始他心底里就莫名存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親近之意,那種情愫并?非男女之情、朋友之誼,而是超越了這兩種感情的存在。

    ……

    “你們先?下去吧。”謝瞻命令道。

    兩人出門一道送走了伯都,進門前謝瞻神色淡淡地屏退了左右。

    剛進門沈棠寧就被他猛地抵在了墻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吻如鋪天蓋地般落了下來。

    他的吻依舊是那么灼熱而急促,像夏天濕熱的暴雨一般傾盆而下,迫不?及待地與她?唇齒交融。

    沈棠寧仰著頭嚶嚀了幾聲,有些喘不?動氣。

    一吻罷,兩人皆是氣喘吁吁,謝瞻捧著她?的臉問:“有沒?有想我,快說,有沒?有想我!”

    當然想呢,每天晚上都有在想……

    沈棠寧咬著唇,紅了臉。

    這樣飽含思念之意的話語,卻實在叫一向矜持的她?難以啟齒。

    謝瞻有些失望。

    “你來這里,就是為了見執失伯都,讓他給你捎帶送察蘭汗妃的禮物??”

    “我是不?是讓你為難了?”沈棠寧小聲道。

    “沒?有,你能來我很開心,不?過你要想我,因為我是你的夫君。”

    謝瞻撫弄著她?耳邊垂下的一縷發。

    他剛剛在席間喝了一點酒,溫熱的氣息輕輕噴在她?的臉頰上,帶著淡淡的酒味兒。

    沈棠寧悄悄抬眼看他,見他意態溫柔,眼底深處卻隱含晦暗,如狼似虎,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她?生吞活剝了,想到待會兒可能發生的事情,不?由腿腳發軟,腦子也暈頭轉向起來。

    “回答我。”

    謝瞻在她?臀上重拍了兩下。

    沈棠寧嬌呼一聲。

    “嗯……嗯……想你,想你的……”

    “有多想?”

    “……”

    “有多想!”他的語氣,幾乎是在質問她?了。

    杏眼濕濛濛如霧。沈棠寧說不?出來,她?摟著他寬闊的肩膀。

    比之剛剛的暴雨如注,這會兒的親密便多了幾分溫存之意。

    “寧寧,我也想你。”

    謝瞻靠近那泛紅的玉耳,他粗喘著氣道:“我想……你。”

    他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令她?羞恥的話。

    說完這話,謝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細瓷般的臉蛋,仔細端詳她?的表情變化,準備等她?一旦說個“不?”字的時候,就立即堵住她?的嘴巴。

    桃花的顏色迅速爬上她?的腮邊、耳根,甚至眼尾兩側,直至整張臉都變得?紅潤如滴血。她?抬眼飛快地看了他一下,接著垂下濃長的睫毛,企圖掩去眼底的羞澀慌亂。

    她?一向是抗拒白日宣淫這種事的,可是,兩人真的好久沒?見了,她?也想和他親近……

    謝瞻自是不?知她?內心的掙扎猶豫,再忍不?住,將她?打?橫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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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睿見過衛桓,忽又想到臨走時四?妹謝嘉妤的諄諄囑托,叫他找到二哥謝瞻,讓二哥多幫她?提點提點未婚夫衛桓,故又原路返回。

    待走到副帥營帳后時,似乎聽?到沈棠寧斷斷續續,刻意壓抑的哭聲,謝睿大吃一驚,連忙兩步并?做作一步上前,把耳朵貼在那營帳上細聽?。

    片刻后,謝睿紅著臉倒退數步。

    他不?是有意偷窺哥嫂的閨房事,沒?想到他一向不?茍言笑,叫人望而生畏的二哥,在床.笫之間也會有如此溫柔小意的一面,他那些哄人的話語,當真叫他羞愧自己長了對耳朵。

    而嫂嫂那柔媚綿軟的哭聲,真真聽?得?他口干舌燥……

    謝睿春夢時偶爾會將那夢中的對象肖想成沈棠寧,真切聽?到還是第?一次,心里罪過極了,他到底還是個童子雞,連忙捂著耳朵匆匆逃走了-

    事畢,兩人又相?擁了好一會兒,謝瞻才徹底出來,給她?仔細清理干凈。

    沈棠寧昨天趕了一天的路,剛又與謝瞻纏.綿許久,這會兒筋疲力盡,不?及他抽身便蜷縮在他懷中沉沉睡了過去。

    她?睡著的模樣嬌憨可愛,一頭烏發蓬亂地鋪在枕上,臉頰紅潤,紅唇微微嘟起,睡得?甚是香甜,如一支春睡海棠嬌艷欲滴。

    歡愉的時刻總是短暫的,正是長久的分離,才顯得?相?聚相?融的這一刻有多么珍貴。

    謝瞻盯看了她?許久,揉揉她?散亂在臉蛋的碎發,又輕輕撫摸她?的鼻,眼,唇,時而低頭繾.綣親吻,她?身子的每一處他好像都喜歡不?夠。

    將她?裸露在外的一對雪白可愛的足都掖進了錦被里,最后俯身在她?額頭上一吻,心滿意足了,這才悄然離開。

    出了營帳,姜磐上前低語道:“將軍,在黑龍林中發現了宗瑁的蹤跡。”

    謝瞻淡應了一聲,去了中軍大帳。

    待大帳中人悉數到齊后,主帥郭尚開始分配此次出擊戰的任務。

    入夜后的三更時分,謝瞻和伯都率領一支五千人的隊伍繞過黑龍林旁的野狐嶺包圍張元倫,郭尚和盧坤義率領五萬人正面突襲張元倫的營寨,留下衛桓與其余將領鎮守營寨。

    傍晚,謝瞻囑咐了謝睿幾句,方?領這兩萬士兵秘密離開營帳,向西而去。

    有士兵發現謝瞻去的方?向似乎并?不?是野狐嶺,而是野狐嶺西北方?向的聚賢山,不?由和伴當竊竊私語道:“咱們將軍是不?是走錯方?向了?”

    “咱們將軍聰明絕頂,你見他何時走岔路過?”

    他那同伴回道:“就算是咱們將軍走錯了,那位伯都將軍也不?會,將軍怎么走咱們聽?命便是了。”

    正所謂慈不?掌兵,謝瞻治軍極嚴,但也不?是一味強權政治,他早年?跟隨耿老將軍南征北戰,深得?耿老將軍真傳,在軍中深孚眾望。

    凡他與張元倫對戰,無不?把張元倫打?得?屁滾尿流,百戰百勝,是以他手下的將士平日里攝于?他的威嚴,卻又十?分愛戴他。

    差兩刻鐘三更時分,兩萬官兵與契人士兵順利到達了聚賢山,向聚賢山上駐扎的三個營寨發起了突襲。

    宗瑁沒?料到會被謝瞻找到自己的大本營,張元倫躲到黑龍林中龜縮不?出,他本意是想放出張元倫的消息引謝瞻郭尚前去,待張元倫敗后趁勢繞到官兵背后一起包兩人的餃子。

    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屆時他將不?費吹灰之力滅掉張元倫與謝瞻、郭尚。

    半年?前郭尚在追擊宗瑁逃回西京途中親眼看見宗瑁跳下懸崖,實則那已死?之人并?非宗瑁,而是由宗瑁的侍衛假扮而成的傀儡。

    那日后宗瑁便四?處狼狽逃竄,在太原、河北等地秘密收攏父親宗縉的舊部,他自然不?甘心就此成為喪家之犬,若非張元倫暗中作梗,他也不?會這么快就敗在郭尚手中!

    得?知張元倫借兵東契,宗瑁悄悄潛入隴西,一直伺機尋找機會對張元倫以牙還牙,報仇雪恨,哪怕他死?也要拉他一個墊背的。

    只可惜……可惜,可嘆!他終究是棋差一招,敗在了謝瞻手中!

    一陣秋風吹來,催動那樹上黃葉簌簌而落,空氣中四?處彌漫著血腥之氣,尸橫遍野,在這寂寥深秋倒也算應景。

    大勢已去,宗瑁心下無盡悲涼。

    想他乃父親宗縉原配嫡子,八歲以前他的父親亦不?是什么威名赫赫的定北王,或是荼毒百姓的亂臣賊子,只是薊州一個小小的千戶。

    那時他一家其樂融融,而他的童年?無憂無慮,在父親的教授下,精通騎射,為父親所鐘愛。

    后來父親得?張元倫那狗賊賞識,一路平步青云。

    也是自那后,他完全變了。

    他變得?不?再愛他和他的母親,流連花街柳巷,納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妾,母親抑郁而死?后,他因為頂撞他的父親被他親手送到京都城為質,一質便是整整十?二年?。

    為了保命,他不?得?不?偽裝成紈绔子弟,欺男霸女、章臺走馬、無惡不?作。

    誰曾知他當初也是滿心赤忱,一心建功立業,保家衛國的少年?郎。

    第?一次遇到沈棠寧是在城郊外的金魚池。

    那天是母親康氏的忌日,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路邊不?省人事。

    是沈棠寧和她?的丫鬟們將他扶到涼亭的美人靠上,拿了自己的毯子蓋在他的身上。

    他醒后聞到那毯上淡淡的幽香,連忙追了過去,卻只看到馬車的幃簾飄起時,車上一個美麗溫柔的側影。

    從那一天起他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沈棠寧。

    從來沒?有女子敢招惹他,因為女人們都知道他不?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男人。

    其實宗瑁心里也明白,沈棠寧那日之所以敢幫他,不?過是因為不?認識他罷了。

    再后來,他回了薊州,在宗縉的逼迫下娶了杜氏,再回京都時,她?已嫁為他人婦。

    他只是沈棠寧生命中的過客。

    這樣也好……

    宗瑁刎頸自盡,鮮血濺在滿地的落葉之上。

    伯都走上前,看著地上已經沒?了氣息的宗瑁啊,半響,嘆了口氣。

    “我嘗聽?聞,他登基之后,凡攻下城池,皆對手下士兵約法三章,賞罰分明,從不?濫殺無辜,這也是為何他能在短短半年?的時間之內便聚集了五萬宗縉舊部替他賣命。說來,此人頗有才干,可惜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謝瞻沒?伯都那么多愁善感,在這一點上,伯都和沈棠寧倒有幾分相?似,他走到宗瑁的尸體旁,直接割下了他的首級。

    宗縉害死?了耿忠慎,他沒?能取宗縉這廝狗命,叫他輕易死?了,拿他兒子的首級來抵債也是理所應當。

    “這是何物??”

    伯都從宗縉的胸口中摘下一物?,仔細打?量,似乎還是根女人的簪子。

    謝瞻無意瞥去,忽地臉色難看起來。

    還沒?等伯都仔細看清楚,謝瞻就驀地從他手中將那物?奪過,收入了袖中。

    “女人的東西,有什么好看的!”

    謝瞻轉身走了。

    “不?好!營寨被偷襲了!”

    快行至清水河時,隔著遠遠便見河對面大火連綿,七個營寨幾乎全軍覆沒?,地上躺滿了身穿紅甲的官兵尸體,兩伙人打?得?正酣。

    謝瞻心猛地一沉,立時帶頭飛馬奔去。

    隨著營寨越來越近,拖剌忽從身后拉住伯都,不?讓他再近前。

    “拖剌,你做什么!”伯都皺眉喝道。

    “將軍,莫再往前了,”拖剌聲音聽?著有些發顫,用?契語說道:“您看那和周人廝殺的士兵,是不?是咱們的人……”

    伯都順著他的目光仔細看去,大吃一驚。

    那群和周人正在廝殺的黑甲士兵,不?是旁人,正是他的手下們……

    而那領頭的士兵,則是他平日里頗為依仗的心腹圖雷!

    “契人反了!殺了他們,殺了他們這群卑鄙小人!!”

    人群中不?知是誰率先?爆發出一聲怒喝。

    緊接著,所有人的矛頭都對向了伯都和拖剌,以及他們身側的契人士兵。

    謝瞻和伯都率領的這兩萬人當中,有三千契人士兵與一萬余名官兵,適才與宗瑁一戰傷亡不?大,然而這五千名平日里稱兄道弟的契人士兵與官兵卻幾乎是在一瞬之間就立即分開隊伍倒戈對峙,一個個怒目齜牙,兇相?畢露。

    “執失伯都,你們契人究竟是什么意思!”盧坤義勃然大怒。

    拖剌反問道:“你不?必惡人先?告狀,分明是你們周人人多,怎知不?是你們周人先?動的手!”

    兩軍各執一詞,劍拔弩張,眼看一場大仗一觸即發。

    謝瞻拉滿白虎弓對準伯都。

    “執失伯都,你說!”他雙目通紅,厲聲喝道。

    伯都推開擋在他面前的拖剌,毫無畏懼地迎上謝瞻冷厲的目光

    他對天起誓。

    “我執失伯都以天狼神的名義起誓,背信棄義,襲擊軍營之事絕非我與汗妃所為,否則便叫我永世不?知自己的身世真相?,死?無葬身之地!”

    謝瞻死?死?地抓著弓弩上的弓弦,額頭上青筋暴起。

    弓弦不?堪重負,眼看就要射穿伯都的心臟,謝瞻怒吼一聲,忽地轉身射去,那箭矢射入了遠處一個契人的心口之中。

    “走!”

    郭尚命在清河水河畔駐扎了五萬大軍,離開前留下一萬余名士兵守營寨和糧食。

    如今營寨被人拔了,糧草被燒毀,衛桓身受重傷,所幸謝瞻和盧坤義來得?及時,圖雷一見援軍過來,毫不?戀戰,搶在伯都之前開口喊道:“伯都將軍,圖雷幸不?辱命,咱們趕緊撤退吧!”

    說罷竟率先?逃之夭夭。

    拖剌拉住伯都急道:“將軍!事到如今,咱們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還是逃命要緊,回去找圖雷算賬吧!”

    伯都說道:“此時逃了,豈非坐實了我們反水之名?!”

    突然想到沈棠寧還在軍營之中,生死?未卜,霎時臉色雪白,心口竟一陣痙攣悲慟。

    “她?還在軍營之中!”

    伯都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

    剛走了沒?兩步,頸后忽地一痛。

    拖剌從后面打?暈了伯都,趁著謝瞻和盧坤義還沒?反應過來,也不?敢再去管圖雷了,領著兩千人迅速悄然離去。

    第72章

    平涼,節度使府。

    小雨綿綿,沿著翠綠的芭蕉葉“滴答”而下。

    沈棠寧坐在窗下的書案上看醫書,正看得?入迷之時?,忽有人來?報節度使回來?了。

    沈棠寧又驚又喜。

    她還?以為謝瞻沒有兩?三個月絕回不來?,沒想到她剛才從慶陽回來?不過七八日,謝瞻便凱旋。

    也不知這次張元倫等叛逆是否被盡數剿滅,一想到或許再?過不了多久兩?人便能一同回京都看望女兒和家人,沈棠寧心里就充滿了喜悅和期待。

    她連忙放下書迎出去,卻被長忠告知謝瞻已去了書房。

    “世子說尋您有事,請您去書房一趟。”

    沈棠寧微微一怔。

    這偌大?的節度使府中,除了仆從們便只?住著謝瞻和她兩?位主子,若謝瞻有何要事,回房和她說不就成了?

    沈棠寧心里疑惑,卻也未曾多想,隨著長忠去了書房。

    謝瞻背對她站在書案前。

    或許是沈棠寧天性敏感,她甫一進門便敏銳地?捕捉到了書房內氣氛的凝重沉悶。

    “阿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沈棠寧輕聲問道。

    “一個月前,你在何處?”

    “我自然是在府里……”

    “滿口謊話!我問你在何處,你還?不說實話!”

    謝瞻猛地?轉身喝斷她的話。

    沈棠寧瞪大?雙眼,呆住。

    眼前的男人,冰冷憤怒的目光是如?此地?陌生,他?的眼珠子上布滿了一根根的紅血絲,眼底烏青,下巴上冒著青色的胡茬,發髻凌亂,看上去甚至有幾分?邋遢憔悴。

    他?是極愛干凈之人,很注重自己的儀表,哪怕出門打仗,但凡有條件,衣服都要一日一換,洗得?干干凈凈。

    或許是這段時?日兩?人的親密無間,濃情蜜意,他?表現出對她的喜愛、溫柔體貼,令她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錯覺。

    他?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兇狠對待她,侮辱她。

    沈棠寧艱澀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你離開平涼之后,我只?出過一次府,去街市上買了幾匹布料和書,這些長忠都可以為我作證……”

    “還?要狡辯!”

    沈棠寧忍不住痛呼一聲,她的手腕被他?驀地?一把攥住,好像要將掐斷一樣地?憤怒用力。

    “你是不是把我謝瞻當成什么?賤胚蠢貨,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你與別的男人不清不楚!”

    沈棠寧踉蹌兩?步,后背撞倒在墻壁上,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憤怒至極的男人。

    她強忍著后背鉆心的疼和眼眶里的淚水,“你說的話我根本?就聽不懂,什么?叫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別的男人不清不楚?”

    謝瞻把東西扔到她的身上。

    “這是在宗瑁尸體上發現的,別告訴我你不認識!”

    沈棠寧撿起那?物,是一支雕刻了海棠花的白玉簪,除了上面透雕的海棠花紋路,無一處鑲金綴玉。

    這是謝瞻中秋節那?日親手送她的,她曾一直戴在發上。

    她的腦子“嗡”的一聲,突然之間一片空白,“我不知道……這是我的簪子,可我……我一個月前便已丟失了,我不知為何會出現在宗瑁手中……”

    “夠了!”

    謝瞻冷笑道:“婚后你多次與蕭仲昀私會,我不說便罷了,你敢說圓姐兒是誰的種嗎?后你被宗瑁兩?次擄走,早已沒了貞潔,若不是當初我昏了頭可憐你、收留你,你以為自己如?今是個什么?東西!趁我不在府中,你竟又故態復萌,背著我與宗瑁幽會!”

    “沈棠寧,你真以為自己美若天仙,我謝瞻非你不可嗎?那?我告訴你,今日就算我休棄了你,明日自有大?把的清白女子求著嫁我!像你這種水性楊花朝秦暮楚的女人,不配做我謝瞻的妻!”

    “你再?說一遍。”

    “像你這種水性楊花朝秦暮楚的女人,不配做我謝瞻的妻!”

    “啪”的一聲。

    沈棠寧打了謝瞻一巴掌。

    “謝臨遠,你憑什么?這樣羞辱我?”她顫聲道:“你還?記得?自己當初的誓言嗎?”

    她渾身都在氣得?顫抖,淚水盈滿整個眼眶,卻睜著一雙大?大?的杏眼,倔強地?不肯任由它流下來?*?。

    “我既娶沈棠寧為妻,從今往后,便一心一意待她,絕不納妾別娶,倘若有違此誓,便教我身首異處,客死異鄉。”

    言猶在耳。

    謝瞻死死地?攥住自己的掌心,指甲陷進肉里。面上卻無一絲表情地?道:“男人的誓言,當不得?真,誰讓你自己犯傻輕信了我的話?”

    說罷,他打開了房門。

    “為什么?,阿瞻,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她強忍著難堪從身后緊緊摟住他?,竭力維持鎮定的嗓音,也終于委屈地?哽咽出聲。

    謝瞻閉目。

    “今日,你便隨七郎離開平涼。”

    良久后,他?平靜地?道-

    自離開平涼之后,沈棠寧便終日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如?非必要,也不下馬車。

    謝睿擔心她出事,每天都會隔著車簾子在車外跟她說話,或是講些家里的趣事,或是和她說些自己這兩?年在外闖蕩的見聞,但沈棠寧從來?沒有回應過他?。

    幾天后,沈棠寧總算開了口,問謝睿要去往何地?。

    雖只?是一句話,謝睿亦是悄悄松了一口氣。

    他?小心解釋道:“二?哥說送嫂嫂去鎮江。”

    沈棠寧讓謝睿調轉馬頭,她要回京都。

    謝睿才將一封書信遞給沈棠寧。

    這是溫氏親筆信,道是她生了病,如?今和圓姐兒都在鎮江老家養病,讓她看見信后去鎮江與她回合。

    登時?沈棠寧的一顆心都緊緊揪了起來?,也顧不得?去深究謝瞻為何在突然之間對她態度大?變,一顆心都恨不得?變成飛鳥飛去鎮江看望溫氏。

    四個月后,鎮江府江寧縣。

    沈弘彰出身江寧沈氏,沈氏先祖是當地?的大?族,后來?先祖跟隨太祖皇帝建功立業,有從龍之功,得?以封侯拜相。

    到沈弘彰這一代,沈家已經沒落。

    沈棠寧離開京都的這兩?年間,天下大?亂,沈弘謙仕途不順,身體更是每況愈下,四十歲的中年人頭發花白,不過徒有一個侯爺的名號。

    沈家僅在江寧城西有一套兩?進的院子,并街市上幾間經營不善的商鋪。

    溫氏的病不重,犯的是咳喘的老毛病,大?夫讓她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靜養,溫氏才想到回江寧來?養病。

    隨著沈棠寧的到來?,溫氏的病在女兒的悉心照料下也逐漸好轉起來?。

    又是一年除夕夜。

    隆德三十四年的元日,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時?刻,沈家的新年卻似乎過得?格外凄清孤寂。

    除了家中幾個仆人,只?有母女三個守夜。

    將沈棠寧送到江寧后謝睿便匆忙離開了,走了約莫兩?個月之久,出了正月,謝睿忽又趕回了江寧。

    不過這次隨之他?一道而來?的,還?有謝瞻的一封和離書與書信。

    “三年來?你我夫妻聚少離多,我與你早已無夫妻之情,故就此和離。天高路遠,你不必再?來?京都尋我,我對你亦無話可說,萬望,珍重,謝臨遠,留。”

    謝瞻給沈棠寧的信上,只?有寥寥數字。

    甚至于,三年夫妻,最后留給她的和離書上,連一個稱呼都沒有,只?有一個冰冷冷而涇渭分?明的“你我”二?字。

    曾經,他?也是多么?情深意濃地?喚過她的乳名。

    其實,溫氏的病在年前已經好了。

    如?果?謝瞻還?認她這個妻子,他?會派人來?接她和孩子回家過年。

    對于這個結果?,沈棠寧心中已有所預料。

    但真正看到手中這封她曾經心心念念的和離書的那?一刻,她仍舊恍惚了一下,愣了許久沒有說話。

    “嫂嫂,你沒事吧?”謝睿擔心地?道。

    沈棠寧抬起頭,眼前少年俊秀的眉眼中飽含擔憂與關切。

    她將和離書收起來?,沉默了片刻,輕聲道:“不要再?叫我嫂嫂了,”頓了一下,改口道:“謝公子,從今往后,我與你謝家沒有任何干系了。”

    ……

    謝睿本?想要離開,卻實在放心不下沈棠寧,想到二?哥謝瞻離京的囑托,索性暫且留在了江寧,每天得?空便去配沈棠寧說話解悶兒。

    他?是少年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圓姐兒也喜歡這個整日對她笑瞇瞇的小叔叔,大?部分?情況下是他?在不停地?說,他?陪著圓姐兒玩耍,沈棠寧只?安靜地?坐在一旁看向窗外,一語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時?看著她愈發單薄瘦弱的背影,謝睿臉上笑著,五臟六腑卻都好像被針扎一樣漲疼,涌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不敢放縱自己任由這些陰暗的情愫滋長,也忍不住想要將一些話說出口,不忍再?看她終日郁郁寡歡,悲傷失望下去。

    可每每念頭一起便覺深愧兄長所托,無比自責,心知有些事情瞞住她,無論?是對她、抑或對兄長都好,不得?不強迫自己竭力按壓住。

    直到有一日清晨,謝睿如?往常一樣早起去陪溫氏和沈棠寧用早飯,進屋卻得?知沈棠寧一早就不見了人影,錦書和韶音把整個宅子都找了個遍都沒找到人,門房也沒有看見一早有人出去過。

    這事兒她們不敢去告訴溫氏,生怕是一場虛驚,又實在擔心沈棠寧的安危,一見到謝睿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樣求他?拿主意。

    謝睿先在沈棠寧的閨房里轉了一圈,房內一切無異常,走到西窗邊時?,忽見那?窗下書案上用鎮紙壓了一張紙箋。

    紙箋上唯她娟秀的小字手書一首詩:“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謝睿皺眉念了一遍,俄而驟然變色,連忙將宅中幾乎所有仆婦小廝都叫了出去找沈棠寧。

    江寧河畔,沈棠寧立在一棵已經冒出青青綠芽的柳樹之下。

    謝睿在河畔終于尋得?那?抹熟悉的青衣白裙時?,大?驚失色,頓時?再?顧不得?什么?倫理綱常,沖上去便將沈棠寧整個人都扣在了懷里。

    “寧姐姐,你這是做什么?傻事,何至于便去尋死!”

