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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

    【91】/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看著裴瑕朝她走來。

    一句“郎君”到了嘴邊, 卻不知該不該喊出來。

    于身份上,她仍是裴夫人。

    于心理上,她已允諾謝無陵會和離, 再喊郎君, 未免親昵。

    猶豫間,裴瑕已走到身前, 先開了口:“玉娘,可有何處受傷?”

    沈玉嬌抿了抿唇,搖頭:“我沒受傷。謝……謝無陵受傷了。”

    她未喚他“郎君”, 卻直呼了謝無陵的名。

    裴瑕眸色稍暗, 面上不顯, 只道?:“你沒受傷就好。”

    又?看謝無陵一眼,平靜嗓音聽不出情?緒:“謝郎君對我夫妻大恩, 待回到長安, 裴某定重酬答謝。”

    謝無陵雖很不喜裴瑕這副高高在上的施舍語氣, 但?想到再過不久嬌嬌就要與?他和離, 心胸也?變得豁達, 微微笑道?:“我救嬌嬌是?天經地義的事,重酬大可不必。倒是?你若能盡快抓到那幕后黑手,替她討回公道?, 我還得多謝你。”

    “難道?謝郎君是?傷到了腦子?”

    裴瑕黑眸輕瞇,淡聲道?:“玉娘是?我的妻子, 替她討回公道?本就是?我的分內之事,何須你來多謝。倒是?你所謂的天經地義, 除非你是?普度眾生?的佛祖化身, 不然?此番相助,實在用不上天經地義這四字。”

    謝無陵聞言, 看向沈玉嬌,桃花眼輕眨——

    嬌嬌你看,這回是?他先不客氣。

    沈玉嬌:“……”

    她遲疑著開口說些什?么,裴瑕卻上前一步,將手中?那件寬大的玄色鶴氅裹住她,又?彎腰將她抱起:“我們回家。”

    雙腳驟然?騰空,叫沈玉嬌一慌,再看裴瑕竟光天化日之下便抱著她,她錯愕:“郎…守真?阿兄,你放我下來吧。我沒受傷,自己能走。”

    這一句“守真?阿兄”,霎時讓裴瑕想起去年在金陵,剛尋到她時,她也?是?這般生?分。

    昨夜,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心下沉了沉,雙臂仍穩穩抱著她,并無半分松開的意思:“在外流落一夜,沒吃沒喝,你定然?已疲憊至極。且你我是?夫妻,不必這么客氣。”

    他的語氣溫柔而?寬和,叫沈玉嬌一時不好再掙扎。

    待撞進男人?那雙望過來的濃黑的眼瞳,她沉默下來。

    他這般聰明,定是?猜到了什?么。

    可他并不挑明。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沈玉嬌迷惘了,她好似從來都看不透他,也?從未看懂他的心。

    裴瑕將她抱上了馬。

    李家大郎看著她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張略顯蒼白憔悴的小臉,關心問道?:“玉娘,你可還好?昨日你忽然?墜江,真?將我與?守真?嚇個半死?!”

    沈玉嬌與?李大郎打過招呼,輕聲答道?:“我并無大礙,有勞表兄掛懷。”

    “唉,我倒還好。倒是?守真?急得不輕,派了一茬又?一茬的兵將鉆進江里,足足撈了你一夜。后來還是?打聽到渭南有位極善水利的老師爺,深更半夜將人?從被窩里請了出來,這才算到你們的下落。這不一知道?方向,立刻就趕來了……”

    李大郎自是?希望表妹與?表妹夫和和美美,少生?誤會,下意識替裴瑕說好話:“你瞧,他熬得眼睛都紅了。若非我拉著他,他都要跳江尋你去。”

    沈玉嬌聞言,臉龐微偏,果真?看到裴瑕熬紅的眼,泛青的胡茬。

    心尖一軟,她垂下眼,低聲道?:“叫你擔心了。”

    “你能平安回來就好。”

    裴瑕說著,看向李大郎:“玉娘此番受驚不小,我帶她先行一步。那位謝郎君為救玉娘受了傷,還勞煩舅兄帶他回到府城,尋大夫替他診治。只要能將他治好,無論多名貴的藥材,盡管施用,回頭我讓景林奉上診金。”

    “守真?如何說這樣見外的話,他既救了玉娘,便也?是?我們李家的恩人?。”

    李大郎也?知表妹一位婦人?,不好在外久留,大手一擺道?:“你快些帶玉娘回去吧,這邊我來照應便是?。”

    裴瑕抬手作挹:“有勞舅兄了。”

    沈玉嬌往河灘邊那道?緋紅身影看了眼,見他直直站著,視線也?直勾勾地望向他們這邊,不禁掐緊了掌心。

    直到摟在肩膀的手收緊了些,她才收回目光,與?李大郎道?:“他昨日失了很多血,半夜又?起了高熱,還請表兄……多加費心。”

    李大郎微怔,下意識瞄了眼裴瑕,見表妹夫面上并無波瀾,自個兒倒是?有些訕訕,尬笑應道?:“好,好,我會的。”

    說著,他還朝沈玉嬌使了個眼神,低聲道?:“你快些隨守真?回去吧。”

    從前多冰雪聰明一小娘子,如何現下這么糊涂了?便是?那個謝無陵救了她,那也?不好當著夫君的面去關心另一個男人?啊!

    李大郎只覺自己操碎了心。

    待到裴瑕帶著沈玉嬌策馬離去,他才長舒口氣,快步朝著不遠處的謝無陵走去-

    沈玉嬌被裴瑕帶回渭南府折沖都尉的府邸。

    這位折沖都尉也?是?河東裴氏子弟,按照輩分,算是?裴瑕的族伯。

    裴瑕昨日便已派人?打過招呼,是?以將沈玉嬌帶回來時,都尉夫人?很快領著他們去了府中?一處別院。

    從下馬到進內院,沈玉嬌都被裴瑕抱著,全程雙腳就未沾過地。

    她覺得窘迫,尤其是?當著都尉夫人?的面前,作為小輩,本該行禮問好,她卻毫無規矩地被夫君抱著。

    她低聲與?裴瑕說了好幾?遍,放她下來。

    裴瑕卻置若罔聞,只與?都尉夫人?溫聲解釋:“玉娘身體不適,還望伯母見諒。”

    都尉夫人?也?不是?那等沒眼力見的人?,一臉理解道?:“沒關系。既是?身子不適,六郎快些帶她進屋歇息,我給她請個大夫瞧瞧?”

    裴瑕并未拒絕,溫和頷首:“那就有勞伯母。”

    “客氣了。”都尉夫人?送著他們進了別院,轉身便打發丫鬟去請大夫。

    再想到這對小夫妻方才的模樣,心下雖有萬般猜測,卻也?不敢多問,總歸多做少問,最?為穩妥。

    內院里。

    裴瑕本想將沈玉嬌抱上床,沈玉嬌扯了下他的衣襟:“還未沐浴,別把床弄臟了。”

    裴瑕低頭看她一眼,并未言語,只腳步調轉,朝窗邊的榻走去。

    他將她穩穩放下,低沉嗓音不疾不徐:“你先歇著,我讓婢子們準備吃食與?熱水。”

    “……”

    沈玉嬌唇瓣翕動兩下,最?終還是?點頭:“好。”

    裴瑕轉身離開。

    望著那道?清雋筆直的背影,沈玉嬌搭在膝頭的手指悄悄攥緊。

    從重逢至現下,關于昨晚的事,他一句未問。

    哪怕他問一句,她也?能順水推舟,一五一十都與?他說了。

    可他不問。

    非但?不問,待她的態度愈發珍重溫柔,小心翼翼,如捧著一件易碎的珍寶。

    她好幾?次想開口,但?對上他漆黑沉靜的眼眸,心里卻一陣發虛。

    開不了口。

    太難了。

    但?凡他質疑她一聲,或是?待她冷淡些,她都不必這么為難。

    緩一緩吧。

    她心下暗道?,待回到長安,再提此事。

    當然?,若他先挑明,自是?最?好。

    飯菜很快送來,裴瑕卻不見人?影。

    問婢女話,婢女只說:“外頭有人?來尋裴郎君,似有要事相商。”

    沈玉嬌忖度一息,問了來人?的模樣,確定并非謝無陵,才安心拿筷子用飯。

    餓了大半日,她不知不覺吃了許多。

    待到吃飽喝足,沐浴的熱水也?備好,她移步去了隔間。

    身體甫一泡在溫熱的水中?,這兩日緊繃的心弦也?得到慰藉般,緩緩放松。

    直到水溫有些涼了,她才依依不舍從浴桶起身。

    簇新的衣裙擺在錦屏邊幾?上,一套雨過天青色的深衣,一看便知是?裴瑕的喜好。

    待衣裙上身,鼻尖涌上那陣熟悉的檀木香氣,沈玉嬌問外頭的婢子:“這衣裙熏的香,從何而?來?”

