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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41】/晉江文學城首發

    洛陽裴府, 后院的婢子們灑掃落葉,嘴里卻閑不住。

    “你?們聽說了么?外頭都在說咱們少夫人其實沒死呢。”

    “聽說了聽說了!前兩日我出府買針線,路過茶鋪子, 說書?先?生都在?講哩!”

    “我就?說嘛, 少夫人那?樣溫柔寬和一人,老天爺如何能那?般不開眼, 那?些庶出的郎君娘子都接回來了,獨獨漏了長房的正經夫人。”

    “這就?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現下她可是賢妃娘娘的干女兒了, 那?豈不是和公主差不多??”

    “雖不如公主尊貴, 但也是極有體面了, 賢妃娘娘可是如今后?宮第一人呢。”

    “你?們活兒都干完了么,就?在?這嚼舌根子!”

    忽然一聲嬌蠻呵斥傳來, 打斷婢子們的閑談。

    待抬頭看到?那?不知何時出現在?廊廡間, 一襲灑金石榴裙的裴三娘子, 婢子們霎時瑟瑟發抖, 忙不迭屈膝行禮:“三……三娘子萬福。”

    “家里養著你?們這群憊懶東西, 如何還?能萬福?”

    裴彤方才在?忠武將軍府的宴上,被那?些洛陽貴女圍著問起那?位“死而復生”的阿嫂事跡,已經憋了一肚子暗火。未曾想回到?府里, 婢子們也在?說這事——

    真真是如惡鬼一般,陰魂不散, 惹人生厭!

    “來人,賞這幾個不好好做事的賤婢十個耳光, 叫她們再不敢瞎嚼蛆!”

    “三娘子恕罪啊!”

    婢子們齊齊擲下笤帚, 跪地?求饒。

    裴彤愈發不耐,狠狠瞪了眼左右侍婢:“愣著作甚?還?不快去!”

    侍婢們面面相覷, 剛準備擼起袖子上前,對堂月洞門里急忙忙趕來一位嬤嬤:“哎喲祖宗,您可讓我好找!二夫人這邊喚您去呢。”

    再看那?跪了一地?的婢子,那?嬤嬤問清緣由,也知是自家娘子要找人撒氣,正好叫這幾個婢子趕上了,忙走到?裴彤身邊勸道:“這幾個是外院的灑掃奴婢,并非咱院里的,可不好打她們的臉。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三娘子還?是消消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裴彤不忿:“我如今連家中幾個婢子都不能處置了么?”

    嬤嬤語塞,心道此處是長房舊邸,并非聞喜老宅,實在?也算不了你?家中啊。

    卻不敢火上添油,只半勸半拉的,將裴彤帶去了二房暫居的松濤苑。

    那?幾個灑掃婢子見人遠去,皆劫后?余生般松口氣。一婢子小聲嘟噥:“只盼她快些嫁出去好了!”

    若不是洪澇來勢洶洶,誤了吉日?,這不好惹的三娘子早就?出門子了,哪還?能在?這磋磨她們?

    松濤苑,正房次間。

    裴彤黑著張俏臉坐在?榻邊:“那?姓孫的竟敢陽奉陰違,私自放了那?賤人!”

    “你?小點聲,小點聲!”

    崔氏忐忑地?將門窗關上,臉龐也滿是焦急:“聽說守真與她已在?回來的路上了,現下該如何是好?”

    裴彤柳眉緊蹙,心頭也亂跳得厲害。

    昨日?乍一聽到?長安那?邊傳來的消息,她還?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忙派人出去打聽了,才知這事早已在?長安傳得沸沸揚揚,只如今才傳到?洛陽。

    “那?姓孫的和秋熳,月前已在?夫人的安排下,回聞喜鄉下成婚了……”裴彤死死攥著帕子,要她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孫明?和秋熳都給殺了,到?時候只說是孫明?見色起意,謀害了主家娘子。

    只是不知那?孫明?放走沈玉嬌前,是否和沈玉嬌漏了什么話。

    想來想去,裴彤還?是覺得,滅口最為妥當。

    崔氏聞言,駭得臉色都白了,自家女兒小小年紀,如何開口閉口便是殺人滅口,哪還?有半點世?家貴女的溫良德行?

    “不行,孫明?和秋熳兩家的身契先?前已轉到?夫人名下,咱們怎敢動夫人的人?”

    “那?您說怎么辦?”裴彤現下最擔心的便是孫明?那?陽奉陰違的蠢貨放跑沈玉嬌之前,透漏了此事是自己的吩咐。

    若真如此,那?沈玉嬌和裴瑕回來,怎還?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想到?這,她重重捶桌,表情猙獰:“她還?真是好運道,一個人被丟在?野外,竟能被賢妃的人給救了!”

    更巧的是,她還?被帶去金陵,又在?金陵與打了勝仗歸來的裴瑕夫妻團聚!還?真是如書?行賣的那?些才子佳人話本一般,圓滿得不像話!

    然這樣跌宕起伏又團圓美滿的結局,正是最受百姓們歡迎的,現下洛陽城各大酒樓茶館里,誰人不是津津有味地?聊著這裴氏宗婦的傳奇經歷?

    裴彤回府途中還?在?一家茶鋪前聽了兩耳朵,見那?說書?先?生兩片薄薄的嘴皮子上下翻飛,直將那?流寇如何兇神惡煞,那?裴氏宗婦撞石明?志時,如何振振有詞、忠貞不二,說t?得聲情并茂,宛若親臨。

    一旁的茶客們聽得聚精會神,聽到?精彩處,有叫好的,有撫掌的,有喝彩的,更有直接丟銅錢打賞的

    裴彤當時真恨不得上前撕了那?說書?先?生的嘴。

    “現如今,只能去求伯母了。”

    裴彤深吸一口氣,眸光陰沉,“怎么說這事她也插手了,我們如今是一條船上的,她若想撇開我,那?不能夠!”

    長房正屋里,王氏掌管全府,耳聰目明?,自也聽說了外頭那?個可歌可泣、離奇精彩的故事。

    平日?里看戲臺上唱念做打,她看得歡喜,也會贊兩句:“這出戲好,編得好,演得也好。”

    然而當戲中主角變成自家兒子兒媳,王氏臉上再沒了好顏色。

    “虧他想得出這個法子,好啊好,實是好極了。”

    嘴里說著“好”,可那?“好”字愣是說出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高嬤嬤捧上香茶,替她撫背:“夫人注意身子,莫要動氣。”

    “我竟不知我那?讀圣賢書?的好兒子,還?有這套編話本的文采。”

    王氏譏道,心頭是愈發煩悶。既是生氣裴瑕一身安邦治國的好才學,卻自甘墮落,學那?些三流文人般編這種?故事,還?將他自己的聲名搭進去,折了文人風骨。又忍不住憂心,那?一根筋的犟種?到?底許了賢妃母子什么好處,竟叫賢妃愿意認一個罪臣之女為干親。

    王氏心頭明?鏡兒似的清楚,所謂賢妃身邊的嬤嬤恰好救下沈玉嬌,純屬瞎編亂造。

    但金陵城夫妻倆偶遇,這點倒并非不可能,不然裴瑕也不會折騰出這樣的動靜,鬧得天下盡知。

    “夫人,郎君派人報信,說是還?有四五日?便可到?家了。”

    高嬤嬤稍頓,添補一句:“同少夫人一道回來。您看,咱們是否也該收拾處院子?”

    王氏沉眸,半晌才道:“她的運道,實在?不錯。只不知她一個弱女子,這一路是如何逃到?金陵……”

    又如何恰好被守真碰上?

    高嬤嬤揉著肩道:“夫人,如今郎君的意思已經明?了,他仍認少夫人這個妻……咱們郎君的性子,您是再了解不過的,他認準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他如今也是大人了,您也別再將他當孩子看,切莫為了個媳婦兒,叫你?們母子離了心。”

    “母子離心?他心里怕是已經疑我了。”王氏冷冷扯唇。

    高嬤嬤斟酌出聲:“當初也不是您動的手,您不過是順水推舟,罪魁禍首另有其?人。要我說,您不若提前處置了二房那?禍根,等郎君和少夫人回來,也好給個交代呀。”

    王氏眸中有些遲疑:“可裴彤與達遠的婚事已定?在?明?年開春,不剩幾個月了。”

    族中宗婦一時已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若再出點什么事,那?裴氏的臉面要被天下人嚼爛了。

    高嬤嬤聽得王氏這話,只覺王氏是想岔了,便是王家的婚事再重要,可她如今是裴氏的夫人。

    親兒子與內侄兒,孰輕孰重,夫人如何就?糊涂了呢?

    剛想僭越著勸一句,卻見王氏抬手揉了揉額角,嘆道:“罷了,等他們先?回來,看看守真打算如何吧。”

    終歸她是他親生母親,一個孝字大過天,便是他真是惱恨,也不能將她如何-

    裴府眾人各懷心思,而三日?后?,沈玉嬌透過雕花車窗,看到?洛陽城巍峨高大的城門,胸間也涌動起一種?難言的復雜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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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時節,她隨著一干難民,被攔在?城門前拒不讓進的場景,歷歷在?目。

    那?時當真是卑賤如螻蟻,命薄如草芥,飄飄搖搖,迷迷茫茫,不知天大地?大,該何去何從。

    所幸陶家人心善,愿帶她一路逃命。

    想起陶家人,沈玉嬌眼前好似浮現陶婆婆拿著燒餅,一張臉被篝火熏得紅彤彤的,笑吟吟與她道:“吃,多?吃些。”

    陶大哥也咬著餅,與她笑:“若是我們尋到?地?方安定?下來,還?有富余,就?給你?多?備些干糧清水……”

    他還?說:“之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一個人走了!”

    當時她滿懷感激地?道謝,未曾想到?,陶大哥那?話卻是一語成讖。

    之后?的路,當真成了她一個人,帶著平安走了。

    “玉娘,怎的又在?出神?”

    裴瑕捏住她微涼的指尖,也不等她答,似是明?白什么:“你?那?回,可進了洛陽?”

    沈玉嬌嘴角牽出一抹弧度:“沒有城內親友認領,流民不讓入城。”

    手指被捏得更緊了些,她看到?裴瑕眸中的愧疚,輕笑道:“沒事,都已經過去了。”

    這話既是安慰他,也是告訴她自己。

    再多?艱苦都已經過去了,便是再落到?那?樣的險境,她也不再怕了。

    書?上不是說了么,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她雖是個后?宅婦人,天不會降什么大任于她,但此番境遇,卻也見識了許多?待在?深閨后?宅所無法見到?的事,走過了那?么多?地?方,接觸到?了各式各樣的人,最重要的是,她不僅自己活下來了,兩個孩子也都活著

    若是父親母親、阿兄阿嫂知道,也一定?覺得她厲害吧,她再不是從前那?個,只能在?他們庇佑下嬌嬌柔柔生長的小花兒。

    便是離了誰,只要有一雙手、一口氣,她也能活下來、努力活得好,像個人樣。

    裴瑕亦從沈玉嬌柔婉臉龐看到?一絲不同的神采。

    雖眉眼依舊那?般清麗嬌美,眼底卻閃動著堅韌不拔的光,不再是絲蘿,而是自己掙扎著生出枝條,長成了喬木。

    他為她這份新生迸發的神采所歡喜,卻也明?白這份神采,因何造就?。

    “玉娘,待回府處理完那?些瑣事,我們便去長安。”

    他牽著她的手,視線落在?她如今穿薄襖也遮不住的腰腹,語氣放得輕緩:“還?有我們的孩兒。”

    沈玉嬌自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卻并不樂觀,畢竟府中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尚未可知。

    且她的心頭也很矛盾,既希望幕后?黑手不是王氏,這樣裴瑕就?不必忤逆尊長,事情也好辦許多?。又希望便是王氏動的手,婆媳徹底撕破臉面,她日?后?也不必再與王氏虛與委蛇——

    只這點隱秘的、不夠賢德的心思,她只能暗暗藏在?心底深處。

    不過這回出去了一趟,她那?些賢德的、溫馴的“美好”品行,好似的確流失不少。

    思緒紛亂間,車隊也進了洛陽城。

    作為陪都的洛陽,雖比不上長安繁華,卻也是屋舍儼然、商賈云集,主街道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左右兩側各式商鋪,琳瑯滿目,絲綢、瓷器、珠寶、藥材,應有盡有,時不時還?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牽著駱駝經過。

    在?金陵城里,可很少見到?西域商人和駱駝。

    沈玉嬌忍不住將兩處比較著,忽的路邊一家招牌吸引她的目光。

    那?鋪子掛著招牌,上寫“金陵烤鴨”四個大字。

    她怔了下,腦中忍不住想,若是謝無陵那?個家伙看到?這招牌,定?會罵罵咧咧:“什么玩意兒也敢自稱我們金陵的烤鴨?就?沒一只鴨子能活著走出我們金陵城!”

    “看到?什么有趣的了?”

    裴瑕見她突然彎起的眸,也側過身,朝外看了眼。

    目光觸及“金陵”二字,他眼波輕閃,垂眸睇她:“想吃烤鴨?我讓人去買。”

    “不了。”

    沈玉嬌搖頭,見他仍是看她,輕輕解釋一句:“在?金陵已經吃過好些了,這兒賣的再好,怕是也沒金陵當地?的正宗。”

    裴瑕道:“你?都沒嘗過,如何知道不正宗。”

    沈玉嬌噎了下,而后?凝眉,望著裴瑕。

    “為何這樣看我?”裴瑕問。

    “郎君,我覺得你?……”

    她抿了抿唇,到?嘴邊那?句“越發纏人”欲言又止。

    “罷了,沒什么。”

    沈玉嬌放下車簾,見他若有所思,溫聲將他的思緒拉回正事:“快要到?府上了,郎君會一直護著我,是么?”

    對上她輕怯擔憂的眸光,裴瑕忽的生出一種?擁入懷中的沖動。

    修長指節攏了攏,到?底克制住,只牢牢握住那?只雪白柔荑:“會的。”

    他險些錯過她一回,又怎會讓她再置于險地?。

    朱色車輪轔轔,朝前行了約摸一刻鐘,緩緩停下。

    車廂外傳來景林難掩歡喜的稟報聲:“郎君,少夫人,我們到?了!二爺、三爺還?有兩房的郎君們都在?門口候著了!”

    “知道了。”

    男人清清冷冷的嗓音隔著馬車門板傳來。

    幽香縈繞的車廂里,裴瑕取出帷帽遞給沈玉嬌:“母t?親她們應當在?二門里。”

    沈玉嬌淡淡嗯了聲,戴上帷帽后?,隔紗又問了裴瑕一遍:“郎君會陪我一起的,是么?”

    她是真的,將裴府視作了虎狼窩。

    裴瑕喉間發澀,而后?深深看她一眼,愈發鄭重地?答了遍:“會的。”

    沈玉嬌得了肯定?回答,朝他莞爾:“多?謝郎君。”

    裴瑕沒再說話,下了車。

    沈玉嬌也掀簾,鉆出車廂,又在?裴瑕的攙扶下,緩身下車。

    雙腳甫一落地?,頃刻間,無數道目光齊齊朝他們這邊看來。

    有帷帽以?作遮掩,她也能看到?那?些裴家郎君或驚訝、或揣測、或復雜的目光——

    那?些目光,更多?是落在?她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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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五個月后?的肚子就?如吹了氣般,再加上保胎藥、各種?補品滋補著,如今快七個月,薄羅襖子套上身,腹部隆起一圈。

    好在?正門迎接的都是男人,不會與她這女眷多?搭話,互相見過禮后?,裴二爺和裴三爺就?笑迎著裴瑕入內,嘴里直夸他此番在?淮南平叛有功,實在?給裴氏掙了不少榮光。

    裴瑕面色不溫不淡,與他們聊著進了大門,手始終牢牢牽著沈玉嬌。

    待到?二門,府中女眷們也都在?花廳里候著,以?王氏為首,皆是衣著華美,高髻如云,富貴雍容。

    “郎君/六郎/六哥回來了!”

    “六哥萬福。”

    兩房的諸位嫂子、弟妹、未出閣的妹妹們紛紛與他見禮,待看到?他身邊牽著的那?戴帷帽的女子,一襲淺藍色長裙,外罩著條月白色折紙玉蘭花小襖,修頸薄肩,唯有腹部隆起一個不可忽略的弧度。

    眾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沈氏不但活著回來,還?懷有身孕!

    莫說二房三房那?一干女眷,就?連王氏那?保養得當的端莊臉龐也閃過一抹驚愕,沈氏竟然有孕了?

    且這肚子瞧著起碼得有五六月,這孩子……是誰的?

    一個容貌嬌美的女子獨自流落在?外,那?會兒又是流寇暴民四處撒野的時候,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若這沈氏腹中是個孽種?,那?她決計是不能容她進裴家大門的!

    王氏打量沈玉嬌的同時,沈玉嬌也隔著輕紗,靜靜看向那?被眾人簇擁,宛若王母娘娘般雍容端雅的貴婦人。

    見她那?雙凌厲的眼眸直勾勾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那?種?天然保護孩子的母性,叫她下意識抬手覆上腹部。

    裴瑕瞧見她這小動作,循著望去,薄唇輕抿,而后?由牽手,改為攬住了她的肩。

    感受到?男人胸膛傳遞的熱意,沈玉嬌眼睫微顫,抬眼望去。

    因著帽檐遮擋,她只瞧見男人冷白如玉的下頜,線條分明?。

    心頭忽的一動,搭在?腹部的手也松了些。

    他答應她的,便會做到?。她深信不疑。

    “不孝子裴瑕給母親請安,連月未能在?母親跟前侍奉,還?請母親恕罪。”

    裴瑕攬著沈玉嬌行至王氏面前,神態自若,瞧不出喜色,也瞧不出慍色。

    王氏見裴瑕這般態度,心下沉了一沉,面上卻不顯,只微笑著,繼續演這出母慈子孝的戲碼:“說這種?話作甚?你?此番能順利平叛,平安歸來,就?已是最大的孝了。”

    裴瑕口中稱是,看向沈玉嬌:“玉娘,如今已至府中,帷帽可取下了。”

    沈玉嬌明?白既然回來,終是要面對眼前這一切。

    閉了閉眼,她心道,不怕,不用?再怕。

    而后?在?那?無數道投來的神色各異的目光里,抬手摘下了帷帽。

    這一路她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坐在?車上也是睡,肚子大了,臉頰也飽滿了,又因捂了一路,夏日?曬黑的皮膚又白回來,宛若她耳垂戴著的那?兩顆珍珠耳珰般,散發著皎潔的、柔美的瑩光。

    烏發雪膚,肌理細膩,白里透紅,還?有她眉眼間那?份從容不迫的沉靜,叫她整個人比從前更為嬌媚明?麗,竟一時叫人挪不開眼。

    在?這一片詭異的靜謐里,沈玉嬌望向面前的王氏,盈盈行了個禮:“兒媳沈氏拜見母親,母親萬福。”

    很規矩的一個禮,手臂彎曲的弧度都完美到?無可挑剔,仿佛如從前一樣。

    可在?場眾人都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不一樣了。

    眼前的沈氏再不似從前那?般卑怯溫馴了,她行完禮,抬眸看向王氏的目光,直白、銳利、再無半分敬重。

    堪稱大膽無禮。

    王氏也瞇起眸,嘴角險些掀起一抹冷笑,但身后?嬤嬤悄悄頂了下她的手肘,她克制住了。

    這兒媳的怨與恨,她盡可受著,卻不能是當著二房、三房的面,丟了長房的體面。

    “起來吧。”

    淡淡三個字,再無其?他話語。

    沈玉嬌有些詫異,但在?心里斟酌片刻,便也明?白了。

    也罷。

    一碼歸一碼,如今她既是裴瑕的妻,長房的臉也是她的臉。

    當著別人的面自抽巴掌的事,婆媳倆皆不會做。

    似是察覺到?氣氛不對,裴二爺輕咳了一聲,上前一步與王氏和裴瑕道:“長嫂,您先?帶六郎媳婦回后?院里歇息吧。六郎,走,咱們去書?房說話。”

    裴三爺也附和著:“是啊,這都大半年沒見了,咱們叔侄可得好好敘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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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捏緊掌心那?只柔軟的手,面色始終淡然,嗓音不疾不徐:“兩位叔父盛情,侄兒本不該拒。只一路風塵仆仆,實是有些疲累。且這么多?日?未曾見過母親,心頭掛念,想與玉娘先?去母親院里請安,還?望二位叔父諒解一二。”

    人家親母子想親近敘舊,他們兩位庶出的叔父自也沒道理再攔。

    對視一眼,皆一臉理解地?點頭:“是是是,兒行千里母擔憂,你?在?外的這些時日?,你?母親是最掛念你?的,咱們明?日?再喝茶敘舊也是一樣的。”

    又一番客套寒暄罷,裴二爺和裴三爺便帶著各自妻房子女散去。

    方才還?烏泱泱擠滿人的熱鬧花廳,霎時變得清冷靜謐,廳中唯剩王氏、裴瑕、沈玉嬌三位正經主子。

    王氏垂眼,乜過小倆口牽著的手,眼底情緒幾番變換。

    再看自家兒子那?周身掩不住的清正之氣,還?有什么不明?白。

    非但是疑了她,還?要大義滅親呢。

    良久,王氏長長吐出一口氣,掃過眼前二人:“不是要敘舊?”

    她轉過身,背影筆直,雍容倨傲:“跟上來。”

    【42】

    【42】/晉江文學城首發

    裴瑕與沈玉嬌原以為會去王氏院里, 萬萬沒想到,王氏卻將他們?帶去祠堂。

    一邁入眼前這座磚雕精美、飛檐翹角的古樸祠堂,裴瑕與沈玉嬌兩人的神情也變得莊重。

    這?祠堂雖不如聞喜鄉下那間高大氣派, 但夏日里洪水來勢洶洶, 也無暇顧及太多,只能著急忙慌將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畫像、族譜等物運來洛陽, 臨時安置。

    待鄉下祠堂修繕完畢,河東裴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還是要風風光光請回?老宅。

    走進堂內,神龕上是一排排整齊擺放的祖先牌位與先人畫像, 裴瑕與沈玉嬌連呼吸都放得沉緩。

    相較于他們?的肅敬, 王氏淡然自若地走到神龕旁, 站定后,朝身旁的高嬤嬤遞了個眼神。

    高嬤嬤會意, 立刻帶著一干奴仆退下。

    一時間, 莊嚴肅靜的祠堂里, 只剩他們?三人, 以及這?一屋裴氏祖先的魂靈。

    裴瑕最先開口, 打破這?份靜謐,“母親,為何?帶我們?來此處?”

    王氏看他一眼, 走到神龕旁取了六根香,走到蠟燭旁點燃, 面無表情道:“你在外征戰半年,如今能平安歸家, 自要敬謝裴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的庇佑。”

    待香燃著, 王氏緩步行至二人面前?,先分了三根香, 看向裴瑕。

    “敬香之?前?,我先問你一事,你須得當著祖宗之?面,如實回?答。”

    裴瑕眼波微動,而后抬袖:“母親請問。”

    王氏看著面前?已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年輕兒郎,半晌,沉肅開口:“你許了賢妃母子什么好處?”

    話音落下,祠堂靜了一靜。

    裴瑕與沈玉嬌心下皆閃過詫異,不?過很快也都平靜下來,畢竟以王氏的見地與城府,得知那沸沸揚揚的傳聞后,應當不?難猜出背后緣由。

    裴瑕依舊躬著身,靜了兩息,才道:“兒子答應二殿下,將盡畢生之?力?助他得償所愿。”

    諸位皇子所愿,不?外乎那至尊之?位。

    與她猜的并無二異。@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王氏薄薄的眼皮抬也未抬,只扯著唇角,不?冷不?淡道:“裴氏立族百年,為官者上千,歷任宗子皆以家族大局為重,遠離黨爭,秉持中正,唯有你裴守真一人,這?般自負狂妄,朝中局勢尚未分明,便敢擇主跟從。你t?可?知若你一步踏錯,便會使全族老小跟著一起跌入深淵?”

    裴瑕垂下黑眸:“兒子知曉其中利害,也知這?天下局勢變幻,然事已至此,告罪亦晚,只能請母親與列祖列宗監督我日后謹言慎行,小心經營,不?辱我裴氏先祖榮光。”

    王氏聞言,一時語塞。

    這?兒子生著一根巧辯好舌頭,她便是辯也辯不?過。

    就如他所說,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

    深吸一口氣,到底還是將手中三根香遞給他。

    裴瑕接過:“謝母親。”

    王氏又行至沈玉嬌面前?,手中剩下三根,沒立刻遞給她,只道:“敬香之?前?,我也有一事問你。”

    沈玉嬌頭顱低著,卻能感受到王氏如炬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眉心,仿佛要將她的臉燙出個洞。

    袖中手指輕輕攏緊,她道:“母親請問。”

    王氏道:“抬頭,看著我答。”

    這?若放在從前?,沈玉嬌肯定要說出一堆道理推辭一番,可?現?下,她也知道與王氏虛與委蛇的意義不?大,便不?再忸怩,抬起眼,與王氏對視。

    “沈氏,我只問你,你腹中懷的可?是守真的血脈?”

