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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51】/晉江文學城首發

    步入李府, 沈玉嬌與裴瑕二人先去書房拜見了外祖父李從鶴。

    李從鶴年逾六十,一身墨青長袍,身形清癯, 頭戴綸巾, 乃是最典型的士大夫模樣。

    沈玉嬌其實與外祖父不?算太親近,哪怕外祖父平日里對她這個外孫女也算慈愛溫和?, 但外祖父身上迂腐文人氣息太濃,同樣是文人,祖父則更為靈活變通。

    沈玉嬌私心覺得兩位長輩起點相同, 但外祖父做了一輩子官才到秘書?監這個?位置, 而祖父四?十歲就進?中樞拜相, 實在與二人性格也有很大的關系。

    與外祖父客氣寒暄了幾?句,她也不?知與他再說?些什么, 便起身與裴瑕去后院拜見外祖母。

    與外祖父不?同, 沈玉嬌可?喜歡外祖母羅氏, 幾?個?孫輩里, 羅氏也最疼愛沈玉嬌這個?小外孫女。@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待邁進?那間熟悉的寬敞院落, 看到明?間榻邊坐著的那位鬢發染霜的圓臉老太太,沈玉嬌鼻子霎時就酸了。

    只礙于裴瑕在場,她竭力克制著, 恭恭敬敬朝著上座的羅氏,以及陪坐的舅母宋氏:“嬌嬌拜見外祖母、拜見舅母。”

    裴瑕也隨沈玉嬌與上首兩位長輩行禮:“裴瑕拜見外祖母、舅母, 叩問二位慈安。”

    宋氏今日也特地裝扮一番,高髻華服, 釵金帶玉, 見著眼前這對年輕小夫妻,眼眶也泛紅, 哽噎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不?必多禮。”

    又俯身,聲音稍稍提高,與李老太太道:“母親,您睜眼看看,您的嬌嬌回來?了,來?給您老請安了。”

    聽到這聲響,榻邊那一襲松石綠銀線繡松鶴紋香云長袍的老太太才如夢初醒般,努力睜著一雙水洼洼的渾濁老眼,朝前迷茫望著,“哪兒?我的嬌嬌在哪?”

    沈玉嬌見著外祖母一雙眼睛半天沒瞧見自己,大驚失色:“舅母,外祖母這是?”

    宋氏長長嗟嘆一聲,面露哀戚:“你知道的,從前你外祖母就有些糊涂。去年你家出了事,t?她便急得直掉淚,待知你們全家被判流放嶺南,她又暈死一回。醒來?之后,既心疼你母親、又心疼你與瑜姐兒要跟著吃苦,那是日也哭,夜也哭,旁人如何勸也勸不?住,愣是將一雙眼都?哭得半瞎。如今人看不?大清,耳朵也不?靈便,人更?是糊涂了……”

    沈玉嬌猜到外祖母會傷心,卻沒想到老太太竟把眼睛也哭瞎了。

    一時心頭酸澀難當,也顧不?上其他,快步走到李老太太面前,托起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臉:“外祖母,嬌嬌在這呢。”

    李老太太眼神不?好,卻也不?是全瞎,現下離得近了,手又摸到一張溫熱嬌嫩的小臉,霎時也清醒幾?分:“我兒,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是我,外祖母,我回來?了。”沈玉嬌含淚應著:“您再仔細瞧瞧。”

    李老太太望著這張熟悉的白嫩小臉,再聽這熟悉聲音,也淌下眼淚,一把將身前之人擁入懷中:“我的嬌嬌啊,你可?算回來?了,你知道外祖母有多想你么?我日日想你和?你娘,想到心肝兒都?快碎了。你們都?是嬌養出來?的小娘子,從小到大沒吃過苦,去了嶺南那種?地方,如何能遭得住啊?你娘,我懷她時,她胎里就弱,這么多年身子也不?好,她怎么受得住那個?罪。還有你,你還沒嫁人,去了那地方,你與裴氏的婚事怎么辦?還有瑜姐兒,她才三歲,什么都?不?懂,小小年紀就跟著大人受罪……”

    李老太太顛三倒四?地哭了起來?。

    宋氏忙遞上帕子,輕聲哄道:“母親,您又記岔了。我不?是與您說?過了么,嬌嬌已經嫁去裴家了,她在裴家當少夫人,錦衣玉食,享不?完的福呢。您別哭,再睜眼看看,嬌嬌如今懷了身孕,還帶著她的夫婿來?給您請安了。”

    宋氏說?著,又看向一旁那位芝蘭玉樹的年輕郎君:“姑爺,您若不?介意,上來?給老太太瞧瞧吧。”

    裴瑕看著沈玉嬌與李老太太抱在一起,祖孫倆哭作一團的模樣,抬步上前,朝李老太太道:“外祖母,小輩裴瑕,是玉嬌嬌的夫婿。”

    他記起去歲在灞橋時,岳母李氏介紹沈玉嬌時,曾說?家中人多喚她玉娘或嬌嬌。

    當時他覺得嬌嬌太過親昵,初次見面這樣喚,未免輕浮,還是玉娘更?為莊重?。

    之后喊順口了,便也一直以玉娘喚之。

    至于嬌嬌這個?稱呼,上一次聽到還是從那個?金陵地痞的口中。

    想到那人一口一個?嬌嬌,喊得那般順口,之前定然沒少喊

    裴瑕濃密長睫垂下,遮住眼底暗色。

    那樣一個?人,有何資格,這般親密喚他的妻。

    沈玉嬌也不?知裴瑕此刻想法,但見他掀袍半蹲在外祖母面前,一副恭敬配合的模樣,心頭觸動,于是也笑著與李老太太介紹:“外祖母,他便是我的夫君,裴家的守真阿兄。您從前總說?我定要嫁個?頂頂俊俏的好兒郎,您睜眼看看,他模樣俊不?俊俏?”

    “好好好。”李老太太瞇起眼睛去看面前的年輕后生,而后滿意笑道:“俊俏俊俏,臉很白呢。”

    這話一出,屋內伺候的奴婢,還有沈玉嬌和?宋氏都?忍不?住笑了。

    唯獨半蹲著的裴瑕,薄薄臉龐似透著一絲緋紅。

    沈玉嬌瞥見,朝他輕眨了眨眼,似無聲在說?:你別介意。

    裴瑕也看她一眼:不?會介意。

    一旁的宋氏將這對小兒女的眉眼官司盡收眼底,不?禁在心底偷笑,看來?這小夫妻的感情很是不?錯嘛。

    一個?女子若能得到夫婿疼愛,在后宅的日子也能好過不?少。

    裴瑕作為外男,也不?好在他人后院久待,坐著喝了兩口茶,便隨沈玉嬌的兩位表兄起身,前往書?房。

    離去前,他還給沈玉嬌遞了方帕子:“與長輩們重?逢是喜事,莫要掉淚。我先去前頭與外祖父、舅父敘話,午膳時再見。”

    沈玉嬌接過帕子掖了掖微濕的眼角,輕輕頷首:“我知道了,郎君自去吧。”

    待兒郎們一離開?,宋氏就忍不?住打趣:“嬌嬌,看來?你與姑爺真如外頭那些傳言說?的一樣,鶼鰈情深,恩愛不?渝呢。”

    沈玉嬌微怔,反應過來?舅母是指她流亡在外的那個?故事,也沒多解釋,只赧然垂眼:“舅母,您別笑話我了。”

    “傻孩子,這哪是笑話你,我這是打心眼里替你高興呢。”

    宋氏深深看了她好幾?眼,見她氣色紅潤、雙頰豐盈,頭上戴的、身上穿的無一不?精細,也知她如今過得不?錯,原本提著的一顆心也放回肚子里:“去歲聽說?裴守真趕在流放前將你接回聞喜,我與你舅父實在吃了一驚。我們原以為這門婚事定是黃了,畢竟去歲那會兒哎,圣人定下的罪,又是給先太后敕造的寶塔,這一塌,雪中送炭的瞧不?到幾?個?,多得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想到去年沈家獲罪,李家父子頂著酷暑的天氣,四?處奔走,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閉門羹,最后仍是白費功夫,宋氏現下心里還憋悶得慌。

    手指揪緊青羅帕子,她深緩了一口氣,才壓下對這世態炎涼的憤懣,繼續道:“長安城里人人避你沈家如虎,可?他裴守真愣是頂著風口將你迎了回去,實屬不?易。你或許不?知,你們成婚的消息甫一傳到長安,就有那等心思歹毒之人,在朝堂上責告裴守真忤逆圣命、包庇罪臣之女呢。”

    沈玉嬌愕然:“還有這回事?”

    “我誆你作甚。”宋氏面色怫然:“你舅父一下朝,就回來?與我罵罵咧咧。好在他裴氏重?諾守信,美名在外,你與守真的婚事也是自幼訂下,人人皆知,他裴氏在朝為官者?也非任人揉捏的軟柿子,最后圣人沒搭理那個?御史?,反而贊了守真頗有古賢君子之風。”

    沈玉嬌從沒想過她與裴瑕的婚事,竟還在朝堂上被提起。

    現下知曉,后背忽起一陣寒意。

    若當時圣人怒氣未消,非得治罪裴瑕,裴瑕怕是也無奈何——畢竟天大地大,皇權最大。

    宋氏見她神色凝重?,也怕嚇到她,連忙擺手:“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莫再擔心。何況你現下是賢妃娘娘的干女兒,與守真夫妻恩愛的故事也已傳遍大江南北,圣人難道還會翻這老黃歷,和?你們小倆口計較這個??”

    話趕話說?到這,她身形微傾,蹙眉看向沈玉嬌:“嬌嬌,這兒也沒外人,你與舅母說?說?,五月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外頭傳的,我怎的不?大信呢。你是不?知,六月里洛陽裴府派人來?咱府上報喪,你姨母也正好來?家里,聽到那信兒,當時就哭暈在我懷里。你舅父還命你大表兄請了三日假,趕去洛陽一探究竟”

    后來?長子滿臉悲慟地回來?,說?是的確在洪澇里遇害,已經發喪了。

    “你外祖母這邊,我們也不?敢將這事與她說?,生怕再刺激她。”

    宋氏嘆了口氣,回顧去年那段人人自危的日子,語氣都?變得沉重?:“那段時日朝廷里也為賑災修壩之事吵得不?可?開?交,南邊在打仗,北邊又發洪災,國庫里的銀子壓根就不?夠用。戶部、工部、兵部、吏部日日吵個?不?停,這個?說?缺銀子、那個?說?沒銀子,這個?說?缺人手,那個?說?沒人手哎唷,真是亂得很,那段時間我都?不?敢出門,長安城各家也不?敢宴飲,生怕被御史?揪住小辮子,往圣人面前參一本,正撞到刀口上。”

    沈玉嬌來?時就猜到舅母會問,于是將先前對喬嬤嬤的那套說?辭,復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宋氏聽罷,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咬牙罵起王氏與裴彤:“見你與守真這般恩愛,我還當你是嫁進?了福窩。沒想到那裴氏后宅竟是一窩蛇蝎!哪家的夫人做的像她那樣糊涂昏聵,竟和?個?庶房的女兒沆瀣一氣,做出坑害自己親兒媳的惡行!換做是我,直接將那小蹄子捂了嘴巴,拖去家祠,一碗藥下去免得再貽害他人!她竟還能容那小蹄子這么多日?”

    “從前你母親就與我說?,那裴家是寡母獨子,怕你嫁過去要受委屈。那時我還安慰她,說?這門婚事是你祖父掌過眼的,且那裴蘅之,我們也都?是見過的,為人很是不?錯,王氏又是大家出身,應當不?會像小門小戶那般刻薄,耍弄那些刁難兒媳婦的小把戲。好嘛,她小把戲不?耍,倒直接來?了大的,連人命都?敢坑害了!”

    宋氏越說?越氣,她膝下就得二子,是以一直將兩位小姑子家的女t?孩兒當做親女般疼愛,如今見小姑子家落了難,王氏就敢這樣害人,她忍不?住拍桌,咬牙:“去年你大表兄去裴府,回來?還與我們說?裴家厚道,將喪儀辦得隆重?不?說?,還開?設粥棚給你積攢福蔭,我呸!她是做了虧心事,給自己攢陰德吧!”

    宋氏罵得兇,一旁的李老太太糊里糊涂,被這動靜嚇了一跳,忙去摟沈玉嬌:“嬌嬌快來?我這,不?怕不?怕,外祖母在,沒人能將你帶走!”

    沈玉嬌哭笑不?得,心間又泛濫酸澀,抱住李老太太的胳膊:“外祖母,我不?走,我哪兒都?不?去,今兒就陪您一整日!”

    安撫好了老太太,她朝宋氏抬眼,放輕嗓音:“舅母,這事已經過去了,如今我不?是好好的么。”

    宋氏也怕再嚇著自家婆母,斂了嗓門,上下打量沈玉嬌一番,見她肚子鼓隆隆的,再過不?久便要生了。那王氏雖不?像話,但裴守真起碼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哪有十全十美的婚事,這世上夫妻,大都?湊合著,得過且過。

    長長嘆了口氣,她對這事做了總結:“如今分府別居,互不?見面,也算落個?清靜自在了。”

    沈玉嬌頷首:“是了,我也是這般想的。”

    凡事有兩面,她有時也想,若不?是出了那檔子事,也許她還要與王氏同在一個?屋檐下,虛與委蛇幾?十年,那又何嘗不?算一種?煎熬折磨?

    見氣氛有些凝重?了,宋氏忙轉了話茬,問起沈玉嬌的肚子:“可?尋好了穩婆?”

    沈玉嬌笑道:“還早呢,再過兩月再尋也不?遲。”

    “不?早了。女子生產可?是過鬼門關的大事,尤其你還是頭胎,更?得慎重?。本來?這事該是你婆母和?你母親操心的,可?她們倆”宋氏搖搖頭,不?提也罷,只道:“這幾?日,我幫你尋一尋,等尋到合適的,叫去你府上給你請個?安,你見一見。”

    “就知道舅母疼我。”沈玉嬌雙眸彎起,語氣里也是掩不?住的親昵。

    宋氏看著這從小瞧著長大的小娘子,心尖兒都?軟了:“你母親不?在,我這做舅母的可?不?得多看顧你幾?分。”

    提到小姑子,宋氏眼底也浮起一陣惆悵:“也不?知你母親在嶺南那邊怎么樣了”

    沈玉嬌:“舅母未與那邊通信么?”

    “你舅父托人往嶺南那邊送過兩回書?信,但都?是石沉大海,了無音訊。”宋氏憂愁嗟嘆。

    沈玉嬌錯愕,將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收到家書?的事與宋氏說?了。

    宋氏聽罷,既驚又喜,末了感嘆:“論?人脈關系,還得是裴家。你外祖父和?你舅父唉,不?提也罷。”

    一家子書?生,只知讀書?做文章,空有個?清流美名,真要辦點什么事,哪哪都?辦不?成。

    沈玉嬌也知外祖父家的情況,太平時期需要文人錦上添花,時局動亂時,文人與百姓一樣,都?是任人宰割的豬羊。

    河東裴氏根基深厚,為官做宰者?不?勝枚舉,沈李兩家加在一塊兒,也比不?上一個?裴氏的力量。

    “有守真背后打點,你父母兄嫂在嶺南,應當會好過一些。”宋氏看向沈玉嬌,欣慰笑道:“你這郎君真是不?錯,生得那樣俊美,文能作詩賦國策,武能陣前運籌帷幄,回到家中還對你這般體貼細心,難怪長安城的小娘子們都?羨慕你呢。”

    沈玉嬌赧然,并未否認。

    余光瞥見李老太太渾渾噩噩的模樣,她勉力扯出一抹笑:“郎君還答應我,等大軍班師回朝,陛下論?功行賞,他將用軍功替我父兄換個?翻案的機會。只盼著能順利洗凈冤屈,家人能早日歸來?,一家團聚”

    話音未落,就見上一刻還掛著笑意的宋氏霎時僵凝臉色,雙眉緊擰地盯著沈玉嬌:“軍功換翻案?不?不?不?,這絕不?成!”

    “重?審那樁案子?不?成不?成!”

    前院書?房里,聽到裴瑕問及沈家舊案,李從鶴和?李集父子也變了臉色。

    裴瑕執杯的長指頓住,徐徐抬眼:“為何?”

    李從鶴和?李集對視一眼,瞥向下首的兩位李家兒郎:“大郎、二郎,去廚房問問午飯準備得如何。”

    李二郎疑惑:“這點小事讓下人問便是……誒,大哥你踢我作甚?”

    李大郎:“”

    忍著對蠢弟弟翻白眼的沖動,他站起身,朝上座的長輩躬身:“祖父、父親,我們先退下。”

    又朝裴瑕一挹禮,便拽著李二郎離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書?房門從外關上,靜謐室內唯余茶香裊裊。

    裴瑕見李家父子支開?小輩,也放下茶盞,端正坐姿:“不?知二位尊長有何賜教,晚輩洗耳恭聽。”

    李家父子沉默一陣,李從鶴道:“你來?說?吧。”

    “是。”李集頷首,再看向裴瑕,容色肅正:“守真,你有為你岳父翻案的孝心,我們深感欣慰。只是這樁貪瀆案,并非你想的那么簡單。你才來?長安,雖有淮南平叛的功績,卻未正式授官入仕。且朝堂水深,你根基尚淺,此時貿然提出替沈家翻案,實在是不?妥。”

    裴瑕察言觀色,也肅了神色:“聽聞外祖父與舅父去歲為這案子奔走多日,最后卻不?了了之。不?知二位是查到了什么,才這般反對我去翻案?”

    李集也沒想到他一語中的,噎了下,面露猶疑地看向李從鶴。

    李從鶴也沉了眉眼,意味深長地看向下首那道淵清玉絜的身影,靜默良久,才嘆了聲:“既是自家人,又一心為著你妹婿一家,也沒什么好瞞的,說?罷。”

    李集這才壓低聲音,語氣凝重?道:“你岳丈干了大半輩子的工事,區區一座寶塔,如何建不?成?只這座塔,是為孝慈太后所建,圣人又是一位大孝子……”

    說?到這,李集嘴角輕翹,難掩諷意。李從鶴輕咳了一聲,李集才斂眸,繼續道:“既是為太后所建,一應工料自是要用最好的。而這最好的,造價定然也最貴。這樣一塊大肥肉,誰能不?饞?”

    “你岳丈他坐到工部尚書?那個?位置,你要說?他完全兩袖清風,那也不?現實。畢竟工部,也不?是我和?嬌嬌外祖父待的那清水衙門,收點小恩小惠,和?光同塵,無傷大雅。但在營造之事上,你岳丈向來?嚴謹,尤其為先太后慶賀冥誕這樣的大事,他更?不?會胡來?,什么貪墨兩萬兩,以次充好,純屬誣陷!”

    “那在背后以次充好,貪贓枉法的,另有其人。”

    稍頓:“是沈家、李家,還有你們河東裴氏都?惹不?起的人。”

    裴瑕濃眉擰起:“還請舅父明?說?。”

    見他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度,李集警惕得朝四?周瞥了瞥,嗓音更?低:“應國公,孫尚。”

    這名號一出,裴瑕心頭也一凜。

    應國公孫尚,當今皇帝的親舅舅,孝慈太后唯一的弟弟。

    哪怕裴瑕鮮少來?長安,也聽過昭寧帝“至情至孝”的名聲與事跡——愛屋及烏,連帶著對應國公這位舅父,昭寧帝也極為尊敬。

    “外祖父,舅父,你們手中可?有證據,證明?應國公便是圣華塔塌的罪魁禍首?”裴瑕問。

    “這…這誰還敢往下查?”李集臉色難堪,眼露惶恐,“那可?是圣人的親舅舅。”

    去年若非他一摯友好心提點了兩句,他們再繼續不?依不?饒地查下去,萬一觸怒應國公,沒準李家也要遭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是他們不?想救妹妹一家,實在是螳臂當車,無能為力

    君要臣死,臣能不?死?君要保下親舅舅,拉個?臣子當替死鬼,他們又能如何?只得打碎牙齒往肚里咽,能留全家性命,都?算是皇恩浩蕩,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書?房里一時靜了下來?,偶爾聽得窗外兩三風聲。

    良久,屋外傳來?小廝提醒,說?是飯廳午膳已擺好了。

    房中三人才紛紛起身。

    臨出門時,李集深深地望向裴瑕的眼睛:“守真,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切忌、切記!”[1]

    裴瑕眉心輕動,須臾,抬袖肅拜:“多謝舅父教誨。”

    在李家的這頓午飯,面上其樂融融,但沈玉嬌與裴瑕都?各懷心事,也都?察覺出彼此有心事。

    午飯過后,沈玉嬌想多陪陪外祖母羅氏,就在羅氏院里歇了個?午覺。

    裴瑕則被李家兩位表兄拉去下棋、切磋詩文——

    君子六藝,除了御、射兩樣暫時無法切磋,無論?是禮、樂、書?、數,裴瑕都?出色得無可?挑剔。

    僅僅一個?下午的功t?夫,李家兩位表兄就完全折服在這位妹夫的才華之下,只恨不?得日日都?能與他切磋討教。

    待到日頭偏西,裴瑕與沈玉嬌準備告辭時,李家兩位表兄還一左一右圍著裴瑕:“守真,等下次有詩會,我一定給你送帖子。”

    “休沐日里,你若想出城射獵,也可?隨時派人來?找我們。”

    被擠到后頭的沈玉嬌:“”

    想牽妻子的手,卻被盛情包圍的裴瑕:“”

    好不?容易到了門口,夫妻倆與李家人一番告別,雙雙上了車。

    熏著清雅暖香的馬車里,沈玉嬌緩緩吐出一口氣:“沒想到兩位表兄與郎君這般投緣。”

    “兩位兄長都?是純善好客之人。”

    裴瑕稍理袍袖,抬眸見到沈玉嬌眉眼間似有疲色,又想到她午飯時的心不?在焉,暗自忖度,大抵是外祖母或舅母與她提及往事,費了心神。

    本想將貪污案的內情告知她,但見她這般疲累,還是將話壓下去,想著晚些再說?。

    沈玉嬌并不?知裴瑕此刻所想,但她這會兒的確很心累。

    關于家中舊案的內情,還是等回到府上再與他商量吧,現下她只想靜一靜。

    朱輪華蓋的馬車在平整寬闊的長安大街上平穩行駛,車廂里,夫妻倆閉目養神,一路無話。

    待到馬車停在永寧坊裴府,已是暮色蒼茫,晚霞漫天。

    裴瑕扶著沈玉嬌下了車,見她臉上疲色稍褪,眉眼微舒。

    正想著如何與她提及此事,剛一進?府,便見左管事快步迎上前來?:“郎君,娘子,你們可?算回來?了。”

    他這火急火燎的模樣,裴瑕和?沈玉嬌腳步皆頓。

    “出何事了?”裴瑕問。

    左管事匆匆行了個?禮,再次抬首,視線落向沈玉嬌:“半個?時辰前,賢靈宮的小黃門帶來?賢妃娘娘的口諭,請咱們娘子明?日入宮一敘。”

    沈玉嬌愕然——

    “賢妃娘娘請我進?宮?”

    “霍帥要我去長安?”

    寧州軍營里,謝無陵驚詫看向樊宇平:“真的假的?”

    樊宇平沒好氣白他一眼:“老子吃飽了撐著,假傳霍帥的話誆你玩?一句話,你愿不?愿意去?不?愿意去,我就去回稟霍帥,說?你想留在軍里過年,沒空。”

    他說?著就要轉身,謝無陵忙伸手去拉:“哎喲我的好樊叔,我這不?是太吃驚了嗎?我去,我肯定去!”

    樊宇平側眸斜他:“你也不?問是什么差事,這就應下了?”

    謝無陵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輕挑:“樊叔能將這差事傳到我耳朵里,一定是個?好差。而且,那可?是長安——”

    樊宇平并不?知謝無陵平日掛在嘴邊的“媳婦兒”就在長安,只當這小子是向往都?城的繁華熱鬧,不?禁肅眉,一本正經道:“叫你去長安,是護送霍家小郎君回侯府,這一路山高路遠,保不?齊陳亮那狗賊會派人劫殺,絕非兒戲。到了緊急時刻,霍帥需要你和?另外十七名精銳親衛以命相護,你可?清楚?”

    霍小郎君,霍家唯一的嫡孫。

    若小郎君有個?三長兩短,鎮南侯府霍家算是徹底絕后。

    謝無陵收起臉上輕佻嬉笑,挺直身板,朝樊宇平抱拳:“樊叔放心,霍帥如此器重?我,便是豁出性命,我定將小郎君平安送達!”

    何況他的嬌嬌就在那,這一路哪怕下刀子,他也要去長安。

    【52】

    【52】/晉江文學城首發

    月上柳梢, 夜靜更深。

    錦繡幔帳里,沈玉嬌閉著?眼,卻遲遲無眠。

    “是在想案子的事?, 還?是在發愁明日進宮之事?”

    帳中?冷不?丁響起男人的沉緩嗓音, 沈玉嬌眼皮輕動,頭顱朝旁偏去:“郎君也沒睡著??”

