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京都城中,朱永福還在做著他?千秋萬代的春秋大夢,絲毫不知危險已悄然?來臨。
二月末,深夜三更時?分,忠毅侯府的后門步履匆匆地走入一身著黑衣的男子。
滿府之中,幾乎一步一棵海棠樹。男人目光掃過?,在仆人的催促牽引下,進(jìn)入了?忠毅侯蕭硯的書房。
臨窗下的海棠已發(fā)出了?翠色的嫩芽。
燭光淡淡,蕭硯坐在一團(tuán)黑影之中。
男人坐到蕭硯的對側(cè),摘下頭?上的兜帽,明亮之處,赫然?露出一張俊朗堅毅的面?龐。
“陳大人,深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
蕭硯緊緊盯著眼前的陳慎。
陳慎說道:“承天門之變,羽林衛(wèi)與金吾衛(wèi)兩大宿衛(wèi)倒戈背叛了?太?子殿下,擁立梁王,然?梁王狼子野心,弒兄奪權(quán),承天門之變乃是他?一手策劃!太?子死后被廢,連累蕭侯爺也遭左遷,被逐出五軍營,蕭侯爺,你難道就?不想為廢太?子報仇雪恨嗎?”
蕭硯曾為五軍營都指揮使,梁王上臺后貶斥了?蕭硯,黨同?伐異。
但太?子和蕭硯的勢力有些則隱藏在了?暗處,朱永福卻一無所知,那?些在短時?間內(nèi)被降職調(diào)任的將領(lǐng)們內(nèi)心并不服梁王派來的這些關(guān)?系戶。
蕭硯聞言卻是冷笑一聲:“怎么,謝臨遠(yuǎn)請你來做我的說客?陳大人,你憑什么以為我會幫他??他?與我蕭仲昀有奪妻之恨,我心中至今恨不得將他?除之后快,豈會幫他?!
“莫以為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想要擁立豫王繼位,陛下遭梁王囚禁,不得已立梁王為東宮,而我的長姐卻生下了?廢太?子唯一的子嗣!就?算是另立新君,那?個位置也絕輪不到豫王來做!”
陳慎說道:“蕭侯爺,你可?還記得自己的侄兒今年?年?紀(jì)幾何?一個六歲稚童,你要他?如何坐穩(wěn)那?個天下至尊之位!”
“如今國家內(nèi)憂外患,外有漠北東西二契,東契的延啜自即汗位后便四處兼并各方異族,對遼東虎視眈眈,隨時?有可?能發(fā)兵南下,而朝中有余公公和黃皓等奸佞小人讒言媚上,生死存亡之際,國家需要的是成熟而強(qiáng)有力的領(lǐng)導(dǎo)者,治國為君不是兒戲!”
“陳恕己,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你!”
蕭硯怒目圓瞪,驀地拔刀架到陳慎的頸上。
陳慎面?無懼色,反而慢慢站起來迎向刀光劍影。
“蕭侯爺,自承襲爵位以來你便不懼生死,幾次主動請纓去往前線,你并非膏粱無能之輩,相反,我知你心中有宏圖大志,國家安穩(wěn)與一己私欲,孰輕孰重,想必你心中自有定論!
“倘若來日皇孫繼位,大周將長達(dá)十幾年?沒有強(qiáng)有力的君主,而豫王宅心仁厚,他?在陜西與河南就?藩之時?,藩地百姓無不稱頌他?的恩德,來日若他?繼位,必能善待幾個兄弟子侄,包括小皇孫,我保證善始善終!
直過?了?好一會兒,蕭硯握劍的手緊攥成拳,卻始終沒有刺下去。
顯然?,陳慎的話戳中了?他?的心事。
其實?他?心中也明白?,于國于民,擁立豫王都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只是他?不甘心!
不甘心此后一輩子便要將沈棠寧拱手相讓,屈居于謝瞻之下。
所以他?主動求太?子將謝瞻先前執(zhí)掌過?的五軍營交給他?,他?想要和所有人證明他?蕭仲昀并不比謝瞻做的差,甚至他?能做的比他?更好!