    “是?裴郎君命人?送的香丸。”

    婢子答道?:“本來是?要給夫人?熏我們府上的茉莉合香,但?您郎君送了香來,便用了這味香。”

    那婢子并不知內情?,還笑著補了句:“裴郎君對夫人?可真?是?體貼,連您衣裳的熏香都考慮到了。這味檀木合香,雖說幽沉了些,但?韻調綿長,聞久了是?比茉莉合香更為舒心。”

    茉莉合香多為女子用,檀木香濃,更受男子喜愛。

    裴瑕一貫用的香,皆為他親自合制,氣味幽涼,有種寧靜致遠的意境。

    她喜歡這味香t?,卻不代表她也?要用這味香。

    但?在婢女面前,沈玉嬌并未多說,只沉默地穿好衣袍,心下隱隱有些沉重。

    裴瑕此舉,到底是?何意?

    提醒?告誡?或是?表示他的不滿。

    她猜不透,想著等他回來,直接問他。

    可一直等到夜深,裴瑕都沒回來。

    他讓婢子傳話,叫她先休息,他有事要忙。

    沈玉嬌想著他應當在處理拐賣和刺殺之事,而?這些事,她好似的確幫不上忙。

    院門前有裴府侍衛把守著,任何送進院里的東西都要仔細檢查,這種情?況下,她便是?想打聽謝無陵的情?況,也?有心無力,于是?只好先上床歇息。

    睡吧。她想,一切等裴瑕回來再說-

    子時,夜闌人?靜,偶爾聽得幾?聲寂寥的秋后蟲鳴。

    洗凈一身血氣,裴瑕才緩步走入室內。

    里間的燭光只留了一盞,繡著折枝蘭花的幔帳掀開,昏暗朦朧的光線便灑在妻子熟睡的瑩白臉龐上。

    他坐在榻邊,靜靜看著她。

    從堆在耳側的豐茂烏發,到她清麗柔婉的眉眼,殷紅瑰麗的飽滿櫻唇,再往下是?修長的脖頸,褻衣領口微敞,泄出些許細膩的白……

    不知是?牢獄里見了血的緣故,還是?白日里她對他的那份疏離,胸膛那陣沉沉的悶窒,無聲息轉為渾身亂竄的燥意。

    很燙,很熱,橫/沖/直/撞。

    又?似業火焚身,罪惡滋生?,亟待尋處宣泄。

    手不知不覺抬起,撫上她的臉,又?沿著方才打量的順序,往下滑去。

    這觸碰似乎攪擾她的清夢,她柳眉微蹙,喉中?也?發出一聲很輕的夢囈。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有一瞬停頓。

    但?也?僅僅是?一瞬,而?后不單單是?手,他俯身,薄唇落下……

    錦帳香濃,春意彌漫。

    沈玉嬌是?被熱醒的,胸口好似壓著塊巨石,沉甸甸得叫她快要喘不上氣。

    她下意識去推,卻觸到一片堅實溫軟。

    大腦空白兩息,她陡然?睜開眼。

    幔帳間的光線晦暗不明,不知何時回來的裴瑕,大半邊的身軀覆在她身前。

    單薄的褻衣敞著,小衣堆疊,雪膩酥軟,他吃著她。

    這荒唐又?香/艷的一幕,叫她大腦嗡得一聲。

    待回過神,她忙抬手去遮,習慣性喚出口:“郎君,你…你這是?做什?么?”

    裴瑕抬起頭,便見到這副她驚慌失措的模樣。

    他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也?未從她身上下去,只撐起臂彎,靜靜凝著她。

    沈玉嬌被他幽深的眸光看得愈發心慌,抬手要去扯被子:“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唔!”

    唇瓣被牢牢堵住。

    不給她半分反應的機會,他攫住她的下頜,舌撬開她的貝齒,靈活而?嫻熟地勾纏著她的舌尖,仿若攻城略地,吻得很深,很兇。

    沈玉嬌懵了,腦袋也?空了。

    直到那熾熱的手沿著腰線往下,她陡然?瞪大了眼,雙手也?抵住他的胸膛:“唔唔……不……”

    裴瑕停下。

    手是?,吻也?是?。

    雖離開她的唇,但?他上她下,彼此的距離依舊很近。

    近到可以看到纏吻結束時,那一縷藕斷絲連般的津液,還有她水光瀲滟的紅唇。

    他望著她,深暗的眼底有洶涌的慾念,也?殘留著三分克制的清醒,啞聲道?:“為何說不?”

    這坦然?而?平靜的語氣,把沈玉嬌問住了。

    是?,為什?么說不。

    他是?她的夫君,床帷間想與?她親密,并無半分不妥。

    她為什?么要說不?

    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喉間驀得發澀,良久,她深吸一口氣,迎上他的注視,剛要開口,裴瑕先出了聲:“是?為了謝無陵?”

    這層窗戶紙,終是?捅破了。

    詭異的是?,沈玉嬌心里重物落地般,松了口氣。

    “郎……”她臉龐微偏,“你先下去。”

    “因著他,連句郎君也?喚不出口了?”

    裴瑕輕嗤,單手捧住她的臉,叫她與?他對視:“他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短短一夜,竟叫你對我疏離至此。”

    “守真?阿兄……”

    “別這樣喚我。”

    捧著臉頰的長指不覺加重了力氣,他聲線略沉:“起碼這會兒,我不喜這個稱呼。”

    夫妻溫存時,可做情?趣。

    但?此刻,這稱呼變了味,成?了她與?他劃分界限的工具。

    沈玉嬌眼神輕閃,也?不再糾結稱呼,只望著他道?:“那你起來,我與?你好好說。”

    現下這樣親密姿勢,壓根就沒法正經談話。

    見她眉眼間那破釜沉舟般的清明,裴瑕卻沉默了。

    少傾,他濃密的眼睫垂下,遮住眼底那片晦暗:“沒什?么好說的。既已是?過去的事,那便叫它過去。”

    沈玉嬌愣住。

    裴瑕從她身上離開,慢條斯理替她系好衣衫:“他救你,我自會報答他。除了你與?棣哥兒,凡我所有,皆可予他。至于昨夜……”

    他稍頓,看她一眼:“無論如何,我都信你。”

    昏朦的床帷間,沈玉嬌從他深潭般漆黑的眸中?,看到全然?的包容。

    剎那間,心底被濃重的愧疚淹沒,喉頭也?堵著般,她艱澀出聲:“我……”

    “很晚了。明日還要早起回長安。”

    牙白褻衣上的最?后一根繩系好,他拉過鴉青色錦被,在她身旁躺下:“今日本該陪你,但?我想著盡快將此處的事了結,也?能早些與?你歸家看孩子。”

    他側過身,擁著她微微繃緊的身軀:“阿爹阿娘突然?都不見了,孩子定然?也?很想念我們。”

    沈玉嬌怎會不知他兩次三番堵她的嘴是?何意圖。

    為了維持這份窗戶紙,他選擇不再追究,甚至還搬出了孩子。

    而?孩子,是?母親的軟肋。

    “睡吧。”他摟著她,親了親她的發頂:“明早出發,傍晚就能到家。此次害你之人?,我已查出眉目,只待回去,便可叫它付出代價。”

    他嗓音溫潤,說出來的每句話,都叫沈玉嬌無比清楚的意識到,這會兒并非提和離的好時候。

    還是?回長安,將外頭一堆瑣事了結,再與?他好好把話說分明。

    她闔上眼,不再出聲。

    裴瑕也?沒說話。

    夫妻倆依偎而?眠,帳中?安靜得仿佛都沉入夢鄉,但?他們都清楚,誰也?沒有睡著。

    直到夜更深了,沈玉嬌終是?抵不過困意,沉沉睡了過去。

    聽到懷中?那陣柔緩均勻的呼吸,裴瑕睜開眼,頭顱低了低,她肌膚間散發的幽沉檀木香氣便盈滿鼻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本是?屬于他的氣息,現下沾滿她全身。就好似她也?從頭到腳,完完全全屬于他。

    可他清楚,經此一回,她的心更偏了。

    但?偏了又?如何?

    她的至情?至性,重情?重義,既是?她偏心謝無陵的理由,也?是?他挽回她的余地。

    摟著那抹細腰的長臂收緊,裴瑕輕吻上她的額頭,狹長眼底是?一片望不盡的幽暗晦色-

    翌日,天才將蒙蒙亮,沈玉嬌便隨裴瑕坐上了回長安的馬車。

    盡管經過昨夜之事,車廂里的氣氛有些尷尬,但?沈玉嬌還是?壓不住心底好奇,主動與?裴瑕搭話:“那些被拐的小娘子,她們現下在哪?那些買賣人?口的妓館、貨船上的打手,他們都如何處置了?還有那暗箭傷人?的兇手,可抓到了?”