    謝睿著急,大?聲說著,生怕一撒手沈棠寧就往河里頭跳,幾乎是死死地?摟住了她的腰。

    謝家兄弟幾乎個個都是高大?魁梧的體格,別看謝睿才十七歲,沈棠寧和他?說話都要昂著頭,她一個柔弱女子被謝睿這么?一抱,整個人都像是要勒斷氣似的。

    “七郎,你……快放我下來?……放開我!咳咳咳……我不尋死!”

    謝睿把沈棠寧抱離了江寧河,才把她放了下來?,一只?手還?不放心地?抓著她的手腕。

    沈棠寧好容易捋順了自己的氣,又甩不開他?的手。

    “我不是要尋死……”

    頓了下,她無奈地?道:“只?是今日早晨我起得?早,看天氣不錯,便出來?散步走一走,剛巧走到河邊。”

    謝睿怎會信她的話,聲色俱急地?道:“寧姐姐,我曉得?你心里難過,但是你還?年輕,還?有圓姐兒和溫夫人,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以你的條件再?嫁也不難,何必非要一顆心都放在二?哥的身上?”

    當年沈棠寧剛嫁入謝家,謝瞻缺席了新婦的敬茶宴,她被眾人嘲笑奚落之時?,謝睿是第一個向她示好,安慰她的謝家人。

    從那?個時?候起,沈棠寧心里便一直念著謝睿的好。

    這些話也是這段時?日謝睿反復在她耳邊念叨著的。

    沈棠寧說:“我都省的,七郎,你放心,我還?不至于為了一念之差便尋死覓活。”

    “我的性命是爹娘給的,就算不為自己,為了我娘和圓兒,我也會好好地?活下去,你……先放開我好嗎?”她盡量耐心地?說。

    謝睿立馬搖頭,他?堅信只?要他?一撒手,沈棠寧就會立即離他?而去。

    謝睿的相貌,與謝瞻有三分?相似,兩?人都有一雙狹長的鳳眼。

    只?不過謝睿氣質中更多了幾分?溫和質樸,而謝瞻意氣風發,氣質更偏冷峻。

    這幾日,每每看見謝睿那?雙肖似謝瞻的雙眼,沈棠寧心中便如?刀割相侵。

    “是,說釋懷是假的,我心里的確還?一直怨恨著他?。”

    沈棠寧不再?看謝睿了。

    她眺向遠處如?珠玉靜靜流逝的江寧河,搖搖頭,忽自嘲一笑。

    “從小我就知道我不是個幸運之人,凡有好事,從不會落到我的身上,所以我也從不會希求能得?命運眷顧,遇見待我一心一意的良人。”

    至少在某一個時?刻,她相信謝瞻對她的真心無可替代。

    只?是這些真心之情,夜半無人的海誓山盟,只?有花開花落一季的時?間。

    會轉瞬即逝,消散得?這樣快,以至于她都還?沒來?得?及做好準備去接納失去。

    謝睿說道:“不,我相信你會遇到的。如?果?,如?果?我日后能娶我心愛的女子,我謝睿必定會一心一意待她,絕不辜負于她。”

    謝睿緊緊地?握住掌中那?纖纖柔荑。

    他?的手掌,他?的眼神,他?的話語,一樣的熾熱滾燙。

    曾經也有一個男人,這樣堅定地?許諾過她。

    沈棠寧卻依舊只?是垂著眼睫。

    她平靜地?道:“世事變化無常,我不敢寄希望于別人。七郎,你的心意我會一直記在心中。但我們二?人終究是過路人,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明日你便離開江寧,回到京都去吧。”

    可我不想只?是你生命中的過客,謝睿難受地?看著她細瓷般的臉龐,一時?情不自禁,喃喃說道:“寧姐姐,忘了我二?哥吧,他?曾對你說了那?么?多絕情的話,你還?要一心一意思念著他?嗎?”

    沈棠寧轉身便走。

    “對不起寧姐姐,我不該和你說這樣的話!你別生氣,別趕我走好不好?”謝睿急道。

    “我不需要你來?陪我,七郎,你是男子漢,當立于天地?之間,而不是整日陪我沉溺于閨閣之中!”

    “可我只?想你盡快振作起來?,寧姐姐,我不想看你傷心難過!”

    沈棠寧走得?極快,謝睿只?能跟在后面著急地?解釋。

    兩?人路過一處熱氣騰騰的早餐攤位,有食客低聲閑聊的聲音傳了過來?。

    “……當真可惜,宗張之亂,若非他?與郭將軍舍生忘死,收服京師,救國家于危難之中,叛亂怎會如?此迅疾平定?照我說,他?的功勞分?明比郭將軍還?要大?,如?此一個經天緯地?,謀勇雙全的偉丈夫,卻落得?這樣一個凄涼的下場,唉,實在可嘆,可嘆!”

    另有一人冷哼一聲道:“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不論?你有多么?大?的功勛,一旦蓋過了上頭那?位主子,下場可想而知,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罷!”

    普通平民百姓們不關心什么?盟約和談,亦不在乎朝堂之上三法司定的那?些罪名,他?們只?能看到誰讓他?們遠離戰亂,過上安定富足的日子。

    兩?個食客正感慨著,突然有人走到他?們面前。

    “兩?位大?哥,你們二?人剛剛說的那?人,他?……是誰?”

    這聲音柔美清潤,略帶幾分?顫抖,兩?位食客詫異地?抬起頭,只?見眼前站了個異常美艷的婦人,其容光竟叫人不敢直視,其中一個食客騰得?就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

    “是,是三鎮節度使謝臨遠,”說到此處。忍不住一嘆:“可惜我聽說他?如?今已被貶為罪臣,遭家族除名,流放遼東了!”

    眼前突然涌來?無盡的黑暗,她的身體宛如?一只?輕飄飄的蝶向后仰倒,幸而被謝睿及時?攙扶著才未跌倒在地?上。

    直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前終于重新恢復了光明。

    沈棠寧強撐著身子,看向一旁始終目光躲閃,不敢抬頭看她的謝睿,心便涼了半截,目光透出悲憤與痛苦。

    “七郎,你早就知道,為何還?要瞞我!”

    第73章

    當日,沈棠寧由謝睿護送著離開了平涼后,謝瞻便?自請卸去副帥之職,由觀軍容使,也就是隆德帝派來的監軍余公公押解入京。

    此次黑龍林之戰,郭尚斬殺張元倫后遭契人偷襲重傷,其率領的三萬官兵傷亡亦是十之八九。

    清水河之戰,圖雷趁郭尚與謝瞻離開之際,半夜三更潛入鄭國公世子衛桓的軍營,致使衛桓重傷昏迷不醒,我軍傷亡無數,折損大半。

    這次隆德帝派去圍剿張元倫的十五萬官兵,除去原鎮守在慶陽城內的九萬官兵,幾乎全軍覆沒。

    觀軍容使多為隆德帝心腹,上達天聽,頗受隆德帝信賴,朝堂之上,余公公義憤填膺道:“若非是謝世子一力保舉,主張與西契合作,恐怕也不會發生這等駭人聽聞之事!想我大周泱泱華夏,天朝上國,那是禮儀之邦恪守信誠之道!這些北疆夷狄,背信棄義,明面上借著馳援的名義,背地里卻行?坐收漁利之舉,傷我軍民,著實可恨,可恨!”

    謝四郎性情耿介,當堂怒而?駁道:“我二?哥本是一片好心,何況當初結盟,陛下也是同?意?了的!宗張之禍,是他四處奔波保家衛國,那時余公公你又在何處?他為國為民一片赤膽忠心,天地可鑒!分明是契人自食其言,關我兄長何事,你這閹人休要栽贓嫁禍!”

    謝三郎和謝璁大吃一驚,謝璁下意?識去看隆德帝的臉色,果然他虎目中閃過一絲惱怒,唇瓣緊抿,顯然已?是十分不悅。

    剛要往前,謝三郎便?急忙將激憤的謝四郎擋到了后頭去,出列道:“陛下明鑒,四郎年幼無知,言行?無狀,乞望陛下恕罪!這些年來臨遠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不過一時看走了眼?,輕信了契人的盟約,還?望陛下念在舊情的份上,對臨遠從輕發落!”

    謝三郎在朝中任戶部侍郎,謝四郎任羽林衛指揮同?知。

    謝三郎性情比四郎更為穩重,他自然看出了隆德帝不喜謝四郎用謝瞻的軍功來壓他,還?一口咬定?這事是他同?意?了的,這不是擺明了推卸責任!

    便?是如今打出旗號謝瞻與郭尚率領十五萬大軍去攻打張元倫,哪里有十五萬,能湊出十萬來都頂了天,當時那種情形,隆德帝不聽謝瞻又為之奈何!

    果不其然,自有那挑通眉眼?之人會看皇帝臉色,首輔黃皓就說道:“謝侍郎、謝同?知,老朽理解你二?人救兄心切,然當初結盟和談一事當時朝中許多官員都不贊同?,是謝世子一力保舉,而?陛下力排眾議,乃是信重謝世子,如今出了這回事,你一句輕飄飄的輕信就想揭過去,陛下和大周折損的卻是將近十萬的無辜兵將,你說這話豈不叫人心寒!”

    御史趙川更是直呼:“謝侍郎,你說的倒輕巧!官兵損失慘重,唯有謝世子和執失伯都率領的那支前往野狐林的軍隊毫發無傷,我看這謝世子根本不是看走了眼?,分明是有意?與契人有勾結謀反才對!”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大驚失色!

    要知道,謝瞻若單是因?主張和談訂盟而?獲罪,那最重的責罰不過是被貶官罷職,他勇謀無雙,深得陛下信重,過個幾年再起復不成問題。

    但在本朝私通外敵、謀逆犯上那可是要落得身死族滅的大罪!

    隆德帝下令錦衣衛與三法司徹查此事,下朝之后,謝璁又前往武英殿向?隆德帝求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他情知這兩年謝瞻屢建功勛,功高蓋主,又兼謝瞻性情剛毅執拗,執法如山,開罪了不少官員,已?引得皇帝與朝中官員忌憚不滿,如今眾人見他遇難,巴不得落井下石,墻倒眾人推。

    隆德帝言語之間倒是還?顧念幾分舊情,只是黃皓和趙川那一番話著實戳他心窩子,便?不怎么?耐煩地回了謝璁,讓他回去等三法司審查的結果。

    期間,謝瞻已?經下獄中,成為戴罪之身。

    謝瞻從前的舊部與好友并?沒有放棄他,包括謝璁和他的幾個兄弟都四處為他奔走求情,即便?要治罪,至少要幫謝瞻洗脫私通外敵的罪名。

    東宮。

    梁王頗感不安道:“皇兄,我擔心父皇會心慈手軟,倘若謝臨遠一旦脫罪,今日不斬草除根,只怕來日他必成禍患,父皇年邁,一心念著舊情,但宗景先和張元倫的前車之鑒咱們不得不防備啊!”

    太子慢悠悠地倒了杯茶,聞言冷笑道:“你以為你擔心宗張,父皇便?不會擔心了?你放心老四,父皇比咱們更擔心!”

    梁王說道:“那若是父皇心慈手軟可怎么?辦?”

    太子“砰”的一聲放下手中的茶盞。

    “那就想辦法讓他死!”

    太子一直與隆德帝身邊的余公公私交甚篤,余公公樂得賣這位未來儲君一個好,在隆德帝面前進些讒言,直接給謝瞻扣一個意圖聯合契人謀反的罪名。

    另一面,太子與梁王本想再使些手段,偽造謝瞻與契人私通的信件,坐實謝瞻私通夷狄之名,再將這兩年隆德帝倚重的秦王牽扯進來,將謝家與秦王一道斬草除根。

    奈何三法司中都察院的最高長官都御史尹世文?不肯與他人同?流合污,又有郭尚親自為謝瞻求情,太子眼?見謝瞻大勢已?去,也不愿在其中牽扯太多落人把柄。

    橫豎想要一個罪臣悄無聲息的死,也不是一件難事。

    “九月十三深夜,臣等與謝將軍約定?夜襲張元倫與宗瑁營寨,若是謝將軍有心與契人私通,在擱下宗逆首級后為何要趕來救援衛世子?他完全可以等待契人殺光所有士兵之后才佯作來遲!”

    “再者,謝將軍絕非那等有勇無謀的匹夫,他既要謀反,為何偏偏他領那一行?官兵與契人秋毫無犯,在戰后,他又何必束手就擒?”

    宗張之亂后,郭尚勤王有功,收復河北陜西,加封兵部尚書,清水河之戰后,隆德帝晉郭尚為華國公,加食邑一千戶。

    郭尚求情之時,一番話也說得有理有據,合情合理。

    前不久,西契的默答汗還?派遣使者送信過來,解釋那夜是一場誤會,隆德帝看完信后卻命人使者驅逐出了西契的邊境。

    這是擺明了要與西契交惡了。

    也意?味著,即使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謝瞻與契人私通,然而?帝王疑心一旦動了,謝瞻便?是百口莫辯。

    當年孝懿謝皇后在隆德帝寒微之時嫁給他,兩人長子次子接連夭折,孝懿皇后總說謝瞻品性肖似兩人早夭的長子,因?此謝瞻成為謝皇后的精神寄托,是她最為鐘愛侄子。

    這么?多年來,隆德帝自然也曾真心把謝瞻當做自己的孩子來愛護。

    只是如今他年邁,而?謝瞻正值盛年,手握兵權,堂堂三鎮節度使,有前兩個三鎮節度使耿忠慎和宗縉的前車之鑒,隆德帝決不能容忍國家再次重蹈宗張之禍。

    帝王無情,趁機除去謝瞻,對于隆德帝而?言是最好的機會與選擇。

    因?謝瞻一力擔下了所有罪名,最終三法司只判了謝瞻一個輕信契人、貽誤軍機的罪名,將他貶為庶民,剝奪一切榮譽名號,流放遼東苦寒之地。

    在謝瞻戴罪離京之后,不久,同?樣支持和談并?主持了和談的五皇子秦王藩地由陜西更換到了更為貧窮,且遠離政治中心的河南,改封豫王,被嚴令無詔永世不得回京。

    先前凡為謝瞻求情的同?僚,除了宗張功勛的元老郭尚能夠明哲保身,大多不是貶官便?被罷職,就連謝璁亦被停職在家。

    無奈,為了免受謝瞻牽累,謝璁不得不親自將謝瞻從謝氏族譜之中除名。

    離開京都之前,只有謝睿和謝三郎親自去送謝瞻,一路將他送到城門外。

    隆冬時節,寒風刺骨,城外老樹枯枝“嘎吱”作響,冰封后的道路堅硬難行?,天地間都仿佛只剩下了灰白?二?色。

    押送謝瞻的是六個解差和一個太監,那太監名為袁永祿,袁永祿見兩人還?要繼續送謝瞻,攔住謝睿與謝三郎道:“按照規矩,請兩位大人止步于此。”

    “袁公公,只是說幾句話。”

    謝睿給袁永祿塞了一包沉甸甸的銀子。

    袁永祿卻將那包銀子一把揚扔到地上。他冷笑道:“還?以為自己是那威風凜凜的三鎮節度使,堂堂鎮國公世子?咱家奉勸你一句,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你再說一遍!”

    謝三郎勃然大怒。

    他奈何不了隆德帝,莫非連一個卑賤的閹人也懲治不了嗎?憋悶了多日的怒氣終于爆發,再冷靜不下,謝三郎揮起手中的馬鞭便?往袁永祿身上抽去。

    “我二?哥豈是你這等閹人可以隨意?詆毀,我警告你,風水輪流轉,他日我謝瞵若有起復之日,必定?先滅了你這閹宦狗命!”

    謝睿急忙上前抱住謝三郎。

    袁永祿一抹臉上的血,從地上爬起來,“只怕你沒這個本事……”

    謝三郎還?欲再打,謝瞻叫住了他們。

    “三郎七郎,我有話囑托你們。”

    囑咐完兩人,謝瞻又看向?謝三郎。

    “三郎,你回避一下,我有單獨對七郎說。”

    謝三郎不甘心地怒瞪著袁永祿,到底離開了。

    謝睿問道:“二?哥,你是不是還?擔心嫂嫂?你放心,我已?將她平安送到鎮江,在你回來之前,我都會替你照顧好她和圓姐兒!”

    謝瞻卻說道:“我離開后,你去找長忠取一只匣子,將里面的和離書和一封信幫我去鎮江再交付給她。”

    謝睿震驚道:“二?哥,你,你……”

    謝瞻垂目看著兩手之間的枷鎖。

    “我已?是戴罪之身,何苦還?要牽累她。”

    他忽地抬眼?看向?謝睿,“七郎,我知道你一直愛慕她。”

    謝睿臉色大變,急忙否認道:“二?哥,你別誤會!我對二?嫂一直都是敬慕之情,別無他意?!”

    或許是因?為他心中的確有鬼,在兄長那淡然,卻洞若觀火、仿佛看破一切的目光的注視下,少年郎白?凈的臉龐驟然漲得通紅,愧疚得不發一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沒有怪你。七郎,你愿意?日后替我照顧她和你的侄女圓姐兒一輩子嗎?”

    “當然,即便?二?哥你不說,我也會這么?做!”謝瞻急忙保證。

    謝瞻定?定?地看著謝睿。

    他的這位弟弟,從小性格便?溫吞謙和,常常和人沒說兩句話便?先紅了臉。

    今日細細看來,他生得是極漂亮:兩道斜飛入鬢的劍眉,謝家人狹長的鳳眼?,高挺的鼻梁,白?凈的肌膚,比起家中的幾位兄長,謝睿的眉眼?之間更多了幾分柔和秀氣,卻并?不顯得過分陰柔。

    少年人未經世事的眼?神依舊仁厚純樸,好像對未來的一切仍然充滿了熱忱向?往。

    “我不是讓你像對待姐姐一樣照顧她。”謝瞻說道。

    ……

    “他后來說什么??”沈棠寧追問。

    謝睿低頭說道:“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讓我照顧你和圓兒,便?離開了京都。”

    后面的話,謝睿不敢再說出口。

    “七郎,倘若有朝一日我死了,我要你娶她為妻——是一生一世只能娶她一個!照顧她和圓姐兒一輩子,把圓姐兒當成你的親生女兒,你能做到嗎?”

    謝睿開始無論如何也不肯同?意?。

    他承認自己一開始確實嫉妒謝瞻,他的這位兄長從小到大都是世人眼?中天之驕子,出身是王謝兩大氏族的結合,樣貌瀟灑英俊,是京都無數女子的夢中情郎,皇帝姑父、皇后姑姑都將他視若珍寶,委以重任。

    即便?他倨傲自負,目中無人,也有大把的女子愿意?為他如癡如狂。

    沈棠寧是謝睿心目中如同?洛水女神一般的女子,他曾經怨恨謝瞻娶了沈棠寧卻不能真心以待,讓她受盡委屈。

    可是在慶陽之時,他卻親眼?見證了兄嫂的恩愛,他永遠只是個局外人一樣看著他們。

    為了不連累昔日同?僚和家族,謝瞻在獄中割發與大伯斷絕了父子關系,毅然承擔下一切罪過。

    宗張之亂,他舍生忘死,一心為了隆德帝,為了大周百年基業,最終卻被余程兩個小人讒言,被自幼口口聲聲疼愛他的皇帝姑父流放,換來這樣的一個下場。

    那么?驕傲的兄長,會讓他代?為照顧妻女。

    他分明是存了死志。

    如果有一天謝瞻當真遭遇不測,作為他的弟弟,最后,謝睿對天發誓,他能夠做到對沈棠寧一生一世一雙人。

    在沈棠寧的“逼問”下,謝睿頂不住壓力,只得將一切都和盤脫出。

    唯獨出于他的私心,不希望玷污他對她的一番癡慕之情,亦令她難堪,隱瞞了謝瞻最后對他說的那番話。

    其實,謝睿本來也沒打算瞞沈棠寧多久。

    畢竟沈棠寧不可能一輩子都不離開房門,總有一日她會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一切。

    甚至就連溫氏,她也一早都知道。

    是謝瞻寫?信給她,讓她佯裝重病抱著圓姐兒去鎮江躲避風頭。

    生病不過是為了瞞過沈棠寧的由頭,否則以沈棠寧倔強的性子,在得知真相之后,她怎么?肯拋下謝瞻一走了之?

    所以當沈棠寧告訴溫氏,她要去京都看望舅舅一家和王氏的時候,溫氏便?立即猜到了沈棠寧想做什么?。

    “傻孩子,你非去不可嗎,我們一家人就在鎮江平安終老,不好嗎?”

    四十多歲的婦人發間已?有花白?之色,她流著淚問自己的女兒。

    她已?經不能再承受失去女兒的痛苦。

    溫氏青年守寡,長子失蹤,至今杳無音訊,為了女兒能平安長大,她不肯改嫁,忍受郭氏的欺辱,面對沈弘謙的求愛,多年不曾踏出房門一步。

    眼?看叛亂將定?,天下太平,本以為一家人終于能有團圓相聚的那一日,女婿卻突遭奸人污蔑下獄,偌大的一個家就這么?散了。

    “對不起,對不起娘,是女兒不孝!”

    沈棠寧亦是淚流滿面,跪在地上給溫氏磕了三個頭。

    “女兒一直沒有對您說過,阿瞻對我有三次救命之恩,若是沒有他,今日您再也見不到女兒。我不能,不能在他最艱難的時候離他而?去。”

    “當初是我牽線搭橋,一力勸說他與契人結盟,若非我固執己見,他也不會遭此橫禍。他是代?我受過,又為了救我才狠心與我和離!”

    “而?且我有預感,倘若我茍且偷生,固然能平安終老一生,但是他會死……”

    沈棠寧閉上眼?睛,伏在溫氏膝上哽咽道:“娘,女兒做不到眼?睜睜看他去死啊!”

    “過剛易折,情深不壽。”

    在從謝睿口中得知真相以后,她與謝瞻在中秋節那夜所遇的道人的讖言便?始終回蕩在沈棠寧的腦海中。

    對于男人來說,自古忠孝難得兩全。

    對于女人而?言,夫家與娘家同?樣難以抉擇。

    年幼的女兒,年邁的母親,要拋下這兩個血脈至親之人,不啻于在她心上割肉,沈棠寧心如刀絞。

    但溫氏身邊沒了沈棠寧,還?有圓姐兒,朱媽媽、錦書韶音和謝七郎幫忙照顧她。

    謝瞻卻一無所有。

    他是一個那樣驕傲的男人,一夕之間從天之驕子淪為罪臣之身,階下之囚,遭宗族除名,尋常人尚且都難以承受巨大的身份落差,輕生尋死者比比皆是,何況向?來驕傲自負的他?

    “可你一個弱女子,去了又能如何?”

    “我會幫他活下去。”她一字一句地道。

    只要他們二?人能夠活下來,日后一家總會再有相聚之日。

    ……

    臨行?前,沈棠寧將圓姐兒,以及錦書和韶音兩個心腹丫鬟都留在溫氏身邊代?她盡孝。

    錦書和韶音都哭著讓沈棠寧不要拋下她們,她們兩個什么?苦都不怕吃。

    圓姐兒摟著外祖母的脖子,眨巴著大大的鳳眼?目送著母親上了馬車。

    自她出生起,爹娘好像總是每隔很久才會回來看她一次。

    所以年幼的她早已?習慣了看著母親一次次離去的背影。

    她還?不懂得什么?叫做生離死別,也不明白?母親這一去,或許母女二?人將再無相見之日。

    溫氏抱著圓姐兒,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擠出一個微笑。

    “走罷,團兒,別掛念我,娘會照顧好圓兒!”

