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71】/晉江文學城首發
風恬日暖, 春眠繾綣,錦帳之中,夫妻一覺睡到午后。
奶娘抱著小郎君詢問喬嬤嬤, 是留著給娘子喂, 還是自?己喂了這頓時?,喬嬤嬤則是對插著袖子, 盯著緊閉的房門,沉臉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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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規矩,真是沒規矩。
娘子也就罷了, 郎君也半點不?知避諱。
哪家好郎君會在妻子尚在月子中, 就跑到妻子房里留宿?真是毫無?體統。
這要叫外頭知道, 才不?會說夫妻恩愛,只會說娘子狐媚不?懂事, 自?己無?法伺候, 不?給郎君房里添兩個通房伺候, 月子里都不?忘勾著郎君, 哪有半點當家主母的風度。
“你去敲門, 就說孩子餓了,問娘子要不?要喂。”
喬嬤嬤看?了眼?天色,午后明艷的陽光灑在青瓦上, 鎏金般瀲滟。
小倆口可真能?睡。她心?底暗嘆,只盼著他們老實些。娘子現下可不?能?行那種事, 對身子不?好。
乳娘得?了喬嬤嬤的吩咐,便去敲門。
殘香沉沉的帷帳間?, 沈玉嬌聽到門外動靜, 撐著眼?皮要起身,搭在腰間?的長臂卻圈緊, 男人略顯磁啞的嗓音在頭頂響起:“這種小事怎還要問你?”
沈玉嬌這才驚覺,還有個男人躺在身邊呢。
困意頓時?全消,再看?帳子外明亮的天光,她后知后覺難為情起來,推著他的手:“郎君,已是午后了,快些起吧。”
“今日并無?事忙。”裴瑕也醒了過來,卻未睜開眼?,只低著頭,往沈玉嬌的頸間?埋了埋。
屋外奶娘又問了一聲。
沈玉嬌隱約還聽到了喬嬤嬤的聲音,也大?概猜到什么。
“那郎君繼續睡,我先起了。”
搭在腰上的手沒有半點松開的意思,男人清潤的嗓音還帶著些許睡醒的倦懶:“再陪我躺會兒?。”
沈玉嬌聽出他話中溫存之意,咬了咬唇:“不?行,我…我還得?喂孩子,他餓壞了怎么辦。”
身側男人默了兩息,“你喂?”
沈玉嬌赧然嗯了聲:“也不?是經常喂,一日就這個時?辰喂一回。嬤嬤也說,親自?喂孩子,也養得?更親一些。”
“難怪。”
“啊?”
“沒什么。”
裴瑕垂下眼?,視線在她溫婉的眉眼?停留片刻,搭在腰間?的手臂也松開:“去吧。”
雖不?知他那句“難怪”是何?意思,但見他愿意讓她起了,沈玉嬌忙坐起身。
往日乳娘都是直接將孩子抱到床邊,她在床上喂的,但今日裴瑕在這躺著,她也不?好意思開口將他趕下去,剛準備從床尾下去,裴瑕也起了身。
沈玉嬌看?他:“郎君不?睡了?”
裴瑕:“不?了。”
他從來就沒有賴床的習慣,只是想?與她多待會兒?。
“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撂下這句話,裴瑕和衣起身,自?行去了次間?,喚著奴婢們打水進來。
奶娘很快也將孩子抱進來,裴瑕示意抱到眼?前?,看?了眼?,與進考場前?又是另一個模樣,更白胖了些。
“小貪吃鬼。”
他輕笑,抬手捏了捏孩子的臉,再看?奶娘,又恢復一貫疏淡:“抱進去吧。”
奶娘打從進屋就垂著眼?皮,現下聽到吩咐,忙抱著孩子往里間?去。
雖知裴瑕不?會進來,但沈玉嬌還是放下了半邊床帳,才解了衣襟喂孩子。
“嬤嬤方才在外頭?”她輕聲問。
奶娘點頭應著:“是。”
沈玉嬌心?下嘆口氣,晚些怕是又要被念叨了。嬤嬤哪都好,就是規矩多。從前?也不?覺得?有什么,畢竟世家大?族都是這樣,可也不?知怎么了,時?不?時?便冒出一種束手束腳之感。
孩子吃飽后,便被抱了出去。
沈玉嬌放下兜衣,剛要吩咐婢子進來伺候,便聽簾后一陣腳步聲。
系帶的動作稍頓,抬眼?看?去,梳洗完畢的裴瑕緩步入內,烏發玉帶,青衫落拓,面如冠玉——
十日前?的淤青,如今都散了,又恢復從前?的白皙無?暇。
“孩兒?又長大?了些。”他朝床邊走來。
沈玉嬌回過神,嘴里應著“是”,手中匆匆系好,又將襟口掩了掩:“奶娘說,這個時?候的孩子長得?最快。”
她說完,他沒接話,抬起頭,見男人視線落在榻邊的一方帕子上。
煙霞色的繡花帕子,洇著些可疑的濕痕。
她臉上一紅,假裝去挽帳子,忙將那拭乳的帕子塞到枕頭底下:“郎君怎么不?多陪陪孩子?在貢院待了這么久,難道不?想?他?”
裴瑕見她這羞窘模樣,也反應過來那帕子作何?用,眸色暗了暗,他偏過臉:“想?。”
想?孩兒?,更常想?起她。
“那郎君可有替孩兒?想?好名字?”
沈玉嬌穿戴齊整,從床邊下來,走到墻角的黃花梨雕花衣櫥,取了件素雅寬大?的春日裙衫,自?顧自?穿著。
裴瑕在榻邊坐下,倒了杯清茶:“想?了幾個字,卻不?知挑哪個好。”
“郎君想?的,定然都是好字。”
“玉娘可有想?法?”裴瑕問。
沈玉嬌理著袍袖的動作一頓,而后低著頭,繼續整理:“郎君想?了便是。”
裴瑕分明看?到她那刻遲疑,沉吟道:“你是孩兒?的母親,辛苦懷胎十月,此番又冒死將他誕下,孩兒?的名字,自?是以你心?意為主。”
沈玉嬌默了默,還是搖頭:“郎君取吧。”
“玉娘有何?顧慮?”
“……”
人太?敏銳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見裴瑕定定看?來的目光,她無?奈抿了抿唇,走到他面前?,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寫?下一字。
筆觸清雋,一個端正秀雅的,棣。
裴瑕思忖:“是棠棣之華,還是威儀逮逮?”[1]
“前?者?的音。”
“是個好字。”裴瑕頷首,又朝她莞爾:“既想?了個好字,為何?藏著不?肯說。”
沈玉嬌垂了垂眼?睫,少傾,還是坦言:“我流落金陵時?,并不?知道懷了身孕,還是謝無?陵發現告訴我。”
她與謝無?陵在金陵的相處,裴瑕未曾問過,她便也沒說。
“……當時?知曉有孕,我便想?將孩子墮了。”
話說出口,沈玉嬌分明看?到裴瑕眉眼?間?的僵凝,她知這些話他或許不?愛聽,但這些卻是事實:“我一個婦人,無?法帶著兩個孩子逃難,孩兒?來得?不?合時?宜,生下來也是跟我受罪。”@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玉娘。”裴瑕去拉她的手。
沈玉嬌沒躲,由他握著,只語氣一片平靜,像是在敘述上輩子的事:“也是謝無?陵勸我留下這個孩子,說他愿意照顧我們母子,還給兩個孩兒?取了名字,一個謝天,一個謝地。”
至此,裴瑕也知那個“棣”字的緣來。
“所以,你想?用謝無?陵取的名,來喚我們的孩兒??”裴瑕黑眸輕瞇,意味不?明。
“若不?是他,孩兒?早已不?存。”
雖知不?該,但沈玉嬌還是深吸一口氣,迎上男人的注視:“你若讓我取,我便用這個棣字。你若不?愿,那你另想?它字,我沒有異議。”
裴瑕并未出聲,只牢牢握著沈玉嬌的手,凝視她良久,才道:“玉娘先回答我,你是因感念謝無?陵的恩情,才給孩兒?取這個名,還是……”
他握著的手不?覺加重了力氣,沈玉嬌眉心?輕蹙:“郎君,我既隨你回來,便已決意將過往放下了。”
她心?里清楚,裴瑕才是她的郎君,至于謝無?陵……
是恩人,也只能?是恩人。
“郎君,你捏疼我了。”
裴瑕一怔,松開她的手,見那白嫩柔荑泛起紅痕,面露愧色:“抱歉。”
“無?礙。”沈玉嬌抽回手,將桌上那個快要干涸的字跡胡亂抹開:“方才的話,你就當我沒說。孩兒?的名,你定便是。”
不?過一件小t?事,她不?愿與他因這個起些不?必要的爭執。
“既是恩情,便聽你的,用這個棣。”
裴瑕以指沾水,又在桌案寫?下二字:“大?名裴棣,字,靜寧。”
靜寧見春,棠棣同馨,祉猷并茂。
是父親對孩子的美好祝福與期望。
沈玉嬌沒想?到裴瑕竟會答應,裴瑕則是回望她,眉梢輕抬:“有這般詫異?”
不?等她開口,他道:“我的確不?喜他,但不?可否認,月初若不?是他出手相助,你與孩兒?恐怕……早已喪命于那毒婦之手。”
且“棣”非“地”,其中棠棣同馨之寓意,頗合他的心?意。
也叫他開始期待起與玉娘第二個孩兒?,無?論男女,皆可以“棠”字為名。
沈玉嬌不?知道他想?得?那么遠,她仍在詫異孩子的名竟然就這樣定下了。
裴瑕見話趕話說到這,稍定心?神,示意她坐下:“有件事要同你說。”
他一臉嚴肅,沈玉嬌雖有心?先去洗漱,但還是在他身旁坐下:“何?事?”
裴瑕斟酌片刻,緩聲將壽安公主指使黃嬤嬤的事說了。
沈玉嬌怔住,兩道柳眉也不?禁蹙起,腦中也記起兩年前?一樁舊事——
那回中秋宮宴,她隨母親李氏赴宴,正盡量斯文地蘸醋吃螃蟹,忽覺一道目光自?上直直落在她頭頂。
她還當自?己吃螃蟹太?投入,被人發現,抬眼?看?去,卻見壽安公主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目光相對,壽安公主似是撇了下嘴,而后偏過臉。
當時?她還奇怪,心?下自?省,難道是自?己連吃三只螃蟹,被公主注意到,并鄙視了?
可宮里的螃蟹又大?又肥,且沒有腥味,是她在宮外吃不?到的好品相,退一萬步講,她也沒吃她碗里的螃蟹,她撇什么嘴。
兩年前?的疑惑,直到今日才解開。
她沒吃公主碗里的螃蟹,公主卻惦記上了她的枕邊人。
這,這……
沈玉嬌抿著唇,抬起眼?,往裴瑕那張過分俊俏的臉龐掃過。
唉,藍顏禍水。
裴瑕自?也感受到妻子那一眼?復雜的目光,心?下一緊,連著她的手也握緊:“我知此案草草了結,于你和孩兒?并不?公道,也難消心?頭憤懣。但此事牽涉皇家,圣上已下決斷,再難斡旋……”
“郎君,你不?必說了。”
沈玉嬌眼?睫輕抬,午后暖色陽光灑在她素凈的臉龐,她神情一片恬靜:“其中難處,我心?里明白。”
那可是皇家,是皇帝的女兒?
這世上可還有比天家更大?的權勢?
從沈家冤案伊始,她便知這世間?是非黑白,不?過上位者?的一念之間?。
古往今來,哪朝哪代的百姓,能?得?真正的公道。
那天下大?同,人人為公的世界,或在《禮記》的字里行間?,或在五柳居士筆下桃花源,或在千百年后的某一日,但絕不?在這如今的大?梁朝,在昭寧帝御下的大?梁朝。
裴瑕看?到她平靜烏眸下翻涌的恨意與無?奈,胸間?也一陣悶窒。
“玉娘。”
他攬過她的肩,擁在懷中:“且忍一忍。”
貼著她耳畔的薄唇翕動著,喁喁耳語的姿勢仿若夫妻蜜語,然那清冽低沉的嗓音并非說著情話,而是沉聲保證:“善惡因果終有報。”
沈玉嬌心?尖一顫,抓住他的手,蹙眉:“郎君可別沖動。”
“放心?,我有分寸。”
裴瑕輕拍她的肩,垂下的黑目間?蒙上一層陰翳冷意。
直至昨日,他方知滿腹經綸、君子美名,猶如東海之棗,華而不?實。唯有權柄在握,方能?護住他想?護之人。
到那時?,公主如何?,國公又如何?……
有明君才有賢臣,若二皇子不?夠賢明,那裴守真也不?必再執著做賢臣-
這個三月,長安城里格外熱鬧。
上巳節踏青游玩剛過去,便迎來三年一屆的春闈,春闈結束沒兩日,大?理寺便對外公布了宮里接生嬤嬤的死因,乃是心?頭有鬼,畏罪自?殺。
百姓們正為此案議論紛紛,第二日,宮里又傳出壽安公主即將遠嫁南詔的消息。
皇帝嫁女可比一個嬤嬤之死更叫人津津樂道,很快長安城的街頭巷尾,都在議論此事。
“那可是南詔蠻夷之地啊,陛下怎么舍得?將公主嫁到那種窮鄉僻壤的鬼地方?這是親女兒?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話可不?敢瞎說,壽安公主可是二皇子的胞妹,都由賢妃娘娘所出。”
“賢妃膝下就養了一個女兒?,竟舍得?遠嫁?前?頭兩位公主的生母位份都不?高,也都嫁在長安。以她的地位,在長安給公主找個好駙馬,不?怕找不?到吧?”
“皇帝的女兒?哪愁嫁?不?過我聽說南詔那邊不?太?平,那老南詔王怕是活不?了幾日,膝下幾個王子斗得?厲害。如今公主嫁給南詔的大?王子,應該代表朝廷的意思,老國王死后,由大?王子繼任。”
“原來還有這么一回事,難怪呢。早就聽聞賢妃娘娘賢德,未曾想?為了天下太?平,連自?己的女兒?都能?舍得?,嘖,真不?愧一個賢字。”
“那可不?。她養的二皇子就是個賢德敦厚之人,沒想?到壽安公主也這般明白事理,甘愿遠嫁……”
坊市間?,百姓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閑磕牙。
皇宮里,百姓們口中“明理大?義?”的壽安公主,正形容枯槁、雙眸紅腫地跌坐在地上,兩只眼?睛淚水都快流干一般,直勾勾盯著面前?的虛空。
“公主,地上涼,你還是起來吧。”
賢妃宮里的嬤嬤到底不?忍,上前?攙扶她:“圣旨已下,再無?更改的可能?。娘娘說了,讓你之后就安心?待在宮里學習南詔的語言、風俗、禮儀,明年嫁過去以后,也能?盡快適應。”
“嬤嬤,嬤嬤……”壽安牢牢抓著嬤嬤的手,不?可置信地搖著腦袋:“母妃打我也好、罰我也好,她怎么能?把我嫁去那種地方?那可是南詔啊,那么遠,那么遠!!”
從長安到南詔,一路過去,都要走上大?半年。
何?況聽說南詔那地方,皆是些粗鄙不?堪的蠻夷,一個個斷發紋身,不?通漢文禮儀,還以蛇蟲鼠蟻為食……那種地方,她怎么能?去!
她這一去,怕是此生都再無?可能?回到長安,哪還等得?到長公主所說的“來日補償”?
“公主你也別怪你母妃,實是你此次犯下大?錯,叫你母妃也很是為難。”嬤嬤扶著壽安到榻邊坐下,見她整個人都心?神不?寧,小臉也哭得?慘白,輕嘆一聲:“你也別自?己嚇自?己,你以公主之尊嫁去南詔,南詔那邊必不?會薄待你。若是那大?王子即位,你日后可就是南詔王后了。”
壽安哭道:“誰要當那勞什子的王后誰去,我才不?去。我哪都不?去,我寧愿絞了頭發在長安當姑子,也不?要去那樣可怕的地方!”
“公主又說孩子話了。”嬤嬤搖頭,也知這件事對壽安來說,一時?難以接受。
但賢妃那邊心?意已決,打算將這惹禍的孽障送得?越遠越好——
作為母親,賢妃當然希望女兒?能?活著,若是能?當上南詔王后,體體面面活著,那便更好。
但同樣作為母親,她不?許這個女兒?成?為她與兒?子的絆腳石。
將這塊頑石變廢為寶,送去南詔,既平了這次的風波,給了裴守真一個交代,又能?掙一波賢名。
若是壽安能?爭氣,在南詔站穩腳跟,對二皇子也是一份助力。
若是不?爭氣,沒熬住死了、廢了……那也算她作為一國公主、為人女、為人妹的最后一份貢獻-
謝無?陵在軍中聽到那壽安公主即將遠嫁的消息時?,除了冷笑,還是冷笑。
若非三皇子再三叮囑,“你可不?許這個時?候給我惹事,你若此時?動手泄私憤,那便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保不?住你。”,謝無?陵真恨不?得?連夜磨刀,只待那狗屁公主一出宮,他就咔咔兩刀活劈了她,哪里還能?等她風光大?嫁?
他的嬌嬌都沒鳳冠霞帔,十里紅妝嫁給他,這狗公主憑什么有那體面?
但三皇子摁在他肩膀上的手格外用力,表情也分外肅穆:“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且忍一忍。待我待我斗贏老二,還怕沒有機會找他們算賬?放心?,到時?我定將壽安捉過來,你是剮了也好,丟進窯子也好,哪怕割了鼻子挖了眼?,剁了手腳做成?人彘,都隨你去。”
謝無?陵聞言,直皺眉。
一時?不?知是該膈應那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還是膈應那句“丟進窯子”、亦或是“做成?人彘”……
自?己想?t?找那狗屁公主報仇,情有可原。可那狗屁公主,怎么說也是三皇子同父異母的妹妹……
哪怕早就聽說過皇室之中無?手足,真正親眼?見識到其間?的殘暴酷烈,謝無?陵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陣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過這份寒意很快也壓下,他沒空去管著皇室手足間?的糾葛,春闈結束,再過不?久便到那裴守真大?出風頭的時?候,他可不?能?閑著——
身上傷剛好一些,他就自?告奮勇,隨一隊神武軍前?往臨潼剿匪。
殺一個算一個,殺一雙算一雙,總強過留在軍中和那些塞進來“歷練”的世家子弟喝酒吹牛,浪費光陰。
三月下旬,新入南衙神武軍的謝無?陵,隨著三百人衛隊出了長安朱雀門。
同一日,河東裴氏三房的五娘子裴漪,坐著大?紅花轎,帶著十里紅妝,從洛陽跋涉十日,終于到達長安城。
作為同府的長房嫡兄,裴瑕親自?出城迎接。
在明日正式親迎日之前?,裴漪要在永寧坊裴府暫住一晚。
一隊披紅帶綠的隊伍歡歡喜喜進了城,裴瑕一襲蒼青色長袍,腰懸玉佩,騎馬行于花轎前?方。
一隊秩序井然的隊伍浩浩湯湯出城門,謝無?陵身穿紅袍軟甲,腰挎長刀,牽馬走在三百人中。
許是冥冥之中的氣場不?合,哪怕三百神武軍都穿著一樣的衣袍,端坐馬背的裴瑕還是一眼?就在烏泱泱的人頭里看?到了那張討厭的臉,霎時?間?,眼?底劃過一抹驚愕。
這無?賴如何?混進了神武軍?
謝無?陵也是隔著老遠就認出了裴瑕,嘴角輕捺,滿臉嫌棄。
這小白臉實在太?不?低調,大?白天的頂著那張臉就出來招搖過市,還騎著那么匹高大?的白馬,生怕顯不?著他唄?還找個花轎隊伍給他伴奏開道。
瞧瞧,街道兩邊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珠子都恨不?得?黏他身上了。
壽安公主之禍還不?夠他吃教訓,還在外面拋頭露面,招蜂引蝶,待他回頭尋到機會見嬌嬌,定要和嬌嬌說上一說。
兩個男人,從目光相接,到擦肩而過,雖一言不?吭,卻已是硝煙彌漫。
待到完全錯開,身側同袍抬手拍了下謝無?陵:“那郎君的確長得?俊俏,但你也不?至于看?這么久吧?”
“誰看?他了。”
謝無?陵回過臉,哼道:“再說了,他長得?再俊,俊得?過老子?”
若換做旁人說這話,定要懟上一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
但對上謝無?陵這張臉,那同袍瞬間?噎住——
畢竟這小子這張臉,的確俊得?叫人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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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晉江文學城首發
半年未見, 再次相逢,沈玉嬌與裴漪都瞧出對方身上那份不同。
三月底已可著單薄春衫,然沈玉嬌尚在月子, 不能?受風, 春衫外還套一件白底黃花繡金緞面對襟馬甲,頭戴金鑲紅瑪瑙抹額, 烏發挽起,斜插金釵,臉還是那?樣一張雪白嬌麗的臉, 眉眼間卻閃動著一種母性的柔光, 愈發溫婉端莊。
裴漪心?想, 做了母親的人,果然不一樣。
沈玉嬌也打量著面前的裴漪, 與去歲那?份內斂怯懦相比, 眼前這俏生生的五娘子裴漪, 言行舉止, 一顰一笑, 落落大方,初顯幾分當?家夫人的影子。
到底是在王氏身邊調/教了半年。
王氏心?氣雖傲,但管理后宅、主持中饋、待人接物的本事毋庸置疑。
姑嫂倆坐在里間寒暄了一番, 待到棣哥兒?醒了,奶娘將孩子抱過來。
“可算見到了。”
裴漪看到孩子, 滿眼歡喜:“我從家里出來時,阿嫂喜得麟兒?的消息正好?送到家中, 全家人都很歡喜呢。阿嫂, 我能?抱抱小侄子么?”
沈玉嬌笑笑:“當?然。”
奶娘將孩子遞給裴漪,裴漪小心?翼翼伸手, 待看過孩子眉眼,直夸道:“長得跟菩薩座下小金童似的,真招人疼。”
棣哥兒?這個年紀也不怕人,誰抱他都不哭鬧,不是睜著眼睛發呆,就是閉著眼睛睡覺,和他在娘胎里一樣安靜。
裴漪逗了番孩子,便?還給奶娘,一雙水潤明眸望向沈玉嬌,“阿嫂……”
見她這欲言又止,沈玉嬌隱約猜到什么,端起茶盞淺啜一口?,終是出了聲:“這半年我與郎君不在府中,辛苦五妹妹代我們盡孝,侍奉婆母。她如今……身子可還好??”
裴漪見她主動提了,暗松口?氣,眉眼也舒展:“阿嫂客氣了,能?在伯母跟前盡孝,是我的福分。且伯母教我掌家習禮,我收獲良多,哪談得上辛苦。伯母她的身子還好?,只是……”
她頓了頓,謹慎開口?:“不怎么打得起精神,整個人懨懨的,我常看到她獨坐榻邊出神,想來是記掛著……阿兄阿嫂,還有小侄子。”
裴漪的立場,以及她跟在王氏身邊半年的情分,沈玉嬌理解她會幫王氏說話。
她更知這些話都是裴漪自己的意思?,王氏那?樣高的心?性,絕不可能?會在自己面前透露半分失意頹態。
好?心?辦錯事的裴家五娘啊。
“四月便?要?放榜了,若你阿兄高中,看看到時是否有空回去一趟。”
沈玉嬌擱下茶盞,面上看不出情緒波動,溫聲與裴漪道:“正好?那?會兒?我也出月子,能?自個兒?照顧孩子,看顧府中。他盡可放心?回鄉,親自將喜訊報于母親。”
“阿嫂不帶著棣哥兒?一同回么?”