    “……”

    回?程路上,沈玉嬌便猜測王氏應當會疑她腹中子,卻沒想到才見面,她便迫不?及待問出來。

    還是當著裴氏列位先祖的面前?。

    “母親。”裴瑕皺眉,“玉娘腹中……”

    “讓她自己答。”

    王氏不?客氣打斷,那雙凌厲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一錯不?錯凝著沈玉嬌的臉:“沈氏,我要聽?你親口答,是或不?是?”

    沈玉嬌無聲?攥緊手指,心頭涌動著一陣羞惱,很想反叛駁斥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反正這?裴氏宗婦并非她想做,這?裴府她本?也不?想回?。

    但對上王氏那比平素更為沉肅的目光,再看這?滿屋畫像牌位,她也知此處并非爭一時口舌之?地,且她也不?必拿自己的清譽和孩子的血脈當斗氣的說辭,到時平添誤會,反倒是給自己惹麻煩,于是深吸一口氣,頷首:“是。”

    她平靜回?望王氏:“算起日子,還得多謝母親請來的那位女醫。”

    王氏聽?出她話中諷意,倒也不?惱,只道:“你既這?樣說,那我便信你。”

    “能得母親這?般信任,實叫兒惶恐了。”

    “你不?必夾槍帶棍。”

    王氏淡淡乜她一眼:“一碼歸一碼,我雖不?喜你,卻信你沈家教養,且沈文正公最疼愛的嫡孫女,應當不?是那等不?知廉恥、無媒茍合之?人。”

    沈玉嬌眉心一跳。

    沈文正公,便是她的祖父沈丞相。

    文正,這?個無數文臣夢寐以求的謚號,皇帝親賜給沈家,足見沈家往日的榮寵,以及祖父這?一生的功績。

    王氏信她沈氏家教,無疑是件好事。然她后頭那句“不?知廉恥、無媒茍合”,卻叫沈玉嬌有些心虛。

    她雖未與謝無陵同床共枕,可?相處的那段時日,他牽過她的手,她看過他著的赤上身,分別前?,她還親了他一下……

    這?樁樁件件若是叫人知道,她便是有九條命也不?夠浸豬籠。

    “母親,你這?話過了。”

    裴瑕冷淡的嗓音響起,端正臉龐也難得浮現?幾分慍色。

    王氏卻是毫不?在意般,側眸看他:“哪里過了?是那句我不?喜她,還是那句我信她?”

    裴瑕皺眉:“玉娘是我的妻,母親為何?惡待她?”

    “惡待……”王氏嗤了一聲?:“如今還未授官,便先學會給你母親扣帽子了?”

    “從她進門,我何?曾惡待她了?頂多是不?喜她,冷待之?。總歸此番你們?倆回?來,是做了準備要與我撕破臉的,那我今日也把話挑明了。沈氏,我且問你,打從你入府,我可?曾克扣你的吃穿用度、缺過你院中一文月錢,又可?曾在外人面前?對你有過一句惡言?”

    沈玉嬌微怔,默了一陣,搖頭:“未曾。”

    正如王氏所言,她并未曾惡待,只是冷待。

    還未嫁來裴府時,她就聽?母親李氏說過自己這?個婆婆,眼界高、心氣更高。

    等她嫁進來,王氏對她也的看不?上,也是明明白白擺在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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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看不?上歸看不?上,真要說為難她,除了進門時的那個火盆,沈玉嬌也想不?到還有什么事,稱得上“為難”。

    晨昏定省,這?是自古的規矩,每家媳婦都要做。

    給婆母伺候湯藥,捶背捏肩,也是媳婦的孝道。

    至于那個火盆,最后查出來是仆婦粗心拿錯了,但到底是真粗心、還是仆婦自作主張媚主、亦或是有人指使,誰也不?得而知。

    但就算真有人指使,沈玉嬌也覺得不?會是王氏——這?把戲太拙劣,且真燒著她的裙擺,丟的也是長房的臉面。

    王氏倨傲孤高,不?屑做,也不?會蠢到去做。

    沈玉嬌清楚知道,她這?位婆母,就是單純不?喜她,連面上功夫也懶得與她做。

    可?自己作為媳婦,又是個依附著裴府生活的罪臣之?女,不?得不?做出副溫馴模樣,熱臉去貼冷屁/股。

    若她有的選,自也不?想與一位明知不?喜自己的人打交道。是以之?前?有些時候,她還挺羨慕王氏——起碼放眼整個聞喜,無人能叫王氏低眉折腰,她能隨心所欲,朝任何?人擺臉色。

    “裴守真,你聽?到了,你的心肝兒親口說的,我未曾惡待她。”

    王氏橫眉脧向裴瑕:“至于善待,你還是免開尊口。當初你趕去長安,我便明明白白與你說過,你若硬要將她接回?,腿長你身上,我攔不?住。但等她進門,你也別指著我能給她好臉。這?話,你可?記著?”

    裴瑕未曾想母親今日竟如此直言不?諱。

    但這?話,王氏的確說過。

    只他當時一心想著趕往長安履約,接回?沈玉嬌后,又想著玉娘這?般溫柔和善,日久天長,應當會叫母親動容……

    “行了,香都快燃盡了。”

    王氏將另外三根香遞給沈玉嬌,淡淡道:“先與祖宗把香敬了,再與我議其他。”

    裴瑕與沈玉嬌聞言,對視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一絲復雜。

    卻也沒再多說,握著香,走到蒲團前?跪下。

    “祖宗德澤深厚,家族昌盛有期。不?肖子孫裴瑕,今攜妻沈氏,叩拜列祖列宗,敬謝諸位先祖在天之?靈庇佑,使我與我妻雖分離多日,但殊途同歸,一家三口得以平安歸來。”

    沈玉嬌跟在裴瑕身后,也垂首叩拜,“沈氏拜謝諸位先祖,佑我腹中子嗣一路康健。”

    裴氏祖宗是否會護她,她說不?準,但腹中這?孩子一路顛沛能平安至今,也算得上裴家祖宗顯靈。

    上完三炷香,裴瑕扶著沈玉嬌起身。

    再看王氏,她負手立在神龕旁,香爐升起的裊裊青煙,模糊著她的面孔,愈發沉凝難辨。

    對視兩息,裴瑕正色,薄唇微啟:“香已敬完,母親心中疑問,我與玉娘也已解答。現?下,是否該由您為我和玉娘解惑?”

    王氏早已猜到這?一刻,波瀾不?驚掃過面前?這?對小夫妻,而后略略拔高聲?線:“把人帶進來。”

    很快,高嬤嬤就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

    待看清那兩人模樣,沈玉嬌眸中迸出詫色——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是之?前?放她一馬的侍衛孫明。而他身旁,那緊緊揪著他衣擺的女子,則是二房裴彤身邊的貼身婢子,好像是叫……秋熳?

    孫明與秋熳二人見到祠堂里的主子們?,也都難掩驚訝。

    驚訝過后,忙惶恐跪下:“屬下/奴婢拜見夫人,拜見郎君、少夫人。”

    裴瑕視線于屋內幾人面前?掠過,待看到沈玉嬌驚愕神情,他握住她的指尖。

    沈玉嬌偏過臉,長睫輕顫:“他便是那日派來殺我的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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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聲?音很輕,但習武之?人耳力?好,跪在地上的孫明聽?到這?話,忙不?迭磕頭:“少夫人明鑒,屬下并無害人之?心,實是惡人相逼,不?得已…不?得已才……當日放過少夫人,便是想著少夫人您是好人,好人有好報,不?該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沒了,冤有頭債有主,少夫人發發慈悲,饒屬下一條賤命吧!”

    他磕得用力?,砰砰砰直響,不?一會兒就見了血。

    沈玉嬌嚇了一跳,忙道:“你別磕了,我并無怪你之?意。你那日能放過我,我感激還來不?及。”

    “二哥,你聽?到了么?別磕了別磕了,少夫人說不?怪你了。”秋熳心疼自己男人,忙拉住孫明,又含淚望向沈玉嬌:“少夫人,還請您明察,奴婢與二哥皆是下人,您便是借我們?一百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冒犯您,實在是……”

    她及時止住話,仰t?臉看向高嬤嬤。

    高嬤嬤則是朝王氏那邊瞄了眼,見王氏站在神龕旁不?言不?語,只盯著亡夫裴茂的牌位出神,高嬤嬤心下也了然,看向地上那對鴛鴦:“說吧,把事情原委,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知郎君與少夫人。”

    得了這?話,秋熳和孫明也不?再隱瞞,將裴彤的吩咐一五一十交代了。

    沈玉嬌驚愕,身子也不?由輕晃。裴瑕眸光一閃,忙扶住她的腰:“當心。”

    沈玉嬌怔怔地,怎么也沒想到幕后黑手竟是二房的裴彤——

    她知這?小姑子一向踩高捧低,從未將她這?個嫂子放在眼里,卻沒想到那不?過十六的閨閣娘子,竟有這?般歹毒心腸!

    想到裴彤平日在王氏面前?語笑嫣然、天真活潑,私下卻這?般狠辣,沈玉嬌只覺脊背一陣惡寒。

    當真是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少夫人,奴婢知道不?該害人,可?三娘子的脾氣,您應當也有所耳聞。”秋熳抹著淚,哀戚抽噎:“她威脅奴婢若不?答應,她就帶奴婢嫁去長安。可?奴婢已與二哥許了婚約,寧死?也不?愿委身旁人……”

    陪嫁丫頭,一旦被主家郎君收用,撐死?就是個妾。

    秋熳雖是婢子,卻也有她一份骨氣,寧做小戶妻,也不?做那高門妾。

    “夫人、郎君、少夫人,求你們?饒了秋熳,一切責罰都由屬下來受。”孫明俯爬在地,哽聲?請求:“秋熳懷上了,受不?得罰的,求主家開恩!”

    眼見倆人跪在地上瑟瑟求饒,沈玉嬌心頭輕嘆,側眸看向裴瑕:“郎君。”

    裴瑕觸及她眼中求情之?意,沉吟道:“情有可?原,卻也是叛主作惡。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孫明二十棍,革去侍衛一職。婢子秋熳扣一年月錢,兩人同去莊子上做雜役。”

    語畢,他看向沈玉嬌:“若覺輕了……”

    “足夠了。”沈玉嬌瞥了眼地上倆人,此番她落難在外,深知底下人多有不?得已之?處。

    且這?倆人并無作惡之?心,只是為人脅迫的工具。真正該受懲戒的,另有其人。

    聽?到主家的處置,孫明夫婦如聞大赦,連忙磕頭謝恩。

    高嬤嬤見郎君已發話,夫人并無其他吩咐,便帶著孫明和秋熳退下,免得他們?咋咋呼呼驚擾祖先。

    祠堂很快又歸于靜謐。

    王氏也似魂靈歸竅般,慢悠悠攏著錦袖,睇向裴瑕和沈玉嬌:“如今,你們?可?清楚了?”

    沈玉嬌抿唇,眉間仍蹙著。

    裴瑕也知她心頭癥結——

    她不?好開口,他為人夫,自要替她開口。

    “兒子斗膽問母親,您是近兩日才知其中陰謀,還是事發那時便已知曉?”

    裴瑕望著王氏,清闊眉宇一片肅正。

    王氏眼波輕動了動,少傾,她嘴角扯出一抹極淡的弧度:“你說呢?”

    裴瑕心下陡然一沉。

    再看眼前?這?孤高雍容的貴婦人,語氣里是遏不?住的失望痛意:“母親,你乃一家主母,如何?能為虎作倀,縱容裴彤惡行!”

    王氏望著他,良久,才道:“裴守真,你這?是要當著旁人的面,責問你的母親么?”

    裴瑕下頜緊繃:“是母親有錯在先。”

    “好、好……”王氏冷笑兩聲?,腳步也往后退兩下,單手死?死?撐住桌沿:“行,既你已經決定為這?沈氏忤逆我,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她道:“是,我是為虎作倀,是助紂為虐。我明知裴彤那膽大妄為的賤人謀害長房嫡媳,我卻無動于衷,甚至有意包庇。我認,我都認……我王仙芝既然敢做,便敢當。且你若是問我,可?有悔改之?心?我也只道,我不?悔。便是再來一次,我亦是不?管不?問、亦是睜一只眼閉只眼,粉飾太平。”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守真,我兒,我磊落光明的兒,我比不?得你品行高潔、也比不?得你重信守諾,這?世?間有幾人能比得了你呢?你自己要當圣人罷了,別拿我也當圣人。我不?過是個后宅婦人,自十六歲嫁于你父,邁進這?裴家門已有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我不?敢說為裴氏勞苦功高,卻也是殫精竭慮、滿腔心血皆付與你們?裴家、付與你們?河東裴氏!”

    “其實我也沒什么好抱怨的,哪怕壯年守寡,孤兒寡母撐起這?方門戶,我也從未有過什么怨念……好吧,還是怨的,我怨你父太過剛直,景王造反時,他非要以身守城,被流矢射中,傷及肺腑,纏綿病榻半年之?久,終是無力?回?天。他倒是得了忠烈美名,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不?管不?顧。”

    說到此處,王氏目光落在手邊那塊漆黑牌位之?上,似惱恨咬牙,眼底神情卻又極盡復雜:“裴蘅之?啊,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裴瑕是第?一次聽?到王氏說這?樣的話。

    他印象中的母親,從來都是冷靜聰慧、果斷堅韌,對父親一往情深,對他一片慈愛——

    他至今還記得,父親去世?那年的秋天,大舅父與舅母千里迢迢,前?來奔喪。

    那時他才五歲,族里的姑祖母悄悄與他說:“守真,你去聽?聽?你舅父與你舅母說了些什么?若是他們?要叫你阿娘改嫁,你聽?祖母的,一定抱著你阿娘的腿哭,哭得越大聲?越好,不?然你阿娘走了,從此便再無管你了。”

    隔著窗戶縫,那時還不?是君子只是個“小兒”的裴瑕偷聽?到大舅母與母親道:“那季都尉可?有誠意了,你還是姑娘時,他便愛慕你呢。這?么多年,都未曾娶正妻,只房中有兩個妾。這?不?是聽?說你守寡了,立刻派人上我們?家打聽?,有意聘你為正妻呢!……仙芝,你還這?么年輕,聽?嫂子一句勸吧……”

    那年的王氏才二十三,正是艷麗灼然的盛年。

    她一襲白裙,銀釵白花,眉眼一片決然孤傲:“一日為裴氏婦,終身為裴家人。況且我改嫁了,我的守真該當如何??他小小年紀沒了父親,現?下母親又棄他而去,他該要恨死?我了。”

    后來舅父與舅母又輪流勸了許久,仍舊不?能改變母親的心意。

    回?瑯琊之?前?,舅父彎下腰,摸著他的頭道:“守真啊,你有位好母親。你定要發奮讀書,待長大成人了,好好孝敬你的母親,知道了么?”

    他當時抬袖,恭恭敬敬回?了個禮,稚嫩臉龐一片不?符年齡的鄭重:“孩兒謹記舅父教誨,日后定然好好孝敬母親,給她頤養天年。”

    兒時的承諾,在耳畔回?響。

    再看眼前?,他的母親肩背筆直,下頜高抬,滿臉冰霜:“你父親未與我商量,自作主張就定了沈家的女兒。行,我忍了。你呢,不?顧我的反對,執意要迎沈家女進門,行,我也忍了。我一沒為難過她、二沒害過她,是她自己德不?配位,惹了殃災,與我何?干?難道我兒迎了個我不?中意的兒媳進門,我非但不?能不?滿,還得對她掏心掏肺,將她當做親生女兒般,捧在手里含著嘴里,怕她饑怕她寒,怕她這?兒不?妥那兒不?適?呵,這?世?上有這?樣的婆媳?”

    “就當這?世?上真有這?親如母女的婆媳吧,反正我修為沒那么高,達不?到那境界,我就一庸俗婦人,只能望著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心里也只能為裴氏、為你的前?程盤算。你若覺得我叫你失望、覺得我這?人狹隘狠毒,那我也無話可?說,只委屈你這?正人君子托生到我的肚子里,污了你的清譽美名了。”

    王氏冷笑說罷,伸手理了理袍袖,身形愈發筆挺,望向裴瑕:“這?些話,我既敢當著你裴家列祖列宗的面說,便是我問心無愧。我或許是有那么點對不?住沈氏,但卻沒有半分對不?住你裴家、對不?住你裴守真!”

    “真的沒有對不?住么?”

    忽的一聲?輕柔平靜的嗓音響起,打斷了母子倆的對峙。

    王氏蹙眉,不?悅的目光看向那導致他們?母子離心的“禍害”。

    裴瑕眉心也輕折,嗓音沉緩:“玉娘,此事我會處置。”

    換做從前?,沈玉嬌大抵垂眸沉默了。

    可?現?下,她不?想再沉默,也無法?再沉默——

    因裴瑕為人子,王氏再如何?錯,他終歸是欠她的,總不?能學那哪吒割肉還父割肉還母。

    深緩了兩口氣,沈玉嬌上前?,走到裴瑕身邊,望向王氏:“母親的確沒有義務喜歡我,也可?在我落難時選擇不?施以援手,是我沒那個本?領,入不?了您的眼,我認。”

    “既您今日將話說明了,那兒媳也與您說句實話。在落難之?前?,哪怕明知母親不?喜我,冷待我,我對您也無半t?分怨念。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入了裴氏的門,實屬高攀。既是高攀,便要有高攀的覺悟,是以我做小伏低,溫馴侍奉,并無憤懣。”

    “我落難之?初,既懷疑母親,卻也不?敢肯定,因我想母親乃王氏嫡女,出自名門,又怎會使這?種陰毒手段。方才得知您并非主謀,我是真心松了口氣……您可?知我為何?松氣?我是為郎君松口氣,亦是為我腹中孩子松口氣。若真是您做主戕害我,郎君夾在之?中如何?辦?腹中子降世?之?后,知曉它險些喪于它祖母之?手,它又該如何??”

    “母親方才說,你沒有對不?住郎君、沒有對不?住裴氏,可?害了郎君的妻、害了郎君的子、更毀了郎君心中那位一向敬之?愛之?的母親,這?難道不?算對不?住郎君?作為裴氏主母,有興盛家宅、綿延子嗣之?責,倘若我與腹中子一尸兩命,那您這?位主母,又算不?算失責?”

    沈玉嬌一口氣將憋在心中的話說完,祠堂里一片詭異的靜謐。

    她盡量忽視身側男人落來的幽深視線,上前?一步,仍是望著王氏,抬袖道:“還請母親為兒解惑。”

    【43】

    【43】/晉江文學城首發

    秋風輕拂過堂外落葉, 清香繚繞的祠堂里靜可聞針。

    王氏看著面前這姿勢端正優雅,眼神卻毫無半分?恭敬的年輕婦人,眼底飛快閃過一抹詫色, 不過很快又歸于平靜, 她雙眸輕輕瞇起,嘴角也牽起一抹極淺的弧度。

    這沈氏, 總算是卸下她表面那層溫馴柔順的偽裝了。

    打從守真將?她迎進門的第一天?,她看她那雙明光瀲滟的眼,便知她并不像面上裝出來的那么乖順本?分?, 卻也并未拆穿——

    管她是不是裝的, 只要她能?裝下去、裝一輩子, 那也是本?事。

    不過現?下,婆媳徹底撕破了?臉, 誰都不必再裝了?。

    不知為何, 看到沈玉嬌這般, 王氏心里竟不覺惱怒, 反而有一種這樣的膽氣倒有幾分?當家主母的欣慰, 以及一絲隱秘的、難以言喻的松快。

    總算是到了?這一步啊,她想。

    還以為要憋到幾十年后,等她纏綿病榻、行?將?就木了?, 這兒媳才會原形畢露,指著她的鼻子罵你這老太婆可算是把你熬死了?。

    她都想好那時該如何回了?, 定要笑?一聲,你可算不裝了?。

    思緒回籠, 面前之人仍是雙眸精亮地直視著自?己, 勢要得?到個回答般。

    回答。

    王氏掃過沈玉嬌那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眼一旁神情沉重的裴瑕。

    打從邁進府門, 他便一路護著這沈氏,那重視程度,比之從前更甚。

    所謂婆媳,不過是由一個男人作為系帶,將?兩個不相干的女人綁在了?一條繩上。

    而那男人的態度,便直接決定這場婆媳博弈的結果。

    事到如今,敗局已定——

    只王氏一時難以分?辨,她是敗給了?兒子堅守的正義,還是敗給了?兒子那顆偏掉的心。

    她在神龕旁靜立良久,才抬眼看向?沈玉嬌:“我無言以辯。”

    她的眸光無波無瀾,平靜得?宛若一潭枯槁的死水,嗓音也平淡得?聽不出半分?情緒:“沈氏,你贏了?。”

    沈玉嬌怔忪,沒?想到王氏竟是這么個反應。

    所以這算是,認錯了?么?

    不知為何,心里并無半分?痛快,反倒一陣悶悶的,如同一塊石頭堵著般,不上不下。

    余光看向?裴瑕,見他面色沉肅,雙眉緊擰,想來心里滋味也不比她好受。

    也是,子告母,無論結果如何,注定都是輸家。

    “裴守真。”王氏看向?裴瑕,語氣冷淡得?如同陌生人般:“真相已明,其他也不必多說,便當著你裴氏祖宗的面,處置你的母親吧。”

    “幽禁,家法,亦或是……”

    她抬起眉梢,視線瞥過沈玉嬌:“覺著我罪孽深重,非得?讓我給你妻償命才可解氣?”

    沈玉嬌被她那一眼看得?背后發寒,心想王氏今日是怎么了?。

    她這一句句話,和往裴瑕心頭捅刀子有什么區別?還是她想用這些話,激起裴瑕的愧疚?

    她咬著唇,看向?裴瑕。

    正巧裴瑕也朝她這邊看來。

    四目相對,裴瑕眉眼雖郁色沉凝,卻朝她淡淡勾了?下嘴角。

    沈玉嬌微怔,下一刻,便見他后退兩步,掀起鴉青色袍擺,朝王氏筆直跪下:“母親這話,實在誅心。無論國法還是家法,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若真是您動手殺我妻,我為人夫,護不住妻,是為無能?。為人子,不能?及時勸阻尊長?行?惡,母債子償,該償命的也是我。”

    他膝蓋稍側,面朝神龕上那排排漆黑牌位,抬袖:“列祖列宗在上,裴瑕身為裴氏宗子,家中卻出了?如此不堪之事,裴瑕慚愧。依照族規,凡裴氏族人互相戕害,必重懲之,以正家風。”

    “此次玉娘遇難,母親雖非主謀,卻有幫兇之惡。母親為人尊長?,對兒媳不慈,對二房侄女又縱容太過,是為失德。為裴氏主母,未能?盡到護佑內眷,安定后宅之職,是為失責。”

    他看向?王氏,雖仍是跪著,肩背筆挺蕭蕭如竹:“兒子斗膽,請母親交出主母印信及對牌鑰匙,日后族中、家中事務,自?有旁人操心,母親您沒?了?庶務攪擾,也能?靜心凝神,思量己過。”

    王氏面色一變,“你這是要架空我,叫整個裴氏都看我的笑?話?”

    主母印信是身份,對牌鑰匙是實權,現?下她的親兒子要奪她面子、又要拿她里子,這叫她日后還如何在裴氏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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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目光澹漠:“裴氏祖訓有言,長?輩無德,禍及子孫。母親德行?有虧,立身不正,若繼續擔任裴氏主母,掌管全?家,才是裴氏一族真正的笑?話。不過母親大可放心,兒會對外宣稱您身體抱恙,需靜心養病,您若介意旁人議論,或回聞喜老家、或留在洛陽舊邸,兩處隨您心意。”

    王氏眸光輕閃,沉聲:“你以為我病了?,你就能?好么?你為子,沈氏為媳,難道不在家侍奉我?”

    “母親抱恙,兒本?該于膝下孝敬,然朝廷有詔,兒不日便赴長?安入仕,往后除非族中有要事,應當不會再回。”

    裴瑕垂著眼:“玉娘身懷六甲,手腳笨重,恐無法妥善照顧母親,兒會帶她一同赴任,另尋可靠之人為您侍疾。”

    王氏聽他這話,臉色越發難看:“你這是要舍了?我這個親娘?”

    “兒不敢。只是母親此番作為,實在叫兒不知該如何面對您,只盼母親在家靜思,能?早日認清自?己的過錯,若能?悔改,兒依舊愿敬您。若您還執迷不悟……”

    裴瑕閉了?閉眼,掩下眸中掙扎痛色,嗓音略沉:“我知母親心中定恨我無情,但孝義兩難全?。兒去長?安前,自?會與族中耆老請罪,或是母親你現?在請出家法,杖責不孝子,兒也甘愿受之,絕無怨言。”

    說到這,他深深俯身,以首叩地。

    王氏見他行?如此大禮,又一副任打任殺的模樣,心頭也涌著一番酸楚。

    再惱、再怨,他終究是她的兒,是她最引以為傲的成就。

    她一生汲汲經營,不都是為了?他?

    “罷了?,罷了?。”

    王氏身形晃了?晃,腰背緊緊抵著桌沿,面色慘白地苦笑?一聲:“如今你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也奈何不了?你了?。”

    裴瑕聞言,抬首看向?王氏,肅正面容也有悲色:“母親。”

    “我也擔不起你這聲母親了?。”

    王氏閉著眼,悶聲道:“地上涼,起來吧。”

    裴瑕薄唇緊抿成一條線,朝王氏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才站起身。

    祠堂里燭光輕晃,沈玉嬌看到他光潔的額上印出一道紅,眸色輕動。

    “對牌鑰匙和主母印信,晚點我會讓人給你送去。”

    王氏冷聲說著,撩起眼皮,待看到裴瑕額上紅痕,喉頭一哽,緩了?半晌,才道:“對我處置已定,你又打算如何處置二房母女?”