    馬車發動起來,母女兩人相牽的手仍不愿意?松開。

    溫氏追著馬車,直到她再也追不上。

    “團兒,團兒,娘會好好活著等你和阿瞻回來……團兒……我的團兒!”

    溫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沈棠寧捂著臉,淚如泉涌。

    一個月后。

    沈棠寧回到了闊別兩年的京都城。

    她先去見了舅舅一家。

    這兩年戰亂,溫雙雙也到了及笄之年,笄禮就在下個月,可惜沈棠寧沒有機會參加了,便?提前送給了表妹一支漂亮的白?玉笄當做生辰禮物。

    至于表弟溫珧,這兩年的時間變得也愈發穩重,今年六月剛過了院試,成為街坊鄰居之中唯一的秀才。

    提起溫珧,溫濟淮依舊是滿面的驕傲自豪。

    溫濟淮和姚氏夫婦卻蒼老了許多,夫婦兩人,包括兩個孩子都小心翼翼在沈棠寧面前說話,生怕提到謝瞻,觸起她的傷心事。

    在得知沈棠寧已?與謝瞻和離后,姚氏才松了一口氣,高興地和溫濟淮商量著要給沈棠寧介紹一門更好的親事。

    溫濟淮不屑地道:“你家的那些親戚,你口里提到的那些公子哥兒,哪有一個能配得上我的外甥女,別做夢了!”

    溫珧則信心滿滿地道:“寧姐姐就算一輩子不嫁,我以后也能好好讀書,也能養她!”

    沈棠寧聽了,也只是在一邊微笑著點?點?頭。

    離開前她告訴溫濟淮夫婦,她在塞外找到了哥哥沈連州的蹤跡,她準備親自去?*找沈連州,可能會有幾年不回來,讓溫濟淮夫婦多與溫氏通信,對她照拂一二?。

    溫濟淮和姚氏自然不贊同?,百般留她在京都城,沈棠寧看著卻像是鐵了心。

    辭別溫家后,沈棠寧才動身去了謝家。

    鎮國公府門庭緊閉,管家將沈棠寧從后門引入。

    王氏要給她一大筆銀子,勸她回鎮江老家改嫁,日后和圓姐兒溫氏不要再回京都。

    沈棠寧溫聲婉拒了。

    “怎么?不見阿妤?”她轉而?問。

    提起謝嘉妤,王氏默然無語。

    半響,她深深嘆了口氣道:“鄭國公府與她退婚了,這個孩子,面上什么?都不肯說,裝作沒事人一樣,好孩子,你快去瞧瞧她吧,她一向?與你交好,你也幫我勸一勸她!”

    謝瞻出事之后,謝璁自然也被停了所有的職務,這無疑釋放出一個信號:謝家已?岌岌可危。

    其實早在三年前,孝懿皇后去世后不久,謝璁便?從正一品的大都督被換成了太子太傅,徹底失去了實權,變成了榮譽銜。

    只不過隆德帝待謝家表面一切如故。

    而?今,就連謝瞻也不可避免功高蓋主的下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隆德帝徹底將對謝家的忌憚擺在了明面上。

    這個時候,儲君都能做到大義滅親,不肯回護自己的外家,還?有誰再敢冒著誅九族的風險與謝家交往過密?

    鄭國公府直接和謝嘉妤退婚,斷絕了與謝家的一切往來。

    自退婚之后,謝嘉妤便?整日將自己關在房中。

    一個從前多么?活潑可愛的姑娘,變得終日只是呆然不語,才不過多久,便?從珠圓玉潤瘦成了一把骨頭。

    謝家出事之后,先前與謝嘉妤交好的閨中密友們也都和衛家一樣主動與她斷了關系,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棠寧陪了謝嘉妤三日。

    謝嘉妤白?天不是在和沈棠寧逛園子,便?是做針線繡小繃,明明從前她都不喜歡做這些女工,嫌太過于無聊,寧可躺在床上看話本子都不愿意?動一動那些針線筐。

    沈棠寧很擔心她,但她不愿說,她也不能強迫她。

    唯有在她即將離開的那一晚,夜深人靜之時,兩人共臥在一張床上,謝嘉妤忽轉身抱住了沈棠寧,默默流了滿臉的淚水。

    “嫂嫂,對不起,其實從前我曾怨過你不識好歹,像我二?哥這樣出色的人物,為何你卻不像其他女子那樣喜愛他。”

    “你現在想明白?了?”沈棠寧輕聲問。

    謝嘉妤點?頭,又搖頭,哽咽出聲。

    如果她的生命中沒有出現過衛桓。

    那個待她溫柔似水的男子,那個與她青梅竹馬的男子,那個等了她三年、待她如珠如寶的男子,在謝家出事之后,他終究是在父母的逼迫下與她退了婚。

    她曾不顧一切地約定?與他月夜私奔,然而?那個凄冷的夜里她在金魚池等了他整整一夜,等到的不是衛桓,而?是把她痛罵后又強行?帶走的陳慎。

    陳慎那些冷酷錐心的話,也讓一直不愿接受事實的她徹底死了心。

    ……

    看著謝嘉妤睡熟了,沈棠寧才輕手輕腳地從床上起來。

    昨夜一晚沒睡,頭腦有些昏沉,沈棠寧不想耽誤時間,她與謝睿約好了,兩人一早離開,謝睿護送他去遼東。

    早一日離開,她便?能早一日再見到謝瞻。

    她走出謝嘉妤的閨房,想喊丫鬟進來,可是不知為何門口靜悄悄的,竟無一人。

    她疑惑地走到一旁的耳旁中,想看昨夜是何人值夜,剛走了幾步,忽覺頸后一痛,人便?失去了意?識。

    ……

    是熟悉的旋律和曲調。

    沈棠寧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于一間陌生的房間內。

    她下床推門而?出。

    寒冬臘月,庭院中竟然植滿了盛放的海棠花,風一吹,粉白?的花瓣紛紛揚揚飄灑于空中,宛如一場花雪。

    沈棠寧的目光,落在花雪盡處的那個身影上。

    那人踩著一徑的落花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意?欲何為?”

    沈棠寧仰頭,看著他道。

    這是沈棠寧開口問他的第一句話。

    蕭硯面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年,整整一年的時間,他本以為兩人再次見面她會先問他好不好,再不濟,問一句為何她會出現在此處也好。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她問出的第一句話會是“你意?欲何為”,會是如此的冷漠!就好像兩人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他惱怒地抓住沈棠寧的雙肩,一向?俊朗溫和的臉龐上竟露出了猙獰之色。

    “你說我想如何?團兒,你當真絕情,你難道連從前我們兩個人的誓言全都忘了?你說過只要我不負你,你永遠都不會負我,為了謝瞻,你為何要這樣對我,你憑什么??!”

    沈棠寧閉上眼?。

    她不愿看,蕭硯便?攥住她的手,強行?扯著她去看那些海棠樹。

    他癲狂地,近乎咆哮地在她面前喊著,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懂得他到底為她付出了什么?。

    “這些都是我親手為你種下的,你說過你最愛海棠花,我便?在府中種滿了海棠樹,謝瞻能為你做到嗎?他如今連自身都難保!在他心里,你永遠都不是第一位,他想拋棄你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將你拋棄,只有我,從頭到尾只有我最愛你!”

    “我現在終于得到了一切,曾經他的一切,如今都屬于我了!我等這一天你知道等了多久嗎?”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沈棠寧仰頭看著他。她的聲音很平靜,一雙清澈的美?眸里卻滿是哀傷。

    “我原本便?是這樣的人。”

    蕭硯無力而?苦澀一笑。

    “你不明白?嗎團兒,我蕭仲昀從來都是這樣的人,我那么?卑劣,可是你也愛過我,我們也是相愛過的!你為什么?不能回頭原諒我,為什么?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你以為普濟寺的那道繚墻下是我們的初見,你可知為了那一次相遇我等待了多久?

    你以為我深諳你的心事,每每與你想到一處,你可知為了與你能夠說上一句話,我花費了多少的心思?

    “對不起。”沈棠寧說。

    “我不要聽這句話!”

    蕭硯掰著沈棠寧的臉。

    “團兒,你給我聽好了,謝瞻如今就是一介罪臣,賤命一條,他再也配不上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我要你做忠毅侯夫人,風風光光把你娶你蕭家,你不愿我和娘生活在一處,我們就離開京都城,你想去哪里我都答應你,但我絕不允許你去遼東陪他過那樣的苦日子,你死了這條心吧,從今往后,我都不會再放你離開!”

    他陰沉沉地瞪著她,什么?風度休養統統都不要了,說完這一番話,粗重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噴在她的臉上,想要從她臉上看到一絲的動容。

    沈棠寧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沒有說什么?,抬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

    那幽涼細滑的觸感,令蕭硯心內一顫。

    他感到自己已?經在失去她了——明明他早就知道,可悲的是,此刻她就在她的眼?前,可是她說的每一句話,她的每一個眼?神,眼?中都不再有他的身影。

    只是他仍不甘心,在做著最后的掙扎和瘋癲一般的發泄。

    沈棠寧推開了他的手,退后兩步。

    “你當然可以這么?做,”她的聲音依舊是那么?地溫柔悅耳,“仲昀,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們兩個人不再有可能了。我的夫君,他不是賤命一條,在我的眼?中,即使他一無所有,也是這世上最頂天立地的男子,我絕不會棄他而?去,除非有一天我死了。”

    “仲昀,我永遠都記得你第一次為我撫綠綺那日的清風朗月有多美?。”

    她說道:“不要讓我恨你。”

    第74章

    天色蒙蒙亮,卯正時刻,寧遠城中沉睡的苦役們便被一陣刺耳敲鑼聲驚醒,開始了一天的勞動工作。

    寧遠位于周朝邊陲,毗鄰東契,歷來是大周罪犯們的流放之所。

    是以此?地魚龍混雜,遍地荒涼,條件艱苦,一到數九隆冬便嚴寒刺骨,朔風呼嘯,冷得?滴水成冰,幾乎能將人手指頭?都凍掉下來。

    好在眼下開春,氣溫轉暖,只天氣依舊冷得?很,至少能夠出門?了。

    蔡詢艱難地起了床穿衣。

    他的夫人楊氏正在灶房里燒火做飯,大鍋里煮著整整一鍋熱氣騰騰的打鹵面。

    蔡詢聞著那鮮香的味道?,肚子免不了咕嚕嚕叫了起來,不過他是讀書人,慢條斯理地換好衣服出門?打掃院子。

    少頃,蔡詢的兩個孩子也起了床,跑到灶房去等?飯吃。

    楊氏一面驅趕兩個饞嘴的孩子,一面將早飯端到了餐桌上。

    今天的打鹵面里有?肉,新鮮的鹿肉被切成一個個的小?肉塊,面條極細,因楊氏喜歡吃細面,湯面飄著一層油星,上面撒著一把剛從地窖里掐下來的翠綠的小?蔥花,看著當真叫人垂涎欲滴。

    鹿肉是昨天一個學生的家長送來的束脩,蔡詢是當地的教書先生。

    不必蔡詢開口,楊氏主動說道?:“給啞巴送一碗吃吧。”

    蔡詢點頭?,“我去送。”

    說罷端起最大的那一碗鹿肉面。

    蔡詢夫婦的大女兒九歲,小?兒子今年七歲,小?兒子一看就不樂意了,扁起嘴來叫道?:“爹爹你怎么又要給隔壁那個啞巴,每回娘做點葷的,你都要分給那個啞巴,我要吃這碗!”

    蔡詢板起臉道?:“閉嘴,爹從小?教你的禮義廉恥你都吃到狗肚子里了?不許叫他啞巴!”

    小?兒嘴皮子也是利索,嚷嚷著道?:“你倆都這么叫,憑啥不讓我叫!他又不長嘴說話,誰知道?他叫啥!爹娘你倆隔三差五給他送飯送棉衣,也從沒見他給你倆露個笑臉,我看你倆就是熱臉貼他的冷屁股!”

    蔡詢氣得?抄起了掃帚,“你個臭小?子,你再?給我渾說,我打斷你的狗腿信不信!”

    蔡詢扇完了小?兒子,擔心面冷了坨了,趕緊把鹿肉面端到隔壁墻上。

    鄉下的房屋都不大,鄉里鄰親間的墻壁都砌得?很矮,踮起腳來隔壁幾乎一覽無余。

    敲了敲墻壁,聽到屋里“吱嘎”的開門?聲后,蔡詢沒有?親手遞給啞巴,而是像往常一樣放下面碗便快步走了。

    蔡詢夫婦和鄉親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私底下便稱呼他為啞巴,平日里也離得?他遠遠地,不敢和他多攀談半句。

    啞巴是去歲寒冬時被官差押解來的,據說是殺了不少人,犯了大事才被流放到此?。

    尋常流犯被押解來的時候都是兩三個解差壓著,只有?他身?后跟著十二個解差和一個面白無須的年輕公公。

    啞巴原本不住在這個村子,一開始官府安排他住的是大河村。

    蔡詢他們所住的這個村子叫做棗子村,棗子村中住的多半是當地的村民,鄉里鄉親都和藹可親,十分好相?處。

    而隔壁的幾個村子,譬如西面的大河村,東邊的井水村中住的多半都是流犯,里面是真正的魚龍混雜。

    某一個絕早的清晨,那位押解啞巴的年輕公公突然敲開了蔡詢的家門?,給了蔡詢塞了五十兩銀子。

    他沒有?告訴蔡詢自己和啞巴的身?份,只是托他好好照顧啞巴,幫他活下去。

    蔡詢猜到啞巴的身?份不簡單,但?五十兩銀子的誘惑更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用十兩銀子賄賂了大河村和棗子村的管理苦役的役長,幫啞巴換了新的住處,換到自己家的隔壁,這樣方便照顧他。

    開始的時候蔡詢給他送些吃的穿的,啞巴孤僻,不收,也不和旁人說話,楊氏眼看著自己親手做的東西都被糟踐了,恨恨說東西喂了狗也不要再?給這個啞巴送。

    蔡詢好說歹說才勸的楊氏消氣,婦人心軟,楊氏也見這啞巴實在可憐——

    天可憐見,這啞巴來時正值去歲的凜冽寒冬,他身?上竟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衣,一穿就是幾個月,蓬頭?垢面,凍得?臉頰通紅。

    他現如今的住處,屋里除了一套又臟又破的被褥,幾乎算是家徒四壁,連床棉被都沒有?的蓋。

    好說時日一長,那啞巴不知是不是想開了,東西漸漸都收下了。

    有一回楊氏看他身上穿著自己給他做的棉衣,心里還特高?興,只是在路上見了面他依舊不和兩人說話,只低著頭?走路,看起來就像塊毫無生機的木頭。

    楊氏夜半就和蔡詢說道:“我看他多半是犯了大事才被流放,平日你仔細看著點,沒事多和他說說話,莫要叫他尋了短見才是,否則咱們豈不是辜負了公公的囑托?”

    蔡詢去了村里的書塾教書,楊氏便在家里理干家務,照顧兩個孩子。

    眼看天色不早,蔡詢將回家,楊氏就開始準備午膳,忽出門打醋的女兒從外面幾乎是一路小?跑地跑進了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娘,娘,咱們村子里來貴人啦!”

    楊氏斥責道?:“來貴人關你屁事,你急什么,急著趕著去投胎?女兒家,需得?坐臥端莊賢淑,仔細又被你爹打……”

    蔡小?娘子忍不住打斷她娘的數落。

    “哎呀娘,我知道?知道?啦!”

    又道?:“你可知那來村子里的貴人是誰?當真是好生貌美的一位夫人!我從來便沒見過這世上有?這般的美人,像是那燈畫兒上走下來的仙子!”

    楊氏切著菜嗤道?:“你還見過仙子?”

    “當真當真!她還坐著一輛恁大的馬車,你猜她停在了何處?”

    不待楊氏回答,蔡小?娘子便激動地道?:“停在了啞巴的家門?口!”

    “咣當”一聲,楊氏手里的刀掉在了案板上-

    沈棠寧推開簡陋的木柵欄門?。

    院子很小?,墻角堆滿了不用的器具,除了正房一間屋子,院子東側還有?個極小?的倉房。

    她走到屋門?口,剛推開門?,屋子里便傳來一股濃重的腐朽的潮霉味兒,迫使她掩住了自己的鼻唇。

    四下環顧,屋里的情況更好不到哪里去。

    大白天屋里卻黑黢黢地,沒一個人,屋子中間僅擺著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最東側靠墻上陳設著一張床,床上一個枕頭?,一床被褥,窗下擺著臉盆木桶等?日用洗漱器具。

    除了這些,屋里幾乎稱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沈棠寧將臟破的簾子拉開,門?窗都打開透氣,而后四處尋找灶臺。

    找了半天,原來灶臺在那間倉房的角落里,但?上面都結滿了蜘蛛網,打開米糧罐子,里面也是果不其然一粒米也無。

    耳旁傳來女人的咳嗽聲。

    沈棠寧走出倉房,只見東側的墻頭?下立著一個三十歲許的婦人,正好奇地上下打量著她。

    她微微一笑,走過去輕聲道?:“見過夫人,敢問夫人,這家的主人何在?”

    楊氏早已?看呆住了。

    這么一個聲甜人美的美嬌娘,站在這臟破的屋子里都對她是一種玷污,她找啞巴是做什么?

    “這個時間,流犯們大多都在羊山修筑城墻嘞!”一道?脆脆的孩童聲叫道?:“你找啞巴做什么呀!”

    楊氏瞪了一眼兒子,“臭小?子,就你多嘴!”

    沈棠寧一愣,這才發?現墻角上原來還趴著一男一女兩個孩童,男孩虎頭?虎腦,梳著沖天辮。

    女孩子扎著一個單螺髻,模樣清秀可愛,與婦人有?五六分相?似,大眼睛癡癡地盯著她。

    沈棠寧沖兩個孩子莞爾一笑,柔聲問男孩道?:“小?郎君,你口中的啞巴是誰?”

    男娃笑道?:“啞巴就是啞巴呀,你找的不就是啞巴嘛!”

    楊氏尷尬地道?:“娘子你莫聽這混賬渾叫,這家的主人沒有?名字,他一向不與我們說話,這孩子便以為他是啞巴,胡亂叫了。”

    “哦,他,他不愛說話嗎?”

    沈棠寧勉力?維持著面上的笑容。

    楊氏說道?:“是啊,我就說他長得?人高?馬大,齊齊整整的,怎能不會說話!娘子你看著也是個富貴人家的女兒,不知來找他作甚?”

    沈棠寧說道?:“我是他的娘子。”

    楊氏緘默不語了。

    心里咋舌道?:怪道?先前老頭?子與我說,啞巴應當是犯了大事兒才會被流放此?地,果然沒有?猜錯,否則怎會娶上一房這般美貌的娘子?

    趕走了女兒和兒子,楊氏試探著問沈棠寧道?:“娘子是從家中千里迢迢而來,是打算過來看一眼他,還是在此?地久居?”

    沈棠寧說:“夫人,我與他既締結為夫妻,我自然是要一生一世追隨他的。”

    楊氏素來古道?熱腸,聞言立即就忍不住勸道?:“娘子,我勸你早走為妙!人說‘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你還年輕美貌,何苦為了一時的夫妻情分便想不開?遼東苦寒之地,此?地多得?是窮兇極惡的流犯流民,你嬌滴滴的身?體怎生受得?了?聽嫂子的話回去跟他離了,尋個可靠的男人托付終生豈不是更好?”

    沈棠寧沉默片刻,只說道?:“多謝夫人一番好意,敢問羊山怎么走?”

    楊氏以為她想開了,笑著摘了圍裙道?:“你是外地來的,我給你指了你也不會走,也就兩刻鐘的路程,你等?著我領你去,看一眼便走了罷!”

    沈棠寧再?度道?謝,楊氏囑咐了兩個孩子幫忙看灶后,就領著沈棠寧出了門?。

    村路崎嶇,不似官道?平坦,見沈棠寧嬌弱,楊氏便建議她坐著馬車走,沈棠寧卻婉拒了。

    兩人走了也就兩刻鐘的功夫,一座綿延的大山越來越近。

    山路難走,但?城墻也才修到山腳下,遠遠望去一道?柵欄門?將里外隔開,門?外守著士兵,門?里面足關著數百個著灰黑短褐的匠人。

    他們一個個都蓬頭?垢面,早已?分不出誰是誰,有?的在用水攪合和泥漿,有?的在搭建起來的窯洞里燒磚頭?,有?的人在用泥漿黃土砌墻。

    沈棠寧的心,控制不住地“砰砰”跳動了起來。

    她屏住呼吸,仔細四下張望辨認,不放過任何一個人的背影,卻始終找不到那個寬闊而熟悉的人影。

    到后來她幾乎是倉皇而焦灼地四下掃去,接連幾步向前,被兩個看守大門?的士兵橫刀攔住。

    “兀那女子,你是何人!不準再?上前……”

    楊氏連忙塞給差役一把銅板。

    沈棠寧眼里早已?容不下任何人,耳中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只喃喃而絕望喊著:“阿瞻,阿瞻你在哪里,阿瞻——”

    直到楊氏指著一人說道?:“那就是他。”

    沈棠寧順著楊氏的手勢看過去。

    一個男人站在角落里,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破爛短褐,背對著她在和泥漿。

    他一下又一下地鏟著土,弓著腰,駝著背。

    他每一個動作都與身?旁的犯人們別無二致,重復而機械,機械而麻木。

    她瞪大雙眼,怔怔地看著,一動不動。

    突然,身?后督造的差役往他身?上狠狠甩了一鞭子。

    他踉蹌了一下,狼狽地撲倒在地上。

    在下一鞭子甩過來時,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換一個方向繼續鏟土。

    隨著他的轉身?,沈棠寧終于看清楚了他的臉。

    一張臉上濺滿了泥漿,蓬頭?垢面,拉碴的胡子堆滿下半張臉,如果不是那張臉上熟悉的輪廓,那雙漂亮的狹長的鳳眼,她幾乎對著他的正臉都要認不出他。

    記憶中他白馬銀弓,英俊不羈,意氣風發?的模樣,與如今在泥地里滿身?臟污,揮汗如雨的佝僂背影逐漸重合。

    淚如雨下。

    沈棠寧突然捂住嘴,轉身?跑開。

    “阿瞻,阿瞻?阿瞻……”

    恍惚之間,謝瞻好像聽到有?人在溫柔地呼喚他的名字。

    有?多久沒有?聽到有?人喚他“阿瞻”了?

    這半年來,他的名字不再?是謝瞻,三鎮節度使,謝將軍,鎮國公世子。

    變成了“罪臣”,“庶人”,“啞巴”。

    “阿瞻你在哪里,阿瞻——”

    那道?熟悉而溫柔的聲線仿佛又在他而耳旁響起,還夾雜著撕心裂肺的絕望和哽咽呼喊。

    他猛地回頭?,大門?口卻一人也無,只有?兩個雷打不動看守的差役。

    他口中喃喃道?:“寧寧,寧寧……”

    他扔了手中的鐵锨,抓住一個人就問:“你聽沒聽見有?人在叫我?”

    那人唬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啊!啊?你你會說話?”

    謝瞻又抓著一個人問,那人不耐煩地啐道?:“我呸!我他娘怎么知道?誰叫你名字!我看你真是瘋了,就你這個瘋癲樣兒,哪個來找你,趁早你死了省事兒!”

    “都給爺散開干活,爺看你們是想爺抽死你們!”差役叱道?。

    眾人都害怕差役的鞭子,連忙散開該干啥干啥,沒人再?搭理啞巴。

    下晌,到了下工時分,犯人們都散了,有?些家里老婆孩子跟著一起來流放的就回家吃飯,沒有?老婆孩子的就在卷棚里領一碗稀粥和一個饅頭?吃。

    犯人們也拉幫結派,平日里就啞巴一個人在卷棚獨自吃飯,從不和人說話。

    今日他不知怎么了,差役一打開木門?他就朝著外面飛奔而去。

    眾人們都十分納罕,一個道?:“莫不是他老婆來看他了?”

