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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晉江文學城首發
秋空明月懸, 光彩露沾濕。
轉過天便到了八月十五,因著傍晚要?入宮,這日一早, 沈玉嬌與裴瑕帶著棣哥兒和節禮去了李府。
用過午飯, 沈玉嬌在后宅陪著外祖母、舅母她們閑坐一陣,便將棣哥兒托給舅母程氏。
程氏抱著棣哥兒, 滿臉慈愛:“你就放心與守真進宮吧,我?會?好好照看孩子的。”
沈玉嬌這才安心與裴瑕打道回府,重新梳妝打扮。
宮宴不比家宴, 吃喝其次, 體面為主。
她雖無誥命在身, 卻是新科探t?花裴守真之?妻,又有賢妃干女兒之?名。
此番入宮, 不可避免要?與那些重臣要?員家的女眷來往, 這等場合, 她若穿戴太素, 定要?遭人非議。
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 一府主母便該有一府主母的模樣。
由婢子們圍著捯飭到申時,前院婆子來請:“娘子,郎君說差不多準備出門了。”
“好, 這就來。”
話音落下,里屋那扇螺鈿鑲嵌的檀木屏風后, 裊裊婷婷走出一道端麗的身影。
那婆子抬頭一看,滿眼驚艷。
娘子平素常作?清麗淡雅的裝扮, 今日盛裝華服, 竟有一種不可直視的光艷逼人。
不單這婆子一人這樣想,便是白蘋這些貼身婢子也都贊不絕口:“娘子這樣可真好看, 瑤池仙女下凡似的。”
“娘子本就生得好,只是平日不愛打扮。”
“看來娘子日后還?是多多裝扮,瞧這多美,我?都不舍得挪眼了。”
“你挪不挪眼不打緊,郎君不挪眼就行了。”
婢子們掩唇調笑,自書房那日,娘子與郎君倆人如膠似漆,恩愛親密,她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畢竟主子們高興了,他們這些下人也能輕松些。
沈玉嬌聽到她們這笑語,嗔怪一句,也沒多耽誤,點了冬絮陪同,一道往前院去。
一刻鐘后。
“娘子萬福。”
“娘子萬福……”
前院的下人們紛紛行禮。
裴瑕本在交代左管家一些瑣事?,隱約聽得前頭那陣請安動靜,停下話音,抬眸看去。
只見長廊之?下,那盛服濃妝的年輕娘子款款而來。
換下晨間那條夕嵐色衣裙,此刻她一襲絳紗色金紋深衣,鑲著寶石的繡花束腰,恰到好處掐出一把盈盈腰線。豐茂的烏發高盤,正中插著一把鑲嵌紅色寶石的金發梳,左右亦是同樣式的寶石鎏金流蘇發釵,隨著她行動間,金色流蘇在秋日明媚陽光下,瀲滟生輝。
而比這金簪艷服更為奪目的,是她那張傅粉施朱的臉。
眉若遠山,朱唇如櫻,膚白勝雪,恰到好處的妝容將她點綴愈發嬌媚。
一顰一笑,顧盼生輝,撩人心懷。
這剎那,裴瑕看怔了,也后悔了。
彼其之?子美如玉,如今他只想將這塊美玉私藏,唯他一人能窺見這份溫潤瑩光。
沈玉嬌也感受到那道落在身上如有實質的注視。
循著方向?看去,便見不遠處,裴瑕一身地黃交枝綾的紅色官袍,金銀錯蹀躞帶之?下,懸著她送的那個桂花香囊。
此刻,他一錯不錯望著她,眸光晦暗,隱泛幽深。
她眉心微動,定睛再看,那道幽暗消失不見,他神色溫和地輕喚:“玉娘。”
“郎君萬福。”沈玉嬌走上前,行了個禮:“叫你久等了。”
“不久。”
離得近了,似還?能嗅到她烏發間淡淡的茉莉香,裴瑕握住她的手?,笑了下:“能看到你這般模樣,等再久也值。”
如今倆人親近了,他的言辭也不似從?前那般古板。
只是這一貫不解風情的男人忽然懂了吟弄風月,倒叫沈玉嬌還?不大習慣。
她沒接他那話,只赧然斂眸:“快些出門吧,遲了不好。”
裴瑕嗯了聲,忽又想到什?么:“你那個香囊怎么沒系?”
沈玉嬌愣了一瞬,明白他說的是那個桂花香囊,道:“已經系了條琉璃珠宮絳,再系香囊,未免繁瑣,便沒系了。”
“今日中秋,那個香囊正好應景。”
裴瑕轉身,吩咐冬絮:“你小跑回去,將娘子的桂花香囊取來。”
冬絮啊了聲,下意識看向?沈玉嬌。
沈玉嬌微微蹙眉:“郎君,這一來一去耽誤時間,一個香囊而已……”
“不差這么一會?兒。”
裴瑕朝她笑笑,看向?冬絮的神色就淡了些:“還?不快去。”
他如今是有了官身之?人,不怒自威,冬絮哪敢耽誤,忙提裙往后院跑去。
沈玉嬌眉心蹙著,真覺為了個香囊折騰,沒那必要?。
或許是他行事?,一向?追求盡善盡美,非得要?應這么個景?
左右一件小事?,她也沒多想,隨著裴瑕先?行上了馬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約摸一刻鐘后,冬絮拿著香囊跑來,涼爽的秋日里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來了來了。”
車簾掀起又放下,裴瑕親自將那枚秋香色香囊替沈玉嬌系上,這才滿意舒展眉眼:“這樣才好。”
有區別嗎?沈玉嬌心下納悶。
直到馬車入了宮,下車碰到尚書左仆射夫婦,互相見過禮后,左仆射夫人滿臉艷羨地夸道:“早就聽聞裴學士與夫人是自幼訂婚,郎情妾意,琴瑟和鳴。今日一見,果真不假,不但?同穿緋袍,還?系著一樣的香囊,真是夫唱婦隨,伉儷情深啊。”
沒一會?兒,半路遇到的禮部侍郎之?妻也夸道:“遠遠看你們走過來,真是郎才女貌,碧玉光輝,登對得很?!這香囊是裴夫人親自繡的吧?哎呀,小夫妻就是好,你愿意繡,你家郎君也愿意系著……真好啊。”
沈玉嬌也從?這些夫人或感慨、或艷羨、或夸贊的話語中,隱約猜到裴瑕叫她系香囊的用意——
卻她也不確定。
畢竟對外炫耀恩愛這種事?,實在不像裴守真會?做出來的事?。
她也沒多想,很?快斂了心緒,打起精神,擺好端莊溫雅的笑容,與諸位官員家眷寒暄起來。
中秋宮宴設在太液池畔的千秋殿,整座殿宇精巧而緊湊,左右水榭是江南風格,走廊曲橋以?白玉石營造,月光清輝灑落其上,瑩徹明亮,宛若月宮天橋。
待到晚霞退盡,夜幕降臨時,走廊與橋邊的宮燈也逐一亮起,暖黃燭光映照出宮燈上精美吉祥的花樣,佳節氣息愈濃。
金碧輝煌的大殿內,見時辰差不多,王公貴族、高官重臣及其家眷也都按著次序入座。
按照官階品級,裴瑕的席位居尾端。
說起這席位安排,昭寧帝很?是喜歡這個姿容出眾的探花郎,本想著將他席位靠前,宴飲時看著漂亮的年輕后生,賞心悅目的,酒都能多喝兩杯。但?轉念一想,壽安那個不省心的丫頭也是看中了裴守真那張臉,若是坐的近了,沒得又叫那丫頭心思活泛起來。
最?后還?是讓太監總管按照品階列席。
裴瑕與沈玉嬌同坐于文官席尾,身旁的席位坐著裴瑕的族叔,正三品國子祭酒裴峎夫婦。
沈玉嬌原本心里還?有些惴惴,萬一旁桌是不熟的人家,沒話找話聊的滋味實在太難熬。
現下一看是裴瑕的族叔與叔母,常來往的人家,也暗松口氣,與叔母孫氏面面相對,聊起家常。
裴瑕與裴峎見她倆聊得熱絡,也聊起公務之?事?。
就在孫氏盛情邀請沈玉嬌下個月去她娘家侄子的婚席時,殿外傳來一道高聲通稟:“二?皇子、三皇子駕到。”
眾人紛紛往門口看去,只見二?皇子夫婦攜手?入內,面含微笑,儀態翩翩。
三皇子并未攜皇子妃,與他同行是一襲深綠色長袍的高大男人——
那男人長眉入鬢,狹眸朱唇,端的生了張足以?叫男女都為之?傾倒的昳麗好臉。
但?容色艷歸艷,卻無人會?以?為他是三皇子的內寵,除卻他身形太過高大挺拔,還?有他英俊眉宇間縈繞的凜然之?氣。
那是戰場廝殺磨練出的鋒芒,一劍封喉,血濺三尺,與以?色侍人的媚俗截然不同。
好俊的一位美男子。
在場之?人心中不約而同冒出這一句,又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殿中另一位公認的美郎君——
一襲鮮麗紅袍、肩背挺括的新科探花,裴守真。
紅與綠,這最?尋常的顏色,也是最?考驗姿容的顏色。
可偏偏這兩個男人,將這兩色,都穿得十分好看。
一個神清骨秀,肅肅如松下風,優雅清貴。
一個秾麗俊美,濯濯如春月柳,威儀堂堂。
“這位郎君是誰?”叔母孫氏捻著帕子,難掩驚艷地與沈玉嬌低聲:“沒想到除了六郎,長安城竟還?有這等卓爾不凡的美男子。”
沈玉嬌:“”
搭在膝頭的手?指悄悄捏緊,她道:“他就是那位發現小桃山金礦的謝長史。”
“啊呀,竟然是他!我?只知三皇子手?下一位軍士運道好,得了神仙指引發現金礦,沒想到那小軍士竟生得這般英俊。”
孫氏嘖舌:“便是沒有神仙指引,就他這張臉,也能奔個好前程呢。”
沈玉嬌:“……”
真是英雌所見略同。
她當初在金陵看清謝無陵的長相,也是這樣想的。
果不其然,一到長安,他就被錦華長公主盯上了。
可見無論男女,容色太艷,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腹誹間,一道熾熱目光直直落在臉上。
沈玉嬌下意識抬頭,待見到斜上方,那隨著三皇子一同落座的謝無陵,正睜著一雙明亮的桃花眼朝她這邊看來,心頭仿t?佛漏了一拍。
她急忙垂下眼,盯著桌沿的纏枝蒲桃紋,心跳如鼓。
不該來的。
她后悔了,便是裝病,也不該來的。
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性?,以?為能心如止水,無動于衷,可是……
真的能置若罔聞,無動于衷嗎?
眼角余光倏忽閃過一片緋紅,下一刻,她搭在膝頭的手?被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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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頭,便對上裴瑕靜靜看來的黑眸。
“手?怎么這么涼?”他說著,又端起面前茶盞,遞給她,嗓音平靜溫和:“與叔母聊了那么久,喝口茶水,潤潤嗓。”
“好…好的。”沈玉嬌頷首,想去接杯,可他仍握著她一只手?。
難道叫她單手?拿杯?
沈玉嬌疑惑著,裴瑕舉杯遞到她嘴邊:“喝吧。”
沈玉嬌:“……!”
大庭廣眾之?下,他舉杯喂茶,這么多雙眼都瞧著。
她驚愕睜眸,裴瑕卻并覺得有何不妥,淡然看著她。
這下沈玉嬌也不敢再遲疑,就著他的手?匆匆喝了口茶水,又連忙坐正:“多謝…郎君。”
裴瑕微笑:“你我?夫妻,何須客氣。”
說罷,又拿起一方帕子,擦過她的嘴角:“喝得這樣急,嘴邊都沾上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臉色霎時更紅,垂著眼,完全不敢抬頭,腦中只一遍一遍重復著——
不該來的,就不該來的。
哪怕殿宇寬敞,賓客眾多,又隔著這樣遠的距離。但?只要?這兩個男人同時在場,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便無限蔓延,叫她如坐針氈,恨不得掘地而逃。
而她垂首懊惱的模樣,落在旁人眼中,只當是害羞。
就連叔母孫氏也掩唇笑道:“你們夫妻這般恩愛,我?這老婦瞧著都不好意思了。”
“他們夫妻那般恩愛,你瞧著應當很?不是滋味吧?”
位列右上座的三皇子,斜斜睇了身后的男人一眼:“要?我?說,你這個人也是怪,放著那些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不要?,非得死磕這么個有夫之?婦?”
三皇子本想說“還?是個生過孩子的婦人”,話到嘴邊,覺得難聽還?是壓下,但?心里對謝無陵的品味實在不敢恭維。
要?他來看,女人嘛,就那么一回事?。
臉蛋嬌媚,腰細胸軟,聽話溫順,能生孩子,便已足夠。什?么愛來愛去的,那多沒意思,有那功夫不如馴幾匹好馬。
謝無陵與三皇子相處多日,也知此人性?情,惜才愛才,英勇義氣,但?又揮金如土,乖戾殘忍,且他似乎極瞧不上女子,每每提及,語氣大都不屑。
好在他們相處時,提及女子的次數寥寥無幾,不然謝無陵定壓不住脾氣懟上一句:“你瞧不起女子,淑妃不也是女子,難道你連你母親也瞧不起?”
現下聽到三皇子話中那份“恨鐵不成鋼”的譏誚,謝無陵也不往心里去,只道:“殿下知道的,她的夫婿本該是我?。是那裴守真仗勢欺人,將她搶了去……但?我?遲早會?將她搶回來的。”
這也是他跟隨三皇子的意義。
謝無陵明白,三皇子也明白,所以?對沈玉嬌,他不再置喙,端著茶盞淺啜:“我?好不容易替你尋了個在父皇面前露臉的機會?,你可別一心只想著小娘子,忘了正事?。”
“殿下放心。”
謝無陵淡淡應道,也端起茶盞,假裝喝茶,眼角余光卻再次往下瞥。
只見金殿之?中,他的嬌嬌烏發緋裙,玉靨含光,婷婷盈盈端坐著,整個人仿佛發著光,比外頭那輪明月還?要?皎潔。
他一直都知道,她穿紅裙很?好看。
去歲她穿大紅嫁衣的模樣,至今還?深印腦中,難以?忘懷。
可恨那個裴守真。
奪走他的妻不說,現在還?當學人精,穿著紅袍在嬌嬌面前晃來晃去,可顯著他了!
握著茶盞的長指不覺收緊,謝無陵明明知曉,今日赴宴,必會?氣得胸口疼。
但?他實在太想沈玉嬌。
也怕自己若是不出現,她把自己忘了怎么辦?
氣悶就氣悶,總比被忘了好。
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再要?往下首瞄去,裴瑕忽的抬頭,朝他這邊看來。
四目相對,頃刻間,刀光劍影。
謝無陵冷笑:“……”
看什?么看,滾遠點,別擋著老子看媳婦兒。
裴瑕嘴角似是輕扯,而后低下頭,湊到沈玉嬌耳畔低語什?么。
從?謝無陵這個角度看去,他靠得那樣近,幾乎要?親上沈玉嬌的臉……
這個卑鄙無恥的偽君子!
“咔嚓——”
茶盞碎了。
在旁伺候的宮人驚了:“謝長史,您…您這……”
三皇子聽到動靜,也回過頭,見著那四分五裂的茶盞,又往下瞥了眼,還?有何不懂。
“換個新的來。”三皇子淡淡吩咐著,又掃過謝無陵的手?:“沒事?吧?”
謝無陵看著掌心那道劃出的血痕,合起手?掌:“沒事?。”
三皇子深深看他一眼:“別弄出傷,不然給父皇敬酒的時候不好看。”
“是。”謝無陵斂眸,心下冷然。
他知道,裴瑕故意的。
那偽君子在報復他上回送瘦馬之?仇。
想到那兩個瘦馬最?后被嬌嬌退回來,還?叫他留著自己收用,謝無陵心口又一陣堵得慌——
嬌嬌是誤會?他了?
還?是,她真的已經不在乎他了?
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叫他連著幾晚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思忖間,殿外也響起一陣陣通稟聲。
幾位年紀小的公主、皇子隨著后妃入內,而后是年長的公主駙馬們,這其中也包括,錦華長公主和壽安公主。
錦華長公主,謝無陵見過,只瞥了一眼就沒敢再多看——這女人神戳戳的,能離多遠就多遠。
倒是那一襲芙蓉色錦緞宮服的壽安公主,他牢牢盯著那張稱得上美麗的臉,若是目光能傷人,他早已割斷壽安的喉嚨。
“不是說她被禁足了?”謝無陵低聲問。
“你我?知道是禁足,旁人又不知。”
三皇子頭顱微偏:“她是即將遠嫁南詔的公主,今日又是中秋,我?父皇這人,是最?重體面的。”
謝無陵:“呵。”
三皇子睇著他:“今日可不許惹事?。”
謝無陵抿了抿薄唇:“嗯。”
他明白,再想報仇,也得忍著。
錦華長公主的位置便在三皇子對面,一落座,她便瞧見那坐在半邊陰影處,一襲深綠袍服的謝無陵。
見他壓低眉眼、薄唇輕捺,一臉桀驁不馴模樣的剎那,她好似回到二?十多年前。
彼時她還?是個少女,靖懷阿兄也很?年輕,他就坐在她對面,不知在為何事?悶悶不樂——
不,她知道的,她知道他為何不虞。
皇后要?將房淑靜許給司馬端。
而他,愛著房淑靜。
愛而不得,和她一樣,愛而不得,寸心如狂。
“靖懷阿兄……”十五歲的錦華公主癡癡呢喃著。
“靖懷阿兄……”三十八歲的錦華長公主癡癡呢喃著。
待到耳畔傳來太監通稟,昭寧帝、賢淑二?妃、太子夫婦駕到,長公主眉心猛跳,第一反應是,靖懷阿兄快走。
她猛然站起身來,將身旁宮人都嚇一跳:“殿下?”
霎時間,殿中其他目光也齊齊朝她這邊看來。
長公主眼神一晃,也陡然回過神,對座那人不是靖懷阿兄,只是一個僥幸與靖懷阿兄長著一雙相似眼眸的下等人罷了。
若他識趣,乖乖跟了她,她定會?護著他。
可他非但?不識趣,還?投靠了司馬澤,又傻乎乎跑到這宮宴上
長公主嘴角翹起,那便是死了也活該。
“你們這般大驚小怪作?甚?本宮這不是聽到皇兄來了,準備起身恭迎么。”
長公主斜乜左右宮人一眼,慢條斯理理了理織金袍袖,雙眸直直盯著金殿大門。
待到太監又高聲唱喏一聲“陛下駕到,太子殿下駕到——”,殿中眾人也都紛紛起身,躬身齊呼:“臣等恭迎陛下、太子殿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沈玉嬌站在下首,等到殿中那幾道華貴身影從?眼前晃過,她悄悄抬眼。
太子一襲蟒紋朱色長袍,低垂著頭,步履平穩。
裴瑕與她說,洛陽刺殺,太子只是受驚,并未受傷。
至于幕后主使,雖已掌握了一些線索,但?事?涉機密,他并未告知她,只道:“時候到了,你便知道了。”
他諱莫如深,沈玉嬌也不再多問,有時知道的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思忖間,這世間最?尊貴的幾人也紛紛落座。
上座傳來昭寧帝的聲音:“諸位卿家平身。”
仍是記憶中的威嚴,卻不再是記憶中那般中氣十足。
沈玉嬌嘴里隨眾人喊著“多謝陛下”,落座時,不禁朝那至高寶座上的清癯身影看去。
如她所想,皇帝老了。
丹藥和女色掏空著他的底子,讓他比常人蒼老孱弱得更快。
哪怕他現下瞧著紅t?光滿面,可在沈玉嬌眼中,他黑氣繚繞,命不久矣。
死了也好。
沈玉嬌垂下眼簾,這樣是非不明、狹隘偏私的昏君,早些死了,才是黎民百姓之?福。
不多時,殿內響起絲竹管弦,靡靡宮樂。
沈玉嬌心不在焉地想著遠方親人,也不知此時,父母兄嫂到了何處,現下又在做什?么?
忽然,上方傳來一陣嘈雜慌亂的驚呼:“陛下!”
她眉心一跳,抬眼朝上看去,也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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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晉江文學城首發
燭光輝耀的寶座之上, 昭寧帝岣嶁站起?,雙手撐著桌案,眉頭緊擰, 死死地盯著三皇子的方向。
那神?態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議的畫面般, 連著濯手的銀盆都?打翻在地,水灑一地, 杯盞也翻倒。
左右宮人?都?被這驚變嚇了一跳,戰戰兢兢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賢妃淑妃也都?驚愕不已,待倆人?順著昭寧帝的目光, 看清那著深綠色官袍的男人?模樣時, 神?色也都?大變。
這個小小長?史?, 怎長?得如此像燕王?
不,不單單像燕王, 還像……那人?。
淑妃擰著眉, 想?到此人?是自家?兒子麾下, 不由心焦, 澤兒怎將這樣一個人?帶進宮里, 這不是存心給陛下添堵么!
賢妃的面色也不大好?,牢牢盯著那小長?史?的面龐,心跳鼓噪得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會是那個孩子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當年那個孩子若能平安長?大, 也差不多是這個歲數。
何況他長?得這么像那兩人?……
思及此處,賢妃愈發驚駭, 悄悄看著昭寧帝發青的臉色,只覺后背發寒。
陛下生性多疑, 年老更甚。
她也忍不住怪起?三皇子, 司馬澤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中秋宴, 非得多帶一人?進宮!
“陛下。”
賢妃捏緊帕子,面上露出一抹淺笑,故作鎮定道:“不過是個笨手笨腳的宮人?不慎打翻了水盆,今日可是天下同慶的好?日子,您一向仁德寬厚,便網開一面,饒過這宮人?一回吧。”
見?昭寧帝仍沉臉不語,賢妃壯著膽子上前,又低勸了句:“陛下,朝臣們?都?在呢。”
她邊勸,邊給淑妃使眼色。
淑妃雖不知她為何會替自己的三皇子解圍,但?還是很快接過話茬,溫柔上前:“陛下,臣妾陪您去偏殿換身衣袍?”
昭寧帝聞言,偏頭看著淑妃,眼底閃過一抹陰鷙暗色。
淑妃瞧見?皇帝這眼神?,心底悚然一驚。
每年元后忌日,他喝醉酒來她宮里,掐著她的脖子時便是這副神?色。
“陛下?”淑妃惴惴地喚。
昭寧帝窺見?她美眸中的膽怯,陡然也清醒過來——
眼前之人?,并非房氏。
房氏不會有這種?怯懦卑微的眼神?,她看他的目光,永遠高傲冷漠,滿是不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可他是天子,是她的夫君,她怎么敢。
“就濺了點水,用不著更衣。”
昭寧帝眸光逐漸清明,撣了撣袍袖,又看向驚疑不定的三皇子,以及那道匍匐在地的高大身影,“起?來吧,打翻水盆罷了,不必大驚小怪。”
縱使不少人?都?看見?那盆水是被皇帝震驚之下撞翻的,但?皇帝一句話定了性,旁人?也不敢置喙。
“謝無陵是吧?來,你靠前來。”
昭寧帝推開賢妃淑妃的手,施施然落座,待到宮人?們?將銀盆和凌亂的桌案都?收拾好?,就仿佛方才那一切并未發生。
謝無陵也不知皇帝是發什么瘋,方才他也沒做什么。
先是三皇子舉杯敬酒,說了番場面話,便開始引薦:“父皇,這位便是那得了神?仙指引,發現小桃山金礦的謝無陵謝長?史?。”
于是他就按著入宮前排練的,上前一步,面朝皇帝挹禮:“微臣謝無陵拜見?陛下,祝陛下仙福永享,萬歲太?平。”
皇帝樂呵呵說了聲好?,朝他這邊看來:“你起?身說話。”
他便起?身抬頭。
是三皇子和他說,朝堂行走,品貌俱佳者升官都?比貌丑者更快。還說他長?著一張叫人?過目不忘的俊臉,勢必要在皇帝面前留個印象,哪怕皇帝不記得你的名,日后也會想?到中秋宮宴上有個很俊俏的年輕后生。
只要能叫上位者記住,便不愁沒有升官發財的機會。
未曾想?皇帝看到他的臉,不是驚艷,而是驚怒。
像一頭被砍斷尾巴的老獅子,陡然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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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不解。
趴在地上的短暫時間,他腦中閃過無數念頭,最?后的念頭是——若是就這樣莫名其妙被皇帝殺了,嬌嬌會不會為他落一滴淚?
“謝無陵,快,父皇叫你。”
謝無陵抬眼,對上三皇子催促的眼神?。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謝無陵沉下一口氣,從?地上起?身,大步走到殿中,躬身抬手:“陛下,微臣在。”
昭寧帝審視的目光在他的眉眼流連幾番,問?:“聽你的口音,不像是長?安人?士。”
謝無陵道:“回陛下,微臣籍貫金陵。”
昭寧帝瞇了瞇眼:“那如何到了長?安?進了神?武軍?”
“微臣去歲投了寧州軍,得鎮南侯賞識,護送小世子回長?安。后又僥幸入了三殿下的眼,殿下提拔微臣進的神?武軍。”
“寧州軍?”
昭寧帝沉吟,金陵離寧州不遠,投了寧州軍倒也合理。至于霍家?小世子回長?安的事,他也記得,畢竟霍家?就那么一根寶貝獨苗,去歲回來時,他還賞了不少東西,以示圣眷。
“你是從?小生在金陵?”
“是。”
“家?中有何親眷?”
“回陛下,微臣雙親早亡,家?中……”謝無陵稍頓,道:“微臣娶了妻,卻因意外與妻離散,如今家?中只剩個周歲小兒。”
昭寧帝對他妻兒并不在意,只問?:“你父母也是金陵人??因何早亡?”