“孩兒?還小,容易生病。”沈玉嬌看了眼奶娘懷中的襁褓,道:“滿周歲再看吧,那?會兒?也可以記名了。”
孩子柔弱,哪怕世家大族,錦衣玉食照顧著,也不是生一個就能?活一個。往往都等到周歲以后立住了,才往族譜上記上一筆。周歲前沒立住,族譜上并不會記載一個早夭嬰孩的存在。
裴漪也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個蠢問題,羞窘垂下了眼:“阿嫂說的是。”
沈玉嬌也不再與她說這些,轉而聊起明日的婚儀。
裴漪也放松下來,羞答答地應著。
坐了一盞茶的時間,裴漪起身告退。
臨走前,她隨口?提了句:“我帶來的那?些箱籠里,有十?八箱是伯母送給你和阿兄的賀禮。秋婆子本要?來院里給你請安,并呈交禮單,但阿兄說你尚在月子,不喜外人打擾,便?代你收下了。”
十?八箱賀禮……
沈玉嬌當?然不會自作多情,覺得是送給她的。
不過是沾了棣哥兒?的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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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或許不是個好?婆母,卻是個深愛兒?子的母親,一個出手大方的祖母。
“我知道了。”沈玉嬌朝裴漪笑了笑:“明日不能?送你出門,便?提前在此祝你姻緣美滿,與郎婿同心?同德,白頭到老?。”
“借阿嫂吉言。”裴漪粉面羞紅,裊裊婷婷回了個禮便?退下。
傍晚時分,暮靄漸合,鷺鷥紛飛。
裴瑕安排好?前院事務,便?來到沈玉嬌院中。
自那?日早上,他在后院睡了一覺,當?天?夜里喬嬤嬤果然在沈玉嬌耳邊念叨了許久。
是以夫妻倆又照之?前繼續分房,但只要?裴瑕在府中,晚膳都會來后院與沈玉嬌一起用。
這日晚膳,夫妻倆交談的話題無外乎裴漪的婚事。
既是裴王兩家的婚事,自也繞不過王氏。
沈玉嬌問起十?八箱賀禮,裴瑕執筷的動作稍頓,將嘴里飯食慢慢嚼咽了,才掀起眼簾:“五娘與你說的?”
沈玉嬌點頭,回望他,半開玩笑般:“難道郎君打算藏私房錢?”
裴瑕失笑。
不過也就一瞬,便?斂了笑,眸光沉靜地著沈玉嬌:“你尚在月子,不想讓那?些事影響你的心?情。”
他知道母親與妻子之?間的隔閡無法消解,也不想去強迫她們任何一方,委曲求全,裝出一副和和氣氣的虛假模樣。
那?種和氣,毫無意義。
現下這樣分隔兩地,互不打擾,便?是最好?。
“我也沒那?么小的氣量,連祖母給孫子送賀禮都不能?容。”
沈玉嬌抬起眼:“應當?都是送給棣哥兒?的?”
裴瑕嗯了聲:“長房的私產,她去歲便?全部交割于我。此次送來的賀禮,都出自她的嫁妝。”
女?子的嫁妝,是夫家都無法觸及、完全由女?子支配的一筆財產。
去年王氏交出對牌鑰匙和主母印信,也不知是有意賭氣,還是真的被裴瑕傷到心?灰意冷,總之?將裴家的資產交割得干干凈凈,一畝田、一間鋪都未曾昧下。
后來那?些資產賬冊都從裴瑕手中,到了沈玉嬌手中。
王氏如今在洛陽舊邸住著,日常吃喝用度走得是中公的賬,倘若要?打賞下人、置辦些衣衫首飾,則是用她的嫁妝。
雖不知瑯琊王氏嫡女?的嫁妝到底有多豐t?厚,但王氏一次送來十?八臺的賀禮,這份手筆,足見她對這個孫子的愛重。
“晚些我讓人將禮單送來。”
裴瑕想起那?份長長的禮單,除了常規的綾羅錦緞、珠寶首飾、古籍文玩,還有一箱子孩童的玩具,一半新的,一半是他幼時玩過的。
原以為早就丟了,沒想到還留著,且保存得很好?,又隔了這些年的時光,傳給了他的孩子。
沈玉嬌也感受到他這份長久的靜謐。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如今她也為人母,知道孩子對母親而言,那?是任何親眷都無法代替的存在。
“待郎君高中,若有閑暇,便?回去一趟吧。”
裴瑕看她。
“我與她,無緣做對親如母女?的婆媳。但你與她,是無法割斷的親母子。”
沈玉嬌想了想,道:“且你攜妻兒?仕居長安,獨留寡母在老?家,不利官聲。逢年過節,你若快馬加鞭回得勤一點,或能?彌補一二??”
裴瑕聞言,清雋眉眼浮起一絲無奈淺笑:“玉娘還真是既大度,又半點不知疼人。”
沈玉嬌:“啊?”
裴瑕:“長安洛陽來回跑,真當?我是鐵打的身子,不會勞累?”
沈玉嬌被他含笑看來的目光瞧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嘴上咕噥:“那?也是為了你的好?名聲嘛。”
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將王氏接來長安同住。但那?樣,無疑又叫玉娘陷入之?前的窘境。
裴瑕也知她已在力所能?及的寬容,為人夫婿,定也不能?辜負她這份信任——
“明年再說吧。”
迎著沈玉嬌錯愕的目光,裴瑕面無波瀾地往她碗里添了一塊色澤晶瑩的櫻桃肉:“倘若她真心?悔改,明年我帶孩子去給她請安。”
倘若她執迷不悟,一個曾經為虎作倀險些害死孩子親娘的婦人,又如何擔得起孩子一聲“祖母”?
裴守真出自王氏腹中,生來便?欠了她。
裴靜寧卻并非王氏骨血,與玉娘一樣,從不欠她半分-
翌日早上,裴府便?熱熱鬧鬧忙碌起來。
沈玉嬌院里的大多婢子也都支去幫忙了,她坐在屋里,雖看不到前頭的熱鬧,但夏螢和秋露兩婢子一個活潑一個年幼,都是愛湊熱鬧的,兩人每隔一會兒?就滿臉興奮跑過來,與她說著前頭的情況。
“五娘子的嫁衣真漂亮,金線繡的,陽光一照,金燦燦的可好?看了。”
“團扇也好?看,上頭繡的是并蒂蓮開,攢著琉璃珠一起繡的,打眼一看像是蓮花上的露珠晶瑩剔透的。”
“新郎官來了,一襲喜袍可俊了。嘻嘻,不過沒有咱們郎君俊。”
“那?當?然啦,整個長安城都挑不出第二?個比我們郎君……”
話到嘴邊,夏螢想到什么,陡然收住,小心?翼翼拿眼去瞄榻邊的娘子。
沈玉嬌本來懶洋洋倚著枕頭,邊吃糕點邊聽熱鬧。夏螢驟然這么一停,她便?是沒多想,思?緒也不由自主地偏了——
放眼長安,夏螢見過的能?與裴瑕媲美的俊俏郎君,除了那?恣意無狀的謝無陵,還能?有誰?
自那?日他在院門外喊著要?見她一面,已過去大半個月。
裴瑕將他從大理寺監獄里保出來,如今案子都結了,他應該已在回寧州的船上吧?
回了也好?……
早點離開長安這個是非之?地,于他,于她,都好?。
夏螢也知自己多嘴,惹起娘子一些不該有的遐思?,忙轉過話茬,夸起裴漪今日的盛裝:“五娘子可美呢,芙蓉面,柳葉眉,櫻桃嘴。聽說新姑爺來接親,隔扇瞧了下,都快挪不開眼呢。”
沈玉嬌的思?緒拉了回來,卻也不算完全拉回,因她由新郎官王煥聞,又想起一人——
被打發去莊子上的裴彤。
她還活著。起碼在這門親事結成前,她不能?死。
不好?聽。
也晦氣。
那?遠在聞喜鄉下莊子里的裴彤,知道今日是裴漪和王煥聞的大喜之?日么?
她汲汲營營,機關算盡,最后卻給她人做了嫁衣。
她可曾,會有一絲,哪怕一絲絲的悔?
身處后院的沈玉嬌思?緒萬千,前院里卻一片喧鬧,作為娘家人的裴氏子弟都來攔門,給新郎官出對子,對不上便?不讓接新娘。
王煥聞也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簡單對詩不再話下。
裴氏子弟便?紛紛喊著“守真阿兄”、“六郎”,讓裴氏才華最為出眾的裴瑕出題。
裴瑕也不好?真的刁難新郎官,斟酌著出了個稍微有點難度的題。
王煥聞果然沒那?么快答出,擰眉思?索起來,裴氏子弟見狀,都笑著起哄:“快想,快想!若誤了吉時,可不能?讓你將五娘娶回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盡管最后王煥聞還是對了出來,順利迎著新娘上了轎。
一襲紅袍的新人在親朋好?友們的歡呼聲中離開永寧坊,裴瑕站在人群里,恍惚想到他與沈玉嬌新婚那?日。
那?日的玉娘,在裴府奴婢簇擁下,一襲紅妝,團扇遮臉,有新嫁娘的羞澀,但更多是慌張無措。
因她出嫁,人生這樣重大的時刻,沒有長輩、沒有親朋、沒有好?友,甚至連陪伴的奴仆,也都是夫家的人。
她驚慌,如同掉入陌生地盤的雛鳥。
直到看到了他,團扇后的那?雙清澈眼眸,霎時亮起燦爛明亮的光。
哪怕不能?交談,但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在說話,脆生生地喊他:“守真阿兄。”
他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只他那?時遲鈍。
不知那?剎那?的驚艷,名為心?動-
是日夜里,裴瑕從王府吃完喜宴歸來,直接去了后院。
沈玉嬌躺在床上準備歇了,冷不丁外頭的動靜,頗為詫異。
待看到裴瑕冷白俊臉泛著酡紅,她只當?他喝醉了,邊吩咐婢女?去煮醒酒湯,邊披了件黛青色外衫,下床給他倒水:“郎君怎喝的這樣多?王家人灌你酒了?”
茶杯遞到裴瑕面前,他沒接,而是握住燭光下那?抹纖細雪白的皓腕。
沈玉嬌驚愕,待對上男人那?雙黑涔涔眼中的熱意,一顆心?都顫了顫。
裴瑕見她明白,掌心?稍稍使勁兒?,便?將她拉在懷中。
臀下是男人堅實有力的大腿,沈玉嬌的心?口?不可控地狂跳:“郎…郎君……”
一句“你怎么了”還沒出口?,男人就吻上來。
交纏的唇齒間縈繞著醇厚的酒氣,那?攬在腰間的手掌越握越緊,仿佛要?將她揉進?他熾熱的懷中。
太突然了。
端水進?來的婢子見著榻邊那?親密依偎的身影,都羞紅了臉,忙低著頭,飛快退下去。
郎君果真是醉酒了,可娘子還沒出月子啊!
婢子心?焦,在門口?踟躕著要?不要?去找喬嬤嬤。
暗香浮動的里間,當?男人的頭顱埋在她頸間時,沈玉嬌一個激靈,忙摁住那?探入衣擺的手:“不行不行,決不能?胡來,上回嬤嬤就念叨我許久。”
“好?,不胡來。”
男人的手停下,低低的嗓音卻在頸間響起,透著幾分克制的喑啞:“玉娘,喚我一聲守真阿兄可好??”
沈玉嬌:“……?”
她不解,裴瑕抬起頭,拉開一點距離。
朦朧燭光下,男人眼角透著點艷麗的緋紅,襯著如玉清俊的臉龐,勾魂蠱心?般朝她彎了下唇角:“喚一聲?”
風流輕佻,卻出現在這一向清正端方的人身上。
真像是高臺上的神仙,入了魔。@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眼睫顫了顫,受到蠱惑般,唇瓣翕動:“守真…守真阿兄。”
話音方落,男人的眸色更深了。
都不給她反應的時間,又吻了上來。
這一回吻得很輕、很柔,唇齒繾綣間,仿佛在對待一件珍寶般小心?慎重。
“玉娘……”男人細碎又沉緩地喚。
他是真的醉了,沈玉嬌大腦混沌地想,明明之?前他并不喜歡她這樣喚他的。
這個吻并未持續多久,門外便?響起喬嬤嬤放大的咳嗽聲。
“娘子,醒酒湯好?了,快些讓郎君喝了吧!”
沈玉嬌霎時清醒,忙推著裴瑕,雪腮透緋:“郎君要?是再胡鬧,真要?叫下人看笑話了。”
裴瑕聽著外頭那?聲提醒,漆黑眼底掠過一抹冷厭。
克己復禮二?十?多年,頭一回覺得講規矩,也并非都是好?事。
這晚,喝過醒酒湯,裴瑕就被喬嬤嬤親自“送”出了后院。
待回到房里,喬嬤嬤看著自家娘子紅滟滟的唇,還有眉眼間那?股嬌色,還有何不懂。
她皺眉,半晌,試探地問:“郎君正值壯年,娘子可想過給他房里添個丫鬟伺候?”
沈玉嬌驚愕。
喬嬤嬤知道郎情妾意,年輕小娘子自是不愿與旁人分享夫婿的,但沈家落敗得突然,有些事她也沒機會與她細講,現下還是得提一提:“我從前與娘子說,你是主母,妾侍通房不過是些玩意兒?,t?不能?自降身份與她們計較。卻沒說,大家主母給郎君納妾,除了滿足男人那?點欲,于自己也有益處。”
沈玉嬌皺眉:“為了不妒的賢名?”
“這算一個。”
“開枝散葉?”
“這算什么好?處,你又不是不能?生的,若是能?生,肯定是自己生的嫡出,既親且尊。要?那?些小娘生的庶子庶女?,和你的兒?女?分家財?”
“可嬤嬤你從前不是教我,一個家族開枝散葉,才能?更興旺么。”
“咳。”喬嬤嬤道:“那?會兒?你還沒出閣,自是要?教你些……咳,大義道理,這會子又沒旁人,且你膝下已有嫡子,你又這樣年輕。”
原來這些老?人家,對未出閣的少女?和成了婚的婦人,有兩套說辭。
“那?我不知還有什么好?處了。”沈玉嬌道。
“我的傻娘子,為了你的身子呀。”
喬嬤嬤嘆口?氣,看著她:“男人一沾身,你肚里又要?懷娃娃。你這回遭了這樣大的罪,少說也得養半年。不,依我說,最好?過個兩年,等棣哥兒?能?走會說了,再考慮懷第二?個。雖說多子多福,可生太多,還是女?人的身子遭罪……但你總不能?不讓郎君碰吧?碰了喝避子藥,也傷身呢。”
頻繁生育傷身,分娩風險又大,避子藥是藥三分毒,喝多也傷身。
是以便?有了妾侍,來幫主母分擔生育風險。
沈玉嬌并未想過還有這么一層,她一直以為納妾,就是為了滿足男人的色慾。
“勇威候府的齊大爺,你知道的吧?他前頭兩任都死在產床上,這續娶的第三個,進?門生下嫡子,就給齊大爺納了三個妾。外人都夸她賢德不妒,伺候她的嬤嬤是我舊友,和我說,妒歸妒,但更怕死。”
“還有這事。”沈玉嬌睜大眼,想到從前見到齊大夫人。
人人都夸她福氣好?,不但壓住齊大爺的克妻命,還順利誕下嫡子,實在是好?運道。沒想她私底下也為此事擔憂、害怕過。
“唉,反正娘子你自己好?好?想想。”
喬嬤嬤也不想小夫妻之?間多出旁的鶯鶯燕燕,但見小倆口?如膠似漆,月子里都壓不住火,這要?是出了月子,那?還得了?萬一半年又懷了……天?老?爺,她簡直不敢想。
于是又附耳,與沈玉嬌說了好?些避孕法子:“算好?小日子……快到的時候……出去……”
直說得沈玉嬌面紅耳赤,緊緊咬唇。
去年這個時候還在為懷孕絞盡腦汁,今年這會兒?卻想辦法避孕……
還真是,荒謬。
轉過天?去,裴瑕酒醒,來后院看完妻兒?。
沈玉嬌一見他就紅了臉,目光也閃閃躲躲。
裴瑕當?是昨夜孟浪嚇到她,剛要?解釋,她就將孩子塞他懷里,埋頭只顧桌上的賬本,算盤珠子都撥得冒火星。
忙,她很忙,特?別?忙。
裴瑕:“……”
果真是,喝酒誤人。
又一日,裴漪攜新婿回門,裴瑕在前頭招待王煥聞,裴漪眉含嬌艷地和沈玉嬌聊天?。
才三日不見,少女?變少婦,氣質便?不一樣了。
沈玉嬌看著羞答答的新媳婦,恍惚看到從前的自己。
她心?下暗想,這樣含羞帶怯、滿眼愛意的小娘子明明很可愛,裴瑕當?初是有多冷硬的心?性,才能?待她那?般冷淡?
男人的心?,真是費解。
春風拂綠柳枝條,又一場霧蒙蒙的春雨過后,便?到了四月。
四月初,放皇榜,河東裴瑕,赫然三甲前列。
一同在榜上的還有裴家二?房的裴四郎,雖在三甲外,但也算中了。
次日,三甲進?士宣召入宮,覲見圣上。
裴瑕狀元之?才,探花之?貌,最終點了探花——
除了他本身容色出眾,一甲另兩位,一個圓頭圓臉圓腦袋,一個年逾四十?鬢發花白,昭寧帝看來看去,實在沒辦法昧著良心?將探花給這兩人。
于是河東裴瑕,欽點探花,入翰林院。
同日,昭寧帝賜他恩典,傳旨嶺南,赦前工部尚書沈徽全家,除去罪籍,準許回京。
【73】
【73】/晉江文學城首發
春風如?酥, 桃杏嬌媚,新科進士得皇帝恩旨,紅袍簪花, 打馬游街。
這日一早, 本就人流如?織的朱雀大街愈發熙攘,賣花小童的生意也極好, 籃中的花剛提出來沒多久便被賣空。
百姓們夾道相迎,一個個墊著腳尖,伸長脖頸, 興致盎然聊著此屆的新科進士。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是以百姓口中, 聊得最多的便是容色最為出眾的探花郎。
“聽說今年的探花,試卷評了第一, 本該是狀元, 但?他姿容艷絕, 陛下?御手一抬, 就點?了探花!”
“那?肯定, 有河東裴瑕在,探花怎會落到別家?那?句詩怎么說來?著,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用在這裴郎君身上,再妥帖不?過。”
“咦, 那?探花郎真有你?說的那?么俊俏?”
“你?若不?信, 待會兒親眼看看不?就知道了?瞧見沿街酒樓那?些雅間沒?往年三月才開始預訂,自打知曉裴守真今年下?場, 好位置年前就被訂滿了,如?今一個沿街的位置黑市上都炒到三百兩一間呢!”
“嚯,三百兩一間?!就為看游街?瘋了吧。”
“畢竟好些年都沒這么俊俏的探花郎了,可不?得抓緊看。可惜這位裴郎君早已娶妻,聽說前不?久還做了父親,不?然定是榜下?捉婿的搶手人選!”
話音剛落,便聽前頭一陣敲鑼打鼓的禮樂聲,街上眾人也都沸騰起來?,“來?了來?了!”
只見兩排官兵開道,在青袍禮官的引領下?,新科狀元、榜眼、探花及余下?進士皆身著紅色錦袍,腰系玉帶,烏紗為帽,帽檐簪著嬌艷欲滴的鮮花,騎著馬一溜兒行來?。
哪怕大多數進士們都容貌平凡,不?再年輕,如?今騎在馬上接受百姓們的歡呼與仰望,這份春風得意,叫人的精氣神都變得高昂,真真是面帶紅光,神采飛揚。
而眾進士中,最為耀眼奪目的存在,莫過于那?位身騎白馬的探花郎,河東裴瑕。
同樣是穿著紅袍,他面如?冠玉,神清骨秀,那?身紅袍在他身上,挺拔利落,另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華貴氣質。
他不?像身旁的狀元、榜眼那?樣笑容燦爛,神情恬淡,薄薄唇角只微翹一抹輕淺笑意。
“探花郎實在太俊了!”
街邊的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激動得面紅耳赤,雖知道這是她們得不?到的男人,然而有生之年能見到這神仙般的人物,也是一件值得紀念的美事。
懷中的繡帕、鮮花、荷包之類的物件跟不?要錢一般,雪片般紛紛揚揚朝著探花郎砸過去。
“裴郎君!探花郎!”
“啊啊啊他朝我們這邊看了!”
“胡說八道,他才沒看你?,明明在看我這邊。”
騎在前頭的狀元郎袁淵見著這陣盛況,扭頭笑道:“守真,得虧此次探花是你?。若換做我與致遠兄,朝我們丟的只能是白眼了。”
狀元袁淵,而立之年,湖廣人士,圓頭圓腦圓肚皮,胖乎乎的很討喜,卻與玉樹臨風四字毫不?沾邊。
榜眼方致遠雖不?胖,模樣也斯文,但?年逾四十,鬢角花白,都是當祖父的人了,自然也不?好意思當探花。現下?聽到狀元打趣,也捋須道:“是,守真老弟這個探花,真真是名至實歸。”
裴瑕莞爾:“兩位兄臺過譽了。”
狀元問:“你?家娘子可來?了?”
“應當是來?了。”
裴瑕朝前頭一間茶館看了看,他早已為今日訂下?雅間。
榜眼笑道:“那?肯定得來?。守真老弟這般受歡迎,弟妹若不?看緊,讓守真被其他娘子搶去做女?婿,那?真是悔教夫婿中探花了!”
裴瑕扯了扯嘴角,并不?接這話,只牽著韁繩,目視前方。
待行至預訂的那?家酒樓,他緩緩抬頭,朝那?扇半掩的花窗看去。
花窗后,白蘋笑道:“娘子快看,郎君在看你?呢!”
冬絮也連忙遞上一籃子花:“娘子快些,挑一枝花丟給郎君!”
沈玉嬌昨日剛出月子,第一次出門放風,便是看自家郎婿的紅袍游街,心底自也是滿滿的歡喜與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
夫妻一體,裴瑕的風光,也是她這個妻子的體面。
眼見婢子們興高采烈催著,沈玉嬌也不?好煞風景,紅著臉挑了枝粉嫩嫩的芍藥,便探出半個腦袋,看準裴瑕經?過的時?間,朝他丟了過去。
“哎呀,有點?偏了!”
她懊喪一聲,卻見裴瑕攥緊馬繩,勁腰后仰,長臂一伸,便穩穩當當將那?朵芍藥攥在手中。
“哇!!!”
雅間里?和大街上,眾人都為方才那?矯健颯爽的風姿所驚艷。
又見那?始終清冷無波、不?接受t?任何鮮花香囊的探花郎,接住芍藥后,抬手便簪在他的烏紗帽檐。
那?雙狹長鳳眸微挑,滉漾著毫不?掩飾的歡喜笑意,朝斜上方的花窗乜去一眼,也不?知看到什么,嘴角的弧度也更深了。
探花郎笑起來?可真好看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百姓們不?約而同地想,又不?禁好奇,那?花窗后是什么人,竟得探花郎如?此青睞。
“娘子,郎君簪上了你?的花!”
“方才郎君下?腰接花那?一下?,實在是颯爽利落!”
白蘋和冬絮倆婢子也都被裴瑕接花的剎那?,驚艷不?已,滿臉激動地在沈玉嬌耳側嘰嘰喳喳。
沈玉嬌坐在窗邊,想到裴瑕抬手簪花時?,直勾勾朝自己投來?的那?一眼,心口砰砰亂跳。
那?眼中的笑意,是少見的肆意張揚,又透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偏愛。
偏愛?
沈玉嬌抬手拍了拍自己發燙的雙頰,定是周遭的氣氛太濃烈,叫她都產生錯覺了。
裴瑕他怎么會……
愛她呢。
便是有愛,也是丈夫對妻子的敬愛,而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種愛。
沈玉嬌啊沈玉嬌,新婚燕爾少不?更事,芳心錯付也就罷了。現下?孩子都有了,可不?許再自作多情,自尋煩惱了。
街上鑼鼓聲仍在喧鬧。
另一處的臨街雅間內,一襲緋紫色裙衫的錦華長公主坐在輕絹錦屏后,優哉游哉看向大街上輕裘寶馬的翩翩佳公子,紅唇輕揚,“壽安眼光挺不?錯的,這個裴守真,的確生著一張招女?人喜歡的好臉。”
身后的大宮女?聞言,不?敢接話。
壽安公主為何要遠嫁南詔,旁人不?知,她跟在長公主身旁,卻是心知肚明。
“可惜了,有家室,還是個情種……”
長公主扯了扯嘴角,似感慨,似埋怨:“情種,著實可恨啊。”
雅間人仍是無人應聲。
長公主也并不?在乎,斜眼看向窗邊的畫師:“畫好了么?”
老畫師戰戰兢兢:“差…差不?多了,殿下?您看,這樣成么?”
長公主瞥了眼,畫上正?是裴瑕打馬游街的模樣,這畫師最擅人像,寥寥數筆就勾勒出那?紅袍郎君的卓然風姿。
“不?錯。”長公主夸道,又輕撫袖口,嬌笑嘆道:“可憐小壽安困在宮中,沒法親眼見到心上人打馬游街的英姿。也就我這做姑母的心疼她,給她畫幅畫解解饞……”
“我可真是個好姑母啊。”
她感嘆著。
滿室靜謐,直到長公主懶洋洋問一句,“怎么都不?出聲?”