    另一個嗤笑道?:“就他那個邋遢樣兒,光頂個個兒,能有?女人跟他?我瞅他是做大夢呢!”

    謝瞻一路跑,一路狂奔,離家越近,他心里卻越恐懼。

    他既希望自己是在做夢,因為在夢里,至少還能看見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美麗面龐。

    又希望自己不是在做夢,因為夢醒了,他也該醒了。

    他不該奢望自己做這種不切實際的夢。

    即使他多么想能繼續作為她的丈夫保護她,愛惜她,可是他不能,他已?是個將死之人——

    在被流放到寧遠城之后的無數個夢境之中,除了沈棠寧,他最常常能夢見的人便是耿老將軍。

    謝瞻心里有?一種預感,或許他會踏上和耿忠慎一樣的老路。

    在被貶謫的第二年春天,耿忠慎便舊疾復發?,病死在了遼東。

    如今,一模一樣的地方,一模一樣的那個至高?的位置,三鎮節度使,他坐過,耿忠慎也坐過。

    他也終于明?白,去年中秋那夜,那位為他們夫妻二人卜卦的道?長所說的“亢龍有?悔”是何之意。

    亢龍有?悔,是在警告他要居安思危,切勿迷失于功名利祿之中。

    原來在冥冥之中早有?仙人為他指點迷津,可惜那時他年少氣盛,根本沒有?防備害自己的人竟是自己的至親之人,而大廈傾倒也不過是頃刻之間。

    夜風冷冷地扇打在臉上。

    謝瞻慢慢放慢了步調,當他停留在家門?的時候,那一向黑黢黢的屋里,第一次燃起了燈,煙筒上空,有?炊煙裊裊。

    許久,謝瞻都沒有?進去,而是轉身?走開。

    一直走到村子外的一條小?河邊,他脫了衣服,跳進河水里。

    二月里,河水依舊冰冷刺骨,他卻將自己整個身?體都浸入到河水中去。

    洗完澡,他拾起一塊尚算干凈的衣服角擦干凈了身?體,穿上臟衣服。

    從靴子底抽出一塊在地上撿的鐵片,將鐵片在石頭?上磨得?鋒利,而后對著湖面一點點,刮去臉上多余的須發?,露出他本來的面貌。

    蔡家,蔡詢一家三口在吃飯,小?兒子正繪聲繪色地和他形容白日里見到沈棠寧的情形,什么油壁大馬車,金光閃閃的箱籠,貌若天仙錦衣華服的仙女,越說蔡詢眉頭?卻皺得?越深。

    聽到有?人敲門?,蔡詢心道?這么晚了還有?人上門?,主動放下著出去開了門?。

    門?一開,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上還往下滴答著水的青年,天色昏暗,那青年臉龐竟是十分瘦削英俊,只是臉色蒼白若紙,跟個沒點活氣兒的男鬼似的。

    蔡詢頓時心里就毛毛的。

    “衣服。”

    男鬼的聲音帶著幾分嘶啞。

    “啊?你,閣下是?”

    “啞巴。”

    蔡詢瞠目結舌。

    這,眼前這個英俊白凈的青年,是那個又丑又邋遢的啞巴?!

    再?細看這青年的面部?輪廓,身?高?八尺,那啞巴確實也是這般高?大。

    原先他頭?發?凌亂,滿臉的須發?不刮,單露出一雙眼睛也不去看人,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蔡詢和楊氏等?人便下意識地以為此?人是奇丑無比。

    晚上蔡詢回來的時候,楊氏還極新鮮地和他說,啞巴的媳婦兒來了,那生得?是一個美若天仙,女兒更是將她吹得?天上有?地上無,連一向清心寡欲的蔡詢都忍不住好奇地想去看一看了。

    想來能娶得?絕色美人的男子,樣貌、家世也不會差了去。

    他,到底是誰?

    蔡詢神色復雜地看著謝瞻。

    “我聽他娘說,你叫二郎,那你姓什么?”

    謝瞻垂下了眼,沒有?回答。

    “你想來要一套干凈的衣服,穿給你媳婦看?”蔡詢又問。

    謝瞻點頭?。

    “那你進來吧,我給你找一套我年輕時穿過的直裰,只是你長得?又高?又大,穿著不定合身?。”蔡詢說道?。

    謝瞻垂下眼,又搖頭?。

    蔡詢只好進屋去幫他找了一套衣服拿出來。

    “多謝。”

    謝瞻接過衣服,去了沒人的墻角里。

    這是三個月以來,他第一次和蔡詢開口道?謝。

    蔡詢看著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背影,心里頭?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很不是滋味兒。

    ……

    換好衣服,謝瞻走到家門?口,卻遲疑著不敢進去。

    近鄉情更怯,離著那扇破爛的木門?越近,他的心反而愈發?不可自抑地飛速跳動了起來。

    一顆心,仿佛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這使得?他意識到,他還活著啊。

    原來他的心臟還是會跳動的,就像年少時他無數次見她之前那樣。

    一想到馬上就要再?次見到她,他的心竟還是會因她跳動得?那樣快,那樣地劇烈……

    第75章

    可我已經是個廢人了。

    我曾經所擁有?的一切,權勢,地位,財富。

    甚至于我的驕傲、自尊,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

    我現如今的樣子,是破舊難以蔽體?的衣服,蒼白丑陋的臉,遍體?鱗傷的身體?。

    這個念頭令謝瞻在一瞬之間如墮冰窟。

    一個男人,絕不會?想將?自己最丑陋狼狽的一面展現在自己的女人面前。

    他希望自己臨死之前,在沈棠寧心目中的形象依舊是像從?前那樣高大英俊,無所不能,這樣就算明日便要赴死,他亦能死而無憾。

    沈棠寧端著飯從?灶房里出來時,看見門口站著一個黑色的影子。

    “是誰?”

    片刻,那人不答,她又叫了一聲。

    “誰在哪里?”

    那人忽地身形一晃,轉身快步走開?,沈棠寧顧不得手里的飯菜了,放到地上便追了出去?。

    “等等!”

    她顫抖著聲音道:“你別走,站住!謝臨遠,我命令你站住!”

    沈棠寧快步追上前,抓住謝瞻的手。

    “你躲我做什么?”

    她急切而激動地走到謝瞻的面前,借著皎潔的月色打?量著他。

    她清楚地看見他的眉眼?依舊是那么地英俊,只是原本炯炯有?神的鳳目失去?了它曾經高傲明亮的神彩,仿佛蒙上一層灰翳,變成?了一潭漠然的死水。

    她的鼻尖驀地一酸,想要像從?前那樣撲進他的懷里,謝瞻卻將?她推開?,轉身走了進去?。

    半天的時間,屋子已經被?沈棠寧收拾得干干凈凈。

    看到床褥都被?整齊地疊了起來,換上了一套新的床套,謝瞻心一跳,快步上前想翻找他藏在枕頭下的那物,沈棠寧就跟著走了進來。

    謝瞻頓在了原地,收回手。

    沈棠寧將?飯菜都陸續端到了桌上。

    兩人沉默片刻,她強笑著,道:“你……累一天了吧,都是我親手做的,你快些吃,這屋里冷,別等涼了。”

    家里沒有?米糧,是隔壁的楊氏心善,她跟著楊氏去?了村里的糧油店買了一些米糧回來,楊氏又在自家的地窖里給她裝了一筐的土豆和一罐子咸菜給她。

    謝瞻低頭把?幾件楊氏做給他的棉衣鋪到地上,和衣躺了上去?。

    “我不餓,你吃吧,今晚你睡床,明天一早就離開?這里。”

    沈棠寧說道:“我不走。”

    “我已經跟你和離了,我們二人如今再沒有?任何關系。”

    “你是說這個?”沈棠寧說。

    謝瞻望過?去?。

    沈棠寧從?懷中取出那封他送來的和離書,當著他的面撕成?了碎片,扔到地上。

    “你做什么?!”

    謝瞻坐起來,怒瞪著她。

    沈棠寧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著。

    “只要我不認,它就不管用。”

    半響,謝瞻移開?了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又繼續躺了回去?。

    “隨你。”

    他背對著她冷冷道。

    過?了會?兒,他聽到她似乎是在收拾桌碗。

    接著,她關上門,吹滅了燭燈,慢慢向床的位置走了過?來。

    謝瞻閉上眼?睛。

    隨后,一具溫軟馨香的身子悄無聲息地從?他身后貼了過?來,柔軟的胸脯緊緊地貼著他僵硬的背脊,在他耳旁聲音極輕地呢喃:“阿瞻,我好冷……”

    謝瞻拉出她往他衣內伸來的小手。

    “冷去?床上睡!”

    話說完,一頓。

    她的手確實凍得冰涼冰涼,嬌小的身子也在他背不停地打?顫,瑟瑟發抖。

    二月,鎮江已是一片楊柳翠色,而京都城的也在逐漸回溫。

    遼東之寒,卻堪比京都最冷的三九隆冬,她一路坐車而來,原本便嬌弱多病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默了片刻,謝瞻起身將?沈棠寧抱到炕上。

    因為?剛燒火做過?飯,炕上還有?余熱,謝瞻脫去?她的鞋襪,給她鋪好床褥,蓋上被?*?子,將?她一雙凍得雪白的小腳先揣進自己的懷里揉搓,等到暖和一些了,再將?那雙柔荑也揣進懷里。

    黑夜里,沈棠寧乖順地任由?他動作?,她將?身子依偎在他的胸口上,靜靜聽著他胸口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聲。

    抬臉,他正低垂著眉眼?為?自己暖手,她忽微微蹙眉,眼?中閃過?一抹疼惜,撫摸著他嘴角旁的一道血痕問:“這里怎么劃傷了,疼嗎?”

    她低低地說,用指尖輕輕觸過?他還泛著青色胡茬的唇角,冰涼滑膩的感覺令謝瞻心一顫。

    他立即偏過?臉,將?被?子給她蓋好,下床躺回了地上。

    第二天一早,謝瞻起床時,發現沈棠寧蜷縮在他的懷里,兩人身上同蓋著一床被?子。

    謝瞻小心將?沈棠寧抱回床上,還未來得及再蓋上被?子,沈棠寧便醒了。

    “阿瞻,你要走了?我昨晚鍋里還給你熱著粥,我去?給你端過?來……”

    她嚶嚀了幾聲,掙扎著便想起身。

    “不用了,我不餓。”

    謝瞻按住她,而后隨意在水盆里抹了兩把臉,漱口后便轉身走了。

    這一天,沈棠寧繼續給謝瞻打?掃屋子。

    今天天氣不錯,她把?自己放在倉房里的三大箱的箱籠都收拾了一遍,從?里面找出一件粗布衣服換上,將?滿頭長發學著楊氏的模樣用一塊布巾包起來。

    對鏡自照,嗯,這樣看起來便十分像個鄉下婦人了。

    今天天氣不錯,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準備給謝瞻洗一洗衣服和昨天換下來的被?單褥單,卻不知去?哪里浣衣,院子里有?水井,可惜她不會?打?水,試了幾下水桶里都裝不上水。

    隔壁的楊氏正準備抱著盆去?河邊洗衣服,看見她在笨拙打?水的樣子。

    “沈娘子,你還不走呢?”她隔著墻叫道。

    沈棠寧擦了擦汗,笑道:“嗯,不走了。楊大嫂,你可是也要去?浣衣,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陽光下,她帶著羞澀地嫣然一笑,芙蓉玉面,桃腮欺雪,露出朱唇間一排米粒般雪白的牙齒。

    一瞬間楊氏瞪大雙眼?,腦海中閃過?無數美好的詞匯來形容她——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莫說是男人,連楊氏都看呆了,若不是沈棠寧接連喚了她幾聲,楊氏都反應不過?來。

    兩人到水邊的時候,河邊已經有?幾個婦人在三三兩兩地浣衣。

    鄉下婦人們見過?最美的女子,也不過?是村長兒子去?年新娶的媳婦,而沈棠寧的身段長相氣質,都遠遠地超過?村長的兒媳。

    明眸皓齒,丹唇瓊鼻,膚白勝雪,更重要的是,她一看便是大家族出身的閨秀,一顰一笑落落大方,行動舉止如弱風扶柳,像是那廣寒宮里飄下來的仙子一般。

    她洗了多久的衣服,就被?人呆盯著看了多久。

    此后幾年里,甚至會?有?別的村兒的婦人和姑娘們專門挑她出門洗衣服的時候千里迢迢趕到棗子村來浣衣,就為?了多看她一眼?,學她的姿態裝扮,令自己行為?舉止更為?優雅漂亮。

    便是沈棠寧在發髻上隨意插一把?梳子,方圓幾十里的姑娘和小媳婦都會?學著她這模樣來打?扮,一時蔚然成?風。

    自然,這些尚是后話。

    更有?甚者?圍著沈棠寧圍成?一圈,追問沈棠寧年紀庚歲,楊氏見沈棠寧應接不暇,不得不打?斷道:“老趙嬸子,人家早就成?婚了,她男人就是我家隔壁的二郎。”

    趙嬸子問:“二郎是誰,你家隔壁住的不是個啞巴?”

    沈棠寧輕言細語地解釋道:“趙嬸子,我夫君不是啞巴,他只是不愛說話。”

    婦人們便都知道了,這位漂亮的小娘子是那啞巴的娘子。

    大家面上都笑著夸贊謝瞻有?福氣,背地里卻嘀咕,這樣漂亮的娘子,竟會?心甘情?愿陪著那啞巴流放,他這是走了什么運道?

    看吧,過?不了多久他這嬌滴滴的小媳婦指定得跑!-

    謝睿來送沈棠寧,到達寧遠城門,守城士兵要查看過?關文牒。

    確認了沈棠寧的身份,他們只能放行沈棠寧,身為?謝瞻的弟弟,謝睿不得入城。

    謝家不敢接濟謝瞻,沈棠寧來的時候帶的錢財不僅不被?允許帶進去?,所有?箱籠里的衣服物件也都被?守城的士兵都翻出來查看了一遍,貴重的東西全部沒收。

    謝睿知道那些構陷謝瞻的人都盯著謝瞻挑刺,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只能隱忍不發。

    他也不想給謝瞻惹麻煩,好說歹說,給那士兵塞了不少銀子,才讓沈棠寧得以只將?自己的箱籠帶進去?。

    分開?前,謝睿說:“寧姐姐,我不會?離開?寧遠,就在附近的村落住下,以后我每日都會?在此處城門等你,若你在三日之內改變主意了,便盡管來尋我。”

    沈棠寧從?來沒有?離開?的打?算。這幾天她每日守在家中,把?家里外都打?掃了一遍,做好飯就站到門口一直等著謝瞻回家。

    但?結果便是謝瞻看也不看一眼?她做的飯菜,冷了也不吃,回家就躺倒在地上睡覺。

    就算半夜她裝冷爬到他的懷里,有?幾回她明明都清楚地感覺到他起了反應,第二天又會?被?他臨走前抱回床上。

    這夜,謝瞻回來的第一句又是問她怎么還不走。

    沈棠寧心里煩悶極了,總之他不吃,她也跟著不吃便是了,看誰能坳過?誰!

    她“啪”的一聲把?碗筷都扣在一起,邊拾掇邊賭氣地道:“明天就走!”

    謝瞻看向她。

    沈棠寧繃著臉,將?碗筷都端出去?了。

    謝瞻抿了抿唇,默默地走到炕邊,像前幾天那樣幫她鋪好床褥。

    燈滅后,沈棠寧爬上了炕。

    謝瞻看她躺好,才慢吞吞地起身上了炕,將?她的雙腳都揣進懷里替她取暖。

    不過?今夜,似乎有?哪里不大對。

    謝瞻剛抬起她的腿,便見那白色的裙擺順著腳踝毫無阻礙地滑落了下去?,露出一對筆直,纖細,滑膩的小腿,在月光下散發著幽幽的凝脂般的光澤。

    時人裙下會?穿褲,尤其是山海關以北地界的婦人,棉裙下面都會?套上棉褲來御寒。

    作?為?他的妻子,她自然最知道他喜歡看什么。

    沈棠寧看見他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腿。她坐起身來,慢慢解了腰上的系帶。

    還是有?些冷的。

    冰冷的長發披散在身后,她抱著胸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謝瞻一抬頭,忽地臉色一變,有?些漲紅,急急別過?臉去?。

    “你做什么?!”

    他想跳下炕,沈棠寧卻從?身后緊緊地抱住了他。

    “放手!”

    “不放!”

    沈棠寧不肯放,終究是抵不過?他的力氣,被?謝瞻硬生?生?掰開?她的手。

    沈棠寧紅了眼?。

    “啊……”

    謝瞻走到門口,剛要開?門逃,就聽到身后痛呼一聲,轉身一看,沈棠寧渾身趴著跌倒在了炕前。

    謝瞻一驚,連忙走回去?將?衣服披到她的身上,再抱回床上。

    炕前鋪的都是凹凸不平的石頭,他點了燈一看,沈棠寧的膝蓋、小腿和胳膊肘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

    謝瞻用鍋里剩下的熱水給她清潔干凈,敷了一些金瘡藥。

    上藥的時候,難免要面對著她裸露的肌膚,沈棠寧的肌膚很白,哪怕是在黑暗之中,也白得耀眼?誘人。

    明明屋里很冷,謝瞻卻出了一身的熱汗,手里的藥瓶也拿的有?些不穩。

    因為?沈棠寧勾住了他的脖子。

    將?她半個身子都靠在了他的胸口上,她身上只披著一件他的衣服,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而他卻沒工夫,也不敢用力推開?她,一面給她的手肘上藥,另一面只要稍稍低下頭,就能看見那懷中那半遮半掩,酥膩動人的春色。

    “你!”

    謝瞻突然又捉住她的手。

    “放手!”

    他啞著嗓子叱道,但?這次的聲音里,已頗有?了幾分氣急敗壞的意味。

    沈棠寧臉也很熱,很燙。不過?她的手才不會?移開?。

    她以前從?來沒有?做過?主動幫謝瞻做過?這種事,多半是謝瞻央求她做。

    那時候他總逗弄她說,不能總叫她等著他伺候她,不得已,等他催促得實在推不得了,她才羞紅著臉半推半就地照著他說的去?做。

    她不知道怎么勾引男人,不過?現在……她就算是了吧?

    “你別推我,我剛才身上摔得還疼,你再推我,明天我就走不了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委屈,撒嬌和無賴的意味,身體?就像只八爪魚一樣纏著他。

    謝瞻難以置信。

    他從?來不知道,沈棠寧還有?這樣的一面。

    她的羞澀與矜持,有?時讓他很是頭疼無奈,而眼?前這樣撒嬌賣癡的她,竟令他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想要推開?她的那雙手也有?些變得猶豫不忍了。

    鄉下的月光格外明亮,透過?門窗的縫隙射進的屋里,宛如白練一般傾灑到炕上,映照在男人俊美的臉龐上。

    先前一直沒有?機會?好好看他,終于等到這一刻,沈棠寧可以坐下來好好地,對著燈認認真真地打?量他。

    他真的清減了許多,兩頰和眼?窩都瘦得凹陷了下去?,剛剛抱她的時候,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腰身都細了好多。

    有?些地方,甚至能摸到嶙峋的骨頭。

    沈棠寧按下心頭的酸澀,輕輕撫摸謝瞻的臉頰,他的眉,眼?,鼻,唇。

    她的夫君,一定吃了好多好多的苦。

    她的夫君,本應是天之驕子,是翱翔于天際的雄鷹,卻被?人生?生?地折斷了羽翼,流放到這個荒涼苦寒之地。

    她怎么能不心疼,不憐惜……

    沈棠寧的吻笨拙而柔情?,帶著某種安撫憐惜的意味。

    她閉目,長長的睫毛垂下。輕輕撬開?他的唇齒,濕濕滑滑地攪動著他的大舌。

    謝瞻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動情?地親吻自己,直到兩人的口腔中,逐漸彌漫開?淚水的咸苦滋味。

    “哭什么?”

    他啞聲說。

    凄清的月光下,她哭得如同梨花帶雨,淚水順著腮邊簌簌滾落。

    “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她終于忍不住哽咽出聲。

    從?前,每回他問她有?沒有?想他,她都避而不答。

    他知道她是害羞,可是他想她。

    情?濃時,哪怕分開?半刻他都要思念成?狂,迫切地想要見到她,抱住她,將?他融進她柔軟的身子里。

    謝瞻捧著懷中妻子顫抖的雙肩,眼?底深處仿佛也有?千波萬瀾在涌動。

    他輕輕抿去?她眼?角的淚,她嗚咽兩聲,委屈地蹭了蹭他的手指,一雙美眸盈滿淚水,濕潤潤,紅得可憐,嬌弱,又無助,紅唇微微啟著,露出兩粒潔白的貝齒,好像是在引誘他伸舌進去?一探究竟。

    謝瞻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吻上的沈棠寧,兩人又是怎么滾到的炕上。

    沈棠寧被?他強硬地反剪住手,她仰起頭,也只能疼得吸氣。指甲深深陷進男人青筋交錯的手臂上,在上面留下一道道半月形的掐痕。

    黑暗中,她還聽到“咕咚”一聲悶響,似乎是她的頭撞到了炕頭上。

    謝瞻停都未停,下一刻,他的大掌就在了她的腦袋上。

    只是此時此刻,沈棠寧已無暇再去?分心去?思考究竟撞到了什么了。

    ………………………………………………………………………………………………

    兩人半年沒見,又是久曠之身,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自是干柴烈火,一點即燃。

    隔壁的楊氏和蔡詢夫妻就遭殃了。

    剛睡下沒多久,夫妻倆就聽隔壁傳來一陣陣叫人臉紅心跳的聲音從?東側響到西側,從?西側響到東側。

    都是老夫老妻了,夫妻倆豈能不知隔壁是在干什么好事。

    這老房子隔音不好,兩家的房間,又是極不湊巧地對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三更的梆子都打?了起來,終于,蔡詢和楊氏心里一面窘迫著,一面隨著男人那道舒緩的低吼聲松了口氣。

    可惜沒有?消停多久,那惱人的聲響又斷斷續續地“死灰復燃”。

    楊氏睜著一雙滿是紅血絲的雙眼?,不知道數到第幾只羊了,沈棠寧每嬌滴滴地叫上一聲,她數的羊就被?迫打?斷一次,最后實在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你還沒睡?”

    黑暗中,蔡詢突然說道。

    楊氏嚇了一跳。

    “你也沒睡?”

    蔡詢翻了個身,面朝著楊氏,夫妻倆面面相覷。

    “年輕人,體?力就是好。”

    為?了掩飾尷尬,蔡詢嘆了口氣。

    楊氏瞥他一眼?,“你年輕的時候可沒這體?力。”

    蔡詢當即不高興了,摁著楊氏就翻身上去?道:“你這婦人,再胡說八道一句試試,我如何體?力就不好了!”

    楊氏“啊”的驚呼一聲,旋即紅著臉啐打?他道:“你個老不知羞的東西!多大年紀了還和人家年輕人比,快滾下去?,我困死了!”

    “反正咱倆也睡不著,噓,當心也被?他們聽到……”

    ……………………………………………………………

    好酸,好疼……

    歡愉過?后,是身子好像被?車輪碾壓過?得疲累。

    迷迷糊糊中,沈棠寧摸向床鋪一側。

    她摸了兩下,沒有?摸到男人溫暖結實的身體?,反而摸到了一片冰冷滑膩的墻壁。

    沈棠寧一愣,睜開?眼?,四下打?量去?。

    她躺在地上,身上整齊地穿著衣服,還披著一張厚厚的毯子。

    她有?一瞬間的呆愣,不知自己為?何會?置身在何處,但?伴隨著意識的清醒,腦中率先涌入昨晚那些令人難以啟齒的記憶。

    滴落的汗水,交纏的手足,男人不知疲倦貪饜的所求,和她婉轉動人的哭泣……

    耳旁涌入的繁雜聲音,咕嚕嚕的車輪聲和馬夫一聲接著一聲喝馬聲,也愈漸清晰。

    以及,楊氏困得打?哈欠的聲音。

    “沈娘子,你終于醒了啊!”