謝無陵覺得皇帝問?題實在有些多,但?還是答了:“微臣雙親皆為金陵人?士,母親病逝,父親……鄰里說,父親外出經商,死于盜匪手中,微臣那時年歲尚小,也無從?探究,終歸父親再未回金陵。”
他知道生母是金陵船妓謝湘娘,但?生父是誰,花船老鴇與他說,八成是個茶商。
妓子有許多恩客,但?那段時間,那茶商來得最?勤,很大幾率是他的種?。
謝無陵對生父是茶商、絲綢商還是販夫走卒都?不在意,反正他自己把自己養大,誰敢在他面前稱老子,他定一拳把那人?揍成孫子。
本以為交代這么多,皇帝的“寒暄”應當結束了。
沒想?到昭寧帝又問?了句:“你是何年生人?。”
謝無陵不動聲色蹙了下眉,答道:“回陛下,微臣是天晟二十年生人?。”
天晟二十年。
昭寧帝神?色稍緩,又看了謝無陵一眼:“那你和三皇子挺有緣分,若朕沒記錯,他也是天晟二十年出生。”
謝無陵忙道:“微臣草芥之身,能與皇子龍孫同年誕生,是微臣的榮幸。”
昭寧帝雖不喜謝無陵那雙眼,卻挺喜歡這張嘴——
或者說,他喜歡謝無陵這副諂媚討好?的姿態。
那是在房淑靜和司馬奕身上看不到的。
“今日中秋,普天同慶,你發現金礦有功,朕賜你一壺好?酒。”
“微臣多謝陛下。”
謝無陵叩謝,見?昭寧帝再無其他吩咐,他退回原位。
眼見?小太?監端著一壺酒走向謝無陵,下座的沈玉嬌不禁掐緊了掌心。
這個酒……不會有問?題吧?
她兩只眼睛牢牢盯著上座的一舉一動,當看到謝無陵倒了杯酒水,就要送到嘴邊,她心口猛跳,幾欲起?身——
“玉娘。”
手背陡然被摁住,男人?清冷的嗓音宛若一盆冰水兜頭澆來,叫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她偏過臉,就對上裴瑕黑涔涔的狹眸,他面無波瀾,薄唇微啟:“他不會有事。”
“起?碼,不會在宮宴上出事。”
沈玉嬌混亂的心緒也在裴瑕冷靜的注視下,逐漸平靜。
是了,這是宮宴,這么多雙眼睛,皇帝怎會當眾賜毒酒。
是她杯弓蛇影了。
沈玉嬌心弦微松,不過也就松了一瞬,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反應,一陣心虛霎時彌漫心頭。
“郎君,我……”沈玉嬌不敢看裴瑕的眼睛,也后知后覺發現那摁住她的手,有多么的用力。
她試圖抽出,可他依舊握得很緊。
沈玉嬌咬唇:“疼。”
裴瑕眸光輕晃,長?指松開。
嬌嫩雪白的柔荑,泛著紅痕。
他垂下眼,輕輕揉了揉:“抱歉。”
“你不用抱歉。”沈玉嬌訥訥道:“方才是我失態在先。”
關心則亂。
若非裴瑕拉著她,她或許就莽撞了。
裴瑕輕輕揉開她手背那片紅,并不言語。
這樣的沉默叫沈玉嬌愈發愧疚,她抿唇t?,試圖解釋:“陛下的反應實在反常,還問?謝無陵那么多不相干的問?題……”
她可不覺得皇帝會這么體?恤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長?史?。
“天晟二十年,有發生什么事嗎?”她疑惑。
“天晟二十年,淑妃誕皇三子。”
裴瑕默了兩息,道:“天晟二十一年,元后誕皇四子……”
沈玉嬌不解:“四皇子不是麗嬪所出嗎?”
裴瑕道:“元后誕下的皇四子,是個死胎,并未列入齒序。”
“竟還有這回事……”
沈玉嬌愕然,不過:“郎君,這種?事你是如何知道?”
裴瑕道:“此次巡視河道,太?子隨口提了一句。”
因著二皇子舍身相救,太?子感動不已,連連感嘆便是親兄弟活著,也不一定能做到這等?地步,二皇子實在賢德。
裴瑕聽得這么一句,記在心里,后來問?了二皇子,方知先皇后還誕過一胎。
這年頭,孩子早夭并不算稀罕事,何況是后宮里的孩子,早夭的更是不少。是以他也沒多問?。
只是今日,見?昭寧帝這反常模樣,且還問?起?謝無陵的身世,裴瑕莫名想?到回城那日,他恍惚覺得太?子與謝無陵有三分神?似。
難道……
念頭方起?的剎那,又被否定。
一個西北,一個江南,一個是皇后之子,一個是船妓之子,這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兩人?,如何能扯到一起??
方才昭寧帝那般失態,恐怕也是驚疑于謝無陵的容貌。
裴瑕雖未見?過皇后,但?以太?子的容貌推測,謝無陵應當是與先皇后有幾分相似?
沈玉嬌見?他垂眸沉思,無端有些不安:“郎君可是知道了什么?謝無陵他……是有何處不妥嗎?”
她云里霧里看不太?明白,但?她知道裴瑕一向聰穎,定然看出端倪。
裴瑕抬眼,窺見?她清凌凌烏眸中難掩對另一個男人?的擔憂,胸口略堵。
但?此事或涉性命,他也壓下那份私怨,緩聲道:“不必擔心,方才只是個誤會。如今誤會解開,只要他日后低調做人?,應當不會有事。”
“真?的?”
“我雖不喜他,卻也不會拿這種?事誆你。”裴瑕淡淡道。
沈玉嬌一噎,悻悻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不必解釋。”
裴瑕松開她的手,身子坐正,神?情疏淡:“今夜花好?月圓,你我夫妻無須為那些不相干的人?與事多費心神?。”
他拿起?桌邊鏤刻折枝桂花紋的銀質酒壺,不疾不徐斟了杯酒,遞給沈玉嬌:“天上月圓,地上人?也團圓,玉娘與我共飲一杯如何?”
他不去計較,沈玉嬌自也不好?掃興。
“郎君既有雅興,那我定然奉陪。”她接過那八瓣銀杯,輕嗅一下,是玫瑰露酒。
這酒入喉柔,不辣嗓,還有淡淡清香,最?受女眷歡迎。
裴瑕自己倒了杯醇厚烈性的新豐酒,與沈玉嬌的杯盞輕碰一下,夫妻倆仰頭飲酒。
放下酒杯時,裴瑕余光朝上投去一眼。
見?那燈火半明半暗處,謝無陵自斟自飲,一杯又一杯。
大抵他這會兒心里也在納悶。
陛下深厭先皇后,長?著一張與先皇后相似的臉……
裴瑕滿上一杯酒,再次與沈玉嬌碰杯時,心下暗想?,看在這人?曾經救過玉娘和孩子的份上,明日給他送些盤纏,讓他速速離開長?安,也算是……兩不相欠了。
除去宴會開始,昭寧帝那略顯古怪的失態,之后宴上一切如常。一曲《踏歌》舞罷,又有樂伎捧著琵琶、玉笙、箜篌、洞簫等?奏起?一曲應景的《霓裳中序》。
酒過三巡,氣氛愈發熱烈,殿下還有武官舞劍助興,文官作詩唱和。
所有人?都?將那小插曲拋去腦后,沈玉嬌偷瞄了謝無陵兩眼,確定他喝酒吃菜,并無不妥,也放下心來。
玫瑰露酒雖然滋味好?,卻也是酒,喝多了也會醉人?。
她與裴瑕飲了小半壺,人?也有些微醺,想?到宴會還有半場,她擺擺手:“郎君,不能喝了。”
裴瑕垂眼,便見?妻子單手支著白嫩軟腮,雙頰酡紅,醉眼迷離地望著他。
這模樣,多了一份平日里少見?的懵懂可愛。
他眼神?不禁繾綣,輕笑:“這就醉了?”
“沒醉。”她搖頭,語氣不覺泄出些許嬌慵:“但?再喝下去就要醉了。”
“醉便醉了,反正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沈玉嬌聞言,眼浮迷惘,有些不懂她喝醉和不用上朝有什么關系,她本來就不用上朝。
想?不明白她便不想?,只將酒杯擱下,保持三分清明:“宿醉起?來,腦袋會疼,明早還得去舅母那將棣哥兒接回來呢。”
“都?這樣了,還惦記著他?”裴瑕黑眸輕瞇。
“那肯定惦記。”沈玉嬌失笑,又似嗔看他:“難道你個做父親的,不惦記孩兒?”
裴瑕知道她這般慵懶的嬌態,全因這半壺玫瑰露酒所起?。
但?看她泛酡色的嬌嫩小臉,還有眼波流轉間不自覺流露的嫵媚,喉頭不禁微滾。
原來,酒也不是全然無益處。
日后閑來無事,或許也可與她在府中小酌一二。
沈玉嬌并不知裴瑕心思,撂下酒杯后,便開始專心吃螃蟹。
裴瑕見?她愛吃,拿著蟹八件慢條斯理幫她拆。
他生的好?看,就連那只提筆彎弓的手也生得清瘦修長?,骨節分明。此刻不緊不慢拆著螃蟹,神?情專注,側顏如玉,輪廓分明。沈玉嬌支頤看著,不覺出神?。
這樣挺好?的。她想?。
有夫如此,婦復何求。
念頭方起?,頭頂便落來一道不容忽視的目光,鋒利得仿佛要將她頭骨都?戳出兩個窟窿。
沈玉嬌原以為是謝無陵,偏臉一看,發現是壽安公主。
恍惚間,仿佛時空重疊,上次中秋宮宴,壽安也是這般看著她。
那一回,自己閃避地低下了頭。
這一回,沈玉嬌克制著心底怨恨,平靜地回望她,不卑不亢。
就因為是公主,所以害了人?,還能這般理直氣壯么?
她所依仗的權勢,還能護她多久呢?
“玉娘,吃吧。”
耳畔清潤的嗓音喚回思緒,沈玉嬌斂眸,見?裴瑕將拆好?的蟹肉、蟹黃分堆在盤中,肉白如雪,黃燦若金。
“拆了三只。”裴瑕道:“我再給你拆兩只,至多五只,螃蟹性寒,貪食傷身。”
“好?。”沈玉嬌朝裴瑕笑了下:“多謝郎君。”
“又客氣了。”
裴瑕見?她吃得歡喜,拿起?銀剪,繼續拆著螃蟹。
許是多飲酒的緣故,吃過螃蟹,沈玉嬌有些內急,便先行離席,由宮人?引著去偏殿更衣。
離正殿越遠,絲竹聲也愈□□緲。漆黑天穹之上,一輪明月高懸,清輝瀲滟。
待到從?偏殿方便出來,原本守在門口的宮人?卻不見?了。
沈玉嬌蹙眉,輕喚著:“有人?么?”
并無人?回應。
她疑惑地往廊外走兩步,忽的一道疾風拂來。
還未等?她反應,嘴巴便從?后被捂住,一陣懸殊巨大的力量,叫她根本沒有掙扎的余地,就被攔腰抱去偏殿旁的假山。
假山里光線昏暗,那抵著她肩背的胸膛又那樣堅實滾燙,沈玉嬌心下慌亂不已,兩條腿用力前后踢著:“唔唔!”
直到頭頂響起?刻意壓低的慵懶男聲:“嬌嬌,是我。”
沈玉嬌掙扎的動作停住,眸中的驚懼也轉為驚訝。
“我現在松開你,但?你別出聲,知道么?”
沈玉嬌:“……”
她又不是傻子,知道是他還叫,豈非鬧得人?盡皆知。
見?她不再動,謝無陵也松開捂嘴的手。
只是那摟在她腰間的手,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很是不想?松開。
他不松,沈玉嬌抬手推了把,又連忙轉過身。
借著皎潔明凈的朦朧月光,沈玉嬌也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樣。
桃花眸,高鼻梁,嘴角上揚,笑得一臉燦爛,不是謝無陵還能有誰。
只是她沒想?到他竟如此大膽!
“這可是皇宮,且我隨裴瑕一道來的!你怎敢…怎敢如此放肆!”
沈玉嬌發覺她的溫柔端莊,總是在遇到謝無陵時輕易破功,譬如此刻,她非但?急赤白臉了,甚至還想?錘謝無陵一拳:“你若不想?活,別拖著我一起?。”
“你別生氣。”
謝無陵見?她慍怒,連忙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我不是有意的,實在是情況突然,有人?要害你。”
沈玉嬌眉心一跳,那點子醉意也清醒幾分:“怎么回事?”
“方才我見?你出來,我也跟出來,咳……我沒打算找你,我只是喝了些酒,覺得胸悶,出來透透氣。”
其實還是存了三分偶遇的心思,想?著萬一有機會說句話呢?哪怕只是擦肩而過,也比遙遙相望要好?。
反正他跟了出來,就在水榭附近假裝溜達,沒想?到隔著一段距離,瞧見?個小太?監鬼鬼祟祟站在窗戶t?旁。
“我還以為那閹人?六根不凈,色膽包天。剛要抓著揍一頓,發現他竟是在吹迷煙。”
謝無陵當即跳過去,一個手刀將人?打暈,又狠狠朝襠下踢了兩腳,再然后就看到沈玉嬌走出來,雙眼迷茫地找宮人?。
“那個引路宮人?八成和那死太?監是一伙的,這會兒應當回去找他們?主子報信去了。”
謝無陵低聲說著,垂眸看向沈玉嬌:“嬌嬌,你信我。我雖然天天想?你,夜夜想?你,想?你想?到睡不著覺,但?也絕不會沖動胡來,陷你于不義。”
不知是飲了酒的緣故,還是刻意壓嗓的緣故,男人?的嗓音好?似透著一絲委屈。
想?到那個突然尋不見?的宮人?,沈玉嬌也相信了謝無陵的話,再想?到方才對他兇巴巴的語氣,她心下泛起?一絲慚愧,垂下眼,小聲道:“你…你方才嚇我一跳,我還以為……”
“以為有采花大盜?”
謝無陵彎下腰,一張俊臉湊到她面前,雙眸彎起?:“若是真?能就這樣把你擄回家?,這采花大盜當也當的。”
“謝無陵。”沈玉嬌瞪他,都?什么時候了,還有閑心開玩笑。
“欸,我在。”
謝無陵道:“嬌嬌,你再多喊我兩聲唄。”
沈玉嬌:“……?”
謝無陵嘆口氣,眸光幽怨:“自從?來了這破長?安,你每回見?我,都?喊我謝郎君,實在生分得很。要不然你就喊我謝無陵,或者你喊郎君,不帶謝。再要不然,你喊我的表字也行。”
沈玉嬌聽得一愣一愣,末了,蹙眉:“你何時取了表字?”
“表字不就是另一個好?聽的名,現取一個也不難。”
謝無陵說著,瞇眸想?了想?,須臾功夫,他道了聲“有了”,再次抬眼,漆黑眼底溢著光彩:“想?嬌,念嬌,慕嬌,嬌嬌覺得哪個更好??”
【83】
【83】/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沉默了。
在取名這一塊, 果然不能對謝無陵抱有任何期待。
“我覺得?念嬌挺好的,謝念嬌,多順口。”謝無陵自顧自道:“謝愛嬌也不錯……”
“謝無陵……”
沈玉嬌輕嘆口氣, 默默朝后退了步:“你別這樣了。”
謝無陵微怔:“嬌嬌?”
沈玉嬌仰起?臉, 那雙烏眸映著明凈月光,滿是認真:“謝無陵, 你該知道,我是裴瑕的妻。我與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整個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我與他是夫妻, 何況我與他還有?孩子……”
“我不在乎。”
謝無陵上前一步:“嬌嬌, 你知道的, 我從不在乎這些。我也說過?,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我會?當做親生來看。”
“這不是你在不在乎的事。”沈玉嬌強壓下心頭的酸澀與不忍, 掐緊掌心, 語氣冷硬:“事到如今, 你還不明白嗎, 我們沒可能的,早在金陵分別那日,我們之間便沒沒可能了。且不說世家無和離, 就算我與裴瑕和離,理由呢?”
“自我嫁給他, 平心而?論,他從未虧待于我, 更未虧待我的父母親人。去?歲那場事故, 說實話,我心頭并非毫無芥蒂, 不然我也不會?與你隱瞞他的存在。我那時是真心想要與他、與裴氏一刀兩斷,再不相欠。但?或許是你我緣分不夠,我與他又緣分未盡,兜兜轉轉,還是被他尋到……”
“他知我遭遇,心頭有?愧,回到洛陽后,家法處置了那蓄意害我的堂妹,甚至為了我,不惜忤逆將他養大的寡母,母子離心,至今尚未修好。為了彌補,他帶我來長安,尋回我家舊仆,用軍功換來我全家赦免。如今我父母兄嫂已在回長安的路上,不日便能闔家團聚。”
“謝無陵,你說我自私也好,怪我負心也罷,可你該當明白,我與裴瑕……我與他……”
嗓音不覺有?些哽噎,掐著掌心的手指亦越發用力,沈玉嬌深深吸了口氣,克制著情緒繼續道:“我與他不可能分開的,恩情不允許,孩子不允許,父母親人不允許,世俗眼?光也不允許,我不行……我做不到……”
到這一刻,沈玉嬌不得?不承認,她的膽小與怯懦。
她不像謝無陵,無父無母,無拘無束,打從一出生開始,她便是“沈家女”,后又成了“裴氏婦”。
她享受著這些身份帶來的錦衣玉食、風光體面,便也要承受身份之下的責任與束縛——
若要拋卻?這一切,只為追求那份心動?與自由,代價實在太大。
那代價,她無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兩害取其輕,她只能舍棄掉,這段她此生可能得?到的,唯一的,最真摯熾熱的愛意。
“謝無陵,是我對不住你,我負了你……”
沈玉嬌眼?眶難抑地濕了,一顆心好似也被摁在酸澀無盡的苦水里?,漲痛著,撕扯著,輕柔嗓音也變得?沙啞:“你忘了我吧。”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他這顆寶貴赤誠的心,該當給予更值得?的小娘子,而?不是給她。
“謝無陵,不值當的。”
她仰起?臉,淚眼?朦朧地朝他笑:“你這樣好,定能覓得?一位賢妻,她會?一心一意對你,會?給你繡很多香囊,也會?給你生很多的孩兒,你們會?過?得?幸福美?滿,會?一起?白頭到老……”
“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值不值當。”
謝無陵斂了笑,深深望著她:“嬌嬌,我說過?,我這輩子只有?一個妻子,那便是你。”
“我在土地廟里?發過?誓的,這輩子對你一心一意,絕不負你。若有?違誓,那是要造天打雷劈的,難道你想我死么?”
“你別胡說。”
沈玉嬌喉間好似堵了塊刀片,鐵銹般的澀意在舌根彌漫著,幾乎語不成調:“這不算你違誓,是我有?負于你。冤有?頭債有?主,老天爺要算賬也是尋我,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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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擰眉,再看她淚盈于睫,故作?疏離的模樣,不禁抬手,輕碰了下她纖長的睫毛。
那滴淚就落在他的指尖,濕潤潤的,好似在他心間下了一場大雨。
“別難過?了。”
他擦了擦她的眼?角,溫軟的觸感讓他不舍得?撤回,索性把心一橫,捧住了她的臉。
在沈玉嬌驚慌的目光下,他上前一步,高大身軀離得?很近,幾乎將她圈入懷中一般。
“謝無陵……”她急急推開。
“嬌嬌,別急著推開我,你先聽我說。”
男人挺拔身軀如山,巋然不動?,俯身望著她,語氣鄭重:“我知道,這世道對女子本就更為苛刻,你夾在我與裴守真之間,左右為難,最為煎熬。是以我從不逼你,也從未要求你對我一心一意、或是為了我,與那裴守真鬧得?不快……當初你被他帶走,我也從未怪你,怪就怪我自己沒本事,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現如今,你選擇與他過?,想與我斷了,我也能理解……但?要我忘了你,另娶他人,那絕無可能。”
聽他前半段,沈玉嬌還覺心下動?容,愈覺虧欠,待聽到他最后一句,她錯愕抬眸,感到無力:“你怎的這么執拗?”
“執拗?或許吧。”
謝無陵朝她笑了笑:“嬌嬌,我知道,或許在你心里?,我遠不如那個裴守真。他那個人,雖說慣愛裝腔作?勢,可他家世好、相貌好、才學好、甚至與你相識的時機都比我早。我呢,一個沒人要、萬人嫌的小地痞,沒家世、沒背景、也沒什么學識,唯一能與他抗衡的,除了這張臉,便是待你的一顆心。”
“我知道你或許不信。從前我與你說時,你便不大信。但?真的,我謝無陵這輩子,就認定你了。”
很難形容那是一種的感情,打從在破廟里?,掀開神龕簾子的剎那,她那雙驚慌又明亮的眼?,就深深地望進了他的心里?。
待到他將她從土地廟里?抱回去?,她的身子那樣輕,像一片羽毛,卻?又重若千鈞。
他看著她昏迷不醒的臟兮兮小臉,心里?想著,老天爺虧待他半輩子了,總算大方一回,給他送來個媳婦兒。
雖說是撿一送二,但?養一個也是養,養一雙也是養,人口多,也熱鬧,有?了媳婦有?了孩子,院子才能叫做家。
“嬌嬌,你可以把心分給裴守真,但?你不能替我做主,讓我忘了你,或是將我推給別人。”
“若是可以,在你心里?給我留一個位置……不用太多,只要存的下謝無陵這三個字就成。”
“哪怕這輩子都無法與你名正?言順做夫妻,我也不后悔遇上你。”
月色昏朦,男人那雙好看的眼?眸,卻?在夜色中灼灼明亮。
沈玉嬌的心好似也要被這目光灼傷般。
她無地自容,更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卑微至此。
只求她別忘記。t?
諸般情緒在心間翻江倒海,那種恨不得?將靈魂與心臟撕成兩半的糾結叫她迷茫無助,良久,她啞聲開口:“謝無陵,我……”
話未出口,嘴巴忽的又被捂住。
謝無陵單手攬著她的腰,帶著她往假山洞里?躲去?,薄唇擦過?她的耳尖,低語:“有?人來了。”
沈玉嬌心頭猛跳,也不再出聲,雖覺得?他實在樓得?太緊,但?怕弄出動?靜引人注意,只得?暫時忍住。
假山嶙峋,謝無陵將她護在懷中,他個頭高,可以透過?假山的孔眼?看到外?頭的情況。
沈玉嬌被他結實的身軀擠著,鼻尖盈滿男人身上沉郁熱烈的蓬萊香,其中還冗雜一陣清冽的酒氣,隨著他身體的熱意源源不斷地朝她襲來,她感覺自己快要悶死在他渾厚的氣息之下。
太近了,實在太近了。
這人的身子怎的能這樣熱,又這樣的硬,她兩只手抵在中間,顯得?那樣無力。
“謝無陵。”她推了推他,小心翼翼用氣音道:“你讓開點,我也想看。”
謝無陵一低頭,就看到心上人被擠在懷中,小雞崽兒似的,嬌小孱弱,又可憐兮兮。
離得?這樣近,四周又這樣黑,他只要一低頭,就能吻上她的臉。
或者?,除了吻,還能對她做些其他事。
就如那無數個折磨人的夢境里?,惡劣,過?分,肆無忌憚
“謝無陵。”胸口被輕錘了下。
謝無陵回過?神,喉頭微滾,壓低聲音道:“你個矮,看不著。”
沈玉嬌:“……”
長這么大,頭一回被鄙視身高。
下一刻,身子忽的被男人掰了過?去?,還沒等她反應,一雙大掌從后握著她的腰,直接將她抱起?。
沈玉嬌驚了,手忙腳亂地去?攀假山石。
身后似是響起?一聲慵懶低笑,男人的薄唇貼著她的耳垂:“現在夠高了,能看了。”
沈玉嬌只覺身后抵著的那具身軀滾燙,尤其攬在腰間那條手臂,勒得?那樣緊,仿佛要將她揉進懷里?。
他肯定是故意的。
沈玉嬌雙頰發燙,想與他算賬,注意力卻?被洞外?的場景給吸引——
只見?先前給她引路的宮女,正?腳步匆匆地引著兩人往偏殿而?來。
待到近了,看清那艷妝華服之人的模樣,沈玉嬌霎時變了臉色。
“果然是她。”
男人幾分咬牙切齒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我就知這種一肚子壞水的膿包,不吃些苦頭,便不會?長記性。”
沈玉嬌緊緊咬著唇,心下也生恨。
壽安。
害她一回不成,竟然又想害她,還是在宮宴上!
她到底是已經妒到蠢鈍無腦,還是有?恃無恐到覺得?便是再害她一回,也不會?有?何后果?
“嬌嬌,我替你殺了她吧。”
沈玉嬌心底猛震,連忙偏過?臉:“你別沖動?。”
倆人本就靠的近,她這一偏臉,面對面,鼻尖都險些碰到。
沈玉嬌心跳怦然,剛想往后仰,謝無陵卻?低下頭,黑眸直直盯著她:“反正?你都不要我了,我活著也沒意思,倒不如替你做件好事,除了這個毒婦,往后你也能安安穩穩和裴守真過?日子。”
“胡說些什么。”沈玉嬌皺眉。
“我認真的。”謝無陵道:“我現在出去?擰斷她的脖子,所有?罪責我一人擔著……”
“謝無陵!”沈玉嬌真有?些生氣了,抬手捂著他這張破嘴,咬牙忿忿:“你不氣我,你就活不了么?”
謝無陵只覺捂在臉上的手,又香又軟。
而?她動?怒瞪眼?的模樣,又兇又可愛。
實在是……喜歡得?緊。
“唔唔!”他含糊地喚,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
沈玉嬌也反應過?來,這無恥之徒,詐她呢!