屋內幾人才惴惴應和著:“是,是,長公主對小輩一向慈愛寬厚,公主收到您的畫,定會感激不?已。”
長公主這才滿意地笑了。
只看著北邊的天,眼底又浮現一絲空虛的悵惘-
打馬游街過后便是曲江瓊林宴,裴瑕如?今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在外有諸多應酬。
沈玉嬌也不?管他這些,看完游街,想著出都出門了,也沒立刻回府,而是去了李家,探望外祖母羅氏。
上一回見到外祖母還是正?月初二,一晃三個月沒見,沈玉嬌有一肚子話要說。
最重要的兩件,一是她生了個孩子,二是沈家人得到赦免回京。
“外祖母,我今日出來?的急,沒把孩兒帶出來?。待過兩日辦滿月宴,你?和外祖父他們一起來?我府中,我把棣哥兒抱給您看,好嗎?”
羅氏耳朵聾,舅母程氏拔高嗓音又復述了一遍,她才聽清,樂呵呵點?頭:“好好好,抱小哥兒,我抱我抱。”
沈玉嬌又道:“宮里?的旨意已經?發往嶺南了,您外甥女?婿也往嶺南那?邊派了親信,將我父親母親、阿兄阿嫂他們一同接回,最遲除夕,咱們就能一家團聚了。”
嶺南實在是山高路遠,赦旨從?長安送去要三個月,他們那?邊老弱婦孺跋山涉水的回來?,緊趕慢趕也要半年。若是路上孩子生個病、老人頭疼腦熱哪兒不?舒服,又要耽擱時?日。
是以沈玉嬌將期盼放在除夕,除夕能回來?,這一整年也算圓滿。
老太太羅氏聽到添新丁,腦子還有點?糊涂,但?一聽到小女?兒一家能回長安了,頓時?淚眼汪汪:“好啊好啊,可算要回來?了,菩薩保佑!”
舅母程氏也紅了眼眶,握著老太太的手道:“所以您日后可得好好吃飯,按時?吃藥,把身體養得結結實實的,不?然小姑回來?瞧見您這樣,肯定要心疼了。”
“好好好,我吃,藥再苦我也吃……”羅氏點?頭,像個老小孩兒般,滿臉認真:“我要等我的娟娘回來?呢。”
沈玉嬌又陪了外祖母一陣,便與程氏到外頭說話。
聊起過兩日的滿月宴,沈玉嬌道:“郎君近日太多宴飲,忙得腳不?沾地,是以滿月宴我們不?打算大辦,就請自家的親戚來?吃兩桌飯,熱鬧熱鬧。待到孩兒周歲,我父親母親他們也回來?了,到時?候再熱熱鬧鬧大辦一場。”
程氏想了想,頷首:“行,若是缺人手,盡管與我說。”
沈玉嬌笑道:“就小辦幾桌,我還是能應付的。”
“做了母親果?真不?一樣,人也穩重了。”
程氏目露贊許,又感嘆道:“你?這郎婿真是不?錯,你?舅父不?是與翰林院的汪學?士是好友么,他昨日與我說,守真那?篇應試策論寫?得極好,陛下?看到后贊不?絕口,連聲道為后人覓得一位宰輔之才。這回陛下?欽點?入翰林院,直接便是五品的侍讀學?士!”
翰林院雖無實權,卻是天子近臣,名貴清華,便是朝中重臣,也不?敢對翰林們有絲毫怠慢。
如?今裴瑕以二十三歲的年紀,便任命五品學?士,足見昭寧帝對他的愛重。
“他那?篇策論我還未看過,待我回頭也找來?讀一讀。”沈玉嬌輕聲道。
“哪還需要找?回去讓守真親自講給你?聽不?就是了?”程氏掩唇笑道:“能得探花郎親自傳授,天下?獨有你?有這個福氣呢。”
沈玉嬌被這一打趣,紅了臉,嗔道:“舅母。”
程氏知道她臉皮薄,也沒再提這個。
又坐著聊了陣,眼見天色不?早,想到孩子還在府中,沈玉嬌便也告辭,坐車回了府。
是日夜里?,裴瑕宴飲未歸。
第二日中午回來?,直接去沈玉嬌房里?睡了一整個白日。
待到醒來?,又讓景林將書房里?他的起居用品都搬來?了后院。
沈玉嬌訝異,裴瑕道:“你?既已出月子,便無須再分居。”
有理有據,無法反駁。
喬嬤嬤也沒理由攔著,只將永和堂的林大夫請來?,給沈玉嬌請平安脈。
林大夫把完脈,與沈玉嬌說:“娘子脈息平和,并無大礙,只氣血尚虧,還需進補,好生調養些時?日。”
沈玉嬌謝過林大夫,林大夫轉身又將裴瑕請到次間,低聲提醒:“夫人產后尚未痊愈,須得九九八十一日后方可同房,否則有損身體。”
裴瑕先前也讀過一些醫書,知道婦人產后須得好生調養,現下?聽大夫特地交代,也記在心中。
原以為自持并非難事,可真當夜里?擁在妻子嬌軟的身軀在懷,聞著她雪膚豐發間盈盈散發的馨香,身體那?股燥意便不?受控地涌動——
從?前很容易控制的事,現下?卻難以自持。
心底深處不?知何時?打開一個魔窟,無數慾念猙獰著,在叫囂,在渴望。
但?理智告訴他,不?行。
起碼,現在不?行。
玉娘辛苦替他誕下?孩兒,他怎能因一己之欲,枉顧她的身體,那?與禽獸何異?
但?哪怕裴瑕克制得再好,但?沈玉嬌還是能從?他滾燙的懷抱,以及緊擁著她腰肢的長臂,感受到他壓抑著的渴念。
好幾次她都想開口:“不?然,收個婢子吧?”
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
終歸,還是不?情愿的。
好在四月里?事忙,裴瑕正?式授官,中旬便去了翰林院報道。沈玉嬌也出了月子,能夠四處走?動。如?今她是新科探花之妻,娘家又得了恩旨赦免,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夫婿未來?前程不?可限量,是以許多從?前并無來?往的府上,也都給她遞帖子,邀她賞花赴宴。
沈玉嬌得了帖子,夜里?問過裴瑕的意思,確定哪幾家是可以來?往,哪幾家不?必走?動,再一一回帖。
日子在這有條不?紊的忙忙碌碌中度過,轉眼到了四月下?旬,天氣漸熱,遮風保暖的錦帳也換作了透氣防蚊的青紗帳。
這日午后,沈玉嬌與裴漪約著一道逛錦繡閣,打算挑些時?興的花樣裁做夏裝。
挑挑揀揀選了兩匹菱花雪鍛,忽聽斜對面幾位衣著鮮亮的婦人在聊天。
“……你?這消息可真?”
“我親外甥說的,怎會有假!七日前就派一隊斥候去了,t?昨日又撥了六百兵將過去,把個小桃山圍得水泄不?通。那?方圓五十里?的百姓都要遷走?,說是三日內再不?遷走?,便以擾亂行軍,抓進牢里?呢。”
“啊呀都這樣了,那?肯定是真的了!嘖嘖,一整座金礦,那?小兵這回立了大功,得升好幾級吧。”
“可不?是嘛。聽說神武軍最開始是去小桃山剿匪的,也不?知那?小兵走?了什么運道,竟叫他發現一座金礦,往上頭一稟報,陛下?大喜呢。”
“那?可是金礦啊,誰能不?喜。換做是我,我就賴在山上不?走?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哈哈哈你?這潑皮賴貨,神武軍拿刀趕你?,看你?肯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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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們嗓門高昂,笑語歡聲直飄到了沈玉嬌她們的耳朵里?。
裴漪好奇,與沈玉嬌輕聲:“她們是說,發現一座金礦了?阿嫂,小桃山是何處?”
沈玉嬌搖頭:“我也不?知。”
她生在長安,最熟悉的是驪山、華山、終南山、太白山和蓮花山。
至于小桃山,真沒聽過。
不?過沒過兩日,她便知道了小桃山在哪——
臨潼北地小桃山發現金礦的事,伴隨著三皇子封昌王的消息,一同在長安城傳開。
此事說起來?也巧,三月底,三皇子監領下?的北衙神武軍,奉旨剿匪。
其中一小兵在剿匪之余,發現小桃山有金光閃爍,上前一看,竟是座金礦,遂匯報給上級。
消息一層一層往上遞,最后由三皇子秘密匯報給昭寧帝。昭寧帝便派斥候前去探查,待確認那?座其貌不?揚的小山,不?但?產大量的丹砂,還是一處產量不?菲的金礦,皇帝大喜過望。
前年建那?座圣華慈母塔,本就耗資不?菲,后又有淮南叛亂、河洛水災,國庫已然空虛。這座金礦無疑是雪中送炭,解了昭寧帝一塊心病。他當下?便封三皇子為王,賜封號“昌”,賞食邑千戶。
而那?發現金礦的小兵,也被升為神武衛長史。
昭寧帝得知那?小兵名字后,還心情很好地夸了句:“謝無陵,無陵,嗯,這名字取得好。如?今他發現這座金山,可不?就無陵了么。”
得益于皇帝這隨口一贊,那?名不?見經?傳的小兵之名,也在長安傳開。
眾人皆言,那?發現金礦的兵將,名喚謝無陵。
無陵,沒有他不?可翻越的高山——包括金山。
沈玉嬌從?夏螢口中聽到這事時?,呆坐榻邊,滿懷疑惑,又難以置信。
謝無陵不?是回寧州了,怎么去了神武軍?
而且,他還發現了一座金礦?
他…他還有這本事!
當日夜里?,裴瑕歸來?,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也猜到她要問什么。
畢竟這事到處都在傳,想瞞也瞞不?住,避而不?談,又顯得太刻意。
“具體我也不?清楚,但?他……”
裴瑕薄唇緊抿,半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運氣不?錯。”
前往小桃山剿匪的神武軍三百人,偏叫他謝無陵發現了那?座金礦。
沈玉嬌也沉默了。
運道這種事,實在是玄之又玄,誰也說不?準。
這邊夫妻倆相對無言,另一邊三皇子府中,謝無陵看著朝廷新送來?的官服,興高采烈。
“不?愧是織造局出品,這料子,這繡工,真是不?錯。”
大梁規矩,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緋,六品七品以綠,八品九品以青。婦人從?夫之色。
除了衣色,花樣與腰帶也有嚴格限制,三品以上許服鶻銜瑞草,雁銜綬帶,及對孔雀綾袍襖,佩金玉帶。四品五品,許服地黃交枝綾,佩金帶。六品以下?常參官,許服小團窠綾,及無紋綾,佩銀帶。八品以下?佩鍮石帶。[1]
如?今整整齊齊擺在謝無陵面前的,便是小團窠綾的深綠色官袍,以及一條鏤刻暗紋的銀腰帶。
“就是這個顏色……”
謝無陵摸了摸,蹙眉:“我還是穿紅袍好看。”
嬌嬌說過,他穿紅袍俊美。
然五品才能穿紅袍,而那?裴守真,恰好是五品的侍讀學?士,能穿紅袍,佩金腰帶。
一想到自己祖墳冒青煙立了個大功,卻還是落了小白臉一截,謝無陵對這官袍的興致也降了幾分。
上座的三皇子見他這神色,笑道:“可別貪心,你?這個年紀能做到六品長史,已是少見!”
謝無陵:“那?姓裴的與我年歲相仿,都五品了。”
三皇子聞言,險些脫口而出“裴守真是何身份,你?又如?何能與他比”。
但?這種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他定不?會說。何況這謝無陵雖只是個無家世無背景的泥腿子,但?運道實在不?錯,剿個匪,竟誤打誤撞立了這樣大的功。
三皇子笑看謝無陵:“你?記著,若是別人問你?如?何發現的,你?就說夜半受到神仙指引,看到金光,挖出寶礦獻于圣上,知道么?”
謝無陵眼皮跳了跳,覺得這些人可真能編。
他不?過肚子餓了,溜去后山抓只野雞打牙祭,野雞抓到了,又見前頭那?片綠油油的野草里?長了幾棵薤白。
當時?心里?一樂呵,烤雞肚子里?放點?薤白,豈不?是噴噴香?
于是他就去挖薤白,未曾想挖啊挖,劍柄上沾的泥土里?竟摻著些亮晶晶的金片。
他忽然想起,常六爺和他說過少時?被騙進銅礦做工的故事,老礦工道過一個規律:“銅礦上多長紫紅色銅草,銀礦上多長綠野蔥,金礦長薤白,銅錫長野姜……”
不?過這事他也不?確定,又不?敢將自己跑出來?打野食的事告訴統衛,還是回到長安軍營,遇上三皇子提了一嘴,讓他挖挖看。
未曾想這一挖,真叫三皇子挖著了。
昭寧帝覺得三皇子是福星,三皇子覺得謝無陵是福星,謝無陵覺得是沈玉嬌的嘴巴靈,給他的名字開了光。
現如?今他也是有官身的人。
這襲深綠官袍,比金陵時?那?身皂隸官服好看百倍。
謝無陵摩挲著那?做工細致的綠袍,心下?琢磨,怎樣才能讓嬌嬌看到他穿官袍的模樣。
趁裴守真不?在家,再次登門拜訪?
不?行,對嬌嬌名聲不?好,且那?裴守真指不?定又要發瘋——
小白臉上次打他一拳,現下?想想肋骨還隱隱作疼。
三皇子看出他的糾結,笑道:“這還不?簡單。你?進不?去,她總會出門。這不?快到端午么,五月初五曲江池畔龍舟賽,那?可是頭一等的熱鬧,到時?你?去蹲蹲看,沒準能來?個巧遇?”
【74】
【74】/晉江文學城首發
及至五月, 拂面的風里已挾著幾分炎炎暑氣。
端午佳節這日,一年一度的龍舟競賽如約而至,黃濁的渭河水時而?平緩, 時而?激浪。沿岸卻是彩幡迎風, 羅衣成?群,前來圍觀的百姓人潮如涌, 摩肩擦踵。
在這人聲鼎沸的熱鬧里,裴瑕抱著襁褓站在馬車邊,朝沈玉嬌伸出手:“慢些。”
沈玉嬌頭戴帷帽, 隔著飄揚的白紗, 也看到?不遠處烏泱泱的人群, 眼底也浮現一絲雀躍:“好多人啊。”
“你往年來看,沒這么多?”
“那倒不是。”沈玉嬌由他?扶著, 雙腳穩穩當當落了地?, 朝他?眨眨眼:“每年的龍舟賽都很?熱鬧, 只是每回看到?, 都會感嘆這么一句。”
裴瑕看出她的心情不錯。
好似每回出門游玩, 他?的妻都像換了個?人,沉穩端莊的大家婦的外表下,其實住著個?貪吃好玩的小娘子。
這叫他?不禁去想, 沈家失勢前,未曾被迫成?長的沈家小娘子, 是何模樣?
倆人自幼便定下婚約,可過?往十六年, 他?都未曾與?他?這未婚妻見過?一面——
不對, 或許曾經見過?一面。
“郎君,你在想什么呢?”
妻子溫軟的嗓音打斷他?的思緒, 裴瑕垂眸,便見沈玉嬌睜著一雙清凌凌烏眸望著他?:“孩子給我抱吧?你都抱了一路了。”
“無妨。”
裴瑕現下抱孩子愈發熟練,單手揣著小襁褓,神情自若:“小家伙越長越結實,你抱著會累。”
沈玉嬌本想說抱一會兒?也沒多累,但見他?不愿撒手,便由著他?去:“那我們上樓吧,快到?午時,龍舟賽要開始了。”
夫妻倆在奴仆的跟隨下,一道上了臨河畔的端陽樓。
端陽樓乃是五層樓閣建筑,主色為紅,覆蓋綠瓦,檐角飛翹,如展翅欲飛的鳳凰,整座樓雕甍畫棟,莊重大氣,正午陽光一照,更是熠熠生輝,氣勢磅礴。
“這棟樓是我父親畫的工圖。”
入座臨河雅間后,沈玉嬌望著蒼茫涌動的渭河,目光有些縹緲:“端陽樓建成?時,我年方五歲,但我還依稀記得,酒樓開張時,我父親抱著我,站在最高t?層臨江遠眺。”
“嬌嬌可記得爹爹桌上的那副畫?這座樓就是爹爹的畫變成?的。”
“哇,阿爹好厲害!”
“我長大后也要像阿爹一樣厲害。”
“好好好,我們嬌嬌有志氣。”
大人都是那樣哄小孩兒?的。
哪怕她與?哥哥一起?跟著父親學畫圖,但哥哥可以考科舉、走仕途、進?工部,她卻走不成?——
世道壓根不給她那條路。
她得聽母親與?喬嬤嬤的教誨,收起?尺規墨筆,拿起?算盤針線,學習主持中饋,學習針黹女紅,這些方是女子該做的。
一晃眼,她嫁為人婦,她的郎君抱著她的孩兒?,來到?了這座端陽樓。
沈玉嬌看著那小小襁褓里的嬰孩,心底涌起?一陣復雜的慶幸,棣哥兒?比她幸運呢,他?長大能選的路,可比她多。
“玉娘想岳父了?再過?兩月,赦旨應當就到?嶺南了。”
提到?這事,沈玉嬌心頭那點?惆悵也被吹散,臉上有了笑意:“他?們收到?赦旨,也能松口氣了。”
再看裴瑕拿著筷子,沾著茶水喂給棣哥兒?,小家伙吧唧著嘴,好似嘗不夠般,她不禁彎眸:“這個?小貪吃鬼,前兩日看我喝蜂蜜水,他?也吧唧嘴,喝得可歡了。”
裴瑕看著白白胖胖的小嬰孩,再看窗邊妻子瑩白清婉的臉龐,記憶里那個?蕩秋千的圓臉小姑娘,好似也逐漸清晰。
“玉娘幼時是什么模樣?”裴瑕忽的道。
“我?”沈玉嬌微詫,想了想,有些難為情道:“我母親說,我小時候被我祖父祖母慣得很?嬌氣,總給她惹事,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一罵我就哭,還找我祖父祖母告狀,然后我祖父祖母就去教訓她和我父親……”
裴瑕眉梢輕挑:“沒看出來。”
沈玉嬌訕訕一笑:“現下長大了嘛,哪里還能像小時候。”
至于?是什么時候從嬌氣惹事的小魔王,變成?懂事守禮的乖娘子,大抵是從祖父祖母相繼離世開始。
那會兒?她也有十歲,得為幾年后的出嫁做準備,開始慢慢調/教性子。
“郎君呢?幼年是何模樣?”
沈玉嬌順著這話反問,視線在裴瑕冷白的臉龐流連一番,覺得這人小時候,估計也是這副規矩無趣的冷淡模樣?
不過?他?幼年便喪父,又有宗子的重擔壓在肩頭,恐怕也沒心情與?同齡人那般嬉戲游玩吧。
裴瑕薄唇輕抿,剛想開口,門外忽的傳來一陣喧鬧。
“這不是巧了?你家郎君與?娘子也來看龍舟賽?”
“既然遇見了,于?情于?禮,都該打聲招呼才是。”
“快進?去稟告吧,就說謝無陵前來問候。”
門是虛掩著,男人慵懶的嗓音不高不低,剛好能叫屋內夫妻倆聽清。
霎時間,屋內氣氛變得僵凝。
沈玉嬌明顯看到?裴瑕原本舒展的眉眼,緩緩沉了下來。
她心底也一陣凌亂,詫異,無措,又有一絲不合時宜的期待。
她知道不對,但滿腹的疑惑實在憋得慌,她太想知道謝無陵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怎么還逗留長安,沒回寧州?金礦又是怎么一回事。
門很?快打開,景林黑著臉走進?來,不情不愿地?稟報:“郎君,謝郎君在外求見。”
裴瑕靜默不語。
他?就知道,只要謝無陵這無賴在長安多留一日,遲早便會想各種方法纏上來。
那就是個?無賴。
不講道理、不知廉恥、徹頭徹尾的無賴。
可偏偏,是這個?無賴救了妻兒?……@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厭之,惡之,偏又不可殺之。
摟著襁褓的長指緊了又松,兩息的功夫,他?平靜掀眸,若有所?思看了對座的妻子一眼:“既是舊友,便請進?來一敘。”
景林聞言,不禁替自家郎君氣悶,要他?說,這樣的無賴就該套個?麻袋,打斷腿丟得遠遠的。
偏偏自家郎君光明磊落,不屑用那些手段,可君子就該被小人纏著么?
景林憋著一口悶氣,低低應了聲“是”,轉身去將人請進?來。
“守真兄,夫人,別來無恙啊。”
木門敞開,一襲玄色圓領缺胯長袍的謝無陵大搖大擺走了進?來。
時隔兩月未見,他?瘦了,也黑了,唯獨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依舊寶石般璀璨生輝,帶著灼灼熱意落向沈玉嬌。
沈玉嬌被那目光燙到?般,低下頭,隨著裴瑕起?身,一道回了個?禮:“謝郎君萬福。”
“夫人客氣了。”
謝無陵面上一本正經,心里卻恨不得將裴瑕從窗子丟下去,把門一關,好和嬌嬌單獨說說話。
可他?不能。
名?不正言不順的,實在可恨又可氣。
強壓下心底那陣郁悶,謝無陵笑道:“沒想到?這么巧,兩位也來看龍舟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看他?一眼:“是挺巧。”
謝無陵只當沒看見他?眼底那份諷意,若無其事道:“這酒樓生意實在太好,各層位置都滿了,我正發愁沒地?方坐呢,就在門口見著景林小哥兒?。老話說得好,有緣千里來相會,守真兄與?夫人一向熱情好客,應該不介意添張椅子,讓我與?你們同坐賞景吧?”
若換做尋常友人,裴瑕定會應允。
可這個?人是謝無陵。
“謝郎君還是另……”
“哎,我就知守真兄最是好客,那我就不客氣了!”
沒等裴瑕說完,謝無陵就掀袍,自顧自坐在了對座的位置。
裴瑕額心一跳。
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沈玉嬌:“……”
她就知道照這家伙的性子,定是想方設法也會賴著。
“郎君。”沈玉嬌無奈,輕扯裴瑕的衣袖:“坐吧。”
謝無陵也點?頭:“對啊,守真兄別客氣,站著多累,快坐下吧。”
裴瑕:“……”
罷了,不可在玉娘面前,與?這無賴一般計較。
然而?他?剛抱著孩子坐下,謝無陵又一臉好奇地?往他?懷里瞅:“你們還將小娃兒?帶出來了?說起?來兩個?月沒見了,小家伙應該也長大不少。守真兄若不介意,讓我抱一抱?”
看著謝無陵伸過?來的手,還有妻子欲言又止的模樣,裴瑕沉默片刻,還是將孩子遞給他?。
謝無陵抱孩子很?是嫻熟,一接過?來,手臂晃了晃,再看襁褓里胖嘟嘟的小娃娃,樂了:“我記得剛出生那會兒?,皺巴巴像只小猴兒?似的,現在多好看,嗯,這額頭生得好,一看就隨了他?阿娘,是個?有福氣的。”
“你們可給娃兒?取了名?字?”他?逗著小家伙,漫不經心地?問。
沈玉嬌下意識看向裴瑕,裴瑕回望她一眼,面上瞧不出情緒,淡淡道:“大名?裴棣,字靜寧。”
謝無陵一怔,抬起?頭:“裴地??”
裴瑕道:“棠棣之華的棣。”
謝無陵:“……?”
沈玉嬌知道謝無陵認字有限,輕咳一聲,指尖沾了水,在桌上寫道:“棠棣,取手足親密之意。”
謝無陵見那繁復的字,心下暗道,那還是謝地?更好,男子漢就該頂天立地?嘛。
不過?無論是地?,還是棣,只要嬌嬌喜歡,那就是最好的。
“你們讀書多,才學高,取名?定然都是些好字。”謝無陵說著,看向懷中的小嬰孩:“我呢,沒什么學識,卻是真心盼著這小家伙能平平安安,壯壯實實地?長大。”
話音落下,他?忽而?想到?什么,從袖中摸出一條五彩絲線編制的長命縷:“今日不是端午么,這條長命縷就當我送給孩子的端午禮物,祝他?長命百歲,健康無憂。守真兄,你若不嫌禮物簡陋,我就替小家伙系上了?”
裴瑕見著那條做工精巧的長命縷,雖不喜謝無陵,卻也知道他?是真心祝福孩子——
“謝郎君有心了。”他?并未阻攔。
“客氣。”
謝無陵低著頭,認真將那條長命縷系在襁褓帶上,看著孩子玉雪可愛的小臉,心底也泛起?一陣慈父柔情。
哪怕這孩子并非他?親生,但嬌嬌的孩兒?,便是他?的孩兒?。
沈玉嬌坐在對座,瞧見謝無陵望著孩子的那副溫柔神態,心底也泛起?一陣酸澀。
她一直都知道,謝無陵是個?很?好的人。
若未曾回到?長安,他?定然也會是個?好夫婿、好父親……
搭在膝頭的皙白長指掐緊,沈玉嬌壓下心底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問起?正事來:“你不是該回寧州了么,如何還在長安?”