    看到沈棠寧醒,楊氏趕緊也清醒了。

    沈棠寧猛地坐了起來,掀開?幃簾。

    頭頂上艷陽高照,一排黃土大路在身后不停地遠去?,周圍還跟著幾輛相似的馬車,她剛才起身時,腰肢,雙腿,后頸都酸疼不已。

    混蛋,這個混蛋!!

    沈棠寧氣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停車,快停車!”

    第76章

    謝瞻今日被分配去燒磚。

    制作城墻磚的工序很?復雜,需要經過取土、制胚、燒制等等數十道工序,其它犯人擔心挨打,聽匠人們講解燒磚工藝的時候都十分認真,唯有他明顯心不在焉,總低著頭。

    但真正開始制磚的時候,他卻比認真聽講的犯人們做的還要嫻熟。

    取的土土質細膩,基本不含砂石,那些因疏忽取土粗糙的犯人們挨了數次鞭子,自然便眼紅盯上了謝瞻。

    不過,這并不是令犯人們最嫉恨的。

    流刑,是僅次于死刑的重刑。

    能被發配到此地的流犯們,多半是犯了殺人或謀逆重罪的窮兇極惡之徒,必須用強權來壓制,罪重者?由差役專門關押看管。

    是以流犯營的差役們最是心狠手辣,鐵手無情,任你?曾經是王侯將相還是平民百姓,見著不順眼的一鞭子就?抽過去把你?打趴下。

    偏偏平日里差役們中有那么兩三個極少去抽謝瞻,哪怕抽打一下也不過是輕輕帶過裝個樣?子,弄得其他犯人們很?是不滿。

    原本謝瞻默默無聞,眾人對?他持觀望態度,三天前他忽然剃去了臉上的毛發,換上了整潔的衣服,大?家才知道,原來這個啞巴不僅生得不丑,還俊俏得厲害。

    聽村里人說,啞巴的媳婦來找他了,長?得那叫一個國色天香。

    這樣?一個俊美,干凈,又娶了美貌妻子的男人與他們這些罪惡滔天的罪犯簡直格格不入。

    制胚的時候有人往謝瞻身上扔泥巴。

    開始是只是扔到他的身上,后來見他毫無反應,以為他好欺負,居然直接往他面門上扔。

    謝瞻摸了一把臉上的污穢。

    那名叫做黃二的犯人,便是這些流犯之中有名的窮兇極惡之徒,因為奸.淫并殘忍分尸殺害了三女兩男,被家人用銀錢收贖才未被判處死刑而流放到了遼東。

    見謝瞻望過來,黃二用挑釁和?得意的眼光,繼續往謝瞻身上扔了一灘泥巴。

    “今早,我都看見了。”

    他忽地怪笑一聲,湊近謝瞻低聲道:“那就?是你?女人吧?嘿嘿,長?得可真夠騷的!那皮肉兒?,嘖嘖,真比娼妓館里面的妓.女還要白?!不如?哪天,你?也叫兄弟我去嘗嘗她的味道……”

    說著,黃二臉上露出猥瑣陶醉的神態。

    今天早上,謝瞻將沈棠寧送出村子時,無意遇見了被差役押送來服刑的黃二。

    同為男人,他當然知道此時黃二的腦子里在想些什?么齷齪。

    黃二還在兀自肖想著,清晨那被風吹起的一角幃簾里,躺在馬車中的女人肌膚有多么雪白?,細嫩,頭發卻宛如?瀑布一樣?烏黑柔順,纖細的腰肢更不盈一握,若是能將這樣?的女人弄到手玩上一玩,便是立即就?死也不枉此生了。

    他不僅不遮掩,反而故意朝著謝瞻的方向擠眉弄眼。

    謝瞻放下手中的模具。

    他突然一個箭步沖到黃二面前,一拳頭砸到黃二的下巴上。

    那一拳頭揍得極有技巧,黃二僅哀嚎了半聲,剩下的那半聲便被口中失禁般涌出的血水堵住了。

    緊接著他的小腹上也被人狠狠地鑿了兩三拳,這會兒?他是一聲兒?也叫不出來了,疼得淚流滿面,卻只悶哼一聲,“咕咚”跪倒在了地上,又驚又懼地看向謝瞻。

    謝瞻的動作可謂又狠又快又急,黃二根本來不及呼救下巴就?脫臼了,巡視的差役見黃二跪在地上,以為他又在偷懶,一鞭子就?抽了過去。

    “黃二,你?又作什?么死,站起來干活!”

    黃二有苦難言,本來下巴和?腹部?就?疼到他想立即死過去,差役那一鞭子,直接將他抽得臉朝地趴倒在了地上,血糊了滿臉,再也站不起來。

    周圍有看見的犯人,紛紛被謝瞻那一套嚇傻了。

    在流犯營中,拳頭就?是硬道理,這個啞巴平日里看著是默默無聲,一出手竟是個練家子,能將人高馬大?的黃二之流都揍得爬不起來。

    眾人哪里敢告發,連忙低頭都裝作沒看見干著自己手頭的活計,生怕謝瞻也過來給上一拳頭。

    欺負謝瞻的心思,一時也被丟到了東海大?洋里。

    到下午日落之時,烏金搖搖西墜,服刑結束,眾人才各回各家。

    謝瞻盯著自己的一步一個腳印,走了一路。

    走到村口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抬起頭,朝著昨日還生了炊煙的方向望去。

    湛藍無一絲陰翳的天空上方,除了幾片色彩瑰麗的云霞與幾只匆匆歸林的倦鳥,空空也無。

    ……

    一輛馬車停在破舊的木門前。

    男人下了車便繞到馬車后,道了一聲得罪,將車上的女子小心抱了下來。

    那女子烏發凌亂,渾身柔弱無力,而男人的一只手則貼落在她的大?腿上,另一只手放在女子的后背上。

    女子落地之后就?踉蹌著后退幾步,另有一個女人來攙扶住了她,關切地問?:“沈娘子,你?沒事吧?你?腳扭傷得有些嚴重,慢些走。”

    這兩人自然便是走到鎮上后又半途折返的楊氏和沈棠寧。

    卻說今個兒?大?清早天都沒亮,楊氏和?蔡詢還在睡夢之中,就?被外面謝瞻的拍門聲給驚醒。

    兩口子當真佩服謝瞻的精力,昨夜聽隔壁那動靜鬧了快一晚上,近四更時分才消停下來,叫到最后,聽著沈棠寧嗓子沙啞了,哭都哭不出出來聲兒?,而楊氏跟蔡詢也不免累極沉沉睡去,哪想到這一大?早,他還能起得這么早過來叫門!

    謝瞻想把沈棠寧送走,問?楊氏和?蔡詢能不能借一輛馬車,讓楊氏幫忙將沈棠寧送到城里的驛站去。

    也算是謝瞻走運,村子向北走接近十里地剛巧有個富貴人家的田莊子,蔡詢先領著謝瞻去村長?家借了輛牛車,兩人坐著牛車去田莊,一來一回就?花了一個時辰。

    莊子里面常年為主人家備著馬車,蔡詢花了二兩銀子租了輛馬車,快到晌午時分,謝瞻將還在昏睡的沈棠寧抱上馬車,由楊氏護送著就?去了鎮子上。

    楊氏這廂說罷,忽見一個人影從身旁閃了過去。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人是誰,就?聽車夫驟然慘叫一聲。

    大?晚上的,一個男人抱著一個美麗的女人,舉止親密。

    謝瞻的眼眶里,哪里還裝得下楊氏。

    在看見沈棠寧被別的男人抱在懷里送回來的那一刻,謝瞻腦子就?“嗡”的一聲,瞬間氣血上涌,一片空白?。

    白?天黃二和?他說的那些挑釁之話?仿佛又回蕩在了他的耳邊:他的妻子生得柔弱貌美,又是這般晚的天色,這個畜生對?她做了什?么!?

    車夫殷勤,見楊氏扶著沈棠寧,便準備把沈棠寧和?楊氏落在馬車里御寒的毯子一塊拿進屋里去,突然一個男人雙目赤紅,氣勢洶洶地從斜刺里竄了出來,揪起車夫的領子就?往他臉上狠狠招呼了一拳。

    拳頭如?雨點一般狂落下來,車夫大?叫一聲,抱頭鼠竄。跌倒在地上,又被謝瞻薅起來繼續揍,當真是被揍得毫無還手之力,只會嗷嗷慘叫救命。

    沈棠寧扭頭一看,花容失色,頓時也顧不得腳踝的劇痛了,連忙去拉謝瞻。

    “你?做什?么,住手,阿瞻快住手!”

    謝瞻一把將她推開,又往那車夫臉上砸。

    幸虧楊氏及時扶住了沈棠寧。

    周圍的村人聽見外面的動靜,紛紛興奮地打開門窗開熱鬧,更有些大?膽的,圍聚一起站在遠處指指點點。

    “這啞巴瘋了!”

    “你?看我說什?么來著,這些流犯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無論沈棠寧如?何哀求,謝瞻就?像發了瘋一樣?踢打著車夫,車夫嚎啕大?哭,口中不住喊“好漢饒命好漢饒命”之類的話?。

    眼見車夫的頭上已經見血,楊氏不由大?急道:“二郎,你?還不快停下來,人家好心把我們送回來,你?這是干啥,你?要真把他打死了,你?娘子可怎么辦!”

    “夠了!”

    謝瞻停頓的間隙,沈棠寧拼盡全力,打了謝瞻一巴掌。

    “啪”的一記重響。

    霎時,全場寂靜。

    謝瞻一愣,虎口松開。

    車夫蜷縮著身子倒在地上,又連滾帶爬躲到楊氏和?沈棠寧的身后。

    沈棠寧擔心車夫被謝瞻打出什?么事兒?來,摘下耳上的珍珠耳鐺遞到他的手里。

    “多謝大?哥載我和?楊大?嫂回來,是我的錯,讓你?遭受了無妄之災,這是誤會!這些首飾還請你?拿去,也能賣幾兩銀子,權當是我給你?的補償,望你?千萬不要計較我夫君的無心之過。”

    說到此處,沈棠寧指了指自己的頭,歉疚道:“他腦子從小就?不好使,一發瘋就?要打人,你?別往心里去。”

    只見這車夫是鼻青臉腫,嘴歪眼斜,早被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里還敢去計較謝瞻是真瘋還是假傻,哆哆嗦嗦拿了沈棠寧的首飾便爬上了馬車。

    生怕晚一步謝瞻再來揍他,駕著馬車逃命也似的飛跑了。

    “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楊氏把人群都驅散了,趕緊攙扶著沈棠寧進了屋,把她扶到床上躺下。

    離開時,謝瞻也從門口走了進來。

    剛謝瞻那股打人的兇狠陰冷勁兒?,可謂命也不要似的,常言道不怕硬的,就?怕橫的,不怕橫的,就?怕不要命的。

    光是看著楊氏心里都犯憷,躲了他老?遠道:“二郎,那個夫妻倆,呃……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千萬別再動手了!”

    說罷也不敢多耽,飛快地走了。

    謝瞻掩好門,慢吞吞挪到床邊。

    沈棠寧蓋著被子,背對?謝瞻而躺。

    謝瞻也知道自己是闖了禍。

    其實當他看見沈棠寧一瘸一拐,虛弱地被楊氏攙扶進屋的時候,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關心則亂,誤以為車夫欺負了沈棠寧,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當著她的面把那車夫狠揍了一頓。

    沒錯,他只覺得自己當著沈棠寧的面發瘋,惹得她生氣這事兒?自己做錯了。

    即便是現在,他心里依舊覺得那個車夫欠揍,若不是沈棠寧阻攔,他定要將那車夫兩只手都打斷,再也做不出那等下作之舉。

    謝瞻打了桶井水,倒進鍋里,給沈棠寧生火燒水喝。

    沈棠寧沒來之前,謝瞻日子過得十分糊弄,稱得上是得過且過。

    喝冷水,睡冷炕,有飯就?吃一口,沒飯就?餓著,有一天混一天的活。

    可是沈棠寧不同,他不能叫她喝冷水。

    水很?快溫熱了,他用舀子舀出一碗,端到屋里。

    “渴嗎?”

    他問?,聲音里帶著幾分討好和?悻悻然。

    沈棠寧一語不發。

    “水快要涼了。”他又說。

    依舊沒有回應。

    “我看你?腳也受傷了,我給你?上藥?”

    “……”

    謝瞻走到炕沿,放下水碗,試圖掀開被子查看她的傷勢。

    然而剛一碰那被子,沈棠寧就?踢開了他的手。

    謝瞻就?有些訕訕地。

    屋內,靜得只有屋外大?風偶爾拍打窗欞的響動,以及謝瞻粗沉的呼吸聲。

    謝瞻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站到他的雙腳都僵麻了,水也徹底冷了。

    他終于開始意識到,或許沈棠寧生氣不理睬他,并不僅僅是因為他打了那個車夫。

    他望著沈棠寧后背如?瀑的長?發,默默凝視著。

    片刻,低聲說道:“團兒?,我知道你?怨我騙你?,我送你?離開,只是不想你?以后后悔,我謝瞻今日已是一無所?有,孑然一身,死不過一條命耳。可你?不一樣?,你?還有親人,還有我們的女兒?……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平安順意地過完一生,將圓兒?撫養長?大?。”

    “如?果你?是因為對?我愧疚,才執意想留下陪我,那么我并不需要這份憐憫,一切所?作所?為,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即使沒有你?,沒有與契國的和?談,想要構陷我的奸人,同樣?也不會放過我,而倘若與契國結盟便能盡快地平定叛亂,我想如?果再重來一次,我也依舊會做同樣?的選擇。”

    “唯一令我感到日夜良心不安的,便是那些因我而枉死的無辜將士,他們終究是沒有活到勝利的那一刻。如?果你?覺得我從前救了你?,你?想報答我的救命之恩,那我告訴你?那些都是我的自愿之舉,我從不需要你?來回報我。如?果你?是覺得我可憐……”

    他頓了一下,嘴角噙起一抹說不上是苦澀還是自嘲的笑。

    “天下誰人不可憐,我不過蕓蕓眾生其中之一罷了,那些因我枉死的將士,他們更加可憐,我今日所?遭受的刑獄之苦,是為了償還我心中的罪孽,理所?當然,這些又與你?何干?”

    “你?說完了?”

    她聲音冷冷地傳過來。

    “說完了。”

    沈棠寧坐起身來,也看著他。

    兩人正對?著,明明謝瞻是站著,顯得更為高大?,但在沈棠寧面前,他卻好像底氣不足似的。

    兩人只對?視了幾息的功夫,他便倉促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沈棠寧涼涼一笑,“你?謝將軍當真是大?公無私,舍生取義,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好,為了那些冤死的將士,倘若我此時再反駁你?一句,都成了不識抬舉的罪人一般!”

    謝瞻無奈道:“團兒?,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棠寧打斷他,“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謝臨遠,你?還要不要趕我走?”

    謝瞻沉默。

    “明天我再送你?離開。”

    燭火忽地“吡呲”一聲,炸開一道燭花,兩人投射在墻壁上的剪影也晃動了一下。

    沈棠寧看著謝瞻,眼眶漸漸紅了。

    這半年來所?有的絕望與滿腹的委屈,牢騷,好似在一瞬之間都涌了上來。

    尤其是看著他那張分外冷靜絕情的面龐,那口氣就?這么不上不下地堵在了沈棠寧的胸臆之間。

    路途漫漫,越近遼東天氣愈發嚴寒,當她縮在馬車之中被凍得手腳俱冷,一次次昏睡,發著高熱瑟瑟發抖的時候,她沒有想過要哭。

    當所?有人都勸她不要去遼東,當溫氏求她留在她的身邊,年幼的女兒?在她懷中哭泣的時候,她哭了,卻又很?快擦干自己的眼淚。

    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為了妻子的責任也好,愧疚憐憫也好,救命之恩也罷,不論是哪一個原因,就?像對?溫氏說的那樣?,她不可能做到眼睜睜看著謝瞻去死。

    她知道自己很?犟,所?以溫氏也沒有選擇再去對?她橫加阻攔,是,從小到大?,哪怕她遭人欺凌、譏諷、侮辱,傷心委屈地大?哭,最后也要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

    她絕不甘心自己的命如?此,就?算她卑微若蒲草,可旁人越是輕賤她,她就?越是要活得堅強,活得更好,即使是流著淚也要把自己選的路走下去。

    沈棠寧不想哭,她抬起頭,把眼淚硬生生憋回去。下炕打開自己的其中一只箱籠,從里面取出個用油布包裹的物件,當著謝瞻的面一層層解開油布。

    謝瞻臉色已經變了。

    他隱隱猜到了沈棠寧想做什?么,卻又無法?去阻止。

    沈棠寧既然敢當著他的面打開,說明里面的東西她早就?看過了。

    自己的私密物件被現于人前的那種尷尬,窘迫,以及有所?預料卻又猝不及防的羞恥和??*羞愧,使得他的整個臉龐火辣辣得燙了起來。

    油布上,只放著兩個物件。

    一條女子用的綾帕,上面繡著兩朵并蒂海棠小花兒?,并一只碎成兩截的海棠花白?玉簪。

    白?綾帕因接觸空氣日久,表面已泛黃,正常人都不會再使用,沈棠寧舉起那條白?綾帕,問?謝瞻:“你?告訴我,我三年前丟失的帕子怎么會在你?的手里?”

    原本,沈棠寧是不會記得自己這條丟了三年的綾帕。

    恰巧,這條綾帕是她未出閣前繡了一半便丟在一旁,剩下的那一半繡樣?是溫氏幫她修補而成。

    她十分喜歡這條她與母親合繡的帕子,時常帶在身邊,見到這條帕子,就?仿佛母親的音容笑貌仿佛還在眼前。

    但這條帕子,三年前卻在鎮國公府中,某次她找尋丟失的小兔綿綿之時誤失。

    為此,她還一度沮喪了好久。

    “一條帕子而已,你?我夫妻,我手里有條你?的帕子,有什?么稀奇!”謝瞻避開她的目光,說道。

    話?雖如?此,然而沈棠寧的眼神,仿佛已將謝瞻里外看破,甚至讓他心里生出羞惱之意。

    是,他承認他那個時候就?對?沈棠寧含有一些難以言喻的情愫,她的一舉一動都牽掛著他的肚腸。

    她越是對?他不屑,他就?越是對?她好奇,表面上越是刻意表現出冷峻傲慢的姿態,甚至是欺負她,以此來吸引她的注意。

    那條帕子,如?果他心里沒鬼,早就?該扔了,那天卻鬼使神差地被他掖到了懷里。

    但那又能說明什?么?

    “那我已經碎掉了簪子,你?還留著做什?么?”沈棠寧又問?。

    “我送你?的東西,自然想留便留,與你?何干?”謝瞻說得也是一派理直氣壯,義正言辭。

    沈棠寧怒極反笑,她把帕子直接甩到了謝瞻臉上。

    “謝臨遠,我討厭你?的自私自負,不過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哪一點嗎?我討厭你?是個膽小鬼!我沈棠寧敢說我悅慕你?,為了你?,我愿意千里迢迢來到這個滴水成冰的苦寒之地,你?敢對?我這樣?說嗎?你?敢說你?每一次命都不要地救我,不是因為你?喜歡我!你?一次又一次地找借口推拒與我和?離,只是不想要我離開你?,你?明明每天晚上都想我想得要死,卻還要對?我說這些絕情的話?來傷我的心!”

    “轟隆”一聲。

    謝瞻難以置信地看向沈棠寧。

    我,悅慕,你?……

    在沈棠寧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她口中剩下的話?他便已然聾了般聽不到。

    平日里他如?珍寶一樣?貼身收在懷中的帕子,就?這么飄飄然,仿佛一只美麗的白?蝶從他面前飄落了下去。

    第77章

    沈棠寧走到?謝瞻的面前,仰頭看著?他。

    “我再問你?一句,你?還要不要我走?”

    明燭下,她的一雙杏眼亮得驚人,宛如?今夜的湛湛月色。

    看著?她的眼睛,謝瞻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砰砰”跳動的,亂了?節拍的心跳聲。

    他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眩暈和不真實感沖昏了?他的頭腦。

    她怎么會喜歡他呢。

    可,她親口說?她悅慕他呢……

    謝瞻伸出手,怔怔地撫摸她美麗的臉龐。

    這仿佛只是?他做的一個美夢,天知道,曾經在他腦中有?無數次幻想過沈棠寧喜歡他。

    不是?自?作多情,不是?他的一廂情愿。

    哪怕一直到?現在,他也始終認為處暑那夜若不是?他利用了?她的心軟,威逼利誘,強占了?她的身子,或許她根本不會答應做他的妻子。

    他遠比宗瑁和蕭硯要更無恥,更卑鄙。

    甚至是?強占她的身子這種事,他竟還不止做過一次……

    她,她怎么會喜歡他這樣無恥又自?私自?負的男人呢?

    可是?,他又多怕夢一旦醒來,他會真的一無所有?,連她也失去了?……

    謝瞻已經是?個廢人,他已經一無所有?,不再是?曾經的天之驕子,能夠配的上她的謝臨遠。

    如?果不是?因為隆德帝一念的心慈手軟,今日的他便是?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

    他死便死了?,何?苦還要再牽累無辜的沈棠寧?

    念及此,謝瞻強迫自?己收回手去,也不敢再去看沈棠寧的眼睛。

    “別犯傻了?,我早就說?過,你?這樣無趣的女?人我不感興趣,這一切不過你?自?己自?作多情。何?況我這一輩子,狂悖無禮,生死由命,用不著?任何?人來同情!”

    掌心深處仿佛還殘留著?她面上柔膩的余溫,然而放完狠話,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又偷眼看了?回去,待看到?她眼中流下的哀傷又失望的淚水,他的心臟也如?同被人狠狠攥住一般酸疼難言,開始懊悔自?己說?的話是?否過于冷漠絕情。

    沈棠寧抹去眼角的淚

    她冷笑?著?道:“好,如?你?所愿,現在我便離開,從今往后不再來打攪你?!但我也告訴你?,謝臨遠,離開京都前,仲昀說?他愿意等我,哪怕等一輩子,他愿帶我離開京都,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覺得他說?得對得很,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回去我便立即改嫁給他!”

    “不行!你?敢——我不允許,你?不準嫁!”

    謝瞻聞言勃然色變,一把抓住她的肩怒道:“我看你?真是?昏了?頭!你?嫁給七郎有?何?不好?難道我堂堂謝氏子弟,還比不上他蕭仲昀一個懦弱又卑鄙的狗東西,當初他都能拋棄你?,你?竟然還敢信他!”

    什么……什么嫁給七郎?!她與謝睿……?

    沈棠寧險些被他氣背過去,她指著?他,渾身顫抖。

    “你?再胡說?八道……我和七郎一直清清白白,你?管我想嫁誰!好好,我知道了?,謝臨遠,現在我就滾!如?果今夜我離開了?這間屋子,哪怕日后你?用八抬大轎求我回去,我也絕不會再回頭!”

    她摘下脖頸上謝瞻贈她的玉牌,怒而甩到?謝瞻的臉上,將他使勁兒一推。

    屋門被她撞開,寒風爭先恐后地涌了?進來,而沈棠寧卻頂著?風,不管不顧地就沖了?出去。

    “寧寧!”

    她身上穿著?單衣,腿腳也還受著?傷,謝瞻大吃一驚,連忙追過去從身后抱住她。

    他心力交瘁,低低地,萬分痛苦地叫道:“寧寧,別這樣逼我好不好!”

    沈棠寧一根根掰他的手指。

    “放手!”

    這樣冷的天,黑的夜,謝瞻怎么可能放心地任由沈棠寧離開,她根本就是?在逼他做決定!