    原本見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裴瑕還當她是?要問那個謝無陵。

    如今聽到是?問這些,胸間那郁窒之氣頃刻暢快許多。

    他也?不瞞她,一一與?她說了:“那些被拐的小娘子暫時安頓在城中?客棧,昨日我親自核對了名冊,如今只等渭南府衙再次核實她們的籍冊,再按原籍送她們回家。”

    “涉及買賣良家的妓館老鴇與?貨船打手,也?都一網打盡,現關押在渭南府牢里,待核實罪狀,將按大梁刑律處置。”

    “至于那暗箭傷人?的兇手……”

    裴瑕眼底掠過一抹幽冷,嗓音也?沉下來:“死?了。”

    “死?了?”沈玉嬌驚愕:“那豈不是?死?無對證了?”

    “不必對證。”

    裴瑕目光澹然?看她一眼:“他已交代,他是?錦華長公主派來的人?。”

    那殺手是?個硬骨頭。

    但?再硬的骨頭,總有一樣適合他的刑罰。

    想咬破毒藥自殺,便一顆顆敲碎他的牙。

    想死?個痛快,便一片片剜下肉,叫他生?不能,更死?不得。

    何況,愿意給錦華長公主那種人?當死?士的,九成?九都是?被捏住軟肋——

    人?有軟肋,便不再無堅不摧。

    那殺手最?后還是?坦白了,是?長公主下了吩咐,命他潛入船上。

    若沈玉嬌被順利發賣,便留一條命。

    若是?計劃失敗,便殺了她。

    甚至可以,殺了謝無陵,殺了裴瑕——

    說到“殺”時,長公主的眼睛都激動得發紅,神情?也?變得癲狂:“叫他們都死?了,全都死?t?干凈好了,反正不為我所用,便別礙我的眼了……”

    裴瑕并未施刑,他只是?端坐在刑房里,下著命令。

    但?最?后他還是?沾了血,拔刀刺穿了那殺手的胸膛。

    第一刀,是?許諾殺手的,給一個痛快。

    第二刀,是?為報復。

    第三刀,是?為那份隱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怨恨。

    思緒回籠,面前是?妻子滿是?不解的臉,她納悶道?:“怎么會是?她?我何曾招惹過她?”

    “傳聞她有瘋病。”

    裴瑕面無波瀾,稍頓,又?補了句:“且她知曉謝無陵對你死?纏爛打。”

    沈玉嬌面色微僵。

    “她先前看上謝無陵,卻被謝無陵拒絕,怕是?因此懷恨在心。”

    “……”

    “當然?,她瘋病發作的可能也?很大。”

    那個謝無陵怎么說也?救了玉娘,便是?真?因他而?起的禍端,也?算贖了罪。

    且被長公主那樣的瘋子盯上,平心而?論,那無賴也?是?無辜。

    只他日后再敢在玉娘面前吹噓“潔身自好”、“從不招蜂引蝶”,他定要縫上那張破嘴。

    見沈玉嬌神情?懨懨,憂慮重重,裴瑕到底不忍,握住了她的手:“你不必為這些擔心,待回到長安,安心在府中?休養便是?。”

    沈玉嬌看了眼那只被牢牢握住的手,再次抬頭,又?對上裴瑕定定看來的深眸:“玉娘,我與?你保證,陛下冬狩歸來,便是?錦華大限之日。”-

    在這件事上,裴瑕的確沒與?她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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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長安的當日,他便忙了起來,早出晚歸。

    唯有第二日早上醒來,看到榻邊枕痕,沈玉嬌才知他的確是?回來過。

    她雖身在府中?,院門前卻守著侍衛。

    對此她覺得不妥,畢竟這是?深宅內院,怎可安排外男守著。

    于是?第二日,侍衛撤了,換成?兩個武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后來沈玉嬌才知,他托了關系,花了重金,才從笠陽郡主府中?買到這兩個身手極佳、處處妥帖的武婢。

    千兩銀子一個奴婢,主持中?饋的沈玉嬌有種割肉的疼。

    想怪裴瑕“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又?清楚他是?為了她的安危,也?無從指責。

    轉眼已是?回到長安的第五日,沈玉嬌有心想打聽謝無陵的情?況,卻無從下手,更無法對裴瑕開口。

    沒想到舅母程氏再次登門,帶來了謝無陵的消息——

    “……你表兄回來都與?我說了,你與?那個謝無陵……哎,哎,哎!”

    程氏說不出口,書?香門第養出的貴女說這種事,都覺臟了嘴,污了耳。

    長子昨日從渭南回來,提及此事,也?是?一副尷尬到難以啟齒的模樣:“母親,你去勸勸玉娘,切莫叫她做出糊涂事,傷了與?守真?的情?分啊!”

    長子說的隱晦,而?程氏聽到“孤男寡女、荒郊野外、共度一夜”,當即白了臉色。

    無論那夜有沒有發生?什?么,一旦傳出去,都是?對外甥女清譽的滅頂之災。

    何況長子還說,玉娘對那謝無陵似也?有情?意。

    這還得了!

    七出之條,淫佚乃是?大過!

    是?以程氏一大早就急忙套了馬車趕來裴府,屏退奴婢,關了門窗,拉著外甥女的手憂心忡忡地勸:“我的確聽人?提過,那位謝郎君姿容出眾,可你已是?有夫之婦,外頭的男人?再如何倜儻英俊,你也?不可亂動春心啊!何況守真?那樣好,無論相貌、家世、才干,哪一點比不上那個謝無陵?”

    “玉娘,你快與?舅母說句實話,你對那謝無陵只是?恩情?,對不對?你阿兄的話我可不信,我就信你說的。”

    程氏望向榻邊溫婉端莊的小娘子,滿眼焦急的期待:“你自小就是?個心思通透的好孩子,又?有你母親和喬嬤嬤悉心教養著,咱們親戚家的小娘子里,就屬你的規矩禮數最?是?周全,你定然?不會做這種糊涂事的,對不對?”

    【92】

    【92】/晉江文學城首發

    糊涂事……

    這叫糊涂事么。

    或許在旁人眼中, 的確太糊涂,連沈玉嬌自己都覺得,離經叛道, 匪夷所思。

    可那天夜里, 謝無陵倒在她懷中臉色慘白,氣息奄奄時,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在心間蔓延。

    就?像有一只無形的、強而有力的大手牢牢攥住她的心臟,指節收緊,越來越用力, 將里頭的血液一點點都擠空, 她渾身不可抑止地發抖, 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那一刻,腦中再想不起?什么沈氏、裴氏、孩子, 唯剩一個最清晰、最迫切的念頭——

    他不能死。

    只要他能活下來, 怎樣都行。

    包括與裴瑕和離, 與他在一起?。

    而他的確活過來了, 聽到她的承諾, 他是?那樣歡喜。

    眉眼間的那份赤誠明亮,似熠熠朗星,如耀耀春日?, 叫她再不忍辜負。

    “舅母,我?的確糊涂了。”

    沈玉嬌坐在榻邊, 瓷白臉龐是?一片視死如歸般的平靜,嗓音微啞:“我?知道守真阿兄樣樣出眾, 又對我?們沈家恩重如山, 無疑是?位再好?不過的夫婿。若是?沒有謝無陵,我?定能與他相敬如賓, 舉案齊眉地過一輩子,做一對人人艷羨的神仙伉儷。但,我?遇上了謝無陵……”

    那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一場變數,也是?她第一次知曉,在這世間還?有那樣盛大的、熱烈的、肆意燦爛的感情。

    原來喜歡一個人,哪怕不用嘴說,也會從眼里冒出來。

    他對她的愛意從不遮遮掩掩,就?如最熱烈的太陽,只要她出現,便大大方方、毫無保留地照耀她。

    她不用去猜他對她是?何?感情、有何?想法,不用費盡心思討好?他,也不用擔心言行舉止是?否會不矜持、不端莊、有違禮數。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太陽下,太陽便會照耀她。

    她不是?不知,選擇與謝無陵在一起?會遇到許多困難,甚至會付出慘痛的代?價,就?像飛蛾撲火。

    可正如追求光與熱,是?飛蛾的天性。

    對愛的追求與渴望,也是?人的天性。

    “舅母或許不知,若非謝無陵,去歲我?或許已死在逃亡途中……”

    大抵是?這大半年在兩個男人之間糾結徘徊得心累,又或是?這些事壓在心頭太久,如今既已揭開一角,她亦不想再一個人悶著。

    她將與謝無陵的相遇相識,原原本本與程氏說了。

    當聽到外甥女竟是?在拜堂時被裴守真尋到,程氏驚愕地掩住了唇:“你…你如何?這般膽大!”