    裴瑕淡淡嗯了聲:“方才問?的, 你還?未答。”

    沈玉嬌默了片刻,睜開眼,盯著?黑漆漆的帳頂:“兩個都有。”

    “在刑部大牢時, 母親就?與我?透過?底, 父親入仕以來, 每年收的那些‘孝敬’、‘賀禮’,她都有本賬記著?, 收得最多的一筆‘孝敬’, 也是一戶皇商以三千兩潤筆費, 請我?父親提了個壽字, 說是給他家中?老母親慶生……”

    沈家人都寫得一筆好字, 從前有人上門求字,沈玉嬌也都知道。

    她隱約覺得這事?不?對?,與兄長?沈光庭提過?一句, 兄長?只道:“水至清則無魚,未入仕前, 我?與你想的一樣,然紙上得來終覺淺, 真到了官場上, 才知官場有官場的規矩。唉,這些事?不?是你個小娘子該操心的, 你只知道,我?和父親并非那等貪得無厭的蠹蟲,便是收些小恩小惠,也只是為了盡快將差事?辦妥,造福百姓。”

    兄長?都這樣說了,沈玉嬌也不?好再多問?。

    “至于刑部在我?們府中?尋到的那幾箱黃金,母親說,她是真不?知道何時叫人栽贓了。若真是我?家貪了兩萬兩黃金,那最后搜出來的也不?止那幾箱啊。”

    想到母親在牢獄里委屈垂落的模樣,沈玉嬌心頭密密麻麻酸漲,嗓音也低了:“我?們都知道是被冤枉的,可那幾箱黃金證據確鑿,且圣華塔是我?父兄一同監造,塔塌了,那堆廢墟便是鐵證,罪無可辯。只是萬萬沒想到,背后貪瀆之人竟是……應國公。”

    兩萬兩黃金,還?是給他親姐姐營造的工程上,孫家人實在是心貪手黑。

    “郎君,我?知你一片好意,但過?些時日面圣,還?是莫要提及翻案的事?了。”

    沈玉嬌扶著?肚子翻了個身,一手枕在臉側,覷著?身側那道朦朧的挺拔輪廓:“繼續翻下去,那就?是逼著?陛下處置他的親舅舅,打皇家的顏面……”

    真到那時,哪怕真相大白?,也只會迎來更為慘痛的代價。

    而那代價,她、裴瑕、裴氏、或是李家,誰也承受不?起。

    正如外祖父他們說的,如今能保住全家人的性命,已?是最好的結果。

    只是想到遠在嶺南受苦的家人,沈玉嬌還?是忍不?住難過?,恨不?得生出雙翼飛過?去,跪在他們面前哭一聲,女?兒無能。

    裴瑕自也聽出妻子話里的無奈與悲憤,伸手攬住她纖薄的肩,帶入懷中?。

    感受到身前那陣溫暖,還?有那令人安心的檀香氣息,如寒冷冬日里尋到一處溫暖火光般,沈玉嬌纖指揪住男人的衣襟,腦袋也不?禁輕輕靠上那堅實的胸膛。

    兩人都沒說話,一時帳中?只剩彼此交錯的呼吸。

    裴瑕不?善安慰人,尤其是安慰女?子。

    但見到他的妻這般難受,總覺他該做些什么。

    畢竟他是她的夫婿,是她余生依靠的另一半。

    搭在她背上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如同哄孩子般,他抵著?她柔軟馨香的發頂,嗓音低緩:“邪不?壓正,是非黑白?,終有昭雪的一日。玉娘,我?既答應會替你家翻案,便不?會對?你食言。”

    懷中?嬌軀似僵了下,而后她緩緩仰起臉;“可那是應國公,是陛下最敬重的舅父。我?聽說,景王之亂時,有刺客潛入宮宴刺殺陛下,朝臣四散逃命,唯有應國公不?顧生死,擋在了陛下面前。”

    雖然那刺客很快就?被禁軍拿下,但危急關頭,應國公能以身相護,實在讓昭寧帝感動不?已?。

    昭寧帝的生母是個下等宮女?,母子倆在宮里缺衣少食,備受欺辱,據說也是當?時還?是商人的應國公,花了不?少銀錢疏通,暗暗接濟宮中?的妹妹與外甥……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昭寧帝銘記于心,是以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將生母追封為孝慈太后,替她加封號、做法事?,不?顧重臣反對?,將她從妃陵遷去和先帝合葬。那時的嫡母孝安太后尚在人世,昭寧帝此舉,無疑是在打她的臉,母子倆的關系也一度陷入僵持,朝堂百官更是為此事?吵得沸沸揚揚。

    昭寧帝我?行?我?素,登基第二件事?便是封他那個商人舅父為應國公,公爵之位,世襲罔替,永保榮寵。

    “郎君應當?讀過?《楚辭》漁父篇?屈子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我?知郎君品行?高潔,但既選擇入仕,這官場之事?,還?是多聽前輩教誨為好。”

    沈玉嬌聲線溫緩:“我?雖是后宅婦人,但長?于官宦人家,家中?又親歷了這等禍事?,也算見識了朝局詭譎,官場險惡。你先前為我?與婆母離了心,我?心里已?經很不?好受。若是你再為了我?家的事?,得罪了應國公,礙了陛下的眼……”

    揪著?裴瑕衣襟的手指不?由揪緊,她正色勸道:“你莫要沖動,便是食言,我?也不?會怨怪你。”

    要怪就?怪陛下狹隘偏私,怪沈家時運不?濟,只t?能自認倒霉。

    裴瑕自然明白?她的憂慮,拍背的動作停下,轉而輕揉了揉她的發,似是失笑:“在你眼中?,我?是那等莽撞沖動、不?知變通之人?”

    沈玉嬌一時來不?及思考他這親昵的動作,只愣怔地想。

    莽撞稱不?上,不?知變通也稱不?上,只他性情太獨、又有些冷僻,再加之他一直堅守君子之道。

    而在這濁世之間,他所堅持的“道”壓根就?走不?通——除非他繼續隱居山林,閑云野鶴。

    不?然下場怕是也如屈子一般,寧愿投身湘江,葬于魚腹,也不?愿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塵埃。

    “郎君,我?……”沈玉嬌抿了抿唇,心頭忽的泛起一陣無力的愧疚:“你若將我?留在金陵,或許就?不?必追隨二皇子,蹚這趟渾水了。”

    “在金陵時,我?便與你說過?,無需為此事?自責。”

    裴瑕眸光輕暗,下頜抵得她額頭更緊,語氣卻平靜:“那是我?彌補過?錯的選擇。而且,你也知我?一腔抱負,遲早也會入仕……二殿下他有賢德,又器重我?,這是好事?。”

    區別不?過?在于,早幾年罷了。

    “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1]。”

    裴瑕薄唇輕扯,似帶著?一絲輕哄的笑:“我?等讀書?明智,吸取前人的經驗教訓,是為了更好領悟、踐行?自己的道。玉娘,你記著?,你夫君我?既非屈子,也非漁夫,我?是裴守真。”

    行?自己道的裴守真。

    沈玉嬌聽得他這話,眼睫輕顫了兩下,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誤會了,郎君莫怪。”

    “不?怪你。”

    裴瑕默了默,垂下眼道:“你我?雖成婚近一載,之前卻鮮少這般交談。說來,是我?之過?。”

    這自省話語讓沈玉嬌心下微軟,她搖頭:“無妨。”

    現下開始,也不?算太晚。

    “翻案之事?,我?暫不?會與陛下提及。但你放心,待時機合適,岳父定會沉冤昭雪。只是這期間,要他們受些委屈了。”

    話說到這份上,沈玉嬌還?有何不?懂。

    一朝天子一朝臣,昭寧帝的手下翻不?了案,待到新帝登基,或可一試。

    “多謝你。”沈玉嬌輕聲道。

    “我?說過?,你我?夫妻,不?必言謝。”

    裴瑕下頜輕蹭過?她的額,又輕輕拍起她的背:“至于明日進宮見賢妃之事?,賢妃一向寬厚待人,且眾人皆知你是她的干女?兒,她定不?會薄待你,安心去見便是。”

    他說的云淡風輕,沈玉嬌一顆心也稍放,緩緩閉上眼暗想,多思無益,走一步看一步吧-

    翌日,沈玉嬌又起了個大早,換了身比昨日更為莊重的裝扮,脖間還?帶了條流光溢彩、寶石璀璨的長?命鎖瓔珞,與昨日的溫婉端莊相比,今日這裝扮更顯世家婦的華貴大氣。

    裴瑕與她一同出門,親自將她送至宮門。

    朱雀門早已?有賢靈宮的掌事?太監帶著?車馬恭候。

    裴瑕扶著?沈玉嬌上了賢靈宮的馬車,長?指撩起黛藍色連珠紋車簾,他沉靜望向沈玉嬌:“別怕,我?就?在這等你出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坐在寬敞華麗的車廂里,迎上那雙深潭般幽邃眼眸,微微莞爾:“好。”

    車簾放下,那掌事?太監笑著?迎上:“裴郎君請放心,老奴會看顧好夫人的。”

    “那就?有勞內官了。”裴瑕淡淡頷首,一旁的景林忙利落往掌事?太監袖中?塞了個荷包。

    掌事?太監不?動聲色掂了掂那分量,朝裴瑕拱手,笑容愈發真切:“郎君客氣。”

    冬日燦爛,那輛翠蓋珠纓的華車緩緩駛入高大的朱色宮門。

    裴瑕負手而立,望著?宮墻上那“朱雀門”三個大字,鳳眸輕瞇了瞇。

    另一頭,沈玉嬌坐了段路程的馬車,到了內宮,又下車換了軟轎。

    這并非她第一次入宮,只從前她都是跟著?母親嫂子一起入宮赴宴,這回卻是獨自一人。

    好在來接應的太監宮女?態度都算和氣,她也放松不?少。

    待軟轎進了深宮,停在賢靈宮前,她怕失了規矩,也沒敢四處張望。只跟在那掌事?太監身后,由冬絮攙扶著?,緩步入內。

    室外空氣還?透著?幾分寒涼,步入室內,卻是陽春三月般暖意融融,沈玉嬌只覺目之所及皆是珍寶光華,軒麗富貴,就?連地磚都是碧玉雕花,上頭鋪著?花色絢爛的深色地衣,踩上去很是柔軟舒適。

    “啟稟娘娘,河東裴氏宗婦沈氏到了。”掌事?太監在外間細聲稟報著?。

    里頭很快傳來一聲溫柔平和的聲線:“請進來吧。”

    “是。”

    掌事?太監應著?,轉身與沈玉嬌哈腰:“裴夫人,請。”

    沈玉嬌稍定心神?,提步入內。@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待繞過?一扇精美的七聯檀木屏風,便見里間那紅木雕花座椅上,端坐著?一位雍容端莊的貴婦。

    她穿著?條郁金香色鑲金線彩絲繡云龍綾裙,外披一條朱紅色闊繡長?衫,發髻高梳,戴著?孔雀藍云冠,左右兩側各插雙鳳金簪,那粒粒成串的夜明珠懸墜而下,端的是寶孕光含,貴氣逼人。

    而她身旁的月牙凳上,坐著?位妙齡少女?,一身鮮嫩的藕粉色繡花裙衫,腰系宮絳,玉瓚螺髻,水眸靈潤,柔靨如櫻,整個人嬌嬌俏俏猶如含苞待放的夏日粉荷。

    此二人正是楊賢妃與其親女?,壽安公主。

    沈玉嬌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了個宮禮:“民婦沈氏拜見賢妃娘娘、公主殿下,愿娘娘、公主芳齡永繼,長?命千秋。”

    “裴夫人快起來吧。”

    賢妃溫聲道,又給身旁的深青色宮服的嬤嬤遞了個眼色。

    那嬤嬤立刻上前,親自攙起沈玉嬌,和善笑道:“夫人身子重,莫要多禮,快坐下吧。”

    “多謝娘娘賜座。”沈玉嬌走到右側那張凳子入座。

    甫一坐下,便察覺到兩道視線落在她身上打量,一道溫和,一道銳利似帶著?幾分審視,尤其停在她肚子上好一陣。

    沈玉嬌下意識調整坐姿,以寬大長?袖默默掩住肚子。

    賢妃察覺到她這小動作,側眸瞥了眼身旁的壽安公主,眉頭蹙了蹙。

    壽安公主立刻斂眸,端起茶杯,若無其事?般喝了起來。

    “前日便知你與裴氏郎君來了長?安,但想到你們剛搬過?來,定有許多瑣事?要忙,這才晚了兩天邀你入宮。”賢妃朝沈玉嬌笑:“如今家中?事?可忙好了?”

    這如家常閑聊般的開場,叫沈玉嬌微怔,待記起自己“干女?兒”的身份,她也柔柔輕笑:“多謝娘娘體諒,府中?都安頓得差不?多了。民婦昨日還?與郎君說起,要往宮里遞拜帖,來給您請安。沒想到才從外祖父家回去,便收到娘娘口諭,實在是巧了。”

    賢妃見她雖有些緊張,但回話不?疾不?徐,從容端和,眸中?也多了份欣賞,緩緩頷首道:“這說明咱們是有緣分的。”

    “娘娘說的是。”沈玉嬌端著?笑:“常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若非娘娘與崔夫人好心相助,民婦如今恐還?流落在外,哪有今日夫妻團圓、骨肉重聚的美滿?”

    說著?,她輕撫脖間那條長?命鎖瓔珞,感嘆道:“崔夫人與娘娘都是菩薩轉世的大善人,這條長?命鎖瓔珞,還?是她于金陵時贈民婦的見面禮呢。”

    聽到是妹妹楊氏相贈,賢妃也多看了兩眼,面上笑意柔和:“她對?小輩向來是大方和氣的。我?也給你備了份見面禮。”

    又看向一旁嬤嬤:“拿過?來吧。”

    沈玉嬌惶恐起身:“娘娘實在客氣了。”

    “坐下坐下。”賢妃抬抬手:“是你太客氣了。整個天下都知你是我?的干女?兒了,這母女?初見,可不?得備上一份禮。”

    很快那嬤嬤就?端了個嵌粉鎏金的盒子上來,打來一看,里頭是滿滿一盒璀璨奪目的東珠,實是世間難得的珍品。

    不?但沈玉嬌詫異,就?連壽安公主眼底也閃過?一抹驚愕,嬌聲道:“母妃,這不?是中?秋時,外邦敬獻的貢品么?”

    賢妃嗔她一眼:“這般大驚小怪做什么。”

    轉臉與沈玉嬌寬和笑道:“這些東珠都未開孔,你拿回去,想做墜子、戒指、釵環都隨你。我?是瞧著?它們團團圓圓,寓意很好,愿你與裴郎君夫妻圓滿,和和美美呢。”

    這禮送得貴重,話又說得漂亮,哪怕沈玉嬌明知賢妃是看在二皇子與裴瑕的聯盟份上,也不?由生出幾分感激,起身與她一拜:“那民婦恭敬不?如從命,收下娘娘這份團圓美意。”

    賢妃保養得當?的臉龐笑意和藹:“既收下這份見面禮,也算認下我?這位義母,別再一口一個民婦,自稱我?便是。”

    沈玉嬌烏t?眸微睜,遲疑:“這……”

    賢妃只朝她溫溫柔柔的笑。

    那笑容有種說不?出的柔和力量,如容乃百川的海水般,叫沈玉嬌都為之動容,只覺賢妃真如她的封號一般,賢良寬厚。

    “那玉娘便多謝義母了。”

    “好孩子。”賢妃滿意頷首,同時吩咐壽安公主:“壽安,來給你義姐見個禮。”

    沈玉嬌心下一跳,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賢妃道:“長?幼有序,你比她年長?一歲,這禮該受的。”

    壽安公主極快地蹙了下眉,最后還?是咬了嫣色紅唇,起身朝沈玉嬌行?了個平輩禮:“義姐。”

    沈玉嬌忙不?迭回禮:“殿下客氣了。”

    既已?收了見面禮,又定下了身份,接下來便是一場表面和樂的客套寒暄。

    賢妃本還?想留沈玉嬌在宮里用過?午膳,沈玉嬌只道裴瑕還?在宮外等她,賢妃聞言打趣:“還?真是郎情妾意,夫妻恩愛呢,那我?就?不?留你,免得讓裴郎君等得心焦。”

    “叫娘娘見笑了。”沈玉嬌赧然垂首,便起身與賢妃、壽安公主告退。

    除了那盒皎若明月的東珠,賢妃還?送了好些貢緞、貢茶和滋養補品。

    沈玉嬌來時兩手空空,回去帶了這么多東西?,實在是不?好意思。坐上出宮的軟轎,她心頭暗想,難怪賢妃娘娘能將后宮打理的井井有條,又在女?眷中?口碑極佳,像這樣溫柔大方又平易近人的貴婦,誰能不?喜歡?

    賢靈宮里,賢妃也與身旁嬤嬤夸贊著?沈玉嬌禮數周到、進退有度,余光瞥見一旁悶悶不?樂的小女?兒,賢妃眉頭輕蹙。

    將殿內宮人屏退,只余母女?二人時,賢妃道:“誰招惹你了,擺出這副樣子來。”

    壽安公主悶聲道:“沒什么。”

    “別以為你一大早跑來我?宮里,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賢妃慢悠悠撫著?袖上的繡花,定定看向自家女?兒:“現下親眼瞧見,總肯死心了?”

    壽安公主咬唇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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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你,堂堂一國公主,要怎么樣的郎婿尋不?到,非得傾慕個有婦之夫?說出去都丟人。”

    賢妃嘆了聲,又道:“現下見人家夫妻恩愛,你那義姐又懷了裴郎君的孩子,你便是再喜歡,也得給我?把那些不?該有的心思掐滅了,聽到沒?”

    “母妃,你要認她作干女?兒,我?也沒辦法。可她這個義姐,我?可不?認。”壽安公主撇了撇嘴,心頭仍是忿忿。

    夏日里得知裴氏宗婦遇害,她著?實驚了一跳,而驚愕之余,心底又生出一份憧憬——

    她知道幸災樂禍不?好,可那沈氏自己命薄,與裴守真無緣,也不?怪她。

    從前裴守真有婚約在身,自己無奈何,現下他既成了鰥夫,膝下又無子嗣,定會續娶。自己若愿意下嫁,縱觀長?安洛陽,哪家貴女?能與她搶?

    她都想好了,等大軍凱旋,她就?去求父皇賜婚。

    未曾想那沈氏竟死而復生,還?被自家母妃認作干女?兒,替她的聲名清白?做了擔保。

    壽安公主實在氣得不?輕,抱著?枕頭抹眼淚,只覺母妃實在過?分,明知自己心悅裴守真,卻不?肯成全她的好姻緣。

    只差一點,她就?能嫁給裴守真了!

    現在好了,嫁不?成也就?罷了,還?要自己認那沈氏做義姐,憑什么啊?

    壽安公主只覺這口氣實在難咽,與賢妃草草行?了個禮:“母妃,我?身體不?適,先回靈犀殿了。”

    “娘娘,公主這是?”

    外間的嬤嬤見著?壽安公主怫然離去的背影,疑惑入內。

    “別管她。”

    寶座上的賢妃抬手揉了揉額心,面露無奈:“真不?知她是喝了什么迷魂湯,天底下那么多好兒郎,就?非那人不?可了?”

    嬤嬤也明白?過?來,上前替賢妃按摩:“娘娘莫發愁,殿下這會兒正是叛逆的年紀呢。”

    “你別替她說話,她這心性就?得吃些苦頭,才能磨得穩重些。”

    賢妃垂下眼,盯著?掌心紅潤潤的卐字南紅手串:“再過?兩月便要過?年,也是時候給她尋個駙馬,讓她定定心了。你去將長?安各府的名冊尋來,我?看過?些時日開個宴,請各府夫人進來坐坐。”

    宮門外,沈玉嬌掀簾朝外望去,果見自家的馬車在原地候著?,一顆心也落了地。

    與掌事?太監告辭,她在冬絮的攙扶下,踩著?杌凳上車。

    掀開車簾,才探進半個身子,便見光線晦暗的馬車里,一襲雪色長?袍的裴瑕靠窗而坐,單手支額,長?眸輕闔,閉目養神?。

    恰好一縷明凈光線透過?窗縫,不?偏不?倚落在他高挺的鼻梁,愈發襯出他神?清骨秀,面如冷玉。

    沈玉嬌看怔了,一時有些不?忍驚擾。

    倚窗的男人卻若有所感般,緩緩睜開雙眸,嗓音還?挾著?幾分剛醒的慵懶沙啞:“回來了?”

    他餳著?眼,袍袖輕拂,朝她伸手:“過?來坐。”

    【53】

    【53】/晉江文學城首發

    寒冬料峭, 無垠無邊的蒼野間,煙嵐繚繞,林木蕭條, 天地間是一片寂寥寡淡的灰青色。

    一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在大路上疾馳, 也不知過了多久,里頭傳來一聲脆生生的稚氣叫聲:“停下, 快停下!”

    “吁——”

    馬車緩緩降速,一身鷹背褐長襖的年輕車夫回過頭:“小郎君,怎么了?”

    話音未落, 一個身形單薄的半大孩童從車里狼狽鉆出, 趴在車邊, 臉色蒼白:“嘔!”

    “欸,小郎君你慢些, 別吐身上了。”

    謝無陵連忙勒停馬車, 遞了個水囊過去:“喝點?水緩緩。”

    鎮南侯府小世子, 九歲的霍云章抬手推開, 一張白凈清秀小臉掩不住的嫌棄:“我才?不要。”

    謝無陵嘴角輕捺, 嘖了聲,這屁事?賊多的小鬼頭。

    但凡他不是?侯府世子,他定?要將這小子屁股打開花。

    霍云章趴在車邊干嘔了好一陣, 早上吃的兩個炊餅都消化干凈了,吐也吐不出東西, 好在馬車停下,那種顛簸的暈眩感也稍緩。

    他從車邊爬起, 跟在車邊的親衛岳弘也騎馬上前, 滿臉擔憂:“小郎君,你可還好?”

    霍云章臉色蒼白地抬頭:“你覺得我這樣叫還好?”

    他都快顛死了!!

    岳弘:“……”

    眼前這一身尋常棗紅長襖, 頭戴老虎帽,灰頭土臉的小世子,活像是?村里撒尿和泥巴玩的鄉童,哪還有半分侯府世子的金尊玉貴。

    “謝老弟,這一大早我們已經趕了不少路,不如靠邊歇一歇?”岳弘看向同?樣一副平民打扮的謝無陵。

    這家伙模樣長得好,如小世子一般,哪怕穿著邋遢破衣,也有一種掩不住的出眾氣質。難怪霍帥能從軍中眾多士卒中將他挑出,和他們這批精銳親衛一同?護送小世子。

    今日已是?他們離開寧州的第五日。

    隊伍一出寧州城地界,就有三批盜匪前來截殺。

    盜匪們不計代價,抱著同?一個陰險惡毒的想?法——讓霍家絕后。

    一旦霍家絕后,勢必是?對霍驍以及寧州軍銳氣的一大重挫,這可比打一場勝戰叫盜匪們心里痛快。

    也因著這個緣故,收到府中老太太思念嫡曾孫,想?讓曾孫回家過年?的書信后,霍驍決定?將這根寶貝獨苗送回長安。

    天子腳下,山高水遠,那些盜匪便是?再猖獗,也不敢在長安放肆。

    于是?這回程的一路,便顯得至關重要。

    謝無陵在經歷第一日和盜匪們搏殺之后,覺得繼續這樣顯眼地回去,無異于一只大肥羊在路上晃悠,等?人來宰。

    是?以和親衛軍首領岳弘一番合計,連夜扎了兩個草人,穿上霍云章的衣袍和冠帽,兵分三路——

    大部隊帶著一號草人,繼續走明路,吸引大部分火力?。

    另一小隊帶著二號草人,留下線索,故意引著盜匪走小路。

    謝無陵與?岳弘倆人,則帶著真?正?的霍云章,改頭換面,裝作進城探親的叔侄三人,一路走縣道?。

    這樣安排的確有效,起碼這四天,他們一路平安,再未遇到劫殺。

    除了那自小養尊處優的小世子,一路抱怨不斷:“到底何時能和秦侍衛他們匯合啊?”

    他實在受不了這些粗糙的衣袍、蠢乎乎的虎頭帽、硬邦邦的炊餅、冷到牙顫的涼水、顛到他渾身骨頭都要散架般的馬車!

    早知道?這么辛苦,他就待在寧州城里,不回長安了。

    馬車靠邊停下,岳弘從車里拿出個干凈的水囊,動作迅速生了一小撮火,拿出個小鐵鍋,給小世子煮著茶湯:“小郎君,你再堅持兩日。再過兩日到了江州,便能登船,走水路直達長安了。”

    霍云章接過那溫熱的茶碗,喝了一口,胃里暖和了,小孩脾氣也壓下去點?。再看站在一旁的岳弘t?和謝無陵,他抿了抿唇,故作沉穩地命令:“你們倆,也都坐下,喝點?熱茶。”

    岳弘垂首:“屬下不敢,小郎君您歇著便是?。”

    謝無陵則盯著那鍋香噴噴的熱茶,喉頭輕滾。

    霍云章瞧見了,心里雖不大喜歡這個尊卑不分的小兵卒,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有些才?智,這一路上的無波無折便是?證明。

    難怪臨行前,祖父語重心長與?他道?:“你這一路好好觀察這個謝無陵,他日后或許能成為你的心腹干將。”

    心腹干將么?

    霍云章撇了撇嘴,道?:“你想?喝就喝,不必裝客氣。”

    謝無陵眉梢挑了挑。

    這些貴族家的小白臉,無論小孩還是?大人,身上那股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高高在上,真?是?都叫人討厭。

    想?到這,他也不與?這小屁孩客氣,反正?他這趟的任務就是?把小屁孩護送到長安。

    任務完成,霍帥就給他升兩級,他只管這小屁孩安不安全,可不管他高不高興。

    “那就多謝小郎君賜茶了。”

    謝無陵懶洋洋拱了拱手,便從行囊里摸出個銅杯,自顧自倒了杯熱茶。

    “這大冷天的,還是?喝熱水舒服啊。”他長長嘆一聲,口中都呼出一陣繚繞白氣,抬眼看向一旁的岳弘:“岳老哥,你也喝兩杯暖暖身子,別辜負小郎君一片好意。”

    岳弘抿了抿唇。

    霍云章捧著瓷杯,看了看“厚顏無恥”的謝無陵,又看了看“老實巴交”的岳弘:“岳侍衛,你也喝吧。”

    再客氣下去,一鍋好茶都給這姓謝的喝光了!

    岳弘也趕了一早的路,寒風吹得臉上皮都皸了,現下見謝無陵都喝了起來,便不再拘束,也坐下倒了杯熱茶。

    喝茶的功夫,謝無陵也沒閑著,從懷中摸出那本被翻得皺巴巴的《孫子兵法》,看了起來。

    霍云章慢條斯理啜著茶水,余光悄悄瞄去,見那頁首行寫著“謀攻”二字,到底沒忍住嘟噥:“你怎么還在看謀攻篇?”

    《孫子兵法》共十三篇,謀攻是?第三篇。

    這人從出發的第一日就在看,這都五日了,才?看到謀攻?烏龜爬都比他快。

    聽?到霍云章開腔,謝無陵撩起眼皮:“小郎君也讀過這個?”

    “孫武兵經,辭如珠玉,乃兵家必讀。我日后可是?要當大將軍,統帥寧州軍的,怎能不讀?”