后來他?也確實?做到了?。
等到太?子即位之后,他?一母同?胞的長姐是太?子妃,是太?子最寵愛的女人,為太?子生下唯一的子嗣,日后則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而那?時?他?便是新君的小舅子。
這三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將沈棠寧重新奪回,他?不過?是在等,等謝瞻徹底消失在沈棠寧生命中的那?一刻。
蕭硯閉目。
“咣當(dāng)?”一聲,他?手中的劍掉落在了?地上-
七日之后,朱永福還在等著三日后豫王進(jìn)京。
殊不知,如今路上在趕路的那?個是豫王的替身,真正的豫王永祎,早已與謝瞻和伯都合兵一處。
在蕭硯的幫助下,掌管安定城門的北城兵馬指揮使上官丞倒戈,幫謝瞻與豫王的內(nèi)應(yīng)陳慎與姜磐打開了?安定城門。
三更一刻,陳慎與取來城門手令的姜磐一聲令下,伴隨著沉重的轟隆聲,本應(yīng)緊閉的安定城門卻在此刻被人緩緩打開。
這一日的深夜,當(dāng)?朱永福在東宮中與兩個新納的美人徹夜不眠玩樂之時?,忽聽大殿之外傳來一陣冗雜的刀戈之聲。
朱永福推開兩個美人,披衣匆匆走出殿外,詢問發(fā)生了?何事,殿外他?兩個親衛(wèi)連忙沖他大喊著跑了過來。
“不好了?,太?子殿下,叛軍攻破了?安定門,叛軍攻破了安定門!”
朱永福大驚失色,慌忙問:“叛軍是誰,攻到了?何處!”
“是豫王帶領(lǐng)的契人騎兵,已經(jīng)打進(jìn)了?城里!”
朱永福也來不及作抵抗,被幾個親衛(wèi)護(hù)送著就?往宮門逃竄去,到了東宮門口恰好遇到來保護(hù)他?的三千禁衛(wèi)軍。
朱永福勉強(qiáng)鎮(zhèn)定下來,被幕僚的勸說之下,只好又軟著腿被人架回了?東宮之中。
如今的五軍營首領(lǐng)乃是朱永福的大舅哥,也就?是太?子妃的親哥哥趙昶。
朱永福無能,趙昶卻絕非泛泛之輩,一路重振旗鼓,領(lǐng)著眾金吾衛(wèi)與羽林衛(wèi)、五軍營三大宿衛(wèi)便往安定門的方向殺去,一時?之間禁衛(wèi)們竟士氣大震,一路暢行無阻。
城中人人自危,關(guān)?閉門戶。
火拼大約持續(xù)了?一個時?辰,在契人騎兵驍勇的攻勢下,禁衛(wèi)漸漸不敵,呈現(xiàn)頹敗之相。
關(guān)?鍵時?刻,趙昶棄馬飛奔登上附近的高臺,目光在廝殺成一片的士卒們四處尋找。
終于,他?將目光鎖定在正中那?一人的身上,弓弩對準(zhǔn)了?他?的心口。
“錚”的細(xì)微一聲。
謝瞻猛地回頭?,瞳孔驟縮。
一支白?羽箭正從高樓之上悄無聲息地朝著他?仰面?射來。
電光火石之際,斜刺里撲來一個人抱住謝瞻。
兩人從馬上跌下滾落,那?支白?羽箭狠狠地扎入了?那?人的小腿上。
趙昶眼見失手,轉(zhuǎn)身欲逃,卻已是為時?晚矣。
背后心射來的一箭,精準(zhǔn)無誤地完全貫穿了?他?的心口。
趙昶從高樓上轟然?墜落。
……
千里之外的錦州城,沈棠寧卻從夢中滿頭?大汗地驚醒。
她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謝瞻被一箭穿心……
東方染上了?淡淡的蟹殼青,沈棠寧披著衣服坐在窗邊,眺望著京都城的方向,默默垂淚。
這一個月的時?間,她無時?無刻不在擔(dān)心謝瞻和京都城中家人們的安危,只要一有時?間,她便將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抄寫經(jīng)書,時?常抄寫到三更半夜。
或許是她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在她做完噩夢的半個月后,京都城中終于傳來了?接她入京的書信及信使。