    “大膽么?”沈玉嬌眼波微動:“可那已是?我?當時最好?的選擇。”

    她要活著。

    帶著平安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活著。

    一個被婆家毒害、被宣告死亡、舉目無親的罪臣之女,還?有什么別的選擇?

    不過是?想活著,再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活得更好?一些。

    直到今日?,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選擇,更從未想過為?保全“貞潔”一死了之。

    那種蠢事,她絕不做。

    “在金陵時,我?求過守真阿兄,就?當我?死了,讓我?留下。可那時腹中懷了棣哥兒,他不允。”

    且那時,她對謝無陵的情意并不算深。

    想到遠在嶺南的親人與腹中孩兒,權衡利弊,她還?是?選擇隨裴瑕回來。

    她是?想好?好?與裴瑕過日?子的,當日?金陵一別的那個吻,也是?存了永別的意思。

    但她沒想到,謝無陵竟那樣偏執。

    為?了她,去寧州投軍,又千里迢迢追到長安。

    他一次次出現在她面前,逗她歡心,又一次次救她于危難之中,舍生?忘死。

    “我?知道不該動心,但還?是?動了。”

    沈玉嬌閉了閉眼,好?半晌才壓下心底那陣滂湃的復雜情緒,繼續道:“是?我?對不住守真阿兄但那夜在渭南,我?已答應謝無陵,不會再負他舅母,等此間事了,我?會與守真阿兄提和離,從此男婚女嫁,一別兩寬。”

    “什么?!”

    程氏驚叫出來,向來溫聲?細語的好?涵養此刻也失了態,瞠目結舌地望著眼前的小娘子:“你瘋了?和離這種事也能胡說,你真是?瘋了罷。”

    沈玉嬌眸光閃動兩下,而后沉下一口氣,道:“我?沒瘋,我?思慮過了。謝無陵他背井離鄉、舍身入死、建功立業,所作所為?,所念所求,唯我?一人。但守真阿兄……”

    蝶翼般纖濃的眼睫垂了垂,她低低道:“守真阿兄他不一樣。他有家世、有地位、有親人、有宗族,且以?他的身份,便是?續娶,也能尋到一位賢淑溫柔的高門妻。雖說我?與他自?幼訂下婚約,但在婚嫁之前,我?們從未見過面,也談不上多少情意。至于婚后……”

    她對他動了心,他卻只是?君子重t?諾,對她盡責。

    她不怪他,是?她沒那個本事進他的心。

    “舅母,于裴守真而言,他要娶的是?沈氏女。那個女子,是?沈玉嬌也好?,是?沈玉柔、沈玉珠、沈甲乙丙丁皆可。”

    “而謝無陵想娶之人,不是?沈氏,只是?沈玉嬌。”

    也只有與謝無陵在一起?時,她方知曉,沈玉嬌可以?只做沈玉嬌。

    他不問她的家世,不問她的來歷,甚至連她不夠“貞潔”,帶著兩個孩子,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她。

    “舅母,我?……”

    “你別喚我?舅母。”

    程氏一張臉繃得鐵青,眉頭緊蹙,恨鐵不成鋼地望著她:“我?李家哪有你這樣糊涂的外甥女!放著裴氏宗婦的體面不要,放著前途無量的夫君與年幼乖巧的孩兒不要,竟被一個出身卑賤的混混迷了心智,要與郎婿和離?玉娘啊玉娘,你還?說你沒瘋,我?看你分明就?是?瘋的不輕,病的不輕!”

    “你別嫌我?話重不中聽,雖我?只是?舅母,非你生?母,但若是?你母親在這,聽到你說這些荒謬之言,她定也要斥你離經叛道、不知所謂!”

    “舅母,你說的我?都知道,我?”

    “你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你就?不會說出這些不堪入耳的話!”

    愛之深責之切,程氏沒女兒,一直將沈玉嬌當做女兒般疼愛。如今聽到她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作死,真是?氣得心口都疼。

    “這些年你所學的四書五經、禮儀規矩都學到哪里去了?而今竟為?一己私欲,為?那所謂的男女之愛,要違逆綱常,拋夫棄子,行那等悖亂荒唐之事!你也是?讀過《禮記》的,書中道理?說的明明白白,‘人之好?惡無節,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玉娘,倘若人人都像你這般,為?一己私欲,而不顧規矩禮法,那這世道會變成何?樣?屆時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子不子,須知禮樂崩壞,乃是?亂象根本!”

    “行,那些大義道理?你聽不進,我?們先不說,就?說近的,你可曾想過,若你和守真和離,待你父母兄嫂歸來,知曉他們深受裴氏恩惠才得以?回京,可養出來的女兒卻是?個忘恩負義,枉顧廉恥的白眼狼,你叫他們該以?何?顏面在守真跟前自?處?還?有棣哥兒,你叫他長大后,如何?接受自?己的母親是?這樣一個三?心二?意、不忠不貞的女子?還?有外頭那些流言蜚語、指指點點,屆時你聲?名盡毀,連帶著你沈氏一族顏面掃地,那后果你可曾想過?”

    見外甥女逐漸灰敗的臉色,程氏心頭雖有些不忍,卻知忠言逆耳利于行,若此刻不將道理?與她說明,真叫她做出傻事,那才真是?吃不完的苦頭!

    “玉娘,我?的好?孩兒,你若相信舅母是?為?你好?,那你就?聽舅母一句勸。”

    程氏拉住沈玉嬌的手,慈愛眸光隱隱含淚:“人活一世,總有許多身不由己,尤其?我?們身為?女子,不得已處更多。我?也明白你所思所想,那位謝郎君對你恩重如山,又對你一片赤誠,你生?出情愫,也情有可原。倘若你此刻還?是?待字閨中,你想與他在一起?,哪怕是?低嫁,那嫁便嫁了。可你現下是?有夫之婦,你與他便是?有緣無分,若繼續糾纏,孽緣生?孽果,日?后有吃不盡的苦頭。”

    “人這一輩子很長,男女之愛,乍見之歡,天長地久,其?實?都那么一回事。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何?況守真那樣好?,打著燈籠都尋不到的好?郎君,你如何?就?不知珍惜?”

    程氏擰眉嘆道:“這要是?你長兄或是?次兄,貿然跑回來與我?說,他們在外瞧中個外室,為?了那外室要休妻,那我?與你舅父定然大棒子打斷他們的腿,便是?與他們斷絕關系,也絕不許這樣的事發生?在李家。想你青陽沈氏,世代?清流,書香門第,你祖父沈文正公,剛正不阿,名留青史……玉娘,你可是?你祖父最疼愛的小孫女啊。倘若他泉下有知,最乖巧的小孫女做出此等辱沒門楣之事,怕是?魂靈都不得安息……”

    接下來,程氏又諄諄勸道許久,甚至連姨母家二?表妹的婚事、小侄女阿瑜的未來都提了一嘴。

    畢竟大家族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由不得她個人任性。

    沈玉嬌只覺肩頭壓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那無形的山沉甸甸壓沉她纖薄的肩,壓垮她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

    責任那樣重,重到她想要躲回“賢良淑德”的殼子里,做個假人。

    除非她能豁出去,隨謝無陵學梁祝化蝶,一起?殉情,也算相守。

    不然只要她活著,舅母舉例的種種,皆會成為?伴隨她一生?的困擾與罪孽。

    程氏說得嘴皮子都干了,見外甥女仍是?靜坐著,雙眼空洞,神情麻木,不言不語,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最后她也累了,松開她的手,語氣沉肅道:“這世上有千百種報恩的法子,卻不是?將你自?己搭進去!到底是?為?私欲選一個男人,還?是?為?責任選整個家,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沈玉嬌沒出聲?,直到程氏起?身,她才從榻邊站起?。

    程氏抬手:“不必送。”

    沈玉嬌神色微黯,屈膝行禮:“舅母慢走。”

    程氏滿臉復雜地又看她一眼,終是?化作一聲?濃重嘆息,轉身往外。

    未曾想一推開門,卻見深秋明凈,一襲月白色長袍的裴瑕,站在廊下,負手而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程氏面色霎時大變,僵在門邊。

    裴瑕聽到開門聲?,緩緩轉過身。

    仿若沒看到程氏青白的臉色般,他抬手,朝她挹禮:“問舅母安。”

    程氏心口狂跳,回頭看了看屋內,又壓下心頭惴惴,故作鎮定擠出一抹笑:“守真是?何?時來的?這會兒還?不到午時,你怎么就?回來了?”

    院外奴婢也不通報一聲?,他會不會聽到了什么?