聽到?沈玉嬌的問話,謝無陵心下一喜。
嬌嬌果?然還是關心他?的!
“這就說來話長了。”謝無陵抬起?頭,望著對座的沈玉嬌,將他?與?三皇子相識相知的經過?說了,又笑道:“既然能得三皇子賞識,我還回寧州作甚?長安多好啊,又繁華又熱鬧……”
最重要的是,他?心愛之人在這。
他?雖未言明,可在場幾人心知肚明。
屋t?內氣氛一時又尷尬起?來,沈玉嬌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再次落杯,轉了話題:“小桃山金礦又是如何一回事?”
對旁人,謝無陵就用“神仙指引”那套鬼話。但對沈玉嬌,他?從不隱瞞,一股腦如實說了。
末了,他?眼角輕彎:“要我說,就是借了你的吉言,你替我名?字注了個?好解,我便有了好運。”
沈玉嬌沒想到?他?這都能算自己的功,不禁失笑:“我的嘴要是有那么靈,早就架個?攤子收錢算命了。”
謝無陵挑眉:“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覺得托了你的福,從前我可沒這么好的運道。”
沈玉嬌莞爾,還想再說,余光瞥見裴瑕清清冷冷的臉龐,心下一怔,連忙斂了笑。
這里不是金陵小院,她怎么能被謝無陵勾著勾著就克制不住笑呢。
她暗暗自責,要克制,要矜持。
偏偏謝無陵是個?好顯擺的,見孩子睡著了,便將孩子放到?一旁的榻上,忽又抬手扇了扇風:“唉,沒想到?長安五月的天就這么悶熱了,金陵五月還潮著呢。”
他?邊說邊解了外面那件寬寬大大的玄色長袍,露出一身深綠色官袍。
沈玉嬌微微一怔。
裴瑕眉眼也有瞬間僵凝,難以置信,更難以理解——
怎會有人在常服里,藏了件官袍。
謝無陵自也感受到?那兩道全然不同的目光。
裴瑕的,他?不在乎。
他?只朝沈玉嬌眨了下眼:“這是朝廷發的六品官袍,你覺得我穿著怎么樣?”
沈玉嬌:“……”
她努力掐著掌心,告訴自己,不能笑。
但謝無陵這副宛若孔雀開屏般的炫耀模樣,真叫她又想笑,又替他?高興,同時還有種酸酸澀澀,難以名?狀的情緒。
“好看。”
知道這大熱天里他?特地?套兩件,就是為了給她看,忍不住又夸一句:“很?顯精神。”
她的夸獎并非虛言,謝無陵本就生得高大,長手長腳,這深綠色官袍一上身,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宛若青松勁柏,蕭蕭肅肅,又似巍峨青山,仰之彌高。
比金陵時那套皂隸袍好看多了。
想到?去歲,他?在她面前顯擺官服時,她幻想他?穿朱服紫的模樣,未曾想大半年時光,竟陰差陽錯成?了真。
人之機遇,真是難言。
“這樣的天氣,謝郎君穿兩件袍服,也不覺熱?”
裴瑕終是忍不住開了口。
活了二?十多年,頭一回見到?這樣拙劣可笑的爭寵獻媚!
難道這無賴以為穿件綠袍,就能蠱惑玉娘的心?荒謬。
“熱啊,不熱我脫了外袍做什么。”謝無陵才不看裴瑕眼中的鄙夷,反正他?是穿給嬌嬌看的,小白臉要是看不慣,閉眼別看唄。
“聽說五品的是紅袍金帶?”
謝無陵施施然坐下,含笑的眼眸帶著幾分?挑釁,看向裴瑕:“雖說你也長得俊俏,但論穿紅袍,我定是比你好看。”
裴瑕眉心輕折,冷笑:“你還真是半點?不自謙。”
“這是事實嘛,不信問夫人。”
謝無陵聳聳肩,轉向沈玉嬌:“夫人說說看,我與?守真兄,誰穿紅袍更俊?”
沈玉嬌:“……”
她嘴角笑意一凝。
一邊拿眼睛狠狠去瞪謝無陵,一邊小心覷著一旁裴瑕的臉色。
他?應該不會計較這些無聊的問題吧。
念頭剛起?,便見男人偏過?臉,那雙幽深黑眸定定望向她:“玉娘覺得我那回打馬游街,穿紅袍可好看?”
沈玉嬌硬著頭皮,訕訕道:“好看。”
裴瑕嗯了聲,又問:“比之謝郎君呢?”
沈玉嬌:“………”
她現下跳進?渭河,可還來得及?
“咳,郎君芝蘭玉樹,穿紅著綠皆相宜。”
沈玉嬌干笑一下,又偏過?頭,沒好氣瞪了眼“挑事精”謝無陵:“大熱天穿官袍,也不怕捂出痱子。”
謝無陵嘴角一撇,剛想說嬌嬌偏心眼,只夸小白臉不夸他?。
轉念一想嬌嬌關心他?悶出痱子,是為他?著想呢。黯淡的心情霎時又明亮起?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沒事,待會兒?我就把官袍脫了。”他?眸光熾熱,嘴角翹起?:“你放心,我會好生照顧自己的。”
沈玉嬌心下好笑又酸澀,肩頭搭上一只手。
抬起?眼,便見裴瑕溫和望向她:“龍舟賽要開始了,看比賽罷。”
沈玉嬌一怔,偏頭朝窗外看去,果?見寬闊的河岸上,幾十個?身形魁梧的精壯男人腰系紅腰帶,正舒展四?肢,活動筋骨,隨時準備上船競渡。
注意力立刻就被外頭的熱鬧吸引了。
謝無陵的視線在沈玉嬌肩頭那只手停了停,胸間一陣發悶。
這小白臉,比不過?他?,就動手動腳!
算起?來,自己也就摟過?嬌嬌兩回而?已……
謝無陵暗暗咬牙。
裴瑕淡淡瞥了他?一眼,嘴角輕扯。
穿紅著綠、花枝招展又如何?
玉娘終是他?的妻。
渭河之上,龍舟競渡,你追我趕,激烈萬分?。
雅間之中,兩個?男人,暗流洶涌,你添菜來我添茶,你說笑來我打岔。
一場龍舟賽結束,沈玉嬌也暗暗松口氣。
她簡直難以想象,皇帝一人是如何應付后宮中那么多妃嬪的。現下裴瑕與?謝無陵兩個?男人針鋒相對,她便覺得頭皮發麻,如坐針氈。
吃罷飯,裴瑕與?沈玉嬌便準備回府。
謝無陵也一路跟著,臨走前,依依不舍地?抱了抱棣哥兒?,又依依不舍看著沈玉嬌:“我如今有官身了,每月也有俸祿。我打算在長安城里賃個?屋舍,再派人將平安接過?來,放在身邊養。”
不等沈玉嬌開口,裴瑕道:“我日前已寫信寄往金陵,讓家仆將平安帶回長安。我妻恩人之子,自有我們夫婦撫養,不勞謝郎君費心。”
“那孩子跟著我姓謝,自然是我兒?子。”謝無陵皺眉,又看向沈玉嬌,一本正經:“嬌嬌,我從前與?你說過?的,若叫他?知道他?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心里定會難過?。尤其看著棣哥兒?備受你們疼愛,他?卻寄人籬下,他?會是何種心情?”
沈玉嬌沉默了,她知謝無陵說的是真話。
“就由我養著吧,他?是我兒?子,跟我姓謝。”謝無陵道:“有個?爹,總比無父無母強。”
他?自幼沒了爹媽,嘗夠了那種孤苦無依的滋味。
若是他?幼年,能有個?親人,哪怕是假的,起?碼叫他?心里有個?寄托。
可他?沒有。
過?去二?十多年,沒有人愿意騙他?,給他?當親人。
好不容易有個?媳婦,一日夫妻還沒做,就被搶了。
謝無陵深吸一口氣,克制著心下那份翻涌的情緒,朝沈玉嬌露出個?笑:“嬌嬌,你信我,我絕對把平安當親兒?子疼。”
迎著男人明亮真誠的眸光,沈玉嬌抿了抿唇,終是嘆口氣;“那你養著吧。”
搭在肩頭的手微緊,她仰起?臉,望向裴瑕:“親疏有別,我便是再心疼平安,能給他?的愛,定然比棣哥兒?要少。與?其厚此薄彼,等孩子長大知事了,心里難受,不如叫他?有個?一心一意待他?的爹。”
偏愛,是人的本性,再重的責任感也改變不了的本性。
裴瑕望著妻子烏眸間的堅定,再看一旁的謝無陵,沉吟片刻,道:“家仆將孩子帶到?后,我會讓人送到?你府上。那奶娘與?老仆,也會繼續照顧孩子。”
謝無陵沒有異議:“就照你說的。”
事已說分?明,裴瑕攜著妻兒?上了馬車。
謝無陵站在路邊,看著裴府那輛朱輪華蓋的馬車漸行漸遠,一顆心也空空落落。
又一次,被落下了。
“郎君,天色不早了,可要回去?”三皇子賜給他?的小僮兒?牽著馬過?來,恭敬詢問。
“嗯。”
謝無陵收回視線,英俊臉龐也斂去笑意,翻身上馬。
遠處的河灘之上,紅日燦爛,波光粼粼,他?握緊韁繩,眉宇堅毅。
得領更多的差事,立更多的功績。
終有一日,他?會牽著嬌嬌的手,回他?們的家。
【75】
【75】/晉江文學城首發
自端午那日出門遇上謝無陵, 知道他往后就在長安任職,沈玉嬌便有意減少出門的次數。
若非一些實在不好推辭的應酬,其余時間?, 她便待在后宅, 管家算賬、侍弄花草、陪伴孩兒,上無公婆管束立規矩, 身側夫婿溫存體貼,膝下孩兒乖巧文靜,日子過得也算優哉游哉, 自在安逸。
且自掌家之后, 她還多了?樣興趣, 經商。
四?時氣候穩定的情況下,農田與?農莊的收成大差不?差。但商鋪這一項, 若是看準行情, 把握時機, 買進賣出, 十倍百倍的利潤都是常事。
裴氏長房在長安、洛陽、聞喜三處, 大大小小鋪子?共有百來間?,尤其長安、洛陽有二十家大鋪,這些年來的進項很是可觀——
當然這也t?得益于王氏治家有方, 用人得宜,是以賬冊和管事名單到沈玉嬌手?中時, 一目了?然,心中有數。
閑來無事, 沈玉嬌便盤起這些商鋪舊賬以及近些年長安各類物?品的市價, 漸漸也發現一些不?同。
大抵因王氏久居聞喜和洛陽兩地,對這兩地更?為熟悉, 是以這兩處的商鋪進項,竟與?長安商鋪不?分上下。而長安商鋪歷年進項瞧著可觀,更?多是占了?都城的位置優勢,以及裴氏歷年積攢下來的名聲與?老本。
長安城的管事們大都老舊保守,不?求進取,只求穩妥。
穩的確是穩了?,但錯過許多商機。沈玉嬌雖未經過商,卻也知一味節流,不?知開源,時日一長,便如渠水積淤干涸,遲早廢棄淘汰。@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授官之后,每日都去翰林院上值。她一人在后宅,無人攪擾,便琢磨起如何開源,多掙銀錢——
她嫁給裴瑕時,連抬嫁妝都沒有,如今吃穿用度全是裴氏,就連前陣子?給姨母家表姐的孩兒們送生辰禮,也是走府中公賬。哪怕裴瑕常說夫妻一體,也從不?過問府中銀錢,但涉及娘家親戚往來上的花費,沈玉嬌始終沒多少底氣。
娘家和嫁妝,都是女?子?的底氣,她一樣都沒有,可不?得想法多掙,就當給棣哥兒存媳婦本也好。
沈玉嬌這邊學?著盤賬經商,及至五月中旬,皇帝命三皇子?前往小桃山監督開礦,謝無陵也隨著一同離開長安。
聽?到這消息的沈玉嬌暗松口氣,當日就套了?馬車去李家探望長輩。
沒兩日,昭寧帝又派太子?巡視河洛諸州府的河道,提前做好防汛布防,以免像去歲一樣鬧災。
去歲鬧災,便是太子?賑災,今年巡視,派太子?去也更?為熟悉。
不?曾想出發前,太子?忽的病了?,上吐下瀉,人都虛了?一圈。
于是二皇子?主動請命,愿為副手?,與?太子?一同前往。
這般兄友弟恭,昭寧帝大為感動,當場又點?了?翰林院裴瑕、兩位工部典史、一位戶部郎中、一位內侍監少監等?人一同隨行。
出發前夕,夜闌人靜,夫妻倆躺在青紗帳中。
周遭一片漆黑,只紗賬外透進一點?朦朦朧朧的光。
沈玉嬌聽?到身側男人氣息平緩卻沉重,遲遲未眠,沒忍住偏過臉:“郎君有心事?”
“攪擾你了??”
“不?算攪擾。”沈玉嬌輕聲應著,又道:“反正我晚睡也無礙,白日可以補眠。倒是郎君明日一早便要出發,雖說是隨兩位殿下一起,路上不?必太趕,但在外奔波總不?比在家愜意,還是早些歇息,養足精神吧。”
身側男人沒出聲。
良久,他伸手?,攬過沈玉嬌纖薄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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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嬌心下一顫,隨之也升起一陣防備。
五月里,天氣熱,衣衫漸薄,人的火氣也愈旺,是以這些時日同床,她能不?和裴瑕挨上,就盡量別挨。
免得一挨上,惹起他的念頭,她又沒法解,最后受罪得還是他。
裴瑕大抵也知道這點?,所以她夜里規規矩矩睡在一側,他也克制著并不?碰她。
然而今夜……
難道他忍不?住了??
可林大夫交代了?得九九八十一日之后再同房呢。
“郎…郎君?”沈玉嬌僵著身子?,單薄的絲質褻衣緊貼著,她一動不?動,訕訕低語:“你不?熱么?”
“還好。”
感受到她的輕顫,裴瑕失笑,修長的手?掌沿著她薄薄的背脊,一節節往下撫過,嗓音沉緩:“不?必緊張,我不?胡來。”
小心思被拆穿,沈玉嬌頰邊微燙,又忍不?住腹誹,若不?胡來,他的手?在做什么?
仿若聽?到她的心聲般,撫著后背的手?到達一側腰窩,停下來,沒再繼續往下,只勾著她恢復了?七成的細腰,將她團團抱在懷中,下頜抵著她的發頂:“只是想抱你一會兒。”
沈玉嬌聞言,眉心微動。
應當是離家遠行,有些不?舍吧。
“郎君不?必太牽掛家中,在外安心辦差就是,我會照顧孩兒,并將府中一切都打理好。”她靜靜靠著男人堅實的胸膛,鼻息間?滿是他身上幽雅清貴的檀木香,絲絲縷縷隨著身體的熱意縈繞著她,仿佛將她從頭到腳也沾染上他的氣息。
沈玉嬌本來不?困,嗅著這令人心安的幽香,不?知不?覺也涌起些困意。
她闔著眼?皮,輕柔嗓音都透著嬌懶:“不?就兩個月么,若差事順利,還能早些回來。”
裴瑕沒說話,摟著她的手?卻緩緩收緊。
“郎君,太緊了?。”沈玉嬌感受到他的情緒有點?異樣,纖手?搭在他的手?背,輕勾了?下:“你怎么了??”
“玉娘隨我一同去,如何?”
這一聲很輕,也很突然。
沈玉嬌困意遽然散了?三分,驚愕:“那怎么行?你又不?是出門游玩,跟著兩位殿下辦正事呢,我跟著像什么話?再說了?,棣哥兒怎么辦,府中怎么辦……”
她碎碎念著,頭頂也響起男人自嘲般的輕笑:“是我糊涂了?。”
沈玉嬌怔怔的。
剛想開口,裴瑕低下頭,薄唇蹭過她的額:“玉娘,這一回,好好在家等?我。”
竟是因為這個。
沈玉嬌心底輕嘆口氣,而后抬手?,搭上他的腰,故作輕松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何況這可是天子?腳下,太平得很。”
饒是如此,裴瑕依舊不?放心。
只恨沒有變大變小的法術,能將妻兒變小揣進袖中,時刻帶在身邊才算妥帖。
“郎君,睡吧。”
沈玉嬌道:“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待你辦完差事回來,我親自去灞橋接你歸家。”
裴瑕也不?是杞人憂天之人,知道現下顧慮再多,都不?如明日出門前,叮囑府上侍衛,加強防守。
小夫妻倆相擁而眠,青紗帳中很快歸于靜謐。
翌日清晨,沈玉嬌醒來時,裴瑕已經離去。
“郎君特地交代了?,不?要攪擾娘子?安睡。去隔間?洗漱完,又抱著小郎君看了?好一會兒,才帶著景林離府。”
白蘋邊手?巧地伺候自家娘子?梳妝,邊轉述著裴瑕的交代:“郎君說,酷暑炎炎,若無要事,娘子?少出門,安心在府中休養。若是出門,便多帶些侍衛和家仆。無論何時,身體為重。”
沈玉嬌都能想象到他交代這些話時的模樣,定是負手?而立,面色冷肅,眉頭緊鎖,一派清正凜然。
淡嫣色嘴角不?禁輕翹了?翹弧度。
白蘋從黃澄澄的鏡中瞧見,笑嘆一聲:“娘子?還笑呢?郎君他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此外出遠行,再不?放心你一人在家了?。”
“習慣就好了?。他在朝為官,日后外差的機會還多著,一次兩次不?放心,三次四?次就能習慣了?。再說了?,我哪能年年那么倒霉,又是洪澇又是……”
人禍,兩個字停在嘴邊,沈玉嬌垂了?垂眼?皮。
再次抬頭,又恢復平素溫婉恬淡的模樣,望著雕花窗欞外那片爬滿粉墻的綠色藤蔓,烏黑眸光悠遠而平靜:“待這片紫薇花盛開,郎君的第一封家書應該寄回了?。”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
一枕小窗濃睡,緋色斜陽照紫薇。
紫薇是夏日之花,花可開半年之久。六月的風剛至,院墻那片嬌麗的紫薇花便依次綻放。
花開到最茂盛時,沈玉嬌果?然收到了?裴瑕寄回來的第一封家書。
他在信中說,巡查差事一切順利,按著目下進展,沒準七月中旬便能歸家。
然而收到信的第三天,洛陽八百里急報送進皇宮,太子?遇刺,震驚朝野。
轉過天的午后,舅母程氏便趕來永寧坊,將房門合上,寬慰沈玉嬌:“你舅父知曉你牽掛守真,特來讓我報個平安。太子?遇刺時,守真不?在那宴上,他安然無虞。倒是二皇子?為了?護著太子?,手?臂挨了?一刀。”
聽?到這話,沈玉嬌長長舒了?口氣,纖手?捂著心口:“他沒事就好。”
到底是朝中有人好辦事,若家中無人在朝,她還不?知要提心吊膽多久。
“不?過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玉嬌側坐榻邊,輕蹙的眉眼?間?滿是沉重:“何等?賊人這般膽大,竟敢行刺太子??而且……”
她稍頓,四?周張望一圈,確定門窗都緊閉,屋里唯有舅母和棣哥兒,才敢壓低聲音繼續道:“若是黨爭,行刺的也該是二皇子?。太子?他一向深居東宮,既無權勢,又無威望,還不?得陛下寵愛。且巡視河道,應當也惹不?來什么禍吧?”
大梁朝人人皆知,昭寧帝與?嫡母孝安太后母子?情薄,厭屋及烏,連帶著不?喜孝安太后選的元后,昭懿皇后房氏,以及t?昭懿皇后所出的太子?殿下。
昭懿皇后離世的第二年,沈玉嬌才出生,她并未見過這位房氏皇后。
但“房氏淑女?,閨秀典范”這話,哪怕房氏一族在景王之亂中覆滅,依舊往后傳了?十年——
起碼在喬嬤嬤教授沈玉嬌閨秀禮儀時,就很愛拿“房氏女?”做例子?,后來許是覺得晦氣,漸漸也不?再提了?。
且說這位太子?殿下,先是經歷昭懿皇后、孝安太后相繼離世的打擊,又在景王之亂中失去了?母族倚靠,本就內斂的性子?越發孤僻。一個不?討皇帝歡心的兒子?,偏占了?嫡長的身份。
昭寧帝被百官們裹挾著,不?情不?愿立了?太子?。
這太子?不?像一國儲君,更?像個被擺到東宮的吉祥物?。
太子?雖平庸無能,卻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昭寧帝并不?屬意他,只是被朝臣們煩透了?,拿他當個擋箭牌,往東宮暫時一立。
等?其他皇子?爭出個勝負后,他最好主動讓賢,乖乖給弟弟們騰位置,或許還能當個閑散王爺,安度余生。
這些年他不?爭不?搶,人淡如菊,有差事就領,沒差事就待在東宮焚香彈琴,能低調就盡量低調,恨不?得皇帝和兄弟們最好都忘記他這號人物?。
他這般知情知趣,倒叫幾位皇子?平素見到他,也都和和氣氣,心甘情愿喊他一聲“皇兄”——
可就是這樣一個“老好人”太子?,竟然被刺殺了?。
沈玉嬌都不?禁同情起這位苦命的太子?,輕搖著頭,不?能理解:“他還能有仇家?”
程氏也嘆口氣:“你外祖父和你舅父也想不?通呢。現下他們這幫清流文人都有些后悔,當初是否不?該強逼著陛下立儲……”
不?過他們當年也沒想到,太子?竟這般平庸軟弱,是攤扶也扶不?上墻的泥。@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但凡他能有幾分房家人的血性,硬氣點?,也不?至于成為天下人口中的“廢物?草包”。
“你舅父說,那日夜宴上次行刺的,都是些訓練有素的死?士。見無法成事,在禁軍抓捕前,便咬破牙齒里藏的毒藥,當場暴斃,一個活口都沒留。”
程氏到底是個養尊處優的深宅婦人,提到那種血腥場面,端莊臉龐緊緊皺起,神色戚戚道:“活口沒了?,只能加大兵力?,四?處搜尋,看看能否尋到些蛛絲馬跡,堪破真相。唉,再過兩月便是中秋了?,突然出了?這事,陛下昨日在朝上發了?好大一通火,還說不?惜一切代價,定要查清此事。”
“陛下雖不?喜太子?,但到底是他的兒子?。他能厭之,卻不?能叫旁人害之。”
“唉,可不?是嘛。”程氏說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半盞,才搖頭嘆道:“太子?也是個苦命人。若是先皇后在天有靈,見著自己的孩兒諸般不?順……”
她似有許多感慨,到最后也只化作唇邊一聲深深的嘆。
直到傍晚,紅霞隱退,程氏抱著醒來的棣哥兒親了?又親,才依依不?舍地回府。
沈玉嬌卻依舊想著太子?被刺殺之事。
到底是誰要殺太子??
二皇子?,三皇子??
沒理由啊。
太子?只差把東宮之位捧在頭上,等?著他們倆斗出個勝負,便可將這“燙手?山芋”交出去,壓根也礙不?著他們倆。
她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但隱隱約約覺得這件事沒那么簡單,宛若漆黑海域間?露出冰山一角,暗藏更?大的乾坤。
夜里獨自在寢屋,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再想到裴瑕險些也在遇刺現場,一顆心都不?禁惴惴。
干脆披起外衫,將裴瑕寄來的家書拿到床邊,借著帳外朦朧的燈光,又逐字逐句讀了?遍,心下才稍安。
轉眼?又過去半個月,裴瑕寄來第二封家書。
家書上并未提及太子?遇刺之事,只折了?一枝桂花,又道:「諸事皆安,中秋前定歸家團聚,勿念,保重。」
沈玉嬌將那盈滿馥郁桂花香氣的信封倒了?倒,接了?一掌干涸桂花,如碎金,如繁星。
“棣哥兒,這是你阿爹從洛陽寄來的桂花。”
她將孩子?抱在懷里,滿掌桂花攤在棣哥兒的面前,莞爾輕笑:“你聞聞,香不?香?”
已經四?個月的孩子?,身形都大了?不?少,靠在自家娘親溫軟馨香的懷抱里,看著那滿掌黃燦燦的小花兒,好奇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嘴里還無意識地發出“咿呀”聲。
桂花碎小,沈玉嬌也沒讓孩子?去摸,省得這小家伙直接抓了?往嘴里送。
“咱家園子?的桂花也開了?一棵,明日阿娘帶你去摘桂花,正好給你阿爹做個桂花香囊如何?”