沈棠寧急切地打開書信,謝瞻在信中說,他?一切無恙,隨豫王以清君側(cè)之名攻入京城中,朱永福已被褫奪太?子之位下獄,黃皓余公公等奸臣閹宦亦難逃懲處。
黃皓的兒子親自去郭府求助郭尚,因郭尚當(dāng)?年?能夠中武舉,乃至擔(dān)任寧州衛(wèi)指揮使曾是由他?的父親推薦而來。
黃皓不是個忠諫之臣,但他?對郭尚確實?有一番知遇之恩,然?而他?不光蠹政害民,生活上又驕奢淫逸,更讒言迷惑隆德帝,陷害忠良,做出的這些種種事情,卻實?在難以叫郭尚為他?求情。
最終,豫王與三法?司親審黃皓,判處了?他?凌遲之刑。
目前宮中太?醫(yī)正在全力醫(yī)治中風(fēng)的隆德帝,豫王則在眾臣的擁護(hù)下暫攝監(jiān)國之職,同?時?以謝瞻除奸有功之名官復(fù)原職。
沈棠寧喜極而泣。
來接她的人正是謝瞻的心腹長忠與姜磐。
三月底,在京都城海棠花即將盛放的日子里,沈棠寧收拾包裹,迫不及待地隨著二人踏上了?返回京都之路。
與此同?時?,溫氏與圓姐兒也在謝睿的護(hù)送之下回京。
不巧的是,沈棠寧途徑永平府時?,恰逢遼河春汛,水流沖散了?橋梁,阻攔去路,中間生生耽誤了?半個多月。
好容易等繞過?遼河,伯都又出順天府來迎接她,兄妹兩人在遼州碰面?,一路如何暫且不提。
待沈棠寧歷經(jīng)萬難險阻來到京都城的時?候,已是五月中旬的初夏了?。
陌上暖風(fēng)習(xí)習(xí),楊柳依依,那?一日清晨她在城門外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見了?那?個騎于馬上,翹首等待她的男子。
四目遙遙相對,謝瞻一眼便認(rèn)出了?她,立即打馬急速向她奔來。
那?一刻,她亦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想下馬車立即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放下幃簾對鏡整理儀容。
隨著“嘚嘚”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她忍不住跳下馬車,終于看清了?在耀眼明媚的熹光中踏著晨露向她飛奔而來的那?張神?采飛揚(yáng)的英俊臉龐。
沈棠寧不由怔住。
三年?,整整三年?了?。
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見他?露出這樣快活肆意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他?在馬球場上以一當(dāng)?十,鮮衣怒馬的勃勃英姿。
直到謝瞻停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手,見沈棠寧依舊呆呆地,索性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直接拉到了?馬上。
隨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著城里家的方向縱馬而去,將姜磐與長忠一行人遠(yuǎn)遠(yuǎn)落在了?身后。
他?的雙手穿過?她纖細(xì)的腰肢,抓著馬韁,沈棠寧整個人也被緊緊地箍在他?堅實?溫?zé)岬男靥胖校?br />
清晨的街道沒什么人,他?跑得卻是飛快,像陣旋風(fēng)一樣,哪怕是拐彎抹角速度也不肯減緩半分。
沈棠寧的一顆心“砰砰”直蹦,隨著身子的上下跌撞起伏,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兒,一時?也不知與他?說些什么,怕得不行的時?候只好抓著他?的手臂尖聲嚷:“你慢些,慢些!”