    一想到這種可能,程氏后悔不迭,早知就?不該將婢女都屏退,哪怕叫喬嬤嬤在外守著都好?。

    可這大白天的,誰也不知裴瑕會來后院。

    “剛來不久。”

    裴瑕道:“見舅母與玉娘有事商談,便未打擾。”

    “這樣啊。”程氏訕笑,心道有時太守禮,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們也沒聊什么正經事,就?是?閑磕牙,嘮家常。既然你回來了,那我?也先回府了。”

    “快到午時,舅母留下用頓午膳,再走也不遲。”

    “不了,我?想起?府中還?有些庶務亟待處理?。”

    自?打知曉外甥女那份心思,程氏看向裴瑕,心里也生?出幾分慚愧:“守真也不必送了,我?自?己出門便是?。”

    然裴瑕還?是?將她送出了院門,才停下腳步,以?目恭送。

    程氏往前走了十?來步,轉頭再看院門前那道軒然霞舉的身影,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這樣好?的郎婿,玉娘如何?就?犯了渾。

    只盼著她能聽勸,將那些不該有的荒唐心思深深藏住,爛在肚子里,踏踏實?實?與守真過日?子。

    程氏這般期盼著,但她的期盼很快落了空。

    清香裊裊的里間,沈玉嬌坐在榻邊,看著款步而來的裴瑕,心跳仿若漏了一拍。

    但很快,她平靜下來,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好?再遮掩。

    “守真阿兄。”

    她欲起?身,被裴瑕按住肩,重新落了座。

    他也挨在她身旁坐下,寬大飄逸的袍袖里拿出一個小小的暗青色瓷盒:“外頭的事已處理?得差不多,只待明日?陛下回朝,便可了結。”

    沈玉嬌微微詫異:“明日?鑾駕便回來了?”

    裴瑕嗯了聲?,又道:“這些時日?我?忙著外面的事,陪你和孩兒的時間少了些。待到此間事了,我?多陪陪你們。”

    沈玉嬌:“……”

    “昨夜瞧見你掌心那道傷愈合了,這是?太醫署研制的玉肌膏,說是?淡疤有奇效。”

    說著,他打開那枚瓷盒,里頭是?白玉般細膩的藥膏,指尖挖出一些,另一只手去牽沈玉嬌的手。

    見她避了下,也只當沒看見,繼續牽住:“你的手生?的好?看,若留了疤,未免可惜。”

    在渭南府,裴瑕問起?這道劃痕,她只說割蘆葦時不慎弄到。

    可現在,見男人白凈修長的手指,不疾不徐涂著藥,她忽的生?出一種負罪感。

    這道傷是?為?謝無陵而留,而今卻是?裴瑕在替她抹藥。

    她生?出二?心本已不對,又怎能錯上加錯,瞞著裴瑕,安心享受他的體貼?

    “這傷,不是?割蘆葦傷到,是?我?自?己拿匕首t?劃的。”

    她輕輕開口,那涂藥的長指頓了下。

    裴瑕掀起?眼簾,看向她。

    他的眼眸黑如點漆,一貫沉靜得無波無瀾,以?至于對視時,總叫沈玉嬌有種被看透的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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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今日?,大抵已做了坦白的打算,倒生?出幾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她迎上他的目光:“那夜謝無陵起?了高熱,要飲水,手邊也沒煮水的器皿,只得以?血喂之。”

    裴瑕眉心皺起?。

    再看那道疤,只覺無比刺目。

    為?了那謝無陵,她竟不惜自?毀身體……

    沈玉嬌見他沉下的臉色,緩緩抽回手:“方才我?與舅母說的話,你都聽到了,是?么?”

    裴瑕靜了片刻,道:“聽到兩句。”

    沈玉嬌眸光輕閃了閃:“哪兩句?”

    裴瑕沉默下來,薄唇抿成一條直直的線。

    想到一刻鐘前,他行至門邊,剛想敲門,便聽屋內傳來妻子熟悉的聲?音——

    「謝無陵他背井離鄉、舍身入死、建功立業,所作所為?,所念所求,唯我?一人。」

    「守真阿兄不一樣便是?續娶,也能尋到一位高門妻……他要娶的是?沈氏女,沈玉嬌也好?,沈玉柔、沈玉珠、沈甲乙丙丁皆可……」

    裴瑕天資聰穎,記憶也極好?,這兩句話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又如數九寒天的冰棱一根根砸進心里。

    而今,他盯著妻子烏黑澄澈的眼眸,聲?線平靜地將這兩句話重復說出。

    見她輕輕顫抖的鴉睫,他嘴角掀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接下來,就?沒聽了。”

    他沒有偷聽壁角的癖好?。

    何?況余下的話,大抵也不中聽,何?必自?尋罪受。

    沈玉嬌靜坐著,心底五味雜陳。

    少傾,搭在膝上的手指捏緊玉色衣裙,她垂下眼,嗓音艱澀:“守真阿兄,我?們……和離吧。”

    午間明亮的光線,斜斜透過雕花窗欞,斑駁光斑落在榻邊,也落在沈玉嬌和裴瑕的肩頭。

    時間好?似在這一刻凝結。

    靜,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沉沉闃靜。

    良久,裴瑕看向眼前之人,喉頭滾了滾,啞聲?開口:“為?了那個謝無陵?”

    他注視的目光猶如夜幕降臨的海,表面風平浪靜,卻藏著暗涌驚濤。

    沈玉嬌捏著裙角的手指攥的更緊,心底浮現一絲遲疑,然而也就?一瞬,她沉沉吐了一口氣:“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亦不想叫你再自?欺欺人,以?至于對我?百般忍讓,一退再退。”

    大抵是?最難開口的那一句已經說了出來,原本忐忑不安的情緒反倒松懈下來,她輕聲?道:“你這樣好?的人,又待我?與沈家恩重如山,原不該受這份委屈,繼續被我?這樣的人耽誤。去歲在金陵時,我?便與你說過,舍了我?,你能娶一位更好?的妻子……”

    “娶一位更好?的?”

    裴瑕眼底劃過一抹涼薄諷意:“像你說的,沈玉珠,沈玉柔,沈甲乙丙丁?”

    沈玉嬌一噎。

    “玉娘,在你心里,到底將我?當做何?人?”

    他高大頎長的身軀朝她傾來,嗓音淡漠:“人盡可妻的浪蕩子么?”

    沈玉嬌臉色微白,再看他越來越近,屬于他的那陣幽冷檀木香氣也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般將她牢牢籠罩般,她喉嚨發干,腰身也下意識朝后仰去:“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裴瑕沉沉看她一眼,抬手勾住她的腰:“那你是?何?意?”

    “我?是?想說你很好?,只要你想,便能娶到比我?強過百倍的高門貴女。”

    窄窄一截細腰被男人的大掌牢牢把握,沈玉嬌退無可退,猶如困獸。

    她仰起?臉,清凌凌烏眸帶著幾分哀色:“我?知道是?我?食言在先,對不住你。可謝無陵那夜險些因我?喪命,我?實?在無法視而不見”

    “他是?怎樣一個人,這大半年你應當也有所了解。我?不是?沒勸過他,叫他死心,叫他離開,叫他不要再執迷不悟,可是?他不聽,如何?說都不聽。這回被拐去渭南,他也第一時間尋了過來,后又甘愿陪我?冒險,深入虎穴,更別提他沖上來替我?擋了那一箭。那一晚,他真的差點就?死在那了……”

    “所以?為?著這救命之恩,你便要以?身相許?”

    見她語塞,裴瑕嘴角輕扯了扯,握在她腰間的長指也攏緊:“報恩有許多方法,正如我?那日?所說,除了你與棣哥兒,凡是?我?有,皆可予他。難道這還?不夠?”

    腰間的力氣有些重,沈玉嬌柳眉輕蹙,卻也顧不上這個,只望著他道:“若換做旁人,那些當然足夠。可于謝無陵而言,不是?夠不夠,而是?他要不要。”

    這話有些難以?啟齒,但都到了這一步,她還?是?硬著頭皮說了:“金銀珠寶、高官厚祿,并非他所求。他大老遠從金陵追到長安,他所求為?何?,難道守真阿兄真的不明白么?”

    裴瑕怎會不明白。

    那無恥之徒對他妻子的覬覦,叫他惡之、怨之、深恨之。

    他臉色沉下,眼底也蒙上一層冷意,“若他挾恩以?報,你我?更不必理?睬他。”

    “并非他挾恩以?報,是?我?允諾他的。”

    她咬唇,低聲?道:“那夜他快死了,都開始交代?遺言了,我?怕他真的死了,便允諾他……嫁給他。”

    最后三?個字剛落,腰間的手掌陡然收緊,力道重到好?似要將她的腰掐斷。

    沈玉嬌吃痛,去推他的手:“守真阿兄……”

    “你嫁給他,那我?呢?”