    “二房裴彤心腸狠毒,指使下人,謀害長?嫂,草菅人命,依照族規家法,必得?重懲。叔母崔氏雖非主謀,但教女不嚴,縱成大錯。只二叔父尚在,崔氏為其妻房,我作為內侄,不便越過二叔父插手此事,明日我會與二叔父說明此事,由其自?行?處置。”

    王氏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問:“重懲,是怎么個懲法?”

    “送去莊子上……”

    稍頓,余光掃過沈玉嬌低垂的側臉與隆起的腰腹,裴瑕壓低眉眼,遮住眸中那抹幽暗:“養病吧。”

    淡淡三個字,堂中陷入靜寂。@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莫說是沈玉嬌,就連王氏都驚愕看向?t?堂中的男人。

    她知裴彤那禍根必得?重懲,原以為起碼會留一條命,讓裴彤絞了?頭發去家廟當姑子去。

    沒?想到他竟開口便要了?裴彤的命。

    那好歹是與他一同長?大的堂妹啊……

    王氏心下輕顫,忍不住又深深看了?面前這芝蘭玉樹的兒郎好幾眼。

    此番出去一趟,她這兒子好似變得?不一樣了?,是在戰場歷練過的緣故么,心比從前狠了?不少。

    沈玉嬌也難掩詫異,此刻想法也與王氏大差不差,猜測是否是從戰場回來,才教他變得?與從前不同。

    一陣詭異的靜謐后,王氏遲疑開口:“王家那邊怎么辦?她與王煥聞的婚事已定在明年開春,王家的聘禮都已送來。”

    “這樣陰毒蠢鈍之人,母親竟放心讓她進王家的門?”

    裴瑕長?指輕揉了?揉眉心,再看王氏灰敗的臉色,終是不忍再出惡言叫如今本?就支離破碎的幾分?母子情更加難堪,緩緩放下手,他嗓音不疾不徐:“還有勞母親休書一封給王家,若他們仍愿與裴家結秦晉之好,裴氏定許一位品行?賢良端正的佳婦給王氏。若他們非那裴彤不可,恕裴三娘子福薄,無緣做王氏婦,婚事就此作罷,王家送來的聘禮我裴氏盡數奉還,另添三成作為賠禮。”

    說罷,見王氏遲遲不語,而外頭天?色稍暗,裴瑕斂袖,朝王氏拱手:“母親,時候不早,兒與玉娘一路風塵,實在疲累,先行?回房歇息。”

    也不等王氏再說,他走向?沈玉嬌:“走吧。”

    沈玉嬌緩緩看他一眼:“嗯。”

    她由他牽著往外走,步下臺階后,又忍不住回頭,朝后看了?眼。

    只見那青煙繚繞、莊重肅靜的祠堂里,王氏斜靠在神龕旁,背后是塊塊冰冷牌位,她高?瘦的身形微岣,雙眼發直地不知望向?何處,眉眼間再無方?才那份傲然神氣,整個人頹然沉靡,暮氣沉沉。

    恍眼再看,好似也與祠堂融為一體,成了?塊安靜冰冷的牌位。

    泠泠秋風拂過,卷動地上落葉。

    堂中那人忽的抬眼看來,枯槁目光相接,沈玉嬌陡然打了?個顫,忙不迭地往外走。

    北方?的宅院與江南院落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裴府在洛陽的舊邸呈雙喜字形,共六個院落,大院里另套小?院,整座宅院形制方?闊,嚴整氣派。

    沈玉嬌與裴瑕的住所在東邊的竹瀾院。

    從祠堂回來的路上,夫妻倆始終牽著手,彼此卻格外沉默。

    直到走到竹瀾院前,裴瑕停下腳步,看向?沈玉嬌:“方?才忘了?問,這番處置,玉娘覺得?如何?”

    沈玉嬌迎上那雙墨黑狹眸,默了?兩息,手從他掌心離開,端正朝他肅拜:“多謝郎君,替我主持公道。”

    雖對裴彤的處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她也不是那等以德報怨的大善人。

    自?己能?活著,是虧了?孫侍衛心善,也是她自?己運道好,一路遇上好人。

    但凡她運道差點,現?下早已成了?一捧黃土,哪還能?安然回到洛陽。

    那裴彤既生了?害人之心,便應知曉,善惡終有報,害人者終遭反噬。

    至于王氏……

    如今這處置,她也知裴瑕盡力?了?。

    換做是她,怕是也做不到這般利落。

    雖并非她所愿,但終究是因她,叫他們母子生出芥蒂。

    纖長?眼睫輕垂了?垂,沈玉嬌低聲道:“郎君打算何時去長?安?”

    裴瑕聽出她話中之意:“就這幾日。我會盡快處理家中事務,安排妥當后,我們便離開。”

    沈玉嬌心頭微松,眉眼也舒展,朝裴瑕輕笑?:“好。”

    她實在不想再在裴宅待著,入府才不到半日,那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便一直縈繞胸間。

    好在這回裴瑕要帶她一同去長?安,不然他若將?她一人留在這偌大深宅之中,哪怕王氏不會再來攪擾,裴彤也被送去莊子上,她仍覺得?害怕——

    害怕在這大宅子里,日久天?長?,漸漸也變成王氏,變成與那座祠堂融為一體的木頭牌位。

    既商定好離開之事,沈玉嬌與裴瑕進了?院內。

    門廊下早已站了?兩排婢子,見著他們進來,為首的白蘋險些要落下淚來。

    “奴婢給郎君、娘子請安。”一干婢子紛紛屈膝行?禮。

    沈玉嬌也一眼看到白蘋,還有從前在聞喜老宅伺候她的幾個婢子。

    時隔半年再次相見,她心頭也生出幾分?感?慨,再看白蘋眼中閃動的淚光,終是在這深深宅院里尋到一絲溫情,臉上也露出抹淺笑?:“都起來吧。”@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多謝郎君、娘子。”白蘋等人起身。

    院落早兩日便仔細灑掃過,一應擺件家具也都擦得?干凈,次間的花窗旁擺著個月白地牡丹紋七寶燒矮頸瓶,里頭還插了?枝火紅楓葉,平添幾分?雅致秋意。

    “一路奔波進城,又在祠堂站了?半晌,你定然累了?。”

    裴瑕扶著沈玉嬌于榻邊坐下:“坐下歇歇。”

    左右婢子很快奉上茶點。

    倆人對坐著吃過半盞茶,才稍緩口氣,外頭便有小?廝來稟,說是管家帶著對牌鑰匙在書房等候。

    沈玉嬌端著白瓷茶盞的手微頓,抬起眼,對座的裴瑕似也有些愣怔。

    默了?兩息,他才對外應道:“這就來。”

    稍撣鴉青色袍袖,他起身看向?沈玉嬌:“你先歇息,我去前頭忙會兒。”

    沈玉嬌看出他眉心難掩的倦色,心下稍動,輕聲問:“郎君晚些回來用膳么?”

    “離家有些時日,我有不少事與管家交代。”

    裴瑕看了?眼窗外天?色:“若來得?及,我便回來用膳。若是晚了?,你自?己先用,別餓著。”

    “好。”沈玉嬌點了?點頭,本?來還想說一句“你也不必太累”,話到嘴邊,看到左右婢子都在,忽又覺得?膩歪,到底還是咽下去。

    等到裴瑕離去,白蘋忍不住親近上前,嗓音哽噎:“娘子,您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天?知道那日暴雨,她們一干奴婢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卻見到孫侍衛一身血污地回來,說路遇流寇,娘子下落不明,白蘋當場軟了?雙腿,癱倒在地。

    “孫侍衛第二日便往洛陽報信去了?,奴婢和綠檀她們都被留在聞喜老宅。”

    白蘋原以為主家會派人去搜尋自?家娘子,日日在府中求神拜佛,盼著娘子早日歸來,未曾想卻等來洛陽府上發喪的消息。

    “幸好老天?爺開眼,叫您得?遇貴人,平安歸來。”白蘋含淚笑?道,視線又落在沈玉嬌的肚子上,略顯踟躕:“娘子,您這?”

    沈玉嬌抬手搭上肚子:“去妙安堂前懷上了?,只那時月份小?,咱們都不知。”

    白蘋聞言,暗松口氣,而后面上笑?容愈盛:“您和小?主子都能?平平安安,可真是菩薩保佑了?。”

    沈玉嬌問:“怎么不見綠檀?”

    白蘋面色微變了?變,低低道:“府里發過喪,我們院里的奴才便要重新調派,綠檀家里使了?些關系,將?她調去二房的四郎君房里……如今她已是四郎君的通房了?。”

    沈玉嬌一陣恍惚。

    轉念再想,她已離開半年,這府中的主子、奴婢,也都各有各的生活。

    “你沒?被調走么?”沈玉嬌看向?白蘋。

    “奴婢被分?去針線房了?。”白蘋道:“前些日子外頭都在傳您被賢妃娘娘認作干女兒的事,隔了?兩日,管事就尋到奴婢,還有小?雙她們幾人,說是娘子您和郎君即將?回府,郎君特派人傳話,讓我們繼續回來伺候您。”

    說到這,白蘋紅了?眼,又說了?遍:“娘子,您能?回來真好。”

    沈玉嬌愣了?一愣,她回來…真有這么好么?

    不管怎樣,府上有人真心盼著她好,也叫她心頭稍覺暖意。

    又與白蘋聊了?會兒,沈玉嬌便讓她們準備熱水。

    天?不亮便從驛站出發,趕了?半日的路,連口水都沒?喝,便去祠堂打了?場“仗”,這會兒實在是身心俱疲,只想泡個澡,換身舒適衣衫,躺下歇息。

    婢子們忙碌起來,沈玉嬌坐在榻邊,看著屋內錦繡幕簾、紗櫥畫屏,樣樣擺件都是極好的,處處也都透著精細富貴,眼前卻莫名想起千里之外的金陵城,那個狹窄簡陋,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院。

    謝無陵原本?打算成親后,就按照她畫的工圖,趕在年前將?后面那排屋子建起來……

    也不知道那排屋子,他還會繼續建么?

    裴瑕應當給他送了?不少銀錢,有那些錢,他可以直接置辦個更大的院落,沒?準還能?買上八個婢子,一個捏肩、一個捶腿、一個洗衣、一個做飯……

    “娘子,白蘋姐姐說熱水已經備好了?,請您去凈房呢。”

    秋露脆生生的喚聲打斷沈玉嬌的思緒,回過神,她望t?著面前華美典雅的屋舍,眼底閃過一抹自?嘲,人都已經回來了?,還想那些做什么呢?只當那是一場夢,如今夢醒了?,也該回歸現?實了?。

    一手扶著腰,一手搭著秋露的腕,沈玉嬌施施然起身,緩步走向?隔壁。

    這日直到夜深,沈玉嬌看完一整冊的消遣話本?,裴瑕仍未出現?。

    傍晚時候,他派小?廝來傳信,說是事務繁雜,讓她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沈玉嬌知道他作為府上正經的主君,離家半年,此番回來定有許多事要忙——

    今夜本?來還有一場接風宴,但王氏稱病,裴瑕推說趕路疲憊,這接風宴便也不了?了?之。

    從前他便有許多事忙,現?下王氏這么快將?對牌鑰匙交出,往后這偌大府邸該有誰操持、族里那邊又該如何交代,樁樁件件,光是想想都叫人頭疼。

    但更叫他郁結的,大抵是王氏吧。

    沈玉嬌熄了?燈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腦中便如走馬燈般一一閃回著午后在祠堂的場景。

    她個外人,尚且覺得?王氏那些話太過尖刻薄情,何況裴瑕一向?尊敬、信賴他這位母親……

    還真是越親近的人,越知道刀往哪扎最疼。

    纖細手掌輕搭在腹上,她默道,乖兒,等你長?大,阿娘一定不會說這些話傷你。

    阿娘會很愛你的。

    她這樣想著,忽愣了?下,難道王氏不愛裴瑕么?

    也是愛的。

    只是愛得?太過,連是非善惡也不分?了?。

    心下做了?番惆悵嘆息,她掀簾朝外看了?眼,見外頭已經黑蒙蒙的,猜測今夜裴瑕應當不會過來。

    也是,都已經回到府里,不像路上那樣朝夕相對,也許又回到了?從前初一十五那套規矩?

    她盯著外頭昏暗出了?會兒神,才放下幔帳,重新躺回床里。

    大抵習慣了?每晚有個男人暖被窩,陡然沒?了?人,的確有些冷。

    沈玉嬌捧著肚子縮成一團,緩了?很久,手腳也沒?怎么變暖和,但實在累了?,不知不覺也釀了?幾分?睡意。

    就在她迷迷糊糊想著明日定要灌幾個湯婆子放進被窩,身邊忽的傳來一陣窸窣聲響。

    沒?等她細聽,一個溫熱修長?的身軀便從身后擁來。

    男人抱得?很緊,長?臂攬著,幾乎將?她整個撈入懷中,熱意籠罩著,沈玉嬌睡意頓時散了?兩分?。

    待那冗雜著酒氣的清幽檀香涌入鼻尖,身后之人低著頭,高?挺鼻梁深埋她的脖頸,那溫熱氣息細細密密噴灑在頸間細嫩肌膚上,她徹底清醒,身子也微僵。

    遲疑片刻,她咬唇,輕輕喚:“郎君?”

    【44】

    【44】/晉江文學城首發

    “是我。”男人沉啞的嗓音在頸間低低響起, 熱息拂得她有些發癢。

    沈玉嬌脖頸輕偏了下:“你喝酒了?我讓人去煮碗醒酒湯……”

    “別動。”

    還未起身,胸腹間的長臂便收緊,將她擁得更緊了些。

    男人的臉龐依舊埋在頸間, “讓我?抱會?兒。”

    沉沉的, 似嗟嘆,又透著幾分請求般, “一會?兒便好。”

    沈玉嬌長睫輕顫:“……”

    這還是她與裴瑕相識以來,第一回見到他這般……失態。

    是喝醉酒的緣故么?還是白日里王氏那些話,真傷了他的心。

    幔帳里的酒氣?隨著升騰的體溫愈發濃郁, 他應當喝了不少。

    沈玉嬌知道她這夫君一向?克己, 極少近酒色, 他曾說過酒色迷人心智,沉溺其中, 不但損毀身體, 還會?消磨意志, 若非必要, 能不飲便不飲……可現在他飲酒了, 還飲了這么多。

    原來夜里沒回來用膳,是獨自在書房借酒消愁呢。

    沈玉嬌心頭輕嘆,也?不再?動, 靜靜由著他抱。

    兩人都沒說話,一時間光線昏朦的秋香色錦帳中, 只聽得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一個平緩輕柔, 一個熾熱綿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 就在沈玉嬌以為他莫不是睡著了,身后的男人抬起臉, “玉娘,對不住。”

    這冷不丁的道歉,讓沈玉嬌愣了愣:“啊?”

    “母親還欠你一聲歉,我?無法讓她親自與你賠罪,只能替她說了。”

    原來是為這個,沈玉嬌松口氣?:“我?知道你已經盡你所能,如今該償命的償命,該受罰的受罰,害人的都得到了報應,已經很好了。”

    何況以王氏心高氣?傲的性子,哪怕將她燒成?灰了,剩下?的那根舌頭怕也?是硬的。

    她肩背放松下?來:“人活世間,哪有事事順心如意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人也?有各的身不由己。”

    “這些道理我?知道。但母親她……”

    裴瑕閉著眼,長長吐出一口氣?:“我?從未想過她竟會?如此?。”

    那可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

    如今驟然知曉她是這樣的人,那種失望沮喪,無異于?剜肉切膚之疼。

    “別想了,都已經過去了……”

    沈玉嬌輕輕說著,話出了口,又覺這安慰太過空泛。

    畢竟若是生母李氏做了叫她心碎之事,還不知悔改地指責她、挖苦她,她沒準從此?頹喪一蹶不振了。那可是母親啊,這世上再?沒有哪位親人,能比母親與孩子更親密的了。

    何況裴瑕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幾乎只剩王氏這唯一近親。

    她心下?悵然,沉吟片刻,握住男人搭在腰間的手,一點點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

    男人的手似乎僵了下?,卻還是順著她,張開長指,覆了上去。

    “郎君,這是我?們的孩兒。”

    沈玉嬌低下?頭,手也?覆在他的手背:“它有時會?動。”

    隔著一層薄薄的褻衣,彼此?的體溫在無聲傳遞。

    裴瑕沉默著,心道,他知道。

    過去的那些夜晚,他攬著她入睡,手放在她的腹上,好幾回都感受到了胎動。

    第一次胎動時,很新奇,還以為是錯覺。

    靜等了好一陣,它又動了,那種新奇也?逐漸化為一陣從未有過的暖意,汩汩盈滿胸膛。

    這是他與玉娘共同的孩兒。

    正在茁壯地長大,再?過不久便要來到世間,喚她阿娘,喚他阿爹。

    往后他們一家人,會?和和樂樂地生活在一起……

    一時間,空落落的心仿佛尋到新的落腳點,裴瑕長臂收緊,將懷中的溫軟擁得更緊。

    感受到他這份親近,沈玉嬌心下?微動,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復雜滋味。

    良久,枕畔人又恢復一貫的平靜:“玉娘,多謝你。”

    “你我?夫妻,不必說這些客氣?話。我?看?你喝了不少酒,還是讓她們送碗醒酒湯吧……”

    她剛要回身,裴瑕又將臉低下?,重新埋入她脖頸:“別回身。”

    沈玉嬌奇怪:“為何?”

    身后男人默了兩息,才道:“仍是有些愧疚,無顏見你。”

    沈玉嬌:“……?”

    稍頓,男人略顯郁悶的聲音又傳來:“且醉酒的樣子,實在不好看?。”

    沈玉嬌微怔,而后啞然失笑?。

    他一邊說著無顏見她,一邊卻將她抱得這樣緊,難道從后背抱著,叫她看?不見他的臉,就算“沒看?見”么。

    這克己復禮、寧靜自持的河東君子,醉酒之后,竟有這般“無賴”一面?。

    “郎君到底喝了多少?”她好笑?問。

    “不多。”

    裴瑕道:“我?并沒有很醉。”

    沈玉嬌卻不信,若不是醉了,他哪會?這般主?動親近。

    除了敦倫時,平常若她是這樣纏著他,他定會?拿開她的手腳,說些“坐莫動膝,立莫搖裙。立身端正,方可為人”的規矩道理。

    從前聽到這些話,她心下?總想反駁,喜歡一個人就是想與他親近呀,這有錯嗎?可他神情一本正經,說的又都是圣賢道理,倒叫她都困惑起來,難道真是她不夠矜持守禮么。

    不過這困惑也?就存在一段時日,后來看?到裴家其他郎君與妻子相處,并不這樣。她就確定不是她的問題,是裴瑕這人特立獨行,不解風情。@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思緒回籠,她懶懶閉上眼:“我?有些困了。”

    “那你睡吧。”

    裴瑕下?頜若有似無地蹭過她的發:“等你睡著了,我?再?去尋碗醒酒湯。”

    “現在去呀,待會?兒你睡過去了怎么辦。”

    “不急,先給你暖會?兒手腳。”

    絲滑衾被里,裴瑕將懷中嬌小的身軀牢牢擁入懷中,似醉非醉的嗓音透著幾分倦懶沙啞:“我?沒那么快睡著。”

    而且喝過酒再?抱著她,便是想睡著也?難。

    沈玉嬌聽他這樣說,也?沒再?多問,自顧自睡了。

    翌日醒來時,身邊已不見那男人的身影。

    若不是枕邊有睡過的痕跡,她都懷疑昨夜那一切是不是她的夢。

    裴瑕竟然主?動擁著她睡了一整晚?

    這事擱在從前,真像是在發夢呢。

    白蘋和秋露兩婢見她醒來,很快捧來熱水巾帕伺候她洗漱。這兩婢子一北一南,卻格外的投緣,認識t?不過半日,秋露就一口一個“姐姐”喚得白蘋滿臉笑?。

    沈玉嬌坐在鏡前梳妝,記起自己昨夜迷糊睡過去,隨口問了句:“后來郎君要了醒酒湯么?”

    “喝過了。”昨日守夜的是白蘋,她拿著雕花牙篦沾著茉莉發油,細細替沈玉嬌梳著一頭濃密烏發:“想來是怕酒氣?熏著娘子,叫您睡不安寧,郎君還去隔壁洗沐,換了身干凈衣袍,才回屋就寢。”

    沈玉嬌回想了下?,他身上雖有酒氣?,但并不難聞,她也?沒怎么在意這點細節。

    “飲了醒酒湯就成?,不然早起頭疼,一天都難捱。”她又問:“他早上何時走的?”

    “辰時便起了,一大早先去正院給夫人請了安,便將二老爺、三老爺都叫去了書房。”

    說到這,白蘋朝半敞開的窗欞外看?了眼:“不知道這會?兒還在不在書房議事?”

    正院書房,深秋暖陽爬過屋頂的脊獸,房門?前的那棵槐樹底,明亮日光一絲一絲地漏了滿地。

    隔了一個時辰,緊閉的書房門?終于?再?次打開。

    來的時候,裴二爺和裴三爺皆是惴惴不安。

    待出來時,裴二爺黑著張臉,如喪考妣,裴三爺則是克制著嘴角,故作淡定。

    “二哥,我?看?咱們這位侄兒從外頭歷練一趟回來,變了不少,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再?不是從前那淡泊名利的閑云野鶴,看?這架勢是既要入仕,也?要入世,實打實將名利權勢抓在掌心了。

    裴三爺腹誹著,再?看?裴二爺沉著臉不愿搭理自己,他心下?冷嗤,面?上卻拍拍裴二爺的肩,關切勸道:“此?次的事,你回去真得好好處理,切莫因小失大啊。”

    裴二爺板著臉:“這道理我?自然知道,還輪不到你來教我?做事。”

    說罷,他肩膀一抖,撣開裴三爺的手,氣?勢洶洶朝二房院落奔去。

    裴三爺看?著老二那矮胖的背影,哼道:“活該。”

    且說這兩位老爺,雖都是姨娘生的庶出,但二老爺的生母是裴老太太的陪嫁丫頭,而三老爺的生母是個小官之女。

    陪嫁丫頭仰仗著與主?母的情誼,看?不起三房小官之女。而小官之女呢,自視有幾分才情,且在家也?是個正經小姐,也?看?不上二房的陪嫁丫頭……兩位姨娘互相看?不上,明里暗里沒少較勁兒。

    是以二老爺和三老爺雖是兄弟,但隔著一層肚皮出來,再?親也?親不到哪里去。

    這些年兩位老爺都沒什么建樹,但二房長子刻苦勤奮,成?了小輩里第一個有功名的,著實給二房掙了不少臉面?,再?加之崔氏和裴彤整日變著法兒討好王氏,沾著長房的光,二房的風頭算是略勝三房。

    三老爺的夫人程氏也?是書香官家女,和她的婆母一樣,都有幾分讀書人的清高。

    婆媳倆都看?不上二房諂媚討好的姿態,私下?里提起二房,皆難掩鄙夷,“要不說是婢子生的,天生就有一套媚主?的本事。”

    現下?二房捅了這么大個簍子,裴三爺回到房里,關上門?與妻子說起,都快合不攏嘴:“你是沒看?到老二那張臉,哎呀,綠哇哇的,可逗樂了!”

    程氏則是驚愕,萬萬沒想到長房少夫人落難,竟是二房的裴彤在背后搞鬼!

    “三丫頭的膽子竟這么大,她是瘋了不成??”程氏掩著心口,只覺可怕。

    裴三爺冷哼:“這要是我?女兒,我?定打斷她的腿!”

    夫妻倆對坐感嘆一陣,裴三爺又將那“從天而降的餡餅”告知妻子:“三丫頭是斷然不可能再?嫁王家了,方才守真問起咱們家五娘。他讓我?回來與你商量,若王氏那頭還愿意和咱們府上結親,五娘可愿嫁過去?這可是樁極好的婚事啊!”

    程氏愣著,面?上瞧不出多少喜色。

    裴三爺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怎么了?先前你不總與我?抱怨,二嫂老愛在你面?前顯擺這婚事么。這下?她女兒嫁不成?,反倒便宜咱們五娘了!你不高興?”

    那王煥聞雖是次子,但也?是正兒八經的瑯琊王氏嫡系子弟。且他年紀輕輕,就有六品官身,還曾是二皇子的伴讀……這日后前途簡直是不可限量,沒準還能給自家女兒掙個誥命呢!

    “高興是高興,可這樣大的好事突然砸過來,我?這心里不知怎的……有些發慌。”程氏摸了摸心口,真是噗通噗通跳得飛快。

    “你啊就是膽子太小,瞧你給五娘看?的是什么人家,最好的也?就是個五品官家之子,哪比得王家?”

    裴三爺滿面?紅光,一想到日后自己的女婿在長安做官,女兒也?能嫁進?高門?,心里那叫一個舒坦:“早知有這樣好的婚事,就該多留二娘兩年。不然這婚事給了她,她去長安熟悉了,還怕給下?面?的妹妹們尋不到好婚事?”