    半大孩童仰起下頜,稚氣未脫的臉龐既堅定?又驕傲:“我三歲啟蒙,五歲學?兵法。孫武兵經一共六千零七十五字,我一日看畢,七日吟誦,十五日便能倒背如流……”

    “嚯,這么厲害?”謝無陵作驚訝狀。

    到底還是?個孩子,一聽?有人捧,霍云章嘴角也翹起:“那必須的,我可是?霍氏后人,決不能給我霍家先祖丟人。”

    “既然小郎君兵經學?的這么好,這句‘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讀來讀去,總是?不得其意,不知小郎君可否為屬下解惑?”

    自從霍驍將這本書贈予謝無陵,謝無陵一有空就翻著看。

    只他從前沒讀過書,跟著沈玉嬌雖識得幾個字,但仍是?半個文盲。

    好不容易求著軍營里識字之人,將整本書的每個字都認識了,但每個字湊成句子,繞來繞去,他又有些看不懂了。

    每每這時,他總會想?起沈玉嬌。若是?嬌嬌在身邊,見他有向學?之心,定?然會歡喜又耐心地教他。

    雖她未曾說過,但他看得出,她喜歡有學?問的人。

    而那姓裴的小白臉,就是?個很有學?問的——

    不但有學?問,兵法也學?得好,平定?淮南時,打了好幾場極漂亮的戰,寧州軍里的將領們喝酒時都夸那姓裴的:“真?他娘的有本事?,也不知那腦袋是?怎么長的,怎的這么靈光?”

    反觀自己?,讀本兵法都費老鼻子勁兒。

    霍云章也沒注意到謝無陵那陡然黯淡的眸光,但見這平日里咋咋呼呼、粗枝大葉之人,竟請自己?解惑,小小胸膛頓時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嘚瑟,肩背都挺直了:“謀攻篇講的就是?善用計謀,以謀取勝,你剛才?問的那句意思是?……”

    他一本正?經與?謝無陵講起來。

    謝無陵也認認真?真?聽?著。

    一旁呼嚕喝茶的岳弘:“……”

    他是?誰,他在哪,他該做什?么。

    罷了,一起聽?聽?好了。

    一盞茶的功夫,霍云章將《謀攻篇》與?謝無陵講解了一遍。

    他年?紀雖小,但讀書早,哪怕只有九歲,肚子里的墨水也遠勝謝無陵。

    待到一行人重新啟程,謝無陵對這小世子的態度也恭敬三分,主動攙他上馬車:“小郎君請。”

    霍云章瞥了眼,不讓他扶,自己?掀袍爬了上去。

    謝無陵猜測這小屁孩或許有些潔癖,倒也不與?他計較,替他掀起車簾:“小郎君,你慢些。”

    霍云章被他這份殷勤弄得渾身不自在,搓了搓胳膊:“你別這樣,我瘆得慌。”

    謝無陵:“好好好,都聽?小郎君的。”

    霍云章警惕瞇起眼:“你怎么突然這般有禮了?”

    “小郎君這話說的,屬下一直打心眼里敬你,尤其你小小年?紀,還這么有學?問。我媳婦從前說,三人行必有我師。我當時還不懂。現下見到小郎君,我算是?懂了。”

    謝無陵笑瞇瞇看著霍云章:“小郎君與?屬下,還有岳老哥,正?好三個人。咱們三人同?行,小郎君就是?我師呀!”

    霍云章:“……?”

    所以那句論語,真?的是?按字面意思理解的么?他怎么覺得哪里不大對呢。

    然不等?他想?明白,謝無陵就朝他抱拳作挹:“小郎君一看就是?個樂善好施之人,接下來一路,就有勞小郎君教我學?孫武兵經了。”

    霍云章本想?說“我才?不教”,話到嘴邊,看到這平素吊兒郎當的男人,垂眸拱手,一臉虛心誠懇之態,忽的沉默了。

    這人的拳腳身手沒得說,倘若還能學?些兵法計謀,日后肯定?更有造化。

    他都不恥下問自己?個小輩了,那自己?就宰相肚里能撐船,教教他吧——反正?這一路閑著也是?閑著。

    矜傲地哼了聲,霍云章抬起下頜道?:“沒想?到你個粗漢,家中妻子竟還懂論語?”

    提到這個,謝無陵濃眉輕抬,一臉與?有榮焉:“這小郎君就不知道?了,我媳婦兒她可有學?問了……”

    接下來的一路,謝無陵嘴巴就沒停,直將他媳婦兒夸得天上有地下無。

    在馬車里顛得臉色蒼白、耳根子還不得清靜的霍云章:“……”

    娶了媳婦的男人都這么啰嗦么?早知道?就不問了!

    兩日后,一行人趕到江州碼頭。

    登上那艘直達長安的客船,望著波濤滾滾的江面,謝無陵抬手按著衣襟里那個大紅荷包,渾身血液也如江水般翻涌著——

    還有一個月,便能見到嬌嬌了。

    江水寒涼沁骨,他的血液卻熾熱滾燙,胸腔里那顆心,更是?興奮得燙化般,不斷跳動著他的迫切與?渴望-

    十二月初,長安迎來了元壽十九年?的第一場雪。

    一夜之間,庭院便積了厚厚一層雪,黛色青瓦被皚皚白雪覆蓋,光禿禿的枝椏掛著瓊枝冰條,天色寡淡清灰,地上灰白茫茫,蕭瑟寒風中夾雜著細細的雪花,穿著厚重棉衣的婢子們呵著熱氣忙掃雪。

    都說瑞雪兆豐年?,這場雪落下沒兩日,淮南平叛的大軍也回到長安。

    絮絮白雪也壓不住百姓們的熱情,大軍進城的那日,長安百姓夾道?歡迎,歡呼不斷,軍士們也都難掩自豪,哪怕雙頰都凍得通紅,一個個穿著鎧甲,走出一派雄赳赳氣昂昂的恢弘氣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本來也想?去看熱鬧,喬嬤嬤說她身子重,且下雪地滑,外頭人擠人,不讓她去。

    沈玉嬌只好作罷,放了白蘋和秋露兩婢出去,自己?則老實待在府中,在廊下搭了個小火爐,烤著廚房新送來的鄭州鵝梨。

    雪色皎潔,鵝梨在小火的熏烤下,一點?一點?煨出清甜的果香。

    沈玉嬌裹著件白色狐裘靠在圈椅里,一邊懶洋洋望著廊外簌簌落下的白雪,一邊聽?夏螢和冬絮說著長安近日來的趣事?。

    約莫未時,白蘋和秋露看熱鬧回來了,臉上都難掩激動:“哎呀,那大軍可威風了!”

    “人也特別多,我們倆差點?都擠散了!娘子您沒出門是?對的,我一路看到好幾個人跌跤呢。”

    兩婢聲情并?茂地講著街上盛景,沈玉嬌靜靜聽?著,眼睛看向天邊,心想?,這會兒裴瑕應當已經進宮了?

    也不知陛下會給他什?么賞賜。

    金銀、珠寶?高官、厚祿?

    太極殿內,金碧輝煌,雄偉軒闊,朝臣分列兩側,一片莊嚴肅穆。

    “裴六郎,此次平叛淮t?南,你屢獻奇計,居功至偉,二皇子可不止一次在朕面前夸你有奇才?。”

    打了勝戰,昭寧帝那張清癯的臉龐也泛起紅光,眼含笑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賞賜?”

    通常皇帝問這話,都是?客套,臣工們或惶恐謝恩,或客氣推辭,終歸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帝給什?么他們感恩戴德收著便是?。

    然而這一回,殿中那道?修長的蒼青色身影卻斂袖,朝上深深一躬:“草民斗膽請陛下開恩,允草民以軍功,換陛下赦免岳丈沈徽一家流放之罪,允其全家回長安,與?荊妻一家團圓。”

    沉金冷玉般嗓音,不疾不徐在殿內響起。

    偌大的殿宇霎時靜了下來,朝臣們屏著呼吸,不約而同?地想?:這裴六郎也忒膽大!

    百官之中,同?出河東裴氏的幾位官員以及李從鶴父子倆,也都如芒在背,大冬天舉著笏板的手都冒出細密冷汗。

    龍椅上的昭寧帝笑意微凝,黑眸緊緊盯著金殿之中那道?清雋如竹的身影。

    河東君子,裴守真?。

    他高坐明堂,卻也多次聽?聞這年?輕兒郎的名聲。

    去歲知曉他將沈氏女接回聞喜履約成婚,倒也不惱,畢竟一個女子而已,娶就娶吧,何況那沈家小娘子據說是?沈丞相最疼愛的孫女……

    既是?老師疼愛的小孫女,便成全她一個好歸宿,無傷大雅。

    只是?沒想?到她后來兜兜轉轉、流亡在外,鬧得沸沸揚揚……

    直到今日犒賞大軍,這裴守真?竟要以軍功為沈徽一家求個赦免。

    昭寧帝瞇眼,心下輕嗤。

    還真?是?個…重情重義的君子。

    上座的皇帝遲遲不語,金殿內的氣氛也變得沉凝。

    二皇子雖埋怨裴瑕有些操之過急,但還是?上前一步,緩聲道?:“父皇有所不知,裴六郎之妻身懷六甲,年?后便要分娩。六郎對她這位妻子一向愛重,想?來是?不忍見妻子備受思親之苦,這才?斗膽求到您面前。父皇一向以仁孝治天下,裴六郎此舉雖不夠穩妥,卻是?至情至孝啊。”

    昭寧帝淡淡瞟了眼下首的二皇子,視線又落在裴瑕身上,沉吟道?:“裴六郎,你可知沈徽一家犯的什?么罪?”

    “回陛下,草民知道?岳丈一家犯下滔天大罪,若非陛下重情仁厚,照大梁律法,便是?凌遲也不為過。草民與?荊妻每每提及此事?,皆感念陛下皇恩浩蕩,慚愧不已。”

    裴瑕背脊躬得更深:“然草民與?荊妻為人子女,知曉親長在嶺南艱苦之地受罪,我等?身為小輩又如何能安心?故方才?陛下問草民想?要什?么賞賜,草民再三深思,還是?斗膽請求陛下能給岳丈一家一個赦免還鄉的機會。倘若陛下覺得草民所求太過,那草民……別無所求,一應皆聽?陛下安排。”

    昭寧帝搭在龍椅扶手上的長指輕點?了點?,道?:“朕原本打算封你為翰林學?士,入翰林院伴駕。”

    裴瑕道?:“草民尚無功名在身,怎敢觍顏進翰林院?待明年?春闈下場,若能金榜題名,方算不負陛下期望。”

    這年?輕人,口氣可真?夠狂妄。

    “若你來年?春闈,未能上榜,豈非錯失良機?”昭寧帝意味不明問。

    “明年?若無緣金榜,三年?后還有機會再來。但岳父岳母年?邁體弱,不知還能熬過幾個三年?。”裴瑕嗟嘆一聲,掀袍單膝跪下:“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陛下乃是?至孝之人,想?來應當更能懂得其中寓意。”@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昭寧帝沉默了。

    他怎會不懂。

    他的生母孝慈太后這輩子吃苦受罪,沒享過一天的福。

    哪怕她的親兒子當了皇帝,坐擁江山,在她死后極盡哀榮,卻也不過是?聊以安慰罷了。

    一陣漫長的靜謐后,昭寧帝緩緩抬眼,神情難辨地盯著殿中那道?筆直的清雋身影:“這份恩典朕先留著,待你明年?春闈中了,朕再決定?是?否給你。”

    裴瑕聞言,胸膛間那口凝滯之氣終是?沉沉吐出,俯身叩首:“草民定?不辜負陛下圣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臨近傍晚,風雪初停。

    沈玉嬌烤了三個梨,她吃了個,給喬嬤嬤吃了個,剩下一個正?想?著是?給裴瑕留,還是?等?他回來再重新烤,簾外便傳來婢子們的通稟:“娘子,郎君回來了。”

    這下倒不用糾結了。

    沈玉嬌稍理鬢發,待見到那道?從錦簾后走來的頎長身影,她從軟枕直起腰,莞爾輕道?:“郎君回來得正?好,若是?再遲一步,這個栲梨就要落入我腹中了。”

    裴瑕將身披的蒼色大氅遞給婢子,目光掃過那玉碟上烤得微微焦黃的梨,眉宇微舒:“你若想?吃,便拿去吃,我不與?你搶。”

    “郎君可不能縱著娘子,這梨性寒,她已經吃過一個了。”喬嬤嬤一臉無奈地看著沈玉嬌:“娘子可不能仗著肚子任性呢。”

    沈玉嬌訕訕笑了下。

    裴瑕見她這副吃癟模樣,眼底也掠過一抹笑意。

    “嬤嬤說的是?,不能再吃了。”

    他走到榻邊,將那碟烤梨推到一旁,又看向沈玉嬌:“我來監督娘子。”

    沈玉嬌:“”

    不就是?開個玩笑,她哪有那么饞。

    喬嬤嬤見小夫妻坐在一塊兒似有話聊,上過茶水糕點?后,便帶著屋內一干奴婢出去。

    沈玉嬌抱著湯婆子坐在暖榻上,邊看裴瑕動作優雅地吃烤梨,邊問起他今日入宮的情況。

    裴瑕不喜甜食,吃過半個梨,便擱下銀質小勺,將殿中之事?如實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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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他竟在太極殿提起赦免之事?,沈玉嬌登時直起身,睜大雙眸:“你怎么能如此沖動?先前不是?與?你說了不要提這事?,萬一惹怒陛下,那該如何是?好?”

    見她這般緊張,裴瑕坐到她身旁,輕拍她手背:“只是?赦免,并?非翻案,不至于觸怒陛下。”

    每逢喜事?,或是?特殊時節,皇帝也會大赦天下,這是?天子仁德的表現。

    這兩者區別,沈玉嬌也明白,可是?,“就算這樣,也太冒進了。”

    她柳眉蹙起,看向面前坐著的男人,難掩憂色:“若你真?有個三長兩短,那我……”

    稍頓,她低下頭悶聲:“我和孩子該怎么辦?”

    她垂下的長睫,蝶翼般地顫,裴瑕心頭好似也隨之顫了下。

    須臾,他抬手,兩根骨節分明的長指輕捧起那張柔嫩的臉龐,與?她對視:“玉娘,你可信我?”

    沈玉嬌怔怔抬眼,對上那雙漆黑如墨的眸,他的眸光好似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沉穩從容,令人信服。

    “我自是?信你的。”她輕咬唇瓣:“只是?……”

    “你信我,便已足夠。”

    裴瑕緩聲道?,視線落在她那抹嫣色紅唇時,停了一停。

    大抵剛喝過茶水的緣故,她唇瓣浸得紅潤潤,泡開的海棠花瓣般嬌嫩飽滿,小巧貝齒輕咬之處,又暈開一線極致靡麗的艷色。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靠得近了,隱隱約約嗅到幾分若有似無的鵝梨清甜。

    是?她唇瓣沾染的梨香?

    心底深處似有個隱秘的聲音在說,想?嘗一嘗。

    裴瑕眸色深了,高大身軀不覺朝前緩緩傾去。

    【54】

    【54】/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怔住了。

    腰身下?意?識朝后倒去, 搭在膝頭的纖指也不覺攥緊,烏眸睜大的瞬間?,眸光飛快閃動。

    男人?俊美的臉龐一點點在眼前放大, 獨屬于他身上好聞幽沉的香氣如一張密密織就的網將她籠罩, 她呼吸屏住,想?躲, 但理智告訴她,這是她的夫君,她不該躲。

    距離越來?越近, 當那抹熱息輕拂過鼻尖, 沈玉嬌輕輕閉上眼。

    唇瓣即將碰上的剎那, 簾外?忽的傳來?白?蘋的通稟聲:“郎君,娘子, 二殿下?來?訪, 左管家將貴人?請往正廳呢。”

    灑在肌膚上的鼻息陡然停住。

    沈玉嬌長?睫輕顫了顫, 也睜開眼。

    一時間?, 兩兩相看?, 四目相對,空氣中?升起一陣無言的尷尬。

    沈玉嬌心跳鼓噪,臉龐忙朝一旁偏去, 嗓音也弱弱的:“二殿下?突然來?訪,定有要事, 郎君……郎君快去忙正事吧。”

    裴瑕瞥過她泛起淡淡緋紅的白?皙臉龐,宛若三月春風里的桃花瓣般嬌麗, 更是滿腹詩書也無法完全描述的絕色, 先前兩次的那種迷茫又漫上心頭。

    為何從前未曾發覺,他的妻這樣可愛。

    或者說, 她從前也是這般嬌柔可愛,只他一葉障目,未曾細品。

    男女?風月,或許并非他之前想?的那樣淺薄無趣。

    見他遲遲不語,沈玉嬌忍不住又喚了聲:“郎君?”

    裴瑕眸光稍斂:“那我先去前院招待二殿下?,你……好生歇息。”

    沈玉t?嬌仍低著頭,不敢看?他:“嗯,你去吧。”

    直到榻邊的男人?腳步走遠,沈玉嬌才長?長?松了口氣。

    她扶著軟枕坐直,視線掃過桌案玉碟上剩著的半個?烤梨,忽的想?起他方才靠近時,那隨著熱息縈繞著的一絲若有似無的梨香。

    纖細指尖撫上唇瓣,她心跳砰砰跳得飛快,瑩潤眸底也泛起一絲迷惘。

    他方才那樣,是要吻她么?

    這實在是太稀奇了。

    夫妻近一載,他們交吻的次數屈指可數,印象中?的那幾次,都是敦倫時,她受不住了輕吟、或是嬌顫顫喊他“郎君”,他便會俯身堵住她的唇。

    她事后忖度,他或許不喜她發出那種輕浮的聲音,又不好直說,才用這種方式讓她噤聲。

    可那也不能怪她啊,她有在克制了,但有時身體反應就是無法受她控制——又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那般自持克己?。

    但方才,他竟然主動靠近,想?吻她?

    沈玉嬌朝尚且明亮的窗外?看?了眼,兩道柳眉納悶蹙起,這青天白?日的,真是見了鬼了。

    這日直到夜深,她都躺上床歇息了,裴瑕才從前院回來?。

    床帷兩側的鎏金蓮瓣纏枝銀盒燃著上好的安息香,縷縷青煙從盒蓋鏤空花紋里裊裊升起,帷帳都盈滿令人?放松的幽香。

    沈玉嬌面朝里側躺著,聽到床帳旁窸窸窣窣的動靜,并未轉身,直到男人?躺上床,她才輕輕道:“郎君忙完了?”

    “嗯。”裴瑕將那煙粉色幔帳緩緩放下?:“我吵醒你了?”

    “沒有,我還沒睡。”沈玉嬌遲疑片刻,還是沒忍住問:“二殿下?來?尋你,所?為何事?”

    “就是今日殿上求赦免之事。”

    裴瑕躺下?,見昏暗光線里她只留個?背影給?自己?,薄唇輕抿。少傾,他伸出手,攬住她的肩,將人?慢慢轉過來?。

    沈玉嬌感?受到肩頭那陣力道,到底還是順著他,與他面對面躺著。

    她慶幸這會兒帳子里黑漆漆一片,看?不清彼此表情,也能掩蓋些許尷尬,沒話找話:“二殿下?怪你了?”

    “不算責怪,只埋怨了兩句。”@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擁著她:“我說過,二殿下?是個?仁厚之人?。”

    “那就好。”沈玉嬌暗暗松口氣:“不過以后,你做別的事,我可以不多過問。但與我有關的事,你做決定之前還是與我商量下?,否則我這心里總是不安。”

    哪怕知道他是為她好,可一想?到他可能為自己?承擔的后果,她總是忍不住愧疚。

    他于沈家已有不少恩情,這輩子她都不知道能不能還清,實在承受不了更多。

    “你這話見外?了。”裴瑕道:“你是我妻,你家中?親人?便也是我的親人?,親朋好友互幫互助,天經地義。”

    沈玉嬌垂了垂眼。

    哪有那么多天經地義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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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她這兩年看?過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便愈發覺得這世上沒什么是應該的。

    但無論怎樣,裴瑕幫了她,她是感?激的。

    身子往他懷里靠了些,她輕輕將臉枕在他的胸膛:“郎君。”

    裴瑕頭顱微低:“嗯?”

    “沒什么。”沈玉嬌道:“就想?喚你一聲。”

    裴瑕微怔,感?受到她無聲的依賴,手輕拍著她的背:“外?面又在下?雪了。”

    沈玉嬌懶聲:“嗯。”

    裴瑕:“明日去吃你說的那家羊肉鍋子?”

    他竟記得呢?

    沈玉嬌微詫:“可你不忙么?再過三個?月就要下?場了,自從淮南回來?,你一直瑣事纏身,都沒能好好靜心讀書。”

    “不差這么一日。”

    頭頂低沉的嗓音似是挾著一絲淺笑:“等明日吃過羊肉鍋子,陪你看?過雁塔雪景,再回來?讀書備考也不遲。”

    他都這樣說了,沈玉嬌自也不再掃興,莞爾應道:“那就聽郎君的。”

    “睡吧。”裴瑕低了低頭,下?頜蹭過她光潔的額。

    沈玉嬌被他抱得暖烘烘的,漸漸也醞出幾分睡意?,不知不覺便在他懷中?睡去。

    這一覺睡得很?沉。

    許是知曉明年裴瑕春闈若上了榜,父母兄嫂便有機會赦免歸來?,她夢到了一家團聚的場景。

    她與母親嫂子熱淚盈眶地抱在一塊兒,父兄與裴瑕談笑風生。

    忽的小侄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仰起小臉,奶聲奶氣問她:“姑姑,那里有個?人?一直在看?我們呢?你認識嗎?”

    她順著小侄女?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團朦朦朧朧的白?霧里,站著個?懷抱孩子的紅袍男人?,他鼻青臉腫,一雙直直看?來?的眼眸卻明亮熾熱,他扯出個?苦笑:“嬌嬌,你忘了我嗎?”

    “嬌嬌,別忘了我。”

    “嬌嬌……”

    “玉娘。”

    沈玉嬌恍然蘇醒,對上一雙沉靜黑眸。

    男人?俊美的臉旁瞧不出任何情緒,只那雙眼眸,宛若落雪的湖泊,幽遠清寒。

    他坐在榻邊,兩根長?指替她拭著額上的冷汗,嗓音平緩:“做噩夢了?”

    沈玉嬌回想?起那個?夢,并不是噩夢,只是圓滿中?,又有一份無盡的悵然。

    可她又能怎么辦……

    “沒什么,只是夢而已。”沈玉嬌擋開裴瑕擦汗的手,勉強扯出一抹弧度:“郎君怎么還在這?”

    每日她醒來?時,裴瑕大都已經洗漱完畢,去書房忙了。

    “昨夜不是說好,今日一起出門看?雪?”裴瑕雖未去前院,但也梳洗完畢。

    他今日著一身霧白?長?袍,袍身以墨色絲線繡成一片片折枝竹葉,葉片修長?,葉尖凌厲,栩栩如生,極盡飄逸文雅。一頭烏發輕挽,只以一根白?玉竹葉簪固定,周身除了腰間?那枚平安扣,再無其他裝飾。

    然這般清簡的裝扮,絲毫不掩他那與生俱來?的矜貴氣質,反襯得一張冷白?臉龐,更加皎潔如玉。

    沈玉嬌記起昨夜的約定,也反應過來?,扶著肚子坐起:“那請郎君稍候,我這就起身。”

    裴瑕適時扶住她的腰,手腕托得很?穩:“不著急,你慢慢來?。”

    下?過雪的空氣更加干燥冰冷,庭院里那棵烏桕樹葉子都已掉光,光禿禿的枝椏上掛著一條條晶瑩剔透的冰條,院內的奴婢們穿著厚厚襖子,小心翼翼地清掃著地上的薄冰。

    因著是與裴瑕一同出門游玩,沈玉嬌并未盛裝打扮,只略施粉黛,挽了個?墮馬髻,穿了身淡紫色的折枝花紋襖裙。

    喬嬤嬤見了覺得太素凈,從妝匣里尋出一對翠滴滴的翡翠墜子,讓沈玉嬌戴上,又碎碎念叨:“雖說娘子如今懷著身孕,無法叫郎君近身。但難得與郎君出去游玩,總得穿戴得漂亮些,郎君瞧著心里也歡喜呢。”

    說著,又拿出盒朱色口脂,往沈玉嬌唇上抹了點:“娘子可莫要小瞧了懷孕這段期間?,你是運道好,遇上裴家郎君這樣不重女?色的。若換做其他府上做主母的,一旦懷孕,馬上就替自家郎君物色起房中?婢子了,免得郎君一顆心被外?頭那些不著四六的鶯鶯燕燕勾去。你們成婚不久,中?間?又分別大半年,感?情正熱絡著,這是好事。要我說,娘子更該趁這機會,好好籠絡郎君的心。”

    沈玉嬌漫不經心嗯了聲,心里也忍不住想?,裴瑕這樣的世家郎君,的確是少見。

    看?來?不解風情也有不解風情的好處。

    待妝扮完畢,夏螢拿了條白?色狐皮大氅過來?替她系上,冬絮則捧著一頂寬大柔軟的兔毛帽子,嚴嚴實實給?她戴好:“外?頭風大,娘子可要將帽子戴好,仔細吹得頭疼。”

    這么一裹一戴,等到沈玉嬌走到裴瑕面前,整個?人?如同個?圓乎乎的雪團子般,從頭到腳裹得嚴實,只露出一張雪白?的巴掌小臉,明眸皓齒,嬌媚可人?。

    裴瑕見到,背在身后的長?指不覺攏了攏。

    毛絨絨的一只,就很?想?揉。

    最后還是克制住,只攬過她的腰,緩聲提醒:“路滑,慢些走。”-

    沈玉嬌往常吃的那家羊肉鍋子在西市,因著下?雪,路上車馬有些堵,直過了午時,她與裴瑕才到那家羊肉館。

    要了個?雅間?,點好鍋子,沈玉嬌已餓得不輕。

    待到伙計兒將那咕嚕冒著熱氣、鮮香美味的羊肉鍋端上,她也不與裴瑕客氣,拿起筷子先夾了塊肉。

    裴瑕少見她這般嘴饞的模樣,不由多看?了兩眼,又拿起個?瓷碗,替她舀了碗羊肉湯:“慢些吃,小心燙著。”

    吃過肉解了饞,沈玉嬌才后知后覺不夠端莊,于是放輕了動作,赧然笑道:“你也吃,他家湯滋味很?是鮮美,喝下?一碗,身上能暖和不少。”

    “好。”裴瑕將一碗湯放在她面前,慢慢舀起第二碗湯。

    在沈玉嬌期待的目光里,他t?不緊不慢嘗了一口,而后頷首:“的確鮮美。”

    “是吧。”沈玉嬌笑:“他家的羊都是每日現宰的……”

    話到嘴邊,忽的想?起君子遠庖廚。

    唉,她與裴瑕說這些作甚。

    抿了抿唇,她端起湯碗,小口小口喝起羊湯。

    裴瑕見她陡然止住話,只當她是記起往年舊事,也沒多問,只拿起筷子,往她碗中?多添了幾塊肉:“你既喜歡吃,便多吃些。”

    畢竟這風饕雪虐,她又懷著孕,難得出門一趟。

    雕花木窗外?又簌簌飄起小雪,燒得紅旺的炭爐上,羊肉鍋燒得咕嚕直冒泡,羊肉的鮮美與胡椒粉的香辣融為一體,盈滿整個?雅間?。

    沈玉嬌與裴瑕對坐著,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吃著羊肉鍋子,偶爾聊上兩句家常瑣事。

    新年將至,府中?的事也多了起來?,她不但得做好府上的年節安排,還要準備對外?來?往的年禮。這收禮送禮也有許多講究,好在她身邊有喬嬤嬤幫襯著,不然真叫她一個?人?應付,怕是要愁掉不少頭發。

    她提起府中?人?情來?往,裴瑕都靜靜聽著,時不時提點兩句,叫沈玉嬌心里有個?數。

    夫妻倆這般坐著吃鍋子,有商有量的,恍惚間?,皆覺出一絲平實的脈脈溫情。

    待一頓羊肉鍋子吃完,已是午后,風雪稍停。

    兩人?上了馬車,一同往大雁塔而去。

    大抵是吃得太飽,馬車搖搖晃晃了一段路,沈玉嬌便犯了飯困,眼皮越來?越沉,腦袋也小雞啄米般栽著。

    裴瑕見狀,沉默地坐過去,又伸手捧住她的腦袋,緩緩帶到肩頭。

    動作間?,沈玉嬌迷迷糊糊睜眼:“郎君?”