    男人的手勁兒收了些,卻仍握著沒松開,“玉娘將我?置于何?地?”

    沈玉嬌一抬眼,便對上裴瑕定定投來的目光。

    清清冷冷,又帶著穿透軀殼的鋒利,仿佛窺到她內心深處。

    她心下微顫,不禁偏過臉,低低道:“對不住……”

    “我?不需你的歉意。”

    裴瑕俯身,倆人的距離陡然拉近,他凝著她,眼瞳深黑:“我?只問你,將我?置于何?地?”

    “我?…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喉間發緊,這樣咄咄逼人的裴瑕實?在叫她心慌,說話也變得期期艾艾:“去歲因著孩子,你才將我?帶回。如今孩子已誕下,他既是?裴氏子,你我?和離后,便留在裴家。你對我?的那份責任,也可以?完全付諸于孩子,不必再對我?有任何?責任,更不必被這份責任牽絆,容我?這般不孝不賢不忠不貞的婦人,占了你裴氏宗婦的位置。”

    “長安貴女繁盛如花,和離之后,你是?自?由身,大可另覓佳婦,替你操持府中,生?兒育女。至于我?,你對我?仁至義盡,反倒是?我?欠你太多恩情。余生?若有機會,我?定努力報答。若此生?報答不盡,來世做牛做馬,也記著你的恩情……”

    她仰起?臉,烏黑的瞳眸在深秋暖陽中一片瑩潤:“守真阿兄,你是?正人君子,德仁寬厚,與其?繼續彼此耽誤,不若成全我?與他吧。”

    聽罷這話,裴瑕默了片刻,而后輕嗤一聲?:“正人君子,成全你們?”

    “玉娘,我?成全你們,那誰來成全我??”

    沈玉嬌一怔:“守……”

    才發一個音,勾在腰后的大掌陡然往前一拉。

    她一時不防,整個栽進男人溫熱堅實?的胸膛。

    幽沉華貴的檀木香霎時將她籠住,額頭撞得隱隱作疼,剛要抬手去揉,頭頂又響起?那低沉的男聲?。

    “若是?所謂的君子成人之美,是?要將自?己的結發妻子拱手相讓給他人……”

    沈玉嬌錯愕抬頭,便見身前男人面無表情低下頭,那抹薄唇落在她的耳畔,嗓音沉冷而喑啞:“那這君子,不做也罷。”

    【93】

    【93】/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的肩背僵住。@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等她反應過來那句話的意?思, 男人修長的手掌撫著她的背:“方?才你說的那些,我便當?沒聽見,但日后別再說那種傻話了。”

    傻話?連他也覺得她在犯糊涂?

    沈玉嬌抬起眼, 朱唇翕動:“你為何……為何要這樣?”

    裴瑕撫背的手停下, 回?望她:“怎樣?”

    沈玉嬌蹙眉,覺得眼前的人變得陌生。

    或許她此刻最好保持沉默, 但她實在不想再與他?含糊其辭,于是掐緊掌心,把話挑明:“既知?枕邊人已生出異心, 為何不趁早斷了清楚?守真阿兄, 你不像我, 你是男子,選擇比我多得多。”

    大到考科舉, 進朝堂, 繼家業, 小到交朋結友, 娶妻納妾……

    世道賦予男子更多的權利與選擇, 哪怕是門當?戶對的嫁娶,若夫妻不和,也?多是男子休妻, 女主被棄。若是那日傳出女子休夫,那簡直是駭人聽聞, 天理難容的奇聞了。

    “其實t?在我沈氏落難時,你我之間的婚約已算不得什么好姻緣了。就如你母親與河東親眷所惋惜的那樣, 以你的家世與才學, 有大把的名門淑女可為良配,你若選了她們, 你母親滿意?,你親族滿意?,河東父老鄉親們也?會贊一句門當?戶對、天作之合。而你將我這個?罪臣之女娶回?去,占了你裴氏宗婦的位置不說,還礙了你母親的眼,招了你族人的非議……及至如今,我連一位合格的妻子都算不上。”

    回?想夫妻兩載時光,這樁婚事于裴瑕而言,簡直太不值當?。

    撇去謝無陵不談,單以兩家世交的情誼來看,沈玉嬌真心盼著裴瑕日后能更好:“你還這樣年輕,又有大好的錦繡前程,與我和離后,大可找個?一心一意?待你的小娘子,與她相知?相愛,共度白首,那是何等的圓滿,難道不比與我同床異夢,白白耽誤大好人生要強?你這樣聰明,肯定也?知?曉該斷不斷,反受其害的道理。人往高處走,既然有更好的選擇,且有可以做選擇的機會,你為何不行使你的權利呢?”

    換做是她,若有的選,在灞橋那日,她頂多使些銀子,保證那素未謀面的未婚妻一家平安到達嶺南,就已是仁至義盡了。

    屆時便是不履行婚約,也?無人能責怪他?,畢竟誰會放著高門妻子不要,犯傻去娶個?罪臣之女?

    趨利避害,人之天性嘛。

    可偏偏,他?就那么傻。

    沈玉嬌想起那年秋日在灞橋,知?曉裴瑕要帶她回?去成婚時,她驚訝錯愕、難以置信、感激不已,但同時,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好傻呀。

    原來祖父給她定下的未婚夫君,竟是這樣一個?人,也?太正直,太守諾,太傻了吧。

    是讀書讀呆了么?但這份呆,還挺可愛。

    她至今記得那日被他?扶上馬,圈在懷里時的心跳。

    十?六年來,第一次那樣劇烈怦然的心動。

    若春風融雪,百花齊放。又似盛夏蟬鳴,聒噪不休。

    而此刻,她明澈烏眸蒙著一層朦朧霧氣,朝他?擠出一抹笑:“守真阿兄,別再犯傻了,兩年前已經做過一次錯誤選擇,別再選錯第二?回?。若能好聚好散,自?有無數的好姻緣任你挑選,成全你的圓滿。”

    “若我說,我不覺得那日將你帶回?聞喜是個?錯誤呢?”

    斜透過花窗的陽光里,裴瑕冷白如玉的臉龐一片沉靜:“玉娘言之鑿鑿說那謝無陵非你不可,勸我另覓佳婦,求個?所謂的圓滿。可你又如何肯定,我裴瑕不是非你不可?”

    沈玉嬌愣住,一瞬間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從前的裴守真,守諾迎娶沈氏女,是為道義、為責任。如今的裴守真,要與沈玉嬌相守百年,無關道義、無關責任,只為情意?。”

    裴瑕盯著她的眼睛,目光愈發幽深,嗓音也?啞下來:“玉娘,我對你動情了。”

    在他?未曾發覺時,她就悄然進了他?的心。

    而等他?意?識到時,妻子的心里已有了別的男人。

    說不懊悔是假的,唯一慶幸的是,她還在他?身旁。

    沈玉嬌不知?他?此刻想法,她的腦袋仍處于一片空白,如墜迷幻云霧,恍惚不定。

    裴瑕說,他?對她動了情

    他?…心悅她?

    不是兄長對妹妹的愛護,不是夫君對妻子的敬愛,而是男人對女人的情動。

    這…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會喜歡她?

    剎那間,眼前閃過許多的場景,她想到新婚燕爾時,她對他?的依賴與親近。

    回?回?見到他?,恨不得乳燕投林般,提著裙擺跑向他?。

    可他?不喜歡。

    他?看著她雀躍的迎上來,眼角眉梢藏不住甜蜜地喚他?“郎君你回?來了”,他?皺起了眉,與她道:“雖說是在后宅,但你為裴氏宗婦,該當?莊重?沉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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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語氣并不重?,稱不上訓斥,更像是勸誡。

    可那皺眉的模樣,如同一盆水,澆涼了她的心。

    從此她學會克制,再看到他?回?來,她會裙擺不搖,釵環不動地慢行至他?面前,垂著眼,微微笑:“請郎君安。”

    她一點點按照他?的想法,變成他?滿意?的妻子模樣。

    而今他?說對她動了情?

    那他?喜歡的是本?來那個?沈玉嬌,還是按著他?的心意?,變成“裴沈氏”的沈玉嬌呢?

    沈玉嬌迷惘了。

    她不知?該說什么,心下只覺一片荒謬。

    她滿心是他?時,他?冷若冰川。

    如今她對另一個?男人動了心,他?對她有了情?

    “今早驛站來信,說是再有月余,岳父岳母與兄嫂他?們便能抵達長安。”

    裴瑕抬手,慢條斯理將她耳側的碎發撩到耳后,嗓音溫和:“待他?們回?來,長安應當?也?下雪了。去歲未能踏雪尋梅,今年你身子輕便了,可別想躲懶。屆時還能約上兄嫂,一道去吃西市那家羊肉鍋子,將小侄女和小侄子也?帶上,定然很熱鬧……”

    見她仍是一副神思恍惚、靜默不語的模樣,他?兩根長指捏起她的下巴:“玉娘說呢?”