她忙不迭松開手,沒好氣瞪他。
“嬌嬌,看吧。”
謝無陵心里?美?滋滋,秾俊眉眼?也重煥光彩:“你果然還是在乎我的。”
“才沒有?。”
“你有?。”
“沒有?。”
“好吧,沒有?就沒有?,媳婦說得?都對。”
“……”
沈玉嬌噎住。
果然,永遠不要試圖和一個無賴比無賴。
低低說了句“你不許沖動?”,她便不再理他,繼續扒著假山石,朝洞里?往外?看。
這么一會?兒功夫,那三人已走了出來。
“人呢?怎么里?面沒人!”壽安公?主氣急敗壞地質問著那宮人。
那宮人也一臉慌亂:“奴婢…奴婢也不知,按理說應當在里?頭的。”
“廢物!這么件小事都辦不好,要你有?何用!”
“殿下恕罪啊。”
那宮人撲通跪在地上,卻?被壽安狠狠地踢了個窩心腳:“還不快把小安子找出來!”
“是、是……”宮人捂著胸口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
壽安和她的貼身宮女站在原地嘀咕了幾句,而?后一臉不滿地跺了下腳,也轉身離開。
沈玉嬌正?沉臉思考,壽安原本打算搞什么鬼。
謝無陵的臉抵在她肩頭,悶悶不樂:“就這樣讓她走了?”
沈玉嬌心頭也憋屈,卻?無可奈何:“她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害人就該付出代價。”
“哪有?那么容易。”沈玉嬌輕輕嘆氣,見?人走遠了,道:“你放我下來。”
謝無陵不舍得?放,但?沈玉嬌瞪著他。
兇巴巴的。
他嘴角輕捺,在裴守真面前,她可沒這么兇。
偏心眼?。
他邊將她抱下來,邊低聲道:“上回那兩個瘦馬,我都沒碰。但?她們倆死賴著不走,我打算等平安接過?來,讓她們倆負責照顧。”
沈玉嬌:“哦。”
謝無陵:“你生氣了?”
沈玉嬌:“沒有?。”
“嬌嬌,我真沒碰她們,雖說人是我挑的,但?我那是給裴守真挑的。”
謝無陵道:“我潔身自好,從不在外?拈花惹草。不像那個裴守真,你不知道,五月里?我出城辦差,見?他騎馬走在別人花轎旁,張揚得?很!他那個人,成日里?打扮得?光鮮亮麗,招蜂引蝶,我都不想說他……”
他絮絮念叨,沈玉嬌額心突突直跳,恍惚間覺得?謝無陵像極了給昏君吹枕邊風的奸妃。
“謝無陵,你碰不碰她們,我都管不著。”
沈玉嬌雙腳落地,見?他仍筆直站在身前,伸手推開他:“我先前與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心話。與其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不如另覓佳偶,踏實度日。”
“我與你說的那些,也都是真心話。”
謝無陵一把握住她的手,反正?左右也無人,那陣酒勁兒也在發酵,他低頭看她:“我不管,你既親了我,就得?對我負責一輩子。我生是你沈玉嬌的人,死也是你沈玉嬌的鬼。”
他冷不丁提起?那個吻,叫沈玉嬌霎時羞愧難當。
“那…那個……不作?數。”
“憑什么不作?數?難道你那個嬤嬤沒教過?你,親了男人就得?對他負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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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沈玉嬌啞口無言。
早知當初那個吻,能叫他記到今日,那日她就不該那般任性。
面對謝無陵“始亂終棄”般的質問,沈玉嬌咬牙,干脆硬著頭皮,冷下心腸:“你就當我是個負心漢。”
謝無陵:“……”
默了兩息,他道:“除非,你給我點補償。”
沈玉嬌:“……?”
未等她反應,面前之人忽的俯身。
眼?見?那張昳麗的俊臉陡然在眼?前放大,沈玉嬌呼吸屏住,眼?瞳也不禁睜大。
他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的唇,可那個吻,最終落在了在她的額頭。
輕柔,短促。
小心翼翼,如視珍寶。
“你親了我,我也親了你,日后你無須對我負責,換我對你負責了。”
說罷,他又抬起?雙臂,用力抱她一下:“嬌嬌,別忘了我。”
男人沉啞的嗓音自耳廓鉆入,熱息拂過?,沈玉嬌大腦空白。
“我先走了,你晚一步再回去?。”
撂下這話,謝無陵轉身離去?。
沈玉嬌站在黑洞洞的假山里?,愣怔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羞惱地咬著唇,氣得?不輕。
這個登徒子!
輕薄她不說,他竟然還先跑了!
好在沈玉嬌記性不錯,七拐八折,也尋到回正?殿的路。
但?心里?還是氣得?慌,將謝無陵罵了無數遍,覺得?這人定是前世的冤家,這輩子來討債,專門氣她。
她真情實感與他說那么多掏心窩子的話,他倒好,一句沒聽進去?,還占她便宜,還撂下她!
他就不想想,萬一她不識得?路呢?
混賬。
謝無陵就是個大混賬。
沈玉嬌憋著一口悶氣,剛要從偏門進入正?殿,卻?見?廊廡下走來一道修長清雋的身影。
待看清來人模樣,霎時間,那份小女兒姿態的情緒霎時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焦慮心虛。
沈玉嬌腳步頓住,心下懊惱,若是叫裴瑕知道方才的事……
都怪謝無陵,他如何就半點不聽勸。
“玉娘。”
裴瑕朝她t?走來,眉心輕皺:“怎去?了這樣久?”
他見?妻子久去?不歸,又發現殿中謝無陵和壽安也都前后不見?,到底還是按捺不住,尋了出來。
“我……”沈玉嬌眼?睫輕顫,勉強鎮定:“許是貪食螃蟹,肚子有?些不舒服。”
裴瑕在她面前站定腳步,眸光落在她泛紅的嬌靨上:“現下可有?好些?”
沈玉嬌避開他的視線,“好些了,郎君不必擔心。”
生怕他再問,她主動?牽住他的袍袖:“回殿里?吧,我們倆同時離席,叫旁人注意到不好。”
裴瑕瞥過?她的手,嗯了聲,忽又蹙眉:“你的香囊?”
沈玉嬌怔了下,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原本系在腰間的桂花香囊不見?了。
心下陡然浮現一陣慌亂,腦中也飛快回憶著。
更衣的時候香囊還在,難道是被謝無陵擄去?假山時,不慎落下了?
“玉娘?”
手指被捏了捏,沈玉嬌恍神,作?出驚訝模樣:“你不說我都沒發現。可能是更衣時,不小心落下了。左右一個香囊,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丟了就丟了。”
沈玉嬌朝他輕笑:“郎君,進殿吧。”
裴瑕黑眸輕瞇,默了兩息,終是沒再多說,握住她的手:“嗯。”
夫妻倆一同回到殿中。
叔母孫氏見?沈玉嬌落座,忍不住調笑:“整個長安城,怕是再尋不出你們這么恩愛的夫妻了。你就去?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守真一顆心也跟著你跑了。”
沈玉嬌赧然垂眸:“叔母別笑話我了。”
孫氏還要再說,便見?上方,太監總管火急火燎地跑到昭寧帝身旁耳語一陣,昭寧帝臉色遽然一沉,而?后側身看向賢妃。
賢妃的表情也變得?難看,急急忙忙帶著身側宮人退下。
這番動?靜叫殿中眾人紛紛驚疑,這是出什么事了?
沈玉嬌心下也不禁忐忑。
尤其看到謝無陵和壽安公?主的席位仍是空著。
謝無陵比她先走,按理說,應該早就回來了……
“嬌嬌,我替你殺了她吧。”
假山里?的這句話陡然在耳邊回響,沈玉嬌呼吸一滯,他不會?真的做傻事了吧?
“可是身體不舒服?”
裴瑕握了握她微涼的指尖,蹙眉:“你臉色很差。”@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沒,沒事。”
沈玉嬌悻悻的:“大抵還是螃蟹的緣故。”
“那日后至多吃三只。”
裴瑕淡淡道:“貪吃傷身。”
沈玉嬌滿腦子都是謝無陵會?不會?去?殺壽安了,漫不經心頷首:“郎君說的是。”
好在不多時,謝無陵安然無恙歸了席位。
看到那道挺拔的身影時,沈玉嬌懸在嗓子眼?的心也落了下來。
這家伙應當是迷路了。
她這邊松口氣,好巧不巧,謝無陵朝她這邊看來。
四目相對,他嘴角似是頗為得?意地翹了翹。
沈玉嬌一看他這樣,頓時來氣。
他還好意思笑!
占她便宜不說,還害她提心吊膽!還撂下她先走!
斑斑劣跡,倒叫心底那份“辜負他”的愧疚淡了不少。
她沒忍住,狠狠瞪回去?一眼?,而?后低下頭,悶悶往嘴里?塞了口蜜瓜。
全然沒有?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漸深暗的眸光。
【84】
【84】/晉江文學城首發
這?日?直到宮宴結束, 賢妃與壽安公主也沒歸席。
沈玉嬌直覺有事發生,想問裴瑕,轉念一想, 裴瑕一直待在殿中, 知道的比她還少?。
萬一不慎說漏嘴,叫他知道她和謝無陵見過面的事, 那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于是她將這?份疑慮憋在心中,想著過兩日?或許能從舅母口中打聽一二。
夫妻倆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喝了?些酒, 再加上赴宴勞累, 沐浴過后, 沈玉嬌腦袋一沾上枕頭,困意便如潮水般涌來, 眼皮也沉甸甸闔上。
不知過了?多久, 半夢半醒間, 臉頰好似癢癢的, 身上也略沉, 像是壓著一塊巨石。
她閉著眼,嘴里嚶嚀一聲,下意識想去推開那座巨石。
不料巨石長出藤蔓, 將她的手腕束縛住,舉過頭頂。
而后頰邊那陣酥酥麻麻的熱意也往下蔓延, 滑過她殷紅瑰麗的唇,瑩白的下頜, 纖長的頸, 單薄褻衣下虛掩的鎖骨……
濕濕的,熱熱的, 古怪又別?扭。
“唔。”手動不了?,她只能輕扭著身子?,試圖擺脫這?種奇怪的感覺。
可那藤蔓纏繞著,忽又攀上雙蹆,靈活地延伸,朝內側探索。
明明是涼爽秋夜,沈玉嬌卻覺得渾身發熱,額頭也沁出薄薄香汗,她迷糊睜開眼,待看到伏在身前那道黑影,錯愕失聲:“郎…郎君?”
“醒了??”
幔帳中很黑,只聽得男人略顯沙啞的嗓音。
沈玉嬌這?才驚覺褻衣已被扯開,那纏著雙腕的不是藤蔓,而是男人寬大?的手掌。
剛想再問,男人挺拔身軀抵了?上來,他低頭伏在她耳側:“沒想吵醒你。”
噴薄的熱息拂過耳廓,沈玉嬌纖長的眼睫顫了?顫,又聽他道:“既然醒了?,那便正好。”
正好什?么,他沒說明,而是付諸行動,薄唇含住她的耳垂。
沈玉嬌的心跳霎時加快,低聲訥訥:“很晚了?。”
“明日?休沐,不用上朝。”
沈玉嬌覺得這?話有些耳熟,他好似說過,然而不等她記起,蹆便被分開。
“玉娘。”黑暗中男人低喚她一聲,而后牢牢堵住她的唇,窄腰沉下。
剎那間,骨酥魂蕩,肉浮魄飛。
沈玉嬌睜大?了?眼,想發出聲音,卻被男人的唇舌攪得意識混沌。
藤蔓牢牢將她纏繞著,仿佛將她釘牢在床榻之上,她不得動彈,只得無力嗚咽著,承受著這仿若無休止的跶伐。
“玉娘。”
“玉娘……”
恍惚間,好似烈日?下的寒冰,逐漸融化。
良久,沈玉嬌陡然睜開眼:“不…不行。”
裴瑕摁住她的腰,啞聲:“我已飲過避子?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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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嬌的腦袋還處于一片空白,聽到他這?話,半晌才反應過來,避子?湯?他喝?
好不容易待氣息緩和,她推了?推他的胸膛,還未問一句避子?湯的事,男人又覆上來。
沈玉嬌驚愕:“你…你怎么?”
“許是今夜有些醉了?。”
他安撫般親了?親她的眼皮,窄胯邊不疾不徐地動,邊吻走她頰邊的汗,沉聲誘哄:“乖玉娘,再縱我一回。明日?我去將孩兒接回,你安心睡覺便是。”
話音落下,也不等沈玉嬌回應,他便掐緊掌心那把纖細口口,再次放肆口口陷口,橫口口撞。
真?真?是柳稍露,滴花心動。
正情濃,鴛鴦枕上,不覺至天明。
待到沈玉嬌昏昏轉醒時,已是午后黃昏,錦帳殘留幾分蘭麝香。
她從榻上坐起,低頭觸及口口桃痕,又想到昨夜他的失態放縱。
到最后驟雨停歇,他口口得很用力,仿佛要將纖月要掐斷般。
“玉娘,你是我的。”
他說著,低啞語氣透著幾分偏執冷冽。
她來不及多想,徹底脫力昏睡過去。
現下想想,太不對勁。
難道真?是醉酒的緣故?可他先前吃醉了?,也不這?樣。
“娘子?,您醒了?么?”
屋外響起婢子?的輕喚:“已是申時了?,您可要起身吃些東西?”
沈玉嬌詫異,她竟睡了?一個白日?。
再看窗欞外黃昏籠罩紫薇花,她應了?聲:“端水進來吧。”
白蘋和冬絮很快端著溫水巾帕進來,替她盤發時,瞧見耳后脖間那藏不住的紅痕,婢子?們?面面相覷,皆紅了?臉。
沈玉嬌也從黃澄澄銅鏡中瞧見,心下懊惱,他怎的這?般不注意,竟在脖間都落下了?。
這?叫她怎么出去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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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纖玉指扯了?扯衣領,她強忍著面上熱意,若無其事般問:“小郎君回來了?么?”
“回來了?,郎君用過午膳后,便親自去將小郎君接了?回來。”
白蘋手拿雕花牙篦,沾著茉莉香的刨花水替她梳發:“小郎君剛吃過奶,這?會?兒在側屋睡得香甜呢。”
沈玉嬌放了?心,靜了?片刻,到底沒忍住問了?句:“那郎君他……在哪?”
他昨夜那般孟浪放縱,現下想想還有些氣悶,但又按不下心頭好奇。
白蘋見她問起,掩唇輕笑?:“郎君在書房。晚膳時分快到了?,他應當也要來了?。”
沈玉嬌:“……”
現下一想到裴瑕的書房,她腦中便全是些亂七八糟的不堪回憶。
又想到再過一個時辰,他又要來房中,她雙蹆都隱隱發酸。
從前他也不這?樣。
自打書房那日?,幾乎夜夜都不叫她空著,再這?樣下去,她都要搞幾幅補藥吃了?。
腹誹歸腹誹,日?頭一落山,院里掌起燈,裴瑕也杳然而至。
身量修長的男人,一襲青袍,俊眉修目,不言不語時,清清冷冷,宛若道觀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t?火的仙君。
可視線一旦對上,那看似平靜的漆黑狹眸,卻暗藏著隨時能將她吞噬的無盡慾念。
沈玉嬌有些怕他了?。
他走過來,她抱著孩子?下意識往旁躲了?躲,嘴上輕聲道:“郎君回來了?。”
裴瑕看出她的局促,又瞥見她垂首間,那截白膩脖頸上的一抹紅痕。
是他落下的。
他眸色微深,默了?片刻,自顧自在榻邊坐下,平靜開口:“今日?從外祖父家回來時,順道去了?趟二皇子?府中,打聽到一些事。”
“昨夜宮宴的事。”
“!”
沈玉嬌眉心一跳,朝他看去。
裴瑕朝她抬手:“坐過來,我與你說。”
沈玉嬌:“”
遲疑片刻,她還是走了?過去。
反正孩子?還在懷中,諒他也不會?胡來。
她在裴瑕身邊坐下,聞到他身上淡雅好聞的檀木香氣,思緒恍惚了?一瞬,才問:“昨夜到底發生了?什?么?”
“壽安公主不慎失足,跌下荷花池。”
稍頓,他嘴角輕扯了?下:“險些喪命。”
實在可惜。
秋日?池水枯涸,若是夏日?,或許是另一番結果。
沈玉嬌呆住,片刻才尋回嗓音,期期艾艾:“好端端的,怎么…怎么會?跌進荷花池?”
“具體原因?不明,但與她一起跌入池中的,另有一名宮女?一個太監。”
沈玉嬌眼波閃動著,心下陡然浮現個猜測。
不,都不用猜,定是謝無陵做的了?。
那家伙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但將公主丟進荷花池里,萬一壽安真?的死在池子?里……
沈玉嬌一陣后怕,抱著孩子?的手也不禁收緊。
懷中的棣哥兒似是被弄得不舒服,奶聲奶氣“嗚”了?聲。
她連忙回過神,輕拍著孩子?,也感受到裴瑕直直落在頰邊的目光:“你昨夜離席不久,壽安也跟了?出去,你可曾遇上她?”
沈玉嬌呼吸微窒,好在有孩子?做遮掩,她低著頭,嗓音輕軟:“她興許是去了?別?處,我并?未見著她。”
“是么?”
“嗯。”沈玉嬌說著,將孩子?往他身前送了?些,轉移著話題:“郎君你看,孩兒是不是又胖了?些?”
這?話題轉得生硬,裴瑕盯著她閃躲的眉眼,沉默良久,終是挪開,看向孩子?。
“是,胖了?些。”他說著,修長指尖輕撫過孩子?的眉眼:“像你。”
“郎君是說我胖了??”
“我是說孩子?愈發像你。”
裴瑕失笑?,忽而又往沈玉嬌身上打量一遍,薄唇輕抿:“你不胖,還須再吃些。”
明明只是一句簡單的話,許是昨夜放縱的酸疼還殘留著,這?打量的目光連同這?話都無端曖昧起來。
一時間,夫妻倆安靜下來,里間的溫度卻好似逐漸悶熱。
“玉娘,我……”裴瑕沉沉開口。
“我…我看棣哥兒餓了?,我先抱他去喂奶。”
“……”
看著她抱著孩子?慌張躲開的身影,裴瑕眉宇間浮起一絲無奈笑?意。
而那笑?意又很快斂起,他單手撐著額角,盯著鎏金香爐冉冉升起的青煙,神情漸冷。
雖然明白不應那般放縱,然而一想到她昨夜可能與那謝無陵私下會?面,濃濃的妒火燒得心口都發疼。
更叫他難以自持地,一遍遍地索取,宛若標記領地的雄獸,恨不得從她的發絲到足尖,在她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留下他的烙印與氣息。
也只有在那鴛鴦交頸,粉汗相融時,他才覺得她完完全全屬于他-
壽安公主失足落水的消息,很快就成為長安各大?世家私下熱議話題之一。
有人說公主是喝醉酒了?,才不慎落水。
有人說是她去撈月亮,有人說她是看到小宮人落水,出手相助……
眾說紛紜,除了?當日?夜里的親歷者,無人知道事實的真?相是如何。
就連賢妃也不知。
壽安大?病痊愈后,提起那日?的事,只說是醉酒踩空了?臺階。
賢妃見她小臉慘白,既心疼又生氣,指著她道:“再過不久,南詔大?王子?便要來長安迎親,你這?段時間就給我安分待在宮里養病,哪里都不許去!”
撂下這?話,她叮囑左右宮人好生照看,便揚長而去。
水晶珠簾“嘩啦啦”得碰出脆響,壽安形容憔悴地躺坐在床上,一會?兒想到那討厭的南詔王子?即將來臨,一會?兒又想到中秋那晚,那個看不清臉的高?大?男人。
他的手勁兒那樣大?,將她的腦袋摁在刺骨冰冷的池塘時,分明是想下死手。
可他最后還是松了?手,沒溺死她,而是反腳將她踢進了?池塘里。
肋骨處,至今還隱隱作?疼。
她雖看不清他的臉,卻看到他的個頭很高?。
那樣高?的個子?,突然偷襲她,還有被打暈的小安子?……
那人分明是在幫沈玉嬌!
不會?是裴守真?,裴守真?絕不會?做那等背后傷人之事。
何況,他那樣溫文爾雅的君子?,便是再惱恨她,怎會?對她一個女?子?下重手。
可除了?他,還會?有誰在宮宴之上,寧愿冒著謀殺皇族的風險,也去幫那個沈玉嬌?
壽安擰著眉頭想了?許久,末了?,她坐起身,面沉如水地吩咐宮人:“你去,將中秋宮宴的賓客名冊給我謄一份來。”
左右這?些時日?,她禁足宮中不得出去,那便挨個一一排查。
她就不信尋不出一絲蛛絲馬跡!-
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漸冷,裴瑕也逐漸忙碌。
他博聞強記,學貫古今,又能言善辯,昭寧帝從一開始每五日?招他一次侍讀講學,逐漸變為三日?一次,后來又變成每日?都要召見裴瑕。
據昭寧帝所說,裴瑕與他講學議政時,總叫他記起當年的沈文正公——
沈玉嬌的祖父,沈丞相。
雖然沈丞相當年請辭,是因?政見不同,失望而辭,但昭寧帝經常會?想念那位老師。
那是真?正的一等清流,嘔心瀝血教他許多為君為人的道理,也為他的江山鞠躬盡瘁奉獻了?大?半輩子?。
可惜,他最后還是負了?老師。
慶幸的是,老師的孫女?婿,尚能伴駕左右,且聰明通達,半點不遜于沈文正公,昭寧帝心頭甚是安慰。
唯一叫昭寧帝不喜裴瑕的一點,便是裴瑕與二皇子?交往過密,有涉及黨爭之嫌。
且太子?巡河被刺一案,也有了?眉目,種種證據直指皇帝的親舅父,應國公孫家。
而孫家,與三皇子?是一條線上的。
昭寧帝有時覺得可笑?,他尚值壯年,賓天尚早,可他后宮妃子?、膝下兒子?、朝中臣子?,已經開始算計他身下這?把龍椅,一個個盼著他快些死了?。
他拿著那些證據,問裴瑕:“守真?以為朕該當如何處置?”
裴瑕略略看了?眼,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清正模樣,抬手挹禮:“若陛下以君主身份問臣,臣便答,以大?梁律法處之,還太子?殿下一個公道,還那日?宴上護主犧牲的禁衛們?一個公道。若陛下是以父親、以外甥的身份問臣,清官難斷家務事,且陛下心底應當已有答案,何須臣一個外人在此?置喙您的家務事。”
昭寧帝扯唇:“裴守真?,你啊你。”
這?年輕后生,與沈文正公還是不同的。
若是老師還在,定要板著臉講一堆道理,訓斥他一頓。
老師早與他說過,他這?個舅父太過貪婪,不堪重用。
可那是他的親舅父,相較于先帝,舅父更像是他的父親,曾于他微末之時,給予他無盡的關愛。
生母臨死前,也拉著他的手道:“瑞兒,你就舅父這?一個親人了?,日?后……連同對我的那份孝敬,好好孝敬你舅父。”
終究還是不忍。
昭寧帝在心里道,這?是最后一次,若是下回舅父再犯下大?錯,他絕不再容忍。
雖并?未追究應國公,昭寧帝卻尋了?個由頭,狠狠訓斥了?三皇子?一頓,又接連貶謫三皇子?手下心腹——
他本來還想貶謫那個叫謝無陵的小子?,朱筆即將落下時,裴守真?在旁,不經意提了?句:“這?人來歷,臣也有所耳聞。雖是個卑賤妓生子?,卻有顆忠君為民之心,在寧州參軍時,除了?不少?水寇,頗得鎮南侯賞識。”
昭寧帝的筆尖停頓。
正如裴瑕預料的一般,昭寧帝緩緩掀眸:“他是妓生子??”
這?一問,裴瑕便知他的揣測不錯。
謝無陵的確是隨了?幾分先皇后的長相。
“是。”裴瑕道:“據臣所知,他生母乃是秦淮河畔一名船妓。”
昭寧帝沉下眼眸,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他眉目緩緩舒展。
“既是上戰場殺過匪冦的將士,于國有功,朕便網開一面,不與他計較。”
朱筆繞過“謝無陵”三個字,隨意圈了?另一位小官的名字。
上位t?者筆尖一改,便是下位者命運的一次轉折。
裴瑕站在旁側,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
這?一回,就當還了?中秋宮宴那晚,謝無陵替玉娘出的那口惡氣-
十?月初,草木搖落,金風肅殺。
長安城里最大?的熱鬧,莫過于南詔王子?安西佑,騎著大?象來長安城迎親。
那幾頭大?象披著錦繡織成的掛毯,兩邊象牙雪白修長,健壯高?大?,威風凜凜。
進城那日?,大?街小巷的百姓們?都擠到朱雀大?街上看熱鬧。
沈玉嬌雖也感興趣,但一想到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還是待在后宅之中,等著夏螢和秋露看完熱鬧,回來給她復述。
“娘子?你是沒看到,那十?頭大?象一個個比咱們?屋頂還要高?,那腿有這?么粗!一腳踩死一個都不夸張!”
“那南詔王子?丑倒是不丑,但說好看嘛,也不好看,留著一把大?胡子?,顯得年紀大?。”
“不過他們?南詔也真?是窮,我看他們?帶來的聘禮,也就八十?多抬,他們?這?回可是娶公主呢,怎的這?么寒酸。”
夏螢和秋露兩婢性情活潑,又都生著一張巧嘴,說起熱鬧時手舞足蹈,繪聲繪色。
沈玉嬌聽得這?些,心里只暗想著,壽安快快嫁了?吧,不然留在長安城里,終究是個隱患——
偏還是個殺又殺不得,除又不好除的隱患,實在令人頭疼。
頭疼的也不止沈玉嬌一人,宮里的賢妃看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壽安公主,也很頭疼。
“我不嫁,我不嫁!”
“那個安西佑又老又丑,他都三十?了?,都可以當我父親的年紀了?!”