    謝瞻咬著?牙,先深深吸了?一口氣,試著?和她商量。

    “三個月,你?就留下來三個月,到?時候我再送你?離開好不好?”

    “放手,你?放不放手!”

    沈棠寧一腳踩在謝瞻的腳背上。

    別看她人不重,勁兒卻不小,盛怒之下,幾乎是?使上了?吃奶的力氣。

    謝瞻疼得齜牙咧嘴,又拿她無可奈何?。

    他怎么險些忘了?沈棠寧根本就不是?只任人宰割的兔子,當年她剛嫁進鎮國公府,在府里孤身無援的情況下就敢公然和他叫板,哪怕淚流滿面也要瞪著?他犟,硬是?不肯低頭認錯。

    可他不就是?喜歡她這股表面柔弱,內心卻不肯服輸的倔強嗎?

    謝瞻咬著?后槽牙,臉上的青筋一根根爆了出來。

    這半年算是?很大程度上磨煉了他的耐性,但此時此刻面對這樣的沈棠寧,他便是?有?再好的耐心也告罄了?。

    謝瞻猛地將沈棠寧的身子掰過來,氣得地吼她道:“犟種!你就非要和我犟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這里冬天有?多冷,你?待在這里會和我過什么樣的日子?!朝不保夕,吃不飽、穿不暖,被人戳脊梁骨,永遠都是低人一等的流犯之妻,沒有?人再瞧得起你?,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出頭之日,永遠不知道死和明天哪個先來,如?果我一輩子都回不去,你難道要在跟我這里待一輩子?!”

    沈棠寧眼里閃動著水光,極輕地說?:“富貴非我愿,帝鄉不可期,榮華富貴我不羨。禍福相倚,豈失一死,我也不懼。阿瞻,從今往后,我們就在這里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好嗎?”

    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在這一刻,這個一向在戰場上殺伐果斷,自?負自?傲的男人,他的雙目中也不覺泛上了?酸澀的濕意。

    說?沒有?感動那都是?假的。

    一個女?人,愿意為他拋棄所有?,只身千里來追隨,將自?己最青春美好的年華陪他虛耗在這片荒涼貧瘠的土地上。

    而她本應該過著?優渥的生活,在鎮江老?家為溫氏養老?,是?他將無辜的她和女?兒卷入這場政斗之中。

    他既心疼,又萬分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三年結發夫妻,三年里他都沒有?真正把沈棠寧當做妻子好好地憐惜過,呵護過。

    每一次,不是?在爭吵爭執,便是?在別離。

    那時他年輕氣盛,自?以為是?,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想來卻唯有?懊悔,竟與她錯過了?那么多歡樂的,本應珍惜的時光。

    每一次的相聚,總是?那么地短暫。

    在被流放到?寧遠的三個月間,內心唯一還支撐他活下去的念想便是?她和女?兒。

    每天晚上他都會失眠到?深夜,唯有?枕著?她的帕子方?能勉強入眠。

    而在夢里,他時常會夢到?兩人在平涼的那一個月,夢到?中秋夜兩人手牽著?手一起泛舟柳湖上。夢到?她答應與他做夫妻的那一晚的月光有?多美,他有?多快活,夢到?大火之后她在他的懷里哭著?說?她在乎他……

    那是?大概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無憂的時光。

    再次見到?沈棠寧,他已經從云端跌落到?了?塵埃里,高傲的自?尊使得他的內心無時不刻不在油鍋中煎熬,卻只能裝作冷酷的模樣趕她走。

    然而,她親口說?她悅慕他。

    他曾苦苦地戀慕了?她整整三年,終于等來了?兩個人心意相通的那一日。

    從來沒有?人給過他這般真摯,深沉,卻又不求一絲回報的似水柔情。

    微涼的風吹動著?屋門,將屋內的燭光搖晃地一閃一爍。

    交錯的光影投射在他如?懸膽般挺拔的鼻梁上,幽黑的雙眸被映射地時而昏暗,時而明亮,他的雙眉緊緊緊皺起,額頭也沁出汗珠,似在掙扎抉擇。

    終于,謝瞻的雙眉緩緩松開,深深地凝視著?沈棠寧,下定了?決心。

    這一次,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要再辜負他。

    “好,寧寧,我都應你?,從今往后,我再不辜負你?,我們就做一對最平凡的夫妻。”

    沈棠寧一喜,誰知下一刻,他竟忽地從懷中抽出一塊鋒利的鐵片,對著?自?己的小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削去。

    她的笑?容凝滯在嘴角,鮮血也猝不及防濺灑到?她的身上。

    沈棠寧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尖叫起來,下意識捂住他血涌不止的小指。

    “你?做什么,你?這是?做什么?!”

    她嚇壞了?,待看見自?己滿手的鮮血,更是?崩潰地大哭,連忙到?地上去找那截掉落的斷指。

    謝瞻卻強硬地將沈棠寧從地上拉了?起來。

    “不必找了?,寧寧你?聽我說?。”

    謝瞻說?道:“這是?我欠你?的。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丈夫,我曾經也對你?說?了?許多違心難聽的話,可你?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怨恨過我,我今日只想告訴你?,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貞潔,我也根本不在乎什么貞潔。寧寧,今夜我用我的性命向你?發誓,從今往后,我謝瞻會一心一意對你?沈棠寧好,如?有?辜負,必遭天打雷劈,身首異處,永世不得起復!”

    “瘋子,你?這個瘋子!你?發誓便發誓,做什么要傷害自?己!”

    沈棠寧半點也高興不出來,恨恨地捶打著?謝瞻。

    謝瞻臉上卻浮現出笑?意。

    他面不改色地將沈棠寧抱回床上,仿佛斷掉的不是?指頭,而只是?他的一個指甲蓋兒。

    沈棠寧到?底還是?將謝瞻的斷指找了?回來,她的箱籠中帶著?一些常備的藥,又去楊氏家里借了?些烈酒,準備親自?給謝瞻接上斷指。

    楊氏夫婦剛才就聽兩人在院子里爭執不下,還十分擔心,想過去探望,沈棠寧知道謝瞻驕傲,必不愿旁人看到?他脆弱之處,只好推搪說?是?謝瞻打架的時候傷到?了?,這才搪塞過去。

    這兩年她隨軍時跟著?軍醫學?習了?不少包扎縫合的方?法,技藝算不上爐火純青,但簡單的縫合斷指還不成問題。

    她先快速清洗了?斷指,將針線工具都消過毒,才對著?燈開始縫合起來,一針一線,每一次扎進他的肉里,都仿佛是?扎在她的心上。

    縫合完后,這樣冷的天,她硬是?出了?一身的虛汗,抬眼一看謝瞻還坐在炕上看著?她笑?,沈棠寧氣不打一處來,攘他一拳道:“你?還笑?,虧你?還笑?得出來!你?知不知道,這樣偏僻的地方?,若是?我不會縫合,你?的這根指頭還要不要了?!”

    “那就不要了?。”謝瞻說?。

    沈棠寧瞪他一眼,再生氣,還是?得幫他把傷口包扎好,卻又擔心明日謝瞻勞作的時候傷到?縫合處,前功盡棄,越想越愁。

    謝瞻老?實認錯道:“對不起寧寧,我錯了?,以后我再不會這樣嚇你?了?。”

    “我是?氣你?不愛惜自?己!”

    沈棠寧到?底不舍得責備他,嗔他道。

    “那以后我好好愛惜自?己,定不再惹你?傷心生氣!”謝瞻立即保證。

    兩人相擁著?抱了?片刻,謝瞻低下頭,她紅紅的唇微微撅著?,顯然還有?些鬧脾氣。

    他試探著?吮住沈棠寧的唇瓣。

    雖然他嘴上認錯了?,沈棠寧仍是?氣惱他這幾日的冷漠無情,便閉緊了?牙關,故意不叫他親近。

    謝瞻觸到?她的牙齒,遲疑了?下,再次嘗試,依舊吃了?閉門羹。

    接下來,他很聰明地沒有?直接探舌而入,而是?在她的唇瓣周圍打著?轉,一下一下輕柔地啄吻著?。

    不帶任何?的情.欲之色,也無唇齒交融的纏綿曖昧,僅做歉意的撫慰與溫存。片刻,沈棠寧嬌吁微微地軟在他的胸膛上,閉目聽著?胸口男人穩健有?力的心跳聲。

    “還疼不疼?”他忽低低問她。

    沈棠寧的香腮就情不自?禁地飄上兩團紅暈,心里卻暗暗著?惱。

    昨天晚上,這混蛋險些沒把她折騰死!

    兩人真正做夫妻的日子雖不長,但她與謝瞻在床笫之間,還算是?契合。

    他有?時雖孟浪輕薄了?些,總想出些令她又羞又惱的手段,但若是?這些手段能令他快活歡喜,她心里也是?甘愿的。

    何?況他也不全?然是?一心只顧自?己舒坦,大部分的情況下對她亦是?十分溫柔體貼,照顧她的感受,沈棠寧又天生無法抗拒對她溫柔小意的男子。

    昨夜開始的時候她亦有?些情動,又憐惜他曠身日久,便忍著?羞恥幾番柔情,任他狂縱,甚至放下身段主?動撫慰于他,一心想令他快活展顏。

    后來她不免就吃力了?,不過強作精神撐著?。

    到?最后他卻依舊精力充沛,而她實在疲倦,不得已連聲求饒,不知叫了?他多少遍的好哥哥好夫君,他都不為所動。

    迷迷糊糊間她昏睡了?過去,連他何?時結束的都不知道,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被送上了?馬車,才知原來昨夜的癡纏繾綣都是?他緩兵之計,這豈能讓她不傷心欲絕?

    如?今想來,想必那時謝瞻就打定了?主?意要將她送走,晚上不過是?趁機折騰得她沒了?力氣和再他犟罷了?!

    “你?還說?,疼,疼死了?!都怪你?!你?真壞死了?!”

    粉拳雨點般捶打在他的身上,那點子力氣自?然是?不疼的,因她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小女?兒的嬌態,這話說?出來不像是?責備,反倒像是?在打情罵俏了?。

    “我的錯,都怪我,都怪我。”

    謝瞻親了?下她的手背,親罷,卻頓了?一下,誠懇而疑惑地道:“我問的是?你?的腳怎么扭傷了?,你?說?的是?哪里?難道是?還有?別處?”

    怎么能沒有?別處!

    沈棠寧坐起來瞪著?謝瞻,紅著?臉欲言又止。

    直到?看見他臉上藏著?的那一絲微微的戲謔,她終于后知后覺反應了?過來,這廝又在戲弄她!

    謝瞻雖是?被打,臉上卻一直在笑?著?,打不還手。

    他一見到?沈棠寧嬌憨可愛的樣子,就忍不住想逗逗她。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

    村子里雜草多,今早謝瞻去找蔡詢借馬車之前,便已在院子里采摘了?些消腫化?瘀的藥草搗成泥膏,敷在沈棠寧身上。

    剩下倒進一個小罐子里,放到?了?沈棠寧的香包里,只不過沈棠寧沒有?發覺而已。

    當時她一心回去找謝瞻算賬,喝停了?馬車,誰知從馬車上下來時太過著?急,無意扭傷了?腳。

    謝瞻脫去她的鞋襪,果見沈棠寧的腳踝處紅腫得高高的,在她雪白細嫩的肌膚上顯得尤為刺眼。

    謝瞻心疼不已,依她言從箱子里找出紅花藥油等藥,涂抹在沈棠寧腳踝的傷處。

    藥膏清涼,涂上后腫處便沒那么難受了?。

    其后謝瞻還提出要查看她傷的另一處,沈棠寧自?然如?何?也不肯再同意。

    趁他出去端熱水的功夫,她自?己蓋上被子悄悄上了?藥。

    雖然身上又冷又疲倦,某些地方?還不大舒服,但是?她的心里是?踏實的。

    半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如?此的踏實。

    奔波了?整整一天,又是?爭吵又是?崴腳扭傷,在謝瞻端著?熱水進來后,才發現他的妻子已經累極蜷縮在被衾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沈棠寧驚醒過來,下意識地先摸了?一下身側。

    空空如?也,但被窩里仍然是?溫熱的。

    她松了?口氣。

    還好,她還在家里。

    想到?謝瞻已經走了?,看了?看時辰,果然,她睡到?太陽都出來了?,都怪她貪眠,不免心急自?責起來。

    謝瞻手指受了?傷,她本來想拿些首飾和謝瞻一起去流民?營,看能不能求那里的差役讓謝瞻在家里養養傷,等手指長好一些了?再去干活。

    念及此,她忙起身穿衣,去箱籠中翻找出幾件貴重的首飾包好,剛洗漱完畢準備出門,就聽大門處傳來一陣聲響。

    謝瞻回來了?!

    沈棠寧從窗外一看是?他,又驚又喜,連忙開門。

    “阿瞻,你?怎么回來了?!”

    軟玉溫香的身子歡喜地撲上前抱住了?他。

    謝瞻手里還提溜著?一只野雞和幾條滴著?水的鮮魚,擔心血水弄臟沈棠寧的衣擺,快步上前將她推進屋里道:“你?別出來,外面冷。”

    進門將獵物放下,見沈棠寧只顧著?緊蹙眉頭檢查他手指的傷勢,心里頭一暖,握住她的手柔聲解釋道:“我沒事,我早就不疼了?。今早我去服刑,班頭看我手指上包著?紗布,便令我回家休息兩日,傷好了?再去干活。”

    這當真是?意外之喜了?,沈棠寧欣喜地道:“沒想到?他們這般通情達理,阿瞻,下次你?去的時候一定要帶些禮物過去感謝他們!”

    謝瞻微微一笑?。

    其實,那些差役當中早有?人認出了?他是?誰。

    流民?營中差役的長官之首名為班頭,寧遠城中大河村與井水村兩個村子流犯營的班頭叫做丁振。

    丁振平日里對謝瞻并無過多照拂,不過是?抽他鞭子的時候看似用力,實則沒那么下狠手罷了?。

    昨晚謝瞻幾乎守著?沈棠寧一夜沒睡,凌晨四更的時候帶上斧頭鐵錘等物去了?附近的山上,砍樹伐木制作了?一個陷阱,準備給沈棠寧獵些肉補身子。

    因陷阱做完時辰還早,他便直接去了?羊山的流犯營點卯。

    流犯營中有?規定,所有?流犯需要在每日旦夕時分按時點卯,不得有?差池延誤,否則要笞三十杖,每月遲到?三次,累計遲到?十次以上,則要移交縣衙處以重刑。

    那時天蒙蒙亮,只有?丁振和一個小差役也提前到?了?。

    見他手上包裹著?紗布,丁振問了?他一句,聽說?他是?受傷了?,丁振給小差役使了?個眼色。

    小差役離開后,丁振才走到?謝瞻面前叉手施禮,壓低聲音說?道:“謝將軍,小人一介小吏,您恐怕不認識小人,小人癡長您十多歲,但在小人眼中,您是?一位真正的鐵骨錚錚的漢子,小人絕不相信您會做出通敵叛國之舉。”

    說?至此處,丁振卻嘆了?一口氣,又道:“先前袁公公走的時候也再三叮囑,讓小人切莫苛待了?您,謝將軍您放心,只要您在寧遠一日,小人必定護您周全?!只是?為防這營中另有?眼線,平日里小人不得不對您和眾犯人們一視同仁,鞭打之時,還請您海涵諒解。”

    話畢又請謝瞻先回去養幾日傷,姿態畢恭畢敬。

    謝瞻不想惹麻煩,拒絕了?。

    奈何?丁振一再懇求,說?會給他找好借口,謝瞻便想著?今天剛好歇息一日,看看在家里能幫沈棠寧做些什么家用之物,也好過她總去找蔡詢夫婦討借。

    遂謝過丁振,走了?。

    家去之前,先去了?一趟羊山上自?己放置陷阱之處。

    算是?他運氣好,陷阱中掉進去一只稚雞,他看天色還早,便又去河里叉了?三條大魚。

    二月末的遼東依舊很冷,地里的野菜都沒長出葉子來,謝瞻只好挖了?些野菜根,帶上雞魚,方?滿載而歸。

    眼見紗布最后一層都透出了?血色,沈棠寧吸著?氣小心拆開包扎在他小指上的紗布,才發現傷口不僅滲出了?不少血,看起來頗為猙獰,她全?程幾乎是?皺著?眉給他重新清理了?傷口。

    因為謝瞻不愛惜自?己,受了?傷還要去打獵叉魚,并且在她責備他的時候臉上還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你?再這樣,以后休想我再理會你?!”沈棠寧生氣地道。

    見她當真露出怒色,謝瞻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訕笑?著?一哂。

    “我以后絕不這樣了?。”

    野雞還沒死,身上只是?受了?傷,謝瞻殺雞的時候,他按著?雞頭,沈棠寧就忍著?恐懼在一邊幫他把雞固定在砧板上。

    本來謝瞻可以一刀把雞結果了?,為了?哄著?沈棠寧,兩人足花費了?一個時辰才把雞魚都清理干凈。

    沈棠寧挑出最大的一條鯉魚,先去送給了?楊氏。

    這個天水里還冷得很,但鯉魚肉質卻十分得肥嫩,兩人一番推辭后,楊氏眉開眼笑?地收下了?,回贈給沈棠寧一些她冬天時候腌的咸菜。

    平民?百姓冬天沒有?新鮮的菜葉吃,便只能提前在夏秋兩季的時候腌好咸菜,以儲備冬天的口糧。

    楊氏給的一大桶咸菜,沈棠寧先前吃過,味道并不咸,反而味道十分脆爽開胃,足夠沈棠寧和謝瞻兩個人吃到?春暖花開了?。

    至于雞和剩下的兩條魚,沈棠寧則準備將一半的雞和一小塊魚肉趁著?新鮮燉煮了?,其余的鮮肉便制作成魚酢和雞酢,腌制起來保存的時間能更長久。

    午膳自?然便是?鮮魚湯面與炒雞塊了?,魚湯是?謝瞻做的,湯色濃白,味道也十分鮮美,謝瞻煮魚湯的時候,沈棠寧就在一邊搟面條。

    雖皆是?些粗茶淡飯,卻也是?這段時間以來兩人吃過最滿足的一頓了?。

    晌午簡單休息片刻,午后,趁著?天氣還不冷,謝瞻把家里僅有?的幾個桌椅都搬到?院子里修了?修,以求更加結實。

    修完桌椅,接著?他發現原來家里還有?許多的活計:

    譬如?為了?給妻子御寒,他要準備砍更多的柴火,為了?能讓喜愛潔凈的妻子在屋里洗上澡,他還需得劈做一只大浴桶。

    以及給家里添置養一些雞鴨,嗯……最好再種些菜蔬,這樣妻子每天都能吃到?新鮮的肉菜……

    謝瞻一面在心里規劃著?院子里何?處辟改成菜圃,何?處養雞鴨,何?處再種上幾棵沈棠寧喜歡的海棠花,一面劈砍著?柴火,不覺汗水順著?臉龐大顆大顆地滑落了?下來。

    忽然,鼻端有?淡淡的幽香襲來,打斷了?他的念頭。

    謝瞻抬眼,眼底慢慢浮上一抹柔色。

    夕陽西下,五彩的霞光落在沈棠寧的身上,縱使她身著?荊釵布衣,不施粉黛,素凈的臉龐上卻是?明眸皓齒,膚白勝雪,在這簡陋狹仄的小屋里猶如?明珠般熠熠生輝。

    她嘴角正噙著?淺淺的笑?意,俯下身用帕子替謝瞻輕輕拭去額頭上的汗水。

    “慢些,仔細傷了?手。”

    風兒輕柔地吹拂過臉頰,吹散他臉上的熱意。

    墻角,一株嫩綠的枝椏正在吃力地沖破壓在頭上的泥土和砂石的阻礙,在寒風中抖擻精神。

    春天,這個萬物復蘇的季節,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來臨。

    ……

    第78章

    錦州位于大周朝的最北端,與東契接壤,屬于邊鎮重地,但由于氣候寒冷,各異族聚居,充軍到此地的流犯亦眾多,此地的政府遼東承宣布政使?司的官員們管理起來?便甚是頭?疼。

    而自半年前東契的老汗王冒魯去?世?后,他的第十一個兒子延啜在?一片血雨腥風中繼了汗王位。

    此人野心勃勃,登基后便對國內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不僅殘殺了幾位他年長的兄長與反對他登基的貴族勢力?,重用出身低微的奴隸,且與周圍各邦國異族結交,完全改變了他的老父親冒魯在?位時不與西契來?往過的國策

    不久前延啜還派使?者前往西契,意圖與西契聯姻,迎娶察汗蘭妃最寵愛的小女兒烏倫珠公主,只不過后來?此事不知為何不了了之。

    當然,延啜此人絕非善類,冒魯在?世?時與大周不算交好,卻也算不上是交惡。

    后來?冒魯答應借兵幫助張元倫,也不過是因為見西契借兵周人,為了爭口氣和西契對著干罷了。

    延啜繼位后更加頻繁地唆使?本國人南下侵略騷擾大周的邊境,尤其是與東契僅有之隔的錦州首當其沖,每每東契人南下錦州的百姓苦不堪言。

    當地的軍政隸屬遼東都司,都司最高長官為都指揮使?盧寶良,自從宗張叛亂之后,隆德帝為了防止各地節度使?擁兵自重,便廢置了節度使?的一職,在?都指揮使?下設置總兵一職鎮守巡視邊區,總兵由皇帝直接委派,聽從皇帝調遣。

    前任遼東總兵李進在?位期間,東契人多次南下燒殺搶掠而不能禁止,當地百姓苦不堪言。

    隆德帝一怒之下擼了李進的總兵一職,將他貶去?嶺南為官。

    李進被革職后,新任遼東總兵的周存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被趕鴨子上架,讓隆德帝委派到了遼東。

    原來?周存只是個文官,在?朝中擔任御史,兩年前首輔常儉致仕,次輔黃皓升為首輔,周存與黃皓的女婿素來?有隙,黃皓便在?隆德帝面前進讒言,說周存智勇雙全,讓周存去?頂替李進的遼東總兵職。

    可?憐周存求到隆德帝面前說自己不是打仗的料,隆德帝嫌他煩,讓余公公把他給“請”了出去?,命他即刻啟程前往遼東。

    周存無奈,只得收拾包裹走人。

    他知道?,這次來?遼東便是掉進黃皓那個老東西挖好的坑兒里了,倘若此次他鎮守遼東不利,隆德帝必定?不能留他,黃皓這招借刀殺人玩的著實高明,他卻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

    黃皓和常儉不一樣,常儉當首輔的時候是做了不少為國為民的好事,而黃皓趨炎附勢,僅憑幾句阿諛奉承的話就能同時哄得太子和隆德帝倚重,周存著實心中不平,這才禍從口出,與黃皓的女婿結下了梁子,如今算是悔之晚矣。

    事已至此,多抱怨也是無益,來?到遼東之后周存便打起精神來?琢磨如何應對東契人。

    只他到底是個書生?,壓根兒就不是打仗的那塊料,紙上談兵容易,實戰難,來?遼東的這半年間幾乎是屢戰屢敗。

    前不久周存的幕僚吳準就給他出了個主意。

    周存沒想到,正是這個好主意,反倒救了他一條命,使?得他日后不僅一雪前恥,將黃皓趕下馬,救萬千黎民百姓。

    甚至還在?多年之后取代了他的位置,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

    ……

    隆德帝三十六年,秋,棗子村。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也是一家人忙著儲藏冬天糧食的季節。

    一到這個季節,楊氏和蔡詢都會腌制許多的咸菜和腌肉,蔡家姐弟倆就手里拿著一塊臘肉站在?墻角下向隔壁偷看。

    至于為什么偷看,無他,因隔壁那對年輕的夫妻生?得甚是好看,自從他們搬到蔡家隔壁的兩年來?,姐弟兩個最喜歡干的事情就偷偷地趴在?墻角偷窺夫妻倆。

    那男主人練劍打拳的時候,蔡小郎就拿一根木棍子在?一旁偷師,而他的姐姐,十一歲的蔡小娘子和弟弟的關注點就大為不同了。

    她喜歡偷看這家的女主人。

    在?蔡小娘子的眼中,那位沈娘子姐姐是這世?上最溫柔美麗的仙子,哪怕她身上披著個麻袋,哪怕她手?*中做的是腌咸菜的活計也比她娘做的格外地優雅好看。

    更不必提她此時此刻是在?撫琴。

    那琴聲裊裊,如珠落玉盤,高山流水般音調清遠。

    蔡小娘子聽著已不覺心旌神蕩,腦中想入非非了。

    假如將那琴案前坐著的人幻想成是自己,有朝一日她也能變成沈娘子那般的大美人,琴技超群,受時人吹捧,卻千呼萬喚始出來?,那該是怎樣美的一番情景啊……

    過了片刻,琴聲停了,男人舞劍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他也不擦那滿頭?的大汗,剛要走到水井邊用水沖一把臉,他的妻子便阻止了他。

    蔡小郎見狀,連忙拉了拉姐姐,姐弟倆眼中流露出興奮的神情。

    只見沈娘子按住琴弦,從懷中抽出帕子,快步走到男人面前,輕聲責備:“說你多少次,又貪冷了,鍋里有熱水,等會兒用熱水洗。”

    “好。”

    男人一笑,很自然地俯下身來?,方?便他的妻子替她拭汗。

    待妻子擦拭到他的臉頰側,他伸手握住她細滑的手背,頗有暗示地壓低聲音說:“你也出汗了,待會兒一起洗?”