謝瞻卻在后面?哈哈大笑,笑得胸口都為之震動。
沈棠寧氣得恨恨捶他?的手,又不覺也被他?感染露出笑容,真心歡喜,幾番打鬧,不知不覺間心頭?的那?一縷愁緒與忐忑也煙消云散了?。
終于到了?鎮(zhèn)國公府的明照坊。
“寧寧,我們回家了?!敝x瞻在她耳旁柔聲道。
闊別了?三年?的鎮(zhèn)國公府,沈棠寧沒有想到,終有一日她還能光明正大地回家。
沿著燈市口大街緩緩拐入寬闊方正的坊門,遙遙便見一座氣勢宏偉的府門就?在不遠(yuǎn)處,沈棠寧的心也變得越來越緊張急促,下意識攥住謝瞻的手,渾身都僵硬了?起來。
從小巷里突然?咕溜溜地滾出一個圓圓的彩球,滾到了?路中央。
緊接著又探出個圓圓的小腦袋,一個六七歲梳著沖天辮,肌膚雪白?的小女娃邁著小短腿跑到路中央,撿起了?小彩球。
聽到遠(yuǎn)處有動靜,小女娃疑惑地抬起頭?向遠(yuǎn)處望去。
晨光里,一個女子自一匹高大沒有半分雜毛的駿馬上敏捷地跳下來,幾乎是兩步并做一步就?飛快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去溫柔地看著她。
小女娃長大嘴巴,也瞪大了?一雙葡萄般的鳳眼,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
大約是孩子都喜歡美麗的事物,小女娃未怯生跑開,而是抽了?口氣,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了?沈棠寧起來,一時?連跟在沈棠寧身后的爹爹都沒再放到眼中。
小女娃正沉迷于眼前漂亮姨姨的美貌之中,忽見她美眸中潸然?掉下淚來,纖纖柔荑顫抖著撫上她的臉蛋,一語不發(fā)地哭著。
“你怎么哭啦?”
小女娃急壞了?,連忙扭頭?沖巷子里脆聲聲地叫道:“書書音音,漂亮姐姐哭啦,你們快來,你們快來看呀!”
謝瞻將她扶了?起來,攬入懷中,低聲安撫。
錦書和韶音一大早就?帶著圓姐兒在門口等候,剛剛她們早就?看見了?沈棠寧和謝瞻,只是不忍心打斷母女相認(rèn)的那?一刻,便悄悄躲在了?巷子里。
此時?聽見圓姐兒叫她們,立即迫不及待地從巷子跑了?出來,對著沈棠寧哭著喊“姑娘”,一左一右撲入了?沈棠寧的懷中。
圓姐兒雙眼瞪得滴溜溜大,懵懵懂懂中仿佛明白?了?什么。
冷不防一人將她抱舉了?起來,她扭頭?看去,男人給她扶了?扶發(fā)上耷下來的小辮子。
父女倆四目相對,圓姐兒眨巴眨巴鳳眼,只聽男人淡淡說道:“怎么,又忘了?叫什么?”
圓姐兒干干一笑,她有些害怕這個威嚴(yán)的爹爹,便怯怯小小地叫了?一聲。
“爹爹。”
謝瞻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
花廳里,王氏和謝璁早等了?好一會兒了?。
發(fā)現(xiàn)小孫女不在,王氏喊秦嬤嬤趕緊去找,秦嬤嬤剛跑出去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指著門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回來了?!世子和世子夫人抱著圓姐兒回來了?!”
話音剛落,有人將軟簾打起。
眾人凝神?屏息,都紛紛伸著脖子看向簾外。
少頃,門外走進(jìn)一個美貌的少婦。
她膚白?如雪,身穿白?底鸚哥綠的纏枝寶瓶妝花褙子,下身著一條繡著海棠花的曳地白?綢裙,蓮步微移,與高大的男人緩緩走到人群中央,對著王氏和謝璁一并下跪叩首。
“好孩子,你快起來!這些年?你跟著阿瞻,受苦了?!”
王氏忙起身,含淚扶起地上的沈棠寧,仔細(xì)端詳,只見手中的這雙纖纖玉手似變得有些粗糙,到底不復(fù)往日的不沾陽春水的瑩潤纖細(xì),不由一陣心酸心疼。
好在歲月仿佛并未在沈棠寧的臉上留下痕跡,反而令她的美褪去了?青澀,變得更加嫵媚柔和。
大約是著急趕路,眼底略有憔悴消瘦之色,臉色卻是紅潤,精神?看起來十分充足。
“團(tuán)兒,從前是我們謝家對不住你,對你多有虧待,今日咱們一家人幸而能再次團(tuán)圓,此乃上天恩德,亦是你蕙質(zhì)蘭心,對阿瞻不離不棄,這份恩情,我謝璁常記于心!”