“呀。”
“你也要?”
“呀呀。”
“你還小,用不?著香囊呢。”沈玉嬌輕笑,看著掌中桂花,鬼使神差又想到去年中秋。
去年,是和謝無陵一起過的中秋。
算起來,也有一個夏日未曾聽?到他的消息了?。
他還在小桃山挖金礦么?這樣的酷暑,烈日炎炎,他……可還好?
“嗚~~”
孩子?忽然嗚咽,沈玉嬌回過神,低頭看到小家伙撇著嘴,一副不?高興的委屈模樣,不?禁失笑:“怎么了??難道你也想謝伯伯了??”
她當然不?信什么心靈感應之事,這樣小的孩子?呢。
喚來奶娘,解開尿布一看,果?然是小家伙又尿了?。
一枕新涼一扇風,一場秋雨一場寒。
第一片梧桐葉飄落時,墻上鮮艷的紫薇花依舊開得燦爛,如火如荼。
八月初三,太子?、二皇子?等?人巡視河道歸來。
沈玉嬌特地起早,梳妝一番,命人套了?馬車,親自去灞橋迎接裴瑕。
臨出門前,她還糾結要不?要帶棣哥兒一起,但小家伙前兩日著涼,發過高燒才好,喬嬤嬤抱著孩子?,直朝她揮手?:“灞橋雖說不?算太遠,但也有兩個時辰的車程呢,小郎君這般嬌弱,哪經得起這般顛簸?娘子?自去接郎君,小郎君就留在府中,由奴婢們照應便是。”
沈玉嬌想著這半大點?的孩子?,又要吃奶又要換尿布,待會兒沒準還會遇上太子?和二皇子?的儀仗,的確多有不?便。
于是交代嬤嬤和奶娘一番,又留了?冬絮、白蘋這兩個較為穩妥的婢子?在家中看顧,便帶了?一干家仆離府出城。
前些日兩場淅淅瀝瀝的秋雨,帶去些許夏日燥熱。
沈玉嬌掀起湘色車簾一角,望著窗外遼闊高遠、一碧如洗的秋日晴空,心情也不?由豁然開朗。
雖不?知這份豁然開朗是因這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還是在外多日的夫婿終于歸家,她眉眼?舒展,坐在馬車里,時不?時看一眼?身側的檀木小盒子?——里頭放著她做的桂花香囊。
本只想做一個,但桂花摘多了?,反應過來,兩個香囊已經做好。
做都做了?,于是她也佩了?個在腰間?。
秋香色的錦緞繡著兩朵桂花,干桂花和薄荷葉塞得鼓鼓囊囊,閑來無事捏著玩,指尖都沾染一縷幽香。
“娘子?今日心情很好呢。”秋露笑瞇瞇道。
夏螢狡黠擠擠眼?:“都說小別勝新婚,郎君終于回來了?,娘子?能不?歡喜么。”
秋露嘿嘿點?頭:“是,郎君肯定也很想念年娘子?,歸心似箭呢。”
換做平日,沈玉嬌定要嗔她們倆一句,但今日心情好,也不?與?她們計較,由著她們嘰嘰喳喳,也給一路添上幾分熱鬧。
馬車到達灞橋時,剛至未時。
太子?等?人的車架還未瞧見,沈玉嬌坐了?一路車腰酸背痛,便戴上帷帽,由兩婢扶著,坐在路邊一家茶攤等?候。
灞橋是送別迎往的勝地,游人來往不?斷,或垂淚揮別,或激動相聚,或執手?相看淚眼?戀戀不?舍……
沈玉嬌站在秋日塵煙里,恍惚間?又想到舉家流放的場景。
歲月如梭,轉眼?已過去兩年。
好在苦盡甘來,再過一季,便能一家團聚,再不?離分。
就在她思緒縹緲之際,一道長長的勒馬“吁”聲自不?遠處響起。
沈玉嬌耳尖微動,這聲音怎的……有些耳熟?
隔著一層霧白輕紗,她抬眼?看去,當看到那一身利落的暗紅色勁裝,自漆黑駿馬翻身而下的高大男人時,她呼吸屏住,眼?瞳也不?禁微微睜大。
怎的這么巧!
那將馬繩瀟灑甩給小二,迎面而來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一個夏日未見的謝無陵。
較之端午那日,他又瘦了?一大圈,顯得那本就分明的下頜線條愈發利落。人也黑了?,風塵仆仆的,哪怕隔著一段距離,都能看出他皮干肉燥,微裂的薄唇上,還有一圈青色胡茬。
要不?是他那雙狹長黑眸太過明亮熾熱,世上再尋不?到第二雙這樣t?耀眼?的眸,沈玉嬌還以為是什么不?修邊幅的流浪漢。
“謝……”她唇瓣翕動,險些脫口而出,又及時克制。
茶鋪來來往往這么多人,且她身邊還跟著一堆婢女?、家仆、侍衛。
“沒想到真的是夫人!”
謝無陵大步走到沈玉嬌面前五步之距,站定,客套行了?個禮:“我剛看到馬車上掛著的燈籠,還以為連日趕路,累花了?眼?。怪不?得今早出門,喜鵲喳喳叫,原來是今朝得遇貴人。”
他的稱呼與?行禮,都還算規矩。
可那直勾勾的、恨不?得穿透紗簾的灼燙眸光,實在算不?上清白。
沈玉嬌慶幸此刻她戴著帷帽,不?然頰邊滾燙的緋紅被人瞧去,定要惹出是非。
“謝郎君萬福。”
她起身回了?一禮,只當是巧遇的友人般,客氣寒暄:“你怎會在這?”
“我奉三皇子?之命,回長安辦點?事。”
謝無陵懶聲答道,灼灼目光將沈玉嬌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嬌嬌今日的打扮也好看,一襲煙霞色盤金彩繡綿裙,烏鬢如云,簪著一朵三翅鶯羽珠釵,細嫩潔白的耳垂是一對玉柳葉耳環,玉色青翠清透,溫婉中又添了?幾分清新。
雖然帷帽下的臉看不?清晰,但謝無陵想,一定也是很好看的。
“夫人如何在此?”他問。
話剛出口,又恍然明白:“裴…守真回來了??”
沈玉嬌唇瓣輕抿,淡淡“嗯”了?聲。
“難怪。”
“嗯?”
“難怪……你在這。”
謝無陵視線又在身前小婦人溫婉嬌媚的裝束上停了?停,薄唇扯出一個笑,胸間?卻酸澀翻涌。
難怪今日,這樣的好看。
卻是裝扮給另一個男人看。
也是在等?另一個男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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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晉江文學城首發
“謝…謝郎君, 你可還好?”
對謝無?陵,沈玉嬌還是?不習慣“謝郎君”這樣文縐縐的稱呼。
但禮數在這,她?只得遵循。
待瞧見謝無?陵眉眼間那份黯然, 她?心底也泛起一陣悵然, 嗓音放輕:“我看你臉色不大好?”
垂在身側的長指攏緊,謝無?陵揚起眉頭, 嗓音也抬高:“我好啊,吃得香,睡得飽, 一切都好。倒是?夫人好像消瘦了?”
是?裴守真那家伙不給她?飯吃嗎?上回瞧見臉上還圓圓的有些肉, 如今下頜尖尖, 身形纖纖,尤其湘色腰封束著?的腰肢, 盈盈如柳, 仿若一掌就能把握。
“生完孩子, 自然會輕盈一些。且苦夏難熬, 胃口也比冬日小了些。”
沈玉嬌抬袖, 不動聲?色擋開謝無?陵落在腰間的目光,反問:“倒是?你,怎的瘦成這?樣?”
又黑又瘦, 以至氣?質也不似從?前那般隨性散漫。
像一把開了刃的利劍,鋒芒畢露, 寒光錚錚。
再不是?金陵城那個無?所事事的地痞頭子。
“我這?不是?跟著?三皇子開礦么?”
謝無?陵輕咳一聲?,眸光飄忽:“成日在山上跑, 風吹日曬的, 自然就瘦了。”
扯謊于他而言,家常便飯, 唯獨對沈玉嬌,對她?撒謊,仿佛一種罪過。
但三皇子私下派他跑了趟隴西的事,涉及機密,絕不可對外泄露。
好在沈玉嬌也沒多問,只輕嘆一聲?:“雖說差事要緊,但還是?以身體為重……”
你多吃些肉,多多休息,好好照顧自己。
別生病,別逞強,別貪功冒進。
若是?可以的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老老實實領著?俸祿,安穩過日子吧。
不要再為了我,這?般辛苦……
不值當?的,謝無?陵。
想說的話都凝在喉中,周遭這?么多雙眼睛看著?,她?只能克制著?,無?法?宣之?于口。
而對謝無?陵而言,她?那句客套的“以身體為重”,就已經滿足了。
“夫人放心,我會好好保重的。”他雙眸彎起:“城隍廟算命的劉瞎子說過,我這?人八字硬,閻王見了都搖頭,少說活到九十九!”
聞言,輕紗下的嬌靨也不禁染上笑意:“嗯,那就借他吉言了。”
謝無?陵聽出她?嗓音里的笑,心頭也歡喜。按說寒暄過后,應當?離開。
可他腳步扎根一般挪不動,想與她?再多待會兒,哪怕不說話,這?樣站著?都好。
“我也有些時?日沒見到守真兄了,既然夫人在這?等他,那我也等等他吧。”謝無?陵望著?天,說瞎話:“多日未見,我還挺想他的。”
沈玉嬌:“……”
她?怎不知謝無?陵這?點小心思,但真叫倆人撞上,沒準又要起爭執。
“郎君他是?隨太子、二?皇子兩位殿下一同回來,儀仗可能要慢些。謝郎君還是?先進城,莫要耽誤你的正事。”
“我那差事不急,明日辦也是?一樣。”
“好教謝郎君知曉,今日這?場合,實在不方便敘舊。”
想了想,沈玉嬌掀起輕紗一角,清凌凌烏眸望著?面前的男人:“改日若有空,我家郎君再請你喝酒。”
謝無?陵終于看到那張朝思暮想的明麗嬌容,當?然,也看到她?盈眸間的有意疏離。
謝無?陵覺得委屈,很想問一句,難道她?的心里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
可她?明明是?關心他的。
他穿官袍給她?看時?,她?眼底的歡喜明明白白。
她?還注意到他瘦了,叫他注意身體。
“天色還早,又難得遇上,不急不急。”
謝無?陵仍不挪步,沒話找話:“府上小郎君近日可好?應當?又長大了些吧。”
“有勞掛懷,棣哥兒也一切都好。”
沈玉嬌說著?,余光掃過左右的婢子,見她?們垂著?眼,眼觀鼻鼻觀心,心緒稍緩。
“他可乖巧,不會鬧你吧?”
“孩兒很乖巧,且府中有奶娘、婢子們幫著?看顧,并不費心。”
“那就好。”謝無?陵頷首,忽然又道:“那個棠棣之?華的棣字,我也會寫了。”
沒頭沒尾一句話叫沈玉嬌一怔。
謝無?陵定?定?望著?她?,眸光明亮:“我回去后就尋了個先生問,他告訴我此句出自《詩經·棠棣》篇,就是?那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詩經,我記著?的。”
在金陵小院時?,沈玉嬌教過他三字經,便教他《詩經》。
詩三百,思無?邪。
其中名篇《蒹葭》《關雎》都是?經典,朗朗上口,又生動形象。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老子所求——”
從?前謝無?陵這?樣改詩,把沈玉嬌氣?個倒仰,直瞪他:“你再這?樣,我不教你了。”
謝無?陵便立刻嬉笑改口:“好好好,君子所求。不過這?詩也太瞧不起人,憑什?么淑女非得是?君子所求?老子喜歡,老子就求不得?”
當?時?聽到這?話,沈玉嬌只覺這?男人學心不正,故意氣?她?。
沒想到犟嘴歸犟嘴,他卻還記得。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宜爾室家,樂爾妻孥。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謝無?陵不疾不徐背著?《棠棣》篇,沈玉嬌驚詫,他竟然背下來了?要知道這?篇她?都只知前四句,后面都記不清了。
見她?眉眼間的吃驚,謝無?陵薄唇輕翹:“除了這?篇,我還跟著?先生學了好些。先前讀過了《孫子兵法?》,近日在讀《吳子》、《孫臏兵法?》,還有《六韜》……”
沈玉嬌真沒想到謝無?陵能耐下性子學這?些,從?前要他學幾個字,他都罵罵咧咧,態度很是?不端。
真當?是?士別三日,刮目相待。
“夫人出自名門,定?然飽覽群書,不知有何好書推薦?”
快夸我,快夸我。
謝無?陵雙眸灼灼,若是?身后長了尾巴,此刻定?然要搖出殘影。
沈玉嬌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以拳抵唇,偏過臉:“未曾想謝郎君這?般進取,只是?兵法?類的書,我涉獵不多。真要我薦書,四書五經皆是?經典名篇,微言大義,皆可反復研讀,定?教你受益匪淺。”
謝無?陵應了聲?好,又東拉西扯一陣,見沈玉嬌看向他的目光都透著?嗔意,也知該走了——
再耽誤下去,嬌嬌要生氣?。
他心底嘆氣?,剛要告辭,余光瞥見沈玉嬌腰間系著?的那個桂花香囊,手?掌下意識往胸口的位置摸了摸。
里頭放著?的大紅荷包,用了一年,跳了幾根線。他自個兒拿針補了補,丑是?丑了點,勉強還能用。
“夫人這?個香囊,瞧著?很是?別致……”
“……隨便繡著?玩的。”
沈玉嬌怎看不出他眼中的渴求,可她?只能硬下心,當?沒看見:“謝郎君若是?喜歡,進城后可以挑家鋪子買。中秋將至,這?種桂花樣式的香囊很多,應該很容易買到。”
“那還是?算了吧。”
謝無?陵嘴角輕捺:“我用我媳婦兒給我繡的荷包t?就好。”
沈玉嬌一噎。
謝無?陵朝她?挑眉:“我相信等我和我媳婦兒團聚了,她?肯定?會給我繡更多荷包。夫人或許不知,我媳婦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
這?個人怎么能……
沈玉嬌覺得耳根都要燒起來,忙放下輕紗,腳步往后退去:“天色不早了,謝郎君還是?快些進城吧。”
與她?說了這?些話,又見到她?的模樣,謝無?陵見好就收:“成,那我先走了。”
“也煩勞夫人替我和守真兄帶句話。”
“嗯?”
“就說……”
謝無?陵垂著?眼,桃花眼瀲滟含情,看向她?:“別忘了我——”
沈玉嬌心下猛跳,又聽他道:“——這?個舊友,有空請我喝酒。”
“好,我會轉達。”
沈玉嬌故作淡定?,娉婷回禮:“謝郎君慢走。”
謝無?陵抱拳,剛要轉身,不遠處的家仆忽然高聲?:“瞧見儀仗了!”
沈玉嬌和謝無?陵皆是?一怔。
儀仗動靜不小,前后皆有甲兵開道,一堆人烏泱泱地來。
“貴人駕到,閑雜人等,速速避讓——”
茶鋪里外的人一邊好奇往前頭瞧,一邊順從?地退至兩側,讓出條寬敞大道。
人都來了,若是?這?會兒謝無?陵走了,反倒顯得欲蓋彌彰。@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不禁頭疼,這?兩個男人,真應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頭。
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面對。想來左右這?么多家仆都在,裴瑕應當?不會誤會。
思量間,一陣疾行的馬蹄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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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明媚秋光里,一襲蒼青色錦袍的如玉郎君策馬而來,身后是?馬蹄掀起的滾滾煙塵。
“娘子,是?郎君!”婢子們喜道。
沈玉嬌自也瞧見一身風塵的裴瑕。
裴瑕端坐馬背上,也看到他分別一夏的妻,以及她?身旁站著?的那個礙眼之?人。
狹眸間的笑意霎時?沉下,薄唇也隨之?抿緊。
待翻身下馬,他大步朝前走去:“玉娘。”
“郎君回來了。”沈玉嬌朝他屈膝,手?肘卻被男人的手?牢牢托住。
當?著?謝無?陵的面,他無?比自然地牽住她?的手?,并將她?攏到他身旁:“嗯,回來了。”
他微笑應著?,再抬眼,看向謝無?陵的眸色冷了幾分:“謝郎君怎么在這??”
“守真兄回來了。”謝無?陵笑著?,笑意一樣未達眼底:“要不說有緣嘛,我碰巧回城,看到你府上的馬車,就過來和夫人打個招呼。”
“竟這?么巧?”裴瑕余光輕瞥過身側之?人,隔著?帷帽,瞧不見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在掌心微僵的手?。
“是?啊,我也覺得巧得很。”
謝無?陵笑道:“所以有句話說得很對,有些人的緣分是?上天注定?的,哪怕隔著?萬水千山、人山人海,該遇上的人終歸能遇上。這?根線,捏在老天爺的手?掌心,凡人想斬都斬不斷。”
裴瑕扯下嘴角,并不看他,垂眼看向沈玉嬌:“手?怎的這?么涼,等很久了?”
沈玉嬌一怔,“沒…沒等很久。”
見裴瑕將她?的手?捏得更緊,她?抿了下唇,連忙看向前方:“郎君待會兒是?隨兩位殿下另有安排,還是?可以隨我回府了?”
裴瑕道:“今日先行回府,明早再入宮面圣。”
沈玉嬌:“那我們現在回,還是?要與兩位殿下請個安?”
裴瑕道:“等儀仗過來,我與兩位殿下說一聲?便可。”
不多時?,那烏泱泱的儀仗也行至灞橋。
左右百姓知道這?是?太子與二?皇子的儀仗,紛紛行禮,高聲?齊呼:“太子殿下千秋,賢王殿下萬福!”
沈玉嬌與謝無?陵也在路邊朝那兩輛馬車躬身,裴瑕松開她?的手?:“我去去就回。”
他先走向太子的馬車。
沈玉嬌記起太子遇刺之?事,忍不住抬眼,悄悄朝那馬車看去。
只見車簾掀起一角,露出太子半張臉,但距離太遠,她?眼前又有帽簾遮擋,看不分明。
身側的謝無?陵也在看太子。
習武之?人,眼力極佳。只見那朱墨色連珠紋的車簾后,是?一張溫潤成熟的端正臉龐。
不知為何,瞧著?這?位素未謀面的太子殿下,謝無?陵莫名覺得一陣親切。
親切?
他心下哂笑,大抵是?這?傳說中廢物太子,長得比較面善吧。
朱輪馬車旁,裴瑕看著?太子的面容,也恍惚了一瞬。
是?他眼花了么。
不然太子掀簾那剎那的側顏,怎有點像謝無?陵?
在這?之?前,他從?未將太子與謝無?陵聯系到一起。
然現下細看,太子的嘴唇和下頜,和謝無?陵竟有六成像。
不過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不算什?么稀罕事。
裴瑕并未多想,與太子告明情況,太子溫和笑笑:“守真是?個有福氣?的,既然夫人親自來接,你便與夫人一道歸府,早些團聚吧。”
“臣謝太子體諒。”裴瑕抬手?一拜。
太子笑了笑,放下簾前,不經意朝那茶鋪前掃了眼。
那戴著?帷帽的婦人沒什?么稀奇,倒是?她?身旁那位年輕男人,高大英武,氣?度不凡。
尤其是?那雙眼睛,寒光明亮……
太子心下一凜,陡然想起另一個人來。
他擰起眉,放下簾,而后失笑搖頭。
亂想些什?么-
馬車平穩地在路上行駛,車輪聲?轔轔,沈玉嬌的心惶惶。
自灞橋分別,坐上馬車,裴瑕便始終沉默。
這?并非夫妻久別重逢該有的氣?氛。
他在介意。
“郎君。”沈玉嬌試探喚了聲?,視線落在男人清雋的眉眼:“你餓了么?我帶了糕點出門,餓了可以吃些點墊墊肚子。”
裴瑕慢悠悠掀起眼簾,見她?眸光間的閃動,薄唇輕啟:“不餓。”
沈玉嬌默了瞬,道:“那你餓了就說。”
“好。”
車廂里又沉默下來。
沈玉嬌有點受不住這?份靜謐,余光瞧見車上那檀木盒子,心下一松,連忙拿起:“對了,這?個給你。”
裴瑕一上車便注意到這?盒子,卻沒想到是?給他的。
“是?什?么?”
“打開便知道了。”
修長手?掌穩穩接過木盒,打開之?后,撲鼻桂花香,里頭靜靜放著?一枚秋香色香囊。
與她?腰間系著?的那枚,一模一樣。
“送給我的?”裴瑕抬頭,定?定?看向妻子清澈烏黑的眼。
沈玉嬌被他這?一錯不錯地注視瞧得有些難為情,鴉黑眼睫輕垂:“是?。園子里的桂花開了,我見天氣?好,就帶著?孩兒去摘桂花,順手?做了兩個香囊。”
“另一個,是?你腰間這?個?”
“嗯。”沈玉嬌點頭。
兩個,他與玉娘一人一個。
那姓謝的無?賴,可沒有。
這?個認知,叫裴瑕胸膛間那陣郁滯之?感稍稍散去。
他克制著?嘴角的弧度,將那香囊從?盒中取出,又遞到沈玉嬌面前:“替我系上?”
沈玉嬌微愣,迎上他幽深的眸光,還是?接過,身子也往他那邊坐了些。
距離一拉近,屬于男人淡雅的檀木香便如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籠罩住。她?低著?頭,認真替他系著?香囊。
裴瑕垂下眼,這?角度,不偏不倚看到她?煙霞色衣領后那一截白膩頸子。
纖長雪膩,既美好,又脆弱。
“系好了。”沈玉嬌輕聲?道,剛抬頭,猝不及防對上男人濃黑的雙眼。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那份危險的熱意,叫她?下意識往旁邊挪去。
然而男人預判了她?的想法?般,不等她?反應,大掌牢牢握住她?的腰,挺拔身軀傾覆而來。
她?的背抵著?冰冷的車壁,身前是?男人散著?熱意的堅實胸膛。
“郎……唔!”
要說的話都被薄唇堵住,他的吻來勢洶洶,比前幾次更為強勢猛烈,仿若將這?兩月積攢的思念統統融入這?個吻中,疾風驟雨般襲來。
卻還是?不夠般,那兩根骨節分明的長指撫上她?的臉,捏著?她?的下頜,迫使她?張開唇,好讓他吻得更深。
裴瑕自小聰穎,無?論學什?么都很快,包括與妻子交吻。
第一回深吻笨拙,不得章法?。第二?回便摸出規律,及至現下,他知道如何能攪亂她?的神識,叫她?呼吸變急,身子變軟,完全?化在他的掌中。
舌尖勾纏著?她?香軟的小舌,他睜著?眼,看著?她?閉上的眼睫蝶翼般輕顫,雪白的臉龐一點點染上旖旎的緋色,鼻尖也沁出細細的汗,連那抵著?胸膛的兩只手?也漸漸變得無?力。
這?樣的妻,明艷動人。
而這?份春意,只為他一人顯露。
明明已是?涼爽八月,沈玉嬌卻熱得汗流,腦袋更是?渾渾噩噩,完全?在男人強勢的索吻之?下,攪成一團漿糊。
為何一到交吻,素日清雅出塵的人便如t?換了個人。且一次比一次兇,今日更是?,她?險些要溺死其中般。
束腰忽的一松,沈玉嬌眼睫抖了下,而后猛地睜開,粉面通紅地按住男人的手?:“別……”
裴瑕勾著?腰帶的長指停下,黑沉沉的眸子凝著?她?,嗓音微啞:“不止八十一日了。”
從?三月生產到八月,已過了五個月。
或者?說,從?去歲五月分別至今,明明嬌妻在側,卻當?了一年多的和尚。
裴瑕也未曾想到,從?前他不屑一顧的風月之?事,如今卻成了一種可望而不可求的渴求。
小別勝新婚。
沈玉嬌鬼使神差就想到來的路上婢子這?句笑語,再看男人眉眼間抑著?的慾色,兩只雪白耳尖霎時?發燙。
既是?夫妻,敦倫也是?遲早的事。
只是?,她?咬著?水光瀲滟的紅唇,小聲?道:“別在車上……”
外頭那么多人,而且青天白日的,他怎能如此不守規矩。
聽出她?語氣?里的請求,裴瑕喉頭輕滾。
半晌,他長長吐了口氣?,將她?擁入懷中,下頜抵著?她?的額:“好。”
她?是?他的妻,自要敬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何況晚些還要下車,他也不想她?情動的模樣,對外泄出半分。
那一面,世?上唯他一人可見。
及至酉時?,日薄西山,晚霞漫天,馬車才到達永寧坊裴府。
主家平安歸來,整座府邸也是?一片喜氣?洋洋。
棣哥兒好似也知道父親回來,很給面子的沒有睡懶覺,被裴瑕抱在懷里時?,還張著?嘴巴笑了起來:“呀~呀呀~~”
當?然,亮晶晶的口水也不客氣?地淌滿裴瑕的衣襟。
愛妻在側,嬌兒在懷,裴瑕坐在夕陽廊下,只覺在外奔波始終缺了塊的心,總算尋得完整,落到實處。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用了頓晚飯。
待到夜幕降臨,棣哥兒被奶娘帶去隔壁房間,婢子們也都極有眼力見地退下,將空間留給久別重逢的小夫妻。
沈玉嬌也知今晚裴瑕留宿院里,定?有那么一遭。
沐浴過后,她?熄了兩盞燈燭,放了半邊紗賬,先躺上了床。
寢屋闃靜,她?盯著?朦朦朧朧的帳頂,心跳卻始終無?法?平靜。
緊張,很緊張。
明明早就是?夫妻,孩子都生了,怎會緊張成這?樣?