“母妃,我求求你,你和父皇商量下,換個人嫁給他吧?不然…不然從宗室里挑一個郡主縣主,或者找個宮女?,對,尋個宮女?封個名號,嫁過去就好了?。”
“母妃,你就我這?么一個女?兒,我可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就舍得讓我去那種蠻荒之地吃苦受罪么?你若真?的這?般狠心,我倒不如現在死了?算了?!”
壽安公主手里揪著白綾,哭得歇斯底里,聲淚俱下。
賢妃心頭不是沒有動搖,但一想到圣旨已下,且裴守真?那邊圣眷正濃,欠他的交代若不應踐,他定然也不愿再輔佐二皇子?。
兩相權衡,賢妃硬下心腸,看向壽安:“你若真?的想尋死,那我也不攔你,你盡管去。但你若還想活,就給我安心待嫁,別?再胡鬧,我會?盡我所能給你多備些嫁妝,保管你嫁去南詔之后,也能錦衣玉食地過完余生。”
“母妃,母妃——”
壽安公主驚駭大?喊,賢妃卻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金碧輝煌的宮殿中,一時只剩下壽安不甘的啜泣。
也不知跌坐在殿中許久,幾名宮婢入內,收拾那散亂一地的杯盞、被打翻的桌椅、以及那條捏得皺巴巴的白綾。
“公主,您乃金枝玉葉,可千萬保重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一位宮婢低聲說著,在壽安驚愕的目光里,她抽出壽安掌心那條白綾,又迅速地往她手中塞了?張紙條-
給南詔王子?的接風宴,一直到深夜才結束。
裴瑕回到裴府后院時,沈玉嬌已然熄燈沉睡。
待到身后纏上男人結實的長臂,她嗅到那熟悉安心的味道,也沒睜眼,只夢囈般喃了?聲:“郎君……”
她這?反應,叫裴瑕很是受用。
將那嬌小身軀完全裹在懷中般,他高?挺鼻梁貼著她的后頸:“嗯,是我。”
沈玉嬌困得很,順從地往他懷里靠了?靠,迷迷糊糊問:“什?么時辰了??”
“過子?時了?。”
“……那很晚了?。”
沈玉嬌道:“快些睡吧。”
見她困意倦濃,且今夜酒宴上應酬也有些疲累,裴瑕也沒做其他,抱著她,下頜抵在她的額發。
剛要闔眼,忽又想起一事,他問:“玉娘,可想去冬狩?”
沈玉嬌困得迷糊,現下只想睡覺,于是無意識地嗯嗯了?兩聲。
裴瑕:“……”
罷了?,還是明日?再問。
但無論如何,他都要將她帶在身邊,方?才安心。
翌日?裴瑕下朝歸來,再次提及冬狩之事。
沈玉嬌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怔:“我隨你一同去?”
裴瑕:“此?去來回近十?日?,我與陛下請示一番,他應當能許以恩典。”
“十?日?啊。”沈玉嬌蹙了?蹙眉:“這?也太久了?。”
忖度兩息,她終是搖頭:“罷了?,我還是不去了?,怎好將棣哥兒一人留在長安。郎君,你自去便是。”
她舍不下孩子?。
裴瑕舍不下她。
“孩子?可托付給舅母,或是送去族伯府中,他們?皆可代為照看。”
“若是照看一兩日?,哪倒還好。這?一去就是十?日?,太久了?,那多不好意思。”
沈玉嬌仍是搖頭,雖說她也許久未曾體驗過跑馬狩獵的暢快,但大?抵當了?母親的人,對孩子?總是有一份牽掛。一想到要與棣哥兒分離這?樣久,她便已經開始牽掛起來。
“郎君,你安心伴駕便是,我與孩兒在府中等你回來。”
裴瑕默了?兩息,看她:“難道有了?孩兒,你就……”
只牽掛孩子?,不牽掛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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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晉江文學城首發
話到嘴邊, 未免有與孩子爭風吃醋之嫌,于是他改口:“自誕下孩兒,你便一直在府中, 不曾出門游玩。如今孩兒快八個月, 也該松泛一下,出門透透氣才是。”
話說到這份上, 沈玉嬌還有何不懂。
分明就是他想她陪著一起。
腦中忽又想起上次他出遠門時,白蘋說的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去歲那場洪澇意?外,看來真給他留下了陰影。
只是孩子這邊……
糾結一番, 她走到裴瑕面前, 主動握住他的手:“我知曉郎君心頭顧慮, 但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你如今簡在帝心, 日?后?隨君伴駕, 外出辦差都?是常有的事。難道次次都?向陛下求恩典, 將我帶在身旁?便是陛下允許了, 傳出去也不好。知道的說我們夫妻恩愛, 公不離婆,秤不離砣,不知道的要我說不明事理, 為?著兒女私情耽誤郎婿的公務。”
這世道,無論何事, 有女人怪女人,沒女人還要怪女人。
為?了少挨些罵, 只能盡量去寬容、去大度、去理解, 保持乖巧、安分、賢惠,總之, 多做多錯,不做雖錯,但能少錯。
“且我有許久沒騎馬,射術也荒廢了,跟著你去湊這個熱鬧,若是連只兔子都?射不中,反倒招人笑話。”
說到這,沈玉嬌想起什么,朝他彎眸:“等明年吧,明年棣哥兒交給我母親帶著,你、我,還有我兄嫂,我們四人一起去樂游原踏青跑馬如何?”
裴瑕眉心微動,又見她提到樂游原跑馬時,明澈眼眸中的歡喜與期待,實?實?在在,并非作偽。
也是,隨著皇家儀仗一同出游,規矩繁多,束手束腳,哪比得上與親人一同出游來的自在。
“那這回,你真的不去?”
“不去了。”沈玉嬌放軟語氣,勾了勾他的掌心:“你安心去,爭取多獵些獐子、野鹿回來,若能獵回一兩?張好皮毛,正好給棣哥兒做件小襖。”
裴瑕失笑。
便是真打了好皮毛回來,也先緊著給她做圍脖,哪輪到那小家伙-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時出郊,以示武于天。
轉眼到了冬狩之日?,此次南詔王子和壽安公主也一同隨行。
昭寧帝有意?給這對未婚夫妻制造相處的機會,好叫壽安能甘愿嫁去南詔。
往常這種熱鬧,錦華長?公主也必不缺席,可臨出發前,她忽感風寒,便留在了長?安。
出發前夕,沈玉嬌早早替裴瑕準備好弓箭騎裝,以及十日?間用的香丸等日?用雜物?。
當?夜床笫之間,夫妻倆也不免親熱一番。
也不知是要分別十日?極為?不舍,亦或是情到濃時難以自持,不知不覺又折騰到半夜。
翌日?沈玉嬌醒來,一照鏡子,身上深深淺淺的歡好痕跡,直叫人面紅耳赤,不堪直視。
特地尋了件高領衣衫將脖頸遮住,她才抱著棣哥兒去門口送裴瑕。
“棣哥兒,爹爹要出門狩獵了。”
沈玉嬌低頭看著孩子,溫婉眉眼間滿是柔和:“快與爹爹說,讓他給你打兩?件皮毛回來做新衣。”
八個月的小嬰孩已能發出些簡單音節,小家伙似是真聽懂了,睜著一雙水洗葡萄般的大眼睛,巴巴看著裴瑕,小嘴吧唧:“嗚嗚~呀!”
裴瑕冷白臉龐也浮現慈父的溫和,抬手捏了捏孩子的小臉,道:“爹爹給你獵些好皮毛,但你在家也要乖乖的,不許鬧你阿娘,知道么?”
棣哥兒眨巴眨巴眼,張著小嘴:“啊,啊~~呀呀!t?”
他一張嘴,晶瑩清亮的口水又淌下來。
裴瑕笑了:“我便當?你應下了。”
棣哥兒見他笑,嘴巴一咧,也笑起來:“呀呀!”
瞧見父子倆有來有回的,沈玉嬌心下也一片柔軟,將孩子遞上前:“你再抱抱他好了。”
裴瑕沒拒絕,接過孩子,又低頭親了親。
再將孩子還給沈玉嬌時,那雙幽深黑眸定定看向她的臉。
沈玉嬌:“……!”
這眼神她可太熟了。
腳步下意?識往后?退,腰卻被?長?臂勾住。
雖沒有親吻,卻是連人帶孩子,一起被?他攬入懷中。
“玉娘,在家等我回來。”
男人沉金冷玉的嗓音貼著耳畔響起,沈玉嬌心下微動,而?后?很輕地應了聲:“好,我等郎君。”
直到那道清雋身影再看不見了,沈玉嬌才緩緩收回目光。
懷中的小家伙還咧著嘴,沒心沒肺地淌著口水笑。
沈玉嬌心底卻生出一陣淡淡的離別悵然。
不過這份悵然很快也壓下,她抱著孩子回去,心下寬慰著自己?,不就?是十日?。
日?子一天天過起來很快的-
不知不覺,三日?過去。
這三日?沈玉嬌都?待在府中,算賬逗娃,看書繡花,除了晚上用膳與夜里獨眠時,身側空落落的,感覺缺了什么,日?子也算得上平淡安逸。
裴瑕離府的第四天,是個暖陽高照的大晴天。
天空瓦藍,云朵潔白,微風不燥,無比舒適,這樣的天氣若繼續宅在府中,倒顯得辜負天公了。
就?在沈玉嬌思索著,是帶著棣哥兒去外祖母那兒串門子,還是去勇威候府姨母家拜訪,嫁去王家的五娘子裴漪登了門,并帶來一個消息——
三娘子裴彤病逝了。
“是五日?前的事,我母親給我寄的信上說的。我尋思著六兄去了驪山冬狩,阿嫂這邊應當?還不知這事。”
沈玉嬌啞然。
她的確不知。
自打搬來長?安,洛陽舊邸與聞喜老?宅的消息,都?是直接送到裴瑕手上。
裴瑕知道她不想與那邊太多牽扯,是以偶爾揀一兩?件事與她說,凡是他覺著可能會叫她心煩的事,只要她不主動打聽,一概傳不到她耳中。
這算是夫妻之間的一個默契。
但裴漪不知這個默契,她只知沈玉嬌是裴氏宗婦,又是長?房嫡媳,府中庶妹病逝這樣的事,自是要與她說一聲的。
且裴漪出嫁前,裴三爺和裴三夫人私下也與她透露過,裴彤之所以被?打發去莊子,皆因她起了壞心眼坑害長?嫂。
裴漪想,如今裴彤不得善終,于沈玉嬌來說應當?是件大快人心的喜訊。
但面前溫婉端莊的年輕婦人并未顯露半分痛快喜色,她只垂著眼睫怔愣片刻,而?后?輕輕點了下頭:“知道了。”
就?這樣么?
裴漪微詫,若非知道爹娘不會誆她,她都?懷疑裴彤是否是阿嫂的仇人了。
倘若沈玉嬌能聽到裴漪的心聲,大抵會答一聲,是仇人。
但大仇得報,并無多少快意?——
剎那間,心里是痛快了。
可痛快之后?呢?已造成的傷害無法磨滅,報仇的意?義?,也只是求一個心里的公道。
何況她早知曉裴彤的下場,現下聽到,內心并無太多波瀾,唯有一種塵埃落地之感。
哦,總算到這一日?了。
“她的喪事,府中自有人操持,不必我們操心。”
沈玉嬌端起茶盞淺啜一口,又語重心長?看向裴漪:“倒是你,這些時日?,不要太悲,也不要太喜。”
裴漪微怔,而?后?輕垂眉眼:“阿嫂,我知道的。”
大抵在長?安太過孤單,裴漪對這位溫柔和氣的嫂子也生出幾分親近依賴,如今四下沒人,她也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其實?當?初,知曉這門婚事落在我頭上,我不愿嫁的。”
從前王煥聞去聞喜,裴漪見過王煥聞與裴彤相處時的模樣,年少慕艾,裴彤明艷張揚,比她這恬靜寡淡的性子,實?在討喜得多。
“但我爹娘都?說這是一門難得的好親事,若是錯過,我要后?悔一輩子。”
裴漪眼底閃過一抹迷惘,訥訥道:“他們總不會害我。”
婚嫁之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哪怕她有所顧慮,但還是得聽從父母的安排,歡歡喜喜頂下裴彤的婚事,嫁到這長?安城來。
沈玉嬌看著裴漪年輕嬌嫩的臉龐,恍惚間,好似看到幾分從前的自己?。
或者?說,還有無數個,像她們這樣養在深閨、盲婚啞嫁的小娘子。
是否情投意?合,不重要,是否門當?戶對,最?重要。
反正日?久天長?,總能培養出幾分情,至于是男女之愛,還是習慣親情,并無所謂。
“如今都?嫁過來了,還想這么多作甚?”
沈玉嬌將青玉碟中的豌豆糕往裴漪面前推去,輕笑道:“今日?天氣這樣好,我正想著出門逛逛呢。你若有閑暇,隨我去趟東市?”
裴漪聞言,自是無有不好,捻了快糕點吃罷,便與沈玉嬌一道出門。
東市是富人云集之地,賣的大多大梁本土商品。西市胡商眾多,賣的物?品新奇也便宜,是尋常百姓常逛之所。
裴瑕已在永寧坊附近購置了一套宅子,各式家具也都?準備妥當?,就?等沈玉嬌的父母兄嫂歸來,讓婢子們打掃一番,便可入住。
沈玉嬌想著他們回來時已是寒冬,諸如冬衣、鞋襪、被?褥等日?用品,自己?采買總比下人們更為?貼心。
且她如今靠著那幾間商鋪的整改,多賺了不少利潤,她將那多出來的利潤分作三份,一份留做家用,一份給棣哥兒存媳婦本,另一份自己?當?小金庫。
此次采買,她便是拿小金庫里的銀錢,這種攥著自己?賺來的銀錢買買買的感覺,實?在叫她心里無比舒坦。
裴漪本不想買,見她買了這好些,也忍不住挑揀起來。
不知不覺逛了兩?個時辰,到達一家成衣鋪子,沈玉嬌有些累了,便在樓上雅間歇腳。
裴漪卻是被?勾出癮,仍興致盎然地在樓下挑。
夏螢邊給沈玉嬌捶背,邊笑:“出門前五娘子還說不買,現下買得比娘子您還勤。可知在買東西這事上,女人的嘴最?是信不得的。”
沈玉嬌難得出門,還不帶孩子,好似也回到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心情也頗為?愉悅,與夏螢調笑道:“就?是不知王府每月給她多少月錢,我看今日?,她起碼花出大半年的月例了。”
“那也沒關系,王郎君可是在吏部當?差,誰不知那塊兒的油水最?足了。”
“瞧你這嘴。”沈玉嬌嗔她一眼:“在外頭可不能亂說,知道么。”
“知道啦,這不是只有奴婢與娘子,沒有外人嘛。”夏螢俏皮吐了下舌頭,心下又想,吏部油水足,本就?是人盡皆知的事,要不然那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往吏部跑呢。
主仆倆又閑聊兩?句,忽的門外傳來兩?下敲門聲,而?后?鋪子里的繡娘探出一個腦袋:“娘子,您妹妹選了三套裙衫,正糾結該選哪套呢,您方便下樓替她掌掌眼么?”
沈玉嬌失笑,看向夏螢:“我是懶得動了,反正我的衣裳大都?是你幫我挑的,你也去幫她挑挑吧。”
夏螢笑吟吟應下:“奴婢定不辱使命。”
她出了門,那繡娘緩步入內,看著桌上的茶水:“可要給娘子再添些?”@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客氣笑了下:“不必了,我再坐會兒也下去了。”
繡娘應諾一聲,上前收拾著茶盞和糕點盤。
沈玉嬌見狀,心下嘟噥,她這還沒走呢,怎么就?著急收拾茶盞碟盤,這不是趕客么?
不過這種小事,她也不愿計較,身子還朝旁讓了讓,方便繡娘收拾。
那繡娘忽然道:“娘子,地上的耳墜兒是您落的么?”
沈玉嬌啊了聲,低頭朝地上看去。
印著團花紋的深紅色地衣上干干凈凈,哪有什么耳墜兒。
“并沒有……啊!”
后?頸猛地挨了一記手刀。
徹底失去意?識前,沈玉嬌只看到那繡娘面無表情的臉。
……
再次醒來,是一陣劇烈顛簸。
沈玉嬌忍著疼意?睜開?眼,只見她在一輛光線昏暗的馬車里,手腳都?被?麻繩縛住,與她一起的還有另外五個年輕清秀的小娘子,也都?捆著手腳,堵著嘴。
有的尚在昏睡,有的已經醒來,驚慌流淚。
沈玉嬌看向身旁的小娘子,一張嫩生生的面龐,估摸十三四歲,大眼睛里噙滿淚水。
四目對視,小娘子像是看到同伴般,晶瑩淚水“啪嗒”就?落了下來。
也虧得去歲一路逃亡的經歷,洪澇、瘟疫、死人堆里都?活過來,如今這情況對沈玉嬌來說,糟糕,卻不至于糟糕到驚慌失措——
只是不知誰那么大膽,敢在東市熱鬧的鋪子里,將她打暈拐賣。
若是尋常的拍花子,絕不t?會挑在那種地方下手,風險太大,得不償失。
只能說,有人蓄意?害她。
而?她當?下能想到,最?為?嫉恨她的,便只能是壽安公主。
可壽安不是都?要嫁人了?且此次冬狩,她也一并前往驪山了。
種種疑惑在腦中涌動,沈玉嬌胡亂想了片刻,暫時壓下疑慮,審視著眼下的情況。
馬車門窗都?被?封住,看不清如今到了哪。
眼前這些少女,應當?也是被?拐賣而?來。
環顧一周,她沉了口氣,朝身側大眼睛的少女俯身,低下頭顱。
那小娘子嚇了一跳,待看到她的嘴巴鼓動著,忽然明白什么,連忙活動著手指,將沈玉嬌口中堵著的布捏住,扯掉。
嘴上沒了阻攔,沈玉嬌投桃報李,忙用嘴將那小娘子口中的布也扯掉。
馬車里另外醒著的兩?個小娘子見狀,宛若看到救星,眼睛都?亮起來,嘴里發出“嗚嗚嗚”的求救。
雖不知外頭是個什么情況,但沈玉嬌知道單靠她一人,肯定逃不出去。
人多力量大。
何況同為?女子,既上了同一輛馬車,她也做不到獨善其身,見死不救。
她彎著腰,將那兩?人堵嘴的布也都?叼走。
“阿姐,多謝你……”那大眼睛的小娘子嗚咽道。
“先別出聲,聽我說。”
沈玉嬌面色沉靜,烏眸定定看向她們三人:“我看了一圈,我們幾人容色都?算不錯,照這情況八成是要賣進?秦樓楚館……你們先別哭,莫要打草驚蛇。繼續聽我說。”
“目前不知外頭有幾人,若人數不超過三個,我們六個人或可一搏。若人數超過三,力取定是不成,只能找準時機再逃。”
說到這,她轉過身,將后?背捆著的手露出來,低聲道:“勞煩你們用牙幫我解開?,我看那封窗的鐵皮卷了邊,沒準能掰開?看看外頭的情況。”
另三位小娘子都?是頭一次陷入這般險境,醒來之后?六神無主,只知擔驚受怕地掉眼淚。
如今見車里有位沉穩冷靜的姐姐,霎時像是尋到主心骨,忙不迭照她說的去做。
三個人彎著腰,互相配合著,以牙去解繩結。
待見到沈玉嬌腕間束縛松開?,三人皆是一喜:“阿姐,好了!”
聽到她們異口同聲齊喚自己?阿姐,沈玉嬌心尖一軟,朝她們點頭,低聲道:“你們稍等,我先看外頭情況,再替你們解繩。”
“好。”三人應道。
沈玉嬌抬手想摸頭頂的簪子,一摸才發現身上值錢的珠寶首飾都?被?摘了,就?連身上錦緞制成的外衫也被?扒走,如今披著一條不知從哪來的粗布麻衫。
這群可惡的拍花子。
她心下低咒,想了想,拿那堵嘴的布裹住手指,去掰窗角那生銹卷邊的鐵皮。
也不知是逃亡一路鍛煉出來的力氣還在,還是人在危機之中總能爆發尋常沒有的戾氣,那鐵皮真叫她朝外掰變形,凹出來一個小小孔洞。
只見窗外是一片茫茫荒野,血色殘陽在天邊殘留一道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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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嬌蹙眉,而?后?轉身對身后?三位小娘子道:“我被?打暈時,約莫申時。看外頭那夕陽,現下估摸快到戌時。你們呢,可還記得失去意?識時,是何時辰?”
“我是昨日?酉時,給我阿娘送繡線的路上被?人捂了嘴。”
“我家是賣豆腐的,我爹病了,我替我爹去送豆腐,一個老?婆子說她的荷包丟了,讓我幫她找。找到一個巷子里,我就?被?打暈了,那個時候……差不多是午時!”
“我是在家,我舅父說給我尋了戶人家,拉著我去相看。然后?我就?……”
那大眼睛的小娘子又流下淚來,泣不成聲:“我是吃過午飯被?拉去的,差不多是未時。”
與旁人被?拐不同,她是實?實?在在被?親人賣了。
沈玉嬌雖不知這小娘子有何凄苦身世,抬手替她擦了淚,又安慰道:“別怕,只要我們能逃出去,我會想辦法替你做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稍頓,又補充:“也會給你尋個落腳處的。”
那小娘子見她遇事不驚,氣度不凡,也猜到她定是有來歷的,忙感激道謝。
沈玉嬌道:“現下看來,我是你們之中最?晚失去意?識的那個,若是將我裝車便出城,一般馬車每個時辰能跑八十里,如今跑了近兩?個時辰,也就?是一百六十里。”
“長?安出城共有十道門,除了重玄門專供皇家所用,其余九道門里,春明門離東市最?近。從長?安往東一百六十里是臨潼地界,往西是咸陽,往北是涇陽,往南是秦嶺大山,再南便是去湖廣……”
她嘴里喃喃道,轉身又朝窗外那個洞看了眼,最?后?一絲霞光也落下,天色徹底變得灰濛濛。
沈玉嬌揉著還隱隱作疼的后?頸,回想著日?落的方向,恍然:“如果我沒猜錯,我們應當?是往臨潼方向。”
“臨潼……”三個小娘子一臉茫然,一看就?是這輩子沒出過遠門。
沈玉嬌也沒多解釋,只道:“天黑不好趕路,過會兒他們應當?會尋個地方落腳。”
像這種拐賣人口的污糟事,估計也不敢住店,九成九是在荒野將就?一夜。
略作思忖,沈玉嬌迅速抬手,將三個小娘子的繩結都?松開?,卻并未全然解開?,留了個松松垮垮的樣子:“目前不知他們有幾人,咱們還得裝著被?縛住,最?好多哭一哭,降低他們的警惕。待會兒馬車停了,你們看我的眼神行事。”
三個小娘子連連點頭,又看向另外昏睡兩?人:“她們呢?”
沈玉嬌蹙眉,想了想,先狠狠掐了一個人中。
醒了一個。
另一個掐人中不醒,她狠下心,抽了兩?巴掌,這下抽醒了。
她們倆還有些懵,沈玉嬌怕她們驚慌亂叫,并未立刻扯出堵嘴布,而?是將情況迅速說明了一遍,確定她們都?明白后?,這才如法炮制,將她們手腳上的繩索都?解松,改為?活結。
馬車又往前行了一陣,終于停下。
“就?在這邊停吧,反正明日?就?能到了。”
“成,你去搭火,我看看那些娘們如何了。”
馬車外傳來兩?道粗獷的男人嗓音。
沈玉嬌心下一凜,忙將小娘子們嘴里的布堵上,又飛快將繩子繞在手腕上,靠在車旁假裝昏睡。
車外哐當?響起一陣開?鎖聲。
下一刻,門推開?,有烈烈火光落在眼皮上。
【86】
【86】/晉江文學城首發
“這一群可真能睡?都顛了一路, 竟還睡得死?豬一般!”
火把在馬車里晃了晃,一男人粗著嗓子嗤道。
外?頭傳來回?應:“或許是軟骨散放得多了些。既還睡著就別管,過來搭鍋子, 煮些湯餅吃。今日?一口氣收了六只家雀兒, 累額可夠嗆。”
“來了。”那男人應著。
馬車門重新?關上,卻并未落鎖。
大抵料準了這黑燈瞎火、荒郊野嶺, 這些手腳被束縛的弱質女流便是跑出來,也無處可逃。
馬車里又?暗了下來,沈玉嬌睜開眼, 將口中堵嘴布吐出, 低低道:“聽聲音好似就兩個人, 待會兒我弄出動靜,先出去看看, 你們靜觀其變。”
“嗯嗯!”五名少女紛紛頷首。
沈玉嬌透過孔洞往外?瞧, 馬車停的位置偏, 她只?看見一陣亮起的火光, 其余再看不見。
耳朵貼著車壁, 她仔細聽著外?頭的動靜。
“……這最后一個是秋婆從哪弄來的?竟這般急著送出來。若不是為了收她這個,咱們早就出了城,也不用在野外?露宿一夜。”
“問這么多作?甚, 咱就收貨送貨,明日?把這些家雀兒送到了, 領了錢回?去便是。”
“得得得,瞧你這狗脾氣, 問一句都問不得。”
兩個男人又?東拉西扯閑聊兩句, 沈玉嬌聽不分明,但他們口中那個秋婆, 應當是拍花子的頭目?
不能坐以待斃,還是得主動探查才?是。
思及此處,她用肩膀用力撞著馬車,嘴里也發出“唔唔”的響動。
不一會兒,車門再次被打開。
火光照耀車廂,沈玉嬌看到一個刀疤臉男人舉著火把,面目冷肅地看著她:“醒了一個,是最后那只?家雀兒。”
“喲呵,那她醒得還挺快。”外?頭應了聲。
沈玉嬌神情慌亂地看向那個刀疤臉,嘴里不斷“唔唔”出聲。
刀疤臉見她似有話說,皺了皺眉,將她嘴里的布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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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嬌立刻啞聲問道:“這是哪里?你們是誰?要做什么?”