    沈玉嬌順著力道抬臉,直直撞進他?的深眸。

    他?眼角彎起,看著在笑,可那笑意?未達眼底,莫名叫人后背一陣陰惻惻的發寒。

    淡嫣色唇瓣翕動兩下,沈玉嬌聲?線有些發緊:“你明知?我已允諾了謝無陵,且我與你的緣分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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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未說完,便被截斷,“守信重?諾也?要分人,對那等覬覦他?人之妻、糾纏不休的無賴,講禮說理只會叫他?得寸進尺,貪得無厭。待此間事了,我自?會攜禮答謝他?,你不必為此操心。至于你說緣分盡了……”

    “何時盡了?”

    男人牢牢攫著她的下頜,看著她,眉眼溫潤:“你我姻緣,自?幼定下,直至今日,修成正果,夫妻和睦,稚子乖巧,再不久又能與長輩們一家團聚,明明是正緣美滿,怎能叫緣分盡了?何況世上之事,離合聚散,都不必拿緣分當?托詞,我只信人定勝天,更信日久天長,遲早能叫你回?心轉意?。”

    他?這話不講道理,沈玉嬌凝起眉:“強扭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強求?”

    裴瑕盯著她眸中的怫然之色,胸膛沉悶,面上卻無半分波瀾:“你我才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何來強求一說?反倒是那個?謝無陵,他?才是枉顧廉恥,強插一腳的小人。只是你的心已經偏了,只瞧見他?對你的恩,看到他?的好,全然忘了,我才是你的郎君。”

    “你口口聲?聲?說著,我對你、對沈家恩重?如山,然今日,你為著報恩要舍身他?人?既如此,那我也?不妨做一次挾恩以報的小人。”

    他?扯了扯唇角,目光冷然而凌厲:“沈玉嬌,你聽好,我不要你來世做牛做馬,結草銜環,我只要你今生做我的妻,恩愛不疑,白首不離。”

    “至于和離一事,絕無可能。”

    “除非我死,不然生同衾,死同穴,便是做鬼,我也?在奈何橋上等著你。”

    一字一句,清冷決絕。

    明明午時的陽光最是暖和,沈玉嬌卻覺得渾身發寒。

    眼前這個?人,還是她認識的裴守真么?

    亦或是她從來就沒真正了解過她的枕邊人。

    裴瑕清楚看到她眼中紛亂變幻的情緒,默了一息,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玉娘,別這樣看我。”

    他?不喜歡她這樣的眼神。

    卻也?知?道,回?不去了。

    但在這件事上,他?注定無法再做君子-

    夜色降臨時,外?頭刮起了風。

    婢子們在屏風后面面相覷,糾結了許久,最后還是推出冬絮去問:“娘子,時辰不早了,可要用些晚膳?”

    帷幔垂下的床榻間靜了片刻,才傳來女子輕輕淡淡的嗓音:“不了,今晚我不吃。”

    冬絮擔憂:“可您今日中午就沒吃幾口,若是餓壞了怎么辦。哪怕您隨便喝點湯,墊上兩口也?好呀。”

    “我沒胃口……”

    “可是……”

    “行了,都下去吧,我頭疼,想睡會兒。”

    “……”

    婢子們一噎,聽出自?家娘子語氣中的疏冷,也?不敢再多勸,默默退下。

    直到退到門外?,婢子們愁容滿臉,哀聲?嘀咕:“這好端端的,又是怎么了?”

    “誰知?道呢?用午膳時就不對了,郎君給娘子夾那些菜,娘子懨懨的,壓根沒怎么吃。”

    “難道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唉,明日再看吧。”

    冬絮搖搖頭,嘆了聲?“多事之秋”,又望著暗下來的天,納悶咕噥:“都這么晚了,各處坊門也?都關了,郎君這是去哪了,怎的還未歸?”

    難道今夜不回?了?

    【94】

    【94】/晉江文學城首發

    冷t?月如鉤, 應國公府廊下懸掛的貼金紙燈籠,在?深秋呼嘯的寒風中?搖曳,燭火幢幢如幽魅。

    “叩叩叩——”

    三下清脆叩門聲, 國公府管家低聲道:“國公爺, 貴客已到。”

    屋內靜了片刻:“請進來。”

    管家轉過?臉,看向茫茫夜色里那從頭到腳套著一身玄色罩袍的高大男人, 雖是好奇,卻也不敢細看,垂著眼道:“貴客請。”

    門推開, 玄色罩袍男人走了進去。

    應國公坐在?書桌前, 聽?到動靜抬頭。

    只見?明亮輝耀的燈光之中?, 那看不清容貌的男人,不疾不徐行至桌前。

    待站定, 他將玄色罩帽放下, 那張俊美無儔的清冷臉龐便?映入應國公的眼簾。

    “國公爺, 別來無恙。”

    收到密信時, 應國公還以為是大理寺或刑部有人來投誠, 萬萬沒想到那在?信中?說?“有脫身之法”的人,竟是翰林學士裴守真!

    應國公臉色微妙變了變,很快又擺出一副和氣笑意:“沒想到深夜拜訪之人竟是裴學士, 真是稀客吶!快快快,快些請坐, 我讓人給你沏壺好茶,正好前些日子從湄洲得了批上好的金絲鳳羽……”

    “國公爺不必客氣, 裴某今日前來, 只是與你做個交易。”

    裴瑕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漆黑眼眸里也盡是疏離:“交易談罷便?走。”

    應國公嘴角笑意微僵, 上下打量一遍眼前這位風姿卓然的裴氏君子,心下還有什么不明白——

    皎皎明月般的人物,愿踏進他這奢靡無度的國公府已是污了他的高潔,又怎肯再飲他府中?的茶。

    不愧是沈家的郎婿,與沈家、李家這些所謂的清流,一樣的裝模作?樣,叫人厭惡。

    然而當裴瑕拿出半頁賬冊時,應國公心下一凜,臉色也變了:“你…你怎么拿到手?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只要做過?,必然會留下痕跡。”

    裴瑕語氣淡漠:“何?況國公爺做這種陰私買賣近十年,日久天長,總有疏漏。何?況你遇事?便?殺人滅口,就連半歲嬰孩都不放過?,手?段之毒辣殘酷,雖震懾了手?下人,卻也實在?令人心寒。秋婆那賊婦人既知你的秉性,豈能不留后手??”

    應國公臉色霎時沉下:“你說?什么買賣,什么秋婆,我聽?不明白……”

    這些時日忙著查案、追兇、審問,本?就身心俱疲,午后與妻子那不歡而散的談話,更叫裴瑕心緒燥郁。

    現?下見?這老蠹蟲還在?面?前賣蠢裝傻,裴瑕已無耐心,冷淡扯了下唇:“既然國公不明白,那這筆交易也沒繼續談下去的必要。”

    “明日陛下回長安,裴某便?入宮面?圣,將這場駭人聽?聞的拐賣案,以及渭南府解救而出的三百名良家子的請愿血書,一并呈交給陛下。”

    “是了,國公爺應當還不知,上回你派人刺殺太子的事?,陛下也已經知道。”

    裴瑕稍頓,意味深長朝應國公投去一眼:“陛下他,當真是敬愛您這位舅父。明知你要殘害他的親子,仍是忍痛諒解,愿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應國公聞言皺眉:“刺殺太子?我何?時刺殺了太子?”

    “沒有么?”

    裴瑕眉宇恬淡,語調也一如既往的清冷無波:“那大概是陛下的龍影衛呈上的證據冤枉國公爺了。”

    “不過?國公爺也不必再為此事?擔憂,左右陛下說?了,再容你一回,不與你計較,過?去的事?便?當它過?去。你當務之急,便?是好生斟酌,你在?陛下心里還值得幾分?舊情。而這幾分?舊情,明日又能否像從前一樣,保全你的富貴榮華與項上人頭。”

    說?罷,他重新戴上那寬大的玄色兜帽,往后一步:“言盡于此,裴某先行一步。”

    應國公站在?桌案前,面?色鐵青。

    一步,兩步,三步……

    直到那道頎長的玄色身影行至門邊,應國公咬牙出聲:“裴學士且慢!”

    裴瑕側過?身,不疾不徐地掀起眼簾:“國公爺還有何?指教?”

    應國公雙手?撐著桌沿,兩道稀疏眉毛皺成個川字,糾結好一番,才深深吐了口氣:“你想作?何?交易?”