    “睡吧。”裴瑕道:“到了我叫你。”

    他的嗓音溫和,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沈玉嬌嗯了聲,放縱困意?靠著他睡去。

    裴瑕垂下?眼,看?著那乖巧靠在肩頭的小腦袋。

    輕晃的車廂里光線微暗,她柔嫩的臉頰如凝結的豆腐般,雪白?輕軟,又因剛飽餐一頓,透著些清透的紅潤,黛眉彎彎,朱唇盈盈,實在是越看?越可愛。

    這是他的妻。心底深處的那個?聲音忽然響起。

    似強調般,又道,只是他一人?的。

    靜靜看?了好一會兒,裴瑕也偏過頭,抵著她的腦袋,緩緩闔上眼。

    車廂里夫妻倆十指緊扣,相互依偎,一片靜謐溫馨。

    待到馬車停在大雁塔,凜冽的風又吹來?片片雪花。

    按照原本的計劃,夫妻倆要去雁塔后的梅林逛逛,但許是懷了身子的緣故,沈玉嬌愈發怕冷,且吃飽了人?也犯懶,一下?了馬車被冷風一吹,就更不想?動彈了。

    但她又怕掃了裴瑕的興致,畢竟清晨出門前,她還殷切與他介紹:“若要看?雁塔雪景,后院的梅林位置最好,既能看?到琉璃白?雪覆寶塔,還能看?到寒梅傲雪,真是再好不過的景致了。”

    早上說出的話,現在又反悔……

    沈玉嬌心下?懊悔,都怪這天氣,好端端怎么又飄雪。

    裴瑕看?出她這副難以啟齒的懶意?,也沒拆穿,只道:“下?雪路不好走,不如今日便不去梅林,到佛前燒過三炷香,便回府休息?”

    這話正中?沈玉嬌下?懷,仰起臉,眉眼都染上歡喜:“真的?”

    裴瑕薄唇輕扯,“這么高興?”

    沈玉嬌對上他眼中?調侃笑意?,也知他曉得自己?犯懶了,不尷不尬笑了一下?:“誰知道今年冬天這么冷。”

    而且往年冬天逛梅林,她身子輕盈,也不像現在這樣,肚里還揣著個?娃娃。

    “梅花年年開,明年再看?也無妨。”

    “郎君說的是。”沈玉嬌頷首,又朝他彎眸道:“等明年孩子落了地,我身子輕便,一定與你踏雪尋梅,再不臨陣脫逃了。”

    “好。”裴瑕應著。

    沈玉嬌牽著他的衣袖:“走吧,去燒香。”

    話音方落,一陣凜冽寒風拂來?,冷得她直縮脖子,倒吸涼氣:“好冷。”

    頰邊忽的覆上一片溫熱。

    沈玉嬌一怔,抬眼便見裴瑕伸著手,揉了揉她的臉,她驚愕:“郎君?”

    身前的男人?卻神色自若,輕輕撥過她的額發:“沾了一片雪。”

    沈玉嬌眼睫輕眨:“……”

    頭發沾雪,他為什么揉她的臉呢?

    也不等她多想?,就被男人?攬入懷中?,他平靜嗓音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笑:“走吧。”

    漫天飛雪,蒼茫一色。

    不遠處的樓廊之上,一襲白?色狐裘的壽安公主望著大雄寶殿前那對親密相依的身影,目光怔怔。

    原來?那清冷如玉的河東君子,私下?與妻子相處,竟是這般溫柔似水……

    她今日也穿著一身白?狐裘,遠遠瞧著和那沈玉嬌身上的差不多。

    為何被裴守真攬在懷中?的女?子不能是她呢?

    為何能叫裴守真那般含笑凝望的不能是她呢?

    為何……偏不能是她呢。

    “那位郎君貌似不錯,就是離得遠了,瞧不大清楚。”

    冷不丁響起一道嬌媚嗓音打斷了壽安公主的思緒。

    她回過臉,便見自家姑母錦華長?公主,裹著件火紅裘衣,保養得當的艷麗臉龐噙著一抹淺笑,曖昧乜著她:“壽安喜歡這樣的?”

    錦華長?公主乃是先帝最疼愛的幼女?,又在昭寧帝登基時有從龍之功,是以在長?安城一干王公貴族之中?,地位不容小覷。

    她二十歲便守了寡,昭寧帝曾想?再給?她找一個?駙馬,被她拒絕。倒也不是情深意?重要為亡夫守寡,畢竟前任駙馬據說是被她親手所?刃。拒絕賜婚后,她也沒閑著,往后這十八年,公主府里幾乎夜夜笙歌,她身邊也從不乏年輕力壯的男寵——

    外?界傳言,錦華長?公主府中?有男寵三百人?。

    壽安公主知道,沒那么夸張,固定也就三十號人?,只一過二十五歲,就會淘汰一批,換批新人?進府。

    也因著錦華長?公主這份浮浪輕佻,文官沒少參她。@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昭寧帝私下?也讓長?公主收斂些,長?公主只道:“皇兄后宮有佳麗三千,我貴為一朝公主,又沒有駙馬,后院養三十個?寵兒玩玩怎么了?那些御史一個?個?道貌岸然,面上讀著讀圣賢書,私下?里狎妓換妾,可比我花樣多,我堂堂一國長?公主,難道還得被他們這群老東西管著?”

    她說得理?直氣壯,昭寧帝悻悻然,也不好為這種事真與她計較——

    畢竟她也不像其他王爺造反謀逆,養幾個?男寵玩而已,隨她去吧。

    皇帝不管,臣子們也不好多說,何況錦華長?公主性情乖戾,睚眥必報,那些參她的文官,有一個?算一個?,都會被她報復,輕者府門前被潑糞,重者府中?親人?出些“意?外?”。

    久而久之,再無人?敢置喙長?公主的內帷之事,生怕惹上這個?心狠手辣的“瘋”女?人?。

    這會兒聽到自家姑母問起,壽安公主心頭一凜,忙道:“沒有,姑母,你別瞎猜。”

    “我瞎猜?你那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那位郎君身上了。”錦華長?公主嬌美臉龐笑意?燦爛:“看?上就看?上了,有何不好承認的?”

    “姑母。”壽安公主到底臉皮薄,聽得這話,羞赧垂下?臉:“你別說了。”

    “唉。”錦華長?公主搖搖頭,又吩咐身旁太監:“去,將那郎君請來?。”

    壽安公主一聽,霎時傻了眼,連忙去攔:“姑母,你…你請他來?做什么?”

    “你不是喜歡么?叫過來?看?看?清楚呀。”

    “不不不,不行。”壽安公主忙不迭搖頭:“他…他不是一般人?,而且,他妻子還在身邊呢!”

    錦華長?公主拉長?聲音“哦”了聲,饒有興致:“你認識他?”

    壽安公主咬了咬唇:“他便是河東裴氏的六郎,裴瑕。”

    “原來?是他啊。”錦華長?公主恍然,攏了攏身上那件無一絲雜色的火紅裘衣,瞇眼回想?:“幾年前我好似見過一回,唔,模樣是挺清俊。”

    只那時他年紀小,還未及冠,模樣雖好,但太嫩了——

    像她這種經過風月的□□,找男人?還是偏好那種肩寬腰窄、氣力足的健壯男兒,床帷間?方才更加得趣。

    “你若真的喜歡,那就想?辦法弄到手唄。”

    見自家侄女?那滿臉錯愕,錦華長?公主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著腕間?璀璨奪目的寶鐲,不緊不慢地笑:“這般看?我作甚?我們可是公主,這天底下?數一數二尊貴的女?人?。若是貴為公主,連個?中?意?的男人?都得不到,這公主當的還有什么意?思?”

    說罷,她望向那雪色茫茫的遠方,紅滟滟的嘴角掀起一抹譏誚弧度:“那可當真是,沒意?思極了。”

    【55】

    【55】/晉江文學城首發

    謝無陵一行從江州登船后, 一路緊t?趕慢趕,總算趕在除夕這日,到達長安。

    為了?不叫鎮南侯府的老太太與各房夫人擔心, 從驛站出發前, 他?們這一行人都換了?身簇新的行頭。

    那霍小世子穿著件新裁的緋紅錦袍,烏發以玉冠高豎, 腰系革帶,腳蹬鹿皮靴,脖子上還戴了個赤金墜雙福鎖片的項圈, 這般一打扮, 唇紅齒白, 清秀斯文,一派高門大戶的富貴喜慶。

    謝無陵瞧見了?, 與身旁的岳弘打趣:“咱們小郎君穿紅袍可真俊俏, 打眼?瞧著跟小姑娘似的。”

    也不等岳弘答, 走在前頭的霍云章回過頭, 狠狠瞪了?謝無陵一眼?:“你才小姑娘, 你全家都小姑娘!”

    謝無陵一噎。

    他?知?道這小屁孩有些?驕縱高傲,但?這一路上有說有笑,比這過分的調侃都沒?見他?動氣, 怎的這就急眼?了??

    謝無陵想?了?想?,到底還是朝這一路教他?兵法的“小夫子”抱拳賠罪:“小郎君莫生氣, 屬下這是夸你長得?好?看呢。”

    霍云章冷哼,“我一個兒郎要那么好?看作甚?上陣殺敵靠得?是腦子和拳頭, 臉蛋頂個屁用。”

    謝無陵:“……”

    竟然把小郎君急眼?到說臟話?了??這可真是稀奇。

    難道這個年紀的小郎君格外敏感, 不喜歡被比作小姑娘?

    不等他?開口,霍云章上下打量他?一眼?, 嗤笑:“你還說我呢,你穿這一身,頭上若再?戴個假髻,那才真是個閉月羞花的美人兒呢。”

    今日除了?小世子穿新衣,隨行親衛們也都換了?套新裁的紅色缺胯夾襖袍。只侍衛的衣袍都是暗紅棉袍,比不得?主?子的織金錦緞鮮亮精美。

    但?侍衛們體格魁梧,又是練武之人,自有一派與常人不同的精氣神。而謝無陵身高挺拔,長臂長腿,同樣的暗紅夾襖穿他?身上,愣是比旁人更為板正,何況他?生著一張秾俊的好?臉,狹眸如墨,薄唇如朱,穿紅色愈發襯出他?那股瀟灑不羈的氣度。

    “謝侍衛,長安貴人有不少好?男風的,你可得?在我旁邊跟緊點,要是被人搶走了?——”霍云章勾唇:“你就留在長安謀富貴吧。”

    謝無陵:“……”

    這狹促的小屁孩。

    “瞧見我這拳頭沒??”他?握拳朝空氣揮了?揮,咻咻破風聲響起:“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招惹老子,老子一拳把他?打得?他?娘都不認識!”

    霍云章看了?眼?那充滿力量的斗大拳頭,再?低頭看看自己?文文弱弱的小拳頭,眼?底升起一抹艷羨,面上卻不顯,只哼了?聲:“懶得?與你廢話?,快趕路了?!”

    一旁的岳弘見這一路斗嘴的“師徒”總算消停,連忙應道:“是是是,這就出發,別讓府中老太太等急了?!”

    待霍云章上了?馬車,謝無陵和岳弘兩人并肩騎馬,隨著其他?精銳親衛、奴仆等一同跟在車后。

    鎮南侯府老太太盼孫心切,還沒?進城,就派了?管家帶人到灞橋來接。

    謝無陵看著四周茫茫白雪,荒蕪蒼野,冷不丁問岳弘:“這就是灞橋?”

    岳弘是霍家親衛軍,從前也到過長安,聽到這話?,點頭:“對,這就是灞橋。怎么了??”

    “沒?什么。”謝無陵嘟噥,就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嬌嬌與他?說的灞橋是,年年柳色,如煙如絮,游人如織。

    大抵是時節不同吧,這大冷天的,鬼才愿意?往這跑。

    思緒紛亂間,大部隊繼續朝前行進。

    一個時辰后,長安城恢弘壯麗的城墻映入眼?簾,城樓匾額上那濃墨重彩的“長安”二字,深深撞進謝無陵的心里。

    這是謝無陵第一次來長安。

    在認識沈玉嬌之前,他?對長安并沒?多少興趣,只知?這是天子居所,大梁國?都,再?怎么繁華富庶、風光如畫,也都和他?沒?關系。

    但?現在不一樣了?。

    長安不僅是一座城,更是他?的嬌嬌從小生長的地方。

    他?此刻打馬走過的這段路,嬌嬌可能也走過。

    他?此刻看到的某一塊磚、某一棵樹、某一家酒旗,嬌嬌可能都凝眸看過。

    他?此刻經過的食攤、綢緞莊、胭脂鋪,嬌嬌都可能光顧過。

    這座名喚長安的城池,因著沈玉嬌的存在,在謝無陵心里變得?格外不同。

    一想?到他?現在和沈玉嬌在同一座城里,也許某個拐角就能見到,他?胸腔里的心臟克制不住地狂跳。

    岳弘見他?打一進城就變得?格外興奮,只當他?是第一次來到國?都,被這壯闊繁華的城池迷住了?,熱情笑道:“等咱們將小世子送回侯府,也能歇上一陣時日,到時候我陪謝老弟到長安四處逛逛?”

    “那敢情好?。”謝無陵勒著馬繩,邊打量著這座規劃齊整的熱鬧城池,邊向岳弘打聽起長安各府的情況。

    岳弘長年駐守寧州,對長安各府情況也只知?道個大概,于是將他?知?道的都與謝無陵說了?。

    謝無陵聽岳弘一張嘴說的都是王爺、皇子、國?公、侯爺,心下暗想?,天子腳下到底是不同。在他?們金陵,郡守就已經是天大的官了?,可若將那崔郡守放到長安城里,都不知?道排到哪去了?。

    忽又想?到八月里,他?在縣衙謀了?個皂隸的差事,興沖沖地在嬌嬌面前嘚瑟,還放言要讓她做官太太——

    現在想?想?,當真是井底之蛙,滑稽可笑。

    可見過大世面的嬌嬌,非但?沒?瞧不起他?,還主?動替他?理?了?衣袍,說她相信他?一定會是個好?衙役。

    他?的嬌嬌,怎么就這么好?呢。

    謝無陵一顆心暖融融的,就連長安凜冽刺骨的寒風,好?似都因那人的存在而變得?溫柔。

    馬車到達鎮南侯府時,已是未時。

    看著侯府高大軒麗的外墻、朱釘紅漆的雙開大門,還有門口那兩頭威風凜凜的石獅子,謝無陵暗嘆,公侯之家,當真是氣派非凡。

    待進了?府,穿過長長走廊,一路雕欄玉砌,飛檐斗拱,嶙峋山石,奇花異草,更是恍若到了?另一個世界般。

    他?原以為郡守府已經足夠寬敞華麗,可這鎮南侯府,比郡守府還要大上幾倍。

    然而岳弘卻與他?道:“這算什么,你要有機會進了?應國?公府,那才是真正的金銀富貴窩,聽說他?們府上的地磚都是玉石,門前擺著的盆景都是金銀絲鑲嵌寶石,入了?夜他?們府中都不點燈燭,拿雞蛋大的夜明珠照亮呢!”

    玉石為磚,明珠為燈?

    謝無陵眉梢輕挑,如此鋪張奢靡,這應國?公聽著不像什么好?鳥啊。

    霍云章進府后,直奔上房與親人團聚。而謝無陵他?們這些?護送的親衛,任務完成,便被管事的安排去了?侍衛處。

    霍府簪纓世家,祖訓便有一條“愛兵如子”,是以府中對他?們這些?親兵也格外大方,侍衛處兩人一間房,被褥整潔,熱水齊全,還備了?熱茶糕點。

    負責他?們起居的管事還道:“今兒個是除夕,為慶賀一家團聚,老太太還請了?戲班子來府中唱戲。老太太還說,小世子能平安趕回家中過年,也多托了?各位將士的忠心護送,特地多設了?兩桌席,請諸位夜里一道聽戲吃席,共迎新歲。”

    親衛們聞言,個個高呼霍老太太仁德。

    管事交代完夜宴安排,剛要離開,謝無陵在門口追上他?,拱手笑道:“敢問這位老哥,你可知?裴府在哪?”

    打從這批親衛一入府,管事的就注意?到這位俊朗不凡的年輕親衛,心里還想?著,現在親衛的要求這么高了??現下見這美男子主?動與自己?搭話?,管事態度也放得?客氣:“長安城中有好?幾家裴府,不知?你問的哪家?”

    謝無陵道:“裴瑕,之前隨軍平叛淮南的那個。”

    “你說的是裴氏宗子府上啊。”管事恍然,想?了?想?:“我們府上與他?府上沒?什么來往,具體位置我不清楚,只知?是在東市邊上的永寧坊。”

    “永寧坊。”謝無陵呢喃,又問:“離這遠么?”

    “遠倒是不遠,就與咱們府上隔了?兩個坊。”

    “多謝老哥。”謝無陵朝管事拱了?拱手,“我到了?那邊再?打聽。”

    見他?那匆匆離去高大的背影,管事忽的想?起什么,喊道:“小兄弟,你若是出府,可得?在天黑前回來啊,萬一宵禁回不來可糟了?!”

    謝無陵沒?回頭,只舉起手擺了?擺:“知?道了?,多謝提醒!”

    還挺有禮數。管事搖頭輕笑,走了?兩步,又后知?后覺琢磨起,他?個世子親衛,跑到裴府作甚?-

    冬日白晝短,一到午后,天色就變得?昏暗。又因著今日是除夕,家家戶戶團圓的日子,街上的商鋪、酒樓t?、攤販比往日更早收攤關門,還不到酉時,街上便變得?蕭條清冷,唯一喜慶的大抵是各家門前掛著的紅燈籠與新貼的對聯。

    昏朦天色里,一輛華蓋朱輪的馬車緩緩駛入永寧坊。

    聽得?那打在車窗的沙沙響聲,抱著銅沉手慵懶坐在車里的沈玉嬌蹙了?蹙眉:“怎么又下雪了??”

    雪景雖美,卻也實在麻煩。冷且不說,結冰地滑,她本就懷著身孕出門不易,下雪天就更惱人了?——她明日還得?隨裴瑕一同去裴氏族伯、族叔家拜年,初二也得?去李家和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他?們拜年,還有姨母家,裴氏姑母家……

    好?在他?們才來長安不久,目前就這幾家親戚要走動,待到日后住久了?,交際多了?,更有的忙。

    裴瑕聽到她這小小的抱怨,推窗往外看了?眼?,神情淡然:“小雪而已,過會兒就停了?。”

    “不知?晚上還下不下。”沈玉嬌道:“今晚還得?守歲呢。”

    他?們這是從李府回來,本來外祖父李從鶴想?留兩個小輩在李府吃年夜飯,但?沈玉嬌想?到如今她是裴氏婦,且她與裴瑕有自己?的府邸,怎好?帶著郎君留在外祖家過年,到底還是坐車回來。

    “夜里守歲,你若是困了?,就靠著我小憩片刻。”

    裴瑕道:“待到子時,我喚你一同點爆竹。”

    沈玉嬌聞言,朝他?赧然輕笑:“我盡量撐一撐,應當沒?那么困。”

    裴瑕不置可否。

    不多時,馬車在裴府門前停下。

    裴瑕先?下車,接過奴婢遞來的傘撐開,那細細碎碎的雪砸在傘面上,嚓嚓作響。

    他?一手執傘,一手朝車里伸去:“外頭風大,氅衣裹緊些?再?下來。”

    “好?。”沈玉嬌將氅衣穿好?,又戴上毛絨絨的兜帽,只露出一張雪白嬌嫩的小臉,才鉆出馬車,搭上裴瑕修長的掌心。

    男人的手溫暖有力,穩穩扶著她下車,又習慣性攬住她的腰,將她帶入懷中。

    沈玉嬌知?道他?這是擔心她腳滑跌跤,畢竟肚子大了?,多有不便。

    “多謝郎君。”她輕聲道,面前男人卻沒?出聲。

    沈玉嬌一怔,抬起眼?,便見裴瑕偏著臉,看向別處。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堵堆著積雪的白墻,不禁疑惑:“郎君,你看什么呢?”

    裴瑕緩緩收回視線:“沒?什么。”

    “哦。”沈玉嬌道:“那快進去吧,風刮得?臉疼。”

    裴瑕看了?她微微泛紅的鼻尖,攬在她腰間的手緊了?些?:“走吧。”

    兩人并肩上臺階,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待會兒年夜飯的菜色。

    剛要跨過大門臺階的剎那,沈玉嬌腳步忽的一頓。

    裴瑕垂眸:“怎么了??”

    怎么覺得?背后有人在看他?們?

    沈玉嬌回頭看了?眼?,視線卻被傘面遮住。

    “沒?什么。”她輕聲道。

    然而邁進府門,傘面稍側,她又忍不住朝后投去一眼?。

    卻見那昏冥天地間,細雪紛紛,那堵積著殘雪的墻壁后,一抹紅色袍擺一閃而過。

    快得?仿若她的錯覺。

    大抵是個過路人吧-

    關閉坊門的最后一刻,謝無陵回到鎮南侯府。

    天色已然全黑,侯府處處亮起大紅燈籠,燈火輝煌,小世子歸來,府上奴仆們忙忙碌碌張羅著除夕宴,臉上都溢滿過年歡聚的喜色。

    隔著遠遠一段距離,岳弘一見到那道朦朧暮色里走來的高大身影,連忙上前:“謝老弟,你剛才去哪兒了?啊?我把這院子找了?一遍,都沒?見到你人影。西堂那邊的戲臺子都唱起來了?,秦老大先?帶著其他?兄弟過去了?,你要是再?遲一步,我也過去了?。”

    走得?近了?,見到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岳弘嚇了?一跳:“你…你這是怎么了??”

    從寧州出發這一路,哪怕和盜匪廝殺力竭,渾身是血,這家伙都是一派斗志昂揚、嘻嘻哈哈的模樣。怎就這么一會兒不見,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成這樣了??

    謝無陵薄唇勉強扯出一抹弧度:“我沒?事。”

    “你這叫沒?事?到底咋了?,誰欺負你了??跟兄弟說,兄弟給你找場子!”

    “真沒?事。”

    謝無陵道:“就剛才進門跌了?一跤,摔得?有點疼。”

    岳弘:“……”

    他?咋這么不信呢?

    但?見他?一副悶悶不語的模樣,也沒?再?多問,只一把攬過他?的肩:“行了?,男子漢大丈夫,跌一跤至于么?若是叫小郎君知?道了?,肯定得?笑話?你了?。走走走,今兒個過年,咱們兄弟喝酒吃肉,高興點!”

    謝無陵心不在焉“嗯”了?聲,跟著岳弘往西堂去。

    這場除夕宴辦得?格外熱鬧,府中金貴的獨苗苗回來了?,霍老太君喜得?合不攏嘴,連帶著放賞錢也格外大方,除了?臺上的戲班子得?了?賞,謝無陵他?們這兩桌親衛也都一人得?了?個厚厚的新年紅封。

    岳弘往袖里一掂量,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低低與謝無陵道:“明日大年初一,肯定還有賞錢,這趟差事跑的,可比你留在軍中過年強吧?”

    謝無陵接過那紅封,看也沒?看,揣進懷里,繼續喝酒。

    侯府的酒,明明比他?從前喝的所有酒都要香醇,可他?越喝,越覺得?喉中發苦。

    眼?睛盯著雕欄畫棟的戲臺,那上頭正在咿咿呀呀唱一出才子佳人的戲——

    滿腹經綸的書生遇到閨閣里的嬌小姐,倆人月下彈琴,詩文傳情,端的是情意?綿綿,天生一對。

    就如傍晚時分,裴府門前那一對身影。

    他?朝思暮想?、放在心尖上的人,在風雪中一襲白色氅衣,被另一個男人牢牢攬入懷中。

    他?們倆,都是琉璃玉雕般的人兒。

    門當戶對,郎情妾意?,那樣的般配。

    而他?躲在墻角后,像個覬覦他?人幸福的小賊,見不得?光,上不了?臺。

    可那明明是他?的妻。

    他?系著紅綢騎著馬,在金陵城最熱鬧的城隍廟前將她迎上花轎,兩邊的路人都笑著與他?說恭喜。

    他?們在土地公面前敬過香火,當著尊長媒人、親朋好?友的面拜過天地,他?給她繡了?鴛鴦戲水的紅蓋頭,她給他?縫了?并蒂蓮開的結發荷包。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們,祝他?們永結同心,白頭到老。

    只差一點,就只差一點。

    老婆孩子熱炕頭,夫妻相伴到白首。

    他?的妻、他?的家,一夕之間,都沒?了?。

    “憑什么……”骨節寬大的手掌緊捏著酒碗,謝無陵雙眼?通紅,啞聲呢喃:“憑什么。”

    憑什么才子佳人非得?是一對。

    憑什么有權有勢就能奪走他?的妻。

    憑什么。

    他?不服。

    “謝老弟,你在說什么呢?”岳弘湊上前。

    桌上其他?親衛起哄道:“這么快就喝醉了?啊?”