謝璁說罷,竟起身朝著沈棠寧一拜。
沈棠寧一驚,忙虛扶道:“父親?*莫要如此,這些兒媳應(yīng)當(dāng)?做的,何足掛齒!”
謝璁便順勢起身,與王氏一同?坐了?回去。
眾人一看眼前這架勢,便明白?往后沈棠寧在鎮(zhèn)國公府的地位將再無人撼動了?。
誰能想到,她剛嫁入府內(nèi)之時?,因身份落魄處處遭人奚落白?眼,不得不久居在深院之內(nèi)。
但就?是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女人,卻在丈夫被流放充軍的時?候,她明明能夠置身事外,拿著和離書和女兒遠(yuǎn)走高飛,卻不顧一切只身千里追隨。
老實?說,便是王氏自己,恐怕也不一定能夠做到。
因此今日在場的座下眾人,心底是真心敬佩沈棠寧,對她亦不再用從前的目光相待。
不光是王氏和謝璁,今日鎮(zhèn)國公府內(nèi)謝氏三房的兒郎媳婦都到齊了?迎接沈棠寧。
沈棠寧頗有些受寵若驚,她一面?同?妯娌蔣氏等人寒暄著,無意間看見了?人群之中坐在謝四郎身旁的青年?。
謝睿在靜靜地看她說話兒,見她突然?向他?的方向望過?來,他?一愣,慢慢紅了?臉,動了?動唇,卻又不知說些什么好。
沈棠寧沖他?微微一笑,目光繼續(xù)轉(zhuǎn)向蔣氏。
謝睿不敢再看她,一忽想到謝瞻曾經(jīng)讓他?發(fā)下的誓言,要他?對沈棠寧好,一忽又想到剛剛哥嫂進(jìn)門時?兩人緊握的雙手。
他?苦澀地低下了?頭?。
王氏想到沈棠寧一早趕路恐怕沒有吃飯,打斷了?眾人的問話,給謝瞻使個眼色,讓謝瞻領(lǐng)著沈棠寧先回去用早飯。
謝瞻抱起了?圓姐兒,另只手牽著沈棠寧,一家三口往靜思院而去。
圓姐兒剛剛也在大廳之中,迷迷糊糊間好像聽懂了?,眼前這個漂亮的姨姨是她的娘。
外祖母前幾天才帶著她從江寧回京都,乍住進(jìn)鎮(zhèn)國公府,圓姐兒很是不適應(yīng),幸虧有錦書和韶音日夜陪她。
而這個自稱是她爹爹的男人,生得高大威嚴(yán),只要他?回家就?會陪她玩耍,給她帶幾塊窩絲糖解饞。
漸漸地,圓姐兒也就?接受了?男人是她爹爹的事實?。
現(xiàn)在,她又突然?多了?一個娘親。
到了?屋里,謝瞻放下了?圓姐兒,讓她到娘身邊去,圓姐兒卻躲到了?爹爹的大腿后,探出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
她還有點害羞和害怕。
沈棠寧很是失望難受。
女兒不像小時?候那?樣愛纏著她撒嬌了?。
其實?她心里也明白?,她缺失虧欠的豈止是女兒三年?的童年?。
先是遭遇戰(zhàn)亂,溫氏幫她帶了?將近一年?多的孩子,而后她又不得不忍痛拋下她去了?遼東。
這么多年?,她于女兒有生恩,卻無養(yǎng)恩,就?算此時?此刻圓姐兒恨她,她也只能慢慢求得女兒諒解了?。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幸好,以后,她便能日日與女兒呆在一處了?。
她的女兒,生得可?真漂亮,她看她第一眼,便奇異地有一種感覺:這是一定是她的圓姐兒,旁的女孩子都沒有她的圓姐兒好看。
這般想著,沈棠寧心情又好受了?一些。