    一想到最疼愛的長女隨著女婿去外地赴任,三五年見不到一回,裴三爺這心里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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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氏見自家老爺扯遠了,也?懶得搭腔,只靜坐盤算。

    婚事的確是一門?極好的婚事,但就是……

    她思忖一陣,問:“守真只說是送去莊子上,沒說別的?”

    裴三爺明白妻子的意思,壓低聲音:“說是養病呢。”

    程氏眼波動了動,默了好一陣,才輕嘆聲:“若二房那個禍根能清干凈了,這門?婚事我?應了。若清不干凈,這趟渾水,我?們五娘才不蹚。”

    她的五娘一向?老實乖巧,她可不舍得讓女兒冒險。萬一好處沒占到,反惹一身騷,倒不如在洛陽找個小官之家圖個安穩。

    裴三爺也?知妻子擔憂,拍拍她的手背:“這事你放心,我?那二哥雖長得豬頭豬腦,但大是大非面?前,還是拎得清的。”

    程氏耷下?眼皮:“且看?看?吧。”

    三房院里平靜下?來,二房院里卻是雞飛狗跳,哭喊不斷。

    “郎君啊,你怎能如此?心狠?彤兒可是咱們的女兒啊,她還這么小,如何能送去莊子上啊!”

    崔氏擁著懷中的裴彤,滿臉淚水地望向?裴二爺:“你怎么就應了呢?長嫂呢,我?要見長嫂,她一向?最疼彤兒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長嫂自己都自顧不暇,還有空搭理你?你可別再?給我?惹事了!”

    裴二爺惱恨地瞪著自己妻子,再?看?那癡癡怔怔的女兒,心下?既痛又恨:“你這逆女,平日里我?只當你嬌慣了些,未曾想你竟如此?狠毒!我?裴氏一族,百年清譽,險些被你毀于?一旦!”

    還想再?罵,話到嘴邊,又覺泄氣?。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罵的呢,終歸……也?沒多少日子了。

    再?看?崔氏緊摟著裴彤不肯撒手,裴二爺朝身旁膀大腰圓的婆子使了個眼色:“夫人累了,還不快些扶她回房休息。”

    婆子得令,連忙上前去請:“夫人,走吧。”

    “母親,母親!”裴彤如踩到尾巴的貓般,霎時尖叫起來,救命稻草般抱著崔氏:“母親,您別走,您不能不管女兒!”

    “放心,母親定會?護著你的。”

    崔氏一把推開那粗使婆子,如護崽的母獸般,紅著眼眶:“今兒個誰都別想將我?女兒帶走!”

    婆子束手無策,看?向?裴二爺。

    裴二爺心頭也?百般不是滋味,但想到在書房時,他那侄子投來的清冷目光,就如萬頃寒霜般霎時攫住他全身,叫他背后都發寒,再?說不出半句求情話語——

    此?番,真是觸到長房的底線了。

    若不給個利落交代,他們二房怕是再?無出頭之日。

    裴二爺沉下?一口氣?,再?次抬眼,瞪向?崔氏:“你這蠢婦,事到如今還想縱著這孽障!你可曾替大郎、四郎他們想過?這孽障做的可是人事?因一己之私,謀害長房嫡嫂,此?等惡行,天理法理都難容!若叫外人知道大郎、四郎的嫡親妹妹是這么個毒婦,你叫他們日后在外人面?前如何抬得起頭?日后在仕途上又有何前程可言?大郎的媳婦知道小姑子是這樣惡毒,她會?如何想?四郎還未娶妻,家中有這樣的小姑子,又有哪家敢將女兒嫁進?來?”

    “其他道理,我?也?懶得與你多說。我?只告訴你,你既為我?正室夫人,理應以大局為重。若是到這會?兒腦子還這么糊涂,那我?不如休書一封,你自回娘家去!”

    “我?…我?……”崔氏嚇住了,一張臉都發白,只眼淚水兒直直往下?淌:“郎君啊,真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彤兒也?是您的親女兒啊。”

    裴彤也?驚恐失措,連連喊著:“父親,彤兒知錯了,彤兒真的知錯了。求您幫女兒說說情,我?可以給六兄和嫂子磕頭,他們打我?罵我?t?都行,只求別把我?丟去莊子上,我?不去,我?哪兒都不去!”

    各大世家被打發去莊子上的娘子,不是消無聲息的死去,就是被惡仆欺辱也?無人搭理,真要被送過去,她這一生還有什么指望?倒不如現在一頭撞死得了。

    裴二爺望向?這驚慌緊擁的母女倆,心頭也?一陣悲慟,但他清楚大錯已釀,無力為天。

    “將夫人帶走。”他命令著婆子,又冷冷看?向?崔氏:“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再?不撒手,我?便休了你,從此?大郎、四郎也?再?沒有你這種是非不分的糊涂母親!”

    崔氏見裴二爺言辭冷厲,絕非虛言,心下?顫了一顫。雖舍不得女兒,但想到刻苦勤勉的長子、尚在書院求學的次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這做母親的真是恨不得將心都掰成?幾瓣兒。

    “彤兒,我?可憐的彤兒。”崔氏哭道,卻是不再?抵抗婆子伸來的手。

    另有個婆子上前抱著裴彤,硬生生將母女倆分開。

    “母親!母親你是要女兒去死嗎?”

    裴彤一時不穩,跌倒在地,發髻也?亂了,又一臉不甘地看?向?裴二爺:“父親!你怎能如此?心狠!那沈氏不是沒死么,她為何就不能饒我?一回!這般斤斤計較,也?不怕折了她腹中孩子的福氣?么!”

    裴二爺見她非但不知悔改,還大放厥詞,一張臉都綠了,沒忍住朝她踹了一腳:“你這孽障,胡說些什么!”

    裴彤挨了一腳,痛得趴倒在旁,瞪大雙眼不可置信:“父親,你踹我??!”

    “老子非但踹你,老子還想抽你!你這個逆女,還嫌不夠害人,竟說這種話……”

    裴二爺手指都抖著,再?看?屋內那兩個婆子,沉下?一張臉:“方才的話,不許泄出去半個字,聽到么?”

    倆婆子立刻應諾。

    裴二爺見崔氏已經被拉開,也?不愿再?逗留,免得這逆女又胡說八道,給二房惹禍。

    “走吧。”他揮手將崔氏趕出屋里。

    又對那兩個婆子道:“將人捆起來。”

    “母親!母親——”

    裴彤撕心裂肺地喊,崔氏咬唇簌簌掉淚,終是不忍再?聽,悲聲說了句:“你別怨母親。若是有下?輩子,莫要再?投到我?肚子里了……”

    說罷,崔氏掩面?,踉踉蹌蹌跑出屋子。

    裴二爺見狀,倒是松口氣?,再?看?屋內,倆婆子一人將裴彤摁在地上,一人去拿麻繩。

    “你們這些賤奴,松開我?!我?是裴家的三娘子!你們怎敢這樣對我?!”

    裴彤被摁在地上,依舊掙扎著,雙眸泛紅,直直望向?裴二爺:“父親,求求您,別把女兒送走,求您了……”

    “別再?叫我?父親了,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裴二爺轉過身,走出屋里。

    “父親,父親——”

    門?輕輕掩上,里頭仍是哭喊求饒不斷,大抵是見求饒無用,轉而換做一聲聲歇斯底里的喊罵——

    “沈氏那個賤人!她孤身在外,還挺著個大肚子回來,誰知道是那個野男人的孽種!”

    “六兄、六兄你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放著高門?貴女不要,娶了個罪臣之女還當成?寶!頭上的綠帽子都不知戴了多少個,竟還要為那種賤人殘害手足親眷!裴守真你哪來的臉繼續當裴家的宗子,裴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丟光了!”

    “放開我?啊,都放開我?!憑什么就罰我?一人,大伯母呢?這事她也?有份!裴瑕你這個偽君子,你有本事連你親娘一起罰啊!你親娘也?看?不上你這個妻子,你這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孫,你不得好死——”

    隔著一層木門?,這聲聲惡言,直叫裴二爺如芒刺背。

    他雖然貪圖享樂,這輩子卻也?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之事,崔氏雖是個唯利是圖的,但也?膽小謹慎,他們二人如何就養出這么個東西?

    耳聽得屋內罵聲愈發不堪,裴二爺伸手招來長隨,仰天流著淚道:“尋一副啞藥,灌了吧。”

    【45】

    【45】/晉江文學城首發

    當天夜里, 沈玉嬌便知曉了裴彤被送去莊子的事。

    這消息是白蘋與她說的,她是家生子,耳目靈通, 只她并不知內情, 與?沈玉嬌咬耳朵時,還是照著二房放出來的那套說辭:“說是前兩?日外出?, 沾了臟東西,回?來就有些瘋瘋癲癲,嘴里也不干不凈。二老爺請了個道婆, 那道婆說三娘子命格沖煞, 為著不妨克家中尊長, 要送得遠遠地避一避。”

    沈玉嬌聞言,未置一詞。

    她知道, 這次裴彤送出?去, 便再回?不來了。

    到了莊子上, 她的吃食里會摻入慢性毒藥, 初時不會出?現明顯癥狀, 只叫人昏沉疲累、四肢乏力,中后整個人便會變得木訥遲鈍、癡癡傻傻,待到主家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加重劑量,一條命就消無聲息地“病逝”了……

    想到那個總是一襲紅色石榴裙、嘴甜心狠的年輕娘子, 沈玉嬌胸口?一陣沉悶。

    都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可她實在不懂, 她與?裴彤遠日無怨近日無仇, 那人如何?就這般恨自己??

    “不過她送出?去了也好,府中婢子們?都暗暗高?興呢。”白蘋低聲道:“族里那么多娘子, 就屬她最刁蠻了。”

    沈玉嬌晃過神,聽白蘋這話里意思?,問了句:“她…很不得人心么?”

    “娘子您有所不知,三娘子從小就蠻橫得厲害。因著她幼時體弱多病的緣故,二老爺和二夫人可寵著她,幾乎是無有不應……”

    白蘋邊幫沈玉嬌揉腿,邊絮絮說了許多裴彤過往的惡行,譬如和姊妹搶東西、故意往姊妹身上潑熱茶,又譬打罵奴婢、逼著奴婢大?冬天里跪雪地……

    這些話白蘋從前未曾與?沈玉嬌說過,一來作?為婢子,她不好說主子壞話,萬一被三娘子知曉,來找她麻煩就慘了。二來那時也沒什么過節,平白無故提起這些舊事,倒顯得她是個愛搬弄口?舌是非的。

    可現下不一樣了,這次是主子主動問起,且那討人厭的三娘子被送走了,再無法撒潑耍橫,自己?也不用再怕她。

    沈玉嬌聽著白蘋說的一樁樁一件件,忽的想起那句“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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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裴彤便是從小作?小惡,父母非但沒及時糾正,反而寵溺縱容,猶如積膿的毒瘡,小惡漸漸釀成大?惡,一旦膿破,毒及肺腑,害人害己?……

    大?抵是出?去了一趟,見識過更廣袤開闊的天地,再聽這些后宅陰私事,她只覺得乏味心煩。

    看著窗外轉暗的天色,她打斷白蘋的話,輕聲道:“你派個人去前頭?問問,郎君今夜過來用飯么?”

    白蘋一怔,眉眼堆上喜色:“是,奴婢這就派人去。”

    雖不知這一路上娘子和郎君發生了什么,但夫妻倆明顯比從前更為親近,白蘋喜滋滋地往外走,心想娘子這趟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待到腹中的小主子誕下,這嫡妻之位便徹底穩了。

    竹瀾院派去的人才出?門,裴瑕便踏著沉沉暮色而來。

    沈玉嬌坐在窗邊,見到那抹修長身影,緩步邁入軒闊庭院之中,他并未立刻進屋,單手負在背后,時不時回?首,看著后頭?搬著樟木箱子的小廝們?。

    暗紫色的霞光籠著他身上那件蒼青色鶴氅,連帶著他疏淡的眉眼也染上幾分世俗煙火氣般。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他埋首她頸間、兩?人聊了些體己?話的緣故,沈玉嬌愈發覺得,她這夫君不一樣了。

    這份不一樣,她現在也說不上好或不好,只知一時半會兒還有些怪不適應。

    思?緒恍惚間,庭中人掀起眼簾,朝窗畔淡淡投來一眼。

    沈玉嬌眉心輕動,而后迎上他的目光,莞爾一笑。

    裴瑕也似牽了下嘴角,朝屋里走來。

    沈玉嬌下意識去迎他,及至身前,剛要屈膝:“郎君……”

    萬福兩?個字未出?口?,胳膊便被男人穩穩托住,他動作?利落翩然,帶起一陣幽沉檀香氣:“先前便與?你說過,不必多禮。尤其你還懷著身子,行動多有不便。”

    沈玉嬌看著他穩穩托著的手掌,默了兩?息,道:“好,那日后我就不與?你多禮了。”

    她說著,慢慢直起身,裴瑕也收回?手。

    那幾名小廝也已?將那四個看著就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搬了進來,躬身垂首,恭敬退下。

    “這是?”沈玉嬌疑惑。

    “賬冊和契書。”

    裴瑕淡淡道,又從寬大?袍袖里取出?一沓信紙,擱在那黃花梨草龍牙板三彎腿桌幾上,便脫了氅衣,自去一旁的銀盆凈手:“這幾箱都是我們?長房近五年的賬冊,還有房契、地契、房中下人的身契……”

    拿了方?潔凈帕子擦干雙手,回?身見到沈玉嬌怔怔坐著的模樣,他t?眉梢輕抬:“怎么這幅表情?”

    沈玉嬌晃神,看著他:“你把這些搬過來,不會是……要叫我管?”

    裴瑕走過來:“你不想管?”

    沈玉嬌噎了下,倒不是不想管,只是沒想過會叫她管——

    管家算賬這些,她在閨中都學過,從前母親還放手讓她管過府中半年的賬,當做提前歷練。只是后來家里出?現變故,又是那種情況嫁進裴家。是以當初王氏并未將中饋交給她,她其實也能理?解……

    “我今日將府中的賬分開清點了一遍,這幾箱都是我們?長房的私賬,府中公賬擱在書房,并未抬來。”

    裴瑕和她隔著桌案相坐,婢子端上茶點便很有眼力見地退下,他端起瓷白茶杯,聲線平穩:“母親身體不適,照理?說府中中饋該交由你來打理?。但你不日便要隨我一道去長安,也無暇顧及府中。是以我打算將對牌鑰匙暫交于三房的五妹妹,三叔母以及母親身邊的高?嬤嬤幫著她一起管家。”

    輕刮了下杯壁茶沫,他淺啜一口?,不緊不慢看向沈玉嬌:“長房私賬,你帶去長安,到時有勞你與?長安府中的庶務一并打理?。”

    沈玉嬌怔了片刻,明白他這是要將長房的身家與?財務大?權都交于她手,至于老宅里那些祖產——

    裴老太爺臨終前便已?給三個兒子分配妥當了,長房既嫡又長,毫無疑問是繼承大?頭?,剩下的兩?房按照人丁,也算是公平均分。

    如今公賬上,實在也不剩多少,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平日三房里的人要添置些什么,能走公賬便走公賬,實在走不了,才走自家房里的私賬。

    這主持中饋,聽起來體面,真握在手里,費神又費力。

    沈玉嬌昨日聽到王氏那么快交出?對牌鑰匙,還有些擔心,這差事會不會落在自己?頭?上。轉念一想,裴瑕都答應帶她去長安了,她應該也管不了。

    沒想到這人竟然將長房的私賬都交給她,公賬卻交給了三房的五娘子裴漪。

    那位五妹妹,沈玉嬌有些印象,清秀斯文不怎么愛說話,每回?家宴或是聚會,裴漪就坐在角落里,有時目光對上了,她只露出?個和氣靦腆的淺笑,便很快低下頭?。

    裴瑕突然提到這個不爭不搶的妹妹,沈玉嬌眼波一轉,猜出?幾分:“你是打算讓五妹妹嫁去王家?”

    “嗯。”裴瑕放下茶盞,神色溫雅地回?望她:“正好在明年出?閣前,與?長輩學著打理?中饋,免得到時候嫁過去,兩?眼一抹黑。”

    據他所知,三叔母給裴漪相看的人家都是殷實小官之家,想來也沒怎么教裴漪打理?大?家族的庶務,正好趁著這回?練手。他既答應要給王氏挑一位賢婦,總得盡力而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略作?思?忖,覺得他這樣安排挺不錯,反正有長房的高?嬤嬤盯著,想來也出?不了什么大?錯。

    只是,“等明年開春,五妹妹出?閣了,那對牌鑰匙又交給誰呢?”

    裴瑕眼簾輕垂,盯著茶盞中舒展的茶葉,淡聲道:“到時候看看三叔母能否肩起這掌家之責吧。”

    余下這幾個月,既是對裴漪的歷練,也是對三夫人的考驗。

    沈玉嬌見他心中已?有安排,也不再多說,再看那幾箱子長房的賬,心下暗嘆,她早知長房富庶,沒想到家底竟這樣豐厚。

    看來接下來要花上不少功夫將這些厘清一遍了。

    “你不必著急。”裴瑕道:“身體為重,莫要累著自己?。若覺精力不濟,我閑暇時也會幫你一二。”

    沈玉嬌輕搖了下頭?:“那倒不用。這些后宅庶務本?就是我分內之事,我慢慢來,應當沒什么問題。”

    聽到她說“分內之事”,裴瑕眉眼稍舒:“嗯,我知玉娘聰慧,定?能做好。”

    這話中肯定?叫沈玉嬌怔了下,再看男人深深看來的目光,不知為何?,驀得有些耳熱。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而已?……

    都做了大?半年夫妻了,自己?莫名其妙羞個什么勁兒。

    沈玉嬌在心里暗罵自己?一句沒出?息,視線卻匆匆避開,落在桌案上那堆書信,岔開話題:“這些是?”

    裴瑕瞥過她瑩白薄透的耳尖,眸色微深,舉杯又淺啜一口?茶水,才緩聲道:“是你離府這幾月,嶺南來的家書,還有……我從淮南給你寄的書信。”

    這些書信都被王氏叩下,昨日與?對牌鑰匙、主母印信一同送了過來。

    只昨夜他飲酒微醺,想到她也睡下了,便沒有帶回?。

    沈玉嬌聽到是家書,仿若看到世間至寶般,雙眼都發亮,忙不迭拿起,剛要拆,又想起什么,朝裴瑕感激一笑:“有勞郎君還記著。”

    裴瑕淡淡嗯了聲,她便迫不及待地拆起來。

    每封信封上都有記號,裴瑕靜坐喝茶,余光卻注意著她的舉動。

    見她從那堆信里挑出?嶺南家書拆開,不知為何?,心間泛起一絲淡淡失落。

    待意識到這點,他眉心輕擰,只覺這一絲失落實在是毫無道理?。

    她的父母親人遠在嶺南,大?半年沒有音訊,她自當是更牽掛他們?,此乃人之常情,何?必介懷?

    裴瑕將杯中剩下的茶水飲盡,清茶甘甜在口?中彌漫,也壓下胸口?那陣莫名其妙的情緒。

    半年之間,嶺南一共來了三封書信,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皆載滿了鄉愁思?念。

    沈玉嬌一口?氣讀完,不覺已?淚流滿面。

    一方?柔軟的巾帕遞到面前,她晃過神,抬頭?對上男人深潭般的幽靜眸光:“落淚傷身。”

    “多謝。”沈玉嬌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上淚痕。

    裴瑕看她:“為何?落淚,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玉嬌搖頭?:“沒有,信中說一切皆安,還說瑾哥兒現在爬的很快,瑜姐兒也開始學字了。”

    她笑著說,盈盈淚水又忍不住朦朧了眼眶,鼻音也有點重:“我只是……只是有些想他們?。”

    與?家人分別已?有一年多,也不知他們?現在到底是什么模樣,過的如何?,隔著千山萬水,只能憑著書信慰藉思?念,想象著他們?如今的生活……

    最近那一沓厚厚家書里,父親、母親、阿兄、阿嫂,幾乎都在信尾都問了一句她為何?久不回?函,家中掛念,祈盼回?信。這大?半年沒收到她的回?信,他們?肯定?是急壞了。

    見她長睫掛著的晶瑩淚珠,微垂的眼尾也泛紅,裴瑕知她是真的難過了。

    心下忽的一軟。

    再次回?神,他已?伸出?手,修長指尖落在她的眼角,帶著薄繭的指腹一點點拭去她的淚。

    “別哭了。”

    他嗓音透著一絲不自覺的啞,擦了那兩?滴淚,卻并未收回?手,而是捧住她半張瑩白的側臉。

    見她怔怔地似有些愕然,他喉頭?微滾,沉聲道:“待回?到長安,我便著手調查岳父之事,定?盡力讓他們?早日歸來,與?你一家團聚。”

    沈玉嬌感受到頰邊源源不斷傳來的熱意,再看男人深邃認真的眸光,眼睫輕顫了兩?下。

    須臾,她垂下眼,嗓音也放得輕柔:“那多謝郎君了。”

    長長眼睫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若有似無地蹭過指側,癢癢的,無端勾出?一絲綺念。

    意識到腦中乍起的不合時宜的念頭?,裴瑕眼底掠過一抹暗色。

    “你我夫妻,不必客氣。”

    他收回?手,站起身來:“你慢慢看,我去催下晚膳。”-

    千里之外,寧州城。

    日頭?漸落,橘紅色夕陽籠罩著波濤起伏的遼闊大?海,也籠罩著城外駐扎的海防大?營。

    正值晚飯時間,炊事營那排磚房里炊煙裊裊,掩不住的飯菜香氣四處飄散,直鉆到每個士兵里的鼻子里,勾得肚里饞蟲翻滾,口?水直咽個不停。

    “這次咱們?營救及時,不但保住那三艘商船兩?百來號人,還斬殺賊寇近百人,將他們?打得屁滾尿流。上頭?特地殺了兩?頭?牛,給咱們?加菜呢!”

    “兩?頭?牛一百號人吃,也不知能分到幾塊肉。待會兒放飯時,我和那伙夫說些好話,也不知他能給我多打兩?塊不?”

    “嘁,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呢。”

    “難得有頓大?肉吃,可不得多吃些?再說了,我今天可射中一個賊寇的眼睛呢!”

    “是是是,你厲害……”那士兵附和著,剛想豎個拇指,一抬頭?瞧見不遠處走來的高?大?男人,連忙推了推旁邊的人:“快看快看,這就是那個不要命的殺神!”

    “你是說那個一口?氣宰了十八個賊寇,刀刃都砍卷了,還追著那王火丁不肯放的那個?”

    “就是他!你聽說他是殺了十八個?我咋聽說他砍了二十一個?”

    “這我也不清楚,反正他殺得最多就是了!”

    兩?人竊竊私語著,t?其他擦拭著兵甲與?武器的士兵們?也紛紛抬頭?,看著那渾身是血,一瘸一拐經過的年輕男人。

    緋紅的霞光籠遍他全身,叫他臉上、身上那分不清是誰的血液愈發紅艷燦爛,聽到旁人議論他,他看也不看一眼,只用胳膊夾著那沾滿血污的甲盔,面無表情地走進營帳里。

    士兵營帳是十六人的大?通鋪,左右各睡八人,每個床鋪就一條枕頭?、一條墊子、一條被子,旁邊擺著個竹編的小架子,上頭?放著木盆、巾帕、草編的鞋、還有一套換洗的軍服——軍營里的生活便是這般簡單枯燥。

    每日最熱鬧的時候,莫過于熄了燈燭,臭烘烘的漢子們?往各自鋪上一躺,便開始聊天說地、吹牛打屁、說些葷話過過嘴癮,待到夜深時,十八個男人打起呼嚕來,此消彼長,鼾聲震天。

    謝無陵拖著激戰后疲憊沉重的軀體,走到他的鋪位,將甲盔一丟,便如山陵傾倒般“轟”得一聲躺倒。

    累,真他娘的累。

    今日是他來到寧州軍的第?二十六天。

    也是這二十六天以來,第?一次實打實與?海盜們?打了一場。

    從第?一天到達寧州軍,他就開始盼著能上場殺敵,可天氣越發冷了,又將至年關,海盜們?也極少出?來活動。眼瞧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海面上風平浪靜,便是偶爾有幾個海盜跑出?來作?惡,也不用他動手,就被巡邏的兵將逮住了——

    謝無陵知道他這種天天盼著能“打仗殺敵”的念頭?不好,畢竟誰不喜歡太平安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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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來寧州軍就是沖著殺敵建功來的,要是天天耗在軍營里練兵、和那些兵漢吹牛打屁,那他拋家舍孩子的跑到這來,豈非浪費時間?