此刻的心跳,堪比新婚初次。
錦被下的手?指不禁悄悄掐緊,她?閉上眼,調整著?呼吸,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件尋常的事。
從?前不也做過么,有什?么好怕的。
這?念頭一起,又有另一個聲?音反駁道,從?前雖會羞澀,哪曾像現下這?般,局促得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
就在沈玉嬌平緩氣?息,試圖冷靜,簾外傳來男人沉穩的腳步聲?。
一下又一下,仿佛踩著?她?心跳的節拍,叫她?呼吸都不禁屏住。
紗帳掀開的剎那,她?下意識朝里,閉上眼,假裝睡著?。
身后似是?靜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窸窸窣窣的解袍聲?響起,而后幔帳被放下,光線更暗了。
沈玉嬌的眼皮動了動,一動不敢動。
她?不動,身側的人卻動。
“玉娘?”
她?闔著?眼,還是?低低發出一聲?:“嗯。”
“還當?你睡了。”
話音落下,男人修長的身軀從?后靠近,華貴的檀木熏香冗雜著?沐浴后清爽干凈的皂角香氣?,勢不可擋地涌入她?的鼻尖。
同樣勢不可擋的,是?那只攬在她?腰間的大掌。
那不輕不重地力道帶著?她?,男人沉啞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乖,轉過來。”
【77】
【77】/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的腦子一陣空白。
她知道她無法拒絕。
他是她的夫君, 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她閉著眼,順著那手掌的力道轉過?身,男人鼻息間的熱息拂過?她的額頭, 癢癢的, 一陣酥麻。
昏暗帷帳間看不清楚表情,只依稀瞧見個朦朧的輪廓, 他頭顱微低,沉聲問:“很緊張?”
“沒…沒有?。”沈玉嬌平躺著,嘴上說著沒有?, 嗓音卻透著細顫。
“嗯, 不必緊張。”
修長掌心輕拍她纖薄的背, 另一只手又扣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別忘了, 我們是夫妻。”
夫妻一體, 鸞鳳和鳴, 是為人倫。
沈玉嬌很輕很輕地“嗯”了聲, 心頭默念, 這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不必緊張,更不必……
不必什么呢?
心頭浮現一絲迷茫, 難以尋到一個具體的詞去概括那除了緊張,如絲線般纏繞在心間, 那一縷復雜的情緒。
見她的肩頸緩緩放松,裴瑕單手撐起身。
沈玉嬌以為要解衣袍了, 未曾想男人卻俯身, 在她額頭落下一吻。
她呆愣住,感受著他的吻從額頭往下游走, 落在她的眼皮、鼻尖、唇瓣、脖頸、鎖骨……
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
從前都是解了衣袍,直奔關竅,絕無這些溫存撫慰。
宛若掉進一堆羽毛里,那細碎的吻所?到之處,都引起壹陣酥麻,像盛夏陽光下的一塊冰,身子?漸漸軟了,化了,變得好似不再?是自己?的。
這種感覺很奇怪,奇怪到叫她忍不住抬手,止住埋于?胸前的頭顱,唇瓣翕動:“郎君,別這樣。”
男人于?淩亂的襟口抬眸,嗓音微啞:“不舒服?”
“不…不是。”沈玉嬌閉著眼,嬌靨通紅,聲音愈小:“很奇怪。”
還是像從前那樣吧。她暗暗想,起碼到最后才?變得奇怪,而?不是這么快,就要失了態。
奇怪么?
裴瑕眸色微暗,可是,很香,很軟,舍不得松開。
少年時在嵩陽書院讀過?三年書,他雖是書院中年紀最小的那個,但少年老?成?,同窗們宴飲詩會,也都愛拉上他。
軍帳中的將士們喝醉酒愛說些下三濫的葷話,都是男人,學子?們也不例外,只他們的葷話更雅,能作詩篇,諸如——
金針刺破桃花蕊,不敢高聲暗皺眉。
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
柳腰款擺,花心半拆,露滴牡丹開……
同窗們提筆寫就一篇篇霪詩艷詞,調笑說起哪家?秦樓楚館的妓子?,腰兒細,酥團軟,小腳白。
當年他在旁聽著,只覺無趣。
直至如今,那些香艷詞句,變得具象。
粉香汗濕,春逗酥融,令人愛不釋手。
“適應了,應該會好些。”
裴瑕低語著,未停,馨香盈滿鼻尖。
那是孩子?的口糧。
沈玉嬌整個人恨不得縮成?一團,低低地喚了聲守真阿兄,語氣也帶了幾分請求。
裴瑕也知妻子?一向矜持,再?過?孟浪,她受不住。
高大的身軀微抬,他低下頭,堵住她的唇。
不同于?白日在馬車上,夫妻床帷間再?無那么多顧忌,這個吻很深很長。
單薄的褻衣漸漸松了,肌膚相貼著,是溫熱綿軟的觸感。
那緊張的情緒也被這個吻攪得七零八碎,沈玉嬌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這溫柔又強勢的撫弄下,一點點崩塌,往下墮著,滑向深淵。
直到裙裳褪去,窄腰抵近,腦中忽的響起一道聲音——
“別忘了我。”
嬌嬌,別忘了我。
嬌嬌。
身子?陡然?一僵,混沌意識也如劈開般。
“玉娘?”身上的男人停住。
“我…我……”沈玉嬌的心慌了。
那一絲叫她迷茫的情緒,好似得到了解釋,她在心虛,在愧疚。
她的心在質問她,譴責她,怎么可以在自己?夫婿的懷中,卻想起另一個男人。
她從小讀女則女訓,習三從四?德,為何如今,卻成?了這樣一個不守婦德,三心二意之人。
不,不能再?想了。
她咬著舌尖,試圖將那道聲音,連同那張總是朝氣滿滿、永遠笑容燦爛的臉趕出腦海。
然?而?有?時,越想忘記,越是縈繞腦中。
她心口咚咚狂跳,這不合時宜的想法叫她又慌又怕,若是叫裴瑕看出來?……
“我沒事。”她試圖放松嗓音,身子?卻繃得厲害。
哪怕慾念翻涌,裴瑕也察覺到妻子?的異常。
她的身子?,很敏感。
敏感到有?一絲抗拒,也很快表現出來?,她抖得厲害。@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大可忽視,長驅直入。
可他做不到忽視。
就在沈玉嬌咬牙,準備抱住他時,身上忽的一輕。
男人在身邊躺下。
“郎君?”她惴惴輕喚。
“連日奔波,也有?些累了。”
衾被下的長指摸索著,裴瑕將她的小衣、下裳理好:“明早還要上朝,睡吧。”
真是累了么。他這樣聰明一個人。
沈玉嬌喉中發澀,心底也滿是愧疚,想說些什么,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負了謝無陵。
卻又沒辦法,一心一意的對她的郎婿。
“郎君……”她低低地喚,痛苦又迷茫。
身側靜了許久,裴瑕才?抬手,將她擁入懷中:“不急,慢慢來?。”
謝無陵能住進她的心,他為t?何不能?
寒冰尚能捂化,何況玉娘的心并?非堅冰,而?是暖玉。
這一夜,夫妻倆同床共枕,卻都心照不宣地失了眠。
直到天色朦朧時,沈玉嬌困意朦朧,而?裴瑕已然?起身,穿戴衣袍,準備上朝。
見沈玉嬌要起身侍奉,他彎腰,摁下她的肩:“睡吧。”
他越是溫柔體諒,叫沈玉嬌心頭越發愧疚。
懷著這份愧疚沉沉睡去,她做了個噩夢。
夢中無數人指著她的鼻子?罵——
“你?三心二意,你?水性楊花!”
“你?不守婦道,該當浸豬籠!”
“你?不識好歹,你?矯情造作,像你?這種人怎配得上裴守真?”@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不配,不配!”
她從噩夢中驚醒時,滿頭大汗。
“醒了,娘子?醒了!”
冬絮驚喜的聲音響起。
喬嬤嬤也湊過?來?,伸手探了下沈玉嬌的額頭,而?后雙手合十,碎碎念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沈玉嬌從床上坐起,臉色仍是蒼白:“我怎么了?”
“唉,你?做噩夢魘著了。”喬嬤嬤吩咐冬絮她們去準備吃食,自己?端了杯溫茶到床邊,滿臉憂色:“娘子?做了什么夢,怎么嚇成?這樣?嘴里還一直喊著不要不要,可將冬絮她們嚇壞了,又不敢貿然?把你?喚醒,生怕驚了你?的魂。”
“我……”沈玉嬌語塞,那個夢怎么能說呢。
那種荒唐的夢說出來?,定?要被嬤嬤教訓。
這世道,男子?多情叫風流,女子?多情叫放蕩。
她端著茶杯,悶聲不語。
喬嬤嬤只當她不愿回憶噩夢,也沒多問,只心疼地拿帕子?替她擦汗:“今夜睡前喝一碗安神湯,就不怕夢魘了。”
一盞茶水喝完,喬嬤嬤將茶杯放好,忽又想到什么,走到床邊,與沈玉嬌低語:“娘子?昨夜與郎君,沒同房?”
都說小別勝新婚,且娘子?身子?也養好了,廚房的熱水備了一夜,卻遲遲沒聽上房叫水。
原以為是小年輕憊懶,可一早來?房里,空氣里只余清甜的鵝梨帳中香,再?無其他。
提到這事,沈玉嬌面色發僵。
昨夜的記憶涌上腦海,那抵著她的有?多滾燙,他便忍得有?多辛苦。
若他直來?,她也不會說一個不字,可他沒有?。
“娘子??”喬嬤嬤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愈發憂心:“難道真驚了魂?你?可別嚇老?奴。”
喬嬤嬤這邊忖度著要不要去請青云觀的王道婆來?瞧瞧,忽聽床邊的嬌柔娘子?開了口:“嬤嬤,府上可有?模樣水靈、性情溫順些的婢子??”
喬嬤嬤也沒多想,直道:“白蘋、冬絮、夏螢和秋露,不都個個水靈,乖巧勤快么。”
沈玉嬌一噎,而?后搖頭:“她們不行。”
“為何不……等等,娘子?,你?……”喬嬤嬤反應過?來?,驚愕看向沈玉嬌:“你?是要給郎君挑通房?”
通房這個詞,很刺耳。
心頭好似被什么揪了下,她抿著唇,告訴自己?別自私,更不能妒。
她都三心二意了,憑何還要求郎君守著她一人?
若她一直無法適應,難道要他一直寬容她,繼續辛苦克制么。
“我身子?許是還沒養好,無法伺候郎君。”沈玉嬌垂下眼睫:“再?容我養一養。至于?這些時日,挑個婢子?送去書房伺候吧。”
喬嬤嬤皺眉,雖說她先前建議娘子?納妾,可也不是這個時機啊。這小別重逢,正是感情熱絡時,怎能主動找其他女人來?分寵呢?
喬嬤嬤忽然?想到什么,到沈玉嬌耳畔嘀咕:“若是口口不和諧,宮里有?些秘術,能助口口,保證如初。”
沈玉嬌霎時羞紅了臉,矢口否認:“不是因為這個,嬤嬤莫要瞎想。”
喬嬤嬤疑惑了:“那是為何?”
沈玉嬌抿唇,也不想解釋,只含糊道:“反正嬤嬤去挑就是。府中挑不出來?,就去牙行挑。嬤嬤辦事,我放心的。”
也不聽喬嬤嬤再?勸,她重新躺下,將被子?裹住,面朝里:“我還有?些困,再?睡會兒,午膳不吃了。”
喬嬤嬤看著自家?娘子?的背影,不禁納悶。
這都做了娘親的人,怎的還愈發任性了。
罷了,既是娘子?的吩咐,那就去挑個吧。
喬嬤嬤想,美貌其次,首要是聽話——聽自家?娘子?的話,生死?也得捏在娘子?手中,才?最穩妥-
當日傍晚,裴瑕下值。
回到府中,卻聽喬嬤嬤稟報:“娘子?午后抱著哥兒去了李家?,說這兩日就住在那,好好陪陪老?太太,讓郎君勿要記掛。”
裴瑕看著空蕩蕩的后院,胸間一片窒悶。
為了避免與他親近,她竟帶著孩子?躲去了外祖父家??
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囂,現在、立刻、馬上將她接回來?。
但理智告訴他那樣不妥,妻子?只是回外祖家?小住,為人丈夫,難道還不許妻子?回娘家?么。
那是妻,不是侍妾通房之流。
也不知在榻邊靜坐了多久,直到手邊的茶水漸漸涼了,裴瑕才?重新起身。
三日。
至多三日。
三日未歸,他就去接她回府。
然?而?當他回到書房,看到一向不許婢女入內的書房里,忽然?多了個衣裙鮮妍、雪膚花貌的婢子?時,才?將壓下的悶意,霎時化作一陣燥郁反撲而?來?。
“誰許你?進來?的?”
他沉著臉,清冷嗓音難掩怒意。
“奴婢拜見郎君。”
那新買進來?的小婢子?名喚青青,是個官奴婢,生得水靈清秀,尤其一雙眼睛乖怯怯的,喬嬤嬤一看就覺得是個老?實本分的,當即與牙行的人簽字畫押,交錢領人。
青青來?書房前,先被領去見了夫人。夫人年輕美貌又和氣,與她說話也溫聲細語:“你?別怕,郎君性情溫和,并?無惡習,你?只要順著他伺候便是。”
夫人那樣溫柔,青青也放下心,如今見到這推門而?入的俊美郎君,青青兩只眼睛都看呆了。
夫人只說郎君性情溫和,怎沒說郎君生得這般端正好看,宛若謫仙人。
“我問你?,誰許你?進書房?”
冷冽的嗓音再?次響起,宛若鋒利的冰棱刺破青青的幻想,她霎時回過?神,雙膝跪地:“奴…奴婢……是夫人,夫人讓奴婢來?書房伺候郎君的。”
哪怕已經猜到,但真聽到這個答案,裴瑕心頭仍是一沉。
“郎…郎君?”
跪在地上的青青抬起眼,怯生生地喚:“奴婢……”
“出去。”
“啊?”青青怔住。
下一刻,男人清清冷冷投來?一眼:“我叫你?,出去。”
哪怕他聲響平靜,并?未呵斥,可那個冰冷眼神還是叫青青心頭一顫,后脊發涼。
小婢子?白著臉,戰戰兢兢地磕了頭,逃命般的跑出去。
夫人騙人,郎君性情哪里溫和了?
雖是玉面,卻是個玉面修羅,實在是嚇煞人。
裴瑕覺得胸悶。
也不知是他錯覺,還是潔癖發作,總覺書房里沾了脂粉氣。
他沉著臉走到窗邊,推開窗欞。
傍晚的秋風灌進來?,挾著幾分寂寥寒意,吹散屋里的墨香,卻吹不走胸間那陣沉郁。
半晌,他從黃花梨博古架取下一卷畫軸。
暖黃色燭光斜斜灑在攤開的畫卷上,畫中冬雪皚皚,紅梅灼灼,一襲玉色襖裙的女子?斜坐廊下,一手扶著隆起的腹,一手拿著一支紅梅,眉眼清婉,笑意清淺。
畫軸左上角另有?一行小字:「元壽二十年新春,紅梅初綻,瑞雪喜人。吾妻玉娘,懷胎九月,不日府中即添新丁,特作此畫為念。」
想到作畫那日,她持著紅梅,站在雪里,局促問他:“郎君,我該擺何姿勢?”
他看著她羞窘無措的臉,輕笑:“如此就好。”
心悅一人,不論怎樣,皆是可愛。
修長指尖撫上畫中人的眉眼,那時的她,腦中定?然?沒有?那謝無陵。
都是那個無賴,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玉娘眼前,攪亂她的心思。
裴瑕眸色漸漸暗下。
多日來?,心頭積壓的那些不滿,不覺釀出一絲恨。
而?這恨意一旦萌芽,便很難克制住。
翌日散朝,裴瑕往翰林院去,未曾想行至龍尾道,遠遠便瞧見那一身青色官袍的男人,在內侍的引領下迎面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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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男人不約而?同想起這個詞。
但謝無陵還是保持著笑意,一副好友重逢般親親熱熱,拱手上前:“這不是守真兄嗎?沒想到我難得進一趟宮,竟會和你?碰上,真是緣分啊。”
孽緣。謝無陵心里補充。
孽緣。裴瑕在心底冷笑。
換作從前,當著外人的面,他定?然?也裝一下客氣。
然?而?一想到妻子?躲著他,還給他房里塞丫鬟,都是因眼前這個無賴而?起,莫說裝客氣,裴瑕只恨不能將此人狠揍一頓t?,一麻袋套了送得越遠越好,無論是天涯海角,還是海外異邦,總歸再?也不要出現在他們夫妻面前。
謝無陵自也看出裴守真的不對勁。
那陰沉的臉,冷戾的眸,還有?周身濃郁得壓也壓不住的……怨氣?
謝無陵擰著眉頭,這小白臉怎么了?
被皇帝罵了?還是差事不順?
“守真兄,我瞧你?雙眼無神,印堂發黑,哎呀,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你?莫不是撞上什么臟東西了?”謝無陵搖著頭,一臉關切。
裴瑕沉眸,薄唇輕扯:“可不就是撞上臟東西了。”
謝無陵:“……”
嘶,這個刻薄精。
裴瑕看著他就心煩,冷聲道,“若無別的事,勞煩謝郎君讓開,莫要擋路。”
“這條道這么寬,誰擋著你?了?”謝無陵眉頭豎起。
話音方落,卻見裴瑕大步上前,毫不客氣地撞過?來?。
謝無陵猝不及防,真叫他擠得踉蹌兩步。
“裴守真你?他——”
一句罵娘噎在喉中,謝無陵還記著這是皇宮,身邊還有?個內官,不能隨意放肆。
然?而?看到那道頭也不回,大步離開的紅袍郎君,謝無陵還是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這小白臉今日是吃火藥了,脾氣這么大!
好歹還是個君子?呢,瞧瞧,這哪還有?半點君子?風度。
整個就是潑婦,不,是個怨夫!!
“謝長史,您還好嗎?”小內侍謹慎問道。
“沒事。”
謝無陵邊與小內侍往前走,邊問:“他是被圣上責罵了?”
“奴才?不知。”小內侍搖頭,也有?些疑惑:“聽說裴學士此次隨兩位殿下巡視河道,差事辦得很圓滿,昨日陛下還在殿上夸他做事縝密,思慮周全呢。照說不應該這般……咳,不近人情。”
哪是不近人情,方才?都可稱得上目中無人了。
難道裴學士與謝長史有?私怨?
謝無陵的心思卻是飄到別處。
這裴守真竟然?又得了皇帝的夸獎?
翰林學士,天子?近臣。他成?日在皇帝面前晃,又生的人模人樣,文采也不錯……
若是叫他討了皇帝的喜歡,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是遲早的事。
再?想到方才?裴瑕一襲鮮艷紅袍,金帶環腰的模樣,哪怕謝無陵看不慣他,卻也不得不承認,那小白臉穿紅袍,不比他差多少。
不行,可不能叫那小白臉比過?去。
謝無陵心頭暗想著,隨著內侍一同前往紫宸宮。
他此次進宮,是奉三皇子?之命,敬獻小桃山提煉出的最純丹砂——
昭寧帝癡迷求仙問道,也不知給他煉丹的道士從哪聽來?的偏方,說是金礦頭一批提煉出的丹砂,喚作初丹,吸取了日月精華與整座山的靈氣,是煉丹的至上佳品。
謝無陵不信這些,覺得這就是放狗屁。
但皇帝信,那狗屁也能成?真理。
此次敬獻丹砂,也算是三皇子?給謝無陵一個在皇帝面前露臉的機會。
可他來?的不巧,到達紫宸宮時,皇帝剛服了顆仙丹,正在御女,調和陰陽。
無法,他只得獻上丹砂,在門口磕了三個頭,便畢恭畢敬退下。
離開前,聽得寢殿里傳來?的那些嬌笑嬉戲,謝無陵心底嘖了聲。
老?東西,一把年紀還搞這些,也不怕馬上風。
“謝長史,你?也別灰心。待陛下調和完畢,看到你?敬獻的心意,定?會嘉獎于?你?。”
那領他入內的小內官,照樣送他出去。因著謝無陵一路待他和和氣氣,并?無半分輕蔑,小內官也投桃報李寬慰他兩句。
“沒事。”謝無陵笑了笑:“再?說那也不算我的心意,是三殿下一片拳拳孝心,我可不敢居功。”
小內官見他心胸豁達,也笑了:“你?能這樣想,不愁日后沒機會面圣。”
“那就借小公公吉言。”
“謝長史客氣。”
又寒暄兩句,謝無陵出了宮門。
他這兩月都在外奔波,也沒空處理賃房之事,是以依舊暫居三皇子?府上一處別院。
回到院里,長隨上前伺候他寬衣,被他揮開:“我自己?來?,你?去給我打壺茶水便是。”
“是。”長隨應道。
謝無陵解了礙手礙腳的寬大官袍,僅著一件白色中衣,大馬金刀坐在桌邊,悶頭灌了半壺水,方才?覺得解渴。
渴一解,心一靜,他忽然?就想到宮道上,和裴瑕那個照面。
長指摩挲著下頜,他瞇起黑眸:“不對勁,很不對勁……”
“郎君說什么不對勁?”長隨理著官袍,滿臉疑惑。
謝無陵沒立刻答,沉吟了許久,才?招了招手:“你?去永寧坊裴學士府上打聽打聽……”
他低低吩咐一通。
長隨領命,趁天色尚早,忙出門去了。
當天傍晚,長隨就回來?了:“昨日裴夫人帶著孩子?回她外祖家?了,哦對了,他們府上的嬤嬤還去牙行,領了個挺水靈的丫鬟回去。其他的,奴才?就不知了。”
嬌嬌帶孩子?回娘家?了?
謝無陵第一反應是,他倆肯定?吵架了,不然?裴瑕才?回長安,嬌嬌怎就這節骨眼去探親。
至于?買了個丫鬟……
“那買丫鬟的嬤嬤,是裴學士身邊的,還是裴夫人身邊的?”
“應當是夫人身邊的吧?”長隨思忖:“像這種采買奴仆庶務,不都是當家?主母管著么?”
若是嬌嬌身邊的老?嬤嬤買丫鬟……
謝無陵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擰起的眉頭松開,嘴角也不禁上揚:“難怪了!”
長隨:“啊?”
謝無陵興奮一擊掌,滿臉紅光:“難怪今日那小白臉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原來?是這樣。”
定?是他求歡不成?,嬌嬌給他塞了丫鬟,又帶著孩子?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謝無陵忍不住拍桌大笑。
長隨被自家?郎君笑得莫名其妙,這…這有?什么好笑之處么?
待到謝無陵笑夠了,才?深吸一口氣克制著心頭的歡喜,只一張臉上仍是掩不住的喜色。
“你?去……”謝無陵抬頭,剛想吩咐,又改了口:“罷了,我自己?去。”
“郎君,天都要黑了,你?去哪兒啊?”
“平康坊。”
謝無陵頭也不回,心情愉悅地哼著小曲想。
嬌嬌那么矜持守禮一人,挑的丫鬟估計也無趣。
男人最懂男人,待他親自去平康坊掌掌眼,挑兩個姿容不俗的瘦馬,給他的守真兄送去。
【78】
【78】/晉江文學城首發
秋陽杲杲, 風輕云淡。
外祖父家到底不算正經娘家,沈玉嬌在李府住了兩日,便帶著棣哥兒回了永寧坊。
未曾想馬車剛到門口, 就見門房處聚著好幾人, 似是爭執著什么,僵持不下。
沈玉嬌心下驚疑, 戴好帷帽,在夏螢的攙扶下了車。
冬絮抱著棣哥兒跟在后頭,也滿臉疑惑:“那是在吵什么呢?怎的還?有女子?”