    沈棠寧臉一紅,嗔道?:“別鬧,你自己洗……”

    話音未落,就聽隔墻處傳來?一陣小兒的憋笑聲。

    夫妻倆吃驚地扭頭?看去?,果?見那墻頭?上趴著兩個熟悉的小腦袋,看見兩個人望過來?,姐弟倆嘿然一笑,立即就竄得就沒個影兒了。

    沈棠寧登時大窘,急忙推開謝瞻,轉身抱琴進屋去?了。

    在?屋里的楊氏聽見動靜,朝著窗外探頭?一看,就知道?一雙兒女又趴在?墻上偷看隔壁的謝瞻和沈棠寧了。

    一來?這事兒不地道?,二?來?……咳,楊氏和蔡詢也有些?擔心姐弟兩個看見不該看的。

    這事兒自從她發?現后便嚴厲警告過姐弟倆,沒想到兩個小兔崽子膽子肥得很,趁她不注意就趴墻上去?偷窺人家,也是那小夫妻倆好性兒沒和她告過狀。

    楊氏氣得,把兒子和女兒拽進屋里就海打了一頓。

    卻說那廂沈棠寧進了屋,臉上的溫度依舊沒有退下去?。

    她也不好說兩個不懂事的孩子什么,將琴用帕子仔細擦拭干凈。

    琴是謝瞻親手斫給她的,從在?林間選木到煮蠶絲造弦,每一步謝瞻都是親力?親為,整整花費了半年的時間才斫出這么一把琴。

    當面謝瞻拿走了綠綺以后,便一直想為沈棠寧親手斫一把新琴,可?惜后來?遭遇戰亂,他離開京都城,一走就是幾年,那斫琴一事也不了了之。

    到如今,他才總算有充裕的時間好好為妻子斫一把好琴了。

    因此沈棠寧平日里很是愛惜,并為琴取名清音,意為琴聲音色清潤,每日在?閑暇時撫琴舞劍便成了夫妻兩人在?這鄉野間唯一稱得上高雅的樂趣之一。

    謝瞻隨后也走了進來?。

    他看了一眼妻子的背影,知道?她不肯轉身是還在?害羞,無聲地笑著,一面擦拭劍身,一面看著他的妻子,最后將劍放進劍匣里。

    “我去?做飯。”謝瞻說道?。

    他去?做午飯,沈棠寧便坐在?床上做針線。

    一年前的時候謝瞻修筑城墻,每天早晚都要?去?羊山的流犯營點卯。

    為了不讓沈棠寧做粗活,他每日就只睡一兩個時辰,凌晨天還不亮便起來?做早飯,再進山挖陷阱。

    到了傍晚散值的時候,趁著天亮去?山上打獵。

    他身手矯捷,目力?又是極好,通常能獵到不少好物。

    若是野雞野豬之類的動物,便拉回?來?自己吃,吃不完做成臘肉。

    運氣好些?能碰上野狐和棕熊,將他們的皮剝掉讓身上做成冬衣御寒再好不過,吃不完的就拿到鎮上叫賣了,能獲得一筆不小的收入。

    靠著打獵,謝瞻漸漸也積攢了不少銀錢。

    后來?城墻修筑完畢,差役們又命他們去?開荒。

    與修城墻想比,自然是開荒的活計更簡單些?,至少不必每天都勞作,只忙過一季便能閑下來?。

    閑下來?的時候偶爾班頭?會喊他們去?干些?別的散活,都算不上很忙,平時也不限制他們自己謀生?計,只是依舊早晚到流犯營點個卯。

    大部分時間謝瞻便留在?家里陪著沈棠寧,或是進山打獵。

    在?兩人的共同努力?下,生?活雖然說不上是大富大貴,粗茶淡飯,倒也讓人十分安逸知足。

    謝瞻按照原定?的計劃,在?窗下栽種了一顆海棠樹,可?惜遼東太冷,海棠樹未能成活,謝瞻便買了兩盆海棠盆景放在?屋子里,如此每到春天花開之時,滿屋花團錦簇,也很是賞心悅目。

    至于院子的西側,他就辟成了菜圃,平日里種些?野菜和白菜,菜圃下圈出一塊空地,用木柵欄圍起來?,里面養些?雞鴨。

    東側的灶房旁邊是地窖,他將原本的地窖擴大了不少,冬天的時候里面就可?以儲存更多的食物來?越冬。

    原本的木柵欄他也拆了換掉,換成了更為結實的紅橡木,并將四周除了與蔡家外所有的圍墻都加高加固。

    如此,當他不在?家的時候就不用擔心沈棠寧的安全。

    畢竟他的妻子,美得方?圓幾十里的村落都人盡皆知。

    盡管他已經很注意讓沈棠寧少出門,但是剛搬到這里的時候,卻有不少流氓混混趁著謝瞻不在?家的時候,時常來?騷擾她。

    沈棠寧不想給謝瞻惹麻煩,她覺得兩人初來?乍到,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于是每每被欺負,她便只是大門緊閉不出,或是被楊氏聽到,出來?罵走這些?小混混,替她撐腰。

    但謝瞻豈是那忍氣吞聲的性子,如果?不是楊氏私下告訴他這事,他都不知道?沈棠寧每天膽戰心驚地不敢出門。

    某一日特意早回?來?,將那其中一個色膽包天,居然敢登堂入室的小流氓扯到外面,當著眾人的面狠揍了一頓,打得那小流氓直接斷折了一條腿,現在?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拐的。

    若不是沈棠寧求情,謝瞻當真能將他弄死。

    從此后,這一帶的地痞流氓們見到謝瞻都要?繞著路走,戰戰兢兢地稱呼他一聲哥哥。

    謝瞻在?灶房里熱火朝天地生?著火做飯。

    今天中午他準備切一些?臘鹿肉,用來?炒土豆吃,再做一個白菜燉粉條,菜還沒下鍋,忽聽隔壁的蔡詢叫他的名字。

    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了出去?。

    蔡詢和楊氏,以及兩個剛挨打完還縮手縮腳的姐弟倆,一家人每人手里都提著一把鐮刀,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

    蔡詢見到謝瞻下廚的樣子,已是見怪不怪了。

    蔡詢是讀書人,信奉君子遠庖廚,兩年前第一次看見謝瞻在?灶房里生?火做飯,而沈棠寧坐在?屋子里做衣服,十分詫異。

    后來?從楊氏口中才得知,原來?謝瞻根本不讓沈棠寧干粗活。

    若他在?家,一切家務都要?他來?做,只讓沈棠寧做做針線以及洗衣服等簡單的活計。

    楊氏說這話時,語調也是酸溜溜地。

    “人家堂堂大將軍,家務種地做飯……不管啥事樣樣都‘能干’極了,嗐,我這可?憐的婦人就沒那么好命啦!”

    把蔡詢說得啞口無言,哼哼兩聲起身走了。

    “這不是最近割麥子么,擔心她姥姥家忙不過來?,我們一家人去?幫她老人家收麥子,估計得煩你和沈娘子幫我們看看門。”

    謝瞻微微皺眉。

    “不是才剛開始收麥子,今年怎如此著急?”

    雖說謝瞻不打算和沈棠寧種地謀生?,但據他平時觀察周圍的村民們,這批要?收的麥子是春節后種植的春小麥,按理說有兩個月的收割時間,麥子才開始收割。

    蔡詢嘆了口氣。

    “二?郎你有所不知,剛才我去?村長家才偶然得知,布政司前幾日就把錦州城附近鄉鎮的百姓都召集起來?去?修錦州城,地里的麥子都不許收,可?是莊稼人勞作一年的活計不就是為了那點糧食嗎?你嫂子她娘家的就住在?離錦州城不遠的荷花村,家里男丁就一個她弟弟,我尋思趕緊去?幫她姥姥,能收多少就收多少麥子,不然這好好的麥子總不能就叫它爛在?地里吧!”

    沈棠寧見謝瞻端著熱好的飯菜進來?,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上前幫他掀簾。

    “怎么了,我聽你和蔡先生?在?外面說話。”

    謝瞻說道?:“沒什么,他們一家去?她姥姥家收麥子,讓我們幫忙看門。”

    沈棠寧便沒再多問。

    楊氏和蔡詢仁厚大方?,兩口子都在?棗子村住了十幾年,蔡詢是附近幾個村的教書先生?,很得周圍村民們的敬重,平日里對他們夫妻二?人更是關照頗多。

    可?以說沈棠寧和謝瞻能在?棗子村迅速地安頓立足,少不了蔡詢和楊氏在?其中幫忙,故此兩家人平時的關系很要?好。

    吃完午飯,沈棠寧犯困,便在?炕上睡了。

    謝瞻從書桌上挾了一本書,倚在?炕上看書,一時屋內安靜地只有謝瞻翻書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灶房的灶連著屋里的炕,沈棠寧睡在?炕頭?,穿著單衣,很快便睡出了一身的香汗。

    她將身上的被子踢了踢。

    謝瞻盯著書上的一頁走了神,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到身旁妻子含糊的嚶嚀聲,目光隨意轉身掃去?,卻宛如被定?住一般。

    只見他的妻子此刻桃頰兩邊浮著兩團潮紅,濕潤的紅唇微微翕動,嘟噥幾聲,像是在?說什么夢話,一雙露出在?被衾外的玉足也隨之在?暖和的被衾上蹭了蹭。

    看著眼前美不勝收的軟玉溫香,謝瞻突然覺得有些?口干舌燥。

    算算日子,今天,她的小日子也該走了。

    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慢慢放下書。

    沈棠寧的睡姿沒有改過,依舊是像從前一樣隨意。被子被扯到腰腹之間,身子隨意地扭著,女子柔美的曲線盡顯。

    盡管謝瞻一直費盡心思想將沈棠寧養胖,奈何她就是胖不起來?。

    好在?,該長肉的地方?還是長了的。

    這幾年隨著他的辛勞哺喂,她越發?長開了,因只有兩個人在?家中,她穿得隨意,中衣松松垮垮掉落在?胸口上,伴隨著她的呼吸,那豐美的雪峰之處亦是一起一伏。

    ……

    沈棠寧輕輕哼了一聲,睡得頭?暈腦脹,清醒過來?后,低頭?一看,驀地紅了臉。

    謝瞻舔吻她的后背和初雪般的肩頭?。

    “醒了?”

    他低低一笑,笑聲從背后傳來?,帶著濃濃的喑啞與情.欲之色。

    午后陽光明媚,秋高氣爽,陽光透過窗紗的縫隙射進來?,屋里的光線依舊是很足的,兩人離得這樣近,連她耳根處的薄紅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謝瞻知道?,沈棠寧是在?害羞,所以將臉埋在?枕頭?里不回?應他。

    好容易白天的時候蔡詢一家子都不在?家,謝瞻自然不想荒廢這來?之不易的兩人時光。

    一只手摟著沈棠寧,另一只手打開炕邊柜子的門,從里面的水碗里拿出一枚提前泡好的,準備晚上用的羊腸衣。

    “寧寧,叫幾聲我聽聽,叫出來?吧,他們都聽不到,只我一個人聽!”

    平日里冷峻寡言的男人,此刻在?她身上一遍遍地粗著氣息懇求她。

    沈棠寧聞言,臉蛋更是紅如滴血,卻依舊緊閉著雙眼與唇瓣,不論他如何使?壞都死死地咬住唇不肯出聲。

    不怪她如此抗拒,實在?是兩人剛住進來?的時候,并不知道?這屋子不隔音。

    小夫妻兩個正是年輕血氣方?剛的時候,鄉下平日里又沒有什么事而可?做,關上門屋里就夫妻兩個,唯一有趣的便是做些?愛做的閨房樂事。

    直到幾個月后楊氏來?找沈棠寧串門,說了半天題外話才支支吾吾地進入正題。

    “那個啥……沈娘子……咳……這老房子不隔音,晚上我和小郎他爹說話聲音大了吵著你和二?郎,你們兩個多擔待些?……”

    沈棠寧要?是還聽不懂楊氏的弦外之音,那就是蠢了。

    若不是楊氏和蔡詢到了受不了的地步,也不會上門來?說人家夫妻的閨房事。

    話畢,楊氏似也是頗不好意思,寒暄幾句便匆匆走了,留下沈棠寧在?原地臉一陣紅一陣白。

    于是打那之后的晚上謝瞻就再沒盡興過,每次干這事的時候都要?跟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弄的他很是不痛快,偏又無可?奈何。

    “你快些?吧!”

    沈棠寧出了一身的汗,終于被他磨得一絲耐心也無,捶打著他哭出聲來?。

    謝瞻低頭?看著瞪他的妻子,四目相對,沈棠寧眼中滿是羞惱著急,他卻慢吞吞得逞似的一笑,眼底略過一絲狡詐,一個翻身,變成了他躺在?炕上一動不動。

    “累了……”

    他懶洋洋地說著,還朝下瞟了一眼。

    這個男人,不論修煉多少年對她依舊是這么地無賴。

    沈棠寧既擔心有人找上門來?,又擔心蔡詢一家回?家,想快快結束,只好忍著羞意由他去?了了。

    她害怕被人看見,而驟然間主導者身份的轉變,也令她感?覺無所適從地惶恐。

    然而她卻不知,她含羞帶怯,如同圣女一般美麗清純的臉龐上一旦露出那般迷離沉醉,媚態橫生?的表情,強烈的反差感?落在?男人的眼中便是最烈性的藥。

    ……

    兩人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謝瞻卻覺得通體舒泰,就連多日來?不悅的心情也一掃而光。

    他起身給兩人簡單清理了下,躺回?去?的時候,沈棠寧疲倦地鉆進他的懷里,靠在?他的胸口上平息。

    “還困?”他問。

    沈棠寧嗓子軟軟地輕嚶了一聲。

    “那就再睡兒。”謝瞻柔聲說。

    沈棠寧沒再應聲了。

    謝瞻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妻子柔軟的長發?,聞著她發?頂淡淡的幽香,想到適才看見沈棠寧膝蓋上的紅暈和小腿上的青紫,琢磨著這炕太硬,被褥的料子也很是粗糙,下次進城,給家里扯一匹料子更柔順的緞子做床褥會更好……

    這時,一陣狗吠聲打斷了謝瞻的思緒和沈棠寧的困意。

    “謝兄弟,謝兄弟,你在?家嗎?!”

    外面的人砸著門,大聲問。

    第79章

    這在謝瞻和?沈棠寧家門口砸門的不是?旁人?,正是?微服后的遼東總兵周存與他的幕僚吳準。

    吳準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門,終于看?見男主人?走了出來,立時喜上眉梢。

    可惜的是?男主人?對他倆人?沒有半點好臉色,門也不開就?面無表情地問:“兩位大人?來作甚?”

    周存忙指了指吳準手?里的酒肉和?表禮。

    “謝兄弟,我來是?特?意為了感謝你的!上次你為我出了主意,讓我關閉城門,堅壁清野,以逸待勞,那群東契人?只在錦州城下待了不到十天,果真無功而返,你是?沒看?見他們來時猖狂去時那副餓得面黃肌瘦的憋屈樣子,我這心里當真是?痛快啊!”

    “說?完了?”

    “啊,啊,說?完了!”

    謝瞻并不給這位遼東總兵的面子,淡應了一聲,關門轉身即走。

    周存大急,忙道:“慢著慢著!謝兄弟,你急著走作甚!”

    周準的大嗓門,傳到了屋里。

    而后,周存和?吳準便聽屋內傳來一道清潤柔婉的女子聲音。

    “阿瞻,是?誰來了?”

    謝瞻說?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抬腳往屋里走。

    吳準賊精,眼珠子一轉,心想?里面的恐怕便是?謝瞻的妻子了,忙叫道:“謝夫人?,我們是?謝兄弟的好友,你看?我們長?途跋涉從錦州走過來,走了三天,還?望你能讓我們進?去討杯茶水喝!”

    謝瞻腳步一頓,扭頭面帶怒色地瞪著吳準。

    吳準脖子一縮,訕訕地笑了起來。

    片刻后,周、吳二人?瞪大了雙眼,只見看?著那矮小的屋門一開,里面蓮步微移,竟走出一個?荊釵布衣,卻著實難掩天姿國色的女子。

    “既是?朋友,怎好薄待,阿瞻,快些讓他們進?來一道用晚膳罷!”

    ……

    周存和?吳準還?是?第一次來謝瞻家里。

    三個?月前,謝瞻獵到了一頭棕熊,到鎮上去售賣熊掌,恰巧被在寧遠城中公干的周存和?吳準遇見。

    彼時,周存乘坐馬車出門,路過鬧市,偶然瞥見那坐在街邊售賣熊掌的黑臉漢子體態健壯挺拔,英氣勃發,在人?群中猶如鶴立雞群,煞是?奪目,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一看?,咦,頗覺眼熟,細細端詳,這漢子雖面容黝黑了些,卻見是?生得劍眉星目,懸鼻薄唇,龍章鳳姿一般的人?物。

    這一細看?不要緊,周存大驚,認出了這位坐在街邊的小販竟是?那昔年的鎮國公世子,與郭老將軍一起平定宗張之亂的功臣之首,三鎮節度使謝瞻。

    周存當了十年的京官,與謝瞻同朝為官多年,豈能不認識謝瞻?

    只不過這兩年過去,謝瞻面容黝黑了不少,眉眼間的戾氣和?銳氣也被消磨得幾乎殆盡,更?多了幾分沉穩的氣質,若不仔細端詳,周存一時竟沒能認出來。

    想?當年謝瞻何等風光,他是?老皇帝最信重的侄子,兩大頂級世家的出身,華國公郭尚畢竟年紀大了,他卻正值英年,二十出頭的年紀,已是?戰功赫赫,和?郭老國公一道平定宗張之亂,張元倫的軍隊但?凡見到謝瞻便要聞風喪膽,這是?何等威風凜凜的人?物!

    在周存心目中,謝瞻的功勛和?智謀甚至遠遠要超過了郭尚。

    然而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如今卻被剝奪得一無所有,流落到在街邊售賣熊掌謀生,而當年一道建功立業的郭老將軍,如今卻是?威風凜凜的華國公。

    周存頓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涼不公。

    不過看?謝瞻的樣子,他的臉上似乎看?不到任何的狼狽之色,有客人?來詢問熊掌價值,不論買不買,他都是?不卑不亢地回?復。

    周存是?見過謝瞻當年在京都城中意氣風發的模樣,說?是?面對千軍萬馬,號令一發,千呼百應也不為過了。

    或許是?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意,他到底不忍心看?謝瞻如此落魄,勒緊褲腰帶悄悄給了吳準一百兩銀子,命他不許講價,將謝瞻攤位上所有的東西都買回?來。

    謝瞻收錢時,看?到了周存。

    他也僅僅只是?多看?了他一眼,道了聲多謝,便收攤走了。

    回?來吳準好奇問他買這些熊掌作甚,周存才?說?了實話。

    吳準聞言卻是?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妙啊妙!大人?,我看?您是?時來運轉了!”

    “你這是?何意?”周存不解。

    謝瞻當年的赫赫威名,誰人?沒聽說?過,要知道謝瞻打仗用兵最為靈活,這人?是?個?天生的將神?,若能得他襄助,還?能怕周存打不退那群東契人??

    周存如今的處境十分尷尬,如果再打敗仗,恐怕回去黃皓也不會放過他。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積極求生,起碼就?算他死了,也能幫邊疆的百姓們做些好事。

    于是周存便在吳準的慫恿下,立即折返回?去尋了謝瞻。

    “小人?一介流犯,不認識什么謝將軍,兩位大人?找錯人?了。”

    謝瞻客氣地婉拒了周存,背著他用來擺攤的工具頭也不回?地走。

    周存下了馬車,跪在謝瞻面前。

    “謝將軍,說?我沒有私心那是?假的,我也惜命,來到遼東的這半年間,我就?沒有睡過一個囫圇的好覺,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周存自知庸碌無能,或許明日我便死在了東契人?的馬蹄下,那我倒死得其所!可錦州城的百姓們都是?無辜的,今日我死了,明日再來一個?如我這般庸碌之徒,受苦受難只能是?遼東的百姓們,還?望你看?在這些無辜百姓的面子上,助我一臂之力!”

    這一次,謝瞻終于正眼看?向了周存。

    沉默片刻,卻冷淡地道:“我如今已是?一介草芥,戴罪之身,不是?什么謝將軍,也受不起周大人?這一拜。”

    周存好聲好氣地道:“我癡長?你幾歲,那便稱呼你一聲弟吧!”

    又是?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剖白心跡的話,說?到動情處幾乎聲淚俱下,謝瞻讓他起來說?,他又不肯起,擺明了是?耍賴。

    謝瞻有些不耐煩了,冷冷說?道:“你若執意如此,我便走了!”

    周存趕緊站起來。

    謝瞻問道:“你是?文官,陛下怎會派你來此處?”

    周存四下看?了看?,四周無人?。

    吳準明白他的意思,叫了車夫,兩人?也回?避了。

    周存才?長?長?一嘆道:“謝將軍你有所不知,我得罪了黃首輔的女婿,黃首輔在陛下面前一句話,便將我遣到了此處。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兩年黃皓在朝堂之上黨同伐異,讒言媚上,太子與殿下梁王殿下明爭暗斗,勢同水火,陛下卻閉門塞聽,早已不復當年不諱之朝啊!”