    “這酒量不太行嘛。”

    “誰說老子不行?”謝無陵一拍桌子,一張俊臉酒氣通紅:“老子行得?很!”

    “好?好?好?,你行你行,那就繼續喝!”

    “反正明日也沒?什么事,今晚不醉不歸。”

    酒桌上觥籌交錯,美酒一碗接著一碗,飲個不停。

    戲臺上才子佳人的戲也唱完,換做一出沙場殺敵的武戲,那武生一口氣連翻十八個跟頭,贏得?滿堂喝彩。

    除夕宴的熱鬧一直到深夜,岳弘將醉得?不省人事地謝無陵架回了?侍衛所。

    “唉,好?端端的如何喝這么多?”岳弘搖頭:“守歲也守不了?。”

    謝無陵趴在床上,俊臉酡紅,眼?眸半睜,口中呢喃著:“嬌嬌……”

    “交什么?”岳弘俯身。

    “嬌嬌……”謝無陵抱著枕頭,臉蹭了?蹭,醉醺醺道:“嬌嬌,別忘了?。”

    得?嘞,又一個想?媳婦想?瘋了?的。

    “你說你,這么想?你媳婦,你從軍作甚?待在金陵陪著媳婦孩子不好??”岳弘不解。

    “媳婦…我媳婦……”

    謝無陵翻了?個身,勉力睜著眼?,盯著昏暗的房頂:“我答應過她,得?出人頭地,當大將軍……”

    “呵,你這媳婦要求倒是高。難道她是相府娘子不成?還非得?要你當大將軍。”

    “是啊,我媳婦兒是相府娘子……”謝無陵打了?個醉嗝,按著胸口那荷包,訥訥道:“你不知?道,她可好?了?,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子……”

    “真是醉糊涂了?。”

    岳弘翻了?個白眼?,起身給他?扯過被子:“你好?生歇著吧,我去前頭守歲放爆竹了?。”

    房門合上,屋內很快靜謐下來。

    桌上一盞油燈微弱亮起,昏黃光芒靜靜籠罩著墻邊那張長榻,以及榻上側躺著的高大身影。

    長指牢牢捏著那個大紅荷包,放在唇邊,小心翼翼又虔誠地貼著。

    分別時,那個落在唇邊的輕吻,猶如黑暗中的一道光,照亮他?踽踽獨行t?的一路。

    與盜匪廝殺搏斗時,他?也怕死。這一路艱苦跋涉,他?也怕累。

    但?他?更怕,更怕——

    “嬌嬌,別忘了?我。”

    晰晰燎火光,氳氳臘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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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風雪交加時,后院里間暖意?融融。

    沈玉嬌靠在榻邊,邊等著子時來臨,邊重溫起這一年來家中寄來的書信。

    雖然不能一家團聚,但?看著熟悉的字跡,還有信中那一句句殷切問候,也能聊以慰藉。

    除了?嶺南的書信,還有兩封金陵來的書信,但?金陵的書信上只寫著平安的近況,未有一字,提及那人。

    沈玉嬌當然也理?解,畢竟她本就不該再?與那人有多余的牽扯。

    只是看到信上說一切皆好?,她忍不住去想?,這“一切皆好?”的“皆”字,可包含了?謝無陵?

    但?孩子安好?,他?應該也是好?好?的吧。

    這會兒,他?應當是斬只烤鴨,喝點小酒,和平安在那小院子里過年?

    也不知?金陵今年落了?雪么?

    “在想?什么?”

    眼?角忽的拂過一抹微涼,沈玉嬌怔怔抬眼?,便見裴瑕收回手,捻著指尖那點點濕潤,眉心輕折:“哭了??”

    “啊?”沈玉嬌愣了?愣,掖了?下眼?角:“大抵是看久了?書信,眼?睛有些?累了?。”

    裴瑕瞥過她手邊那封信,紙張的顏色,是金陵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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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眸光輕動了?動,他?抬手收拾著那些?信紙:“既然累了?,就別看了?。”

    又推開半窗:“看看遠處,眼?睛會舒服些?。”

    沈玉嬌輕輕“嗯”了?聲,朝外看去。

    庭院里按照舊俗,燃燒著一方篝火,木柴燒得?通紅,火光照亮整個庭院,也照亮了?墻角那棵梅花樹。

    沈玉嬌驚奇出聲:“那棵梅樹開花了?。”

    裴瑕循聲看去,果見那皚皚積雪里,映著明亮火光,遒勁的枝葉上綻放了?一朵小小的紅色梅花。

    “今早出門時都沒?開呢,沒?想?到半夜竟然悄悄開了?。”沈玉嬌眉眼?間漾出笑意?:“紅梅報喜,這可真是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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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瑕見她高興,眉眼?也舒緩。

    只看到那株紅梅時,鬼使神差想?起在金陵買的那一套四時之景的絨花——

    那里頭有一枝紅梅,做得?栩栩如生。

    他?買的時候,便想?著冬日里正好?讓沈玉嬌簪上,既應景,寓意?也好?。

    但?那套絨花,至今未送給她,而是被他?放在洛陽舊邸的書房,束之高閣。

    他?不愿她再?想?起和金陵有關的一切,哪怕是一朵來自金陵的絨花。

    至于那個孩子……

    遲早也是要接回來的。

    他?從未過問她在金陵與那地痞相處的事,問了?也沒?甚意?義。

    終歸,她現在陪在他?身邊,仍是他?的妻。

    而時間,會幫著她,一點點忘卻關于金陵的一切……

    “玉娘。”

    “嗯?”沈玉嬌回眸。

    清冷如玉的男人走到她身側,輕輕攬住她的肩:“忙完這一陣便是上元燈節,待到那日,我們一同去看燈如何?”

    長安燈節,熱鬧盛大,一年之最。

    沈玉嬌雙眸輕彎,欣然應道:“好?呀。”

    話?音落下,遠處傳來爆竹聲,院里也響起丫鬟奴仆們的歡呼:“新歲到了?,新歲到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庭院里火光加入竹管后噼里啪啦,喧鬧非凡。

    沈玉嬌捂著耳朵,朝裴瑕道:“郎君新禧,祝郎君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映著熠熠火光,裴瑕望著妻子瑩白嬌麗的笑靨,清闊眉宇也徐徐綻開一抹溫和淺笑:“娘子新禧,愿娘子新歲安康,萬事無憂。”

    更愿天上人間,占得?歡愉,年年朝暮,似今夜。

    【56】

    【56】/晉江文學城首發

    元壽二十年, 正旦,風雪稍歇,天清氣朗。

    新年新氣象, 裴府上?下的奴仆們也都換上簇新的襖子, 男仆穿褐色夾襖,腰間?系條紅腰帶。女婢們則梳起油光水亮的辮髻, 綁著喜慶的紅繩,見面?皆是笑?容滿面?,和和氣氣, 作揖互道新禧安康。

    沈玉嬌醒來時, 便見夏螢和冬絮兩婢穿著紫紅色春綢絲綿的襖子, 白蘋與秋露兩婢穿著蔥心綠的五福捧壽襖,四人齊齊站成?兩邊, 臉上?帶著令人舒坦的笑?容, 躬身與她問好:“娘子新禧, 奴婢們祝姑娘新春安泰, 福壽雙全!”

    一覺醒來看到這幾張精神充沛、喜氣洋洋的嬌俏笑?臉, 沈玉嬌心情也大好,扶著肚子從床上?緩緩起身,朝她們笑?道:“新年新禧, 祝你們也都?安泰如意,事?事?順心。”

    說話間?, 喬嬤嬤也梳著一頭整齊圓髻,笑?吟吟迎上?前與沈玉嬌問好:“老奴年紀大, 昨夜熬不住太晚, 今朝來和娘子道新禧了!”

    “嬤嬤新禧。”沈玉嬌彎眸,又朝屋外望了望, 問喬嬤嬤:“是不是該給府里人發新年紅封了?”

    “是呢。”喬嬤嬤叉著手笑?道:“不過娘子莫急,你有身子,慢慢來,讓小的們在外面?等一會兒也不妨事?。”

    “那我還是快些吧。”沈玉嬌搖了搖頭,輕笑?:“這大冬天的外面?冷煞人,可不好叫他們凍著。”

    “娘子心慈。”喬嬤嬤說著,便吩咐冬絮她們下去準備紅封碎銀,自?己則親自?伺候著沈玉嬌梳洗打扮:“待發完府上?賞錢,便要去裴氏叔伯家拜年了。咱們郎君是個有心的,一大早便將年禮清點好,讓人搬上?了馬車,就等娘子這邊收拾妥當,直接上?車就行。”

    沈玉嬌怔了怔:“他一早都?安排好了?”

    喬嬤嬤從菱花鏡里看到她驚訝的臉,笑?吟吟道:“要不說娘子福氣好呢,尋到個這樣體貼人的好郎君!”

    沈玉嬌臉頰微紅,不置可否。

    因著今日大年初一,要去拜年,她也仔細打扮一番,挽起個如意雙環髻,換了件湘色彩繡織錦緞的襖子,配著煙青色緞襦裙,又戴了項金累絲紅寶石瓔珞圈,整個人珠光寶氣,清艷動人,宛若一朵春日里沾著露水的海棠花。

    簡單用過一頓早膳,吃了兩口?春盤,沈玉嬌便坐在正院門前,看著府上?奴仆們排著隊,一一給她請安拜年,又挨個派下新年紅封,討個吉利。

    “娘子新禧,祝娘子新歲安康,事?事?如意!”

    奴仆們拿到賞錢自?是歡喜不已,連連謝恩,歡天喜地忙活去了。

    安排完府上?的事?,沈玉嬌便在婢子的攙扶下去了前院。

    她到達書房時,裴瑕正在書桌前提筆作畫。

    “郎君好興致,初一早上?竟在作畫。”

    沈玉嬌好奇湊上?前,見著那雪白畫紙上?,左上?角斜畫著一支紅梅,不禁莞爾:“是昨夜墻角那枝梅?”

    裴瑕見她來了,放下畫筆:“是,也不是。”

    沈玉嬌:“嗯?”

    “原本是想寫首春詞,提筆不知怎的就落成?畫。”

    裴瑕薄唇輕扯,道:“隨手亂涂,叫玉娘見笑?了。”

    “你這若叫隨手亂涂,那我畫的那些,真是雞爪爬了。”沈玉嬌又看了眼那畫,一朵梅花占據畫紙的小部分:“就是留白太多?了,下面?可以再添些別的。”

    “嗯?”

    “譬如鳥雀、花枝、亭臺樓閣?”沈玉嬌想了想,笑?道:“或者?畫個美人兒,就成?了副冬日梅花仕女圖。”

    她不過隨口?玩笑?,裴瑕卻望著那雪白畫紙,若有所思:“我極少畫人物。”

    便是偶爾畫些人物,也是獨釣寒江的漁夫、山間?砍柴的樵夫、橫吹牧笛的小童……

    仕女圖,從未畫過。

    平靜的視線緩緩落向沈玉嬌的臉,忽的勾起一番興致,他道:“我將玉娘畫入其中,可好?”

    “我?”沈玉嬌詫異,在他的注視下臉頰微微發燙:“我…我大著肚子呢,有什么好畫的。”

    裴瑕道:“女子懷胎,諸多?不易。將你的孕像入畫,待到我們孩兒長大了,也可將這畫給它看,叫它知道身為人母的辛苦。”

    說到這,他忽的沉默下來。

    沈玉嬌從他這沉默,也明白了什么。

    大年初一的清晨,首先該與家中父母尊長拜年。

    雖說他們早幾日便將年禮和家書送去洛陽,但?王氏一人在舊邸過這個年怕是也不好過。

    “郎君。”沈玉嬌盡量壓下心底那份沉悶愧疚,擠出個笑?,去牽他的袍袖:“馬車已經備好,我們先去族伯家拜年吧。若拜完年回來,你還有興致,我便坐著讓你入畫。”

    裴瑕瞥過她的手,抬手牽在掌心,若無其事?勾了下嘴角:“好。”

    夫妻倆心照不宣地選擇不提那茬,牽著手一起往外走去。

    新年伊始,萬物更新。

    家家戶戶門前都?換上?新的桃符,大門兩側的“神荼”、“郁壘”二神畫像,在凜冽t?寒風中威風凜凜。

    裴氏一族在朝為官者?眾多?,但?與裴瑕這房關系較為親厚的尊長,也就三家,一家為裴氏族伯太子少師裴嚴,另兩家則為國子祭酒裴峎、中書侍郎裴行秋。

    大年初一這日,裴瑕與沈玉嬌便走了這三家裴氏親戚。

    待到初二日,夫妻倆一早去了李府,給外祖父母拜年。

    正好沈玉嬌的姨母大李氏也帶著兩個女兒回娘家拜年,一家人其樂融融吃了頓午飯。

    說起沈玉嬌的姨母大李氏,她當年嫁去勇威候府時,李從鶴還是個四品官,這門親事?算是李家高攀。李從鶴為著清名,并不想許這門婚事?,但?姨母與姨夫暗生情愫,一個非卿不嫁,一個非卿不娶。

    總之當年還有些小波折,這事?母親李氏也沒與沈玉嬌細說,最后?大李氏還是如愿嫁去了勇威候府,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只她膝下唯有兩個女兒,為此?沒少被婆母刁難,妯娌嘲笑?,萬般無奈,在二表妹兩歲時,忍著心酸給姨夫納了兩房妾侍,繁衍后?嗣。

    但?她沒生出兒子這事?,仍是她此?生無法釋懷的心病,也成?為她在侯府中處境窘迫的原因之一——

    無論是她上?頭的嫂子還是下頭的弟妹,都?有嫡長子,唯獨她這房沒有,總覺連累著丈夫都?在府中抬不起頭。

    沈玉嬌其實很喜歡這位溫柔心善的姨母,也知姨母其實很疼她們這些女孩兒,只在這后?宅之中,擁有一個“子嗣”,實在能叫女子的處境好過不少。

    這日難得人齊,一家人歡聚一堂,有說有笑?,就連一向糊涂的李老太太這日都?難得清醒了一陣。

    直到傍晚,眾人才依依不舍辭別,臨走前,大李氏還邀沈玉嬌初十去勇威候府吃席。

    勇威候府的老太太正好做七十的大壽。

    姨母相邀,且那日舅母宋氏也會去,沈玉嬌想著日后?要在長安城里長居,各府的來往應酬也必不可少,既有姨母、舅母牽線搭橋,便答應下來。

    接下來的幾日,沈玉嬌又隨裴瑕走了幾家親戚,直到初五才算消停,能夠在院里好好歇一歇。

    轉眼到了初十那日,勇威候府的壽宴。

    裴瑕本打算陪沈玉嬌一起去,二皇子忽然?邀他一同宴飲,沈玉嬌便讓他自?去忙正事?,反正裴瑕還未入仕,與勇威候府也沒什么官場上?的來往,她一人赴宴就足夠。

    因著是姨母家府上?,沈玉嬌從前也去過數回,帶著夏螢和冬絮兩婢子,攜著壽禮便駕輕就熟地去了。

    這算自?沈家落敗之后?,她第一次在長安一干貴婦女眷面?前亮相——

    以裴氏宗婦、賢妃義女的身份。

    一干赴宴的貴婦女眷們見著她,自?是難掩打量與議論。

    沈玉嬌充耳不聞,只步履平穩地走到勇威候府齊老太太面?前,面?帶盈盈淺笑?,屈膝行禮:“一載未見,老太太仍是這般精神抖擻,紅光滿面?。今日是老太太七十大壽,玉娘祝老太太日月昌明,松鶴同春。”

    齊老太太最初得知二兒媳婦請了沈玉嬌時,還有些不大高興,畢竟沈氏可是因營造寶塔不利而入獄的,現下這沈家的女兒來給自?己祝壽,多?多?少少沾些晦氣。

    可長媳在她耳邊提醒:“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您別記著她是沈氏女,多?想想她可是裴氏婦。她那夫君敢在朝堂上?拒了圣上?準入翰林院的恩旨,說是要明年下場自?己考,這份海口?,若無十足的底氣,天底下有幾人敢夸?”

    齊老太太一琢磨,覺得是這么個理,若是以裴氏婦來看,這門親戚走也走的。

    于是聽到沈玉嬌祝壽,面?上?也端出一副慈愛和氣的笑?:“好孩子別多?禮,懷著身子還來給我老婆子祝壽,實在是有心了。”

    說著瞄向一旁的大李氏,皮笑?肉不笑?:“燕娘,你今日可得好好照顧好你外甥女,莫要怠慢了。”

    大李氏笑?道:“母親放心,媳婦會好生看顧玉娘的。”

    又寒暄一番,有新賓客上?前祝壽,沈玉嬌便先隨大李氏去一旁花廳歇息,與姨母家的兩個女兒,十九歲的表姐寶言,十四歲的表妹寶書閑話家常。

    花廳里燒著暖爐,桌上?擺著各色糕點果子、炒貨果脯,她們邊吃邊聊,不多?時,又有些新媳婦、小娘子也坐了過來。

    大家年紀相仿,雖是不熟,但?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乍一看還算其樂融融。@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也不知誰忽然?起了個頭,說起最近長安城一樁趣事?:“聽說鎮南侯府的小世子回長安了,隨身的親衛里有位美男子。容色出眾不說,還一身好武藝。”

    “然?后?呢?”有人磕著瓜子追問。

    “然?后?啊。”那人聲音小起來,低低道:“聽說是正旦宮宴散去后?,那親衛在宮門外接小世子回府,好巧不巧,正好與錦華長公主?的馬車遇上?了。”

    話未說盡,但?在場眾人都?聽聞過錦華長公主?的風流韻事?。

    一個美男遇上?長公主?,之后?的事?,那可想而知了。

    一時間?,眾女眷皆露出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復雜表情,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笑?著說一句:“那這親衛還真是好命呢。”

    “可不是嘛。”

    攀上?這么根金枝,若是伺候好了,還怕沒有前途?

    “說起來,今日侯府壽宴,霍家可來人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來了吧?我剛才在前頭好像還瞧見了霍家大夫人……”

    “也不知霍小世子來了么?”

    “你是想知道霍小世子來了,還是想知道那位美男親衛來了沒?”

    “哎呀你這狹促鬼!”那小娘子羞紅臉,笑?罵道:“看我不撕你的嘴。”

    “那親衛肯定來不了,這會兒應當在長公主?府里忙著呢。”

    眾人皆掩著唇低低笑?了起來,沈玉嬌聽她們聊著這些,也不搭腔,只慢悠悠剝著手中烤過的橘子,想著什么時候能開席。

    隨著腹中孩子長大,她的食量也見長,若不是喬嬤嬤嚴格控制著她進食,她恨不得一天吃八頓。

    好不容易等到開席,飽食一頓,小娘子們張羅著要玩投壺,沈玉嬌卻吃得太飽,開始犯飯困。

    大李氏也是懷過孕的婦人,知曉身子重就容易疲累:“你先去我院里睡一會兒吧,等前頭忙完了,我回去叫你。”

    沈玉嬌也不與自?家姨母客氣:“姨母你忙吧,你院里的路我熟悉,我自?己去便是。”

    大李氏頷首:“好,周嬤嬤在院里,你見著她,她會照應你。”

    周嬤嬤是大李氏的陪嫁婆子,也是看著沈玉嬌這位表姑娘從小長大的。

    與大李氏和兩位表姊妹打了聲招呼,沈玉嬌便帶著冬絮和夏螢往大李氏的院落而去。

    沈玉嬌年歲尚小時,常來大李氏院里做客,表姐寶言出嫁那年,她還來李氏這小住了半月,現下她住的那間?屋子還留著。

    周嬤嬤見到她來,喜不自?勝,忙讓人將那屋子燒起暖爐,鋪上?新的被褥枕頭,又滿臉慈愛道:“玉娘子安心歇息,老奴去廚房給您煮碗紅豆年糕湯,老奴記著你往年最愛吃這一口?了。”

    見老嬤嬤還記著自?己的喜好,沈玉嬌心下熨帖,也如從前般放軟語氣,撒嬌般道:“周嬤嬤煮的紅豆年糕湯不甜不膩,最合我口?味了。”

    “玉娘子喜歡吃就好。”周嬤嬤說著,忽想起沈家的境遇,忍不住掖了下眼角,哽噎道:“你歇著吧,老奴先退下。”

    被褥、暖爐、熏香皆已安排妥當,周嬤嬤帶著夏螢和冬絮一干奴仆都?退下。

    方才還忙碌熱鬧的屋子里,一下變得靜謐。

    鎏金香爐里燃的是清甜鵝梨帳中香,架子床掛著煙粉色幔帳,枕頭與被子皆是雪青色緞面?,上?面?繡著成?套的芙蓉花開,怕她睡不暖和,周嬤嬤還額外放了條藕荷色散花錦的厚毛毯,可謂是細致妥帖。

    沈玉嬌暗想,果然?還得是這些熟悉的老嬤嬤,做事?更叫人安心。

    她走到床邊坐下,纖纖玉指解開外衣系帶,又褪下頭上?那些珠翠釵環,剛準備摘下耳飾時,斜側的花窗忽的傳來兩下“咔嚓”聲響。

    沈玉嬌摘耳墜兒的動作一頓,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然?下一刻,花窗外又傳來那陣咔啦聲響。

    沈玉嬌:“……!”

    她心下陡然?一緊,難道有老鼠?還是有什么鳥獸在外?

    可那聲響,又聽著不像是動物發出的動靜。

    想了想,她起身,順手抓起一個長頸粉瓷花瓶,小心翼翼朝花窗走去。

    還沒等她走近,花窗陡然?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窗前,一副爬窗的姿態。

    沈玉嬌:“啊——”

    “嬌嬌別喊,是我!”

    刻意壓低的男聲響起,矯健跳進窗t?戶的男人連忙抬起臉。

    冬日明凈的陽光從敞開的花窗照進來,灑在那張劍眉星目的昳麗臉龐上?,沈玉嬌的呼吸霎時屏住,呆呆站在原地,懷疑她是否在做夢。

    屋外傳來冬絮的問詢,伴隨著推門聲:“娘子,您怎么了?”

    沈玉嬌悚然?回神,忙喊道:“沒!沒事?!剛才不小心磕了下腿。”

    “娘子磕得嚴重么?”

    “沒事?,你不必進來,我準備睡了!”

    “好,那娘子您歇息。”

    冬絮那邊將門合上?,退回去:“奴婢就在門外,您有事?隨時吩咐。”

    沈玉嬌長舒一口?氣,再看那噙著淺笑?,狹眸深望著自?己的俊美男人,大腦還有些放空,難以置信。

    幻覺么?還是…在夢里?

    不然?她怎么會看到謝無陵?

    還是在姨母的院里

    幻覺,一定是幻覺。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再次睜開,男人還在屋里,甚至還將花窗帶上?,朝她走了過來。

    沈玉嬌眸光顫動:“……!”

    謝無陵看著眼前朝思暮想的小娘子,一別半載,她還是那般好看。

    因著褪去外襖,她現下穿著一條淺青金色撒花緞面?交領長衫,下著豆青色素面?褶裙,肩背纖薄,腹部高隆。

    雖卸去華美的釵環,卻不掩云發豐艷,蛾眉皓齒,也不知是懷孕的緣故,還是屋內暖爐燒得太暖,她本就細膩雪白的肌膚透著一絲艷麗的緋紅,愈發顯得她顏盛色茂,景曜光燦。

    看這氣色,她這段時間?應當過得不錯。

    謝無陵打量沈玉嬌的同時,沈玉嬌也怔怔看著這仿佛從天而降的男人。

    只見半扇花窗半窗雪,他一襲暗紅缺胯襖袍,系革帶,挎長刀,蹬烏靴,那雙仿若永遠盛滿熱意與光芒的漆黑眼眸,帶著灼灼熾熱直勾勾望著她。

    那熱意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烈日熔巖般快要將她融化般。

    是他。

    這世上?唯有謝無陵,擁有這樣一雙熾熱明亮的眸。

    心頭那陣翻涌的情緒來得后?知后?覺,沈玉嬌的鼻尖一陣發酸,嫣色紅唇翕動著,想出聲,卻艱澀難言。

    謝無陵看到她眸中那漸漸氤氳起的霧氣,連忙斂了笑?,大步上?前道:“嬌嬌,你別哭,我沒想嚇你。”

    沈玉嬌咬唇,仍望著他不出聲。

    “我真不是故意嚇你,只是你身邊一直有那么多?丫鬟圍著,我尋不到機會和你說話,只能趁著她們都?退下了,才好過來找你。”

    見她淚光顫顫,似怨似嗔,謝無陵拿過她手中緊握的那個長頸粉瓷花瓶,擱在一旁,又走到她面?前,抓過她的手:“你要是生氣,你就打我兩下,解解氣?”

    說著,真要往他臉上?招呼。

    感受到腕間?他緊握的熱意,沈玉嬌陡然?回神,忙抽回手:“謝無陵,你…你別這樣。”

    見她總算肯說話,還喊了他名字,謝無陵眼睛發亮,驚喜看她:“嬌嬌,你還記得我。”

    沈玉嬌愣了下:“我又沒老糊涂。”

    “那我不管。”

    他笑?道,眼中閃溢的光彩像是盼了許久終得了糖吃的孩童:“你沒忘了我就好。”

    沈玉嬌這才記起在金陵分別時他最后?那句話。

    原來,他一直在擔心這個么?

    心底那陣酸澀又冒了出來,沈玉嬌抿了抿唇,仰臉望向身前之人,那句“我怎么可能忘記”剛到嘴邊,忽又覺得不合時宜,愣是咽了下去,只甕聲問他:“你怎么會在這?”

    “說來話長。”

    謝無陵說著,見她只著外衣,又披著頭發,語氣放緩:“去床上?躺著吧,我與你慢慢說。”

    待迎上?沈玉嬌驚詫又羞惱的目光,他才意識到自?己話中歧義,忙以拳抵唇,咳了一聲:“我的意思是,怕你著涼。你去床上?躺著,我坐旁邊和你說……我不躺”

    “你別說了。”沈玉嬌見他越描越黑,干脆低著頭,轉身往床邊走去。

    謝無陵見狀,也連忙跟了過去。

    視線在這處處盈滿女兒家淡淡馨香的雅致房間?轉了圈,他漫不經心問:“你從前住的閨房,也都?是這樣的么?”