錦書和韶音牽著圓姐兒坐下,三人圍著沈棠寧在一處,二婢歡快地和沈棠寧說著這三年?圓姐兒的趣事。
譬如小丫頭?如今多重,胖成了?個米團(tuán)子,惱得圓姐兒打岔糾正說她不是米團(tuán)子,譬如她最愛吃什么,最愛吃葡萄酸杏,最喜歡在夜里聽著外祖母摟著講故事入睡……
謝瞻看妻子聽得津津有味,盯著女兒滿眼放光,再容不下旁人,便沒有打擾他?,坐到了?明間里靜靜等著。
直說了?好一會兒,沈棠寧渾然?不覺時?間,都不記得吃飯了?,忽錦書拽了?一下還在喋喋不休興頭?上的韶音。
二婢對視一眼。
韶音咳嗽一聲,也不再說話了?。
“這是怎么了??”沈棠寧不解。
錦書瞅了?一眼明間里端坐的人影,沉默片刻,支支吾吾道:“世子夫人,您還是去看看世子吧,興許他?有什么話對您說。”
沈棠寧這才想起謝瞻來。
她還以為他?有事離開了?。
她起了?身,錦書和韶音便很有眼力見地抱著圓姐兒退了?出去。
“你還有事對我說?”
沈棠寧走到謝瞻坐的玫瑰椅前,見他?沖她張開雙手,抬臉微微笑著,便甜蜜地?fù)渥M(jìn)他?的懷里,疑惑地道。
謝瞻撫摸著她的臉龐,夫妻倆分別了?兩個多月,剛剛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他?沒法?與她親近溫存。
眼下身邊終于沒了?多余的旁人,他?看著她,抬起她的下巴,而后慢慢低下頭?,銜住了?她的柔軟的唇瓣。
先是繾綣地吮纏著,在得到她羞澀的回應(yīng)之后,熱情地一下抵到了?她的口中。
沈棠寧伸出雙臂,緊緊地?fù)ё∷?的頸。
這種久違的親密感,因著內(nèi)心如釋重負(fù)的喜悅,令沈棠寧渾身如觸電一般地激蕩酥麻,好似在他?懷中軟成了?一灘水。
她情不自禁地輕輕握住,不覺臉龐羞紅如火。
正當(dāng)?她欲要再進(jìn)一步時?,謝瞻卻按住了?沈棠寧的手。
“寧寧!”
沈棠寧抬起迷離的眼。
謝瞻低低地道:“寧寧,我……”
頓了?下,捧著她的臉,歉疚地道:“東契的延啜趁遼東兵力空虛,親自領(lǐng)兵進(jìn)犯我遼東邊境,太?子殿下命我掛帥出征,驅(qū)逐延啜,半個時?辰后我便要離開了?!
沈棠寧呆住。
“寧寧,對不起,我也想你,想你和女兒……”
謝瞻撫摸著她濕潤的唇,朝她壓來,沈棠寧偏過?了?頭?去。
謝瞻皺了?眉,繼續(xù)捧住她的臉,向她親去,沈棠寧推開他?的頭?。
“寧寧!”
“我怎樣!”她瞪著他?叱道。
沈棠寧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和委屈,她被謝瞻欺騙了?!
他?離開的這兩個多月里她沒有一天不是生活在恐懼和忐忑之中。
不,從他?答應(yīng)周存和吳準(zhǔn)幫他?們兩人對付東契人的那?個時?候起她就?整日擔(dān)驚受怕。
好不容易終于擺脫了?那?些噩夢,好不容易終于等到一家三口團(tuán)聚,他?說過?要她等他?的,她也忍著心里的種種不舍送走了?他?,她都做到了?,可?是她剛到回家,他?卻又要離開!
這樣一眼望不頭?,永遠(yuǎn)都是在等待的日子,她實?在討厭,她過?夠了?!她寧愿謝瞻只是棗子村里的一個獵戶!
沈棠寧強(qiáng)忍著淚水瞪他?道:“我怎樣了?!謝臨遠(yuǎn),你走啊,我不攔著你,我從來不攔著你!你走了?就?別回來!”