刀疤臉道:“別問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乖乖聽話,就能少受些罪。”
沈玉嬌打量他一番,見他體格健碩,腰間還別著一把長?刀,心下暗道不妙。
有刀有力氣,打肯定是打不過了。
“你們若是圖財,我家底還算豐厚t?,只?要你將我放了,我保證可以給你許多銀錢……”
沈玉嬌哀求道,淚光顫顫:“求你們發發慈悲,放了我吧。”
刀疤臉顯然對這種哀求已經見怪不怪,神情麻木道:“今夜你們可沒飯吃,省些力氣到明日?吧。”
說罷,他拿著破布就要堵上沈玉嬌的嘴。
沈玉嬌看著那伸來的手,眼皮一跳,忙道:“等等,等等……”
刀疤臉不耐煩皺眉:“有完沒完!”
這大聲呵斥嚇得車內其他幾個小娘子都變了臉色,好在車廂里光線昏暗,刀疤臉并未注意到她們顫抖的眼睫。
沈玉嬌咬牙,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訥訥道:“我…我想,想方便……”
此刻也顧不上太多矜持,她硬著頭皮繼續道:“快要憋不住了。”
刀疤臉顯然也沒料到她會說這個,再看她一副羞憤欲死?的模樣,也不好真叫她在馬車上解決。
弄臟了還得他們來清理,且明日?送貨到船上,若是送了群臭烘烘的小娘子,定要被蓮婆子罵。
“真是麻煩!”刀疤臉冷聲說罷,一把拽著沈玉嬌的肩膀,毫無半分憐香惜玉地將人拽下馬車。
若不是及時靠在門邊,沈玉嬌險些跌倒在地。
“你去車后解決,快點。”
“啊?”沈玉嬌怔住。
“啊什么啊?還不快去!”
“……”
沈玉嬌也知想走遠些,怕是不可能了,只?得裝作?嚇破了膽,順從頷首:“好…好。只?是這位……壯士,繩子鎖著我的手腳,我不方便。”
刀疤臉見她驚弓之鳥般,再見這四野茫茫,諒她跑也跑不了多遠,便將她手中繩索解開,又?趕著她去也馬車那邊:“快些!”
“好、好,多謝壯士。”
沈玉嬌連連應著,見那刀疤臉站在車尾,并未跟上來,暗松口氣。
假裝解了裙衫,她蹲下身,眼睛飛快打量著四周。
天邊沒了太陽,卻有明亮璀璨的星辰。
沈玉嬌想到幼時,祖父沈丞相帶她觀日?月星辰,曾指著天上萬千星辰與她道:“嬌嬌可看到那邊七顆星子?你看它們連在一起,像不像一個湯勺?”
“那第一顆星,叫做天樞。第二顆叫做天璇,第三顆是天璣……”
“這七顆星便是北斗七星,你再看看天樞和天璇這兩顆星。順著這兩顆星的并連線,你往前?繼續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祖父清瘦修長?的手指在小玉嬌清澈的大眼睛前?劃過,直到天邊另一顆星辰停下:“喏,瞧到這顆很亮很亮的星子了么?這顆便是北極星。北極星所在之處,便是北方的位置了。若是夜里迷了路,看到北極星,就能尋到回?家的路了。”
幼年時,無憂無慮的小玉嬌笑道:“我怎會迷路呢?嬌嬌最聽話,才?不會到處亂跑。”
現下想想,無妄之災來臨時,可不管你聽不聽話,亂不亂跑。
沈玉嬌仰望天空,尋到北極星的方向,心里便也有了回?長?安的路。
放在從前?,她怕黑、怕走夜路、野路,但去歲逃亡,夜路也走了好些回?。根據她的經驗,只?要不往密林去,沿著官道一直走,基本見不到野獸猛禽。
“好了沒!磨磨蹭蹭的!”車尾傳來刀疤臉的催促。
“好了,好了。”
沈玉嬌忙起身,穿衣系帶折返,也看到了另一個“送貨人”。
與這刀疤臉不同的是,那人結實?矮胖,眼神飄忽,一看就是個心術不正的。
刀疤臉將她趕上車,拾起麻繩又?要給她捆上,沈玉嬌帶著哭腔怯怯道:“這麻繩捆得手腳都勒出血痕,求壯士好心,夜里就別捆了吧,這荒郊野外?的,我便是逃也不知往哪里逃啊。”
刀疤臉見她手腕腳踝處果?然勒出紅痕,卻不為所動,繼續給她捆上:“別這么多廢話!”
待捆好了,抬手將她往里一推,“哐當”又?將馬車門鎖上。
沈玉嬌心下一怔,這個刀疤臉警惕性?實?在太高,怕是不好逃。
不過他倒沒堵她的嘴,想來是覺得這四下無人,堵不堵嘴也沒關系。
豎著耳朵聽了會兒車外?動靜,見他們二人燒火做飯去了,沈玉嬌壓低聲音,將她看到的情況與車內小娘子們說了,又?將尋找北極星的辦法?與她們細細說了。
那大眼睛小娘子名喚阿念,點頭道:“這個我知道,我阿爹活著的時候也教過我。”
其他幾人不知道,沈玉嬌輕聲寬慰:“沒事,待會兒你們醒來,輪流說要方便,正好借機出去看一看。且我們人多,輪一圈,估計他們也會煩,若是懶得落鎖,我們就有一線生機。”
稍頓,她又?添補一句:“一定要哭,在他們面前?哭,要多害怕就有多害怕,直把他們說煩了,呵斥你了,你再住嘴。那刀疤臉嚴謹些,胖子瞧著倒松懈些,若一直是他過來照應,那就再好不過。”
她這么一說,另五個小娘子心里也有了數。
接下來每隔半個時辰,馬車就“哐哐哐”響起撞擊聲,小娘子們哭哭啼啼說著要方便、要喝水、肚子餓。
胖子和刀疤臉輪著過來開門,開了不到三回?,就有些不耐煩了。
待到第四次,胖子過來開門,忍不住埋怨刀疤臉:“她們都捆著,跑也跑不掉,且大晚上的,鬼影子都沒一個,你也不必每次都落鎖,明早出發再鎖不就成了!”
刀疤臉吃飽喝足,抱著刀倚著石頭睡,也覺得這車小娘們屁事多,閉著眼睛回?道:“那我不管了,我瞇一會兒,上半夜你盯著,我值下半夜。”
胖子見他這樣說,等第四個小娘子上了車,只?“哐當”把車門一合,便不再落鎖。
黑暗中,小娘子們沒聽到落鎖聲,皆欣喜地長?舒口氣。
待到那胖子走遠,沈玉嬌才?低聲確認:“你們方才?可都尋到了北極星的方向?”
“嗯,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那顆星特別亮!”
“好,記著上北下南,左西右東。長?安就在西邊,沿著西一直走,便是回?家的路。”
見她們一個個信心滿滿,沈玉嬌遲疑著,又?潑了盆冷水:“最好的結果?,便是我們幾人一路逃。但若是被發現了……”
她咬了咬唇,“跑,四散著跑。他們只?有兩人,不可能同時追六個方向。先跑遠了,確定他們沒追上來,再往西邊跑。誰先到驛站,或是城鎮,便去報官。他們的頭目是個叫秋婆的……”
沈玉嬌將她能考慮的細節,與她們細細叮囑了一遍。
小娘子們也聽得極認真,并握拳道:“便是死?在野外?,也比賣到那種污糟地方被人糟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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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嬌聞言,沉吟道:“不,得活著,無論如何都得活著。”
車廂里一片漆黑,她的眸中卻似亮起灼灼火光:“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但活著,哪怕是茍活,仍有一絲希望。便是深陷泥淖,活著能做的事,總比死?人多。”
“活著能逃,能報仇,哪怕希望縹緲,也有希望。”
“死?了,便只?能是死?了,閻王爺也不會插手人間事。”
車廂里一時靜了下來。
沈玉嬌也知對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娘子來說,貞潔大過天,然經歷過幾番生死?,她愈發覺得生命可貴。
無論如何,都要活著。
錯的不是她們,臟的也不是她們,那些幕后害人的,才?是真正的骯臟。
夜漸漸深了,馬車外?除了偶爾幾聲凄厲的夜梟鳴叫,再無其他動靜。
沈玉嬌悄悄將手腳繩索解開,又?趴在門邊靜聽片刻,估摸著那倆人應當都在歇息,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推開車門。
動作?很輕、很緩,也不敢下車,而是趴在車里,往門下探出半個腦袋。
只?見那堆起的火堆處,刀疤臉抱著刀,仰著臉呼呼沉睡。那胖子坐在火堆旁,耷拉著眼皮,腦袋一點一點的,顯然也困得不輕。
沈玉嬌心跳不禁加快。
她忙縮回?腦袋,與車里幾人道:“他們都睡著了,快些解繩索,動作?輕點,別急,一個個下。”
小娘子們的繩索早就用牙齒叼松了,聽她一聲令下,立刻互相幫著掙脫。
沈玉嬌先從馬車爬下,而后便是阿念、青青、柳兒……
一二三四五個小娘子皆屏息凝神,按照沈玉嬌的手勢,以馬車為遮擋,輕手輕腳地朝那黑暗處跑去。
沈玉嬌見人都空了,也不敢松懈,牢牢掐著掌心,小心翼翼跟在她們身后。
約莫百來步,前?方的路路越來越黑,沈玉嬌低聲提醒:“你們小心些。”
話音方落,前?頭便摔了一個,吃痛“啊”了聲。
沈玉嬌心頭猛地一跳,其余小娘子也都慌了神,七手八腳地將那摔跤的小娘子拉起來。
下一刻,身后一聲驚呼:“車門怎么開了?”
“糟了,王六,快起來,那群臭娘們跑了!”
最害怕的情況還是t?發生了。
沈玉嬌狠狠咬牙,朝那群小娘子喊道:“跑!分散地跑!先躲起來,再看北極星!!”
馬車上已提前?交代過這種情況,是以真當被發現時,小娘子們慌了一瞬便冷靜下來,朝不同方向狂奔著。
“快!快!她們在那邊!”
“他娘的,這群小賤人,分開跑了!”
“追,追到一個算一個!”
沈玉嬌也不再耽誤,提著裙擺就往前?跑。
哪怕繡鞋被石頭磨破,哪怕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她也不敢停,只?一直朝著樹木稀疏處跑。
跑,只?要跑到官道上,躲過今夜,便能回?家。
她得回?長?安,那里有她的家,有她的孩子,有她的親人,父母兄嫂也都在回?程的路上……
還有裴瑕,她答應了他,會在家等他回?來。
無論如何,都得回?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總算沒了追逐的動靜,回?首也見不到一絲火光。
唯一慶幸的是今夜月色明亮,不至于雙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見。
看來,那兩個人是往別的方向追了。
沈玉嬌停下腳步,松口氣的同時,又?不禁替另外?五個小娘子擔心起來。
男人的腳程比女子快,若是他們選定了方向去追,至少也能抓回?去兩個。
或許,不止兩個……
想到小娘子們稚嫩天真的面龐,沈玉嬌心下一陣沉重,深深緩了兩口氣,她打起精神,拖著兩條灌了鉛水般沉重的腿,繼續往前?走。
若是天亮前?能尋到一處府衙報官,快馬加鞭沿路去追,沒準能追上馬車!再不濟,嚴查渭南府的關卡,叫他們進?不了城。
且那兩人的模樣,她已深深記在腦中,讓衙門畫出畫像,全城通緝,不怕尋不到!-
明月高懸,黑漆漆的官道上,一隊勁裝人馬在月色下疾馳。
待看到路邊突然冒出一道纖細身影時,猶如半夜見鬼般,馬兒都驚得雙腳抬起,仰天長?吁。
“救命,救命!”
孱弱的女聲如貓叫,為首的謝無陵猛然拉緊韁繩,待定睛看清攔路女子的面容,心頭剛升起的一簇希望又?陡然熄滅。
不是嬌嬌。
但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冒出個小娘子,也實?在古怪。
他勒停馬,蹙眉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深夜在此喊救命。”
阿念兩只?鞋都跑沒了,雙腳沾滿鮮血和污泥,一張汗涔涔小臉仰起,宛若看到救星般,淚眼汪汪跪在這天神般俊美的男人面前?:“大人,求你救救我!我是長?安縣周家村人士,我和幾位小娘子被拍花子的拐到此處,今夜僥幸逃了出來!”
她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頭,“求你大發慈悲,救救我的姐姐們,她們有兩人已經被抓回?去了,你幫幫我們!或是捎帶我進?城,送我去報官吧,求求了!”
謝無陵聽得她的話,眸光一凜,立刻翻身下馬,以劍鞘抬起阿念的下巴:“你可是今日?午后出城的馬車?”
阿念怔怔地抬起頭,額上已磕出鮮血:“是…是,起碼是申時以后。”
申時。
正是嬌嬌在成衣鋪子不見的時辰。
謝無陵沉聲,繼續問:“你那輛馬車上,可有一位名喚沈玉嬌的娘子?”
“沈玉嬌?”阿念迷惘一瞬,而后道:“有位沈阿姐……不知她閨名是何,但她姓沈,且她談吐氣度不凡!也是她告訴我們,看著北極星的方向往樹木稀疏處跑,跑到官道上就有救了!”
沈阿姐,氣度不凡,且知道往哪邊逃命。
謝無陵幾乎立刻篤定,那人便是沈玉嬌。
她的嬌嬌吃過苦,落過難,才?有這番處事不驚的沉靜。
心頭猛然揪緊,他連忙招呼身后三名侍衛:“你們來個人,帶她上馬。”
這三人皆是裴瑕留給沈玉嬌的侍衛,如今為著共同目的,也愿聽這位謝郎君的吩咐。
侍衛長?應了聲“是”,彎腰將阿念抱上馬。
謝無陵看向阿念:“你可記得從何處跑來?”
阿念有些不大確定,哽噎道:“我就看著星星的方向一直跑,只?依稀記著一些……”
謝無陵深吸一口氣,問了些具體情況,而后看向侍衛長?:“你隨著她的方向走。”
又?對另兩名侍衛道:“你們去西邊和北邊,尋見其他女子,發一聲鳴鏑,若是尋見夫人,就發兩聲鳴鏑,明白么?”
戰場廝殺過的人,發號施令自有一派不容置喙的威嚴。
三名侍衛面色一凜:“是。”
話音落下,即刻朝四個方向,分頭尋去。
知曉沈玉嬌會往樹木稀疏的地方跑,謝無陵只?恨胯/下的馬兒不能踩著風火輪飛起來。
他邊策馬四處搜尋,邊揚聲大喊:“嬌嬌,嬌嬌——”
嗓音嘹亮,驚得林子里鳥雀紛飛,天邊那顆明亮的北極星也閃了閃。
也不知尋了多久,忽的,一道細軟聲音遙遙傳來:“我在這……”
謝無陵恍惚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那道虛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謝無陵。”
“嬌嬌?”
謝無陵遽然勒住韁繩,抬眼便見一塊巨石后,晃晃悠悠抬起一只?纖細的胳膊。
“嬌嬌!”
他迅速翻身下馬,踏著月色,疾步走向巨石。
只?見清冷月光之下,沈玉嬌背靠石頭,烏發散亂,兩只?繡鞋也不知跑去哪,破破爛爛的裙擺沾滿泥污,那張柔婉嬌麗的臉龐一片冷汗慘白,此刻雙眸半睜著,勉力朝他擠出一抹笑:“謝無陵,真的是你啊……”
剎那間,一陣失而復得的激動與疼惜在胸膛翻涌著,謝無陵也顧不上太多,蹲下身,抬手將她牢牢抱在懷中。
“是我。”
他低著頭,腦袋深深埋入她柔軟的頸間,嗓音沙啞:“怪我,都怪我來晚了,害你遭這些罪。”
這突如其來的熾熱擁抱讓沈玉嬌怔住。
自暈倒后,未進?一粒米糧,她整個人餓得饑腸轆轆,而后一路逃命,直跑得渾身脫力,頭暈眼花。
她本打算靠著這石頭歇息一陣,待緩過勁兒再去尋大路,雙眼正冒金星,陡然聽到有人喚“嬌嬌”。
她還以為她快死?了。
不然怎會在這聽到謝無陵的聲音。
可她沒死?,謝無陵也真的出現在她面前?。
抱著她的雙臂那樣堅實?,埋在她頸間噴薄的鼻息又?那樣滾燙,還有他透著輕顫的低沉嗓音:“謝天謝地,還好你沒事。”
不然便是上天入地,他定親手宰了那幕后黑手。
沈玉嬌后知后覺回?過神來,哪怕四下無人,但這般親密,還是不妥。
“謝無陵,你先松開……”
“不松。”男人低聲道,還頗為無賴往她的頸間蹭了蹭:“讓我抱抱吧,我快嚇死?了。”
沈玉嬌:“……?”
遇險的是她,他嚇個什么勁兒。
“謝無陵,別鬧。”她無奈,推著他的胸膛。
“我沒鬧。”
謝無陵見她雙手抵著自己,長?臂稍松,卻也沒全然收回?手,虛虛環抱著她,啞聲道:“聽到你不見了,我真的快嚇死?了。”
說著,他還握住沈玉嬌的手腕,按到心口位置:“不信你摸摸,我現下心還慌得很。”
沈玉嬌不想摸,但被他不由?分說地摁著,倒真感?受到男人胸膛下那噗通噗通跳動的心臟。
很快。
與她方才?一路狂奔的心跳,有的一拼。
“沒騙你吧。”
謝無陵借著清透月光,覷著她沾了些灰塵的眉眼,悶聲道:“若你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呸呸呸,你這個人,怎么一見面就要死?要活。”
沈玉嬌悻悻抽回?手,又?疑惑看他:“你怎么會在這?”
謝無陵:“來尋你。”
沈玉嬌:“……”
“我知道你是來尋我,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在這?或者說,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按理說,她在成衣店消失不見,最先發現的應該是同行的裴漪、夏螢,以及鋪子外?的家仆與侍衛。
如何會是謝無陵先找了過來?
聽到她這問,謝無陵那張英俊的臉龐難得浮現一絲赧色。
他偏過臉,想裝沒聽見,最終還是抵不過沈玉嬌定定看來的目光,含糊道:“這不是知道那裴守真出遠門了么。我就想著,什么時候你出門了,看看有沒有機會和你來個偶遇……”
“你跟蹤我?”
“沒有!”
謝無陵立刻否認,月光下,兩只?耳尖通紅,語氣卻義正言辭:“這怎么能叫跟蹤?這叫把握時機,趁虛而……咳,守株待……咳,總之就是……”
他抿了抿薄唇,一雙漆黑眼眸直直望著她,真切而熱忱:“嬌嬌,我想你了。”
【87】
【87】/晉江文學城首發
雖然早知謝無陵一向口無遮攔, 但乍一聽到這直白?話語,沈玉嬌還是“唰”得紅了?臉。
“從八月十五至今已近兩月,這些時?日, 我是日也想你, 夜也想你,想你都要想瘋了?。”
尤其有幾回遇上裴守真, 那桂花香囊都不香了?,他還炫耀似的掛在腰t?間,實在招人恨。
“你別說了?。”
沈玉嬌忍著?雙頰的熱意, 盡量說正事:“你是如?何尋到這來的?”
長安四通八達, 他不到半日, 便尋到這片,實是匪夷所?思。
見她問起?, 謝無陵也不隱瞞, 將午后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你與那個小?娘子進了?成衣鋪子后, 我就在對面茶鋪喝茶。本想等你出來, 我來個偶遇……”
他連見面打招呼的話都想好了?, ‘夫人好巧啊,你也來逛東市。這里有幾?斤新茶,我買多了?, 你拿回去給守真兄喝吧。’
為了?這次“偶遇”,他出門前還特?地換了?件簇新的紅袍, 束發的發冠都是新的。
世?人常道,女為悅己者容, 男子自也一樣, 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現最好的一面。
未曾想沒等到沈玉嬌出來,卻?見裴府丫鬟神情慌亂跑出來找侍衛長, 而后一干人急急忙忙進了?鋪子。
謝無陵見狀,也覺不妙,忙擲了?茶盞,跟上前去。
“我進去后,方知你不見了?。與你同行的那位裴娘子臉都嚇白?了?,你那婢子哭著?要報官,被我攔下了?……”
提到正事,謝無陵面色也變得嚴肅:“你喝的茶里放了?軟骨散,那藥一向是給女子用的……”
他自幼混跡三教九流,對各種下三濫的藥物,算得上如?數家珍。
軟骨散乃是青樓常備,分量重?些,可使人昏迷。分量少?些,能叫人保持意識的同時?,手腳無力,最是方便老鴇們上各種手段調/教烈性子。
當時?發現茶里放了?軟骨散,謝無陵便猜到沈玉嬌可能被拐到何處。
這種情況若是報官,人尋回來,名聲也定然不保。
“我讓你的婢女穿上新買的衣裙,戴著?帷帽,假裝是你回府。又讓侍衛報官,說是你的婢女不見了?……”
官差趕來前,他在雅間后發現一條懸著?的繩。
“綁你的人身手不錯,且我問過后巷的百姓,未時?有輛馬車停在后巷,申時?左右離開。”
提到這,謝無陵沉默下來,之后的事也不知該不該與沈玉嬌說。
黃賭毒不分家,就如?金陵城的地頭蛇,是常家、包家、徐家三家獨大。長安城這些見不得光的生意,也有好些地頭蛇,其中最大那個,人稱泰叔。
至于泰叔背靠的大山是誰,謝無陵并不清楚,但他幫三皇子辦事時?,曾與泰叔手下一個小?頭目有過來往,大家都是道上混的,關系還算不錯。
一打聽,也知長安城里做這種人口買賣的,名喚秋婆。
沒幾?個人見過秋婆,但秋婆的生意很廣,每隔段時?間便會往外地送家雀兒?,或是從外地賣來新的家雀兒?,秘密送到長安各處的私窼子。
“我尋了?熟人打聽,得知今日有一輛馬車往渭南府的方向去,便帶人追過來了?。”
那些道上的污糟事,謝無陵也不想說出來污了?她的耳朵,只寬慰道:“你別擔心?,明日回到長安,無人知曉你曾失蹤。”
沈玉嬌聽得謝無陵的話,也猜到什么。
她柳眉輕蹙:“與我一同被拐的,還有另外五個小?娘子,你可曾見到她們?”
“見到一個。我讓劉侍衛帶她原路折返,又讓陳安、徐虎去找另幾?人。”
話音才落,天邊“咻”得炸開一朵亮光。
謝無陵抬起?眼:“又尋到一個,在西南方向。”
沈玉嬌道:“我答應過她們,只要逃出來,便會想辦法把她們也救出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是自然。”
謝無陵說著?,垂眸見到沈玉嬌一臉欲言又止的復雜表情看著?自己,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不禁失笑:“你這般看我作甚?難道我像那種見死不救的人?”
沈玉嬌眸光閃了?閃。
與謝無陵結識以來,她見識過他的直率、真誠、義氣,卻?也見過他與人斗毆的狠勁,知道他手上沾有人命,更知他做過不少?見不得光的事。
哪怕知曉他是生活所?迫,但他的經?歷與背景,與她從前接觸到完全是兩?個世?界。
她并不懷疑謝無陵對她的好,但除了?她,謝無陵對旁人是個什么想法,她不確定。
若現下是裴瑕在面前,她相信以裴瑕的正直,定毫不猶豫將其他女子一同救回。
可謝無陵……
“若是將她們都救回去,壞了?秋婆的好事,那些人會不會找你麻煩……”
“也許吧。”
謝無陵眉梢挑起?,看她:“那不救了??”
沈玉嬌瞪大雙眸,毫不猶豫:“不行!”
謝無陵:“那要是都救了?,秋婆沒了?這單生意,找人揍我怎么辦?”
沈玉嬌咬唇,面露憤懣:“他們做出這種事,還敢這么猖狂?將王法置于何地!”
“誰說不是呢。”
謝無陵聳聳肩:“但王法歸王法,他們若是暗中揍我,王法也護不了?我。嬌嬌,你舍得啊?”
他眨眨眼,一臉委屈。
沈玉嬌沉默片刻,道:“反正我府上的侍衛尋來了?,我讓他們將小?娘子們帶回,再將那兩?個天殺的人販子帶回衙門。你就別摻和了?,明日一早自回你府上去。他們若是要尋麻煩,盡管來尋我府上,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就不信,昭昭日月,朗朗乾坤,那些為非作歹之人,竟能顛倒黑白?,猖獗如?此!”
她義憤填膺,字字鏗鏘。
謝無陵盯著?她瞪圓的烏眸,還有攥緊的拳頭,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頂。
沈玉嬌:“……?”
謝無陵彎眸笑:“你怎的這么可愛。”
說正經?事呢,他還動手動腳。
沈玉嬌一把拍開他的手:“謝無陵!”
“好好好,不逗你了?。”
謝無陵收回手,桃花眸笑意稍斂,正色道:“我這人呢,雖算不上什么好人,兩?只手也的確不干凈。但我此生,最痛恨的便是拐賣良家之事。這回那群狗東西敢算計到我女人頭上,我定要扒他們一層皮,方能解我心?中之恨。”
沈玉嬌怔了?一瞬,而后又瞪他:“誰是你的女人。”
“我不管,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媳婦。”
謝無陵理直氣壯地耍無賴。
沈玉嬌拿他沒轍,干脆不說話,撐著?石頭要起?身。
謝無陵見她費勁兒?,雙臂往她腋下一撐,直接將人拎起?來。
沈玉嬌:“……”
謝無陵拍拍手:“別客氣。”
誰跟他客氣,這個莽夫。
壓下腹誹,她頂著?頭暈眼花感,問他:“你身上有吃的么?”
真的好餓。
感覺再不吃點?什么,她能餓暈過去。
謝無陵這才反應過來她這有氣無力的模樣,純是餓的。
“出來的急,就帶了?一囊水。”謝無陵訕訕道:“不然我去附近轉轉,看能不能尋些野果?”