    沈玉嬌早知他這人一向不拘小節,從前都?在一個小院里同吃同住了,也無法與他計較私闖女子閨房這種冒失事?,只拿起一旁的那件淺紫色薄襖緩緩披上?,坐在榻邊道:“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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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無陵眼波輕動,而后?意味不明嗯了聲。

    沈玉嬌環顧左右,輕聲道:“你搬張凳子坐吧。”

    謝無陵卻沒立刻挪步,只眼睛盯著榻邊那一大片空位。

    沈玉嬌心下一跳,有些緊張起來。

    雖說他們差點就做了夫妻,可如今……她是裴瑕的妻子。

    而謝無陵,非得給個身份,大抵像裴瑕說的,一位恩人。

    “謝無陵。”沈玉嬌輕輕掐了掐掌心,有些底氣不足地提醒他一聲:“你搬張凳子,別站著。”

    謝無陵也看出她眸光間?的閃躲,還有話語中有意的生分疏離,胸膛不由一陣發悶。

    天知道他有多?想她,只恨不得將她摟在懷中,用力?地抱,狠狠地親,在她耳邊一遍一遍告訴她,分開的這段時日,那猶如白蟻噬心的相思有多?折磨人。

    但?理智告訴他,不行。

    那樣只會嚇到嬌嬌,會讓她討厭他,更會將她推向那小白臉的懷里。

    現下論名分,他比不過小白臉。

    論家世、權勢,他也比不過小白臉。

    唯一能與那小白臉抗衡的,大抵就是在嬌嬌心底的分量,嬌嬌可是主?動吻過他、想與他做結發夫妻的——

    “行,聽你的。”他應道,轉身搬了張月牙凳,坐在沈玉嬌身前:“這樣可以了吧。”

    “……你坐遠點。”

    坐的這么近,都?快貼著她膝蓋了。

    謝無陵薄唇輕撇,“我來長安后?,天天都?搓澡的。今日知道能見到你,還特?地熏了香……”

    說著,他抬起長臂送到沈玉嬌面?前,一臉認真:“不信你聞。雖然?比不得你香,但?也挺好聞的。”

    【57】

    【57】/晉江文學城首發

    看著那橫在面前的胳膊, 沈玉嬌頰邊發熱。

    半年沒見,這男人還是這么孟浪!

    偏偏他還渾然不覺般,一本正經問:“聞到沒?香不香?”

    沈玉嬌硬著頭皮:“香。”

    “那?你再多聞聞?”

    謝無陵高大的?身?軀微傾, 端的?是大大方方:“隨便聞, 別與我客氣。”

    湊得這?樣近,這?下沈玉嬌是真的?聞到他身?上那?股馥郁香氣。

    乍一聞是蓬萊香的?沉郁溫暖, 細聞有小豆蔻的?辛辣熱烈,其間還摻雜一陣干凈清爽的?皂莢香,隨著男人?噴薄的?熱息一起涌來, 叫她心跳都有些亂, 忙不迭抬手推他:“夠了夠了, 你坐回去,好好說話。”

    謝無陵見她雙頰那?飛快染上的?紅霞, 眉心微動, 心里也?癢癢的?。

    真恨不得與她再親近一些。

    他斂眸, 到底還是老實坐回去, 想了想, 又搬著板凳離她遠了些。

    起碼少?聞些她身?上那?陣誘人?心魂的?香氣,免得他頭昏腦漲,情不自禁。

    “你還沒說, 你怎么會在這??”

    沈玉嬌定下心神,滿臉疑惑:“你這?會兒不是應當?在金陵嗎, 何?時來的?長?安?又怎么溜進侯府,還尋到我姨母院里?”

    “我可不是溜進來, 我是光明正大隨小世子來這?府上做客的?。”

    盡管這?處院落的?確是偷偷摸摸溜進來的?。

    謝無陵咳了聲, 在沈玉嬌困惑的?目光里,掏出一塊腰牌:“我現在是鎮南侯府霍小世子的?隨行親衛, 喏,你看,這?是霍府的?牌子,做不得假。”

    各府的?府牌皆有獨特?標識,沈玉嬌只看了眼那?做工,便知是真的?,只是:“你怎么會成為霍府的?親衛?”

    這?會兒也?沒旁人?,謝無陵也?不瞞她,將?金陵分別后的?事一股腦都說了。

    “……寧州水匪大都春夏開始活動,這?大冬天?的?待在軍中也?是長?蘑菇。霍帥既然賞識我,愿意給我這?么好的?差事,那?我肯定應下。你看,這?次回去升兩級,我就是隊正了,手下能管百來號人?呢!”

    謝無陵眼底滿是熱切,興沖沖道:“待到四月后那?些海盜出沒,我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若是能擒住幾個盜匪頭領,或是運道好,直接砍了陳亮那?廝的?腦袋……這?樣的?功績,別說升校尉了,直接升到四品折沖都尉都有可能!”

    陳亮的?腦袋,在謝無陵眼里,不是人?腦袋,而是一個閃著金光的?四品官位。

    只要摘下那?顆腦袋,他也?算是有了塊墊腳磚,能離沈玉嬌近上一大步。

    沈玉嬌自也?看到他黑眸中閃動的?狂熱野心。

    大抵經歷過軍營磨煉與海上搏殺,眼前的?男人?與半年前也?變得不同。t?

    少?了些街頭晃蕩的?渾噩痞氣,多了幾分叫人?畏懼的?凌厲殺氣。

    她也?不知這?算不算好事,當?地痞雖渾渾噩噩卻無憂無慮、踏實自在,現下進了軍營有了更宏偉的?目標,但刀頭舔血的?日子,也?叫他變得心狠冷冽。

    而這?些改變,因她而起。

    一時間,諸般復雜的?情緒如滂湃波濤般在心頭劇烈翻涌,明明屋里爐火燒得暖融融,沈玉嬌卻覺得忽冷忽熱,一顆心也?如用絲線高懸般,晃蕩不止。

    “嬌嬌,你怎么了?”

    謝無陵盯著她陡然蒼白的?臉龐,濃眉擰起:“是哪里不舒服?”

    沈玉嬌靜靜望著他,好半晌,才尋到自己的?嗓音:“你…你去從軍了,那?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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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平安,謝無陵有點小心虛,摸了摸鼻尖:“平安有裴家留下的?奶娘和老仆照顧,我把小院給他們住了,還給了柳嬸子好幾錠金子,讓她幫忙照看……裴家留的?銀錢,我都交給六爺幫著保管。若是我死?在了寧州,那?些錢也?足夠平安讀書?娶媳婦了。”

    至于娶媳婦之后的?事,他也?管不著,孩子養大了,總得自己謀出路,不能靠著老子娘一輩子。

    見沈玉嬌蹙眉不語,謝無陵以為她生氣了,忙道:“嬌嬌,你別不高興,那?孩子可乖了,我出門前和他說,爹爹掙到功名,才能將?你娘帶回來。他立刻就不哭了。”

    說到這?,他覷著沈玉嬌的?臉色:“孩子也?想你,盼著咱們一家團聚呢。”

    沈玉嬌眼睫輕顫了顫,心頭五味雜陳,到底還是無法責怪謝無陵,只輕嘆道:“……待到天?氣暖和了,我與…他商量一下,將?孩子接回來吧。”

    她口中的?“他”,讓謝無陵面色一僵。

    搭在膝頭的?拳頭不動聲色地攏起,他悶聲道:“有柳嬸子那?么多人?照看,你也?不必急著接回來。終歸孩子三歲之后才啟蒙,保不齊我今年就能摘了陳亮的?腦袋,升了四品折沖都尉?若我有了自己的?府邸,自會把他帶到身?邊教養。”

    “殺匪是那?樣容易的?事么?我雖不清楚寧州那?邊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但一顆人?頭就換個四品官,你說的?那?個陳亮,絕非等閑之輩。”

    沈玉嬌抿了抿唇,眸帶憂色望著他:“不然你還是回金陵吧。戰場瞬息萬變,命在旦夕,你何?苦要去冒這?個險,受這?個罪?裴家給你留的?那?些銀錢,應當?夠你余生安穩……”

    話未說完,對座的?男人?蹙眉:“難道在你眼中,我謝無陵是那?等貪生怕死?、賣妻求榮之人??”

    沈玉嬌一怔,有些迷茫,她方才有這?樣說么?

    “你既嫁給了我,便是我謝無陵的?妻。要不是那?姓裴仗著權勢,非將?你從我身?邊奪走?,這?會兒咱們在金陵小日子不知過得多美。”

    提到裴瑕,謝無陵后槽牙就發癢,結實的?拳頭也?捏緊,恨恨道:“不就是權勢么?他們裴家往前十幾代,不也?是個窮書?生,只是運氣好,跟對了皇帝發了家,一代代才有了現在的?權勢地位。我謝無陵出生卑賤,也?不知往上數的?祖宗是哪位,打鐵的?、編鞋的?、做木匠的??但那?又如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既然我往上沒有爭氣的?祖宗,我自己便做那?個爭氣的?祖宗,掙一份功業,攢一份家底,讓我之后姓謝的?子孫后代都受我的?福蔭庇佑!嬌嬌,你曾與我說,我叫謝無陵,便是這?世上沒我翻不過去的?山,過不去的?坎,你說的?我都記得。”

    他抬手拍了拍心口,神色是極少?見的?嚴肅端正:“我每個字都記在心里,死?也?絕不會忘。”

    沈玉嬌聽得他這?番豪言壯語,既驚愕于他還記得自己說過的?那?些話,甚至還知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又觸動于他這?份遠大志向以及為此踐行的?毅力。

    眼前這?個謝無陵,真的?不一樣了。

    唇瓣輕動兩下,她遲疑著,想再勸,卻又不知該如何?勸。

    有壯志是好事,可她……更愿他能平安。

    他雖未提及與盜匪廝殺的?危險,但她閉著眼睛都能想象,那?是何?等的?兇險可怕。不同于地痞混混間的?拳腳斗毆,戰場上可是實打實的?刀劍無眼,隨便一刀下來,輕則斷胳膊斷腿,重則一命嗚呼。

    “謝無陵,你若是為了我,真的?不必如此。”

    纖細指尖捏緊衣擺,她烏眸含著郁色:“我很慶幸在困頓無助之際能遇上你,也?很感激你在金陵對我的?照顧,但正如我之前所說,我們的?緣分已經盡了,我如今是裴瑕的?妻,腹中還懷著他的?孩子……世家無和離,我今生注定是他的?妻。”

    “你是個很好的?人?,如今能得霍帥賞識,在軍中闖出些名堂,我也?替你高興。且我相信以你的?條件,日后定能尋到一位好妻子,與你共度余生……”

    “大丈夫絕無二妻!”

    謝無陵聲音陡然高了,挺拔身?軀也?朝沈玉嬌那?邊傾去,黑眸炯炯:“我已有你,還要旁人?作甚?”

    沈玉嬌被他這?聲音嚇一跳,下意識伸手去捂他的?嘴,又小心翼翼朝外看去。

    見屋外并無其他動靜,她才暗松口氣,再看面前氣勢洶洶的?男人?,她心頭一顫,連忙將?手收回。

    雪白手腕卻被男人?牢牢叩住,纖柔掌心下是男人?熾熱的?薄唇,熱息噴薄在她的?掌心,潮濕滾燙。

    那?熱意讓人?心驚,她急抽手:“你…你松開!”

    謝無陵并未松開,只握著她的?手從唇瓣,到了他的?臉龐。

    他偏頭,好似在干涸荒漠中瀕死?的?旅人?總算尋到一片綠洲般,粗糲的?臉龐去蹭著她的?掌心。

    想貼得更緊,又怕自己粗糙的?臉,磨疼她的?手。

    他的?嬌嬌,細皮嫩肉,他怎舍得叫她疼。

    “謝…謝無陵……”沈玉嬌指尖蜷縮著,嗓音都緊張地發啞。

    “嬌嬌,你難道忘了么?我們在土地公面前敬過香火的?,天?地神明都能為我們作證,你我是結發夫妻。”

    謝無陵牢牢覆著她的?手,黑眸灼灼望著她:“除非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的?心里只有那?個裴瑕,從未有過我。”

    迎著男人?深邃又滾燙的?眼眸,沈玉嬌如同被烈日灼燒般,眸光飛快閃爍著,她本能地避開:“我……”

    還沒開口,掌心忽的?被親了下。

    沈玉嬌愕然抬頭,便見面前的?男人?眼尾上挑,噙著笑意,很是得意:“你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的?!”

    沈玉嬌回過神,雙頰發燙:“我才沒有!”

    她羞惱辯駁,自己反倒忘了克制嗓音。

    等意識到不對,屋外響起冬絮的?詢問:“娘子,你在喚奴婢么?”

    沈玉嬌眉心一跳,忙道:“沒有,我剛才……做噩夢了。”

    “可需奴婢給您拿一份安神茶?”

    “不用了。”

    好不容易安撫住外頭,再看面前男人?。

    他松開她的?手,薄唇輕勾,還是那?副得意模樣:“我才不信你,你一貫口是心非,撒謊也?不眨眼的?……”

    沈玉嬌語塞,謝無陵又看了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嘖了聲:“這?小家伙可真能長?。”

    “嬌嬌,你現下別想那?么多,好生待產。”

    他直起身?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你就安心等著我來娶你就是!”

    說著,他看了眼外頭的?天?色,直起身?來:“時辰不早了,小世子人?小脾氣大,我得先回了,免得他又啰嗦。”

    沈玉嬌微愣:“你這?就走?了?”

    謝無陵腳步停頓,笑看她一眼:“怎么,舍不得?”

    忽又俯身?把臉湊到她面前,低沉嗓音透著幾分啞:“不然你再親我一下?你親我一口,我壽數都能增十年。”

    “……無恥!”

    沈玉嬌偏過臉,才不理這?胡言亂語不正經的?男人?。

    謝無陵本也?就是逗逗她,若她真親了他,他肯定也?不走?了,先撲上去親個痛快再說。

    現下見她臉紅,目的?達到,他心滿意足,卻還是舍不得又深深看了她好幾眼:“這?府中不好說話,待下回尋個好說話的?地方,我們再敘舊。”

    撂下這?話,他走?到花窗邊。

    眨眼功夫,便身?形矯健地躍出,消失在屋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望著那?靜靜闔上仿若從未打開的?花窗,長?睫輕眨了眨。

    若不是面前的?確擺著張凳子,掌心也?殘留著男人?唇瓣的?熱息,她真懷疑方才那?一切,不過是她午睡時變出的?一場夢。

    這?人?來的?突t?然,走?的?也?突然。

    她后知后覺才意識到,還有許多話沒問他——

    譬如他怎么知道她來了勇威候府,又譬如他何?時會離開長?安,剛才他還說“下回再敘舊”,他難道還會尋來?

    心臟忽的?跳得飛快,沈玉嬌捂著心口躺在床上,腦中還在回想方才謝無陵說的?那?些話。

    他從軍,他來長?安,他要當?大官,仍舊執意要娶她……

    可她已是裴瑕的?妻。

    便是他當?上再大的?官,她也?不可能與他在一起了。

    兩道柳眉越皺越緊,她有些后悔方才被他打岔,沒把話說得更狠些。

    他那?個想法,無異是癡人?說夢,白費功夫。

    下次……

    下次他若真的?尋來,她定要把話說明白,決不能叫他再抱這?些不切實際的?期待-

    因著謝無陵這?么一出,沈玉嬌午睡也?沒睡成。

    吃罷周嬤嬤煮的?紅豆湯年糕,她便與大李氏告辭,帶著夏螢和冬絮兩婢回了永寧坊裴府。

    待回到自己的?院里坐下,她陡然記起一件事——

    謝無陵說他現下在鎮南侯府霍小世子身?邊當?差,壽宴前那?些新媳婦小娘子閑聊提起的?那?個被錦華長?公主看中的?侍衛,好像就是小世子身?邊的?……

    論起容色格外出眾的?男子,沈玉嬌此生所識,一是裴瑕,二便是謝無陵。

    除非小世子的?親衛里還有比謝無陵更好看的?男子,否則被錦華長?公主看中的?那?人?……極有可能就是謝無陵。

    這?個猜測叫沈玉嬌心下一跳,不會這?么巧吧?

    可謝無陵方才壓根都沒提起這?回事……

    所以那?個被看中的?親衛,到底是不是他?

    沈玉嬌想到自己落難金陵時,曾暗暗腹誹,覺得謝無陵這?家伙完全?能夠靠臉吃軟飯。若現下他真的?被長?公主看上,那?這?碗軟飯……他便是不想吃,長?公主怕也?要硬塞給他吃。

    可謝無陵那?副無法無天?的?倔脾氣,哪里受得了當?男寵的?委屈?萬一開罪了長?公主,沒準小命就丟了!

    就在沈玉嬌憂心忡忡時,肩頭忽的?搭上一只修長?的?手。

    她下意識地躲開,一抬眼,卻對上一雙幽遠如冰湖的?墨黑眼眸。

    “郎…郎君,你回來了。”

    “嗯。”

    裴瑕錦袍玉帶,懸在空中的?手緩緩收回,狹眸凝著她:“在想什么,這?么入迷?”

    “沒,沒什么。”

    沈玉嬌強壓下心底的?慌亂,往榻邊坐了些:“大抵是今日外出赴宴,有些累了。”

    “是么?”

    裴瑕朝她面上淡淡瞥了眼,也?不知是信了沒信,斂袖在她對側坐下:“我看你方才眉頭緊鎖,似有深慮。可是今日赴宴,遇到什么難事?”

    “有姨母在呢,能有什么難事。”沈玉嬌垂著眼,避開與他對視,喃喃道:“真的?只是許久未曾赴過這?些應酬,有些耗費心神。”

    生怕裴瑕再問,她忙轉移話題,反問他:“郎君今日赴宴如何??我還當?你要夜里才回來。”

    裴瑕道:“外頭已經天?黑。”

    沈玉嬌一怔,回身?看了眼,發現窗外果?然已經暮色沉沉,一片晦暗。

    “這?…這?么快就天?黑了。”沈玉嬌悄悄捏緊指尖,干笑兩聲:“我回來的?時候天?還很亮呢。”

    裴瑕不語,只靜靜望著面前的?妻子。

    到底有些心虛,沈玉嬌被他這?洞若觀火的?目光瞧得渾不自在,裝模作樣捻了塊糕點,吃了兩口,小聲道:“今日姨母還問起你怎么沒來,我說你有事無暇抽身?。回來的?時候,姨母還送了我一條新鮮的?鹿腿,說是補氣益腎,帶回來給你吃。我讓廚房做了炙鹿肉,晚些就能吃了……”

    補氣益腎。

    裴瑕眼波微動,余光輕掃過身?側那?低頭吃糕點的?小婦人?。

    她那?神態,好似并不知她自己方才說了些什么。

    這?副糊里糊涂、心不在焉的?模樣,難道真是累壞了?

    “姨母客氣了。”

    裴瑕執起青色蕉葉紋茶盞,清新茶香濕潤撲鼻,他嗅著茶香,緩聲道:“下回得空,我再陪你去姨母府上拜訪。”

    沈玉嬌輕輕嗯了聲,也?端了杯茶水喝。

    夫妻倆對坐著,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不多時,便有婢子來稟,說是晚膳已經準備妥當?。

    沈玉嬌暗暗松口氣,忙起身?,與裴瑕一道移步去飯廳用膳。

    是日夜里,夜闌人?靜,夫妻倆躺在床帷里。

    嗅到男人?身?上那?縈繞的?檀香氣息,沈玉嬌不覺想到午后謝無陵身?上那?陣馥郁沉香。

    謝無陵奔赴寧州從軍,這?樣大的?事,負責照看平安的?裴府奴仆難道在信中從未提過么?

    沈玉嬌覺得,金陵那?邊的?人?肯定與裴瑕匯報過此事的?,只是他并未與自己提及。

    也?對,這?種事,他為何?要與自己提呢。

    她本就不該再與那?人?有再多牽扯。

    “還不困么?”

    身?側男人?忽的?問了句。

    沈玉嬌眼皮輕動,閉著眼,小聲道:“這?就睡了……”

    帷帳內靜了兩息,而后男人?側過身?,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抱著,會睡得快些?”

    沈玉嬌微詫,這?…是什么邏輯。

    可這?樣被他抱著,她腦中的?胡思亂想果?然停滯,沒多久,困意便漸漸襲來。

    她眼皮也?重了,迷迷糊糊間,額頭似是掠過一抹溫熱。

    羽毛拂過般,她也?沒來及細想,就昏沉沉睡了過去-

    自初十日在勇威候府見過謝無陵后,沈玉嬌便再沒出門。

    但原本平靜的?心湖卻投入塊石頭般,漣漪不斷,難以平靜。

    她想派人?去打聽霍府與錦華長?公主的?事,卻又怕被裴瑕注意,可不派人?打聽,她又實在擔心謝無陵真的?被長?公主“強搶民男”收入府中

    就在她于“打聽”與“不打聽”之間左右搖擺時,日子悄悄滑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佳節,皇帝與民同樂,取消宵禁,長?安城迎來三日三夜的?狂歡。

    這?一日,城內一百零八坊內處處張燈結彩,安福門前還有高達二十丈的?巨型燈輪和燈樓,以五彩斑斕的?絲綢錦緞為主體,又飾以黃金白銀制成的?長?穗、鈴鐺、如意結,凜冽寒風一吹,金石玉塊相互碰撞,發出陣陣悅耳清脆的?響聲。

    待入了夜,東西兩市數十萬盞花燈如彩云繽紛,花形的?、鳥獸形的?、宮燈形的?,各式各樣,琳瑯滿目,直叫人?瞧得眼花繚亂。

    往年每回上元燈節,沈玉嬌都會與家人?一同出游。

    去歲她嫁去聞喜,無緣見證這?份熱鬧,這?回隨裴瑕搬來長?安,哪怕大著肚子,一入夜,她便和裴瑕乘車來了東市燈會。

    天?上明月皎潔,地下人?潮涌動,只見燈市里,穿著錦繡羅衣的?兒郎們,滿頭珠翠的?姑娘們,摩肩接踵,歡聲笑語。

    沈玉嬌在馬車上戴好帷帽,也?在裴瑕的?攙扶下,下了車。

    所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街上目之所及,也?都是一家家、一對對結伴相游。

    不過裴瑕輕裘錦帶,氣度不凡,甫一出現在街上,便引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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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嬌見路人?頻頻投來目光,不禁打趣:“早知道應該借一頂帷帽給郎君了。”

    今日佳節,裴瑕心情也?不錯,聽得妻子的?調侃,牽著她的?手捏了捏:“玉娘這?是吃味了?”

    沈玉嬌:“啊?”

    裴瑕垂眸看她:“不想讓我被其他女子瞧見?”

    沈玉嬌反應過來,帷帽下臉頰微燙,急急否認:“我才不是那?個意思,郎君堂堂兒郎,看就看么,我又不是那?等善妒之人?。”

    裴瑕嘴角笑意稍斂。

    她這?回答并無半分不妥,不善妒,是好事。

    然不知為何?,心頭有一瞬失落。

    “郎君,大鰲山在前頭!”袍袖下的?手被輕曳了下,妻子滿懷期待看向前頭:“我們過去看看吧。”

    “燈會人?多雜亂,玉娘小心走?散。”

    “郎君不是牽著我么,怎會走?散。”

    沈玉嬌笑道,目光卻是完全?被不遠處那?座流光溢彩、巧奪天?工的?大鰲山所吸引。

    裴瑕難得見她這?般有興致,也?微微笑了:“嗯,我牽著你。”

    十指相扣,夫妻倆直往那?鰲山而去。

    然而剛到鰲山底下,還沒好好看一看那?座鰲山的?精巧設計,一個戴著昆侖奴面具的?高大身?影提著一盞蟹燈,迎面走?來。

    沈玉嬌和裴瑕原本以為這?人?只是經過,未曾想那?人?的?步子卻在他們面前停下。

    看著那?似曾相識的?身?形,裴瑕黑眸輕瞇。

    剛要叫他讓開,卻見那?人?將?黑漆漆的?面具往腦袋上一推,露出一張昳麗俊美的?臉t?龐。

    花燈如云,璀璨光影,謝無陵那?雙好看的?桃花眸輕輕彎起,他笑容燦爛:“嘿,這?不是巧了么!”

    【58】

    【58】/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

    裴瑕:“……”

    沉默, 沉默,還是沉默。

    這?份格外長久的沉默,在上元燈節喧鬧的笑語中, 顯出幾分詭異的味道?。

    謝無?陵臉上的笑容卻?無?半點僵凝, 眉梢挑起:“怎么?是太驚喜了,還是不認識我?了!”

    裴瑕眉頭皺起, 只?覺荒謬。

    沈玉嬌也萬萬沒想?到,謝無?陵說的“下次再敘”,竟然是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她和裴瑕面前!

    “你……”她喉頭有些緊張地發啞, 一只?手撩起半邊帷帽輕紗, 烏眸里盛滿難以置信:“你怎么在這??”

    “聽說長安的上元燈節可是難得的盛況, 這?么大的熱鬧,哪里少得我?謝無?陵?”

    謝無?陵黑眸定定望著輕紗下那?張略施粉黛的清婉臉龐, 薄唇輕翹:“只?是沒想?到會在這?里遇上你們?, 這?可不就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真的是巧遇么?

    沈玉嬌神情復雜, 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剛要開口?, 牽著的那?只?手忽的緊了些, 她微詫抬眼,便見裴瑕目光淡漠,平視著謝無?陵:“不知謝郎君何時來的長安?”

    “前不久剛來的。”謝無?陵將個面具頂在頭上, 嘴角雖勾起弧度,笑意?卻?未達眼底:“多日沒見, 裴郎君還是一點沒變。”

    依舊這?么的令人討厭。

    裴瑕自也讀懂他眼中敵意?,只?淡淡道?:“謝郎君倒是比半年前憔悴不少。”

    謝無?陵嘴角一僵, 這?姓裴的是在陰陽他變丑了?