    不過這盼著打仗的念頭?,他也老老實實憋在心里,要說出?來,肯定?得被人揍。

    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他心里清楚。

    就在他想著,若是待上三個月還沒有海盜打,他干脆跑去燕州參軍時,“海霸王”陳亮的副手王火丁帶著一百多個海盜包圍了三艘商船——

    謝無陵當即就求到了射聲校尉樊宇平面前,無論如何?都算他一個。

    樊宇平見他“建功心切”,又看在常六爺的份上,便派了四營的兵將出?去打這伙海盜。

    這并非謝無陵第?一次殺人。

    但卻是第?一次,親手殺了這么多人。

    弩機的射箭穿透第?一個海盜的喉嚨時,謝無陵還有些恍惚,他殺人了。

    十六歲那回?殺人,更多是自保,那七個賭場打手圍著他,踢他、揍他,罵他是婊子養的賤種,還脫了褲子要朝他尿——

    狗急了都跳墻,何?況那群混賬那般羞辱他,他當時便想著,左右都是個死,倒不如豁出?這條命,拉一個不虧,拉兩?個算賺到。

    他抓起一條板凳就朝他們?砸了過去。

    板凳碎了,有拳頭?。拳頭?流血了,骨頭?碎了,也照樣砸……

    最后那七個人里,死了兩?個,他還活著,滿嘴是血地朝剩下五個呲牙笑。

    他賺了啊,一賺二,命還在。

    那五個孬種見鬼一般,嚇跑了。

    從此再無人敢輕易打他、罵他、辱他。

    在戰場上殺人,與?拿回?殺人又是截然兩?種感覺。

    因那海盜就在船上,沒有激他、也沒有辱他,好似與?他無冤無仇的,是以撥動弩機,看到那海盜死不瞑目地倒下時,他恍惚了好一陣。

    一條人命,就這樣死在他的手里。

    不過那恍惚很快就被打破,他看到他同營的一個叫二牛的,被海盜兩?刀捅破了肚子,腸子嘩啦啦流了一地。

    二牛只與?他在打飯的時候聊過一回?,二牛問:“你長得這么俊,個子又這么高??去碼頭?賣力氣都不愁沒錢賺,咋跑到我們?這來了?”

    他說:“我答應我媳婦,得出?人頭?地,當個將軍回?去。你呢?為何?參軍。”

    二牛道:“我是寧州的漁民,陳亮手下的人殺了我爹娘、奸了我媳婦和妹妹,我要宰了這群孫子,給我家里報仇。”

    他記不清那時他接了句什么話,反正伙夫催促他們?:“走開走開,下一個!”

    再次見到二牛,二牛就開膛破肚地倒在他面前。

    謝無陵忽然想起從前沈玉嬌教給他的一首詩,里頭?有一句好像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同袍同袍,他與?二牛也是同袍。

    于是他的弩機,瞄準了第?二個海盜的喉嚨,毫不猶豫射了出?去。

    他殺的不是人。

    謝無陵告訴自己?,是畜生。

    既是畜生,那便好辦了,如殺雞宰豬般。

    殺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到后來弩機的箭用光了,他拔出?刀,沖了上去。

    沒什么章法,全憑多年打架的經驗,以及渾身上下越殺越沸騰的熱血。

    殺一個記一小功,殺十個能升一級。

    他殺紅了眼,不知疲憊般,哪怕腿上挨了一刀,仍想抓住那個王火丁——

    擒賊先擒王,殺了這個王火丁,肯定?是大?功一件!

    可惜被營長攔住了,一把抓住他,劈頭?蓋臉地罵:“窮寇莫追,你不要命了啊!”

    “你不要命了啊!”

    又一聲洪亮的怒斥在面前響起,連帶著床板也震動。

    謝無陵一怔,朝床邊看去,便見校尉樊永平叉著腰,黑著臉瞪他:“還傻愣著做什么?滾起來,霍帥要見你!”

    【46】

    【46】/晉江文學城首發

    “霍帥要見我?!”

    謝無陵“唰”一下從床上彈起, 不慎牽動腿上傷口,又倒吸一口涼氣:“嘶。”

    樊宇平見?他這樣,沒忍住罵了句:“猴急什么?霍帥又不會跑了?!”

    嘴上罵著?, 但還是?彎下腰拉他一把, 嘟噥:“腿上的傷包扎了?沒?”

    “扎了?扎了?,一回?來就去軍醫那里?上了?藥。”謝無陵從床上起身:“樊叔, 我要不要洗把臉,換身衣服再去?”

    “又不是?相看姑娘,哪有那么多講究?”樊宇平打量他一眼, 只道:“把臉上血擦干凈就行。”

    “好嘞。”謝無陵應著?, 忙拿著?巾帕擦臉。

    “你這人也是?, 一回?來臉也不擦,衣衫也不換, 直接往鋪上倒, 弄得一鋪蓋血, 也不嫌臟。”

    “唉, 累啊。”謝無陵抹著?臉, 嗓音隔著?帕子略略發悶:“我是?真沒想到,殺海盜竟是?個?體力活,這會兒我胳膊還在抖呢。”

    “你還知道累?”樊宇平沒好氣哼笑:“我聽說, 若不是?徐豐攔著?你,你還要追著?王火丁跑!這叫累?我看你氣力足得很嘛!”

    徐豐便是?四營的營長。

    大梁朝的軍制大體沿用前朝的軍府制度, 全國各州、府、縣設立折沖府,寧州這地界一共有上中下等折沖府十三處, 霍驍作為統領寧州全境的正二品大都督, 襲鎮南侯爵,再往下便是?各處折沖府的長官, 四品折沖都尉,另有副長官兩名,左、右果毅都尉。

    而每個?折沖府下又設營,各營因地制宜,兵種不同,分?為輕步兵、重步兵、弓弩兵、槳手?、水兵、攻城車兵等,如謝無陵所在的四營便是?近身戰的水兵,營長徐豐是?長水校尉,與射聲校尉樊宇平,皆官從六品。

    每營之下又設有隊,各隊長官為隊正。隊之下分?三伙,每伙有伙長,伙之下又有伍,設立伍長,伍長之下才是?普通士兵。

    隨著?樊宇平前往元帥軍帳的路上,謝無陵忍不住在心里?盤算,他今日滿打滿算殺敵十九人——

    本來有一個?海盜差點被他收了?,有個?戰友忽然一箭射過搶了?人頭?,謝無陵也懶得計較,便沒算在殺敵數目里?。

    殺十人升一級,他這回?是?不是?能升伍長了??

    “想什么呢,這么入迷?”

    樊宇平忽然停下腳步。

    謝無陵一個?沒注意,“哐當”就撞了?上去。

    還好他個?頭?高磕不著?,倒苦了?樊宇平,被個?大高個?撞著?,踉蹌兩步,險些沒站穩:“謝無陵!!”

    “樊叔對不住,對不住。”謝無陵連忙去扶他,訕訕笑:“我這不是?算我這回?能記多少功,一時忘了?神,沒瞧見?您。”

    七尺男兒樊宇平:“……”

    他雖不算高,但也沒那么矮吧!這混賬小子!

    “一天?天?就知道記功記功。”樊宇平翻著?白眼:“往后你若還是?這種不要命的打法,我還真不敢把你派去送死!你說你怎么想的,好好一個?大小伙子,放著?好日子不過,非得來這玩命兒?你又不是?九命狐妖,怎么能這么不愛惜自己的命?打海盜并非一時意氣之爭,這回?殺不完,下次再殺啊!你說你急個?什么勁兒?”

    月前這小子來找自己投軍,還拿著?根小指骨過來,說是?常六春的兒子,樊宇平還覺得稀奇t?。

    就常六春那歪果裂棗的模樣,能生得出這么個?英俊威猛的兒子?那頭?頂的帽子得多綠啊。

    后來知道是?認的義子,且有意投軍建功,樊宇平便收下那小指骨,將他送去了?好兄弟徐豐的四營,讓徐豐平日里?也多照應些。

    世人皆有愛美愛才之心,樊宇平也不例外,打第一眼見?到謝無陵這高高大大的俊小伙兒,心里?就歡喜,甚至想著?若未定親,說給自家小女兒,小女兒定然會喜歡——這么俊,哪個?小娘子不喜歡啊?他個?老頭?子都喜歡。

    沒想到這小子家里?有媳婦了?,還有個?兒子,這次來就是?想建功立業,當個?大將軍給他媳婦瞧,且他張口閉口就把“我媳婦”掛在嘴邊,儼然一老婆奴,樊宇平便歇了?招婿的心思,只拿他當侄子看。

    這回?殺匪,見?他這般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心里?那叫一個?氣啊,只恨不得抽他幾棍子,叫他長長記性?。

    卻也不知是?誰在霍帥面前提了?一嘴,霍帥竟點名要見?這位“軍中猛士”、“玉面殺神”——

    “你待會兒在霍帥面前,說話注意點,知道了?么?”樊宇平站在軍帳前特地叮囑一句。

    “知道。”

    謝無陵斂起往日的嬉皮笑臉,目光誠懇道:“霍帥是?大英雄,我打小就聽他的事跡,對他早已敬仰許久。”

    樊宇平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倒有幾分?凜然氣勢,不禁頷首:“好,進?去吧。”

    元帥軍帳左右有甲胄重兵把守,兩人一道上臺階,只見?帳門大敞,燭火晃耀的深處,依稀可見?一高大身影趺坐案前,手?中執卷,眉宇肅穆。

    “末將樊宇平拜見?霍帥!”

    “小子謝無陵拜見?霍帥!”

    兩道洪亮嗓音在帳中響起,案前之人緩緩抬眼:“都起來吧。”

    “謝霍帥!”

    謝無陵跟在樊宇平身后抬首,一雙眼忍不住朝案前看去。

    眼前的男人約莫四五十歲,烏發梳得一絲不茍,兩鬢卻是?斑白,劍眉星目,一身蒼色長袍,雖坐著?,但那寬肩長臂,足見?其高大魁梧。

    那在百姓口中美名傳揚的“霍將軍”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不但能親眼看到、還能與他對話,謝無陵一顆心都變得滾燙,渾身涌動的熱血也毫不遜于在戰場上廝殺時的激動。

    他在看霍驍的同時,霍驍也抬頭?,看向這位從軍不久,便嶄露頭?角的年輕人。

    他站在帳中,挺拔身軀逆著?燭光,身上的軍士服雖破爛臟污,卻難掩他那張線條分?明的俊朗容色,及那雙閃動著?火光般,炯炯驚人的漆黑雙眸。

    好俊一個?后生,好亮一雙眼。

    恍惚間,霍驍仿佛看到一位故人的影。

    只那人的眼里?更多是?桀驁不馴,而這個?后生,眼中更多是?如盛夏日光般,灼熱又蓬勃的向上生命力。

    看人先看眼,幾乎第一眼,霍驍便對這個?年輕人生出幾分?歡喜。

    他放下手?中兵書:“今日剿匪,便是?你一人剿滅二十匪寇?”

    謝無陵先說了?聲“是?”,又補充:“回?霍帥,應當是?十九個?。有個?匪寇我捅了?他兩刀,他還沒斷氣,是?我們營里?另一位兄弟補了?一箭,他才斷氣。這該算他的功,不算我的。”

    霍驍聞言,嘴角勾了?勾:“你倒是?不貪功。”

    謝無陵一時也聽不出這話是?夸是?嘲,他姑且裝憨認作是?夸,赧然撓了?下臉道:“霍帥,小的其實很貪功的,但這功勞不是?咱的,咱也不能和自己兄弟搶嘛。反正這回?少殺一個?,下回?多殺一個?,也不差這么一會兒嘛。”

    聽到這話,樊宇平垂著?眼,心里?呵呵,這小子倒是?會現學現賣。

    霍驍則哈哈笑了?兩聲,余光瞥過謝無陵的腿,略抬下巴:“行了?,都坐下說吧。”

    說著?,拍拍手?,很快有軍士送來茶水糕餅。

    謝無陵也不敢冒失,跟著?樊宇平。

    樊叔坐下,他便坐下。樊叔喝茶,他便喝茶。

    霍驍坐在主?座,慢悠悠端起茶碗,將這年輕后生一舉一動盡入眼底,心下也有了?個?初步印象。

    喝過兩口茶,他問謝無陵:“聽說你是?從金陵特跑來我們寧州軍的?瞧你這模樣,家中應當不算貧寒,如何想來參軍?”

    謝無陵正盯著?桌上那碟黃澄澄的栗子糕,冷不丁聽到這問,抬頭?便見?樊宇平朝他擠眼睛,示意他別瞎說話。

    于是?謝無陵道:“聽聞寧州盜匪猖獗,殺燒劫掠,無惡不作,人神共憤……保家衛國,乃是?每個?大梁子民?該有的覺悟,小子雖沒什么能耐,但拳腳功夫尚可,這一身好力氣在金陵城也無用武之地,倒不如來為國效忠,為百姓除害!”

    謝無陵自覺這番話很不錯。

    豈料霍元帥只是?似笑非笑望著?他,那眼里?分?明寫?著?,看你小子能編多久。

    謝無陵自小混在市井,察言觀色最?有一套,一看霍元帥這樣,便知霍元帥是?個?心思通透的。

    與這種人打交道,最?忌諱耍小聰明——

    “咳。”他訕訕握了?下拳頭?,補了?句:“當然,若能建功立業,當上大官……那自是?最?好。”

    霍驍饒有興致:“那你想當多大的官?”

    “當官肯定是?越大越好嘛!若是?當霍元帥您這樣威武的大將軍,那小子此?生都無憾了?。”

    “呵,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氣。”霍驍道。

    樊宇平狠狠瞪了?謝無陵一眼,又趕忙起身,朝霍驍拱手?賠笑:“霍帥,您別與這小子一般計較,他從前在街面上混日子的,沒讀過書,也不知什么禮數,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狂得很,我回?去定好好教訓。”

    “坐下,坐下。”

    霍驍抬手?,那張黑闊面龐一派和氣:“人不輕狂枉少年嘛,何況他也沒說錯,誰不想建功立業當將軍?老樊,難道你年輕的時候不想?”

    樊宇平訕訕笑著?:“末將老矣。”

    年輕時一腔熱血,誰沒有個?將軍夢呢?只從古至今,寂寂無聞的小卒多如塵,封狼居胥、青史留名有幾人?

    他能做個?校尉,已是?心滿意足了?。

    再看一旁俊秀非凡的年輕后生,樊宇平心下感慨,年輕人有沖勁兒、有抱負是?好事,但建功立業這條路,哪有那么好走

    思忖間,霍驍又問謝無陵一句:“從前可殺過人?”

    謝無陵微怔,雖有不解,但還是?如實答了?。

    霍驍聽得他從前打架曾要過兩條人命,眉頭?輕擰,又問:“此?次上場殺敵,可曾有過一絲猶疑?”

    謝無陵心下一驚,只覺這霍元帥莫不是?他心里?的蛔蟲,怎么問得這么準。

    略作思索,他將二牛的事說了?,又端正姿態,面朝霍驍:“小子媳婦曾說過,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二牛是?我同袍,他的仇便是?我的仇了?,報仇殺敵的話,便不必猶豫!”

    “不曾想你小子還懂詩。”霍驍捋須。

    “我不懂,我媳婦懂。”提到沈玉嬌,謝無陵臉上不覺染上笑:“我媳婦可有學問了?,她教我讀書、識字、習禮……”

    樊宇平:“……”

    又來了?,這小子又來了?。

    他以拳抵唇輕咳一聲,含糊提醒:“差不多行了?啊。”

    謝無陵也意識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忙止住話頭?,朝霍驍抱拳:“總之元帥放心,日后殺敵,只要我上,絕不手?軟,定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還寧州百姓一片安寧!”

    樊宇平松口氣,這話倒說不得錯。

    霍驍也笑了?,看他:“好,那本帥便等你日后表現。”

    說完,他舉起茶杯,與謝無陵遙敬一杯。

    謝無陵誠惶誠恐,忙起身舉杯,將杯中茶水飲盡。

    飲過茶,霍驍讓人給謝無陵裝了?一袋鹵牛肉,便叫他退下。

    軍帳里?,霍驍獨留樊宇平,頷首道:“這年輕后生,不錯。”

    樊宇平笑道:“能得元帥這一句,那小子也算無憾了?。”

    “若是?咱們寧州軍的后生個?個?都像他一樣,還愁賊寇不盡,海波不平?”

    霍驍長長嘆了?聲,缺人才啊,實在太缺了?。

    如今他唯一的嫡孫年僅九歲,等那孩子長大成人,能上戰場統帥,最?少也得十年。

    這十年,自己不僅得撐住,還得給孫輩、給寧州軍、給這沿海百姓,多多培養些可用之才。

    若能發掘出一兩個?將才,那他便是?戰死海域,也能安息了?。

    “老樊,這個?謝無陵,你多看著?點。”

    霍驍說著?,又想到什么,將桌案邊那冊《孫子兵法》拿起:“這個?,送去給他。”

    樊宇平一怔:“可那小子也不怎么識字,這給他,他也看不懂啊?”

    “他若有心向上,還怕t?他不會學?”

    樊宇平心想這倒是?,便接過那書冊:“那末將替那小子謝元帥賜書。”

    霍驍擺擺手?:“去吧。”

    只愿他這雙眼,沒看錯人。

    營帳外,樊宇平剛出來沒幾步,一道黑影“咻”得從旁邊晃出來,直把他嚇了?一跳:“哎喲呵!”

    定睛一看,是?謝無陵,樊宇平擰眉:“你小子咋還沒回?去?大黑天?的想嚇死誰!”

    “這不是?等著?樊叔您一起回?么。”謝無陵說著?,又將那袋鹵牛肉塞給樊宇平:“這個?孝敬您。”

    “元帥賞你的,你自己留著?吃吧,我也不差這么一口。”

    樊宇平知道這小子會來事,雖不會要他的,但心里?也熨帖,又將那冊《孫子兵法》塞給謝無陵:“霍帥給你的,教你拿回?去好好讀。”

    “書?我也不怎么識字啊。”謝無陵也一怔,但借著?營帳火光看到封皮上“孫子兵法”四個?字,他忽然有了?印象,邊翻邊嘀咕著?:“這孫子,我記得!”

    “嘿,你怎還罵人呢。”

    “不是?,這個?寫?書的就叫孫子。我媳婦與我說過的,他叫孫武,春秋末期的齊國人,打仗很有一套,又被后世尊為“兵圣”。我媳婦還說,他這本書可有名,乃是?兵家必讀之物”

    “行行行,知道你媳婦有學問了?。”樊宇平都聽得耳朵起繭了?:“你既知道是?好書,便拿回?去讀。若有不認識的字,你便尋旁人問,胡軍醫、徐豐、還有那寫?家書的文書先生,你態度放好些,都能問。”

    末了?,他重重拍了?拍謝無陵的肩,語重心長:“阿陵,好好的,莫要辜負霍帥的期望。”

    看著?樊宇平離去的背影,再看手?中那袋鹵牛肉和那冊孫子兵法,謝無陵眸光也漸漸肅穆。

    良久,他抬起頭?,看向漆黑天?穹那輪皎潔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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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嬌嬌現下在做什么,腹中孩子可還乖巧?

    她隨那小白臉回?去后,可有想起過他這個?人?

    掌心重重壓在胸膛的位置,最?里?面縫制的夾層里?,放著?沈玉嬌親手?繡的大紅并蒂蓮荷包。

    謝無陵對著?清輝晚風,默默祈禱。

    嬌嬌,別忘了?我-

    一輪明月照九州。

    一場表面還算其樂融融的家宴散去,沈玉嬌與裴瑕一同回?到竹瀾院。

    皎白月光靜靜灑在庭院之中,宛若積水空明,沿墻栽種的那片竹林倒影于粉墻之上,猶如藻荇交橫。

    沈玉嬌靜坐窗邊,望著?那月下倒影,意識放空。

    忽的,肩上落了?件柔軟的外衫:“如何敞著?窗,也不怕著?涼?”

    她微怔,回?首便見?一襲牙白褻衣,外披著?條月魄色長袍的俊美男人。

    因著?剛洗沐過,往日束起的烏發,如今柔緩放下,只以一條竹青色的發帶系著?,烏發襯著?冷白如玉的臉龐,一時竟如月神下凡般,有種不似在人間的清逸仙氣。

    沈玉嬌看得有些發怔,直到裴瑕眸色略深,她才陡然回?過神,雙頰也不禁發熱。

    她竟盯他那么久,簡直……太失禮了?。

    但不得不承認,他這副隨意散漫的模樣,實在是?少見?的好看。

    “我…我覺得屋里?有點悶,想開窗透透氣。”沈玉嬌輕聲道,又站起身:“郎君洗漱完了?,那便上榻歇息吧,明日還得早起趕路呢。”

    今日之所以設家宴,只因明日他們便要啟程去長安。

    但今日這宴,來的也不算齊全,王氏稱病不出,崔氏也稱病未來,席上輩分?最?高的女眷便只剩下三房夫人程氏。

    這程氏除了?對二房母女心里?有些瞧不上,平日里?待旁人也都和和氣氣,如今見?裴瑕給三房說了?一門好親事,還將對牌鑰匙給了?自家女兒,自然對沈玉嬌也親熱起來。

    席面上一直張羅著?沈玉嬌多吃菜,又與她說了?好些懷胎的經驗。

    其他女眷也都不傻,這幾日府中的風向動靜,她們若還瞧不出誰得勢,那也別在這宅院里?混了?。一時也都揣著?笑臉,對著?沈玉嬌無比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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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嬌雖知道她們這些好意不過是?表面功夫,但老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便是?面上做出來的笑臉,也比從前那般不冷不淡的叫人好受些。

    但這一場宴吃罷,仍舊有種心神俱疲之感。

    好在明日便要離開了?。

    想到這點,她心里?也輕松不少。

    這夜熄了?燈,她與裴瑕躺在床上,一床被褥,他雖未像那日醉酒時緊緊擁著?她,但兩人胳膊挨著?胳膊,也算是?很親密。

    “郎君,明早我隨你一同去母親院里?請安。”

    漆黑的重重錦帳中,這輕柔平靜一句話,似叫帳內更靜了?靜。

    少傾,男人的嗓音緩緩地響起:“玉娘,你不必為難自己。”

    “不算為難。”沈玉嬌道,何況她有九成九把握,王氏定然不會見?她。

    她微微偏過臉,看向身側躺著?的男人:“這些時日沒去給母親請安,尚可推說身體不適。若明日離府,我還不去請安,外頭?指不定要怎么說。你此?次為了?我的公道,已經抗了?不少壓力,這些我能做到的小事,我也愿意去做的……”

    畢竟夫妻一體,對內便是?有再多矛盾,對外總是?要盡力維持一份體面。

    裴瑕自也明白沈玉嬌這份為大局的考量,默了?片刻,于衾被中,他輕輕牽住她的手?:“那好,明日我們一起去。”

    稍頓:“玉娘,得妻如你,是?我裴瑕之幸。”

    沈玉嬌感受著?男人大掌溫暖干燥的溫度,再聽他這話,心頭?微微悵然。

    是?幸么?

    雖非她所愿,但一想到因為自己致使他們母子離心,仍是?不免生出一陣淡淡虧欠。

    本來他若不把自己帶回?,他們之間權當兩清了?。至于現在……

    沈玉嬌抿了?抿唇,反握住衾被下那只修長的手?。

    她自我安慰地想,既因她叫他與一位至親離了?心,待腹中孩子落地,也算是?還給他一個?新的至親吧。

    胡思亂想了?一陣,便這樣牽著?手?,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沈玉嬌梳妝妥當,與裴瑕一同前往王氏的院落請安告別。

    果然如她所料,王氏并不見?她,只讓裴瑕進?了?內室。

    裴瑕神情沉郁,沈玉嬌反倒朝他安慰笑笑:“郎君進?去好好與母親話別,我在次間等你出來。”

    看著?妻子的笑,裴瑕心下復雜,吩咐婢女妥善看顧,又扶她在榻邊坐下:“不會讓你等太久。”

    他轉身進?了?里?間。

    沈玉嬌喝著?溫熱的蜂蜜水兒,數著?那透過窗欞,灑在花磚地面一棱一棱的清晨陽光。

    里?間里?,只開了?兩扇窗,光影昏暗。

    王氏頭?戴著?祖母綠墨色抹額,斜坐榻邊,半片透光不透人的霧白輕紗垂下,只叫人看出個?朦朧身形,卻看不清模樣。

    裴瑕入內,與王氏恭恭敬敬挹禮請安,澹然聲線聽不出情緒:“兒即刻便要攜妻兒離府,遠赴長安。望母親在家中能靜思己過,好生休養。若是?……若是?母親掛念兒子,便往長安寄信。兒每月也會往家中寄信,叩問母親慈安。”

    話音落下,屋內是?一片寂靜。

    榻上之人置若罔聞般,一言未吭。

    裴瑕眼睫垂了?垂,少傾,他掀袍跪地,沉默地朝榻上之人,重重三叩首。

    “恕兒不孝。”

    他啞聲道:“無論如何,萬望母親保重身體。”

    榻中之人依舊不語。

    裴瑕也知母親心氣大,估計心里?還惱恨著?他。

    惱也罷,恨也罷,過錯既鑄,總該有所懲罰。

    事到如今,母子離心,這是?對她的懲,也是?對他的罰。

    “既然母親并無叮囑,那兒與玉娘不攪擾您休息,先行告退。”

    直到那陣沉穩的腳步漸漸遠去,床上那人才如塌了?脊梁般,雙手?捂臉,低低啜泣起來。

    剛在外送走小倆口的高嬤嬤一回?來,聽到帳中壓抑的泣聲,心頭?也一陣酸澀,連忙上前:“夫人,您莫要難過……”

    帷帳之中,王氏眼窩深陷,形容憔悴,抬臉望向高嬤嬤:“我錯了?么?難道我真的錯了?么?我這一顆心,都是?為了?他好啊……”

    高嬤嬤語塞。

    自那里?祠堂歸來,夫人幾乎每日都要問這句話。

    她在夫人身邊這些年,又何嘗不知夫人的艱苦心酸。只那日的事實在發生突然,夫人作為婆母、作為當家主?母,于情暫不談,于理的確是?有虧。說到底,都是?二房那個?禍根!