“這黑燈瞎火的,罷了?。”
沈玉嬌搖頭,忽又想到什么:“對了?,那倆拍花子應當有吃的,他們埋鍋造飯時?,我有嗅到肉香……”
“嘖,瞧他們把我媳婦兒?餓的。”
謝無陵嘆口氣,又彎下腰,一把將她打橫抱起?:“走,帶你去把他們的肉吃光!”
沈玉嬌一驚,掙扎著?:“你…你放我下來。”
“別逞強。”
謝無陵雙臂掂了?掂,大步朝馬走去:“餓得站都站不起?,萬一走兩?步,暈過去怎么辦。”
“才不會。”
“那誰知道。”
謝無陵垂下眼,朝她勾了?勾唇,懶聲道:“你要是真暈過去了?,我可不保證,會不會對你做什么。所?以啊,還是清醒著?好。”
沈玉嬌面色又是一紅:“……”
這登徒子!
無論怎樣,最終還是被謝無陵抱上了?馬。
他從后擁著?她,懶怠嗓音噙著?淡淡笑意:“坐穩了?。”
沈玉嬌盡量往前坐,保持一定距離后,才輕應了?聲:“好。”
只是馬一跑起?來,上顛下簸,兩?人身子不知不覺就靠近。
她趴在馬上,纖薄肩背緊貼著?男人的胸膛,摩擦間,耳后那道呼吸好似重?了?些。
沈玉嬌壓根不敢回頭,僵著?身子,努力讓自己去想別的事。
謝無陵原本也沒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直到懷中那身子越貼越近,她凌亂的發鬢散發出幽幽馨香,直往他鼻尖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何況懷中之人,是他的心?上人。
心?悅一個人,便本能地被她吸引,本能地想要與她親近,親近,更親近。
天知道他多想將她牢牢擁在懷中,毫無顧忌地與她親密。
可他不能。
嬌嬌會生氣。
且這沒名沒分的,若真那般,算淫行,算姘頭。
懷中的溫軟有多香,謝無陵此刻就有多嫉恨裴瑕。
燥意在腹間燒著?,嫉妒在胸膛翻著?。
若不是那該死的裴守真搶走了?嬌嬌,去年洞房花燭夜,他就能名正言順摟著?嬌嬌睡覺。別說抱了?,就是親她的臉、吻她的唇t?,也無人能置喙!
可現下,這樣的好事都叫裴守真占了?去,他只能在夜里想著?嬌嬌自讀,在一場場綺夢里放肆。
可惡的小?白?臉!
謝無陵咬著?后槽牙,趕著?馬,既想就這樣擁著?沈玉嬌到天涯海角,又想快些結束這種甜蜜的折磨——
不然他真怕自己忍不住變禽獸。
漆黑的天邊又先后亮起?兩?回鳴鏑。
沈玉嬌抬頭:“這是什么意思?”
謝無陵啞聲道:“又尋到兩?位小?娘子了?。”
“謝無陵,你的聲音?”
沈玉嬌要回頭。
腰被掐了?下,男人嗓音愈發沉啞:“別回頭。”
沈玉嬌:“……?”
柳眉蹙了?蹙,在又一次顛簸,身子跌近他的懷中。
那份不容忽視的熱意,霎時?叫她大腦空白?,整個僵住。
接下來一路,倆人都沒再說話。
直到在馬車處集合,沈玉嬌被謝無陵抱下來時?,看到他緊繃的臉,以及別扭的走路姿勢。
“夫人!”
“沈阿姐!”
“嗚嗚嗚沈阿姐,太好了?,你也沒事!”
小?娘子們抹著?眼淚湊上前來。
沈玉嬌望著?她們欣喜的臉,眉眼間也染上放松笑意:“你們沒事就好。”
再看單膝跪在地上的裴府侍衛們,她輕輕抬手:“都起?來吧。”
侍衛長慚愧,俯身:“屬下護衛不力,還請夫人嚴懲。”
“要怪就怪歹人太過奸詐。”
見他們仍是跪在地上,沈玉嬌抿了?抿唇,道:“起?來吧,等郎君回來,你們去他跟前領罰。”
她這樣說了?,侍衛長等人才起?身。
沈玉嬌與小?娘子們寒暄著?,謝無陵則走到那兩?個被捆在一起?的人販子前頭,抬起?便是一腳:“干糧在哪?”
倆人販子:“……?”
反應慢半拍,又被狠狠踹了?一腳:“老子問你們話呢,吃的在哪?”
那被連踢了?兩?腳的胖子一臉委屈:“車…車前的包袱里還有半袋肉干和一斤干餅皮。”
謝無陵轉身就去覓食,而后動作熟練地燒火煮湯餅。
一旁的侍衛們面面相覷:“謝郎君,你這是……?”
怎么還做起?飯了?呢。
“小?娘子們都沒吃夕食,讓她們墊墊肚子,壓壓驚。”
謝無陵淡淡說著?,手上動作不停:“何況這個時?辰,趕回去,城門也沒開,急個什么勁兒?。”
侍衛們語塞,的確是這個理。
小?娘子們見著?謝無陵與沈玉嬌一同而來,又見他粗中有細,竟知她們都餓著?肚子,忍不住多看好幾?眼。
阿念湊到沈玉嬌身旁,小?聲道:“沈阿姐,你郎君可真好,生得俊俏不說,還這么體貼。”
其他幾?位小?娘子也連連附和:“是啊,今日多虧了?阿姐和阿姐的郎君,不然我們都不知該怎么辦了?。”
沈玉嬌面色訕訕,本想解釋謝無陵并非她的夫君,轉念一想,大家萍水相逢,解釋那些沒必要。
等飯期間,她走到那兩?被捆的人販子面前,肅聲問道:“說,是誰把我送上你們的馬車?”
那刀疤臉悶聲不語。
胖子見刀疤臉不說話,也閉口不言。
沈玉嬌柳眉蹙起?,剛想再問,一道慵懶嗓音傳過來:“哪有你這樣審問的。”
抬起?頭,便見謝無陵招呼著?侍衛長去盯鍋,他邊笑瞇瞇的走過來,邊將腰間的長刀抽出:“審問這些臟東西,我來就行,他們哪配與你說話?”
沈玉嬌知道這些人一貫欺善怕惡,大抵見她是個女子,便輕慢她。
深吸一口氣,她看向謝無陵:“那你來。”
謝無陵恣意勾了?勾唇:“全聽夫人的。”
上一刻他還懶怠笑著?,下一刻提刀,“唰”得便斷了?那刀疤臉一根手指,眼睛都未曾眨一下:“我家夫人問你們話呢,給你們送貨的是誰?”
刀疤臉手指斷掉,血流如?注。
胖子也嚇得臉色蒼白?,又聽謝無陵問話熟練,一看也是混過的,立馬乖覺交代:“大爺饒命…饒命,接頭的人是昌樂坊的劉麻子,他是秋婆的手下!其余我們什么都不知,我們只是負責送貨的,閑事不問。”
謝無陵哦了?聲,又道:“花冊子在哪?”
胖子怔住:“什么花冊子?”
謝無陵擰眉:“別給老子裝傻,送貨沒有花冊子,你們給鬼送?”
說著?,他舉起?刀:“還是非得見血,才肯老實?”
“大爺!大爺饒命!”胖子一見刀光,立馬慫了?:“您是說名串兒??在王六手上。王六,你把名串兒?藏哪兒?了?,快給這位大爺。”
謝無陵摸著?鼻子嘀咕:“敢情各地叫法還不同。”
也不用那刀疤臉交代,他直接上手一陣亂摸,活像個不講道理的土匪。
沈玉嬌在旁看的目瞪口呆,但那“名串兒?”真叫他摸出來了?。
上面記載著?每個小?娘子的特?征,分別送到何地。
她們這一批六人,分了?三個地方,除了?沈玉嬌和阿念注明要送上船,另外四人分送渭南府兩?家青樓,價碼也標得清清楚楚——
分別是二十兩?、三十兩?。
沈玉嬌那頁沒寫價格,只注:「賣去末等私窼」。
青樓也分三六九等,而私窼子是最不堪的那種。
分文不取,又如?此辱她,足見幕后之人險惡用心?。
謝無陵的臉色陡然沉下,連著?捏著?名冊的手背也爆出青筋,抬手便揪著?刀疤臉的衣領,冷聲斥道:“劉麻子是直接從秋婆手中提人?”
刀疤臉斷了?一指,面色慘白?:“我…我也不清楚。總之劉麻子將您夫人送上車時?,讓我們明日送去碼頭,隨南下的船送走。”
沈玉嬌聽出端倪:“南下的船是怎么回事?那船是專門賣人的?”
刀疤臉欲言又止,謝無陵面色一沉,揮刀又斷他一指:“說!”
“啊!”刀疤臉痛到蜷縮,嘴皮子顫抖道:“那…那船上都是各處拐來的良家子,要一并送往江南的!”
“一船多少?人?”沈玉嬌急急追問。
“每月發一趟,一船約莫百十來個吧,看那月拐到了?多少?個,沒個定數的。”
“百來個!”
沈玉嬌驚呼,這群畜生,竟拐了?這么多無辜良家子!
謝無陵也聽得直皺眉,一船百來人,一年便有上千人,這還不算就近發賣與從南方賣到北地的……
這秋婆到底背靠哪座大山,生意竟做的如?此猖狂。
“南下的船停泊在何處?何時?啟程?”沈玉嬌沉聲問道。
刀疤臉看她一眼,悻悻道:“我勸夫人還是莫要多管閑事,若壞了?秋婆好事,她定不饒你。”
沈玉嬌一噎,這人反倒威脅起?她了??
謝無陵抬手就給了?刀疤臉一巴掌,斥道:“怎么跟我家夫人說話的,想死是吧?”
刀疤臉霎時?被揍出鼻血,眼中雖有畏懼,但還是那句話:“得罪了?秋婆,誰都別想活!”
謝無陵冷笑:“秋婆秋婆,待老子尋到她是哪個,老子把她剁成秋后螞蚱醬!”
刀疤臉不言語。
“夫人,謝郎君,湯餅煮好了?。”
侍衛長走過來,見地上兩?根血淋淋的手指頭,心?道這謝郎君真是半點?不講究,如?何能當著?夫人的面,行這種血淋淋的事。
要審問的話,也拖去別處再動刀子嘛。
“嬌嬌,你先去吃點?東西。”
“可是……”沈玉嬌遲疑。
“我知道。”
謝無陵朝她一頷首,眉眼沉肅:“你想知道的,我都會給你問出來。”
對上男人漆黑沉靜的眼眸,沈玉嬌心?下一動。
他懂她。
而她,也信他。
“好。”她點?頭,不再看那一地血漬,轉身與小?娘子們分食湯餅。
侍衛長和謝無陵對視一眼,極有默契地將地上兩?人提到遠處。
免得審問太不堪,影響小?娘子們的胃口。
一刻鐘后。
刀疤臉斷了?一臂,失血過多,昏死過去。
胖子面如?金紙,篩糠般抖著?,褲/襠處有可疑濕意。
謝無陵不緊不慢擦了?沾血的刀,走向沈玉嬌時?,眉眼含笑:“吃飽了?么?”
沈玉嬌嗯了?聲,迫不及待問:“可問清楚了??”
“能問的都問了?,只他們倆就是送貨的,知道得不多。還是得回長安,尋到那個劉麻子。”
“謝無陵。”
沈玉嬌看他:“我有個想法。”
謝無陵撩起?眼皮:“嗯,你說。”
“都已經?到這一步,不如?將計就計。”
沈玉嬌深吸一口氣,灼灼火光下,溫婉眉眼一片破釜沉舟的決然:“雖不知那害我之人,與秋婆到底是何關系。但若能將這灘水攪渾,叫那秋婆不得安寧,也不枉我此番遭這些罪。”
“謝無陵,你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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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迎上她明亮的眸光,薄唇微翹:“夫人盡管吩咐便是。”-
三個時?辰前,百里之外,驪山圍場。
篝火烈烈,明黃色繡龍紋錦旗在t?夜色中飄揚。
今日圍獵,裴瑕獵得一條極好的白?狐皮。
他想著?這條正好給沈玉嬌做條圍脖,她皮膚白?,戴著?這條無一絲雜色的皮毛,定然更襯她膚色如?玉。
未曾想夜宴之上,壽安公主主動討要起?那條白?狐皮:“不知裴學士可否割愛?”
裴瑕極少?如?此厭惡一人。
壽安公主是其一。
他難以理解怎會有人如?此寡廉鮮恥,害他妻兒?,竟還有臉向他討要東西。
然這是宴會上,皇帝與南詔王子都在席上,他不可顯露私人情緒,只淡聲道:“還望殿下知曉,南詔四季如?春,用不上此等御寒之物。且微臣出發前,已允諾內子,會給她打些皮毛回去做冬襖。微臣不好失信于內子,還請殿下見諒。”
哪怕早知他會拒絕,但真被他當眾回絕,壽安嘴角的笑意還是凝了?凝。
她心?道,南詔四季如?春用不著?皮毛,窯子里的婊子更用不上這樣好的皮毛。
“原來裴學士與夫人早有約定,那是我唐突了?。”
壽安公主端起?酒杯起?身,愧疚道:“我敬裴學士一杯賠罪。”
她舉杯一飲而盡,裴瑕眉心?輕折。
壽安放下酒杯,見他并未舉杯,委屈蹙眉:“裴學士是不愿受我的賠罪么?”
“微臣不敢。”裴瑕起?身,挹禮:“微臣不勝酒力,還望公主見諒。”
“一杯酒都喝不得?”
“……”
壽安這點?小?伎倆,實在不夠看。
裴瑕猜出酒中定然有些不對,但當著?皇帝與眾位王公重?臣之面,他若不喝,便為不敬。
就在他準備手滑失杯時?,余光瞥見被禁軍攔在外頭,抓耳撓腮的景林。
裴瑕眸色一暗。
他端起?酒杯,抬袖飲盡:“殿下請坐。”
壽安公主見他喝了?,心?滿意足,也不再糾纏。
然而一刻鐘后,短暫離席的裴瑕匆匆回來,以府中有急事,先昭寧帝告罪請辭。
都輪不到她插一句嘴,昭寧帝一應諾,裴瑕便疾步朝外,連夜離了?驪山圍場。
【88】
【88】/晉江文學城首發
翌日, 天朗氣清,暖陽融融。
沈玉嬌和?五名小娘子坐在前往渭南府的馬車里,再次與她們交代:“進去之后, 心?里不慌, 但面上要慌。我們越是乖巧膽怯,他們的防備便越低。別怕, 我府中侍衛會暗中保護你們,官府的人?也會很?快趕到,屆時將那些作惡的歹人一網打盡, 免得他們坑害更多無辜之人?。”
五名小娘子聽罷計劃, 紛紛頷首:“沈阿姐, 你說的我們知道,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 你比我們金貴都不怕, 我們更不怕了。”
“咱們都是一樣?的人?, 哪有誰比誰金貴。”
沈玉嬌給她們一人?發了把小刀, 藏在腰帶里:“且這不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狼要套住,你們更得保全?……嗯,這應當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實在是秋婆的勢力太?大?, 單憑我們六人?,掀不起什么風浪。倘若能?將那些被拐賣的女子都救出來, 把事情鬧得大?,鬧到人?盡皆知, 當地官府也掩不住, 長安朝廷若還要臉面,自也不會姑息。”
因著?圣華塔與壽安公主之事, 沈玉嬌對昭寧帝已是心?灰意冷,更知要這昏聵皇帝拿個?公道,怕是比登天難。
既如此,她便借著?百姓之力,集庶民之怒,將這天捅出個?窟窿。
祖父曾說,他為帝師時,與天子講的第一堂課便是《荀子·哀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不知為君二十載,昭寧帝是否還記得這個?道理,但有一點沈玉嬌很?清楚——
昭寧帝好面子。
竟有人?在天子腳下,如此放肆拐賣良家,無疑是將昭寧帝“賢明圣君”的臉面往地上踩。
哪怕為著?這份臉面,他也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其實,沈玉嬌也不確定這事能?否順利做成,但謝無陵聽罷計劃,見?她憂心?忡忡,笑著?與她道:“嬌嬌可還記得你從前與我講的陳勝吳廣揭竿起義的故事?難道他們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時,便能?篤定成功當上皇帝?縱使起義最終還是失敗,后世人?提及此事,是罵他們愚蠢莽撞,不自量力,還是贊他們心?懷壯志,不畏強權?”
“誰能?不怕死?但若個?個?都怕死,還能?做成什么事?嬌嬌,我雖讀書沒你多,卻也知這世間是非黑白,天理公道。當然,只要你覺得對的事,那不論黑白對錯,我都聽你的。”
他望著?她,那平日里盡顯風流的桃花眼此刻一片磐石般堅定:“嬌嬌,你別怕,想?做便大?膽去做。便是真?的死了,黃泉路上,也有我給你作伴,絕不會叫你單著?。”
沈玉嬌其實很?不喜謝無陵總是把“生?啊死啊”的掛在嘴邊,但這一回,聽得這話?,心?底卻是一片春風融雪般動容。
從前,旁人?都是與她說,“娘子,你該這樣?做。”、“娘子,你不該這樣?做”、“這不該是女子做的”、“娘子,放下尺規,拿起針線”、““娘子,得守規矩。”、“娘子,得知分寸。”……
唯有謝無陵與她道:“嬌嬌,你想?做便大?膽去做。”
他永遠在她身后。
毫無保留地給予她全?然的支持,全?然的信任。
有那么一瞬,沈玉嬌鼻子有些酸。
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憋下那陣“矯情”的情緒,她與他笑:“好。”
多謝你,謝無陵。她想?。
再一次給予她憑心?任性的勇氣-
及至午時,送貨的馬車按照名串兒,到了第一家“訂貨”的妓館。
位置不算太?偏,門面也不算太?大?。
大?白天的,門可羅雀,清清冷冷。
蘸上兩撇胡子的謝無陵給那胖子使了個?眼色,那胖子想?到被挑斷了手腳筋棄在荒野的“刀疤臉”,再想?到今早被逼著?吃下的一顆“毒藥”,立刻哆哆嗦嗦,下車拍門:“騎馬倚斜橋!騎馬倚斜橋!”
不多時,門里響起應聲:“滿樓紅袖招。敢問是哪家?”
胖子道:“昌樂坊劉麻子。”
門很?快打開,探頭的是個?一襲綠綢衣裳、油頭粉面的男人?。
謝無陵打眼那么一瞟,便知是這妓館里的龜公。
他跳下車,抽出懷里的名串兒,懶懶散散道:“蘭軒坊,家雀兒兩只。”
龜公認識胖子,但看謝無陵面生?,于是問了句:“你是新來的?聽你口音不是長安的。”
不等胖子答,謝無陵笑了下:“老哥耳朵尖,我是金陵那邊調來的。秦淮河畔十二畫舫可聽過,紅姐可是我干娘。”
龜公聽過秦淮河,但十二畫舫真?沒聽過。
但見?這年輕人?風度不凡,又一副泰然自若、駕輕就?熟的模樣?,心?下不免自省,難道是自己在渭南小地方孤陋寡聞了?
那可不能?在南邊人?面前露怯。
于是龜公笑著?拱拱手:“原來是金陵來的小兄弟,我說呢,瞧著?氣度都不一樣?。”
謝無陵也笑著?回了個?禮,又瞟向胖子:“還不去提人?。”
胖子:“是。”
龜公見?他吩咐起胖子態度毫不客氣,好奇:“小兄弟,這申老三怎的這般聽你的話??”
謝無陵一臉稀松隨意道:“可能?我干娘與秋婆是舊相識,他們都給我三分薄面吧。”
龜公肅然起敬:“原來你與秋婆認識?”
“何止認識,我說要來長安城闖蕩,我干娘立馬修書一封,讓我來長安投了秋婆。論輩分,我還得喊她一聲姨母。”@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無陵張口就?來,又朝龜公意味深長眨眨眼:“不過我與秋婆的關系,我很?少往外說。說好了要歷練的,總得先踏實干點活,日后才能?服眾么。這不,被安排送貨來了。”
龜公這還有什么不懂,關系戶下基層“歷練”來了。
霎時對謝無陵多了幾分敬意。
等胖子押了兩位小娘子下來,謝無陵淡淡吩咐胖子:“你在外頭看貨,我進去收錢。”
胖子敢怒不敢言,心?里又直犯嘀咕,這郎君到底什么來路?
瞧著?像是官爺,可做這種營生?,怎瞧著?比他還要熟練?
謝無陵領著?兩位小娘子進了門,一邊“教訓”她們:“有什么好哭的。既然到了這,前塵舊事就?忘干凈。只要你們本本分分的,多給媽媽賺錢,還怕媽媽能?虧待你們?不說吃穿用?度比你們從前強百倍,若是成了角兒,沒準還能?招兩個?丫鬟伺候著?,豈不比在家當野丫頭舒坦?”
從前花船上紅姐“調/教”姑娘們的詞,謝無陵嘴皮子利索,一套一套往外蹦。
直聽得這綠袍龜公大?為嘆服,連道:“謝老弟你可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謝無陵t?謙遜擺擺手:“哪里哪里,我們金陵畫舫上的小娘子們都是這樣?調教的。”
說著?又環顧了一圈這座院子,不客氣評價道:“不過你們這的確是簡陋些,小娘子也都是些普通貨色。哪像是我們秦淮河十二畫舫,小娘子不但個?頂個?的姿容絕色,吹拉彈唱、詩詞歌賦更是不在話?下。”
“那是那是,我們這小地方哪能?與你們那兒比。”龜公連連道:“你們秦淮河的名妓與揚州的瘦馬,那可是名聲在外。我們渭南府最大?的朱顏閣前陣子就?進了兩只揚州瘦馬,哎喲,掛牌第一日,就?賣出百兩呢!”
“是嗎?”謝無陵挑眉,接下來便閑聊一般,與龜公問起渭南府各處的青樓情況。
龜公見?他舉止言行一股道上的痞氣,黑話?也是一套又一套,只當他是秋婆要重點栽培的左膀右臂,有意套近乎,半點不疑他,把自己知曉的一五一十都答了。
等走到妓院老鴇子面前,謝無陵與龜公簡直聊得如幾十年未見?的知己好友般,親熱地不得了。
老鴇子還奇怪怎么來了個?生?面孔,待到龜公在她耳畔一嘀咕,老鴇子霎時笑容滿臉,不但利落地拿了四十兩貨款給謝無陵,還盛邀他留下吃午飯。
謝無陵掂了掂銀袋子,勾唇一笑:“媽媽客氣了,只我下午還有兩趟貨要送,改日吧。”
哪怕臉上蘸了胡子,他那雙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一笑起來,還是叫老鴇子晃了晃神,心?下感嘆,不愧是江南來的,美人?似水柔情,男人?也生?得這般俊俏。
可惜她年老色衰,若是年輕個?十幾歲,沒準還能?與他做個?姘頭。
謝無陵將銀袋揣好,又板著?臉叮囑那兩小娘子一番,都是些“好好聽話?”、“老實本分”之類的。
兩個?小娘子咬著?唇,流著?淚,一臉惶恐害怕地瑟縮。
“謝老弟放心?,調教小娘子我們最有手段了,上次送來的那批有兩個?烈性的,這會兒還關在柴房熬性子呢,相信也撐不了兩日了。”
謝無陵眸光一閃,面上笑道:“那成。錢貨兩清,我跑下家去了,媽媽留步。”
龜公笑著?臉將謝無陵送出去。
待到后門關上,馬車出了巷子,謝無陵點了兩位侍衛,將院內格局環境說了,一個?拿著?他腰間“三皇子府”的令牌去報官,一個?留著?照應那兩位深入虎穴的小娘子。
交代完畢,分頭行事。
謝無陵趕著?車,按著?名串兒,又去下一間妓館送貨。
照著?先前那家的說辭,他如法炮制,與龜公和?鴇母聊了許多,也套出一些消息。
諸如長安周邊三百里的人?口生?意,幾乎都掌握在秋婆手上,也有一些不成氣候的野路子,暫且不提。
他們往日要進貨,就?往“線人?”那里遞要求與預算,消息到了長安,有貨可送,便會提前來信打招呼,做好接貨的準備。
像在渭南府的大?小三十多家妓館,基本都從秋婆手上拿貨,不論是北貨還是南貨,只要銀子夠,都能?弄來——
但南邊的貨一般價格高?,只有大?妓院買得起,小妓館大?多還是買些北貨,物或許不算美,但價廉。
而碼頭的貨船,專送南下的北貨,每月發一回,一回利潤起碼五千兩,有時可高?達萬兩。
得知一趟貨便有這樣?高?的利潤,沈玉嬌擔心?起另一件事來。
“渭南衙門里,九成也有保護傘。若是官商勾結,怕是難辦。”
“這個?簡單。”
謝無陵說著?,看了眼天色,懶聲道:“只盼那裴守真?,莫要讓我失望。”
他陡然提起裴瑕,叫沈玉嬌怔了一怔:“這和?他有什么關系?”