    或許是?對周存的話產生了觸動,或許是?對他的無賴之舉無奈了,謝瞻終究是?妥協了,附耳對周存說?了幾句話,命他在下次東契人?來掠奪時只需關閉城門,以逸待勞,萬不可逞強迎戰,東契人?不過一群烏合之眾,見得不到半點好處,不出十日,自會離去。

    說?罷不顧周存和?吳準的盛情邀約,自行離開了。

    周存回?去后用了謝瞻的法子,果然東契人?一舉一動完全如他所料,到第八天的時候這些夷狄便堅持不住,竟北折無功而返了。

    若事情這般發展下去,那周存極有可能找回?前幾場敗仗被丟失的面子。

    于是?他下令將錦州城內外,包括鄉鎮的百姓們,家中一半的男丁都召集起來去來修筑錦州城城墻,以備抵御契人?。

    但?是?隨著預計中東契人?來犯的日子越來越近,城中百姓怨言卻越來越多,而他心中也愈發地不安,不知是?繼續按照謝瞻所言憑城自守,還?是?該積極出城迎戰,鼓舞士氣。

    這就?有了他這一次的拜訪之行。

    ……

    在沈棠寧的斡旋下,周存和?吳準才?得以跟著謝瞻進?了門。

    一路走來,只見院子不大,屋子也頗老舊低矮,但?看?上去卻是?十分的整潔和?井然有序。

    院子西側是?菜圃、雞鴨圈舍。

    看?著圈舍里的雞鴨養得還?甚是?肥嫩,生人?一進?來便咕咕亂叫著,東側是?灶房,水井,與在地上開了個?圓形的大洞,上面放置著木板壓著,也不知是?何物的東西。

    待進?了屋,周存敏銳地嗅到屋里有股奇怪的味道,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屋內的裝飾吸引了過去。

    東側最里側是?一張大炕,炕前是?一座類似衣槅屏風似的物件,屏風中還?掛著一幅花鳥插屏,隱約可見炕上的被褥整齊地疊了起來,床單和?褥單都是?極漂亮的白底鸚哥綠色,上面繡著一簇簇淡粉色的海棠小花。

    窗下是?一張看?起來有些低矮的書案,每個?桌角下面用一塊紅磚墊著,似乎是?刷了新漆,看?起來十分的油亮,案上放著幾本書和?紙箋,筆墨紙硯等物一應俱全。

    書案的旁邊,擺正對著陽光下橫擺著兩小盆海棠花,因季節不對,橫斜的枝椏上只結著翠綠的葉子,花盆一邊是?一張更?小些的桌,桌上放著的則是?一些女子用的針織女工等物,中間一只竹笸籮中,擺著足有七八只精致的香囊,看?起來不像是?自己用的,反倒是?用來賣的。

    周存踩著腳下涂抹了水泥的地板,目光又往屋子中間的墻壁上掃去。

    墻壁上正中掛著一幅鄉村落日圖和?山花爛漫的碧水青山圖,而畫的左側,依次掛著一柄劍、一張弓、一把獵槍,畫的右側,則掛了一架用粉色綢布包裹的琴。

    畫下陳設著一張用作吃飯的八仙桌,屋子的最西側井然堆放著一些雜物和?三個?大箱籠。

    周存和?吳準落了座,女主人?從屋外進?來,原來她去灶房中取了熱水來給三人?沏茶,見周存探尋的視線望過來,微微一笑作禮,垂下了長?長?的眼睫。

    說?實話,周存之前一直以為謝瞻被流放之后過得日子會是?十分地窮困潦倒,否則如他這般的人?物怎會出來沿街叫賣。

    便如那卓文君司馬相如當壚賣酒,但?似他這般清高的文人?,除非餓死否則絕做不出這般有損顏面之舉。

    沒想?到來到謝瞻的家里,發現他日子雖清貧,卻是?如同苦中作樂一般,屋內的一應陳設無不看?出其中的用心。

    而他的妻子,在京都城中周存便久仰過她的芳名,一直未見其人?。

    她是?名動京都城的第一美?人?,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哪怕身上穿著粗布衣裳,大冷天的,她卻皮膚紅潤白皙,眉眼似水含情,身段更?是?秀美?窈窕,十分出挑,在這苦寒而風沙肆虐的遼東邊境竟未受到絲毫的影響。

    這樣的一個?美?人?,當年謝瞻獲罪只身來此,朝不保夕,她大可以與他和?離,以她的容貌品格,再嫁個?富足之家不成問題。卻能不遠千里追隨,這般有情有義的美?人?,更?令周存心中添了許多的憐惜敬佩之情,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夫人?別忙,我來就?好,我來就?好。”

    大約是?周存顯得太過殷勤,就?在他熱情地要從沈棠寧手?中接過茶壺之時,忽見斜刺里一人?從沈棠寧手?中替他接過了茶壺,接著便擋在了他的面前。

    “兩位大人?,先坐。”聲音里隱含不悅。

    周存連忙抬頭,謝瞻目中已然透出寒意與警告。

    周存訕訕地坐了回?去。

    謝瞻給周存和?吳準都倒了茶。

    周存和?吳準對視了一眼,吳準看?向沈棠寧,沈棠寧會意,輕聲道:“我去燒水,你們先聊。”

    剛起步,謝瞻卻拉住了沈棠寧的手?腕,按著她在一邊坐了。

    “灶房嗆人?,去哪兒呆著做什么,這壺熱水夠他們兩個?喝的了。”

    “阿瞻……”沈棠寧窘迫。

    也不全然是?因為她不欲聽這三人?密謀什么事,實在是?……

    她剛和?謝瞻荒唐完,這二人?便找上門了來,沈棠寧臉皮兒薄,大白天他們兩個?卻在家里門房緊閉,周存叫門的時候,她連忙穿衣下床,腳下還?有些發軟,并萬分后悔自己一時鬼迷了心竅,縱容謝瞻白日胡鬧。

    那周存倒是?大大方?方?地看?她,她身邊的吳準卻是?個?生得眉眼精明的,兩人?越打量她,她就?覺得她和?謝瞻做的好事被兩人?看?出來了,不好再在這屋里繼續坐下去,故找借口離開。

    謝瞻對二人?說?道:“我娘子聽也一樣,兩位大人?有話就?直說?罷。”

    周存也知道謝瞻是?個?爽快不羈的性子,索性開門見山了,說?出自己的訴求,并許以重利,懇請他幫忙。

    誰知這次謝瞻卻斷然拒絕道:“恐怕這次讓兩位大人?失望了,我早說?過了,謝某是?一介戴罪之身,如今只想?和?我的妻子在鄉野之間過平靜的生活,不欲再卷入其中,還?望兩位大人?見諒,沒什么事你們就?回?吧,待會兒我還?要去砍柴,請——”

    他客客氣氣地給兩人?下了逐客令。

    吳準忙道:“自然不是?想?打擾您,您想?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只是?求您給我們大人?出個?小小的主意,指點一二,甚至不必您出面,有事我與大人?親自來尋您,這樣可好?”

    “砰的”一聲,謝瞻把茶杯放到了桌上。

    如他所言,縱然他如今一介罪臣,但?舉手?投足間間依舊透露出當年領導千軍萬馬的威嚴氣勢,把周存和?吳準都嚇了一跳,噤聲不語。

    “吳先生,我想?我話說?得很明白了,我不希望有人?來打擾我們!”

    說?罷站了起來,伸手?去開門。

    這是?要趕他們走了!

    周存猛地站起來,深吸口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兩步并做一步走到謝瞻面前,兩腿一并就?要跪下去,顯然是?欲要故技重施之意。

    謝瞻難以置信,動作果真一頓,開門的手?勢就?不得不轉而立即扶住他。

    面對謝瞻的憤怒瞪視,周存紅著老臉,只能裝作視而不見,厚著臉皮求道:“謝兄弟,麻煩你再幫我這一次……不不,不是?幫我,是?為了錦州城全城的百姓,幫幫他們!”

    說?著,還?朝沈棠寧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阿瞻,不如你再考慮考慮,不必急于一時答復?”

    沈棠寧遲疑了一下,輕聲道。

    第80章

    看著周存和吳準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謝瞻“砰”的?一聲關上了屋門。

    他僵著臉,開始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屋里一圈一圈地來回轉著。

    沈棠寧忍不住出聲:“阿瞻,你怎么想的??”

    謝瞻抬頭看了她?一眼?,走到她?面前。

    沈棠寧仰頭,擔憂地看著他。

    謝瞻牽著沈棠寧的?手,兩人一齊坐到了炕上。

    他將自己的?腦袋仰臥在沈棠寧的?雙膝之上,在周存和吳準面前憋了太久,面對?著自己最親近的?妻子,他的?終于可以臉上毫無遮掩地露出了郁悶之色。

    他無所不能的?夫君,也會傷心難過,也會有他不愿對?外人道?的?脆弱一面。

    這?無疑激發了沈棠寧作為一個母親的?愛憐之心,她?輕輕撫摸他的?臉和發,低低說:?*“阿瞻,你不開心了?”

    謝瞻悶悶地“嗯”了一聲。

    “寧寧,我心里難受。”

    他喃喃,忽抬手圍抱住了她?纖細的?腰身,閉上眼?,將他的?臉埋在她?柔軟的?胸脯之間。但是這?個動作,又不含著半分的?情.欲之色,就好像是一個傷心失落的?孩童終于覓到了自己的?家園港灣。

    沈棠寧臉有點熱,摟緊了他。

    “我知道?,我在這?里。”

    即使兩年?過去了,她?依舊一直不敢問謝瞻當年?伯都?究竟做了什么,為何?和談會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

    她?不愿相信伯都?真的?背叛了她?的?丈夫,也背叛了自己曾經的?盟誓。

    和談之約,談判的?結果是我朝借兵西契,過后若西契有難,我朝必定不吝施救。

    盟約是先利于我朝,如果伯都?打從一開始和談的?目的?便不純,他籌劃這?一切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他根本不必特意將察蘭汗妃請來,甚至于汗妃在和談之時還遭遇了刺殺身受重傷。

    而當夜契人反水時,張元倫和宗瑁已然成?了強弩之末,對?于西契,張元倫和宗瑁顯見構不成?任何?威脅,宗張二人的?目標在于逐鹿中原。

    既然討不到任何?的?好處,他們?何?必如此盡心竭力,要在徹底幫我們?鏟除了宗張之后才露出真正的?面目?

    他完全可以等到謝瞻與?宗張二人打得戰況膠著之時置身事外,如此鷸蚌相爭,方能漁翁得利。

    這?一切都?太不合常理。

    而作為謝瞻最親近的?太子表哥,謝瞻獲罪之時,他非但沒有為他求情,反倒是選擇置身事外,到底是德行高尚,不得不做出的?大義滅親之舉,還是另有隱情?

    謝瞻是太子的?親表弟,日?后也將會是太子最有利的?臂膀,太子選擇在這?個時候任由別人砍去他這?條臂膀實在是令人費解。

    當年?謝睿告訴沈棠寧,孝懿皇后并非太子生母,而是在太子的?生母周昭儀死?后才被過繼到了孝懿皇后的?膝下,當年?太子也有八歲,記事了。

    對?于孝懿皇后,他表面上感恩戴德,實際上自私涼薄,這?兩年?一直抬舉自己生母的?娘家周家,對?于謝家根本沒有那么深切的?感情。

    原本謝瞻也不必被施以流刑,是有人在隆德帝面前進讒言,說謝瞻有通敵叛國之嫌——這?話?他們?兄弟幾?個自然是不會相信的?,但捱不住皇帝起了疑心,當年?誰求情也不管用。

    帝王之心,深不可測。

    自己本應最信任的?兩個人,一個是他拼命救下來的?皇帝姑父隆德帝,一個是他的?太子表哥,是他最為敬重的?皇后姑母養大的?兒子。

    這?兩個至親之人,都?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懷疑他、拋棄了他。

    這?就好像你前半生做的?所有努力,被人一一否定,變成?了一個笑話?。

    謝瞻實在厭倦了那些無休止的?爭斗和暗箭,既然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了。

    所以這?兩年?里他無數次地告誡自己,也擺正自己的?姿態,從今往后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鄉野村夫,好好地活著。

    周存和吳準的?到來,無疑打破了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令他陷入了兩難境地。

    不僅逼迫他重新回憶起那些糟糕的?往事,也提醒著他如今他是多么地落魄,一敗涂地。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實話?說,放在以前,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會毫無羞恥之心地放下身段街頭買賣,為了賺得的?幾?個銅板開心上一整日?。

    這?兩年?來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為了求生謀生的?日?子早已將他從前高傲的?心氣?兒消磨得所剩無幾?。

    還有便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被消磨的?,對?妻子深深的?愧疚。

    沈棠寧看了他許久,忽輕聲說道?:“去吧,阿瞻。”

    謝瞻從她懷中抬起頭,幽黑的?鳳眸望向她?。

    旋即,他搖頭。

    “周存與?黃皓有隙,我曾經答應過你,我們一起做普通的夫妻,這?樣的?日?子很平靜,我不想再卷進這些斗爭中了。”

    他亦不知,卷進入的結果如何,前途未卜,生死?難測。

    沈棠寧目光掃過他擺在窗下的?書案。

    那書案上筆墨紙硯俱全,還擺著他閑暇時寫的?兵法書,每日?哪怕再忙再累,他也會坐下去寫上幾?筆。

    “可你若真不想去,那便不是你了。”

    “我的?夫君,他既是翱翔于天際的?雄鷹,亦是頂天立地的?偉丈夫,當年?他為救靈州城的?百姓,甘愿冒險帶上這?一城的?百姓逃亡,在遭遇敵軍之時,他明明有獨自逃生的?機會,卻依舊把生還的?希望先給了旁人。”

    “阿瞻,有的?時候,人是沒有辦法兩全的?。”

    便如同?當年?她?拋下女兒和溫氏。

    “遵從你心中最想遵從的?那個決定吧,無論你做什么樣的?選擇,我都?會陪伴你,支持你。”

    謝瞻看著她?,眼?中似有動容。

    他抵住她?的?額,半響,低聲嘆道?:“對?不起,對?不起寧寧……”-

    次日?一早,沈棠寧陪著謝瞻一起去了鎮上的?衙門找周存和吳準。

    從村子到鎮子上要走兩個多時辰,謝瞻能走,但他知道?沈棠寧走不了,于是便去借了村長家的?牛車,他駕駛著牛車載著沈棠寧一起去鎮上。

    周存想著修好城墻就能抵御東契人,幾?乎動員了錦州城的?所有百姓去修筑城墻,但他忘了一點。

    眼?下正是秋收的?季節,倘若修好了城墻,糧食卻爛在了地里,這?對?于一個農人是最毀滅性的?打擊。

    且凡士兵打仗,糧草供給大部分來源于百姓,這?樣一來,農人們?自己都?收不上來糧食,更枉論供給軍隊了。

    即使城墻修筑得又高又牢固,將士們?打仗的?時候餓著肚子,這?場仗也絕對?打不贏。

    是以謝瞻要讓周存做的?第一點就是立即將農人們?放回,各回各地收割糧食。

    至于那些頻繁來騷擾錦州城的?東契人,他另有錦囊妙計。

    謝瞻到了衙門前沒有直接進去,吳準早在外面等候了。見到兩人大喜,四下看看,見無可疑之人,才悄悄將謝瞻夫婦領進了后門。

    議事完畢,周存感激得無以復加,不知如何?感謝謝瞻。

    男兒膝下有黃金,他總不能再跪下給謝瞻磕頭吧,于是大手一揮,讓吳準給謝瞻送來了一排銀元寶。

    謝瞻知道?有人不希望他過得太好,這?些年?來,若不是丁振和袁永祿替他隱瞞,或許他早就成?了一抔黃土。

    他不想招來禍患,但也早沒那個心氣?兒做個視金錢如糞土的?高潔之士,遂只拿了其中的?兩個銀元寶便離開。

    手里有錢,心里不慌,這?錢既是憑本事得的?,謝瞻心里用著也沒有絲毫的?負擔,當即牽著沈棠寧的?手便去了附近的?香粉店給她?買女子妝用之物,順道?將她?做的?那八只香囊都?出了。

    沈棠寧做的?香囊十分精致,里面除了香料,還會填充許多的?藥材,有芬芳助眠之效,一只能賣五百銅錢,八只便賣了四兩銀子。

    以前沈棠寧每回來都?只是賣香囊,極少買店里的?香粉,香粉店的?老?板這?次見謝瞻出手闊綽,什么口脂胭脂香粉黛筆拿了許多,還頗為高興,給兩人便宜不少。

    謝瞻又要去綢緞莊扯布匹給沈棠寧做衣服。

    沈棠寧一開始死?活不去,道?:“這?家店的?衣服都?太貴了,我們?去隔壁那一家錦衣軒,他們?的?價格更實惠!”

    謝瞻將她?直接推進那店里,讓老?板娘給她?量身,還要訂做一件新近閨閣女子中最為流行的?裙子。

    謝瞻手一指,他眼?光又挑又好,恰指了店里賣的?最好的?料子。

    老?板娘眼?睛頓時一亮。

    不想眼?前這?對?青年?夫妻身上衣服的?料子看著不算華貴,男主人眼?光卻是如此毒辣,尤其是這?家的?小婦人,那帷帽一摘下,嘖嘖,生得當真是花容月貌……令她?這?家店都?仿佛蓬蓽生輝了!

    沈棠寧一聽價格卻是咋舌,這?月華裙漂亮是漂亮,竟要花八兩銀子,她?要辛苦做兩個月的?香囊才能賣的?起!

    老?板娘很會說好聽的?小話?,將沈棠寧夸得面紅耳赤,天上有地上無,說什么兩人真乃璧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謝瞻心情就極好,也不管沈棠寧在一旁不停地眨眼?給他使的?眼?色,又挑了一塊柔軟的?尺頭做褥席,大手筆一揮就去付了賬。

    趁著沈棠寧量體裁衣,他從成?衣鋪走了出來,意欲去前面的?酒肆和肉鋪買些酒肉犒勞一下。

    畢竟像他和沈棠寧不是遼東本地人,吃不慣齁咸的?臘肉,偶爾還是想吃些鮮肉的?。

    卻說謝瞻滿心想著晚上吃啥,那街巷里側的?隱蔽處剛好有家暗娼館,樓上一個美貌婦人正百無聊賴地倚靠在樓上發呆。

    忽見樓下人群中大步走來一身高八尺的?漢子,身上背著個賣貨郎常用的?褡褳,雖是面龐黝黑,生得卻是寬肩窄腰,劍眉鳳目,十分地英武倜儻,不就是昨日?在她?家樓下那擺攤賣熊掌的?漢子嗎!

    都?說絕色美女是為尤物,根據婦人多年?勾欄里識人的?經驗,看這?男人的?體型樣貌,分明是男人里的?“尤物”,功夫必不會差了!若能與?他得一夕之歡,真真是死?了也甘愿!

    可惜昨日?等她?下樓去尋的?時候,這?男人就收攤離去了。

    婦人何?曾見過這?般俊美英氣?的?男子,一時臉紅心跳,連忙提著裙子下了樓,這?次終于不晚,待他走到巷口上,纖臂將他往巷子里一拉,便親親熱熱地叫了起來。

    “哥哥!你是哪里來的?人物,奴家看你眼?熟得很,先前定是見過的?!你還記不記得,奴家喚作美娘,咱倆去樓上敘敘舊可好?”

    這?婦人生得在鎮上也算有幾?分姿色,一般男人有這?般艷遇,早就被她?幾?句軟語哄得暈頭轉向,隨她?上樓去了,誰曾想那男人卻不吃她?這?一套,鐵臂一震,把她?甩開了去。

    “你認錯人了。”謝瞻冷冷道?,轉身就走。

    婦人急了,攔在他面前道?:“好哥哥!你再看看我是誰,我豈會認錯人!”

    謝瞻這?才正眼?看去,見她?衣著艷麗暴露,壓根就不像是良家女子,臉色一變,繞過她?就要離開。

    “哥哥,我只求與?你露水姻緣,我不收你的?錢,你別急著走呀!”

    婦人還以為他是沒錢嫖,忙去拉他的?手。

    “你別碰我!”謝瞻氣?急敗壞道?。

    婦人嚇了一跳,呆呆看著他。

    同?樣是被叫哥哥,沈棠寧叫的?聲兒就那么地溫柔動聽,從這?婦人口中出來,就叫他惡心得掉了一身雞皮疙瘩。

    謝瞻不敢多耽,用力地撣了好幾?下身上的?衣服,才匆匆從巷子里離開。

    說來就頗令人郁悶,還記得一年?前他剛出來擺攤做小生意的?時候,明明售賣的?都?是血腥的?皮肉之物,偏偏總有女子過來排著隊和他搭訕,不到一個時辰他攤位上的?皮肉都?會被搶售一看。

    當時他沒多想,心里還挺高興賺了不少銀子,能給家里再添置不少東西了。

    卻不知回家帶了一身的?脂粉氣?,那段時間沈棠寧就郁郁寡歡,有一次夜里還偷偷地哭,被他發現,逼問之下才明白過來原來讓妻子誤會了。

    沈棠寧以為他是出去和別的?女人廝混了才帶回來這?些脂粉氣?。

    謝瞻很是無奈,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讓妻子出來拋頭露面叫賣吧,何?況沈棠寧生得這?樣美貌,他一個男人尚且都?被女人調戲,更枉論沈棠寧了。

    于是他就只好努力把自己曬黑,丑是丑了些,好歹保住了名節。

    果然,變黑之后就很少再有女人來勾搭他了。

    謝瞻又聞了聞身上的?味道?,確認沒有沾染上那婦人身上的?脂粉氣?。在酒肆打了兩壺酒,肉鋪里稱了三斤新鮮的?豬瘦肉,方提著這?些物什回了成?衣鋪找沈棠寧。

    ……

    寧遠城中氣?氛祥和,京都?城中的?卻是一派劍拔弩張。

    東宮中,一聽聞隆德帝病倒了,太子連太子妃都?來不及喊上,就帶上自己的?扈從們?與?恰巧在現場跟他議事的?小舅子蕭硯便急匆匆地趕去乾清宮探病。

    然而乾清宮內卻有人比他捷足先登。

    梁王與?梁王妃一道?,早早便侍立在隆德帝的?病床前噓寒問暖,端藥遞水,說些什么父皇千秋鼎盛之類的?話?,逗得隆德帝哈哈大笑,父子兩個儼然一派父慈子孝。

    太子一臉陰沉,掀開簾子時,面上已恢復平日?里的?優雅從容。

    他走進來歉疚地道?:“父皇,聽聞您病倒,兒臣便急匆匆趕來,沒成?想還是來遲了,倒是四皇弟,你平日?里住在宮外,趕來卻這?樣及時,有你代我在父皇面前盡孝,身為兄長,孤心甚慰!”

    身為帝王,自古皇帝的?身體情況便是不足為外人知的?忌諱,太子此言,看似告罪,實則是暗指梁王居心叵測。

    梁王怎能容忍太子給他潑臟水,忙笑著道?:“哪里哪里,是今日?阿趙早在貴妃面前盡孝,突然聽聞父皇病倒,與?貴妃一道?趕去,她?擔心父皇的?身子,方遣人喚臣弟入宮,皇兄是儲君,每日?事務繁忙,有臣弟盡孝也是理所應當的?。”

    隆德帝閉目淡淡說道?:“朕無事,不過是偶感風寒罷了,你們?也不必擔心。”

    太子只得恭聲應是。

    過后兄弟兩人從乾清門出來,一道?行在御道?之上。

    梁王先行告辭道?:“皇兄,父皇命我近日?監修國史,臣弟不能令翰林院中的?諸位學士久等,恐怕要先行告辭了。”

    “哦,父皇竟命四弟來監修國史?咱們?兄弟倆從小一起長大,孤怎不知四弟還能通讀史書?”

    “已在日?夜研習了,昨日?不會,今日?不定不會,皇兄莫非沒聽過一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皇兄何?見事之晚乎?”

    頓了一下,梁王微微一笑,湊近太子說道?:“從前臣弟亦是不知,皇兄是這?般深明大義之人,大義滅親砍掉自己的?臂膀呢!”

    “你——”太子瞪向梁王,臉上羞怒交加。

    兄弟兩人對?視間,嘴角帶笑,眼?中卻是一派冰冷,仿若有無聲地硝煙彌漫。

    梁王話?中的?得意炫耀,簡直溢于言表了。

    這?個從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頭的?弟弟,最會阿諛奉承。

    隆德帝年?邁了,如今愛聽的?就是黃皓和梁王之流的?這?些奉承之言。

    即便如此,太子怎么也想不明白,憑他中宮嫡子的?身份,憑他的?才干遠識,為何?這?些年?他一步步循規蹈矩,謹言慎行,父皇還是會對?他越來越疏遠,他真是不甘!

    梁王挑眉而笑,攜著梁王妃趙氏告辭離去。

    梁王走后,蕭硯走到太子面前。

    “殿下息怒。”

    良久,太子吐出胸臆間的?一口濁氣?,淡淡道?:“無妨,他再怎么蹦跶,到底名不正,言不順。”

    蕭硯應是,片刻后又問:“敢問殿下,梁王殿下適才說的?大義滅親是何?意?”

    太子慢慢轉頭看向蕭硯。

    蕭硯抬起頭,直視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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