    一念生惡,致使這后頭?步步錯。

    高嬤嬤忍不住又在心頭?將裴彤狠狠罵了?個?遍,再看王氏渾渾噩噩的憔悴模樣,她湊了?過去,輕輕攬住王氏:“夫人,別難過了t??。母子哪有隔夜仇啊,日子一長,都會好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王氏也不知聽沒聽進?去,靠著?高嬤嬤的肩,雙眼發直不知望向何處,嘴里?仍是?低低呢喃著?:“我錯了?么?我真的錯了?么?”

    不知疲憊般,一遍又一遍。

    【47】

    【47】/晉江文學城首發

    從王氏院里出來, 二房兩位老爺、郎君、女眷也已在前院花廳候著。

    兩廂碰了?面?,裴瑕自去外間與叔伯兄弟們話別,沈玉嬌則被女眷們圍在內廳。

    “雖說洛陽離長安不算太遠, 但你身子越發重了?, 最忌操勞,左右你和守真也不急著趕路, 路上慢慢走?,多走?幾日也不妨事,只千萬別把自己累到。”

    三夫人程氏苦口婆心地交代沈玉嬌, 又從身后嬤嬤的手里接過一大?盒漆紅雕花盒裝的點心, 遞給沈玉嬌身側的婢子:“這?里面?裝了?些?四果?點心, 你帶著路上,解解饞。里頭還有酸梅和杏干, 若是車坐久了?胸悶, 拿一片含在嘴里會好?受些?。”

    哪怕知道這?好?意背后是利益牽扯, 但程氏這?份細心還是讓沈玉嬌生出幾分感激, 她望向程氏, 莞爾一笑:“多謝三叔母。”

    “自家人,不必這?樣客氣。”程氏笑吟吟道,余光瞟過身后:“漪兒, 你不是也備了?點心意,還愣著作甚呢。”

    聽到這?話, 一向寡言內斂的裴五娘也走?上前?,赧然喚了?聲“長嫂”, 又遞上一個雕花檀木的小盒子:“漪兒也沒什么好?送你的, 這?是我按照古法親手合的香,有安神凝氣、補氣養虛之效。”

    沈玉嬌打開那雕花檀木盒子, 一陣淡雅怡人的幽香就涌入鼻尖:“是梅花香?”

    “是呢。”裴漪輕笑,嘴角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忽地想起?什么,一臉認真誠懇道:“是由甘松、白芷、牡丹皮、蒿本、茴香、丁香、檀香、白梅、降真香一并調成的,其?他再多便沒有了?,阿嫂可以放心用。”@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見她例數了?制香材料,且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送出,也知她話中之意,是想讓她放心。

    “五妹妹有心了?,這?味香清幽雅致,冬日用最合適不過了?。”沈玉嬌將那盒香交給白蘋,又朝裴漪彎了?彎眼角:“明年?妹妹來長安,正?是春暖花開時,若有閑暇,我們可以一起?約著調幾味春日香。”

    裴漪聞言,面?泛輕柔酡色,羞答答垂下眼:“只要阿嫂不嫌我攪擾,我定是求之不得的。”

    沈玉嬌看著這?位花顏勝雪的小娘子,也知她這?是在有意討好?。

    但這?份討好?,并不叫人排斥,畢竟她個年?輕小娘子年?后便要孤身嫁去長安,若能和長安城的大?房兄嫂打好?關?系,日后多走?動,也是一份依仗。

    女眷們這?邊寒暄著,男人們負手站在廊下,清晨天氣寒涼,說話時口中都?熱息都?凝成白霧。

    裴瑕身披蒼青色鶴氅,腰系絲絳,面?容清正?,囑咐兩房堂兄弟們一番勤學力行的道理后,他單獨示意兩位叔父行至一旁,另交代族中事宜。

    “往后侄兒雖不能時時刻刻盯著族中事務,但有兩位叔父與族中多位耆老一同協理,相信族中一切都?能運轉如常,我沒什么不放心的。如今族中唯一叫我憂心之事,便是族中年?輕子弟的前?程。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一個家族若想傳承發揚,繁榮昌盛,一味靠祖宗的庇蔭是不可能的,這?道理兩位叔父應當比侄兒明白。”

    裴瑕肅聲道:“長兄、次兄皆已有官身,且居中持重,然三兄、五兄,都?已是娶妻生子的年?紀,卻蹉跎年?華,只知玩樂,不求上進。四兄有長兄鞭策,如今在白鹿洞書院求學,小有所成,只待明年?科舉入場,一試高低。”

    說到這?,他看向二老爺:“明年?四兄來長安參加春闈,可暫居我府中,與我一同應試。”

    二老爺愣了?下:“你明年?也要下場?”

    裴瑕頷首:“既已決定入仕,那便盡善盡美,有個功名在身,仕途也能更穩當。”

    自十六歲那年?考中會元,裴瑕于功名并未再進一步,只留在聞喜鄉下閑云野鶴,讀書著文。

    現下他說明年?下場,以他的才?學,定是直指三甲。

    二老爺頓時大?受激勵,忖度著待會兒送走?裴瑕夫婦,便回書房給裴四郎寫信,讓他過年?別回來了?,抓緊讀書。不然明年?兩房堂兄弟同時下場,一個考了?三甲,一個卻落了?榜,那可太丟人了?。

    最好?是兩人都?榜上有名,那便是雙喜臨門,外人見了?都?要夸一句裴氏子弟后生可畏。

    二老爺這?邊心思活泛,裴瑕那邊接著開始的話:“七弟、八弟與九弟,皆是聰穎靈活,然正?值貪玩浮躁、情難自禁的年?紀,兩位叔父作為尊長,更該多多督促勉勵,時刻警醒,須知溺愛享樂釀苦果?,勤謹素樸造賢才?。”

    兩位老爺聽得他這?番話,自是連連點頭,無有不應。

    交代完族中子弟正?事,裴瑕望了?眼天色,稍緩語氣:“自洪澇過后,聞喜老宅便開始修繕。前?日我快馬回去看了?趟,修繕得也差不多。洛陽雖繁華熱鬧,卻并非我們裴氏根系所在。待到年?后,兩位叔父便將房中諸位親眷、下人一同帶回聞喜吧,畢竟那才?是落葉歸根之所。若我母親愿隨你們一同回聞喜,那便再好?不過。若她仍愿在洛陽舊邸住著……”

    稍頓,他視線落向裴三爺,“那便有勞三叔父與叔母商量一番,可否將五妹妹留下,替侄兒于母親身前?敬孝。”

    裴三爺怔了?一怔,待反應過來,幾乎滿口答應:“小事而已。她年?后便要嫁去王氏了?,到時不但要喚你母親一聲伯母,還要喊一聲姑母呢,能在你母親跟前?侍奉,彼此多親近些?,是她的福分。”

    裴瑕抬袖,挹禮:“那就多謝三叔父了?,待到五妹妹出閣,我定給她一筆厚厚的添妝。”

    裴三爺笑開了?花:“好?說好?說,都?是一家人,守真不必這?么客氣。你啊,就放心和你媳婦兒去長安,家里的事有我……”

    余光瞥見裴二爺不大?好?看的臉色,他立刻添道:“有我和你二叔,絕對?沒問題!”

    裴瑕頷首,又朝兩位老爺肅拜:“家中之事,有勞兩位叔父了?。”

    寒暄過后,時間也不早了?,裴瑕和沈玉嬌在裴家人的簇擁下,一同登上離府的馬車。

    望著那轔轔而去的長隊,裴二爺和裴三爺臉龐都?有些?悵然感慨。

    “這?出去一趟,真是不一樣了?啊。”

    “是,方才?他與咱叮囑時,我恍惚還以為看到了?長兄。”

    “那我還是覺得長兄和氣點。”

    長兄嚴肅歸嚴肅,但卻是個重情的。

    這?個侄兒,性情太冷,捂不化的冰雪似的,便是他親娘再有不對?,好?歹也是一手將他拉扯大?的寡母,如今說撂下就撂下,未免太薄情寡恩、不近人情。

    直到隊伍走?遠,兩人才?收回目光,一轉身,視線撞上,皆不尷不尬笑了?下。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兩位老爺朝各自院里的人擺了?擺手。

    而后一個抓緊回書房給兒子寫信,告誡其?發憤圖強、孜孜不倦,一個抓緊回院里叮囑女兒好?生管家、侍奉伯母。

    **

    洛陽距長安近五百里,若快馬加鞭,兩日可至,但坐馬車一路慢行,這?段路程足足走?了?近十日。

    到達長安地界時,已是初冬,天氣寒涼,四周薄霧空濛,輕埃散漫。

    沈玉嬌裹著條黃綺折枝花卉狐皮毯,懷中揣著個湯婆子,倚著車壁,閉目養神。

    為著不摸黑趕路,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就得從驛站出發。馬車里又熏著爐子和安神香,一整個暖融融、香乎乎,叫人上車就忍不住犯困。

    她成日里困得不行,裴瑕卻格外清醒,一路上時常捧著書看。偶爾見她醒了?,似是怕她睡傻,便擺出棋局,與她對?弈——

    沈玉嬌不大?愛與他下棋,因她總是輸。

    且她每次落子,都?好?似在他的預判之內,她一落子,他不假思索就能跟上,速度之快,很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睡傻了?。

    后來大?抵是看出她輸得不高興,他有意讓她一二。

    一開始沈玉嬌還沒瞧出來,待連贏了?兩局,忍不住笑著抬臉,語氣也有些?小得意:“我又贏了?!”

    不曾想這?一抬頭,對?上男人還沒來及斂笑的漆黑鳳眸,她頓時明白了?,這?人故意讓她呢。

    “讓棋,沒意思。”t?

    她將白玉棋子丟進盒里,擁著毛絨絨的毯子躺回軟墊:“不玩了?。”

    裴瑕薄唇微抿,道,“沒有讓。”

    沈玉嬌睜著雙水眸,一錯不錯望著他:“誠信乃本,重言為寶。守真阿兄,撒謊可非君子之道。”

    裴瑕:“……”

    大?抵是離開洛陽舊邸,又在車上日夜相對?,他這?妻的性情也明顯活潑了?些?。

    偶爾會調侃他兩句。

    而每次調侃,必定稱他“守真阿兄”,另拿些?圣人言論來堵他。

    每每都?叫他啞口無言,好?氣、好?笑,又有點手癢。

    想上手,揉揉她的發,捏捏她的臉——

    只這?些?行為太過孟浪輕佻,他竭力克制著。

    且說這?會兒,馬車將至灞橋,裴瑕靜靜看向靠在車窗小憩的妻。

    她今日著件山嵐色交領深衣,肩頭裹著條鵝黃色緞面?的狐皮毯,為著睡得舒服,那頭如云烏發只用一條淺色發帶系起?,此時松松散散落在臉側,襯得頰邊雪膚越發晶瑩,清婉玉容也多了?幾分懶懶的嬌慵。

    裴瑕眸色微深。

    不知是她有孕,身姿愈發豐腴的緣故,還是分別半年?,久未親近,總之,他的妻好?似愈發明艷動人。

    叫他忍不住想靠近

    頰邊突然傳來的微涼,讓沈玉嬌蹙眉,嘴里也不覺發出一聲被打擾的悶哼。

    待睜開眼,看到那停在臉側,將碰未碰的長指,以及男人眉宇間那一閃而過的僵凝,沈玉嬌有些?發懵:“郎君,你這?是……?”

    “一絲頭發沾在了?唇上。”裴瑕收回手,肩背端正?。

    “這?樣……”沈玉嬌不疑有他,順便抬手摸了?下臉,并沒摸到頭發,大?抵是被他拿開了??

    她坐起?身,隨口問了?句,嗓音還透著幾分剛醒來的輕啞:“到哪里了??”

    裴瑕:“灞橋。”

    沈玉嬌愣了?下,喃喃:“灞橋啊……”

    她掀開霽藍色蒲桃紋車簾,輕推窗縫,灞橋冬日的荒蕪景象便映入眼簾。

    既陌生,又熟悉。

    去年?的秋天,她便是在這?與父母兄嫂分別。也是在這?,裴瑕踏馬輕塵,如神祗從天而降,將她帶回聞喜。

    往事如昨,一晃眼,卻過了?一年?多。

    “別看太久,仔細冷風吹得頭疼。”

    男人修長的手輕輕捂上她的額頭,沈玉嬌一陣恍惚,再回首,車窗被裴瑕帶上,他清潤嗓音在頭頂響起?:“今年?冷得早,想來再過不久,便要落雪了?。”

    沈玉嬌心不在焉“嗯”了?聲,眼珠往上看,他也很快收回手,仿若真的只是擔心風吹疼腦袋。

    “長安下雪可冷了?。”沈玉嬌說著,想到什么般,道:“但西市有一家羊肉鍋子味道很好?,每年?冬日,我阿兄都?會帶我和阿嫂去吃。”

    那家羊肉鍋子最初是她發現的,后來告訴給了?阿兄,那家伙重色輕妹,偷偷帶著阿嫂去,不帶她。

    直到小侄女出生了?,纏人得緊,妨礙那倆口子你儂我儂,阿兄這?才?將她帶上——讓她負責看小侄女。

    于是她和小侄女兩人埋頭喝湯吃肉,對?座阿兄阿嫂你替我吹口湯,我替你夾塊肉,簡直膩歪得沒眼看。

    當時只道是尋常。

    現下再想起?來,沈玉嬌眉眼泛起?笑,胸間卻難抑地發悶。

    聽說嶺南那邊瘴氣橫生、常年?酷熱,極少下雪,那種地方應該沒有羊肉鍋子吧……

    裴瑕見她臉上情緒變化,也猜到她心頭所想。

    默了?片刻,他抬手,輕輕揉了?下她的發。

    “別難過。”

    在沈玉嬌錯愕的目光里,他垂下黑眸:“那今年?冬天,守真阿兄帶玉娘去吃那家羊肉鍋子,可好??”

    似有春風拂過心澗,又似厚厚冰封下某處迸開一絲裂痕。

    沈玉嬌怔怔地望向眼前?琉璃般清雅的男人,半晌,才?恍惚應了?聲:“好?。”-

    古詩有云: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作為陪都?的洛陽城已算是十足的熱鬧繁華,而作為大?梁的都?城,長安城更是得恢弘壯麗,無與倫比。

    馬車于暮色時分行至長安城正?南方的明德門,高大?的城墻用厚實的黃土夯成,外飾層層疊疊的灰色磚石,堅實高昂得仿佛一眼望不到頭,四角檐牙高啄,映著緋紅色的夕陽,那城墻威風凜凜,令人望而生畏。

    哪怕從小在長安長大?,沈玉嬌每每看到這?高大?巍峨的城門,心里也都?生出幾分敬畏感慨。

    去年?,她以沈氏女的身份,全家被逐出長安。

    今年?,她又回來了?,卻是以裴氏婦的身份。

    雖說裴瑕答應她,會替沈家翻案。但沈玉嬌心里也清楚,翻案并非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能辦成的易事。

    去年?全家入了?牢獄,外祖父與舅父在外斡旋走?動,仍是阻止不了?流放的命運。何?況裴瑕才?剛來長安,哪怕有二皇子做靠山,在長安仍是根基尚淺,想要翻這?舊案,恐怕還得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

    她思緒紛亂地想著,馬車也過了?城門關?卡,緩緩駛入長安城的主街,朱雀大?街。

    哪怕已是傍晚,寬闊的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但各個坊市里的店鋪皆關?上門,來往路人行色匆匆,進城的、出城的,都?是結束了?一日的忙碌,急著往家趕。

    沈玉嬌忽然想起?問裴瑕:“我們日后要住的宅院,是在哪個坊?”

    長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內有東西二市,各坊外有圍墻與坊門,暮鼓響起?時,坊門依次關?閉,晚歸者不得入內,若是在大?街上晃蕩者被巡邏衙役逮住,除了?要牢獄之災,還要罰一筆不小的銀錢。

    沈玉嬌從前?住在崇仁坊,此處算是富庶區,她家那處兩進兩出的宅子,卻是當今圣上登基時,賞賜給祖父沈丞相。

    不然單憑著當官那些?俸祿,能在靖安坊、升平坊買套宅子就算很不錯了?,在崇仁坊那樣好?的地段,起?碼得到兄長這?一代才?能買得起?——長安屋舍價格實在高。

    裴瑕道:“我們的府邸在永寧坊,是前?禮部侍郎白家的舊邸,白侍郎前?兩年?告老還鄉,將這?套府邸賣給一位絲綢商人。在金陵與二皇子分別時,我托二皇子幫著在長安尋一處清幽雅致的宅院,他便瞧中了?這?套。”

    永寧坊?沈玉嬌暗暗吸口氣,這?處房價也不便宜呢。

    “那你先前?也沒看過這?座宅子?”

    “嗯。”

    裴瑕抬眼看她:“你從前?可到過白府?”

    沈玉嬌想了?想,印象中是有個白侍郎,但兩家大?概沒什么來往,所以對?白家也并不了?解。

    “未曾到過。”她道。

    “無妨。”

    裴瑕朝她淡淡輕笑一下:“待會兒就能看到我們的家了?。”

    他們的家。

    與裴瑕,還有腹中孩子的,一個新家么。

    這?個詞讓沈玉嬌有些?怔忪,卻又感到一陣久違的安心。

    纖纖細手搭上隆起?的腹部,她心下暗道,乖乖,我們…和你阿爹回家了?。

    又晃晃悠悠大?概一刻鐘,馬車終于停下。

    沈玉嬌由裴瑕扶下馬車,那朱色府邸的門前?已經亮起?兩盞暖黃色的燈籠,在初冬寒夜里,添了?一抹溫馨暖意。

    門口早已有奴仆候著,以管家為首,一干奴仆上前?請安:“奴才?們恭迎郎君、娘子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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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一手扶著沈玉嬌的腰,一手攙著她的胳膊,冷淡視線掃過一眾奴仆:“都?起?來吧。”

    奴仆們紛紛起?身,那年?近四十的管家上前?,自我介紹著,他名為左皓,長安人士,也是裴氏的家生奴仆,只從祖輩起?便被留在長安,負責打理河東裴氏在長安的產業。

    這?回主家郎君要來長安定居,從一干管事里挑中他來擔任府邸管事,老左一家既歡喜又惶恐。

    “我與娘子一路風塵,你先引我們去正?屋歇息。”

    “是是是,郎君,娘子,這?邊請——”

    左管家躬身在前?頭引路,沈玉嬌隨著裴瑕邊往里走?,邊打量這?座宅院。

    各處廊下雖點了?燈,但夜色漆黑,只大?概瞧了?個布局,嚴整清幽,其?他也沒瞧太真切。

    終歸日后要在這?住許久,她也不急于這?么一時,走?馬觀花地看了?看,沒多久便到了?后院正?屋——

    到底是比不得洛陽郡守府和聞喜老宅那樣的規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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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與裴瑕,還有明年?開春腹中這?個孩子,一家三口也是很夠住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以后這?座府邸,她是女主人。

    除了?裴瑕,便是她說了?算。

    這?種上頭沒人壓著的感覺,實在叫她心頭輕松不少,就連步子都?不禁輕快。

    然而叫沈玉嬌沒想到的是,這?座宅院更叫她滿意歡喜的,還在后頭。

    行過一段t?橋廊,繞過兩堵粉墻,便到了?主母居住的正?屋。

    只見那院門敞開著,門上左右懸掛的金紅紗梔子形燈籠在寒風中散發朦朧亮光,而在那柔和光芒之下,靜靜站著三人,為首是位身著烏藍衣裙、頭發花白的嬤嬤,在其?身后,是兩位穿著黛青色裙衫的年?輕婢子。

    沈玉嬌的腳步陡然停住——

    她是在做夢么?

    不然她怎么會看到從小教養她的傅母喬嬤嬤,還有從小就在她身邊伺候的婢子,夏螢、冬絮。

    若不是身旁的男人還穩穩扶著她的腰,她能感受到他身軀靠近的熱意以及若有似無涌入鼻尖的檀木清香,她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崇仁坊的沈宅,回到了?待字閨中時,一個稀松平常的冬日夜晚。

    她從母親院里用過飯,帶著春夕、秋霜二婢回自己的院落,傅母就在門口提著燈籠等她。

    見到她,傅母會板著臉,故作嚴肅道:“娘子,坐莫動膝,立莫搖裙,你慢些?走?!”

    夏螢和冬絮則一個遞上湯婆子,一個笑嘻嘻迎上來:“娘子,你今夜怎的回來這?么晚呀?可是夫人房里又做了?你愛吃的菜色了?。”

    可如今,隔著冬日微糲的寒風,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雙方無聲,默默紅了?眼眶。

    最后還是沈玉嬌憋不住,艱澀開口,嗓音帶著幾分難抑的哭腔:“傅母……”

    喬嬤嬤和夏螢、冬絮兩婢聽到這?熟悉嗓音,也都?不住淌下淚:“娘子!”

    沈玉嬌踉蹌著要上前?,搭在她腰間的手掌卻收緊了?。

    沈玉嬌抬頭看向身側之人,烏眸含淚:“……?”

    “更深露重,仔細地滑。”

    裴瑕淡淡說著,攬著她上前?。

    看著從夜色里緩緩走?來的一對?壁人,喬嬤嬤等人心下五味雜陳。

    待主家行至身前?,三人齊齊跪下,叩首泣道:“老奴/奴婢恭迎郎君、娘子歸家。”

    【48】

    【48】/晉江文學城首發

    主仆雙方在門口淚眼?相望, 皆有?一肚子的話想說。

    好在喬嬤嬤是個?曉得規矩的,做事也有?分寸,見過禮后?, 先提醒著裴瑕與沈玉嬌進屋歇息。

    沈玉嬌也知大黑天站在外面敘舊不妥當, 便隨裴瑕一道?入內。

    這院落里正屋一共三間,一明兩暗, 左右是兩排整齊儼然的耳房,院落打掃的很是潔凈,中庭還擺著個?粗陶水缸, 里頭養著睡蓮與兩尾丹紅的小錦鯉。兩側墻角還種了些樹, 因著天?色昏暗, 沈玉嬌也沒細看。

    但看廊下四周擺著的那些花草盆栽,還有?屋內各式各樣的家具物?什, 譬如幔帳床簾、屏風香爐等, 一應都是沈玉嬌喜歡的顏色與花樣, 幽靜素雅, 又?不乏幾分小女兒情調的柔和溫馨。

    沈玉嬌只?粗粗略略掃了一遍, 便知這些都是出自喬嬤嬤、夏螢、冬絮她們之手,再?沒有?人比她們更懂她喜好的了。

    “娘子,您與郎君先坐著喝杯熱茶。”喬嬤嬤張羅著, 又?吩咐夏螢、冬絮:“你們快去幫著娘子整理箱籠,如今娘子有?身孕了, 一應用品皆過手仔細檢查一遍,不該擺進上房的, 就先擱次間, 待我晚些再?去看看。”

    “是。”夏螢和冬絮應著,看向自家娘子的目光還是依依不舍的, 恨不得多看幾眼?,牢牢記在心里。但兩婢也注意到娘子帶過來的白蘋、秋露,想來是娘子在聞喜時的貼身婢女——新舊婢子碰上,總得會一會。

    夏螢和冬絮這邊退下,喬嬤嬤親自給裴瑕和沈玉嬌捧上熱茶。

    給裴瑕沏得是君山銀針,給沈玉嬌端得卻是一杯溫溫熱的蜂蜜桂花水兒。

    一掀開杯蓋,聞著那撲鼻甜絲絲的桂花香,沈玉嬌眼?眶又?有?些紅了,她喝了兩口潤潤喉,但開口的嗓音還是有?些沙啞:“嬤嬤,這大半年?,您還好么??您怎么?會在這?”

    玉娘好想你啊。這軟綿綿小女兒情態的話流連嘴邊,礙于裴瑕在場,還是生生憋住了。

    喬嬤嬤哪里不懂自家娘子的心意,這孩子尚在襁褓中,便是她一手抱大的。親眼?見著她從個?胖乎乎的奶娃娃,養成個?亭亭玉立的標致娘子,現下又?嫁為人婦,即為人母。

    喬嬤嬤壓下心頭諸般感慨酸澀,與沈玉嬌笑道?:“娘子放心,老奴一切都好。去歲和府中一干奴仆被押入牙行后?,沒兩日,您舅母便將老奴一家、羅管事一家、溫婆子一家都買了回去,我們到了李府,照例當差,舅家太?太?人厚道?,待我們這些老奴無有?不好的。”

    沈玉嬌聽到喬嬤嬤、父親身邊的羅管事和兄長的傅母溫婆子一家都去了外祖李家,暗暗松口氣:“那就好。”

    稍頓,又?問:“怎么?只?見夏螢和冬絮,春夕和秋霜呢?”