她從他?身上掙扎著跳下來,謝瞻按住她的雙肩,從背后摟住她。
“寧寧,你別這樣,我們再說會兒話好不好?”
“我不要!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不要再見到你,你現(xiàn)在就?走啊!”
沈棠寧恨恨地捶打著他?,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扯開謝瞻摟在她腰間的手,飛奔到里間,趴到床上傷心地大哭起來。
謝瞻追著她走到床邊,默默地看著她悲憤啜泣。
他?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閉嘴。最后上床摟住她,剛張嘴哄了?兩句,得到她三四個巴掌之后,悻悻地下了?床。
“寧寧,我走了?!
謝瞻說罷,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時?辰已是不早了?,又看了?眼床上哭得雙肩抖個不停,沒有要理睬他?跡象的沈棠寧,嘆了?口氣,果斷地轉(zhuǎn)身走了?。
沈棠寧哭畢,身旁沒了?動靜,猛地抬頭?一看,床前人空空。
她急忙下床追出去,卻見偌大的靜思院哪里還有謝瞻的影子。
“世子呢!”
“世子剛走了?!”錦書忙回答她道。
沈棠寧扶著門框,眼中的淚水再度委屈地涌了?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謝瞻,他?不愛她了?么……
因為她說了?幾句重話,因為她突然?的情緒失態(tài)。她怎么會說出那?些話來,她怎么剛剛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明明,明明也是很想念他?的……
錦書上前來扶住了?她,將她扶進(jìn)了?屋里。
“姑娘,軍情緊急,世子也是無奈之舉,你不知道,他?這幾日都不在府里,收到信說您今日能到,他?昨夜半夜從宮中回來,半宿沒有睡,忙著讓人收拾兩個院子,就?為了?迎你回來,一大早又出門去城門外等您了?……”
沈棠寧心中更加難過?了?。
難過?歸難過?,她剛回到家中,一切的事情都需要重新熟悉。
錦書和韶音告訴她,她們一行是由七郎謝睿護(hù)送著回的京都,但因為春汛,沈棠寧在永平府耽擱了?半月。
故而雖然?鎮(zhèn)江路遠(yuǎn),他?們一行卻比沈棠寧更早到達(dá)京都,不過?也只是提前了?三日而已。
在她回途的半路上,隆德帝便清醒了?過?來,下召治了?黃皓及梁王等人謀反之罪,黃皓在菜市口斬首示眾,黃家夷三族。
梁王廢去藩王之銜,囚禁于西宮到死,其余參與謀反案的人員則通通按照律法?治罪。
冊立豫王為太?子,并命太?子徹查廢太?子謀反一案。
至于謝瞻貽誤軍機(jī)一案,由西契的樞密院副使執(zhí)失伯都帶著默答汗與察蘭汗妃的書信親自陳情,證實?了?當(dāng)?夜的西契士兵反水乃是西契的丞相土勒一手策劃,與謝瞻無關(guān)?,命謝瞻官復(fù)原職。
另將先前污蔑謝瞻通敵叛國的御史趙川及黃皓同?黨等人一一下獄,
一天前太?子接到線報延啜果真按捺不住,趁著大周朝政不穩(wěn)領(lǐng)兵侵?jǐn)_我遼東邊境。
太?子看到線報后勃然?大怒,本要親征遼東,后被眾人勸阻下來,令謝瞻為主將,郭尚為副帥,率十萬大軍北征東契。
謝瞻是主將,亦是先鋒,因此他?早早便離開了?。
第二日一早,同?為副帥的伯都來看望沈棠寧,兄妹二人一道領(lǐng)著圓姐兒一起回了?牛角胡同?看望溫氏。
伯都說出自己幼年?之事,都能與溫氏記憶中一一對上,待伯都吹響那?首沈弘彰教給他?的熟悉的牧馬曲時?,溫氏終于認(rèn)出了?兒子。
伯都跪在地上,給溫氏磕了?三個頭?。