    是, 他在寧州整日訓練,風吹日曬的, 的確是黑了一圈。這?一路從寧州回長安,長途奔波,風餐露宿的,也瘦了一圈。

    但歇了這?么半個月,他自覺也恢復不少精神,今朝出門前還特地換了身新衣袍,跑去小世子那?里要了塊香餅子熏呢。

    “我?們?這?些為生計忙碌奔波之人,自是比不上裴郎君好命,一出生就含著金湯匙,錦衣玉食,養尊處優。”謝無?陵目光往裴瑕臉上掃了遍:“聽說長安貴族男子也好傅粉妝扮,瞧裴郎君這?唇紅齒白的,難道?也撲了粉?”

    他說著,還一副要湊上前瞧瞧的模樣。

    裴瑕眉頭擰起,朝旁避開:“謝郎君還請自重。”

    沈玉嬌站在一旁,看?著這?兩男人的唇槍舌劍,頭皮都發麻,連忙出聲:“謝郎君,你今日是一個人來逛么?”

    謝無?陵聽她這?別?扭的稱呼,知她是有意?避嫌,心下稍黯,面上卻?不顯,只?道?:“我?在長安人生地不熟,又無?親無?故,可不就只?能一個人逛。”

    又掃過?面前兩人袍袖下牽著的手,嘴角輕捺:“哪像二位,成雙入對,情意?綿綿,實?在是叫人羨慕得很吶。”

    沈玉嬌眸光一閃,手指下意?識想?松開。

    卻?被裴瑕牢牢地握住,他并未看?她,只?平靜望著謝無?陵:“長安燈會的確是難得盛況,謝郎君初入長安,就遇上這?般熱鬧,最適合細細品味。裴某與?內子先去別?處,便不打擾你逛燈會的雅興了。”

    “裴郎君這?話就見外了。”

    謝無?陵提著那?盞栩栩如生的螃蟹燈擋在兩人面前,一臉混不吝地笑:“都說人生三大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現下可不就是他鄉遇故知?我?一個人逛燈會無?趣得很,既然有緣碰上,裴郎君應該不介意?一起逛吧?”

    裴瑕臉色微沉。

    他知道?眼前這?人是個無?賴,卻?不想?竟能這?般厚顏無?恥。

    然而下一刻,謝無?陵更加“厚顏無?恥”道?:“裴郎君若是介意?的話,那?也沒關系。總歸我?與?嬌嬌才是故知,你逛你的,我?和嬌嬌一起逛也是一樣的。”

    多年養氣的功夫,在這?一刻有些失控。

    “謝郎君還請自重,內子的閨名豈能容你直喚?”

    裴瑕嗓音透著幾分冷:“至于你說的故知,內子一后宅婦人,能與?你有什?么故交?三人成虎,眾口?鑠金,還請慎言,莫要污我?妻清譽。”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裴氏君子對待恩人的態度?我?今兒個真是開眼了。”

    謝無?陵眉梢抬起,似笑非笑般瞥了眼裴瑕,又垂下眼,略帶委屈地對沈玉嬌道?:“嬌嬌,你從前與?我?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還與?我?說,君子有容人之量,小人存忌妒之心……你看?,我?都不介意?和他一起逛了,他反倒急著和我?撇開關系,就差指著我?的鼻子叫我?滾了。他真是你口?中所說的君子么?你可別?被他騙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蹙眉:“你莫要胡言亂語。”

    “我?哪里胡言亂語了。”

    謝無?陵冷嗤了聲:“之前還口?口?聲聲說我?是恩人,好嘛,這?大老遠的在長安碰上了,不說請我?吃頓飯喝頓酒敬個地主之誼吧,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還不樂意?讓我?跟你們?一起逛。唉,我?就說嘛,你們?這?些有權有勢的人都一個樣,眼睛都長到天上去,哪瞧得上我?們?這?些人。只?可憐嬌嬌還被你蒙在鼓里,真以為你是什?么雅量高?致的正人君子呢。”

    “罷了罷了。”謝無?陵搖頭嘆道?,又將手中那?盞透著薄青色的螃蟹燈遞給沈玉嬌:“今日是萬家團圓的好日子,既然他不待見我?,我?也不好讓你難做。這?盞燈是我?親手做的,你調動機關還能動……”

    他說到這?,瞟了眼裴瑕:“裴郎君,相識一場,這?大過?節的,我?送盞燈給夫人賞玩,你不會也不容吧?”

    裴瑕眸光輕閃,知道?這?人在給他下套。

    若是連盞燈都不容,倒真坐實?他口?中那?句妒夫。

    可笑,他和玉娘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怎會因這?么個無?賴而生出妒忌。

    “謝郎君有心了。”

    裴瑕說著,平靜看?向沈玉嬌:“這?燈的確有幾分巧思,玉娘若喜歡,便收下吧。”

    沈玉嬌面色悻悻,理智告訴她,不該收下這?盞燈。

    可謝無?陵那?雙眼中滿懷著熱切與?期待,還有他手上那?被竹片刮傷的小傷痕——

    萬家團圓日,他孑然一身,寒風里也不知等了多久,只?為給她送一盞燈。

    唇瓣輕抿了抿,她又看?了眼裴瑕,見他神情淡然,似乎真的不介意?這?點小事,心下微微松口?氣,她抬手接過?那?盞燈:“多謝。”

    “你與?我?客氣什?么。”

    謝無?陵見她接過?燈,眼底笑意?也有了一份釋懷。

    他今日本?來也沒抱什?么指望與?她一同逛花燈會,只?想?著做一盞不一樣的花燈,博她一笑,便已足夠。

    “你們?繼續逛吧。”謝無?陵看?著沈玉嬌:“逛燈會,你得開心些。”

    沈玉嬌觸及他眼底那?份笑意?,有些于心不忍,捏著燈問?:“那?你……不逛了?”

    “我?一個人有什?么好逛的?別?人成雙成對、家家團圓,我?混在里頭,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回去睡覺。”

    謝無?陵扯了扯唇:“沒準在夢里,能夢到一家團圓呢。”

    他明明是笑著的,可沈玉嬌分明從那?笑里看?出無?盡的落寞。

    她知他的執著,更知若不是遇上自己,他大可不必千里迢迢來到長安,受這?份冷遇。

    “大過?節的,高?興點呢。”

    謝無?陵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如江南煙雨無?盡愁,不由提高?語調,故作輕松地笑:“你能收下這?盞燈,我?就很歡喜了。”

    說著,他又看?向裴瑕,方才眼底那?份溫柔深情瞬間化作冷淡:“你既不讓我?陪著,那?今夜你就得哄她高?興。我?已經打聽清楚了,再往前走百步有燈謎詩會,往西邊有放河燈和孔明燈的,河燈和孔明燈一起買能便宜三文錢。子時衙門會放焰火,往南走上城墻,是最佳觀賞地,你最好現下派人去占位置,免得晚些去了沒有好位置……對了,那?里風大,你若是帶嬌嬌去看?,給她裹嚴實?點,別?叫她受了風寒。”

    他絮絮叨叨念著,裴瑕心下也愈發沉悶。

    明明自己才是玉娘的夫婿,怎么弄得這?謝無?陵如正房夫婿,喋喋不休囑咐自己照顧好妻主。

    余光掃過?沈玉嬌凝眉望著蟹燈的模樣,裴瑕薄唇緊抿。

    這?謝無?陵實?在狡詐,一招以退為進,將玉娘一顆心徹底勾偏了。

    若真叫他這?樣走了,以玉娘的性情,怕是要愧疚許久,這?一整夜也不必再逛了。

    “既然謝郎君已t?探查好了路線,若不介意?,便與?我?們?夫妻倆一同逛吧。”

    裴瑕目光澹然地看?向謝無?陵:“有朋自遠方來,我?夫妻二人自是不亦樂乎。方才是想?著謝郎君或許另有安排,我?們?自然不好打擾。”

    說著,他握緊沈玉嬌的手,垂眸看?她:“玉娘,你覺得如何?”

    沈玉嬌:“……”

    上一刻她還覺得對不住謝無?陵,現下見裴瑕這?般包容豁達,她忽又覺得有負裴瑕。

    若是早知今日出門會是這?么個情況,她干脆窩在院里烤梨吃好了。

    “我?覺得……”她目光飄忽著,見兩個男人都直勾勾望著她,頭皮更是發麻。

    罷了,事已至此,他們?倆都不介意?了,破罐子破摔吧。

    “那?就……”她深吸一口?氣:“一起逛吧。”

    裴瑕微笑:“好。”

    謝無?陵挑眉:“那?咱們?先逛這?大鰲山,再去猜燈謎?”

    沈玉嬌這?會兒腦子有點發麻,根本?不想?考慮其他,漫不經心“嗯”了兩聲。

    他們?說是就是吧。

    于是接下來,裴瑕牽著她的手,走在右邊,謝無?陵替她提著花燈,走在左邊。

    三人各懷心思圍著這?座大鰲山走了一圈,都沒說話。

    許是覺得氣氛有些尷尬,沈玉嬌瞥了眼謝無?陵臉上那?個黑漆漆的昆侖奴面具,沒話找話:“你怎么買了個這?樣的面具?”

    謝無?陵面具戴在臉上,只?兩個洞眼里露出雙漂亮的眼睛:“你不喜歡?”

    沈玉嬌心下訕訕,這?人怎么動不動就把“喜歡”掛在嘴邊。

    她垂下眼:“只?是覺得不大好看?。”

    “那?沒錯了,我?特地挑了個最丑的。”謝無?陵道?:“你夫君我?……”

    裴瑕不冷不淡乜去一眼。

    謝無?陵笑意?微凝,心里罵罵咧咧,看?什?么看?,要不是你小白臉橫插一腳,嬌嬌這?會兒本?該老子牽著!

    心里默默念著“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他改了口?:“若我?沒媳婦也就罷了,有家室的男人,還是得低調些,買個面具戴著,省心也省事。我?可不像某些男人,自持長著一張好臉,就愛出來招搖過?市。”

    這?陰陽怪氣得簡直不要太明顯。

    沈玉嬌好氣又好笑,偷偷瞪了謝無?陵一眼,你別?總攀扯裴瑕。

    謝無?陵領會她的意?思,并不服氣,但也沒多說,只?仰臉望著那?大鰲山:“這?玩意?還真大,繞著走這?么半天也沒走完。”

    話音落下,裴瑕忽的開口?,看?向謝無?陵:“你此次是隨霍小世子一同進京?”

    謝無?陵和沈玉嬌皆是一怔。

    沈玉嬌眼波輕轉,心下暗想?,看?來裴瑕果然早就知道?謝無?陵去寧州從軍之事。

    謝無?陵也想?到了這?一層,又回憶起前幾日與?沈玉嬌見面時,她知道?自己參軍的驚愕——

    看?來這?小白臉在嬌嬌面前,也不是那?么坦誠嘛。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看?向裴瑕:“是,我?去寧州參軍,頗得霍帥器重。只?是不知裴大君子是如何知道?我?隨小世子一同進京?難道?你一直關注著我??”

    裴瑕眉心微動,默了片刻,道?:“先前金陵來信,說你前往寧州。”

    謝無?陵瞇了瞇眼,這?人竟承認了。

    沒意?思,還以為他會裝一裝。

    沈玉嬌見裴瑕直言了,心底掠過?一絲微妙,卻?也沒有立場指摘。

    正沉默著,裴瑕又開了口?:“你戴著面具,是怕被長公主的人盯上?”

    謝無?陵:“……”

    這?小白臉,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偏偏裴瑕還偏過?臉,很是貼心地與?沈玉嬌解釋:“聽說長公主看?上霍小世子身旁的一位美貌親衛,謝郎君在侯府當差,或許知道?些內情。”

    沈玉嬌不尷不尬扯了下唇:“……是么。”

    她也沒想?到裴瑕竟誤打誤撞問?出她心中憂慮,于是也順勢,睜著一雙疑惑眼眸看?向謝無?陵:“那?美貌親衛,不會是你吧?”

    謝無?陵此刻只?慶幸他戴了面具,不然他這?青一陣紅一陣的臉,真的沒地方放了。

    一想?到那?日夜里,他百無?聊賴地坐在車頭,等著接小屁孩出宮。

    忽然一輛翠蓋珠纓的華車停在了身邊,車簾掀開,一個滿頭珠翠的貴婦人緊緊盯著他,一臉癡樣地喊著:“靖懷阿兄。”

    他當時只?覺莫名其妙,這?婦人雖保養得當,但那?年齡都能當他娘了,竟還喊他阿兄?莫不是吃醉了酒。

    他剛想?把車趕走,那?婦人又跌跌撞撞下了車,身邊的宮人都惶恐喊她“長公主”。

    謝無?陵出生市井,哪曾接觸過?這?樣身份尊貴的人物,登時也駭了一跳,忙隨著其他人一道?行禮。

    那?貴婦叫他:“你抬起頭。”

    謝無?陵只?得抬頭。

    那?婦人又癡了,盯著他的眼:“像,真是像極了。”

    謝無?陵被她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偏她又問?了他一堆,最后還上前,伸手就要摸他的臉:“你可愿意?入我?府中?金銀珠寶,高?官厚祿,只?要你想?,我?都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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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無?陵的確很想?要高?官厚祿,但這?種出賣男色、背叛沈玉嬌的事,他絕不會做。

    “我?當時就躲開了!”

    謝無?陵推起面具,雙眸誠懇地看?向沈玉嬌:“我?和她說,我?家里已有妻室了。”

    盡管這?個理由好似并未打消那?人的癡念,但霍小世子來得及時——

    “那?小屁孩……我?是說小世子,他雖然平日里嘴巴怪毒,真遇到事,還是很護短的。他說我?是他的心腹親衛,那?長公主也不好與?霍府奪人,便上車離開了。”

    雖然不知這?事怎么就傳開了,且傳出好幾個版本?,弄得霍府中的其他親衛都拿這?事調侃他“艷福不淺”。

    “這?福氣誰要誰拿去,老子才不要。”

    謝無?陵解釋完,只?恨不得牽著沈玉嬌的手到心口?,他神情無?比鄭重:“嬌嬌,我?謝無?陵這?輩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

    “謝郎君莫要胡言。”

    裴瑕頎長的身影擋住謝無?陵的脈脈眸光,那?張白皙如玉的臉龐一片疏冷:“我?裴氏的祖墳,可容不下姓謝的鬼。”

    謝無?陵一噎:“誰稀罕入你家的墳,你別?往臉上貼金。”

    沈玉嬌:“……“

    又來了,這?倆人。

    “大過?節的,你們?別?說這?些晦氣話。”沈玉嬌看?了謝無?陵一眼,又輕晃了下裴瑕的手:“郎君,我?有些餓了,不如找個地方坐著吃點東西吧?”

    裴瑕垂眸,看?著妻子嬌柔面龐透著請求,胸間那?股窒悶也稍稍壓下。

    罷了,何必與?這?地痞饒舌,自降身份。

    環顧四周,瞧見不遠處有家生意?不錯的食鋪,他道?:“那?邊似有浮元子和餛飩。”

    沈玉嬌現下只?想?用吃食堵住這?兩男人的嘴,忙不迭頷首:“就去那?吧,今日上元,須得吃一碗浮元子才算應景。”

    于是三人便往那?食鋪走去,挑了個最靠里的位置。

    鋪里幫忙的伙計是老板的女兒,十歲左右的小姑娘,生著一雙圓溜溜的眼。見著這?一桌的客人,男子生得俊美,女子生得俏麗,忍不住多瞧好幾眼。

    “不知三位客官要吃些什?么?我?們?這?兒有炸圓子、浮元子、小餛飩、桂花米酒……”小姑娘嘴皮子利索報了一堆。

    沈玉嬌道?:“我?要碗浮元子就好。”

    “好嘞。”小姑娘脆生生應道?:“娘子想?要什?么口?味的,我?們?店里有黑芝麻、紅豆沙、玫瑰糖漬、花生餡……”

    “花生餡不行,她吃花生會起紅疹。”謝無?陵將昆侖奴面具放在一旁,看?向沈玉嬌:“其他三樣各點一碗,你每個都嘗嘗,如何?”

    同吃同住那?些日,謝無?陵每日都變著花樣給她買好吃的,漸漸也摸索出她的口?味,更知曉她有些嘴饞,見這?個想?吃見那?個也想?吃,只?是多年教養叫她得保持矜持,飯桌上不可貪食失禮。

    “都點,可以么?”她咬了咬唇,有些猶豫:“還是點一碗吧,點多了我?也吃不下。”

    “那?又沒事,你吃剩下的,我?吃唄。”謝無?陵無?比自然道?,偏頭吩咐那?小姑娘:“除了花生的,其他口?味各來一碗。”

    那?小姑娘心下暗驚,難道?自己猜錯了,這?位娘子并非與?那?白袍郎君是一對,而與?這?紅袍郎君是一對?

    可她方才分明瞧見,白袍郎君一直牽著這?娘子的手啊……

    她壓下心里困惑,去問?那?白袍郎君:“那?郎君你呢,吃些什?么?”

    裴瑕看?了眼沈玉嬌,道?:t?“三種口?味各來一碗,我?與?娘子分食。”

    小姑娘:“……!”

    沒猜錯,他們?才是一對。那?這?紅袍郎君是?

    謝無?陵臉色微青,盯著對座的裴瑕,心頭暗啐,學人精。

    無?論如何,最后一共上了六碗浮元子。

    沈玉嬌硬著頭皮,另要了個碗,從每碗都舀了幾個浮元子——

    這?一頓,三人都吃得格外撐。

    沈玉嬌也很是后悔,早知吃個浮元子都能吃成這?樣,她就點碗鮮肉餛飩一了百了。

    吃得太撐,三人坐著消食,大眼瞪小眼。

    沈玉嬌如坐針氈,反觀兩個男人,卻?你一言我?一語聊起來。

    “謝郎君打算何時離開長安?”

    “……小世子仁厚,讓我?們?天氣暖和了再走。”

    “嗯。”

    裴瑕頷首,沉吟道?:“霍世子此番返京,應當不會再回寧州?”

    “寧州海盜皆是些窮兇極惡之輩,霍帥為著小郎君安危著想?,讓他回長安避一避。”

    謝無?陵思忖:“起碼要待個六年吧,十六歲他也正好能娶媳婦,給霍家留個種再回寧州也好。”

    裴瑕端著茶杯的手一頓,余光掃過?面色微窘的沈玉嬌,只?覺這?謝無?陵言辭實?在粗俗,怎可當著女子面前說這?些。

    也不知玉娘流落金陵那?段時日,是如何容忍這?等粗鄙之人。

    然而也是這?粗鄙之人,知曉玉娘吃花生會起紅疹

    這?一點,自己為人郎婿,卻?從未得知。

    是她與?謝無?陵說過?,還是不小心誤食花生,起了紅疹被謝無?陵瞧見?

    他們?倆在金陵那?座小院,到底相處到何種地步,以至于謝無?陵說出吃她剩下的飯菜,竟那?樣自然……

    捏著茶盞的長指不禁攏緊,裴瑕下頜微繃。

    桌上又靜了下來,無?聲尷尬在彌漫,沈玉嬌忙道?:“不是說前頭有燈謎詩會,還能放孔明燈么?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不若去前頭看?看??”

    她的提議,兩個男人一向無?異議。

    于是三人離開食鋪,繼續朝前逛。

    這?一路上,除了各色花燈可供賞玩,還有賣各式小玩意?的攤子、熱氣蒸騰的點心鋪子,以及各種雜技百戲的藝人,走鋼索、吞劍、摔跤相撲、舞馬斗雞、鉆火圈、吐火變臉,直叫人目不暇接。

    這?份熱鬧繁華,稍微沖淡了三人行的窘迫,兩個男人不斗嘴時,上元燈節還是很有意?思的。

    猜燈謎時,裴瑕百猜百中,給沈玉嬌贏了好些花燈。

    沈玉嬌一手拿不下,留了一盞最精美的琉璃金魚燈,其余的都由謝無?陵贈予了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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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放河燈時,要寫新年愿望,謝無?陵非說不識字,要沈玉嬌幫著寫。

    裴瑕提出代寫,謝無?陵不樂意?:“難道?你想?偷聽我?的愿望不成?”

    裴瑕冷笑:“誰稀罕。”

    謝無?陵等得就是他這?句話:“既不稀罕,那?便把筆給嬌嬌。”

    見他們?為這?種事都能吵,沈玉嬌頭都大了,最后找了賣河燈的老板代筆,兩個男人才算消停。

    猜完燈謎,放完河燈,時辰也已不早。

    三人便一齊往南邊城墻而去,迎接上元燈節最為盛大的焰火。

    【59】

    【59】/晉江文學城首發

    火樹銀花不夜天, 今宵盡興不歸眠。

    伴隨著子?時的鐘聲,漆黑的天邊炸開一朵朵絢爛明亮的焰火,紫的、紅的、綠的、黃的, 火樹銀花, 星星點點,美不勝收。

    “哇!放焰火了!”

    “快看那朵, 可真漂亮!”

    “又來了又來了,那朵炸的好大!”

    城墻之上,烏泱泱擠滿了來看焰火的百姓們。

    好在沈玉嬌他們來得早, 謝無陵又眼尖腳快, 一上城墻就瞄準了個不錯的位置, 大馬金刀就占在那,長腿一跨, 真如?他做的蟹燈一般橫行?霸道。

    “這焰火可真美。”

    沈玉嬌站在城墻前, 仰臉望著那璀璨迷人?的焰火, 耳聽得周遭路人?們的歡笑和?拍手聲, 也不禁被這熱烈喜悅的氣氛所感染, 眉眼間浮出一絲向往與憧憬:“希望新的一年,一切皆順,所念皆安。”

    裴瑕和?謝無陵一左一右站在她旁邊, 聽得她這輕輕呢喃,不約而同轉過頭。

    只?見焰火斑斕變幻的光影落在她瓷白細膩的臉龐, 羽睫纖長,瓊鼻挺翹, 櫻唇殷紅, 如?玫瑰般嬌麗,嘴角微微漾開一抹輕笑, 端的是雙珥照夜,煜煜垂暉,美勝嬋娟。

    如?此良辰,如?此美景,佳人?在畔,實在叫人?心馳神曳。

    裴瑕眉心輕動,抬起手。

    還未攬上妻子?的肩頭,便聽得謝無陵一聲咋呼:“嬌嬌,你快看那朵紫色的,像不像牡丹花!”

    沈玉嬌的注意力頓時被謝無陵所指的方向看去,見天邊綻放的焰火絢爛,她彎眸輕笑:“是有點像魏紫牡丹。”

    “是吧,我就說像嘛。”謝無陵附和?著,余光往裴瑕那懸在空中?的手瞥過,心頭冷哼。

    裴瑕自也捕捉到他那點小心思,眼底閃過一抹晦色。

    少傾,他還是抬手,攬住了沈玉嬌的肩。

    忽然罩來的暖意讓沈玉嬌一怔,她詫異抬眼,裴瑕淡淡道:“風大,仔細受寒。”

    沈玉嬌眼睫輕顫兩下,之前也不是沒被他攬過,只?是現下當著謝無陵的面,這樣的親密叫她有些局促無措。

    可是要推開裴瑕么?他們是夫妻,他關心她,并無不妥。

    然而她分明感受到來自右側的灼灼目光,一會兒?落在肩頭那只?手,一會兒?落在她的臉,只?恨不得將皮肉都燒出一個洞來——

    沈玉嬌內心一陣欲哭無淚。

    這大概是她過得最尷尬的一個上元節了。

    就在她窘迫得恨不得遁地?逃離時,謝無陵忽的解開他的玄色披風,無視裴瑕的手一般,直接給沈玉嬌披上:“裴郎君說的是,城墻風大,嬌嬌得多穿點。”

    謝無陵的披風上還殘留他的溫暖體?溫,以及一陣撲鼻而來的馥郁熏香。

    沈玉嬌明顯感覺到肩頭那只?手一緊。

    裴瑕有潔癖,尤其不喜過于濃烈的熏香——

    就在沈玉嬌以為?裴瑕會收回手,沒想到他將那件玄色披風拿開,而后將她摟得更緊,幾乎將她裹進他的白色大氅之中?般:“謝郎君實在太客氣了,我這件氅衣寬大厚實,足夠替我妻抵擋風寒。你這件披風,還是自己?留著御寒吧。”

    修長的手掌抓著那披風,他看向謝無陵的眸光一片冷淡:“長安不比金陵,風也更為?凜冽,謝郎君小心風寒入體?,平添煩憂。”

    謝無陵見他將沈玉嬌抱得那么緊,后槽牙磨了磨,真恨不得一拳頭過去,將這厚顏無恥的小白臉打?暈丟下城墻。

    但理智叫他克制住,只?冷笑道:“裴大君子?多慮了,我正是血氣方剛的好年紀,這副身板別?說吹會兒?風,便是跳進冰河里洗個澡都不帶哆嗦的。不像你們這些錦秀膏粱堆里養出的兒?郎,一個個細皮嫩肉,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走兩步路都帶喘,嘖,哪還有點男人?樣?要我說,你還是顧著點自己?吧。要是一陣風就把你吹倒了……”

    他本想說“病死了嬌嬌守寡,正好我來照顧”,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只?道:“病倒了還要嬌嬌照顧你,多給她添麻煩。”

    裴瑕怎聽不出他言下之意,眸色更冷,連著手里的披風也懶得再多拿,振袖一揮,直接甩到謝無陵懷中?:“謝郎君也多慮了。有你這句提醒,我往后定會好生保養,勤加鍛煉,爭取與玉娘一同白頭到□□享天倫之樂。”

    說到這,他眉眼舒展,微微一笑:“若謝郎君屆時還走得動,我定派人?給你下帖,邀你來赴我與玉娘的八十壽宴。玉娘,你說呢?”