“昨日發現你不見?,我讓侍衛長也派人?去驪山通知他一聲。”
謝無陵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由他接你回長安,更能?保全?你的聲名。”
前提是裴瑕能?從驪山趕來。
謝無陵拿不準裴瑕會不會過來,畢竟他此次是伴駕出行,頭上有皇帝壓著?,想?要單獨離開并非易事。
是以除了將希望寄于情敵,他也想?了個?別的辦法——
“這里最大?的乞丐窩在哪?”他毫不客氣又踹了胖子一腳。
胖子已記不清從昨晚到今天被踢了多少腳,這郎君長得好,但脾氣是真?的橫。
揉著?屁股,他哆哆嗦嗦道:“好似在城南。”
謝無陵嗯了聲:“走吧,買些饅頭,換些銅錢,去城南。”
官字兩個?口,百姓卻有千千萬萬張口。
若誰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將眾民之口都堵住,那天上這輪日頭,也該改叫月亮了-
沈玉嬌和?阿念上了南下的貨船。
貨船酉時離開碼頭,謝無陵領了銀子,不動聲色和?她交換了個?眼色。
沈玉嬌抿著?唇,牽住阿念的手,在押貨的男人?帶領下,被趕入一個?十分隱蔽的入口。
那入口乍一看是個?小小雜物間,內里卻有玄機。
將木桶搬走,下方是個?地窖,梯子是簡陋的繩梯,將小娘子們放下去后,樓上的人?會將繩梯收起,杜絕她們逃跑的可能?。
沈玉嬌見?這情況,心?里都涼了一截。
然事已至此,只能?見?機行事,她和?阿念硬著?頭皮,沿著?繩梯爬下地窖。
光線昏暗的地窖里,年輕的小娘子們三五成群地縮在一起,有仍在哭泣的,但更多是麻木的,靜靜縮在角落里,像是已經接受被賣的悲慘命運。
看到沈玉嬌和?阿念這兩個?新來的“貨”,她們只抬起眼皮掃了下,而后悲愴麻木地低下頭。
沈玉嬌見?狀,一顆心?也變得沉甸甸,說不盡的酸澀難受。
被拐之前,她們或許是家中親人?的心?頭肉,如今卻蜷縮在這陰暗逼仄、腥臭難聞的貨倉里,像豬狗一樣?被發賣到千里之外的他鄉。
“沈阿姐……”
阿念也被這死氣沉沉的氛圍駭到,悄悄扯著?沈玉嬌的袖子:“現在該怎么辦?”
沈玉嬌抬頭看了眼那近半丈高?的天花板,沉吟片刻,道:“酉時便要發船,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許是她與阿念是最后兩個?貨,且即將發船,她們的手腳并未縛繩,而其他女子不是被縛住手,便是被縛住腳,叫沈玉嬌心?頭發澀的是,她們無一人?主動去解開繩子——
就?好似被捆住,便是她們既定的命運,麻木到連掙扎都不敢。
“阿念,干活。”
沈玉嬌斂眸,從腰間摸出小刀,快步走向一干小娘子。
阿念反應過來,也忙不迭掏刀子,開始割繩子。
船艙里的小娘子們都驚住了,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們倆。
沈玉嬌與她們道:“你們若還想?回家,便快些打起精神站起來。”
待一條條麻繩被割斷,仿佛那束縛在小娘子們心?頭的枷鎖也被一道道解開,求生?的渴望,戰勝了心?頭的恐懼。
“你們踩我背上!”
角落里,一個?年輕娘子站了起來,走到艙門正下,趴跪在地上:“踩上去將梯子拿下來。”
船艙里有短暫的靜默。
靜默之后,便是一陣爭先恐后的呼聲:“我也來!”
“加我一個?!”
“我們疊羅漢,總能?夠得著?!”
“小娘子,你別客氣,抓緊時間!”
眼見?一道道嬌小身影自發地疊在一起,你拉著?我,我挽著?你,以血肉之軀搭成一座階梯,沈玉嬌胸間好似有某種情緒在竄動,如熾熱潮水般滂湃翻涌著?,叫她喉間都不禁哽噎,她掐緊掌心?:“好!”
不再猶豫,她攀著?小娘子們嬌軟柔弱的身子,顫顫巍巍夠到天花板上的繩梯。
繩梯落下的剎那,船艙間窒悶的空氣都被劈開般。
來自各地、互不相識的小娘子們激動地擁抱在一起,為這一線生?的希望,低低歡呼:“太?好了!”
“我先上去查看情況,你們一個?個?爬上來,別擠。”
沈玉嬌沿著?繩梯攀上去,又咬牙攢勁兒,推開壓在頭頂的那個?沉甸甸大?木桶。
雜物間從外頭鎖住了,但堆著?雜物的墻邊,有半扇小窗。
她也顧不上厚厚的塵土灰燼,鉆進雜物里,透過窗縫,打量著?外頭的動靜。
江面風平浪靜,外頭那些打手一個?個?走來走去,似是為開船做準備。
現在萬事俱備,就?等謝無陵帶著?官兵來了。
沈玉嬌心?跳不覺加快。
再看那一個?個?沿著?繩索攀上來,快要擠滿小小雜物間的小娘子們,她低聲道:“先別出聲,等我叫你們出聲,你們再撞門大?喊。”
小娘子們捂著?嘴巴,用?力點頭。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沈玉嬌牢牢盯著?窗外,心?臟宛若被無形大?掌攫住,越來越緊張。
謝無陵。
謝無陵
你快些來吧。
她屏著?呼吸,t?從未這般期盼那道身影。
然而,船開了。
那一陣離岸的搖晃,讓雜物間及艙底的小娘子都慌了。
阿念小臉也滿是焦急,湊到沈玉嬌耳邊:“沈阿姐,你郎君還沒來嗎?”
沈玉嬌咬唇,沉聲:“他一定會來的。”
謝無陵不會騙她的
這念頭一起,心?底又冒出一個?聲音,萬一呢?
萬一他怕了,不想?蹚這趟渾水了呢。
不,不會的。
謝無陵不是那種人?,他答應過她,便不會食言。
沈玉嬌努力將腦中的雜念摒棄,關鍵時刻,心?不能?亂。
但船還在往外開,她看到桅桿上的船帆逐漸鼓起,看到岸邊的江景漸漸遠去。
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等不來救兵,唯有自救!
“諸位,援兵可能?有事絆住了。力氣大?的,快隨我一同撞門!”
“船才剛開,碼頭吃水尚淺,水性好的盡管跳,水性不好的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這是下下策,但情況緊急,也顧不上那么多。
“我力氣大?!”
“我在家也做活的!”
“快快讓我上去!”
眾人?紛紛讓那些身形較為高?大?的上前。
“一、二!沖——”
五六個?年輕娘子鉚足一股力,直直朝那扇木門沖去。
一次不成,片刻不敢耽誤地沖第二次。
危急時刻爆發的力量是平日數倍的強大?,終于,第三次,那扇木門被破出一個?洞來。
“破了!!”
“快,快往外跑!!”
“快快快,你們快上來!”
沈玉嬌站在地窖口,小娘子一個?個?往上爬,你托著?我的腳,我拉著?你的手,待看到那映著?絢爛晚霞的破洞口,眼睛都變得明亮。
那是自由,更是回家的路上。
她們前赴后繼地沖出去,又一個?個?毫不猶豫地往水里跳。
“快,快來人?,家雀兒都跑出來了!”
外頭那些打手也反應過來,亂作一團,連連大?喊:“抓住她們,快抓住她們!!”
然而最先沖出去的那十幾個?小娘子,已如下餃子般,“撲通”、“撲通”接連往河里跳去。
這動靜實在不小,驚得碼頭停泊的其他船只與路人?皆駐足驚呼:“有人?跳河了!”
“是女子,好多女子在跳河!”
“快,快救人?啊!!”
到底還是好心?人?多,待反應過來,岸邊的漁民船夫們紛紛劃船上前,去接應在秋日寒江水中撲騰掙扎的年輕女子們。
幫不上忙的路人?則齊聚碼頭,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啊,好端端地怎么多女子跳河?”
“哎喲,你們快看船上,好似在打人?!”
“天爺啊,這事不對勁,快,快去報官!”
有人?察覺出不對,轉身就?要去報官。
沒走兩步,便見?夕陽余暉之下,快步行來一大?隊人?馬。
除了渭南府衙的衙役,還有穿著?甲胄的兵將,黑壓壓一片,氣勢駭人?。
為首是三名器宇軒昂的年輕郎君。
左邊那個?穿紅袍,留著?兩撇胡子,減了三分俊美,添了三分風流輕佻,風風火火地跑,嘴里急急催道:“快些快些!!裴守真?,你沒吃飯嗎?!”
正中那個?一襲蒼青錦袍,面如冠玉,眉目如畫,然此刻臉色沉沉,咬牙低斥:“謝無陵,你閉嘴!”
站在最右邊,聽他們倆斗了一路的表兄李大?郎,頭都疼了:“哎喲,你們倆人?……哎喲!”
“官兵來了!”
人?群里響起這么一聲,眾人?立刻朝兩邊散開,讓出一條路來。
謝無陵打眼一看船開了,且有不少女子落水,霎時更氣了:“裴守真?,你看你磨磨唧唧的!”
裴瑕額角突突直跳,若非不合時宜,他真?想?把謝無陵這張破嘴封起來。
他以為調兵,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調來的么。
渭南駐軍又不是他裴氏的!
“來人?,速速征調客船,攔船救人?。”
裴瑕握緊長指,沉聲吩咐。
身后衙役與兵將齊聲稱“是”,片刻不敢耽誤,連忙劃船去救援。@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無陵站在岸邊,一眼看到甲板上與打手糾纏的那抹纖細身影,心?頭猛跳:“嬌嬌!”
顧不上太?多,他把兩只皂靴一脫,一個?猛子就?扎進河里,朝那艘漸漸開遠的船奮力游去。
裴瑕猝不及防被濺了一身水。
待定下心?神,看到甲板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眸色也沉下。
為何不等他來商量對策,竟以身犯險
若她有個?三長兩短,叫他與孩子怎么辦。
裴瑕抬步上前,李大?郎以為他也要跳江,連忙拉住:“守真?,你別沖動。這么多兵將都去了,定能?將玉娘平安救回,咱們在岸邊等著?便是。”
“還請舅兄松手,我得親自迎她回來。”
謝無陵已然搶占了先機,他作為玉娘的夫君,若還在岸邊觀望,與拱手將妻子讓于旁人?有何異?
裴瑕果斷扯出袍袖,大?步邁上一葉漁舟。
李大?郎站在岸邊,一會兒看看水里奮力游著?的一個?,一會兒又看看船上奮力劃著?的一個?,面色悻悻,很?是無措。
玉娘在船上也不會長翅膀飛掉,他們這一個?個?的,至于這么急么?
又不是賽龍舟。
天邊殘陽如血,晚風習習。
幾乎是同時間,渾身濕透的謝無陵與裴瑕一道上了船。
但一個?船頭,一個?船尾。
“嬌嬌!”
謝無陵臉上的胡子都游掉了,他抬手一抹,快步朝沈玉嬌跑去,又怒火沖天地瞪著?那勒著?沈玉嬌的打手:“你他娘的,快給老子松手!”
那打手也認出謝無陵是那送貨之人?,咬牙切齒:“好哇,原來是你們在搞鬼!”
“別廢話?!”謝無陵拳頭攥得冒青筋:“你放開她,束手就?擒,或還能?留你一條性命!”
沈玉嬌被那打手反手勒著?脖子,也嗓音沙啞地勸道:“你…你并非主謀,坦白從寬,罪不至死。”
打手似有一瞬恍惚,謝無陵精神一振,看準時機就?要往前沖。
才邁出一步,卻聽“咻”得一聲,一支羽箭如流星般從眼前劃過,而后直直刺中那打手的左眼。
“啊!!我的眼睛!”
打手痛到捂眼松手。
謝無陵腦子還沒反應,腳步先沖上去,一把將沈玉嬌護在懷中:“嬌嬌,你沒事吧?”
沈玉嬌驟然失了束縛,倒在謝無陵懷中,重重咳了兩聲:“沒…沒事……”
再看那痛到地上打滾的打手,她抬眼尋去。
便見?船尾處,殘陽蕭瑟,裴瑕一襲青袍,站在傍晚風里,緩緩放下手中長弓。
沈玉嬌一直都知,君子六藝,他樣?樣?俱佳。
射術也不例外。
前年流放之時,他便是騎馬搭弓,一箭射穿了那意圖輕薄阿嫂衙役的手。
那一幕,宛若昨日,記憶猶新。
謝無陵也沒想?到那一箭竟是裴瑕射的。
他原以為裴瑕就?是書讀得多,腦子聰明,未曾想?他射術竟也如此精益。
再看懷中嬌嬌恍惚的神色,他喉中發酸。
這裴守真?,可又顯著?他了!
“嬌嬌,還能?站起來么?”
謝無陵扶著?她的胳膊,俊美眉宇滿是憂色:“讓你久等了。”
本想?怪裴守真?磨蹭,但怕挑撥離間太?明顯,顯得他多小氣。
罷了,看在方才那一箭的份上,且忍一忍。
“來了就?行,也不算太?晚……”
沈玉嬌朝他輕笑了下,余光瞥見?裴瑕朝他們這邊走來,她忙垂下眼,掙開謝無陵的手:“我自己可以。”
裴瑕一來,她便與自己生?分起來
謝無陵薄唇緊抿,心?頭打翻五味瓶般,百般不是滋味。
可他又能?如何,裴瑕才是真?正占了名分的那個?。
“玉娘。”
裴瑕神情凝肅,快步朝妻子走來:“你可還好?”
沈玉嬌也不知怎么回事,在謝無陵面前她膽大?得很?,可一見?到裴瑕,心?里就?惴惴的莫名發慌。
他會不會怪她太?冒失?
定是會了。
畢竟深入賊窩這計劃,若叫裴瑕知曉,他定不會由著?她胡鬧。
“郎君。”
像是在外惹事的孩童般,她灰頭土臉迎上前:“我沒事……”
原本見?她不顧安危冒險行事,裴瑕的確有幾分氣悶。
但見?她這副怯怯低眉的模樣?,終是不忍責怪。
待面對面而立,他從袖中掏出一方潔凈絲帕,替她擦去鼻尖臟污,低沉嗓音挾著?無奈:“不是說好在家等我回去,如何弄成這副花貓模樣?。”
提到這事,沈玉嬌也納悶:“此番不知是誰在背后搞鬼,但那人?用?心?實在險惡!”
夫妻倆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了共同的猜測,但誰也沒說。
“先回岸上再說。”裴瑕牽住她的手。
若是在府中這般親密,沈玉嬌不覺有何不妥。可當著?謝無陵的面,她下意識想?抽回——
但裴瑕握得很t??緊。
她看向謝無陵,瑰色唇瓣翕動兩下,欲言又止。
裴瑕見?狀,淡聲道:“謝郎君一道上船吧。”
“那敢情好。”
謝無陵從不拿喬,見?坡就?下:“我還以為守真?兄會讓我游回去呢,看來是我狹隘了。”
裴瑕清清冷冷睇他一眼:“你若想?游,我也不攔你。天高?水闊,你盡管暢游便是。”
說罷,他牽著?沈玉嬌往船尾走。
謝無陵立馬跟上前:“你都讓我坐船了,我還游個?什么勁兒?你可不知這江水有多冷,游得時候還不覺得,現在直打哆嗦。守真?兄,我看你穿兩件挺厚的,不如脫一件給我穿唄?”
裴瑕:“……”
若說生?平第一厭惡的女子是壽安。
那么謝無陵絕對是他最煩的男子,沒有之一。
“不脫就?不脫,瞪人?作甚?”
謝無陵就?是想?煩裴瑕,裴瑕不爽,他就?爽了。
見?裴瑕不接茬了,他湊到沈玉嬌身旁:“嬌嬌,你冷不冷?冷的話?讓他脫一件給你。”
未等沈玉嬌回答,裴瑕也朝她看來,似是等她回應。
沈玉嬌夾在中間,訕訕笑了下:“我不冷。”
就?是頭皮有點發麻。
早知他們倆都會尋過來,她干脆自己跳水里,游回去好了。
再看船上情況,兵將們已控制住打手們,船艙里的小娘子們也一個?個?被護送出來,先前跳船的小娘子們也被好心?路人?與衙役們援救上岸。
沈玉嬌暗暗松口氣,忽又想?到什么,問謝無陵:“前頭兩處的小娘子們可都救出來了?”
“放心?。”謝無陵頷首:“不但救出來了,連著?先前被拐的那些也都一并帶去了衙門。”
沈玉嬌眸光溢彩:“這可太?好了。”
謝無陵也笑:“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這回救了這么多小娘子,功德圓滿到可以位列仙班,直接當仙女了。”
沈玉嬌被他夸得赧然:“別胡說。”
“哪有胡說,你不信待會兒自己回衙門,她們都打心?眼里感激你呢。”
謝無陵勾唇:“沈仙子若是飛升上天了,可別忘了帶我一起,我給你當個?看門童子。”
沈玉嬌哭笑不得,剛要開口,裴瑕神情疏冷道:“恕某孤陋寡聞,只聽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卻不知謝郎君是哪一樣??”
這話?中機鋒,簡直不要太?明顯。
沈玉嬌面色悻悻,只覺這話?中刻薄,不像裴瑕的作風。
謝無陵卻是見?怪不怪——
這小白臉豈止言語刻薄,他動手打人?的樣?子更是兇得很?,也就?是在嬌嬌面前裝得好!
“只要能?隨嬌嬌一起,雞也好,犬也好,鬼都行。”
謝無陵絲毫不以為恥,反而揚起下頜,陰陽怪氣:“倒是裴大?君子冰清玉潔,出淤泥而不染,安安心?心?留在人?間好了。”
裴瑕:“……”
沈玉嬌:“……”
余光瞥見?阿念被帶了出來,她眼前一亮,忙松開裴瑕的手,快步迎上前去:“阿念,你還好嗎?”
方才逃跑間,阿念一個?不慎,又跌回去地窖,被關了半天。
現下見?到沈玉嬌,立馬上前抱住她:“嗚嗚嗚沈阿姐,方才真?是嚇死我了!”
沈玉嬌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好了,現下沒事了。”
再看那一個?個?被救出來的小娘子,她扭頭看向謝無陵:“船上應該有名單,尋到名單,也方便核對人?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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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一聽這話?,霎時土匪上身,揪著?個?打手就?盤問起來。
待尋到名冊,他獻寶似的,快步走向沈玉嬌:“嬌嬌,在這。”
沈玉嬌仰起臉,輕笑:“好……”
話?未說完,忽見?謝無陵臉色陡然一變:“嬌嬌,小心?!”
這聲驚呼來的太?過突然。
沈玉嬌還沒來及反應,便見?謝無陵甩掉名冊,直直朝她沖過來。
速度太?快,沖擊力太?猛。
她幾乎是被男人?高?大?的身軀牢牢抱住,后腰直接撞上船欄,伴隨著?一聲木材斷裂的“咔嚓”聲,她雙腳驟然踩空,極速下墜。
“玉娘!”
“沈阿姐,謝郎君!”
船上其余人?也被這突然驚變給震住。
裴瑕親眼看到謝無陵是如何替沈玉嬌擋下那支從暗處射出的袖箭,又是親眼看到謝無陵如何將沈玉嬌撲下了船——
“快些撈人?!”
他趴在斷裂的木柵欄旁,看著?被殘陽照出一片血色般的江面迅速吞沒了那兩道身影,一陣痛意狠狠攫住心?口。
為何沒站到玉娘身邊?
為何松開玉娘的手?
若是始終握著?,護住她的人?,應當是他才對。
撐在欄桿上的修長手掌死死攥得,指關節都泛著?慘白。
忽的,余光似有冷意一閃,他迅速偏身,一支袖箭從耳側閃過——
再看躲在雜物間窗戶處的那道暗影,他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長刀,大?步朝前,幽深黑眸間儼然一片冷戾殺意:“抓住活口,別讓他死了。”
【89】
【89】/晉江文學城首發
冬日白晝短, 當?最后一抹鮮紅殘陽被夜色吞噬,江面也?陷入漆黑,看似風平浪靜, 實則詭譎莫測。
沈玉嬌水性不算太好, 只幼年學過一段時間,能在淺水處游一小段, 不至于沉下去的程度。
嗆過兩口水,她本?想調整氣息,盡快游上水面, 卻見身旁的謝無陵鳧水的動靜越來越小。
渾濁江水里似有一片鮮艷血色暈開。
“唔唔唔!”
冰冷江水里, 沈玉嬌鼓著腮幫子試圖喚他。
男人卻聽不見般, 棱角分明的臉龐一片蒼白,越是游動, 傷處失血越快。
而隨著失血, 氣力減退, 體溫也?在下降。
意識到?情況不對, 他撐開眼皮, 想再看一眼心上人。
映入眼簾只有一縷在江水里飄動的烏發。
下一刻,眼皮變得沉重,高大身軀也?變成塊沉甸甸的石頭般, 直直朝江底沉去。
就這?樣死了么。
還真是不甘心。
但起碼,嬌嬌沒受傷。
或許沒了他, 她與裴守真的日子會?過得更好。
嬌嬌,若是有來生……
意識恍惚間, 手臂好似被一只柔軟的手牢牢拉住, 拖曳著往上帶。
然?而眨眼功夫,漆黑夜色, 一道?巨大的波浪猝不及防地重重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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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清冷,四野茫茫。
“咳咳……”
沈玉嬌猛地咳出兩口水,胸間仿若火灼燒般難受,再次睜開眼,入目是漆黑天穹,一輪明月。
大腦有短暫的空白。
這?是哪?她怎么在這?……
對了,謝無陵!
昏迷前的記憶紛至沓來。
那?會?兒她好端端地站在船上,謝無陵突然?大喊一聲朝她沖來。
然?后她就稀里糊涂被他撞進了江里。
說不郁悶是假的,但她在水里,好似看到?血霧彌漫——
結合謝無陵那?一聲“小心”,沈玉嬌整顆心提了起來。
忍著身上濕漉漉的黏膩感,她撐著手臂坐起。
目之所及是一片荒涼淺灘,河邊有片蘆葦花,皎白月色下,影影綽綽,隨風輕搖。
也?來不及思考是如何被江水沖到?此?處,沈玉嬌掐緊掌心,試圖保持著大腦的清醒,又顫顫巍巍站起身,朝四周揚聲大喊:“謝無陵!謝無陵!”
江水茫茫,她并不確定謝無陵是否與她沖到?同一個地方,但還是抱著一絲希望,沿著淺灘,深一腳淺一腳地邊尋邊喊。
“謝無陵——”她以最大的力氣喊著。
“喈喈——”卻驚起林間三兩夜梟。
夜梟叫聲凄厲,聽得沈玉嬌心頭悚然?,渾身也?生出森森冷意。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直到?她嗓子都喊啞了,終于在那?片蘆葦蕩里發現了昏迷不醒的男人。
“謝無陵!”
她忙不迭沖上前,蹲下身,抬手拍了拍男人冰冷的臉龐:“謝無陵,你醒醒,你能聽到?么?”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沈玉嬌心下一緊,一時也?顧不上男女大防,彎下腰,扶著他的手臂搭在肩上,試圖將他拖上岸。
可男人身量實在太過高大,又失了意識,比平時更加沉重。
她嘗試扶他站起,才踉蹌走了兩步,腳下被水草一絆,兩人又重重倒在地上。
她朝前摔了一身的泥,身上還壓著個沉如巨石的謝無陵。
又疼,又重,又冷,又臟。
剎那?間,沈玉嬌好想哭。
但她也?清楚,這?個時候,眼淚最沒用。
有哭的力氣,不如攢著,再次嘗試。
只是抬肯定是抬不動了,體型差距太大,謝無陵體重幾乎是她的兩倍。
她只得雙手架著他的腋下,一點?點?往上拖——
也?是在翻身時,她看到?了謝無陵身上的傷。
一枚鋒利又小巧的袖箭,插在他肩胛骨往下三寸,暈開一個血窟窿。
沈玉嬌看著這?個位置,心頭估測一下,若非謝無陵幫她擋住,這?一箭便會?直插她的心臟,一擊斃命。
那?幕后之人,實在t?是好毒的心思!