    提到這,喬嬤嬤面露苦色,嘆道?:“您舅母便是有?心照顧,可到底能力有?限,府中本就不缺人手,買了我們這些老奴回去,還得給我們吃穿住,哪里還養得起更多閑人。且春夕、夏螢她們個?個?年?輕俏麗,在牙行最是搶手,價格也高,幾乎一到牙行,就被人買走了。老奴也是前幾日,才見到夏螢和冬絮,她們一個?被司農寺一位副監家買去,一個?被弘文館校書?郎家買去”

    她說著,端正姿態,深深朝裴瑕感激一拜:“郎君您實在是有?心了,難為您為了我們娘子,費神費力將我們這些舊奴尋了回來。這份恩德,奴婢們謹記在心,永不敢忘。”

    沈玉嬌聽到這話,還有?何不懂。

    她的舊仆游離四散,各有?了新主,是裴瑕替她打聽了,又?將人一個?個?買回來,這費神費心又?費錢的事,他先前卻未與她提過一句。

    說不觸動是假的,沈玉嬌只?覺心頭暖意汩汩,她擱下杯盞,也從榻邊起身,朝裴瑕屈膝行了一拜:“多謝郎君替我尋回舊仆……”

    裴瑕眸光輕閃,伸手托住她的胳膊:“你我夫妻,不必多禮。”

    他扶著沈玉嬌重新坐下,眉心輕折,似有?慚愧:“你另外兩個?婢子的下落,我也托人打聽到了,只?是那名喚春夕的婢子八月里已經隨一個?粟特?商人去了西域,名喚秋霜的婢子被萬年?縣主簿家買了,被那主簿家長子收了房,如今是個?良妾。”

    沈玉嬌和喬嬤嬤都怔了一怔,沒想到春夕和秋霜之后?是這番境遇。

    彼此心里都有?些唏噓,但轉念一想,自己嫁去裴家后?,不也險些喪命,還流落在外么?。

    人各有?命,只?一年?多時光,再?回想當初,那種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仍是叫人惆悵不已。

    喝過一杯熱茶暖了身子,外間的晚膳也已擺上。

    因著連日趕路,身體疲累,沈玉嬌也沒多少胃口,和裴瑕隨意吃了些,便去次間沐浴。

    裴瑕也知她這會兒應當有?許多話想與喬嬤嬤她們說,用罷晚膳,也往前院書?房,自忙他的事。

    夜深人靜,屋外寒風輕拂,凈房里熱氣氤氳,煙霧繚繞。

    沈玉嬌慵懶靠坐在浴桶里,身后?是喬嬤嬤親自替她沐發梳理,一種久違的從心到身的放松與愜意涌遍全身。

    “賢妃娘娘身邊嬤嬤救下你,又?將你認作干女兒的事,整個?長安都已經傳開了。”

    喬嬤嬤掌心倒著茉莉味的刨花水,細細替自家娘子搓揉每一根發絲,動作細致溫柔,面色卻滿滿的凝重關切:“娘子,五月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就去金陵了呢?”

    喬嬤嬤就如沈玉嬌第二?位母親一般,沈玉嬌也不怎么?瞞她,將她如何被裴彤與王氏聯手害致逃亡的事說了,但在金陵遇上謝無陵那一段,她并未提及,只?說是被郡守府崔六娘子救了,之后?便一直在郡守府休養,直到與裴瑕重逢。

    喬嬤嬤聽罷來龍去脈,又?是心疼,又?是惱恨,咬牙道?:“河東裴氏清名在外,郎君又?有?君子美名,未曾想家中母親與堂妹竟是這般蛇蝎心腸,將你害得這樣苦!她們也就是欺負娘子你如今沒了娘家倚靠,若是老爺與夫人還在長安,量她們敢如此可惡!”

    沈玉嬌如今已心靜如水,聽得嬤嬤這話,睜開眼?朝她安慰笑笑:“大家族就如一顆繁茂樹木,瞧著郁郁蔥蔥,但仔細去瞧,難免會有?些雜葉害蟲,這世上哪有?盡善盡美的人家?何況郎君已替我主持公道?,如今隨他來長安,分府別居,不也清靜自在?”

    喬嬤嬤聽得這從從容容的話語,再?看自家娘子眉眼?間那片經受磨礪后?的隨和寧靜,心下一酸,哽聲道?:“我們玉娘,長大了啊。”

    只?這成長的代價,太?過艱苦沉重了,險些命都不知丟在了哪兒。

    一想到從前在家中被千嬌百寵的t?小娘子,如今成了個?磨了棱角,沉靜大方的婦人……

    喬嬤嬤胸口長長吐出一口氣,自我寬慰著,哪有?人能無憂無慮、天?真快活一輩子呢?熬過來就好了。

    “往事不可追,娘子既回了長安,以后?便朝前看。”喬嬤嬤溫聲道?:“如今你身懷有?孕,郎君又?是芝蘭玉樹、神仙般的人物?,待你既妥帖又?細致,真真是挑不出半點不好。娘子你就放寬心,把腹中小主子好好生下來,日后?與郎君和和美美過日子,你的福氣還在后?頭呢。”

    “嬤嬤說的是,我也是這樣想的。”

    沈玉嬌彎了彎眸,又?懶洋洋將腦袋靠在浴桶邊,闔著眼?,低低呢喃:“有?嬤嬤在身邊陪著,真如回到家中般,我一顆心都安了。”

    喬嬤嬤和藹笑道?:“好,沖著娘子這話,老奴陪您一輩子。”

    主仆倆在凈房里溫情脈脈地敘舊,直到水溫稍稍涼了,沈玉嬌才從浴桶起身,換衣回屋。

    寢屋里婢子們已將箱籠里帶來的那些日常用品、衣服鞋襪一一歸置妥當,只?有?一樣,夏螢捧著從箱底里尋到的那塊紅燦燦、繡樣又?極丑的一塊方形綢子,與冬絮研究了半晌。

    “這塊是什么?東西?”

    “瞧這形狀和顏色,像是成親用的蓋頭?”

    “蓋頭?哪家蓋頭繡鴨子啊,而且還繡的一個?眼?大一個?眼?小的,丑死了。”

    “但這也不可能是咱們娘子的繡工呀,娘子針黹可好了……”

    “那這到底是何物?啊?難道?是那兩裴家的婢子收拾東西不仔細,把旁人的東西混進來了?”

    “噓!你別瞎說話,什么?叫裴家的婢子,別忘了,咱們如今也是裴府的婢子!日后?都是要一起伺候娘子的,你可別當挑事精兒,不然我也不幫你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好好好,我記住了,日后?再?不說了。”

    兩婢子嘀咕著,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和氣笑語聲,對視一眼?,連忙迎了出去。

    “娘子快進屋,屋里生了個?暖爐,正暖著呢。”

    夏螢與冬絮笑吟吟福了福身子,喬嬤嬤望著她們,也笑:“娘子帶來的箱籠可歸置好了?”

    “好了好了。”

    “枕頭被褥和熏香都換好了么??”

    “也都好了。”

    夏螢是個?活潑的,狡黠眨眼?:“我們辦事,娘子和嬤嬤盡管放心呢。”

    沈玉嬌見她們簇擁著自己,又?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俏皮話,那種回到閨閣中的親切感愈發濃郁,臉上的笑意也不禁多了。

    待到榻邊坐下,見天?色已深,沈玉嬌體諒喬嬤嬤年?紀大,讓她先下去休息。

    喬嬤嬤也不忸怩,仔細交代夏螢和冬絮兩句,便先行退下。

    長榻兩側的綠波明月繡花燈透出朦朧柔和的亮光,冬絮邊拿著干凈帕子替沈玉嬌絞干頭發,邊與沈玉嬌絮絮說著官府抄家時,她們這些婢子都是如何被帶走,之后?又?是如何被新的主家買走。

    沈玉嬌正聽得心頭悵惘,夏螢捧著塊紅綢子,上前問道?:“娘子,這塊綢子是做什么?用的?奴婢是給您收進衣櫥,還是繼續放回箱籠里收著?”

    紅綢子?

    視線觸及那抹燦爛艷紅,燈盞里的燭芯也發出一聲“蓽撥”響音,沈玉嬌眼?神晃了晃。

    是那塊謝無陵冒雨送來的紅蓋頭。

    那日他塞給她后?,她悄悄藏在袖子里,后?來又?悄悄地塞在了箱籠最底下,一路帶去了洛陽,現在又?帶來了長安

    謝無陵。

    這名字在腦中記起的同時,男人那張俊美嬉笑的臉龐也浮現在眼?前,耳畔也好似響起他那一聲又?一聲,或歡喜、或輕佻、或認真、或悲傷的,“嬌嬌”。

    “嬌嬌,別忘了我。”——

    這是分別時,他與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別忘了他。

    別忘了他啊。

    “娘子?”夏螢疑惑地喚了兩聲。

    沈玉嬌眼?睫輕動,再?看那塊紅色蓋頭,她道?:“拿過來。”

    夏螢雖不解,但還是遞了上去。

    沈玉嬌捧著那塊紅蓋頭,垂眸細看,之前看只?覺得這兩只?水鴨子繡得丑,但自那日知道?這是他親自繡的,看著看著,竟覺得丑得有?幾分可愛——

    誰能想到那樣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半夜里竟捻著繡花針,偷偷繡蓋頭呢。

    好笑,心頭卻也泛起一些甜,只?那一點點甜味又?漸漸暈開,最后?只?剩一片酸澀。

    分別這幾月,他還好嗎?

    那一臉鼻青臉腫應該好了吧?也不知他在衙門的差事當得如何?不過他有?那些銀錢,平安又?有?裴家的奶娘和仆人照看著,他的日子應當過得比之前寬松許多——只?要他能將自己忘了。

    就如她一般,將那段過往當做一個?夢,朝前看……

    細白指尖輕輕撫過那粗糙的針腳,沈玉嬌垂著眼?睫,眸中不覺氤氳上一層薄薄霧氣。

    謝無陵,多謝你。

    她想,哪怕無緣在一起,但那短暫擁有?的赤誠真心,也叫她心懷感激。

    眼?見著自家娘子捧著這塊紅綢子一臉黯然神傷,夏螢和冬絮對視一眼?,彼此都從眼?里瞧出困惑,剛要開口,忽的屋外傳來守門丫鬟的請安聲:“郎君萬福。”

    “娘子,郎君來了。”夏螢提醒。

    沈玉嬌猛然從那些回憶里驚醒,再?看手中那方紅蓋頭,只?覺羞愧。

    她個?有?夫之婦,如何能三心二?意,再?去想其他男人?

    “夏螢,先藏起來,晚些放回箱籠里。”沈玉嬌忙將那紅蓋頭遞過去。

    多年?主仆,夏螢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接過蓋頭就往袖中塞,冬日衣服厚,塞進去,也看不出什么?。

    恰好這時,次間與寢屋相隔的七聯檀木屏風后?,身披件玄色大氅的裴瑕緩步入內。

    見到沈玉嬌斜坐榻邊擦頭發,他解開身上氅衣,遞給一側的夏螢,朝榻邊走去:“喬嬤嬤回屋歇了?”

    沈玉嬌心頭還有?些做錯事的愧疚,一時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低應著:“她年?歲高,夜里也睡得早。”

    待裴瑕在對座坐下,她見他內里換了身月白色長袍,沒話找話:“郎君在前頭洗漱過了?”

    “嗯,猜你這邊應當與許多話要聊,便在前院洗沐了。”

    “……”

    若照著從前,他在前頭洗沐,便也留在前頭歇息了。

    可現下,他仍舊回到她院里歇息。

    沈玉嬌不是看不到他的有?意親近,只?一想到方才自己三心二?意,心下沉沉,覺得自己實在是糟糕透了。

    “郎君若是累了,先去上床歇息吧,我這邊也快了。”她放軟嗓音道?。

    裴瑕抬眼?,只?見燭火幢幢,她著一身牙白褻衣,烏發半濕半干地垂下,頭顱微低著,方便身后?婢子替她擦發,因著左右伺候的都是熟悉的舊仆,她連坐姿都格外放松,較之在裴府時愈發顯出幾分小女兒的嬌慵姿態。

    她原來在閨閣中,也是這副模樣?

    還真是個?…年?輕的小娘子。

    算起年?齡,也是個?小妹妹。

    裴瑕忽的起身,對冬絮道?:“巾帕給我,你們退下。”

    莫說冬絮和夏螢兩婢愣怔,就連沈玉嬌都有?些詫異,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郎君?”

    裴瑕接過那巾帕,月白色長袍襯得他愈發溫文爾雅:“左右無事,讓她們去歇。”

    夏螢和冬絮一聽這話,再?看姑爺要親自替娘子擦發,還有?什么?不懂,閨房情趣呢!

    她們倆立刻彎眸,笑著福身:“多謝郎君體諒,娘子,奴婢們先退下了。”

    說著也不再?多留,你推我我推你,嬉笑著退下了。

    想到她們倆離去時那個?曖昧的眼?神,沈玉嬌:“”

    她們還是太?天?真。

    裴瑕壓根就不是那等知情知趣的人。

    大抵只?是想替她快些擦,好早些上床安置吧。

    思忖間,身側的男人已拿著帕子,替她擦起頭發:“若是扯疼了,記得說一聲。”

    “……好。”

    哪怕隔著帕子擦頭發,沈玉嬌仍有?些不大適應這份親密,尤其男人靠得近,他身上那華貴的檀香氣就直直往她鼻子里鉆,弄得她整個?人都怪不自在。

    左邊頭發被冬絮擦得差不多,是以很快,裴瑕擦著右邊的發。

    大抵是覺得屋里太?靜,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兩句,本都不是話多之人,聊完和喬嬤嬤她們重逢的欣喜,也都安靜下來。

    不知不覺,沈玉嬌有?點困了。

    哪怕她竭力克制著,但屋內的安神香,以及這份無聲的靜謐,實在太?催眠。

    她身形輕晃了兩下,剛要掐手心保持清醒,男人忽的走到她身前。

    而后?大掌按著她的后?腦勺,將她的腦袋靠在他的身上。

    沈玉嬌:“……?”

    男人平靜嗓音在頭頂響起:“困就靠著。”

    沈玉嬌:“……”

    雖然知道?他是好意,但是…t?…

    她坐著,他站著,她的額頭正好抵在他的腰腹之上,視線壓根就不敢往下移。

    她知道?裴瑕肯定沒想那么?多……

    “郎君,快點吧。”

    她閉著眼?催促了一句,暗暗告訴自己別想太?多,就當他當根柱子靠著好了。

    “……好。”

    裴瑕一開始的確沒想其他。

    但身下傳來那一聲綿綿軟軟、好似嬌嗔的催促,如有?實質般,由腰腹往上催起一陣奇異的熱意。

    他垂下眼?,入目便是妻子那截雪白纖細的頸,因是低頭的姿勢,那細細的雪頸完全露在暖融融空氣里,如天?鵝般優雅又?脆弱,一掌便能牢牢握住。

    另有?一縷凌亂的發絲貼著她光潔瑩白的肌膚,沿著微敞的后?領,往里延伸著。牙白褻衣下,她肩背纖薄輕盈,身前卻是玲瓏曼妙,豐腴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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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黃燭光透過燈紗,朦朦朧朧灑在她瓷白細膩的側臉,叫她整個?人也散發淡淡的瑩光,如美玉,如珍珠,讓人無端生出一種攬入掌心把玩的念頭……

    當修長指尖觸到那抹纖細的頸部肌膚,掌下人似乎輕顫了下,卻沒推開,也沒出聲。

    如同某種隱秘的蠱惑,他指腹沿著脖頸,不覺到了她那小巧雪白的耳垂。

    捏住的瞬間,身下人背脊一僵,而后?抬起頭:“郎君?”

    這錯愕驚呼,叫裴瑕眸色清明幾分。

    可再?看到身下仰起的那張雪白清艷的小臉,烏發披散,領口微松,單薄褻衣下是豐潤的曲線,大抵是懷孕的緣故,她眉眼?間的神色端莊溫柔,整個?人也散發著一種柔和而圣潔的韻味,又?像掛在枝頭汁水飽滿的蜜桃……

    裴瑕喉頭微滾,身子也不可控地熱起。

    若說脖子上那一瞬輕碰,沈玉嬌還能當做不小心。可方才他捏住她的耳垂,還有?現下在燭火下幽深濃郁的眼?神,她如何不懂他的意思。

    心忽然就慌起來,她忙坐直身子,雙頰也飛上紅霞:“郎…郎君,不用擦了,差不多了……”

    裴瑕凝著她緋紅的臉,嗓音有?些啞:“玉娘,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你別說了……”沈玉嬌話也有?些不利索,他今日這是怎么?了,突然就興起。

    眼?睛也不敢再?亂瞟,只?偏過臉,一手放在隆起的腹部,兩只?耳朵都紅得滴血般,眼?睫輕顫:“郎君,不行的。孕期不能行房……容易傷著孩子。”

    裴瑕看著她玉容紅霞,摸著肚子惶恐不安的模樣,霎時也清醒過來。

    再?看月白衣袍下那不堪的反應,他眸中閃過一抹晦色,嗓音愈發沉了:“抱歉,我失態了。”

    沈玉嬌低著頭,咬唇不語。

    “你先歇息,我去外面走走。”

    那條巾帕擱在身側案幾上,沈玉嬌只?覺眼?前身影一晃,而后?便是男人快步離去的腳步聲。

    待腳步聲遠了,她才抬起頭,只?瞧見一抹月白色衣擺消失在屏風后?。

    想到他方才幽深的眸色,沈玉嬌心跳仍是砰砰跳得飛快,耳垂也好似還殘留著男人指腹薄繭摩挲的溫熱。

    他如何就……這樣呢?

    轉念一想,他只?是清心寡欲,并非毫無欲求,從前倆人不冷不淡地處著,每月初一十五還有?兩回呢。

    五月他離家的那幾夜,也叫她曉得他若是放縱起來,也是很貪的。

    只?他自制力一向超于常人,在男女之事上,也是如此。

    今日這般,大抵是憋得太?久了?

    畢竟腹中孩兒都七月了,他身邊也沒其他女人,算起來當了大半年?的和尚……

    沈玉嬌心下既羞赧又?糾結,腦中也記起柳嬸子與她說過的那些孕期替夫君紓解的法子。

    只?那些手段,若是對謝無陵,那家伙肯定求之不得。

    但若對裴瑕……

    他那樣端方清正的人,就連敦倫都是最保守的女下男上,他怎會接受那些不堪的手段……

    胡亂想了一陣,沈玉嬌只?覺自己一張臉都快燒化,忙拿過巾帕隨便擦過頭發,便熄了燈躺回床上。

    這日直到深夜,她睡得迷迷糊糊,被窩里才躺下個?猶帶幾分清涼寒氣的高大身軀。

    沈玉嬌本想問一句,但實在太?困了,只?困意濃郁地想。

    他這一趟走得可真夠久。

    【49】

    【49】/晉江文學城首發

    翌日清晨, 暖陽高照,風和景明。

    不用給長輩晨昏定省,沈玉嬌一覺睡到自?然醒, 身側照常不見那道修長身影。

    一問夏螢, 得知裴瑕辰時便起,在書房用過早飯, 便出門去了?。

    沈玉嬌知道他剛來長安,無論是走親訪友,還是拜見二皇子等尊貴人物, 定會忙上好幾日, 也沒多?問。

    倒是坐在鏡前梳妝時, 喬嬤嬤念叨了?她兩句:“娘子,雖說?你如今懷著身孕, 郎君又是個極體貼的, 但你到底嫁為人婦, 怎能像在閨中那?般躲懶, 晨間要伺候郎君起身, 送郎君出門,這才是賢妻之道。”

    喬嬤嬤年輕時曾是宮里女官,十七年前景王之亂, 宮里一片大亂,待到秩序恢復, 太后開恩,放了?一批宮女出宮, 喬嬤嬤便在其中。她本回老家投靠侄子, 哪知侄子是個爛賭鬼,不但坑光她的積蓄, 最后被仇家討債時掉進?河里淹死了?。

    侄媳婦跟人跑了?,只?丟下兩個年幼的女兒,喬嬤嬤心軟,收養了?這兩個小侄孫女。家境困頓時,喬嬤嬤想?去找舊日的宮女同僚求助,卻在路上遇到沈玉嬌的祖母沈老太太。

    喬嬤嬤在宮中當?差時,曾與沈老太太結了?個善緣,善緣結善果,沈老太太便將喬嬤嬤一家接入府中,讓喬嬤嬤給孫女沈玉嬌當?傅母。

    沈玉嬌那?些閨閣禮儀、為妻為婦之道都?是與喬嬤嬤學的,喬嬤嬤也是真?的傾盡心血,想?將她培養為一位處處完美、堪稱典范的淑女、賢婦。

    現下聽到喬嬤嬤的教?誨,沈玉嬌也不好反駁,只?道:“嬤嬤,我從?前都?是照您說?得做。只?郎君他體貼我身子重,一直讓我不必多?禮,我總不好駁斥郎君的意思。”

    見喬嬤嬤面露糾結,沈玉嬌又朝她彎眸,撒嬌道:“您放心,等孩子誕下,我身子輕便了?,一定會勤快服侍郎君。實?在是有了?身孕,每日都?乏得厲害,如何睡都?睡不夠似的。”

    喬嬤嬤雖嚴,但也心疼這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娘子。

    見她嬌嬌小小的身子,卻隆起個肚子,一把纖細柳腰要壓斷般,頓時也不忍心再說?什?么?重話,只?輕嘆聲:“既是郎君體貼你,那?就罷了?。老奴只?是想?著裴氏大族,規矩肯定多?,你既為宗婦,自?當?更加勤謹穩重,方可為一族女眷的表率。”

    過去那?些年,沈玉嬌便是聽著這些教?誨長大的。

    沈氏女,裴家婦,從?她有意識開始,她就知道她在河東有個未婚夫。

    那?未婚夫是個極出眾的兒郎,待她及笄后,她便會嫁給他,為他裴氏宗婦,主持中饋,生兒育女,過完這一生。

    雖說?這期間出了?些波折,但兜兜轉轉,還是回到這條路上。

    不知為何,沈玉嬌心下忽的生出一絲迷茫。

    難道她生下來,注定只?有這一條道么??

    若是當?年祖父未與早逝的公爹定下這門婚約,過去數十年,她是否就不必作為“裴家婦”學那?么?多?禮儀規矩了??

    唉,還是要學的。像她們這種門第?的小娘子,不學這些,走出門都?要被笑話,日后也尋不到什?么?好夫家……

    沈玉嬌思維發散想?了?一堆亂七八糟,到最后發現,能尋到裴瑕這樣的夫婿,相較于其他娘子的婚事,的確算是走運了?——

    還是那?句老話,多?思無益,知足常樂。

    用過早飯,沈玉嬌就帶著夏螢、冬絮、白蘋、秋露四婢一道逛起這座兩進?兩出的宅院。畢竟作為這座府邸日后的女主人,她總得好好熟悉一下家中各處的情況。

    宅院不算太大,但平面嚴整、主次分明,位置優越,大院兩面臨街,既挨著東市的熱鬧,又有一份鬧中取靜的清閑。且從?宅院四處可見的奇秀山石、竹林楓葉、依依垂柳,皆能看得出前任主人的精心愛護與雅致心思,行走在石橋小徑,賞亭臺樓閣,別?有一番韻致。

    慢悠悠逛了?約莫半個時辰,沈玉嬌也對宅院各處有了?個印象,回到上房,吃罷一盞紅棗燕窩稍作歇息,又在喬嬤嬤的提醒下,將整個府中的奴仆都?召到院里,對著冊子一一認了?個臉。

    整座府邸算上沈玉嬌和裴瑕從?洛陽帶來的奴仆,一共有男仆二十人,女婢二十三人。

    等沈玉嬌挨個認過一遍,又擺出主母姿態,恩威并施地敲打一番后,已近午時。

    她看天邊那?輪明晃晃的日頭,猜測t?裴瑕要在外頭忙一日,便讓廚房擺上午膳,自?己用了?飯。

    待到午憩起身,已是申時,她也沒閑著,盤腿坐在榻邊,開始算賬——

    除了?長房那?堆舊賬,還有這座府邸的新賬。畢竟一個府上要養將近五十人,無論是日常開銷,還是人情往來,都?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而裴瑕如今尚未授官,沒有俸祿進?賬,府上的一應開銷皆是由長房那?些商鋪、莊子、農田的進?項供給。作為府上主母,這堆賬既到了?她手中,自?然要厘得清楚明白,才能平衡收支,更好掌家。

    午后時分,明凈日光融融斜照進?雕花窗牖,灑在臨窗榻邊,一片明亮。

    沈玉嬌背靠著姜黃色繡蔥綠折枝花的大迎枕,盤腿坐著,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一堆賬冊,她一手支著下頜,一手撥著算盤,時不時拿起毛筆,往賬冊上添上兩筆。

    白蘋和秋露在旁伺候筆墨,喬嬤嬤透過五彩線絡盤花簾,悄悄看了?一眼。

    見自?家娘子算起賬來有模有樣,蒼老面龐也浮起一絲滿意笑意。

    不愧是她從?前教?養的小娘子,處理這些庶務,還是很穩當?妥帖的。

    喬嬤嬤放心地落下簾子,輕手輕腳地朝門口退下,卻見夏螢拿著好幾張帖子從?院外走來:“喬嬤嬤。”

    夏螢屈膝請了?安,又炫寶似的,將那?幾張帖子展開:“這才一日不到的功夫,就有好幾家給咱們娘子下帖子呢。”

    喬嬤嬤聞言,眉心微動,伸手:“給我瞧瞧。”

    夏螢恭敬遞上帖子,喬嬤嬤一一看過下帖的名牌,通共有六戶人家,一戶是沈玉嬌的外祖家李府,一戶是沈玉嬌的親姨母勇威候府齊家,一戶是太史令王家,另外三戶皆是裴氏親族,論輩分,沈玉嬌該稱作伯母、叔母、姑母的。

    喬嬤嬤在長安城中多?年,對各家府邸的后宅情況不說?了?如指掌,也算得心中有數,一看這幾張帖子,也知自?家娘子如今在長安城的人脈情況——

    “我拿進?去吧。”喬嬤嬤捏著那?些帖子,決定趁著這機會,也與娘子好好分析下日后該如何交際應酬。

    且她私心覺得,憑著府上郎君的聲名,還有自?家娘子“賢妃干女兒”的名號,之后各式各樣的帖子怕是更多?-

    搬來長安城的第?一日,裴瑕與沈玉嬌夫妻倆都?忙到了?深夜。

    裴瑕在外應酬回來,還以為妻子早已歇下,沒想?到回到后院,卻見寢屋燈火明亮。

    他抬手止下婢子請安的動靜,腳下步子也不覺放輕。

    錦繡花簾掀開,寢屋里爐子燒得暖,榻邊兩盞綠波明月繡花燈亮起,透過輕紗的朦朧柔光,籠著那?支頤沉思、烏發輕挽的小婦人。

    燈下看美人,她柔婉眉眼于暖光下也添了?幾分嬌媚。

    裴瑕靜靜站在簾后。

    不想?驚擾,卻又想?被她注視。

    明明今夜只?淺飲了?兩杯新豐酒,一路冷風吹回來,酒意早該散了?。可一步入這間暖香輕晃的寢屋,看到他嫻靜溫婉的妻,酒意好似又在胸膛翻涌,掀起一陣陣竄動的燥熱。

    昨夜的綺思,也重現腦海。

    酒,果然是誤人……

    “咦,郎君?”