一家三口相認(rèn),除了?伯都尚且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沈棠寧和溫氏都哭成了?淚人。
溫氏問伯都的打算,伯都說他?準(zhǔn)備這次攻打延啜完畢便回一趟東契,辭去樞密院副使一職。
從今往后,他?要在京都城好好地守著溫氏,奉養(yǎng)溫氏的余生。
溫氏算算長子的年?紀(jì),至今已經(jīng)二十有八,急忙問他?可?有婚娶子嗣。
伯都聞言臉上可?疑地閃過?一絲窘迫尷尬,繼而愧疚低頭?。
二十歲那?年?他?由察蘭汗妃做主娶了?汗妃族中的一名貴女紀(jì)氏為妻,夫妻倒也恩愛,未有子嗣,可?惜婚后不到兩年?妻子便患病去了?。
溫氏大為心疼,沈棠寧腦中卻不由閃過?了?在寧遠(yuǎn)時?烏倫珠公主與哥哥之間親昵的姿態(tài),根本不像是兄妹之間正常的親近。
只是這位烏倫珠公主,年?紀(jì)好似小哥哥許多,且還是他?名義上的妹妹……
果然?,下一句伯都便說道:“一直沒有找到機(jī)會和您說,因那?時?婚事還沒有定下來,但在兒回家之前,汗妃便為兒定下了?一門親事!
“是誰?”
溫氏聞言頓時?又驚又喜,“既然?是汗妃娘娘定下的親事,那?女孩兒定然?差不到哪里去!”
伯都說道:“她便是汗妃的小女兒,西契王庭的烏倫珠公主!
……
伯都婚事談罷,因他?急著翌日離開,一家人便只叫上溫濟(jì)淮一家吃了?個闔家團(tuán)圓飯,當(dāng)?日伯都便離開了?去了?他?眼下下榻的驛館。
謝瞻和伯都這一走,便從初夏過?了?整整一季。
轉(zhuǎn)眼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謝瞻卻依舊沒有要回來的跡象,每月只從前線給沈棠寧捎送一份家信。
雖然?他?離開那?日兩人大吵了?一架,但是在信上字里行間,謝瞻頗有做低伏小的求和之意。
延啜繼位之初,野心勃勃,并非無能之人。
所幸戰(zhàn)況進(jìn)展大部分是有利于我朝,這三個月里,女兒跟她逐漸親近起來,沈棠寧心情愉悅上許多,一面?等著謝瞻,一面?接了?府內(nèi)的中饋之權(quán),跟著王氏打理府中事務(wù),忙得也是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九月里的一個艷陽天,這日是重陽節(jié),她陪著王氏去普濟(jì)寺中為謝瞻祈福。
祈福完畢,王氏疲倦,便在凈室中暫歇,沈棠寧不知為何卻不累,便只攜了?錦書去了?普濟(jì)寺的后院,命錦書等在院門處,她則去了?后院她常坐的露臺之上。
露臺頗高,坐于露臺之上,可?以眺到整個寺院后山的山林美景。
沈棠寧出神?發(fā)了?會兒呆,漸漸覺得有幾分冷意,看著天色也不早了?,起身打道回府。
正懶懶地坐著不想起,忽聽身后傳來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隱約夾雜著錦書和一個男人低低的對話聲。
沈棠寧的心,登時?如小鹿一般急速跳動了?起來。
算算日子,謝瞻的確在這兩天回來了?。
她從臺上爬起來,提著裙子跑上去數(shù)十層的臺磯,踉蹌一下,又站穩(wěn)了?向著門口跑去。
跑了?幾步,卻被定住一般停了?下來,怔怔看著門口那?屹立的高大的男人身影。
一陣微風(fēng)襲來,輕輕拂于她的面?上。
頭?頂上的金桂花一粒粒掉落在腳底的小徑上。
在柔和的秋風(fēng)之中,男人踩著一徑的樹影和金桂花瓣,快步來到了?沈棠寧的面?前,深深凝視著她。
“寧寧,我回來了?!
他?呲牙一笑,露出滿口森森白?牙,忽張開雙臂,將無聲落淚的她緊緊擁入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