沈玉嬌抿唇:“過去看看。”
門房處, 左管家一臉堅決:“不行不行, 我家主人和夫人都不在家, 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還?是快將這兩位娘子帶回去吧, 若是叫人瞧見, 沒得影響我們郎君的清譽!”
那身著皂衣的長隨卻不挪步, 只賠笑道:“我家郎君吩咐了, 這兩位娘子是專門買來送給貴府郎君的, 你瞧,身契都叫帶來了。你就通融通融,先讓她們進門, 等?晚些你家主人回來了,再行安置便是。”
“那不行, 我做不了主。”
“你通融通融嘛。”
兩人正車轱轆話來回斡旋著,左管家瞧見自家夫人回來了, 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般:“哎唷, 夫人,您回來的正好, 快些拿個?主意吧!”
沈玉嬌拎著裙擺,施施然邁上?臺階,視線在門口那三張陌生面孔掃過——
皂衣男人相貌平平,一臉忠厚本分。
另兩位娘子,瞧著十五六歲。
一個?穿黛青色長裙,柳眉桃腮,眉含秋水,楚楚可?人,我見猶憐。
另一個?著杏色裙衫,秀眸惺忪,芳菲嫵媚,一顰一笑,媚骨天成。
看到這兩位年輕娘子的一瞬間,沈玉嬌就猜到她們的來歷——
平康坊內人。
無他,只因良家子與風塵女,看人的神?情,截然不同。
“裴夫人,您回來了。”
那皂衣男人躬身請安,自報家門:“小的是神?武軍謝長史的家仆,我家郎君聽聞府上?郎君近日有意納妾,是以?特地去平康坊挑了兩位美人,讓小的給裴郎君送來。”
他畢恭畢敬將手中那兩張身契遞給沈玉嬌,“這是她們兩個?的身契,還?請娘子過目。”
那兩位小美人知道沈玉嬌的身份后,也乖順請安:“奴婢煙兒/湘湘,拜見娘子,娘子萬福。”
沈玉嬌:“……”
看著眼前的身契與美人,她額心突突直跳。
謝無陵這家伙是在她府上?安插眼線了么?怎的連這事都知道。
不過這兩日,她待在外祖父家,也不知青青在府中,和裴瑕進展如?何?了……
青青那樣乖巧溫順,她見了都心t?生愛憐,裴瑕他……應當也會?喜歡吧?
“娘子。”夏螢悄悄晃了下沈玉嬌的手臂,又?擠了擠眼睛,示意對方還?在等?她回應。
沈玉嬌也回過神?,定睛再看眼前兩位美人。
不得不說,這兩位小娘子,都別?具風情。
煙兒楚楚,湘湘嬌媚。
尤其這湘湘的身段,婀娜多姿,哪怕穿著齊整,沈玉嬌的視線都難以?自持地往她胸前掃了好幾眼。
鼓囊囊,圓潤潤,看上?去……似乎很好埋。
當男人可?真好。
她腦中冷不丁冒出這個?念頭,她若是男人,也想養這些小美人兒在家,彈琴唱曲,紅袖添香,豈不美哉?
只是,“你家郎君的好意我府上?心領了。”
沈玉嬌斂眸道:“兩位美人都很好,但?我已給郎君物色了人選,無需勞煩你家主人。”
長隨阿銘怔了怔,忙道:“我家主人說了,他與裴郎君是至交好友,送兩個?美人而?已,讓您府上?千萬別?跟他客氣。他還?說……”
阿銘清了清嗓子,學著謝無陵的腔調,復述著:“男人最懂男人,這倆美人絕對能將裴守真伺候得舒舒服服,再不叫夫人憂心。”
沈玉嬌:“……”
這話的確像是那家伙說出來的。
但?怎么感覺怪怪的……
保證伺候得舒舒服服,難道他試過?還?是,他自己?也好這一口……不,兩口?
袖籠下的手指悄悄捏緊,她深吸口氣,語氣也冷肅了些:“這兩位美人,我家郎君無福消受,小哥還?是將人帶回吧。”
稍頓,她又?補了一句:“倒是你家長史,他這個?年紀,也該正兒八經成個?家,找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他的起?居。他有空操心他人后宅之事,不如?多操心他自己?的終身大事。”
阿銘聞言,面露難色:“可?我們郎君交代了,一定要將人送到……”
沈玉嬌道:“你就跟他說,裴夫人謝絕好意,叫他留著自己?收用。”
撂下這話,她也不再耽誤,抬步朝府內走?去:“左管事,關門,送客。”
一錘定音,左管事也松了口氣,連忙抬手,對阿銘三人道:“幾位請吧。”
阿銘:“……”
那金釘朱漆的大門關上?,煙兒和湘湘兩人皆蹙起?柳眉,嬌嚦嚦嗔道:“這該如?何?是好呀?”
“哎,也是運氣不好,怎的就撞上?了主家夫人。”
“是呀,若是主家郎君先瞧見我們,這事準成了。”
阿銘也頭疼,送妾送成這樣,回去定要被郎君責罵了。
又?看了眼緊閉的大門,他將身契塞進懷中,長嘆口氣:“先隨我回吧。”
一扇朱門之后。
夏螢沒好氣哼道:“那謝郎君安得什么心,竟送那樣的女子來咱們府上?!我一看那兩人,眼珠子滴溜溜的,一看就是倆不安分的狐媚子。”
“別?這樣說。”
沈玉嬌摘下帷帽,細白手指輕揉了揉額角:“她們也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若有的選,誰愿當個?物件似的,買來賣去,以?色侍人呢?”
夏螢聞言一噎,而?后悻悻垂下眼:“是奴婢狹隘了。”
沈玉嬌并未多說,畢竟從古至今,風塵女子一直遭人鄙夷唾棄,夏螢也只是隨大流。
“不過那謝郎君如?何?知道娘子在給郎君納妾?”夏螢好奇。
沈玉嬌揉著額心的手指一頓,這也是她的疑惑。
難道謝無陵真往府上?插了眼線?
“晚些再想,先回院里吧。”
她現下更關心的是,青青那邊成沒成事。
待回到后院,看到喬嬤嬤身旁蔫頭耷腦的小婢子青青,都不用開口,沈玉嬌便知沒成。
“郎君他一看到奴婢,就叫奴婢出去。”
次間里,青青滿臉委屈,淚光顫顫地與沈玉嬌訴苦:“也不知是他那日心情不好,還?是怎么著,反正板著一張臉,怪駭人的……”
沈玉嬌聞言,心口砰砰跳了兩下,直覺不妙。
“那…你就沒再試一試?”
“娘子您是沒瞧見,郎君那個?眼神?,四九天的冰棱似的,看得奴婢腿都軟了,哪還?敢耽擱。”青青現下回想,仍心有余悸。
沈玉嬌聽得這話,也開始心悸了。
難道真如?謝無陵所說,男人更懂男人,納妾該納那兩種類型的?
她目光在青青身上?掃過一遍,果然沒有對比就沒有差距,和方才的煙兒、湘湘一比,青青就顯得清湯寡水,不堪用了。
現在去把那兩位美人喊回來,還?來得及么?
不行不行,裴瑕與謝無陵那般不對付,若是知道那兩美人是謝無陵送的,定然不悅。
“罷了。”
沈玉嬌頭疼,沒想到給夫君納色,竟是這樣一件難事。
她看向喬嬤嬤:“既然青青不合郎君眼緣,在府上?給她尋個?差事,讓她做吧。”
喬嬤嬤嘴上?應了聲是,心里卻忍不住心疼——
花了五十兩銀子,買了個?粗使丫頭,實在虧大發了!
這日傍晚,紅霞漫天。
沈玉嬌剛哄完棣哥兒睡覺,便聽婢子來稟:“娘子,郎君下值回府了。”
他回來了。
不知為何?,沈玉嬌心里驀得一陣發虛,她輕輕嗯了聲:“叫廚房準備晚膳吧。”
稍頓,又?補了一句:“多做兩道郎君愛吃的菜。”
婢子應諾,很快退下。
沈玉嬌坐在榻邊,看著棣哥兒白嫩嫩的熟睡小臉,心思卻是飄忽不定。
待會?兒他過來了,她該不該提一嘴青青的事?
也不知他是個?什么想法?若真是覺得不合眼緣,她可?以?再替他尋。但?若是生了她的氣
可?他為何?要生氣呢?
她為正妻,大度替他納妾,他該高興才是。難道他希望他的妻子是個?不許丈夫納二色的妒婦么?
諸般思緒縈繞在腦中,沈玉嬌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去想。
反正待會?兒見到裴瑕,一問便清楚。
然而?這日夜里,直到菜都涼了,裴瑕始終沒來后院。
沈玉嬌派人去前頭問,婢子小心翼翼回話:“郎君說他公務繁忙,便不來后院了,讓娘子自行用膳。”
沈玉嬌默了兩息,才道:“知道了。”
他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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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嬤嬤也猜到是什么緣故,用罷晚膳后,屏退旁人,苦口婆心勸著沈玉嬌:“老?奴那日便與娘子說了,這會?兒不是納色的好時機,娘子你偏不聽。現下好了,你大度了,可?郎君不領情,反倒傷了彼此的情分。”
沈玉嬌靜坐著,不出聲。
“娘子,夫妻沒有隔夜的仇。”喬嬤嬤忖度片刻,出著主意:“你聽老?奴一句,去書房給他送個?點心,說兩句軟乎話,郎君也不是那等?心硬的人,應當好哄的。”
沈玉嬌仍是不語。
喬嬤嬤急了,老?臉皺起?,很是不解:“娘子你說句話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玉嬌心里也亂成一團。
她不知裴瑕生的哪門子的氣。
她無法與他同房,不忍見他曠得難受,便送個?婢子伺候他,她哪做錯了?
難道他是在氣她,不能與他同房么?
可?她不是不愿意,而?是心里亂得很,還?沒準備好。
不得不承認,謝無陵幾次三番出現在她的眼前,的確將她好不容易靜下的心,又?給攪亂了——
她是想好好與裴瑕過日子,可?是謝無陵……
那樣的謝無陵,幾次三番救她于水火的謝無陵,永遠對她笑意燦爛的謝無陵,恨不得將一顆心掏出來給她的謝無陵,一遍又?一遍請求她不要忘記的謝無陵,這樣一個?謝無陵,叫她如?何?能說放就放,說忘就忘。
裴守真與謝無陵,一個?是她自幼訂婚名正言順的夫婿,一個?是拜過天地差一步坐實的恩人,難以?說清孰輕孰重,好似放下哪一個?,都是一種背叛。
只恨一顆心,難以?同時許給兩個?男人。
沈玉嬌靜坐榻邊,良久,嗓音發悶道:“嬤嬤,你別?管我了,讓我一個?人靜靜吧。”
只有厘清自己?的心,她才能走?下一步。
喬嬤嬤見她神?色懨懨,也不忍再叫她為難,只拿了件豆綠色軟緞外衫替她披上?,重重嘆了口氣:“若娘子是為了那位謝郎君才心神?不定,那真的該好好想想了。”
沈玉嬌眉心一跳,看向喬嬤嬤。
喬嬤嬤扯了下干癟的唇,那雙渾濁老?眼透著洞悉一切的銳利:“娘子莫要忘了,你是沈氏女,是裴氏婦,更是未來裴氏宗子的母親。世上?何?來雙全法?貪多必失啊。”
說完這話,她轉身離開。
沈玉嬌坐在燈光朦朧的榻邊,半敞窗欞外,爬滿半堵墻的紫薇花在月色下依舊開得爛漫。
中秋將至,天邊那輪月亮也趨于圓滿。
然而?圓滿之后,又?是殘缺。
連這亙古不變的明月,都會?有陰晴圓缺,何?況壽數不過百的凡夫俗子。
正如?嬤嬤說的,貪多必失,人這一生,哪能事事圓滿呢?
……t?
沈玉嬌在后院靜思三日,裴瑕就在書房住了三日。
夫妻倆同在府中,卻是互不相見。
府中下人們自也看出不對勁來,私下議論著,難道是因著納妾之事,夫妻置氣?
可?那個?叫青青的婢子,不是娘子吩咐買回來的么?這氣由何?置起??
主家的事,下人們也不敢置喙,只日常當差愈發謹慎,生怕有現紕漏,當了那出頭鳥。
白蘋等?貼身婢子,話里話外也都勸著自家娘子莫要置氣,這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和,這樣冷著總不是辦法,何?況快要到中秋佳節。
“中秋就該團團圓圓,和和美美,難道娘子打算中秋夜,也與郎君分房不見么?”
白蘋低聲勸道:“哪怕看在小郎君的面子上?,這可?是他來到人世間,與父親母親過的第一個?中秋呢。”
中秋團圓……
沈玉嬌想到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兄嫂,他們如?今也在回程路上?了吧。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捋不清的。
打從金陵城與裴瑕回來那一日,她便該知曉,她與謝無陵緣分已盡,再無可?能。
動心又?如?何?,喜歡又?如?何?,世俗不允,家人不允,孩子也不允。
沈氏女,是裴氏婦,無論哪個?身份,都由不得她任性。
裴瑕于她,才是歸宿。
只怪她心性不堅,該斷不斷,反受其亂,一切也是該回歸正軌。
她的身,她的心,一步步習慣吧。
思及此處,沈玉嬌偏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輕喚:“白蘋,叫廚房燉一盅養腎補氣的湯,裝好了送過來。”
白蘋一怔,待反應過來,喜上?眉梢:“是,奴婢這就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稍頓,又?想到什么:“廚房今日新蒸了桂花糕,也順帶稍一碟?”
“好。”
沈玉嬌頷首,又?撐著桌沿起?身,吩咐夏螢:“將上?次新裁的那條玉色折枝芙蓉紋的裙衫尋出來,替我梳妝。”
夏螢與白蘋對視一眼,心領神?會?,皆含笑著,各自忙活起?來。
待到黃昏至,沈玉嬌盯著菱花鏡中那張妝容精致的臉,目光有一瞬飄忽。
鏡中的年輕女子,云發豐艷,蛾眉皓齒,朱唇榴齒,的礫燦練。
無論是發髻樣式,細眉彎度,唇脂顏色,還?有這身衣裙,每一處都是照著裴瑕的喜好來妝扮。
端的是一位典雅端莊,溫婉嫻靜的淑女。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許久,心里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她的往后,是要與裴守真一起?過的。繼續這樣拖下去,只會?愈發生分。
今夜,勢必要將人哄回來,重修于好-
落日已盡,暮靄漸合,寂寥天邊殘著一縷紅霞。
裴瑕青衫落拓,靜立窗前,望著后墻那片影影綽綽的綠竹,清闊眉宇盡是沉郁。
三日了。
算上?她在外祖家住的兩日,已經整整五日未見。
這五日,她會?差人將棣哥兒抱來前院給他看,卻連一句解釋也不肯給他。
哪怕知曉她將謝無陵送的兩個?瘦馬拒之門外,胸間那陣滯郁悶意仍是無法消散——
尤其想到謝無陵那個?無賴,知曉他們夫妻不合,指不定在背后如?何?張狂得意,那份悶意更是化作怒火,直燎得心口灼疼。
可?疼又?如?何?,他的妻一顆心撲在別?的男人身上?,壓根也不在意。
“咚咚——”
書房門外響起?兩下清脆敲門聲,而?后是景林的通稟:“郎君,晚膳送來了。”
“現下沒胃口,先擺去隔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
屋外靜了片刻,沒響起?景林的回應,倒是響起?木門推開的輕微吱呀聲。
裴瑕蹙眉,側過身:“誰許你進——”
慍怒的視線觸及那道推門而?入的淡雅身影時,余音也戛然而?止。
只見半開的木門前,多日未見的妻子,烏發輕挽,明眸櫻唇,玉衫纖纖,手里提著個?三層紅木雕花食盒,站在門口,抬眸靜靜望著他:“連我也不許進么?”
裴瑕眸光輕晃,蒼青袍袖下的長指也不覺攥緊。
“你怎么來了?”
他開口,嗓音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
沈玉嬌提著雕花食盒,聽得這話,明眸緩緩輕眨了下,才道:“郎君還?沒回答,許不許我進。”
尚未掌燈的書房里,只余一室晚霞的殘暉,暗紅旖旎。
隔著晦暗不明的光線,倆人對視,也對峙。
最終,裴瑕開了口:“你是這座府邸的女主人,自然沒有你不能進的地方。”
“有郎君這句話,那我就放心進了。”
沈玉嬌輕聲道,提著食盒往里走?去。門外的景林也很有眼力見,連忙將門帶上?。
“天都暗了,郎君怎么不叫人掌燈?黑漆漆的,讀書傷眼睛。”
“方才并未讀書。”
“那郎君在做什么?”
“……看晚霞。”
裴瑕走?到白紗罩的燈座旁,拿起?火折,將房內的燈光一盞盞點亮。
闃靜的書房里逐漸變得明亮,沈玉嬌瞥過那堆著一沓公文的書桌,將食盒擱在一旁的桌幾上?,又?將里頭的吃食一樣樣拿出來:“我以?為郎君這些時日公務繁忙,才無暇去后院與我用膳,沒想到是一個?人在書房賞霞。”
她半開玩笑的語氣,試圖粉飾這幾日兩人間的冷戰。
哪知話音方落,站在白紗燈旁的男人動作一頓,而?后放下火折子。
隔著一張書桌,熠熠跳動的橘色燭光映入那雙幽深的黑眸,裴瑕定定望著她,嗓音低沉:“我因何?不回后院,玉娘當真不知?”
【79】
【79】/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嘴角的笑意凝住。
在男人洞若觀火的目光下, 她垂了垂眼睫,低聲道:“是為了青青么。”
裴瑕眉頭折起:“青青是誰?”
沈玉嬌這才?恍然他連青青的名字都未問,就將人趕出去了。
“青青就是那個新買的婢子。”她道。
裴瑕下頜微繃。
原來, 她知道癥結在哪。
可她既然知道, 還在這揣著明白裝糊涂。
那口才?散去一些的悶意霎時?卷土重來,壓得他心頭愈發燥郁, 多?年的養氣?功夫好似也如大廈將傾,岌岌可危。
就在他沉息調氣?,好歹克制住時?, 忽的又聽那道輕軟嗓音傳來:“郎君是不?喜歡這種么?若是不?喜這種, 那我下回替你另尋別樣的……”
“沈玉嬌。”
男人沉冷的聲線陡然響起, 沈玉嬌一時?怔住。
夫妻兩載,他從未這般連名帶姓地喚她, 可今日他卻?這樣喊她, 且那雙直勾勾看來的深眸,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問題, 黑涔涔, 寒厲厲,宛若透不?進?一絲光亮的萬丈深潭,莫名叫她膽顫。
然那絲冷戾只是一剎那, 眨眼功夫,他雖仍繃著臉, 眉眼間?還算澹然,語氣?也恢復一貫冷清:“難道在玉娘心中, 我就是那等貪花好色之?徒?”
沈玉嬌被他問得心慌, 連忙解釋:“沒有,我沒這樣想過你。”
“那你為何要往我房中塞女人?”
裴瑕繞過書桌, 步履沉穩地朝她走?去,眸色深濃:“還是你覺得隨便塞一個女人打發我,我就不?會再去煩你,更不?會再逼著你違背心意,委身于我?”
“不?…不?是。”沈玉嬌看著他一步步走?來,那道玉山般高昂的身軀逆著燭光,化作一道濃重的陰影,一點點將她籠罩住。
哪怕他并未紅臉,也并未呵斥,可這樣的他,好似變得不?一樣了,陌生,又叫她心慌。
“郎君,我從未這樣想過你,我只是……只是……”她腳步不?覺往后退,直到后腰抵著桌沿,險些將熱湯都撞灑。
裴瑕皺眉,未再逼近,而?是拉著她的胳膊,將人往身前帶。
沈玉嬌陡然被拉住,險些跌進?他懷中。
好在及時?穩住腳步,但那近在咫尺的胸膛以及撲鼻襲來的檀木香氣?,還是叫她心口砰砰亂跳,思緒也變得混亂。
偏生頭頂還傳來男人不?依不?饒的追問:“只是什么?”
沈玉嬌輕咬唇瓣,往后退了一步,待到心緒稍平,才?仰起臉道:“我是你的妻子,守真阿兄。”
她眸光輕顫著,有心虛,有慌亂,有忐忑,還有幾分害怕。好在來之?前,她確定今日的目的,是以一口氣?撐在胸間?,叫她能在男人銳利的注視下,繼續開口:“我既沒法伺候你,自也不?能霸占著你,叫你自個兒苦熬。何況世家子弟屋里有幾個通房美妾,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我知你是正人君子,卻?也不?必那樣苦著自己……我,我不?會妒的,真的。”
裴瑕喉間?發澀,心下哂笑。
她是不?妒。
可他妒。
想他裴守真,裴氏宗子,世家郎君,從小?到大無數贊譽圍繞著他,而?他如今淪落到,去妒一個粗鄙不?堪的地痞無賴。
何其可笑。
“郎君?”沈玉嬌見他不?說話,只那雙看來t?的黑眸愈發深邃,那種陌生的慌亂感又悄然爬上心頭,她又想往后退:“你怎么…不?說話?”
后腰陡然被男人的手掌牢牢攬住,見她長睫驚慌地顫,裴瑕斂眸:“小?心燙著。”
沈玉嬌腳步這才?頓住,抿著唇,靜靜望他。
裴瑕沒挪開手,只垂下眼,語調平靜無波:“你想我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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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你溫柔體貼,還是夸你賢德大度?”
“亦或是順著你的意思,找幾個女人來我房中,從此你不?必煩憂伺候我,我亦不?必去后院打擾你,你我夫妻,貌合神離,過這余生?”
“玉娘,你是聰明人。難道你真的認為,你我的癥結,是無法同房?”