    陡然被提問?的沈玉嬌:“………”

    如?果活到八十歲還要聽他倆人?唇槍舌戰,她不如?現在從?城墻跳下去好了。

    腹誹歸腹誹,現下面對兩個男人?直勾勾投來的目光,她悄悄掐緊了掌心,輕聲道:“郎君如?何說起那樣遠的事……還是,等?活到八十歲再說吧。”

    又看向幾根凌亂鬢發在風里飄揚的謝無陵:“夜里風大,別?逞強,把披風穿上吧。”

    同樣的話,從?裴瑕嘴里說出來討人?厭。

    但從?沈玉嬌嘴里說出來,謝無陵挑眉笑了:“好,我這就穿。”

    嬌嬌果然還是關心他的。

    裴瑕怎會感受不出沈玉嬌語氣里對謝無陵的那份親近——

    哪怕是看似嫌棄嗔怪的口吻,卻比相敬如?賓,更加叫人?心動。

    他沉默著垂下眼,攬著懷中?人?的手臂卻不覺收緊。

    這場盛大的焰火共放了一刻鐘,待到璀璨勝景落幕,城墻上的百姓們也都紛紛散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元宵取消宵禁,燈會是通宵達旦地?開放,有精力t?好的年輕人?繼續去逛等?會,像是老人?孩童們大都看完焰火,便各回各家歇息。

    沈玉嬌如?今身子?重,也比不得從?前能熬夜,看焰火時的激動勁兒?過了,困意也漸漸席卷而來。

    下了城墻,她便準備與裴瑕回府。

    謝無陵也看出她的困倦,將那盞蟹燈遞給她,溫聲道:“回去早些歇息吧。”

    沈玉嬌接過蟹燈,勉力打?起精神問?他:“你還要逛么?”

    “不逛了。”謝無陵道:“我也準備回去歇了。”

    “嗯。”

    沈玉嬌頷首,有意再叮囑他兩句,但裴瑕在旁邊,她也不好多說,只?道:“那你回去后,也早些歇吧。”

    謝無陵讀出她眸中?關切,心下一暖,笑道:“放心,我可能睡了,一沾枕頭就睡得死沉。”

    沈玉嬌失笑,心說她知道呢。

    在金陵那陣,他若是白日沒事,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玉娘,時辰不早了。”

    見著他倆在寒風中?依依不舍般,裴瑕睇著謝無陵,嗓音清冷:“雖說謝郎君受得霍帥賞識,但到底是在霍府當差,夜里還是早些回去吧,免得惹人?非議。”

    謝無陵面色微僵,怎聽不出他話中?內涵之意。

    有自己?的府邸了不起么?

    他只?是暫時寄人?籬下,又不是一輩子?都寄人?籬下。等?他當了大官有了銀錢,他也在長安買宅子?。

    就買在永寧坊,買在裴府隔壁,氣不死這小白臉也膈應他!

    沈玉嬌見氣氛又變得僵凝,實在有些受不住,看向謝無陵:“時辰不早了,就在這散了吧。”

    又在大氅的遮掩下,扯了下裴瑕的衣袖,仰臉輕聲道:“郎君,我們也回吧。”

    她這一聲輕軟的“郎君”,還有那句“我們”,叫裴瑕胸間凝滯的悶意稍散了幾分。

    這個謝無陵再如?何頻出花招,玉娘的夫婿始終是他裴瑕。

    燈會散去,也是與他一同回家。

    怎能因這宛若曇花一現的分心,叫他們夫妻間生出嫌隙?

    不值當,更沒必要。

    雪色大氅之下,他將妻子?柔嫩的小手牢牢裹在掌心,神情溫潤:“好,我們回家。”

    又微笑看向謝無陵:“有勞謝郎君今夜陪我夫妻同游燈會。”

    謝無陵臉都青了三分,心道這小白臉還真會往臉上貼金,誰陪他游燈會?呸!

    本想再回懟兩句,但見沈玉嬌眉眼間難掩的疲累,到底忍住,只?道:“行?了,快點帶嬌嬌回去,讓她好好歇息。”

    裴瑕斂笑:“不必你說。”

    他攬著沈玉嬌轉身。

    沈玉嬌暗暗松口氣,剛走兩步,忽又想起,謝無陵說天氣暖和?了就離開長安,那具體?是二月還是三月?

    她三月便要臨盆,這兩月若無意外,應當不會再出門走動了。

    或許今日,便是他們最后一面……

    若真是如?此,她還有許多話想叮囑他。

    腳步不覺放慢,她遲疑著,回頭看了眼。

    城墻腳下,燈火闌珊,那人?頭頂著面具,依舊佇立在夜晚寒風中?。

    見她回眸,他展顏一笑,朝她用力揮手,“嬌嬌,回吧。”

    沈玉嬌心下一顫,沒忍住,到底還是喊了一句:“謝無陵,你多保重!”

    攬在腰側的大掌陡然收緊。

    沈玉嬌知道不該,但她沒辦法真的就這樣,一句話也不叮囑——

    哪怕此生與謝無陵有緣無分,但她也真心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好好活著。

    叮囑聲在風中?縹緲,謝無陵怔了一怔,而后臉上的笑容愈發明亮。

    “我會的!”

    他揮手,在風里喊著。

    愛人?的叮囑給他無盡的斗志,他站在凜冽刺骨的寒風里,宛若打?了勝戰的大將軍,一腔熱血,無畏亦無懼-

    回程的馬車上,格外沉默。

    沈玉嬌隱約覺得裴瑕似有不悅,可他扶她上車的動作,始終輕緩,極盡體?貼。

    他面色也如?平時一樣淡然,瞧不出任何端倪。

    這叫她一時分不清,到底是他真的有所芥蒂,還是她自己?心虛多慮。

    那一句叮囑雖有些突兀,可也僅僅是一句尋常的“保重”,與人?分別?時大都會如?此叮囑一聲,也算不上逾矩失禮?

    她坐在車里琢磨半晌,到底沒忍住,還是問?了句:“郎君,你可是……心緒不佳?”

    裴瑕端坐窗邊,閉目養神,聽到這話,緩緩抬起眼:“為?何這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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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嬌抿唇,嗓音放得很輕:“你上車后就沒說話。”

    “有些疲累而已?。”

    裴瑕看著妻子?透著幾分拘謹的嬌婉臉龐,鬼使神差想到她與謝無陵交談時,那眉眼間的神情始終是放松的。

    吃浮元子?時,她吃到喜歡的口味,第?一眼看的也是謝無陵。

    謝無陵朝她眨眼:“好吃吧。”

    她重重點頭:“好吃!”

    語氣都是掩不住的雀躍,宛若活潑無憂的小姑娘。

    哪怕他倆是對面對坐著,自己?與她并排坐,在他倆的眉眼流轉間,猶如?一個格格不入的外人?。

    他恍惚記起,好似新婚之際,玉娘在自己?面前也是這副天真嬌慵的小女兒?姿態。

    她會在清晨醒來時,抱著他的腰撒嬌:“郎君再陪我一會兒?么?”

    也會給他繡荷包、鞋履,給他做糕點、燉補湯,還喜歡找各種借口待在他身邊,哪怕只?是坐在一旁,看著他讀書寫字。

    那時他想,他這小妻子?大抵是離了長安,沒了娘家,所以才格外黏著他。

    他憐她孤苦,卻也不能放縱自己?,沉溺兒?女情長。

    于是他鄭重與她道:“你不必害怕,你既嫁于我為?妻,便終身是我裴氏宗婦,任何人?都無法改變,我也絕不會負你。”

    他給她名分與尊敬,也會與她孕育嫡出子?嗣,叫她坐穩這正妻之位。

    可如?今,他忽覺得不夠。@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僅僅是名分與子?嗣,還有些其他的東西。

    馬車里燭光昏冥,裴瑕凝視著沈玉嬌那張瑩白臉龐,晦暗不明的視線由她黛色眉眼緩緩往下,落在那抹飽滿的嫣色唇瓣,停了一停。

    沈玉嬌感受到那注視的目光,有些迷茫輕喚:“郎君?”

    裴瑕默了一瞬,朝她抬手:“玉娘,坐過來些。”

    沈玉嬌微怔,雖有些不解,但還是朝他身邊挪了過去。

    車里燃著暖爐,她懷中?還抱著個銅沉手,身子?剛靠在他身側,忽的一條長臂從?眼前橫來。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整個人?都被圈入男人?溫暖的胸膛里,她想起身,可肚子?重得厲害,掙了兩下,還是泄力得躺回那檀香幽幽的懷抱。

    纖長鴉睫輕顫了兩下,她仰著臉,困惑不安:“郎君,你這……唔!”

    剩下的話,統統被一抹溫熱的柔軟封緘。

    沈玉嬌呆住,大腦仿若閃過一陣白光,而后陷入一片混沌空白。

    后腦勺被男人?的大掌牢牢地?扣住,他高挺的鼻梁緊貼著她的臉頰,熱息噴薄地?拂過她的肌膚,勾起一陣輕柔的酥麻。

    不同于從?前幾次簡單唇瓣相貼,這一回,男人?的舌尖撬開她的唇齒,動作雖生疏,可沈玉嬌呆若木雞,毫無防備就張了唇。

    下一刻,男人?清冷的幽香隨著熱息涌入口中?,他勾著她溫軟小巧的舌尖,毫無章法地?交/纏,又帶著一反常態的貪婪,掃過她唇齒的每一寸,仿佛要將她口中?清甜的津液都攫取入腹。

    沈玉嬌的呼吸不可自控地?亂了。

    這樣的唇齒纏吻,她與裴瑕從?未有過。

    原來交吻,也能這般親密熱烈,舌尖勾纏間的那份熱意與濕潤,與敦倫時的親密相比,幾乎是不遑多讓的羞恥。

    大腦渾渾噩噩,她的心跳也快得幾乎破膛而出,直到舌尖被吮吻得發麻,肚子?也猛地?一跳下,她才陡然回過神,抬手抵住男人?的胸膛:“郎…郎君,別?……”

    裴瑕動作一頓,稍稍松開她的唇瓣,低沉嗓音透著一絲喑啞:“為?何?”

    “肚子?……”沈玉嬌眼睫顫動著:“孩子?在動。”

    他這吻來的太突然,又這樣親密熱烈,別?說孩子?嚇一跳,她都嚇一跳。

    裴瑕聽到她這話,深沉眸色也有了幾分清明。

    原本搭在她身前的手,緩緩放在她隆起的腹部,隔著夾棉的冬衣,他眉頭輕蹙:“疼么?”

    “不疼,就是踢了一腳。”

    沈玉嬌臉頰緋紅,她覺得孩子?定是有感應,知道爹娘在做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才提醒他們注意些,別?太孟浪。

    “郎君,你先放我起來吧。”

    方才經過纏吻的嗓音還透著幾分不自覺的嫵媚。

    裴瑕垂下眼,借著車壁灑下的昏黃燈光,看到懷中?妻子?那雙被吻得泛起潮濕霧氣的烏眸,還有她那沾染些許水漬的唇瓣,紅滟滟的,是再好的口脂也涂不出的靡麗動人?。

    想到唇舌交纏時那份難以遏制的快意,他眸色暗了暗。

    兩根長指撫上她的唇瓣t?,見她眸中?錯愕,他啞聲:“有點腫了。”

    沈玉嬌一怔,而后雙頰火燒般滾燙。

    他怎么能這么平靜說出這話。

    她下意識偏過臉,男人?卻道:“別?動。”

    修長的指尖在她嘴角揩過,沈玉嬌分明看到,那一絲晶瑩的水漬黏膩。

    霎時一陣強烈的羞恥朝她襲來,也顧不上肚子?沉重,掙扎著便要起身。

    “這么急做什么?”

    裴瑕蹙眉,到底還是托著她的后腰,幫她坐起:“慢些,小心腰疼。”

    沈玉嬌坐正后,恨不得整個人?都縮到車角里,但眼前的男人?眉眼恬靜地?望著她:“怎么了?”

    語氣是一貫的平靜從?容。

    若不是那望來的黑眸還殘留著一絲未褪的暗慾,沈玉嬌都懷疑剛才那一切是她胡亂做的夢。

    可他怎么能一副沒事人?的模樣,這么坦然自若地?問?她怎么了。

    這話應該是她問?才對吧。

    忽然就吻上來,還是在馬車里,吻得那么深,那么孟浪……

    她的舌尖現在還隱隱發麻,唇齒間好似也盈滿獨屬于他的氣息。

    心跳又亂了,沒章法地?亂跳,沈玉嬌羞惱又無措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方才……方才……”

    “嗯,我吻了你。”裴瑕道。

    沈玉嬌眉心一跳,沒想到他這樣直白。

    裴瑕輕撫袍袖,幽深眸光一錯不錯地?望著她,清冷嗓音微啞:“不可以么?”

    【60】

    【60】/晉江文學城首發?

    不可以么。

    他是她的夫婿, 當然可以。

    只?是沈玉嬌覺得驚詫,眼前的男人還是那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裴守真么?

    這樣?的他,反常得讓她覺得陌生。

    “如何不說話?”

    裴瑕撫平衣袍的褶皺, 明明語氣溫潤平和, 那?雙狹眸卻冰凌般銳利:“難道,不可以?”

    沈玉嬌呼吸微窒, 唇瓣翕動兩下:“郎…郎君說笑了。”

    “那?便是可以了。”

    宛若凜凜寒山積雪融化般,他眼底緩緩漾開一絲柔緩春意,他握住她的手, 忽的一頓:“很冷?”

    “還好。”

    “你的手在?抖。”裴瑕裹在?掌心, 他溫聲安慰:“很快就到家了。”

    沈玉嬌依舊低著?頭, 淡淡“嗯”了聲。

    裴瑕不大?一樣?了。她想。

    若是他今夜飲了酒,她還能找借口, 他是醉了。

    可他今夜滴酒未沾, 非得給?他這份反常找借口, 只?能是因?謝無陵——

    他果?然還是介意的。

    也對?, 人非草木, 再?怎么清風朗月、坦然豁達的君子,見?著?自己妻子與其他男人在?一起,難免會有芥蒂。

    夫妻倆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 待到夜里躺上床,香暖帷帳中, 沈玉嬌翻過身,主?動去牽裴瑕的手。

    先是小指搭上他的手背, 見?他沒推開, 才整個握住。

    “郎君。”她低喚,輕柔嗓音透著?些許討好之意。

    漆黑帳中靜默兩息, 才響起男人低沉的嗓音:“不是困了?”

    沈玉嬌道:“是困了。”

    裴瑕道:“那?便睡吧。”

    沈玉嬌靜了兩息,朝他更近了些:“郎君真的沒有不高興?”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濃密的眼睫垂著?,良久,裴瑕側身,將主?動示好的妻子擁入懷中:“今夜之事純是意外,我雖不喜你與他再?有牽連,卻也知他的確有恩于你,街上遇見?了,交談寒暄,也是正常。”

    稍頓,他寬大?的手掌帶著?沈玉嬌的手,覆在?了她臌脹隆起的腹部:“左右他只?是個過客,而你與我,還有孩兒,我們才是一家人。”

    為著?個無關緊要之輩,夫妻離心,很不值當。

    裴瑕行事向來?冷靜穩妥,絕不允許自己憑情?緒行事,那?只?會令人判斷失誤,做些愚不可及的事。

    沈玉嬌自也聽明白他話中的分割。

    哪怕今夜,三人一同看燈賞景,繁華落盡,還是得劃分界限,涇渭分明。

    “我知道的。”她低聲道。

    “嗯,玉娘一向□□通透。”

    裴瑕頭顱微低,薄唇貼著?她柔軟的額發?:“夜深了,睡罷。”

    □□通透么?

    沈玉嬌闔上眼,今夜的一幕幕在?腦中閃回,一會兒想到三人在?街邊食鋪吃浮元子,一會兒想到站在?城墻上看焰火,不知不覺又想到謝無陵一襲紅袍站在?燈火闌珊處朝她揮手。

    那?個人啊,好似每回見?著?,都有無窮盡的精力。

    哪怕他是那?個被拋下的人,回過頭,他永遠都在?身后,也永遠朝她笑著?。

    眼眶不覺有些濕潤,沈玉嬌用力咬著?唇,努力平穩著?氣息,免得泄出些端倪。

    心頭卻升起一陣長長的悵惘嘆息,謝無陵,對?不起。

    她想,她此生恐怕無法回報他那?一片真心。

    帳中歸于靜謐,窗外圓月高懸,皎潔光芒籠罩著?這座繁華昌盛的長安城。

    此刻,萬家燈火,山河無恙-

    翌日午后,長公主?府。

    一夜通宵宴飲后,錦華長公主?身披緋紫色錦緞外袍,懶洋洋地躺在?美人榻上,身后是替她捏肩的男寵,腿邊跪著?個替她染鳳仙花汁的男寵,另有一傅粉施朱的粉衣男寵貼在?身旁,給?她喂著?剝好的蜜橘。

    聽罷殿中親衛稟報,長公主?推開男寵遞到嘴邊的橘瓣,美眸瞇起:“昨夜元宵,他一個人跑去和裴守真夫婦共游燈會?”

    親衛躬身:“屬下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這可真是奇了。”長公主?蹙眉:“他個鎮南侯府的小侍衛,怎會認識裴氏宗子?”

    沉吟片刻,她吩咐道:“限你三日把他們之間的關系查清楚,否則別回來?了。”

    親衛面色一凜,連忙彎腰:“是,屬下這就去。”

    待到親衛退下,那?喂蜜橘的粉衣男寵似怨似嗔,貼向長公主?:“那?個謝無陵到底有多俊俏,竟叫殿下您如此上心?”

    “怎么?”長公主?美眸含笑,染著?紅蔻丹的纖指輕輕挑起粉衣男寵的下頜:“這是吃醋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粉衣男寵偏過臉,調情?般道:“臣可不敢。”

    “最好是不敢。”

    長公主?手中忽的用力,那?尖利的指甲也化作利器般,將粉衣男寵白皙的臉龐劃出三道紅痕,見?這男人驚慌失措的模樣?,她仿佛受到極大?取悅般,哈哈大?笑:“就你們這群東西,還敢在?本宮面前拈酸吃醋,你們也配!”

    待到三名男寵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那?詭異笑聲又陡然收住,她看著?那?粉衣男寵臉上的血痕,換做一臉心疼:“哎喲,雪奴,沒弄疼你吧?”

    雪奴已許久沒見?長公主?這般癲狂模樣?,一張臉蒼白如紙,卻強顏歡笑:“多謝殿下關心,不疼,臣一點都不疼。”

    長公主?勾起他的下巴,視線落在?他那?張形狀好看的薄唇上,癡癡呢喃:“怎會不疼呢?還是疼的吧。”

    說著?,不等雪奴反應,她彎下腰,直接吻住那?抹薄唇。

    雪奴一怔。

    待反應過來?,他起身,反客為主?地覆了上去,嘴里壓低聲音喊道:“錦華妹妹。”

    榻上春色無邊,另倆男寵也不敢輕易離開,只?俯身趴在?地上,不去看榻上那?活春宮。

    長公主?府中男寵眾多,卻有風花雪月四奴最受殿下的疼愛,殿下喜愛風奴的體魄,花奴的鼻梁,月奴的側臉,還有雪奴的嘴唇——

    男寵們私下猜測,長公主?大?抵還惦念著?她的亡夫,早逝的郭駙馬。

    聽聞當年郭家涉及謀反,長公主?雖有不舍,卻還是大?義滅親,搜集郭家謀反的證據,并親手殺了郭駙馬。也正是因?她這份大?義,當今圣上對?她格外縱容。

    現下聽說長公主?一眼就看中霍世子的親衛,且這么上心,也不知那?個親衛是哪一處像了郭駙馬?

    不出三日,親衛便帶回謝無陵和裴瑕夫婦一些蛛絲馬跡的牽連。

    長公主?生于后宮之中,什?么陰謀詭計沒見?過,一聽“金陵”,心里琢磨一通,已然猜到個大?概。

    站在?窗邊望著?廊下積雪良久,她低頭轉了下腕間的珠翠鑲嵌的寶鐲,輕笑吩咐:“拿我的帖子,去請我的好侄女壽安,過府一敘。”-

    元宵過后,沈玉嬌便沒再?出府。

    一來?天寒地凍,堅冰未化,各府也沒有宴飲,是以并無外出的必要。

    二來?入了二月,她已是孕九月的肚子,極易勞累,喬嬤嬤也不許她再?外出。

    舅母宋氏一共替她尋來?三個接生婆子,經過沈玉嬌和喬嬤嬤一致考察,最后留了位陳婆子——

    除了這婆子踏實本分,接生經驗豐富,還有便是沈玉嬌的嫂子徐氏生小侄女阿瑜,舅家表嫂生小外甥,也都是經她之手。

    生產這樣?的大?事,用熟人也更安心。

    只?是未曾料到,陳婆子入府沒三天,賢妃也派來?一位接生嬤嬤。

    那?嬤嬤姓t?黃,歲數與陳婆子差不多,但接生履歷可比陳婆子出色不少,畢竟這是皇室的接生嬤嬤,經她手中出來?的不是皇子公主?,便是世子郡主?,便是再?差一等,也是公府侯府的兒郎娘子。

    賢妃派來?的太監傳口諭道:“賢妃娘娘知曉裴夫人再?過不久便要足月,特派黃嬤嬤來?照顧您安胎生產。娘娘還說黃嬤嬤經驗老?道,有她為您接生,您盡管放寬心,娘娘已備好賀禮,就待您府上報喜了。”

    哪怕只?是假做的“母女”,賢妃這份體貼,還是叫沈玉嬌感懷不已。

    既有了宮里派來?的接生嬤嬤,這安胎接生事宜自是由黃嬤嬤一手負責。

    沈玉嬌本想讓陳婆子回去,但喬嬤嬤一向精打細算:“陳婆子進府時,已付過她酬金。若是就這樣?叫她走了,豈不是白費銀錢?終歸她一張嘴也吃不了多少米糧,便留在?府中,待你生產之時,讓她給?黃嬤嬤打打下手,總比你身邊那?幾個沒嫁人的婢子強。”

    婦人生產,最是兇險,人手寧濫勿缺。

    沈玉嬌想到去年夏日,她在?破草屋里給?馬翠蘭接生的場面,仍是心有余悸,于是應道:“那?便讓陳婆子也留下吧。”

    當日夜里,她將賢妃派來?接生嬤嬤的事與裴瑕說了。

    裴瑕并不驚訝:“賢妃娘娘做事向來?周全,你既是她的義女,又亟待生產,她作為義母,自要表示關懷。”

    說到這,他想到前日王氏來?信,說是托長安的王氏舅母,給?沈玉嬌尋了個可靠的接生嬤嬤。

    若他有需要,可去王氏舅母家將人接來?。

    雖他不清楚母親這份安排,是迷途知返,有意彌補這份婆媳關系,還是單純在?意玉娘腹中子嗣——

    無論是何原因?,他并未去王家接人。現下府中有兩位接生嬤嬤,已然足夠,人多反雜。

    二月天,楊柳醉春煙,冰封的渭河也開化。

    眼見?天氣回暖,謝無陵也愈發?焦慮。

    往年總盼著?天氣快些回暖,可今年一想到嬌嬌三月就要生了,他只?盼著?天氣冷一些,叫他能挨到嬌嬌誕下孩子,再?離開長安。

    婦人生子猶如過鬼門關,一想到嬌嬌馬上就要過這個大?關,他一顆心都七上八跳,夜里睡覺都不安生。

    這日午后,他在?霍府晨間操練完,又溜達了永寧坊裴府門口。

    他知道沈玉嬌應當不會出門了,可心里總抱著?個僥幸。

    萬一呢。

    萬一她就出了,那?他豈不是又能多看她一眼。

    哪怕不能說話,看個背影也賺了。

    然而從日上中天守到暮鼓黃昏,他的僥幸又一次落了空。

    謝無陵扭了扭脖子,自我寬慰著?,沒事,沒出門說明她在?府里安心養胎,好著?呢。

    他踏著?早春傍晚的緋紅暮色,大?搖大?擺地晃蕩在?長安街上。

    就在?他站在?一家烤雞鋪子前,盯著?那?幾只?倒掛著?的油汪汪、焦脆脆的烤雞,糾結著?要不要買一只?回去打打牙祭時,前方陡然傳來?一陣雜亂驚呼——

    “快,快閃開!”

    “哎喲,我的菜——”

    “我的板車,剛買的豆腐,全灑了!”

    謝無陵一怔,循聲看去,便見?四五名錦袍郎君在?暮色里奔襲而來?,馬蹄飛奔,猶如疾風閃電,來?勢洶洶。

    “這是哪家子弟,竟敢當街縱馬!”烤雞店的伙計也探出個腦袋。

    原本人來?人往的街上,因?著?這幾個縱馬的紈绔,頓時亂作一團,百姓們驚慌朝兩邊逃竄,道路中間的小販們既要顧著?牛羊板車,還得顧著?籮筐貨物,一時間,人仰貨翻,哭天喊地。

    就在?這時,街邊遽然一聲驚呼:“小丫!!”

    定睛一看,只?見?路中央趴著?個扎著?小鬏鬏的女童,跌倒了爬不起來?,迷茫又害怕地大?哭起來?:“阿娘,阿娘!”

    眼見?那?為首之人馬蹄即將沖向孩子,謝無陵額角猛地一跳。

    “伙計,借你烤雞簽子一用!”

    還沒等伙計反應過來?,便見?那?插著?烤雞的鐵簽被一把扯落,下一刻,便見?那?道暗紅色高大?身影宛若流星,直沖那?路邊。

    速度之快,身手之矯健,還沒等眼睛反應過來?,便聽得“嘶”一聲尖利的馬叫。

    方才還插著?烤雞的鐵簽子刺進了裝飾華美的駿馬身軀,而那?紅袍郎君已然抱著?孩子,閃到了路邊。

    那?駿馬被刺受了驚,雙蹄騰空,開始癲狂地亂撞亂沖。

    好在?那?馬背上一襲寶藍色錦袍的年輕郎君騎術不錯,便是驚了馬,也只?是沉著?臉盡力控制著?,并未驚慌失態。

    然而那?馬還是瘋了般沖撞,那?藍袍郎君幾次險些被甩下來?。

    謝無陵眸光猛閃兩下,心下暗罵,真是麻煩!

    死了馬他大?不了向小屁孩借錢賠,要是死了人,且看這幾個紈绔衣著?華貴,怕是來?頭不小,把他剁了八塊賣怕也不夠!

    想到這,他也顧不上那?么多,直奔那?匹瘋馬,又朝馬背上那?藍袍郎君大?喊:“你往下跳,老?子給?你當肉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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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那?藍袍郎君身形高大?,砸下來?他怕是要斷幾根骨頭——

    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破事!

    那?藍袍郎君也知這馬是控不住了,再?看下首那?身形魁梧的男人一副豁出去給?他當肉墊的姿態,于是甩開韁繩,毫不客氣撲去。

    重重倒在?地上的剎那?,謝無陵分明聽到骨頭斷裂的“咔嚓”、“咔嚓”聲。

    他眼冒金星,齜牙咧嘴,滿懷無限恨意地望著?天——

    這狗紈绔吃什?么長大?的,這么死沉,早知道讓他摔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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