強烈的惱怒與恨意涌上胸膛,沈玉嬌咬著牙緩了好一陣,才壓下這?份情緒,繼續將謝無陵往岸上拖去。
當?務之急,不是報仇,而是保命。
蘆葦蕩離岸邊不過半丈的距離,她卻拖得滿頭大汗,待到?了草木干燥處,整個人也?毫無形象,岔腿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好不容易緩過勁兒,再看身旁躺著的謝無陵,雙眸緊闔,無知無覺。
沈玉嬌眼眶不禁發澀:“就當?行行好,你千萬別有事……”
雖不知他們到?底被浪拍到?了何處,但天還黑著,應當?不算太遠。
若是裴瑕他們速度快些?,沒準天亮就能尋過來。
思及此?處,她稍定心神,又抱著試探的心理,朝謝無陵腰間摸去。
這?一摸,倒真叫她摸到?一把匕首,一枚火石。
看到?火石,她心下愈定。
有火就好辦。
怕就怕這?深秋時節,渾身濕透地在荒郊野外凍上一夜,她沒受傷,頂多凍病,可謝無陵本?就失血過多,再長時間低溫,可能直接凍死。
沈玉嬌簡直不敢再多想。
反正?野外無人,她當?即脫下濕漉漉的衣裙,借著月光,手腳麻利地割了一大堆蘆葦,又拾了好些?柴火。
都說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倚。雖說去歲一路逃荒實在艱辛,卻也?叫她學到?了許多從前不會?的生存技能。
沈玉嬌從不是那?等自怨自艾之人,苦也?好,累也?好,只要想繼續活下去,她都盡量往好處去想——
生死之前無大事。
待她手腳麻利地生起一簇火,也?徹底看清了謝無陵那?張失血過多,慘白如紙的臉。
“你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
她嘴里絮絮念叨,拿樹枝架起簡易的晾衣桿,又將濕漉漉的衣裳和裙衫都放在火邊烤。
此?刻她渾身脫到?只剩一件鵝黃色兜衣,以及一條單薄褻褲。
但那?又怎樣,濕衣服穿上一夜,再強健的身體也?遭不住。
努力摒棄腦中那?些?男女大防的觀念,她抬手去脫謝無陵的衣袍。
一層又一層,直到?男人健碩的身軀映入眼簾。
熠熠火光間,他脖頸修長,清晰鎖骨下是結實的胸肌,淺麥色的腹肌壘塊分明,緊實的線條之下仿佛蘊藏著無盡的爆發力量。
雖然?從前在金陵,也?有看過他赤著上身的模樣,卻不像現下這?樣,整個大剌剌呈現在眼前。
很近。
很有沖擊力。
沈玉嬌晃了晃腦袋,壓下那?不合時宜的羞恥,自言自語:“就把他當?做棣哥兒,當?做平安……”
總之別把他當?男人,也?不把自己?當?女人,只當?作兩個想要活下去的人。
這?樣一想,頰邊熱意稍褪,她深吸口氣,繼續脫謝無陵的外褲。
濕漉漉的白棉褻褲緊貼著男人的腿,修長,筆直,肌肉結實。
也?貼著那?不可忽略之物,愈發的明顯,宛若平地起山包,灼了沈玉嬌的眼。
她急急避開目光。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但人有時很奇怪,越想忽略,反倒越發在意。
最后她只得扯過那?件烤了半干的黛青色外衫,遮在男人的腰腹間,心虛找補:“蓋著點?肚臍,不然?要著涼。”
她可不是好色。
何況她都是生過孩子的婦人,也?不是沒見過那?個。
但不得不承認,遮住之后,她整個人都自在許多。
也?不再磨蹭,展開謝無陵的衣袍,準備架上烤干。
沒想到?一抖落,衣袍里接連掉下兩個東西——
一個大紅并蒂蓮花荷包,一個秋香色桂花香囊。
荷包是沈玉嬌在金陵繡的,原本?簇新?鮮艷的荷包,如今褪了些?色,背面還補了些?拙劣的針腳,大抵是跳了線,他后補了幾針。
而那?枚香囊,正?是在中秋宮宴遺失的那?枚。
她原以為掙扎中掉了,沒想到?竟是被謝無陵順走了。
這?個家伙
沈玉嬌捏著這?兩個小小物件,紅唇抿著,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待到?最后,卻只剩下一片黯然?悵惘。
她留給他的東西不多,唯這?么兩件,他一直帶在身上,藏在心口。
默默將荷包和香囊放在火堆旁,沈玉嬌將衣袍架好,也?有了閑暇,能仔細看看男人背上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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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鋼鍛造的袖箭射得很深,陷入鮮紅皮肉里,隱約可見白骨,
沈玉嬌直視著這?猙獰的傷口,頭皮發麻,想學扁鵲給關羽刮骨療傷的念頭也?瞬間打?消——
她做不到?。
且貿然?處理袖箭,萬一止不住血,情況只會?更糟。
但為了避免他傷口感染,沈玉嬌割了段袍袖,又去江邊蘸水,回來替他細細擦拭著傷口周圍的泥巴。
恍惚間,她好似回到?去年。在金陵小院子里,她幫他涂藥。
那?時,他一臉無所謂地嬉笑。
而今,他面如金紙,不省人事。
“謝無陵,你說過你的命很硬,閻王爺都不收你的。”
“你從前受過那?么多傷,替常六爺擋得那?一刀,可比這?個長多了。如今這?樣小一個傷口,你也?肯定不會?有事的。”
“你堅持住,熬到?明早天亮,裴瑕應當?就帶人尋過來了……”
待傷口擦干凈,裙擺也?烤干半邊,沈玉嬌割斷一條,繞著臂膀,替謝無陵簡單包扎一番。
再將男人翻過來,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肩頭那?片朱紅色胎記。
在明亮火光的照耀下,麒麟形狀的胎記好似愈發鮮艷。
等她再次回過神,纖細手指已不知不覺撫上了那?片朱紅。
指尖下,是男人滾燙的肌膚,熔漿般燙得她眼睫都忍不住顫了顫。
自己?這?是在做什么?
竟然?,主動去碰其他男人的身子。
一陣強烈的羞恥與愧疚涌遍心間,她怎能如此?……
明明已經決定和裴瑕好好過日子,也?答應他,會?忘掉謝無陵。
現下,又是在做什么!?
沈玉嬌緊攥著手指,好半晌才定下紛亂的心緒,正?準備扎個火把,看看附近有沒有果樹,或是尋見一些?能生吃的野菜,身旁忽然?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悶哼。
她愣了瞬,還以為是錯覺。
再次看去,便見火光下的男人濃眉緊蹙,喉頭滾了兩下,無意識呢喃道?:“熱……”
熱?
這?深秋寒夜,蕭瑟晚風,她都冷得起雞皮疙瘩了,他還熱?
“謝無陵,你醒醒……”
沈玉嬌趴跪在他身邊,再次抬手拍了拍他的臉:“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你的臉怎么這?么燙?”
她訝異,心下沉了沉,掌心探向男人的額頭、臉龐、胸膛。
都好燙,火燒一般。
“好熱……”
“渴……”
沈玉嬌柳眉蹙起,她知道?無論是高燒還是失血,都該多補水。
眼前雖有滔滔江水,卻無煮水的器皿,生水直飲,萬一下痢,無疑是雪上加霜。
“水……水……”
謝無陵閉著眼,失去血色的干涸唇瓣翕動。
沈玉嬌見他難受到?額間沁滿冷汗,咬了咬唇,終是沉了口氣,用起老辦法。
抬手將謝無陵托起,她讓他枕在她懷中,又拿過匕首,在火上翻轉烤了片刻。
去歲,平安沒奶吃,她只能以血飼之。
今年,舊事重演,卻是喂謝無陵。
鋒利的匕首在掌心劃了一道?,痛意讓沈玉嬌咬緊了唇瓣。
但她知道?,這?點?痛,和謝無陵背上的相比,小巫見大巫。
這?是她欠他的。
汩汩鮮血很快流出,她半點?不舍浪費,直接將掌心貼上謝無陵的薄唇:“水來了,你快些?喝……”
血液潤濕了男人的唇瓣,火光斜照下,如上了層艷麗的口脂。
蒼白的臉,朱色的唇,山鬼般昳麗。
沈玉嬌靜靜看著懷中啜飲的男人,出神的想,他生的這?樣好,是隨了他母親,還是父親?
若是母親,那?謝湘娘定是位風華絕代的大美人。
若隨父親……男子俊成這?般的,倒是少見。
嗯,八成還是隨了母親。
畢竟這?世間,小娘子們大多都美得花團錦簇,各有千秋,郎君們嘛,面容端正?些?,都稱得上一句“一表人才”了。
思緒正?縹緲,一聲沙啞響起:“嬌嬌。”
沈玉嬌錯愕低頭,便見懷中男人半睜著眼,有氣無力地望向她。
“你醒了!”沈玉嬌難掩歡喜,又急急問道?:“你現在感覺怎么樣?傷口是不是很疼?我給你簡單處理了一下,但袖箭射得太深,我不敢貿然?取出。你現下起了高熱,定然?很難受,你忍一忍,再過幾個時辰就天亮了……”
她一急,話也?多起來。
反倒是平素里話最多的謝無陵靠在她的懷中,恍惚間覺得自己?或許是死了,來到?了仙境。
不然?他怎會?被嬌嬌抱著,她只穿著件薄薄小衣,渾身軟得不可思議,身上的香氣也?縈繞著,直直撲進他的t?鼻間。
也?只有在夢里,才有這?般的待遇。
他一定是要死了。
“嬌嬌,你也?死了么……”
謝無陵燒得腦子有些?迷糊,雙眸發怔地盯著眼前這?張瑩白小臉,嗓音沙啞:“你真的當?仙女了,還帶上了我了啊……”
沈玉嬌:“……”
哪家的仙女,像她這?樣狼狽不堪。
“你燒糊涂了。”
她無奈輕嘆一聲,又問:“還渴么?”
謝無陵:“不渴。”@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暗松口氣,又割了條布條,單手將手掌牢牢纏了兩圈,以牙叼緊。
待她處理好,再低頭,便見謝無陵仍是半睜著眼,直直地看著她。
沈玉嬌有些?擔心他這?樣會?燒成傻子,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蹙眉:“還很難受么?”
懷中男人也?不知聽沒聽進去,沒說話。
沈玉嬌見狀,還是覺著該去尋些?果子、野菜,實在不行,樹皮也?能吃,總得補充些?氣力。
未曾想剛要將謝無陵放下,他抬手環住她的腰:“嬌嬌,別拋下我……”
沈玉嬌一怔:“我是去附近轉轉,看能不能尋些?吃的。”
“我不吃。”
兩條結實的長臂牢牢纏住她的腰,男人身軀滾燙,緊緊靠在她懷中,漆黑長睫低垂著,低低呢喃:“別再拋下我了……”
沈玉嬌:“……”
看著懷中那?張燒得通紅的臉龐,她一時也?分不清,他是清醒的,還是糊涂的。
總之這?樣的謝無陵,脆弱又粘人,像個不講道?理的孩子。
身長九尺、寬肩窄腰的大孩子……
沈玉嬌為自己?這?個荒唐的想法而失笑,剛要推開他,叫他別鬧,低下頭,便見男人雙眸輕闔,泛著病態緋紅的俊朗臉龐貼著她的腰,眉眼舒展,睡相安穩。
霎時間,心間好似被什么輕輕撥了下。
原本?要推開他的手,轉而輕輕搭上那?寬闊結實的背。
“睡吧。”
沈玉嬌垂著睫,嗓音放得很輕:“睡一覺醒來,一切就好了。”
就當?今夜,是予他一場美夢。
也?是予她的一場放縱。
夜色漸濃,四周越發靜了。
沈玉嬌擁著懷中滾燙的男人,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這?一整天,她也?是精疲力盡。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聲聲夜梟叫聲驚醒。
“喈喈,喈喈——”
幽靜深夜里,格外詭異。
她睜開眼,火堆燒了快一半,瑟瑟江風吹得她渾身顫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再看懷中人,濃眉擰著,臉龐雖不紅了,薄唇卻蒼白如紙,臉上也?沁著細細密密的冷汗。
沈玉嬌心下自責,她怎么就睡過去!
好在衣袍都已烤干,她連忙拿過要穿,可那?纏在腰間的兩條手臂仍是緊緊抱著。
“謝無陵,你先松開,我給你穿衣袍,不然?會?著涼的。”
“……”懷中之人閉著眼。
沈玉嬌咬唇,急著掰他手指時,忽的想到?什么。
她俯身,湊到?男人耳邊,柔聲低語:“松開一會?兒就好,我答應你,不拋下你。”
今晚,不拋下。她在心里默默補充。
神奇的是,說完這?話,那?摟在腰間的手果然?松開了。
沈玉嬌:“……”
這?男人,病成這?樣還這?么執著,真不知該怎么說。
壓下腹誹,她迅速將自己?的衣裙先穿好,又替謝無陵穿了起來。
“冷……”男人喉中再次呢喃起來。
“給你穿衣袍呢,穿上就不冷了。”
沈玉嬌輕聲道?,手下動作也?加快,待到?衣袍都穿好,她看著那?大紅荷包和桂花香囊,遲疑片刻,還是給他塞回了胸口。
只是衣袍都穿上了,謝無陵仍舊喊著冷,一張臉泛著青白,渾身還打?起了哆嗦。
沈玉嬌一看情況不妙,趕緊將他抱在懷中:“謝無陵,你別嚇我……”
“冷……冷……”
謝無陵眼皮翻動著,一副神鬼上身的模樣,很是駭人。
偏生這?時,夜梟又一聲聲叫起來。
“喈喈,喈喈——”
一聲比一聲凄厲。
沈玉嬌陡然?想起,幼時祖父給她講的志怪傳說:“這?夜梟是閻王爺在人間的使者,若是有人大限將至,夜梟就會?開始數這?個人的眉毛。把眉毛數清楚了,牛頭馬面也?就來勾魂了。”
寒風吹過,四周漆黑,沈玉嬌毛骨悚然?,“謝無陵,謝無陵……”
“喈喈,喈喈——”
“不許數,你們不許數!”
到?底還是個年輕小娘子,眼見懷中之人氣息越來越弱,沈玉嬌徹底慌了神:“謝無陵,你別嚇我。”
纖細手指邊顫抖著撥亂男人濃密的眉毛,她邊朝著密林處喊:“去,去,不許叫了。”
林中夜梟卻是不為所動,“喈喈”叫個不停。
“數不清的……我不會?讓它們數你的眉毛。”
她的手掌遮住謝無陵的眉眼,又將懷中男人抱得更緊,低下頭,帶著哭腔的嗓音透著幾分哀求:“謝無陵,你別睡,你再和我說說話好么。”
是她不對。
她不該睡過去,不,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將謝無陵卷入這?些?事里。
被人拐賣、被人暗算,這?些?和他有什么關系呢?
她是裴瑕的妻,又不是他的。
還有那?些?被拐的小娘子,也?是她一意孤行要救,和他也?沒干系,她又憑什么要求他幫她。
先前他幫了她那?么多回,她還是鐵石心腸要負了他。
這?回他若是連命都搭上,叫她余生如何能安心?
“謝無陵,你不要死……”
她啜泣著,淚水無聲濡濕男人的臉龐:“該死的那?個是我,和你有什么關系。我早與你說過,不值當?的,你怎么就不聽。”
她越想越難過,眼淚也?止不住:“你死了,叫我怎么辦?我欠你的,再也?沒機會?還了……”
“謝無陵,就當?我求求你了,你再撐一會?兒,他們一定會?找過來的……”
她嗚咽哭著,一想到?世間再無謝無陵,更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忽的,一道?輕輕啞聲傳來:“嬌嬌……”
沈玉嬌哭聲猛地一停。
懷里的男人半睜著眼,臉龐水涔涔的,不知是他的冷汗,還是她的淚水。
“哭得這?么難過作甚?”
他勉力扯了下嘴角,氣息依舊微弱:“反正?我死了……咳……還有裴守真,總不會?叫你當?寡婦……”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說這?話氣我。”
沈玉嬌心頭難過,淚眼朦朧:“反正?你不許死。”
“生死這?種?事,誰說的準……”
謝無陵笑了笑,望著她的眸光有些?渙散,氣息也?弱了下來:“若我真沒撐過去,你也?別傷心,與裴守真好好過吧……”
“活著比他晚一步,死了……死了比他早一步在奈何橋等著……”
他扯出一抹自嘲笑意,雙眸空洞望著寂寥天穹:“下輩子,總該輪到?我了吧。”
“你別說這?些?,人哪有下輩子,便是有下輩子也?不作數。”
沈玉嬌哭道?:“謝無陵,你再撐一會?兒……”
“嬌嬌。”
“我在,我在。”
“嬌嬌。”
謝無陵眼皮漸漸沉了,聲線漸弱:“好疼啊。”
身上疼,心更疼。
但能死在她的懷里,也?算善終。
意識昏過去的前一刻,耳畔似乎傳來那?道?悲戚的哭聲:“謝無陵,我答應你,只要你活過來,我便與裴瑕和離。”
“不要下輩子,就這?輩子。”
“謝無陵,我嫁給你。”
【90】
【90】/晉江文學城首發
一批又一批善于鳧水的兵將潛入江里, 帶回?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直到天光蒙蒙亮,渭南府精通水利的老師爺,根據江水流速和風向?位置, 推算出一個大致方向:“沿著西南方河道?去尋, 那邊新修了個葫蘆渠,有個分流淺灘, 八成是沖到那里去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剩下兩成,那便是尸沉江底,被魚分食。
這種晦氣話, 老師爺自不會說, 畢竟這位裴郎君的臉已經黑了一整晚, 周身那份森然冷戾更是鋪天蓋地滲透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叫他們這些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西南方……”
一夜未眠, 裴瑕眼底也熬出幾分紅血絲, 冷白下頜冒出片青色胡茬。
既得知方向?, 他片刻也待不住, 提步便朝外?去。
李家大郎見狀, 雖已疲累不堪,卻也不敢多言,急忙跟上去:“守真, 等等我!”
守城的司閽官兵打著哈欠,帶著三分未消的困意?去開城門, 便見一隊輕騎,宛若離弦之箭, 咻咻咻地朝城門奔來。
那凜然動靜, 霎時嚇得司閽官兵清醒過來,駭白了兩, 直貼著墻根躲避。
馬蹄奔踏,塵土飛揚。
“呸呸呸!”司閽官兵揮了揮眼前的塵土,“大清早的,趕著投胎啊!”
定睛再看,只見淡淡蟹殼青色的天穹之下,那隊人馬已然走遠-
秋色昏冥,寒蟬凄切。
終于熬到了天亮。
謝無陵昏昏沉沉t?清醒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女?子瓷白清婉的臉。
晨間柔和的光線里,她單手托腮,頭顱微低,眉若春山,櫻唇如朱,美得像是一幅寧靜朦朧的畫。
唯一美中不足,大抵是連睡夢中都蹙起的兩彎黛眉。
無邊愁緒,楚楚惹人憐。
他抬起手,想去撫平。
指尖還未觸上,那雙烏眸便受驚般睜開。
剛醒過來,眸光還籠著一層霧蒙蒙的煙氣,讓謝無陵想起金陵三月的煙雨。
“你醒了!”
撥云見日?般,那朦朧霧氣很快被她眼中的明亮沖淡,沈玉嬌難掩欣喜:“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明明是高興的,可說著說著,眼底又?漫上淚水,嗓音也變得哽噎:“你嚇死我了。”
“嗐,都說了我命硬,閻王爺見了都搖頭。”
謝無陵輕笑?一聲,面色雖然還是虛弱蒼白,但精氣神明顯勝過昨夜的半死不活,他抬手擦去沈玉嬌眼角溢出的淚:“別?哭了。昨晚你那眼淚水多的,差點沒?把我淹死。”
這個人!剛好一點,又?開始貧。
沈玉嬌沒?好氣瞪他:“你還是省點力氣,少?說點話吧。”
“好。”
謝無陵應了聲,不過一息,又?開了口:“但有句話,我還是得問清楚。”
沈玉嬌疑惑看他:“嗯?”
謝無陵枕在她的腿上,那雙桃花眼無比認真,又?透著幾分忐忑:“昨晚,我似乎聽?到你說,只要我活過來,你就同那裴守真和離,嫁給我?”
他不知這是瀕死前的幻覺,還是確有其事。
但話一出口,看到沈玉嬌微僵的神情,閃爍的目光,他霎時明白了。
是真的!
不是幻覺!
嬌嬌真的說了要嫁給他!
這一回?,她終于選了他。
他再不是被拋下的那個了。
一陣強烈狂喜涌上心頭,謝無陵激動得一張失血慘白的臉都漲得緋紅,漆黑狹眸也變得無比明亮,熱意?逼人地望著她:“嬌嬌,我……咳!”
嗓子一陣發癢,話還沒?說完,他扭過臉,“哇”得嘔出一口血。
“謝無陵!”@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沒?……咳咳,我沒?事。”
謝無陵擺擺手,抬袖將嘴角血漬擦了,回?首再看沈玉嬌,雙眸彎起:“便是這會兒死了,我也是這世?上最歡喜的鬼。”
“你這張嘴,不是生死,就是神鬼,真就不知避諱么。”
再看他背后衣袍洇出一道?深色,沈玉嬌緊緊蹙眉:“傷口又?出血了。”
謝無陵此刻整個沉浸在嬌嬌要和他在一起的喜悅之中,連身后的傷口都不覺得疼,仍是眉開眼笑?:“沒?事,一點小傷。”
沈玉嬌無奈。
又?見天光既明,再這般親密挨著,實在不像話,抬手輕推他一下:“起來吧。”
話音方落,謝無陵便擰著眉,哎喲叫起來:“疼,背上好疼。”
沈玉嬌一驚:“怎么又?疼了,方才不是還說沒?事?”
謝無陵倒在她的懷中,一臉柔弱:“你再讓我抱一會兒,就不疼了。”
沈玉嬌:“……”
她雙頰發熱,羞惱攥著手指,有些想錘他。
到底顧忌著他背上的傷口,深深緩了兩口氣,才道?:“你下次再拿這種事嚇我,我便……再不與你說話了。”
“那可不行。”
謝無陵道?:“你若不搭理我,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你還說?”
“好好好,我不說了。”
“那快起來。”
沈玉嬌再次推他一把,眸間隱有憂慮:“天亮了,裴瑕他們隨時都會尋過來。”
“過來就過來,正好與他把和離的事說了,然后你與我一道?回?長安。”
說到這,謝無陵語氣都變得雀躍:“先前牙人替我看了兩套房,一套在朱雀門的歸義坊,一套嘛,在永寧坊。歸義坊那套雖說位置偏了些,宅院卻很是軒敞雅致,院中還有棵高大的桂花樹,倘若我們搬去那里,每年桂花開了,可以釀酒,還可以做桂花糕。至于永寧坊那套,地段雖好,但宅院小,唯一好處大抵是離裴府近……”
說到這,他頓了下。
先前他覺得這是好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可現下,嬌嬌都答應和他過了,若還住在永寧坊,豈非便宜了裴守真?
但棣哥兒年歲還小,嬌嬌肯定也會想孩子,住得近,也方便她見孩子。
謝無陵這邊糾結哪套宅院時,沈玉嬌也糾結起和離之事。
昨夜情況危機,她嚇得不輕,的確允諾了他。
而今冷靜下來,見他安然無恙,再想昨日?情急之下的承諾,實在有些沖動。
她希望謝無陵活下來,也愿嫁給他為妻。
但裴瑕那邊,她該如何開口呢?
男子休妻,都要看七出之條。世?上雖無女?子休夫之事,但夫妻和離,也得有個由頭。
與裴瑕夫妻兩載,雖非事事圓滿,但他待她不薄,恩情遠勝齟齬。
她不能守住心,對旁的男人生了情,已是有愧于他。
若再提出和離……
旁人知曉,定要指著她的鼻子罵一句:“水性楊花,忘恩負義。”
現下左邊是為她出生入死、一心一意?的謝無陵,右邊是她自幼定親、于她沈家有恩,又?是她孩子生父的裴瑕。
沈玉嬌痛苦地閉了閉眼,只恨不能將自己劈成兩半,兩邊都能圓滿。
耳聽?得謝無陵那邊還在說著買房之事,沈玉嬌沒?忍住潑了盆涼水:“先不急著看房子。和離并非小事,你待我回?去之后,尋個合適機會與他提。”
尤其這次被拐帶的事還沒?查清楚,得先把這事解決了,她才能靜下來處理情愛之事。
謝無陵也知和離并非易事,尤其那裴守真,外?表斯文溫潤,實則并非善茬。
去年他能在新婚當日?搶走嬌嬌,這一回?,恐怕也不會輕易答應和離。
一陣沉默后,他突然開口:“嬌嬌,我們什么都不要,就這樣跑了吧。做一對平凡的夫妻,或隱居山林,男耕女?織。或尋一座偏僻繁華的小鎮,我在外?尋活賺錢,你在家想做什么做什么。”
沈玉嬌驚愕:“不…不行,這怎么能行……”
奔者為妾,是為淫行。
多年所受的教導,絕不許她做出這種荒唐行徑。
何況她還有孩子、家人。
謝無陵也猜到她這副反應。
她與他不同,他孑然一人,在這世?上唯一牽掛,就是她。
而她,除了他,還有很多牽掛。
“與你說笑?罷了。”
謝無陵薄唇輕扯,神情倦懶:“便是你愿意?,我也不答應,我可要做你名正言順的夫君,日?后還要攜禮登門,親自拜訪岳父岳母的。”
沈玉嬌暗松口氣,又?聽?他道?:“只要知道?你心里有我,就很夠了。”
“至于和離之事,你別?有壓力。先把此次害你的人揪出來,再想你我之事。”
謝無陵一本?正經望著她:“若是你開不了口,我與裴守真說,大不了叫他打一頓出出氣,我也甘愿。”
沈玉嬌眸光輕斂,靜默兩息,還是搖頭:“這是我與他的事,我自己與他說分明。”
她知裴瑕一向?不喜謝無陵,定也不愿聽?他多言。
而她與裴瑕……
去歲她請求留在金陵,他那神情,分明有考慮成全她與謝無陵。
只因腹中孩子,他要擔起責任,才堅持將她帶了回?來。
如今孩子已誕下,既是裴家子嗣,那便將孩子留給他……
以他的名望與家世?,也不怕尋不到一位高門貴女?的妻。
至于棣哥兒,往后她多去探望,終歸謝無陵不會攔著她,裴瑕他……應該也不會攔著。
想到這兩個男人對孩子都是無可挑剔的體貼,沈玉嬌心頭更是愧疚。
好似無論負了哪個,都有一千一萬個過意?不去。
就在思緒萬千之際,密林間忽的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沈玉嬌眼睫輕輕顫了顫,抬起頭,便見被明金色陽光照亮一半的林間,一隊人馬疾馳而來。
“應當是他們尋來了!”
她心頭一喜,轉而又?有些慌,急忙推著謝無陵:“快起來。”
謝無陵這回?也不賴了。
他雖有心想在裴瑕面前顯擺,但當著外?人的面,還是以沈玉嬌名聲為重。
思及此處,他坐起身,整理衣袍:“嬌嬌,你喊一聲,我們在這。”
沈玉嬌雖不解,但見他神情嚴肅,還是照做——
“我們在這!”她用最大的聲音喊道?。
那一陣馬蹄聲停下。
不多時,再次響起。
“噠噠噠,噠噠噠……”
快速朝這邊靠近,卻不再是一堆人,而是兩人。
熔金般燦爛的秋日?里,裴瑕與李大郎一前一后,策馬而至。
裴瑕還穿著昨日?那襲蒼青色錦袍,長身玉立,風姿卓然,只眉眼間多了幾分憔悴。
待看到坐在河灘草地上的倆人,形容狼狽,衣衫凌亂,且妻子的裙衫和衣袖有明顯扯爛的痕跡,裴瑕勒著韁繩的長指徐徐攏緊。
李大郎趕上前,見這孤男寡女?同坐一起,昨日?還共度一夜t?,臉上也一陣青一陣紅,忐忑看向?裴瑕:“守真,那位謝郎君受了傷,玉娘又?是被他撞下去的,他們倆定是清清……”
“舅兄不必多言。”
裴瑕眸色幽深,解下身上玄色鶴氅,翻身下馬:“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是我妻,我自是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