“你問問你的心。”
裴瑕深深盯著她的眼,仿佛要看到她的靈魂深處:“玉娘,我對外可做正人君子,但在你面前,我是你的夫婿,更是你的男人。”
沒有一個男人,能容忍妻子的心里,住著別的男人。
這也是為何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沈玉嬌仿佛被他的過分冷靜的目光攝住魂魄,而?他那字字句句,更如一只無形大手牢牢攥住她的心臟,越攥越緊,她快要喘不?過氣?,眼睫也不?覺顫著,口中訥訥:“郎君,我…我……”
見她眸光閃動,臉頰雪白,裴瑕閉了閉眼。
半晌,他收回攬著她腰身的手,長長吐了口氣?:“罷了,你還是沒想明白。”
他轉過身:“你回吧。”
看著男人寬闊背影,沈玉嬌心下陡然一跳,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步子就先?邁了上去。
“郎君。”她從后抱住裴瑕,嬌柔臉龐貼著他的背,嗓音微哽:“我想明白了,真的想明白了。”
男人的身子猛然一僵。
沈玉嬌已顧不?上那么多?了,閉著眼,眼底隱約泛起濕意:“我既跟了你回來,我便是你的妻。過往的一切,我都會放下,徹徹底底地放下,真的,我想好了……”
說到這,她心頭陡然涌起一陣洶涌的酸澀,驚濤駭浪般襲來,叫她無比難過,難過到忍不?住落淚。
晶瑩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抑制不?住地從頰邊滾落,她越先?克制,卻?涌得越兇。@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淚水洇濕裴瑕的青衫,濕漉漉沾著他的背。
終是不?忍心,他轉過身,將妻子擁入懷中:“乖,不?哭。”
明明是安慰,可這安慰卻?叫她愈發難過。
可難過有什么辦法呢,要割舍一段感情?,過程必然是痛苦的。
且她一時?也分不?清,為何會突然哭得這樣兇。
是在為負了謝無陵而?愧疚,還是為辜負裴瑕的信任而?慚愧,亦或是為她自己在哭——
哭沈玉嬌。
為人女、為人婦、為人母之?外的,那個沈玉嬌。
裴瑕沉默地擁著妻子,手臂不?覺收得更緊。
為了那個謝無陵,她竟哭成這樣。
但哭出來也好。
淚出來了,壓在心頭那些不?該有的念頭也都隨著淚水離開。
“沒事的。”他低頭,薄唇輕蹭過她柔軟的額,待她哭得累了,他牽著她的手到一旁的太師椅坐下。
沈玉嬌哭到腦子都有些迷糊,待反應過來,驚覺她竟被裴瑕抱坐在懷中,臀下緊貼著他堅實有力的雙腿。
在他面前哭得這般失態,已經夠丟人了,現下還像孩子被抱在懷里,她難為情?地要起身,哭久了的嗓音還有些細啞:“抱歉,我失態了……”
她還看到了他淺色襟口,被她哭濕一大片。
丟人,太丟人,她都是做娘親的人了。
“無妨。”
裴瑕勾著她的腰,又將她摁回懷中,朦朧燭光下,如玉的眉眼蘊滿溫潤:“都說至情?至近夫妻,你愿在我面前展露這一面,我心下歡喜。”
在見到謝無陵與玉娘的相處之?前,裴瑕并不?覺得相敬如賓有何不?好。
可見到他們倆相處后,裴瑕方知,日常與妻子相處,她外頭都裹著一層殼,那殼是溫柔嫻淑、端莊守禮,堪稱完美的世家淑女。
沈氏無疑給他培養了一位很好的宗婦,可“宗婦”一詞,更像個模糊的代?號。
任何一位教養得當的嫻靜淑女,都可擔任裴氏宗婦。
可沈氏玉嬌,世間?唯這一個。
而?這世間?僅有的沈玉嬌,現下在他的懷中,褪下那層體面的殼,顯露那包裹在殼下的真性情?。
一個會哭會鬧,會委屈會難過,更會像個孩子般牢牢抱著他。
很難形容那是一種的感覺,明明心疼她落淚,可被她抱著哭時?,從身到心都有種說不?出的暢快滿足。
他看著她哭紅的眼睛與鼻尖,心好似也被她哭化了。
那份被融化的愛意,融進?血液,沿著血管,傳送到四肢百骸,到身體的每一處經脈,如同涌動的熔漿,叫他渾身滾燙,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奮。
裴瑕忍不?住低頭,薄唇落在她的眼皮。
她輕顫一下,卻?沒有躲,而?是閉上了眼,纖細手指抓住他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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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深處那個聲音發出一聲喟嘆,她的眼淚仿佛歡情?散,叫他難以自控般,沿著她眼皮往下一點點吻去。
他動作輕柔地吻過她的淚痕,微微的咸。
他又吻她的鼻尖,而?后是她的唇瓣。
她今日抹著他喜歡的口脂,細嘗有淡淡的花香清甜,叫人不?住索取更多?。
太師椅足夠寬大,好叫他完全將她擁在懷中,也方便他俯身,吻得更深。
一開始,裴瑕只是瞧著妻子哭的模樣可憐又可愛,想親親她。
然而?唇舌纏繞之?后,那念頭也隨著津液交/融變得貪婪。
人心本就貪婪,嘗到一點甜頭,便渴求更多?。
何況她說,她已經想明白了。
一個綿長纏吻結束,裴瑕離開妻子的唇。
見她有氣?無力靠在懷中輕喘,不?僅眼睛紅,鼻尖紅,這會兒連著雙頰也紅霞籠罩,唇瓣更是水光艷澤,他喉頭不?禁輕滾。
欲壑難填啊。心底那隱秘的聲音沉沉道。
修長大掌隨之?牢牢扣住那把細腰,裴瑕的視線沿著她白膩修長的脖頸往下。
那玉色衣領在交吻間?亂了,松松垮垮。
仿佛能聞到,那虛掩著的雪色間?,盈盈散發的馨香。
“郎君!”沈玉嬌驚呼。
下意識伸手去攔,男人頭顱于身前緩緩抬起,削薄的唇含咬著一根纖細的系帶。
往常清冷的神色不?復存在,他望著她,眼梢瀲滟著一抹薄紅,啞聲道:“乖玉娘,別再折磨我。”
【80】
【80】/晉江文學城首發
來書房前, 沈玉嬌便決意,今夜要將裴瑕帶回后院。
至于回到后院會發生什么,她也心知肚明。
只是她沒?想到, 天還沒?全?黑, 晚膳也沒?用,他便起了那個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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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 這是書房……”她嗓音還透著發甕的鼻音,低垂著眼,不敢看?他:“那黃芪烏雞湯和桂花糕, 再不吃都要?涼了。”
的確想吃些什么, 卻并?非羹湯與糕點。
“別怕。”
骨節分明的長指撫過她豐茂的烏發, 裴瑕再次俯身,薄唇落在她耳畔:“這回若還緊張, 閉上?眼邊是。”
沈玉嬌聽出他語氣里的不肯罷休, 有些愣怔。
而男人呼吸間的熱意鉆進耳廓, 低啞嗓音再次響起, 宛若帶著某種蠱惑的力量般:“難道玉娘不相信阿兄么?”
沈玉嬌被他的熱息拂得半邊身子都酥-麻, 眼睫低垂:“我信。”
“那好,閉上?眼。”
“……”
想到重?修于好,必有這么一關, 沈玉嬌遲疑片刻,還是閉上?了眼。
窗外最后一絲晚霞被夜色吞噬殆盡, 靜寂書房卻是燭火輝耀,鎦金鶴擎博山爐里燃著上?好的檀木香, 青煙裊裊, 幽香盈盈。
幾乎閉上?眼的下一刻,沈玉嬌便被打?橫抱起。
她揪著男人的衣襟, 下意識睜開眼:“你……”
“就猜到你會睜眼。”
“你突然起身,我怕……”
“我會讓你跌著不成?”
裴瑕看?她一眼,雙臂穩托,步履未停:“這張椅小,主座那張椅寬敞些。”
沈玉嬌微怔,待領會他話中意思,雙頰遽然滾燙,他竟然…竟然真的要?在書房。
他怎的變得這般孟浪。
這可是書房,讀圣賢書、處理公?務的地方,怎能做那等荒唐事。
他的規矩呢,禮數呢?是忍得太久,還是……被她氣糊涂了?
不等她想明白,身子就被裴瑕抱著,穩穩當當放在書桌上?。
見他將公?文卷軸等雜物揮至一側,沈玉嬌雙手撐著桌沿,心跳如鼓:“不然、不然還是回后院吧?”
裴瑕深深看?她一眼,不語,只抬手,解開腰間系著的煙墨色緞帶。
“玉娘,閉上?眼。”
這是他第二?次這樣說了。
沈玉嬌眼眶泛紅、眸光盈盈地望著他,試圖叫他改了主意,可今日的裴守t?真格外心硬。
他溫聲?哄著她“玉娘乖”,手上?的動作卻沒?停,墨色緞帶不輕不重?地纏上?她的雙眼。
整整兩圈,什么都看?不見,只依稀感應到一點朦朧微光。
視覺被剝奪,其余感官便變得愈發敏銳,她無措地坐在紫檀木書案上?,怕摔跤,便不敢亂動,只抬起手,想抓個倚靠:“郎君……”
“不怕。”裴瑕握住她纖細的雪腕:“阿兄在。”
手被握著,沈玉嬌心稍微定?了幾分。
可接下來,裴瑕再無其他動作。
一時間,書房里也靜了下來。
“郎君,你在做什么?為何不說話。”
“……”
男人仍沒?出聲?。
他站在桌案前,橘黃燭光的籠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他面?無波瀾,卻以一種從未展露于人前的幽深目光,貪婪而放肆地游走在妻子清艷的眉眼、瑩白的臉龐、婀娜的身段。
視線觸及那被他扯開一根系帶,松松垮垮堆在身前,已失去遮蔽作用的藕荷色小衣,喉間愈發干澀。@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守真阿兄,你別不出聲?……”沈玉嬌有些慌了,這種感覺實在太古怪,她抬起手,想去扯蒙眼的緞帶。
下一刻,手腕被握住,雙唇也被再次堵住。
“唔!”她嚇了一跳,張開的唇舌卻給男人可乘之機,呼吸很快被掠奪。
倆人面?對面?,她又?坐在桌上?,更方便他行事,單手叩住她兩只腕子,另一只手也并?未空著,從后握住她的腰。
五根長指很用力,似要?將她牢牢禁錮在掌心。
她想喊輕點,可他吻得太過強勢,壓根不給她半點開口的機會。
藏書千卷的肅穆書房里,一時靜謐無比,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彼此急促的呼吸以及唇舌廝.磨間的津.液交換聲?,這些細微響聲叫空氣裏的溫度愈發熾熱,靡豔曖.昧的氣息蔓延充斥于整個密閉的空間。
先前那個長吻她還沒?怎么緩過勁兒,現下又?來一記,且蒙著眼睛似乎比平常更為敏/感,沈玉嬌坐在桌上?,只覺四肢綿軟,頭昏腦漲。當男人略帶涼意的長指劃過她頸后肌膚時,她瑟縮一下,嘴里也發出一聲?細細的嗚咽。
身前的男人似是啞聲?笑了下。
沈玉嬌還沒?分清是真笑了,還是她的錯覺,身上?忽的一涼。
新裁的玉色裙衫,宛若夏日皎潔的荷花瓣,一片片剝落。
露出的蓮子,潔白生嫩,含在嘴里,細細品嘗,淡淡甜香在舌尖彌漫。
香汗不覺濕玉團,那被一掌牢牢把握的細腰,如拉滿的弓,不堪受用地往後彎。
“守真阿兄。”她喚聲?帶著幾分細細哭腔。
想推開,推不開。
手攀著他的肩,她衣裙散亂,他卻整整齊齊。
哪怕看?不見,沈玉嬌還是覺得羞恥,忍不住濕了眼眶,低低啜泣。
男人停了下,高挺鼻梁蹭了蹭她沁著香汗的嬌靨,嗓音沉啞:“怎么今日,這么愛哭?”
“郎君,別在這……”她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多?年來的閨秀教導叫她無法接受床帷之外的其他地方,何況這是書房,最不該褻瀆的地方。
身前的人默了片刻,親了親她的唇角:“我們是夫妻,沒?什么好羞的。”
他慢條斯理地哄著,薄唇廝磨在她的耳垂,熱息與唇舌將她的意識變得迷亂,勁瘦口口貼近。
沈玉嬌心頭猛跳,喉嚨還未發出一個音,他準確堵住她的唇:“玉娘。”
他低喚了句,不帶半分遲疑。
沈玉嬌閉上?眼,其余聲?音都被男人的薄唇堵得很緊。
蒙著眼睛的煙墨色緞子洇濕一小片,纖細玉指牢牢抓著男人的肩頭。
從去年五月,到如今八月,已過去一年多?。
沈玉嬌也不知是因為隔了一年多?的時間,身子才變得這樣陌生,還是眼前這個她看?不清表情的,握著她的蹆,捉著她的腕,肆意口口的男人變得與從前不一樣,是以才這樣陌生。
就好像,換了個郎君。
從前敦倫,不是這樣的。雖一次也耗好些辰光,卻是不疾不徐,斯文溫吞。哪像現下,仿若無休止地口口口口……
書房門窗雖未落鎖,卻無人敢來打?擾。
門口站著的景林和白蘋兩人,一開始聽不見里頭說話聲?時,還有些不安,難道娘子主動噓寒問暖,郎君竟心硬至此,不理不睬?
等白蘋壯著膽子湊到門邊,聽到那一陣細細的似哭似泣的聲?音,心下大驚,郎君竟然把娘子氣哭了?這還得了!
然那哭聲?聽著聽著就變了調,直聽得白蘋面?紅耳赤,難以置信。
他們二?人竟然、竟然在里頭……哎呀!
她也不知該怎么說了,一會兒覺得“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和”這話果然極有道理,一會兒又?忍不住去想,平素最是循規守禮的夫妻倆,如何今日竟這般不知克制。
“白蘋姐姐,你聽到什么了?”
景林好奇,也探個腦袋要?來聽,被白蘋一巴掌拍開:“去去去,聽主子們的墻角,不要?耳朵了!”
景林捂著臉,很是委屈:“你不也聽了么?”
“我是我,你是你,你能跟我比?”
白蘋和景林都是裴氏家生子,但白蘋年長一歲,是以一直將景林當弟弟看?,如今她雙手一叉腰,兩眼一瞪,拿出姐姐的威勢來:“現下天也黑了,郎君有娘子陪著,一時半會兒肯定?沒?你的事。你去廚房吃飯吧,順帶吩咐廚房燒兩鍋熱水,晚些主子們要?用。”
景林雖還沒?成家,但也是個大小伙兒,一聽“用水”,霎時明白什么,也驚愕瞪眼:“朗朗郎郎君……他他他他……”
白蘋不客氣又?拍他一下:“還不快去!”
景林被拍利索了,紅著一張臉:“是,是。”
他忙不迭跑出院子,心頭卻仍是驚訝不已,夫人給郎君送的到底是補湯,還是迷魂湯啊?竟能叫一向清心寡慾的郎君在書房就難以自禁了,實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夤夜寂寂,萬籟俱寂。
直到子時,蘭麝盈房,露滴花開,鶯泣方停。
那條煙墨色緞子被取下,洇濕一片,不知是淚,還是汗。
眼前雖沒?了遮擋,沈玉嬌仍闔著雙眼,纖長睫毛濕漉漉地凝結著,她脫力地栽在裴瑕的懷中。
不公?平。她意識模糊地想,太不公?平。
她被他看?得徹徹底底,而他衣袍除了被她扯皺了些,仍是齊齊整整穿戴著。
“嘟噥什么?”
酣暢過后,裴瑕清冷的眉眼間都透著一絲饜足,嗓音也愈發溫和:“累了?”
沈玉嬌咬唇,一張臉埋在他懷中,半晌才悶悶道:“我的衣裙……”
“臟了。”
裴瑕瞥了眼地上?那堆疊著華美裙衫,皺了,沾了汗與濃白。
“明日讓裁縫進府,弄臟一套,我賠你十?套可好?”
沈玉嬌本想說掉地上?哪有那么臟,轉念一想他拿衣裙做了些什么,立馬噤聲?。
裴瑕穿了半夜的衣袍終是解開了。
那件寬寬大大的蒼青色長袍將她從頭到腳牢牢裹緊,又?將她從不堪入目的書桌抱了起來。
沈玉嬌以為他又?要?換地方,惺忪烏眸悚然睜開。
從口口開始到結束,直至這時,她終于看?清裴瑕的模樣。
燭光暖黃,男人神情溫潤,除卻眼尾殘留一縷淡紅,整個人就如平日一樣,漱冰濯雪,明月清風。
若不是口口還酸疼著,她都懷疑方才那強勢撻伐的,另有其人。
裴瑕見她霧蒙蒙的水眸既慌又?懼地睜大,心生憐愛,又?覺好笑,“今夜不再要?了,抱你去寢屋沐浴。”
他怎能這般坦然。
沈玉嬌偏過臉,悶聲?道:“我這個樣子,如何見人。”
“若你身邊婢子如此蠢鈍,這時都不知避讓,不如明日捆了發賣掉。”
“……”
沈玉嬌一噎,回不上?嘴,但仍是氣悶,低低咕噥:“都怪你。”
裴瑕得了饜足,再看?妻子這小性子,只覺可愛,順著她的話:“嗯,怪我。”
說著,視線又?在懷中裹著青袍的嬌柔身軀停下,輕笑一聲?。
感受到他胸膛的輕微震顫,沈玉嬌愈發羞惱:“你還笑?”
“只是忽然想到一件趣事。”
“……?”
“玉娘穿著我衣袍的模樣,的確有些像蓮子。”
像蓮子?沈玉嬌柳眉蹙起,不理解這有什么好笑。
裴瑕也沒?多?作解釋,抱著她走出書房。
夜色漫漫,天穹之上?那輪月,皎潔明亮,幾近臻圓-
翌日,寢屋內一片寧靜,爐腹內香丸已燃燒殆盡,雪樣霜灰燼冷,縈繞的余香里仿佛還殘著幾分靡艷氣息。
窗外已是秋陽高照,而那張檀木松鶴梅花架子床仍垂著簾,層層疊疊的薄紗繡竹紋簾帳后,一道纖細身影朝里側臥著。
那頭烏黑如墨的發略顯凌亂,虛虛鋪撒著她細膩的肩背,縹碧色錦被掩在腰間,映著雪肌上?那深淺不一的紅t?痕,宛若接天蓮葉間偶爾探出嬌麗姿色的芙蕖。
只如今,這支芙蕖,睡得很沉。
直到日頭偏西,她才緩緩掀開倦懶的眼皮,望著陌生的床帳和寢屋,腦袋還有剎那的恍惚。
待反應過來這是裴瑕的寢屋,昨夜與晨間的記憶紛紛涌上?腦海。
抱她離開書房時,他說過,今夜不再要?了。
她的注意力在后四個字,卻忽略了前綴。
不過歇息兩個時辰而已,白日天光蒙蒙亮,他本該洗漱換衣,準備上?朝。
哪知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又?覆上?來。
她有些招架不住:“你騙人。”
他道:“已過了一夜,這算新的一日。”
說罷,安慰般吻了吻她的眼尾:“你繼續睡,我自取便是。”
沈玉嬌揪著枕巾渾渾噩噩哼哼時,覺得或許真得去尋青云觀的王道婆來府上?看?一看?。
不然從前那個清心寡慾、半月一回的男人,怎變的如此貪。
好在貪歸貪,并?不會誤了正事,見時間差不多?他收了勢,又?替她稍作清理,便換衣離開。
離開前,他好似還與她說了句話。但她實在累得厲害,身體和腦子都無法思考,很快就睡過去。
現下醒來……
他那時說了什么?沈玉嬌躺在床上?想了半晌,沒?想起來,也不去為難自己。
她本想喚婢子進來伺候,坐起身,看?到露著的身子。
深深淺淺的桃痕,主要?在胸前,其次是腰側那幾道指痕。
昨夜在書房蒙著眼,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有多?用力。
好幾次,險些跌下去,又?被他撈回。
明明他的聲?音那樣溫柔,在她耳邊哄著她,好玉娘,乖玉娘。
難道真是曠了太久,控制不住?
她抱著被子又?失神了好一陣,才撐著床沿,走到衣架旁將備好的新裙衫穿上?。
屋內好似還悶著那陣味道,沈玉嬌蹙眉,推開半扇窗。
窗外天色明凈,墻角還開著一株桂花樹,花得不算繁茂,但香氣足夠馥郁。
沈玉嬌盯著這棵桂花樹,心里盤算,還有五日,便是中秋。
又?是一年中秋。
去歲與她一起過中秋的那個人,與她碰杯,和她笑道:“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到如今,她有夫有子,父母親人也在回程的路上?,她有了個堪稱美滿的家。
而他,背井離鄉,千里迢迢,獨自來了長安。
這偌大繁華的長安城,可有他的家?
“娘子,您醒了?怎么不喚奴婢?”
夏螢與冬絮說笑著往院中來,見著窗后靜站著的那道身影,忙喜滋滋上?前:“方才錦繡莊送來好些時興的緞子,說是郎君吩咐送來,給您裁新衣的。”
“郎君對娘子可真好,送來的緞子一匹賽一匹的好看?,保管娘子待會兒挑花眼。”
沈玉嬌從桂花樹收回目光,看?著兩個婢子過年般歡喜的臉。
冬絮和夏螢是從小伺候她的貼身婢子,既是主仆,也算知心玩伴,她們都異口同聲?覺得裴瑕好,自己還有什么不知足呢。
現下天也亮了,那一關也過了,她的心也要?收回來了-
這日傍晚,裴瑕下朝,照往常來到后院。
那冷戰的五日,就如沒?發生過一般,在眾人心照不宣中揭過去。
裴瑕心情很好,回來抱著棣哥兒逗了好一陣,又?抱到沈玉嬌身前,指著孩子的模樣道:“孩兒越發像你了。”
“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本就該像我。”
“是這個理。”
裴瑕道,忽又?說了句:“若是個女兒,定?然更像你。”
沈玉嬌微怔,待對上?那雙看?來的黑眸,便知是怎么回事——
果然府中大小事,都瞞不過他。
她讓奶娘將棣哥兒抱走,又?屏退屋內下人,才道:“嬤嬤說我得好生休養,頻繁有孕,對身子不好,我才喝了避子湯。”
昨夜與今晨,她記不清幾回,卻知回回都在深處。
從前著急懷嗣,從未想過避子。如今已有子嗣,起碼三年內,她不想有孕。
聽到她這話,裴瑕心頭縈繞的那份郁滯霎時化開。
原是擔心有孕傷身,并?非為著那人。
意識到自己竟妒到草木皆兵,他哂笑一聲?,又?拉過沈玉嬌的手:“嬤嬤說得是,你生棣哥兒極為不易,是得好好休養幾年。但避子湯也是藥,是藥三分毒,日后還是別喝了。”
沈玉嬌聞言,掀眸看?他。
她沒?出聲?,但裴瑕從她的眼里清楚看?到反問,難道你之后能不碰我?
必然不能。
昨夜今晨,風月繾綣,食髓知味。
只恨從前不知其間妙處,錯過太多?,好在往后還有長長久久。
“不必憂心,有其他辦法。”
“什么辦法?”沈玉嬌好奇,嬤嬤也給她說了幾個辦法,譬如揉肚子,弄外頭,算日子,但她總覺不夠穩妥。
裴瑕摩挲著她雪白的細腕,淡淡乜她:“辦法我有好些,只你今日還能試?”
待意識到自己被調戲了,沈玉嬌耳尖染緋,忙不迭將手腕從他掌心抽出:“不能…我不能試了。”
再試下去,是否有孕不一定?,傷身是一定?的。
她這會兒腰還疼。
裴瑕也知昨夜太過放縱,只她蒙著雙眼,任他施為的模樣實在嬌媚動人。
理智與慾念博弈著,最終還是順著心底那個隱秘的聲?音,貪婪索求。
沈玉嬌盡量忽視男人散著熱意的視線,低下眼:“你容我養兩日。”
“昨夜,是我孟浪了。”
裴瑕斂下眼底晦色,將她攬入懷中:“不著急,你慢慢養,我們來日方長。”
沈玉嬌也不知該如何應這話,輕輕嗯了聲?。
但過了兩日,她便知道,在這種事上?,男人的話是不可信的,哪怕他是君子。
那也是床下君子,床上?騙子。
只要?將她的眼睛蒙住,他還是那樣強勢。
而她看?著他的時候,他才放得溫柔,克制,小心翼翼。
總得來說,除了次日會略感疲累,魚水和諧的確是促進夫妻感情的好法子。
這回巡視河道的差事辦得好,朝堂上?得了皇帝嘉獎,后宅中又?得償所愿,裴瑕正是春風得意、萬事順心之時。
唯一叫他覺著一絲遺憾,大抵是行至龍尾道,遺憾為何不是這兩日遇上?那個謝無陵。
風水輪流轉,那日謝無陵在背后笑得多?暢快,今日他倒想看?他是否還笑得出來。
大抵是不能背后念人——
生出這遺憾的第二?日,昭寧帝便將裴瑕喚到紫宸殿,給了他一個恩典,準許他中秋佳節,帶家眷入宮赴宴。
須知中秋宮宴,得三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攜家眷入宮,與天子同慶。
裴瑕叩謝圣恩,前腳踏出殿門,后腳便在御前總管笑吟吟的恭維中聽到:“裴學士真是簡在帝心,此次宮宴,除了三皇子手下那位謝長史是六品,其余皆是三品要?員。但那謝長史的恩典是三皇子求來的,您的恩典可是陛下親賜的呢。”
裴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得知謝無陵此番也會去中秋宮宴,他便不想帶沈玉嬌入宮,然轉念一想,宮宴通常直至深夜才結束,
這舉家團圓的好日子,他一個人入宮,獨留妻子與稚子在府中過節,這算哪門子的事。
何況他是文官,席位與謝無陵那個武將是分列兩側,能見,挨不著——
總不能投鼠忌器,日后有謝無陵的地方,他和玉娘都要?躲著藏著?
憑什么?
他與玉娘才是名?正言順的夫妻,謝無陵才是個那個三番五次、糾纏不休的無恥之徒。
一番忖度后,裴瑕將中秋宮宴之事告知給沈玉嬌。
沈玉嬌聽到赴宴,笑應著:“好,我隨郎君一起,孩兒年幼吵鬧,明日送去舅母那住一晚。”
裴瑕見她欣然答應,沉吟片刻,道:“謝無陵也會在。”
沈玉嬌眉眼間的笑意一凝。
良久,她垂下眼睫:“郎君是何打?算?”
裴瑕凝著她壓低的眉眼看?了好一會兒,到嘴邊的那句“你如何想”終是沒?說出。
時日尚短,她的回應,真話也好,謊言也好,大抵會叫他不悅。
既如此,他替她拿主意:“你隨我一起去”
迎著妻子錯愕的目光,他神情疏淡,緩聲?道:“正好也叫外人知道,你我夫妻,琴瑟和鳴,情比金堅。”
任何人都無法挑唆、離間、分開他們。
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