    一聲輕軟嗓音緩緩傳來,榻邊的沈玉嬌抬起眼,烏眸在燭光下愈發澄澈瑩潤:“你什?么?時候來的,如何站在不出聲?”

    外面也沒個人稟報。難道夏螢和冬絮倆丫頭跑哪里躲懶去了??

    “剛到。”

    裴瑕輕咳一聲,緩步入內:“這個時辰,我以為你已經歇下了?。”

    沈玉嬌道:“我見你還沒回來,且還有些賬沒看完,想?著看完再睡。”

    “賬不著急,你別?太辛苦。”裴瑕走到榻邊坐下,視線淡淡掃過賬冊上她端正清雋的簪花小楷。

    “還好。午后睡過了?,現下也不是很困。”沈玉嬌輕聳了?聳鼻子,再看裴瑕那?透著幾分薄紅的臉:“郎君飲酒了??”

    “飲了?兩杯。”

    裴瑕抬袖,聞了?下:“酒氣很重么??”

    “重倒是不重,只?我懷孕后,嗅覺比從?前更靈敏些。”沈玉嬌說?著,又忍不住往他臉上多?瞧了?瞧。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一身皮膚更是冷白如玉,如今飲了?點酒,白皙臉龐透著淺紅,上挑的眼尾也染上一點旖旎艷色,眼如點漆,薄唇如朱,真?是豐神俊秀,好看得緊。

    沈玉嬌心里暗嘆,算賬算到頭暈眼花,一對上這張臉,眼睛都?舒服了?幾分……

    世人多?作詩篇稱贊女子貌美,但男子生得好看,也很賞心悅目呢。

    她怔怔想?著,忽的,一只?手遮住她的眼。

    眼前驟然黑下,沈玉嬌錯愕:“郎君?”

    男人嗓音透著些啞:“別?這樣看我。”

    沈玉嬌:“……為何?”

    裴瑕:“不好看。”

    且她那?樣定定望著他,叫他有些……難以自?持。

    他的掌心很燙,有淡淡清冽酒味涌入鼻尖,沈玉嬌皺了?皺眉,不解。

    明明很好看,他為何會覺得不好看?

    但他既然這樣說?了?,她也不好失禮,垂下眼睫道:“那?我不看了?。”

    裴瑕收回手,偏臉看向窗外:“我去洗漱,你也早些歇吧。”

    沈玉嬌應道:“好。”

    見裴瑕去了?凈房,她將最后一點賬看完,也熄燈上了?床。

    待裴瑕沐浴完畢,一身清寒回到寢屋時,已是萬籟俱寂,燈火昏暗。

    重重落下的帷帳里,朝里躺著一道朦朧起伏的身影。

    他放輕動作躺上床,照著先前那?些夜晚,從?后擁上那?溫熱柔軟的身子。

    頭顱低下,鼻梁循著她身上馨香,即將貼到她耳側之際,懷里傳來一道輕柔又有點不確定的嗓音:“郎君,你沒喝醒酒湯么??”

    “……”

    黑暗中,裴瑕薄唇輕抿:“你還沒睡?”

    “有事與你商量,便想?著等你回來。”

    沈玉嬌也沒想?到他躺上床后,就直接擁了?過來,而且那?拂過耳邊的熾熱氣息,好似要吻她般。

    是喝了?酒的緣故?可他今日一點都?不像醉了?。

    裴瑕仍是擁著她的姿態,聽到她的回答,眸底閃過一抹窘色。

    但此時收回手,未免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

    何況,她是他的妻,他與自?己的妻親近,有何不妥?

    這般想?著,他抱著她,若無其事般:“什?么?事?”

    沈玉嬌見他沒有松開的意思,心下覺得奇怪,但也找不到理由推開他,便一動不動,自?顧自?說?著:“我今日收到了?六張帖子……”

    她將拜帖的事一一說?了?:“我既回了?長安,外祖父家定是要去拜訪的。姨母從?前就疼我,她家下帖,我自?也要應邀。至于其他幾家……郎君,你怎么?說??”

    裴瑕被她發間與脖間淡淡盈散的茉莉幽香弄得心馳搖曳。

    從?前都?是在她熟睡時抱她,現下她清醒著,還乖乖由他抱著,與他說?話。

    “你想?何時去外祖家,我同你一同前往拜訪……”裴瑕輕聲說?著,頭顱也緩緩低下。

    “盡早吧。我都?有空,就是看你何時有空。”

    沈玉嬌答著,忽覺后頸貼上一抹溫熱,身子不覺一僵,腦袋也有些放空。

    他…他這是?

    就在她以為許是不經意蹭到時,那?溫熱薄唇再次落下,連著男人攬在胸腹間的長臂也收緊了?。

    身體貼得更緊,好似要將她揉進?懷里般。

    “郎君?”沈玉嬌分明感受到身后那?不容忽視的觸感,纖長眼睫急促抖了?兩下,心跳也愈發快了?。

    “明日我已有約,后日吧。”

    裴瑕低吻著她柔軟的后頸,嗓音微啞:“正好明日也能留空備些厚禮。”

    沈玉嬌的腦子都?被他這細碎的吻弄得一團糟亂,渾渾噩噩“嗯”了?一聲,身子卻莫名其妙地發軟。

    他們之間極少這樣親昵的溫存。

    印象中,多?是事后,他會輕拍她的后背,替她擦額上的汗,或是俯身,輕貼一貼她的額頭。

    唇齒相依的情況,也只?寥寥幾次。

    當?那?修長的指節探入褻衣時,沈玉嬌意識陡然清醒,下意識伸手去按:“郎君,你”

    “有點難受。”

    男人低啞嗓音在后響起:“我不胡來,讓我抱一抱,會好些。”

    沈玉嬌一張臉滾燙,咬著唇,心道,若只?是抱,怎么?還伸手呢。

    他定是醉了?。

    愣神間,那?只?手已探入褻衣,男人的薄唇也貼上她的耳垂。

    漆黑寂靜的夜里,兩人的呼吸都?亂了?。

    沈玉嬌緊緊閉著眼,許是太久沒做這樣的親密事,整個人也緊張得厲害。

    不過裴瑕的確說?話算話,沒有胡來。

    哪怕她能感受到他難受得厲害,他也極力?克制著,只?撫著她,深深淺淺吻著她的脖頸與側臉。

    清甜茉莉香與他身上華貴沉雅的檀木香氣交織著,盈滿彼此的呼吸。

    良久,男人的臉t?深埋入她的脖頸。

    沈玉嬌眼皮輕動,遲疑片刻,輕聲道:“還很難受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無妨。”

    身后男人低低道:“過會兒就好了?,你睡吧。”

    沈玉嬌默了?兩息,這樣抵著,也沒法睡啊。

    大抵是有黑夜的遮蔽,人的膽子也大了?些。

    沈玉嬌抿了?抿唇,鼓起勇氣:“郎君,不然我幫你?”

    身后之人似是怔了?下,問:“怎么?幫?”

    沈玉嬌臉頰愈發燙了?,但問都?問出口了?,且離她生產出月子,還有小半年的時間,總不好一直這樣叫他忍著。

    她沒說?話,只?閉上眼,默默朝后伸出手。

    握住的剎那?,她的呼吸屏住,耳畔聽到一聲低啞的悶哼。

    “玉娘……”

    “……”沈玉嬌咬著唇,不說?話,只?當?自?己的靈魂離了?竅,五根手指有它們自?己獨立的意識。

    第?一次做這事,她毫無章法。

    但看他沒阻攔她,她便硬著頭皮繼續。

    直到手有些酸了?,她到底沒忍住,問了?句:“好…好了?么??”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身后靜了?一息,而后是男人無奈啞笑:“你說?呢。”

    沈玉嬌:“……”

    果然還是不行啊。

    下一刻,肩膀卻忽的被男人攬過,由背對改為面對面,沈玉嬌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好在幔帳里漆黑一片,哪怕面對面,也看不清模樣。

    溫暖錦衾中,男人修長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他說?話的氣息若有似無拂過她的額頭:“得這樣。”

    沈玉嬌的腦袋徹底空了?。

    手真?的不像是她的了?。

    良久,茉莉與檀香氤氳的帷帳里,漸漸散開一陣栗子花氣息。

    翌日清晨。

    “娘子,郎君出門前特地交代了?,明日去李府的禮品他會置辦好,讓你不用操心。”白蘋伺候著沈玉嬌起身,見她盯著手魂不守舍的模樣,不禁疑惑:“娘子,手怎么?了?么??”

    “啊。”沈玉嬌一怔,羞窘地咳了?聲:“沒…沒什?么?。你剛才說?的,我知道了?。他置辦就好,我也輕省些。”

    “是呢。”白蘋笑道:“現下娘子可是最精貴的,郎君可不舍得讓您辛苦呢。”

    不舍得辛苦么?。

    沈玉嬌悄悄揉了?揉仍酸的手腕,沒吱聲。

    可之后無論是拿牙粉漱口、拿筷子用早飯,還是提筆寫字,她都?不敢多?看自?己那?只?手。

    一看腦子就控制不住想?起昨夜那?事。

    現在想?想?,還是難以置信,她竟主動伸了?手。

    更難以置信的是,裴瑕竟然沒拒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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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后她累到不行,迷迷糊糊間是他打來清水和巾帕替她擦了?手,又自?去換了?身干凈衣袍。

    她也不知他是什?么?時候睡的,更不知他是何時走的——或許他白日起來,也覺得昨夜之事有些荒唐了??

    唉。沈玉嬌輕嘆,等到夜里他回來,她該如何見他。

    總覺有些尷尬。

    但該來的還是會來,待到傍晚,掌燈時分,裴瑕來到她院里。

    他著一身鴉青色長袍,烏發玉簪,腰系絲絳,玉佩垂懸,周身一派清雅矜貴的氣質,如高坐云端,不可褻瀆的神仙般——

    可昨夜,她褻瀆了?。

    沈玉嬌羞恥得抬不起頭,只?覺得她做了?件很壞的事。

    裴瑕也注意到她一直閃躲的眼神,還有烏發下那?兩只?緋紅的小巧耳尖。

    憶起昨夜的事,他眸色微暗,背在身后的長指也不禁攏起。

    他朝榻邊走過去:“午后我已派人去李府遞了?個信,給外祖父、外祖母還有舅父舅母的禮品也都?備好,明日用過早膳,我們便可出發。”

    “好…好的。”沈玉嬌一看他靠近,下意識站起身,腳步躲開:“你安排好了?就行。”

    裴瑕看著她:“玉娘?”

    “我突然想?起,我還有點事忘了?交代喬嬤嬤。”沈玉嬌低著頭:“郎君你先洗漱,我出去一會兒。”

    也不等他開口,她就腳步匆匆走出去。

    裴瑕站在原地,看著妻子那?逃也似的背影,不禁失笑。

    明明昨日夜里,她還那?樣膽大……

    不過她個閨閣娘子,愿意為他那?樣,足見她待他的心。

    是日夜里,熄了?燈燭,放下重重幔帳,裴瑕再次擁住了?沈玉嬌。

    沈玉嬌本就忐忑,見他再度靠了?上來,心頭猛地一跳,他不會…還要來吧?

    這也太不像他了?!難道是被臟東西纏上了??不然如何突然轉了?性呢。

    緊張不安里,纖細手腕再度被牽住,身子也被掰了?過來,沈玉嬌柳眉輕蹙,心下叫苦不迭。

    面對面時,手卻并未往下帶,而是輕輕放在了?男人薄唇邊。

    似蜻蜓點水般,在手背上落下輕淺一吻。

    沈玉嬌怔住,失聲:“郎君?”

    床帷被裴瑕有意留了?一條縫,朦朦朧朧投進?一些光,叫人看不清表情,卻能瞧見個大概的輪廓。

    他于黑暗中深深凝著懷中那?張線條柔和的小臉:“玉娘,你我是夫妻,做那?些親密的事,天經地義,不必羞赧。”

    沈玉嬌沒想?到他會說?這個,還一本正經的說?,頓時更羞恥了?。

    “我知道。”她垂下眼,嘴硬:“我沒有。”

    “沒有便好。”

    裴瑕說?著,沉默片刻,問:“手還酸么?。”

    沈玉嬌剛想?說?“不酸了?”,話到嘴邊,忽又記起大半年前的床笫間,他問她“腰還酸么?”,她老老實?實?答不酸,便又被覆上來了?一回。

    “還有點酸。”她小聲道。

    身前男人靜默兩息,道:“是我孟浪了?。”

    他替她揉起手腕。

    沈玉嬌唇瓣翕動兩下,一句“其實?還好”剛要出口,身前人又道:“下次,我盡量快些。”

    【50】

    【50】/晉江文學城首發

    翌日清晨, 天色如青,風透薄寒。

    因著今日要去外祖父李家,沈玉嬌特地早起, 仔細妝扮。

    坐在菱花鏡前, 她發髻高梳,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兩只白玉似的耳, 鬢邊那朵墜著珍珠流蘇的粉白芙蓉絹花,襯得本就修長的脖頸愈發纖長。

    “娘子,可要貼枚花鈿?”夏螢拿著一盒花樣精致的花鈿, 躬身詢問。

    “不必了。”沈玉嬌瞥了眼, 有些疑惑:“不是早就不興這個了么?如何?還有這么一盒。”

    冬絮在旁整理著白狐裘衣, 聞言接腔道:“娘子在外有所不知,年初的元宵宮宴, 淑妃娘娘也不知哪來的興致, 貼了一朵梅花花鈿, 沒想到?得了陛下的稱贊, 于是后妃們也紛紛效仿。這事?傳到?宮外, 長安城的貴婦小娘子們也都有樣學樣,現下這花鈿又?時興起來,賣得可不便宜呢。”

    自多?年前元后病逝, 后位一直空置,而育有二?皇子司馬縉的楊賢妃與育有三皇子司馬澤的鄭淑妃, 位列四妃,分庭抗禮, 是后位最?有力的競爭對手。

    她們二?人?, 賢妃有賢名,代掌鳳印, 主持六宮事?。淑妃有盛寵,雖年近四十,皇帝每月去她宮里次數最?多?。

    百姓們沒見過淑妃,便將淑妃傳成傾國傾城、風華絕代的大美人?,更有甚者,私下傳淑妃莫不是狐媚子轉世的。不然后宮那么多?十幾歲的花兒一般鮮嫩的小妃子,皇帝不去寵愛,偏偏喜歡這么位半老?徐娘,且淑妃伴駕都二?十多?年了,盛寵不斷,那非的是頂頂絕色不可。

    但沈玉嬌從前隨母親入宮赴宴,曾遠遠見過那位淑妃娘娘——

    美是美矣,但遠稱不上絕色,在花團錦簇的后宮里,只?算得中等偏上。

    之所以能二?十多?年盛寵不衰,沈玉嬌與阿嫂徐氏私下里猜測,帝王多?薄情,或許皇帝對淑妃有幾分真心?

    不論如何?,花鈿因淑妃而重新興起,倒也不意?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只?沈玉嬌實在不愛往臉上貼東西,略施粉黛,輕描眉眼,見發髻梳整得差不多?,便從鏡前起身,退到?屏風后穿戴衣裙。

    “腰上別系那么緊,仔細悶著小主子。”

    夏螢和冬絮動作輕柔幫著沈玉嬌穿上那條新做的竹月色金縷蹙繡襖裙,她如今肚子大了,去歲做的冬裝都不大合適,于是抓緊新裁了兩套,方便出門見客穿。

    待裙衫穿好?,冬絮左手拿條赤金盤螭瓔珞圈,右手拿著頂赤金墜萬事?如意?金鎖的項圈走了過來:“娘子,您今日想戴哪個?”

    沈玉嬌素日很少帶這些流光溢彩的貴重首飾,但想到?一年多?未曾見到?家中親人?,若穿得太過清雅,叫外祖父他們以為她在裴家過得不好?,豈非叫他們又?添擔憂?

    “帶鎖片的吧,瞧著秀氣些。”

    另外那條赤金盤螭瓔珞圈看著就沉甸甸的,還鑲了好?些寶石,珠光寶氣,很是耀眼。

    這款式應該是謝無t?陵喜歡的,那人?就愛這些金燦燦、明晃晃的富貴……

    意?識到?自己腦中所想,沈玉嬌面露恍惚。@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怎么…又?想起他了。

    實在是不該。

    她閉了閉眼,轉移注意?力:“時辰也不早了,給我戴上吧。”

    冬絮見自家娘子臉色微妙的變化,只?當?她是站累了,忙上前替她戴著項圈。

    暗扣剛鎖上,屏風后也傳來男人?平靜詢問的嗓音:“玉娘,你這邊可妥當?了?”

    “就好?了。”

    沈玉嬌低頭理了理腰間系著的摻金珠線穗子宮絳,輕聲應道:“勞煩郎君再等一會?兒。”

    裴瑕站在屏風后,看著那投在屏風輕紗朦朦朧朧的嬌小身影,想到?昨夜她依偎在懷中的熟睡模樣,嗓音也不禁放緩:“不急,你慢慢來。”

    他負手走到?次間窗前,連排的四扇花窗各雕著春夏秋冬四時之景,清晨陽光透過窗,一棱一棱灑在青灰色地磚上,也倒映出春花秋月的剪影,縱橫錯落,別有韻致。

    不多?時,身后便傳來腳步聲,伴隨著婢子們含笑的夸贊。

    “娘子您這樣妝扮可真好?看。”

    “是呢,就像從畫里走出來似的。”

    裴瑕聽得動靜,緩緩轉身。

    待看到?那由婢子攙扶而出的嬌美少/婦,清闊眉宇微動。

    只?見她云鬢高盤,黛眉輕裊,櫻唇飽滿,內著色澤溫婉的竹月色薄襖,外罩著一條白狐裘衣,一圈毛絨絨的白毛圍在脖頸。她站在花窗明光處,整個人?好?似都鍍上一層柔和光暈,愈發襯得肌膚盛雪,花顏嬌麗。

    哪怕隔著一段距離,裴瑕好?似都能聞到?她身上那陣輕輕柔柔的清甜馨香。

    他知道她有多?香,抱著有多?軟。

    而這溫婉美好?的女子,是他的妻。

    生同衾,死同穴,獨屬他一人?。

    沈玉嬌明顯感到?男人?投來的視線變得愈發深沉熾熱,待對上那雙狹眸,窺見其間似涌動著某種難辨的情緒,她微微一怔。

    定睛再看,男人?眉眼舒展,又?如平日般疏淡溫雅:“玉娘。”

    他喚她,朝她伸出手:“過來。”

    大抵是自己的錯覺吧?沈玉嬌心下思忖,緩步朝他走去:“讓郎君久等了。”

    “沒多?久。”

    裴瑕看著她將手放在掌心,長指牢牢握住:“手如何?有些涼?”

    “有么?還好?吧。”沈玉嬌道:“應該是換衣裙有點涼,現下裘衣都裹上了,很快就暖了。”

    裴瑕垂下眼,就近又?打量她一番:“這裙色很襯你。”

    她膚白,眉眼清麗,穿淺色衣裙,更如美玉般端莊清雅。

    沈玉嬌聽他認真夸贊,雙頰微染緋色,低下眉眼:“多?謝郎君。”

    “馬車已在外候著了,走吧。”

    “好?。”

    夫妻倆十指相扣地出了門。

    今日隨行?伺候的夏螢和冬絮跟在后頭,望著前頭那對璧人?般配的背影,臉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

    “郎君待娘子可真好?呢。”

    “可不是嘛,這樣好?的姻緣,若是老?爺夫人?知道,也能安心了。”

    李府位于西市的延壽坊,從永寧坊坐馬車過去,巳時三刻才到?。

    待那輛掛著裴府燈籠的馬車平平穩穩停在李府門前,立刻有奴仆上前,放杌凳的,牽馬的,站邊隨時等候吩咐的。

    這李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家主李從鶴現為從三品秘書監,掌國朝藏書典籍。他與嫡妻羅氏共誕有一子二?女,嫡長子李集,現任四品的太常少卿,與妻共有二?子。次女李嫣娘,嫁與勇威候府齊家的二?房嫡子,幼女李婷娘即為沈玉嬌生母,嫁與原丞相家長子沈徽。另外與姨娘生的兩個庶子,皆外任當?差,鮮少回長安。

    沈玉嬌踩著杌凳下車,隔著帷帽輕紗,就看到?親舅父與兩位舅家表兄已在門口候著。

    一年多?未見,再度相逢,沈玉嬌眼眶微紅。

    “舅父,大表兄,二?表兄。”

    她與裴瑕上前,朝李集父子三人?見禮。

    昨日裴瑕派人?上門打招呼時,李集便知外甥女已有孕在身,但親眼看到?她挺著個大肚子,依舊不免恍惚。還是身旁的長子提醒一聲,李集才忙抬手:“快快起來,你如今身子重,不必如此多?禮。”

    “玉嬌妹妹。”兩位表兄也都朝沈玉嬌回了個禮,眸中皆一片復雜情緒。

    裴瑕也是頭一回正式上門拜見妻子這邊的長輩,他直身抬袖,與李集父子三人?挹禮:“河東裴瑕拜見舅父與兩位妻兄,初次見面,往后還請舅父與兩位妻兄多?多?指教。”

    “裴郎君客氣了。”

    李集父子三人?回了禮,又?不動聲色打量著這位盛名在外的裴氏君子。

    只?見他身形頎長,容色清俊,一身月魄色錦袍,頭戴白玉冠,腰系蹀躞帶,外披著件寬大玄色鶴氅,舉手投足間既有世家子弟的華貴從容,又?有一派腹有詩書的文人?清正之氣。

    與自家外甥女/表妹站在一起,無論誰瞧見,都得贊一句鸞鳳和鳴,天作之合。

    沈文正公當?真是慧眼如炬,給孫女挑了位好?郎婿啊。

    李家父子三人?不約而同地想著,起碼第一眼,他們對這位初次登門的年輕郎婿,挑不出半點不妥。

    “我表字守真,舅父和兩位妻兄喚我守真便是。”裴瑕溫聲道。

    “裴守真……”

    李集撫須:“你這表字是何?人?所賜?可是取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1]”

    “表字是先考在世時定下,正是取自舅父引言。”

    裴瑕乃裴茂與王氏獨子,且是未來的裴氏宗子,夫妻倆對這個孩子既疼愛,又?寄予厚望。@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君子比德于玉,王氏原想給兒子取名為玨。

    裴茂卻定下個瑕。

    瑕,美玉有疵之意?——

    裴茂認為這世上不存在絕對完美的人?,除非是神壇上的菩薩神仙,或是史書上記載的無私奉獻的圣賢。

    做菩薩不可能,成為圣賢又?太難、太苦。

    相較于苛刻的完美無瑕,他更希望兒子能做個不那么完美,有深情、有真氣的兒郎。

    于是在定下“瑕”這個大名時,又?提前與他取好?了“守真”這個表字。

    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若不是提前取好?這表字,等到?裴瑕及冠時再取,他也沒那個機會?了。

    同為人?父,李集也理解裴茂對子嗣的期望,再看裴瑕端方有禮、從容不迫的模樣,以及他先前所作的那些錦繡文章,心里更添幾分欣賞:“你也不算辜負令尊給你取的這個字。”

    說著,又?和藹看向?沈玉嬌:“你外祖、外祖母和舅母打從知曉你來長安,便一直盼著你,快入內見見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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