    裴瑕并不意外。

    且他有九成把握,應國公會答應,畢竟他所求之物,對應國公而言簡直毫無意義——

    “裴某所求,不過?是錦華長公主的命。”

    裴瑕漆黑的狹眸掠過?一抹暗色,語氣從容不迫:“這筆交易,國公爺可是穩賺不賠,何?樂而不為?”-

    翌日,是個多云陰天,庭院外那棵梧桐樹最?后一片葉子也落了。

    一葉落而知秋,全落光便?意味著凜冬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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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嬌睡了個冗長昏沉的覺,醒來后,婢女匯報裴瑕自昨日用罷午膳出門,便?再未歸來。

    她“哦”了一聲,本?不想再去過?問。

    但想到這陣子的形勢不明,他日日在?外頭東奔西走,萬一招了那幕后之人的眼,被人暗害……

    雖然心里為還昨日之事?憋悶,但還是擔心他真有個三長兩短,于是吩咐白蘋:“你去前頭打聽?下,看看他到底去了哪。”

    白蘋眸光一亮,忙笑吟吟應道:“是,奴婢這就去。”

    沈玉嬌一看她這副模樣,便?知她們又想多了,于是添補一句:“別說?是我問的,就說?是……喬嬤嬤讓問的。”

    反正嬤嬤一向都很惦記裴瑕,派人去打聽?也無人多想。

    白蘋聞言,只當自家娘子是好面?子,明明關?心郎君又拉不下臉,斂下面?上笑意,輕快應了聲:“娘子放心,奴婢省得了。”

    沈玉嬌:“………”

    罷了,越描越黑。

    簡單洗漱過?后,用完早膳,她讓奶娘將棣哥兒抱來。

    棣哥兒見?著她就笑,嘴里還發出“呀呀”的歡喜聲音。

    沈玉嬌看著孩子這般玉雪可愛的模樣,心尖一片柔軟,又莫名蔓開一陣密密麻麻的酸澀。

    “你這小家伙……”

    她低下頭,纖細手?指輕輕戳了戳小家伙細嫩雪白的小臉蛋,低聲訥訥:“你說?,阿娘到底該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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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棣哥兒以為阿娘是在?跟他玩,揮著一只胖乎乎的小白手?就要去抓她的手?指頭,奶聲奶氣地笑:“呀,吶吶~~”

    小嬰孩無憂無慮的笑臉,以及那雙黑白分?明、澄澈水靈的大眼睛,叫沈玉嬌思緒不禁恍惚。

    多純粹的笑。

    多干凈的一雙眼。

    當個孩子可真好,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也不用愁。哪像長大了,總有無窮盡的事?與麻煩。

    “你還記得你謝伯伯么?去歲若不是他,早就沒有你了。”

    沈玉嬌眼睫垂了垂,嗓音愈低:“你說?,他可曾后悔過?,若是去年沒攔我,一碗落胎藥下去,沒了你,你阿爹也沒理由將我帶回來……”

    想到謝無陵的坦然包容,再想到昨日與裴瑕的那場對話。

    他言語冷冽,毫不退讓,真像是變了個人,與她認知中?的守真阿兄全然不同。

    而她昨日躲在?床帷間?想了很久,也逐漸意識到,這份不同其實早在?金陵重逢時便?初現?端倪。

    只她對他的信任與崇敬太盛,蒙住了她的眼,叫她只當他那種種異樣的表現?,是出于愧疚的彌補、出于責任的愛護,甚至連床笫間?的孟浪占有,也當作?男人的正常需求,以及作?為夫君對妻子分?心的一種“懲罰”——

    如今明白了,不僅是夫君對妻子,更是男人對女人。

    他在?妒。

    真稀奇,那一向不問風月、清心寡欲的裴氏君子,竟也會妒。

    “呀~呀~”

    孩子抓住了沈玉嬌的手?指,她回過?神,見?小家伙咧嘴笑得開心,拿巾帕替他擦了擦,彎起雙眸:“你這口水娃,怎一天流不盡的口水呢。”

    與孩子在?一起,倒是短暫忘卻煩憂。

    及至午后,裴瑕的去處還沒打聽?到,倒是裴漪登了門。

    不過?短短七八日沒見?,一襲柳色衣裙的裴漪消瘦了一整圈,哪怕臉上抹了胭脂,涂了口脂,依舊能瞧出她眉眼間?的憔悴。

    沈玉嬌見?她這樣,很是詫異,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日被迷暈拐走的是她?

    剛要開口問,裴漪先抓住她的手?,淚眼汪汪道:“太好了,阿嫂,你沒事?就好……你可知那日、那日知曉你突然不見?,真是嚇死我了……”

    十六歲的小娘子,從小在?深閨里嬌養著,哪遇到過?這種事?,當日回去就嚇病了。

    她又不敢對外透漏是沈玉嬌不見?了,病倒后每每想到這件事?,她就止不住地自責流淚。

    王家人不明內情,還當她是知曉了裴彤病逝的消息,為同府的姊妹而難過?,覺著她心思純良、有情有義,是個極有賢德的新媳婦。

    就連王煥聞也來她房中?探望,不但親自給她喂藥,t?還給她擦眼淚,安慰道:“你不必太過?自責、或傷懷,她如今這結果,與你無關?。日后我們倆好好過?日子,王少夫人只是你裴五娘。”

    裴漪的確在?自責,卻不是為裴彤,但她也不好解釋,遂繼續默默流淚。

    如今她身體稍好一些,得知沈玉嬌已回到府中?,立刻就趕了過?來。

    “都怪我。”裴漪哭得梨花帶雨:“那日我不該逛那么久,更不該將夏螢也叫下樓,害你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遭了暗算!幸虧阿嫂你平安歸來,倘若你有半分?閃失,那我余生真不知該怎么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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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哭,榻邊的棣哥兒也被惹得哇哇哭起來。

    沈玉嬌哭笑不得,忙不迭讓奶娘將棣哥兒抱下去,自己則哄著裴漪:“沒事?了,別哭了。都是一房的少夫人,如何?還哭得孩子般。”

    裴漪好半晌才止住淚意,仍有些傷心,抽抽搭搭地問起沈玉嬌那日的事?。

    沈玉嬌也不瞞她,將那兩日的情況大致說?了遍,但與謝無陵流落荒野那段并未提及。

    裴漪聽?得一愣一愣,哭紅的眼睛睜得很大,待全部聽?完,看向沈玉嬌的目光除了敬佩,還是敬佩:“阿嫂,你好厲害!”

    沈玉嬌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喝了口,赧然笑笑:“還好。”

    “這哪叫還好?若換做我一睜開眼,發現?被人捆住手?腳丟在?黑漆漆的馬車里,我膽子肯定都要嚇破了……”

    更別說?還帶著一車的小娘子連夜逃跑,且逃出來后,還有勇氣回去,深入虎穴,救出了更多被拐的小娘子。

    裴漪兩只手?托著雪腮,一雙盈眸閃閃發亮:“阿嫂,你就像我讀過?的話本?里,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俠客!”

    沈玉嬌眼睫輕眨了眨。

    有些小小的訝異,又有一種微妙的發現?同好的欣喜。

    原來一向內斂低調、不言不語的裴五娘子,私下里也愛看那些闖蕩江湖、恩仇快意的話本??

    幼時她偷偷看,被母親發現?,將書沒收不說?,還教訓她:“小娘子家家,看這些打打殺殺的作?甚?心都給看野了。”

    回頭還把給她買話本?的兄長臭罵一頓。

    后來她也不再看了,因?她長大了,得學很多高門淑女該學的東西,無暇再看了。

    從前在?聞喜祖宅,沈玉嬌就聽?聞裴三爺和三夫人很寵膝下的女兒們,如今看來,此言不虛,起碼他們不拘著裴漪看話本?——

    或許也因?裴漪的身份不用匹配什么大家宗子,嫁個殷實小官就已足夠,便?不必太拘著。

    就在?沈玉嬌想問問裴漪出閣后可還有看話本?,裴漪忽的想到什么,道:“我來的路上,看到一大堆女子烏泱泱朝京兆府方向去了,又隱約聽?到街邊的人說?她們是渭南來的,當時街上亂哄哄的,我也沒去打聽?,現?下想想……”

    裴漪蹙眉,擔憂地看向沈玉嬌:“阿嫂,那些女子會不會跟你此次的事?有關??”

    【95】

    【95】/晉江文學城首發

    自大梁立國以來, 京兆府衙門前第一次出現這樣喧鬧的奇景。

    上百名年輕的女子皆著縞素衣裙,烏發高盤,攜手牽著一條蓋滿血手印的長?長?白布, 站在衙門門前, 齊聲高喊:“我等姊妹,本為良家, 一朝被拐,骨肉分離,清譽盡毀, 更有無數香魂離斷他鄉, 死不瞑目!”

    “此冤此恨, 比天高,比地深, 心如刀割, 身如火煎, 今日我等特來伸冤申雪, 盼清官明辨, 盼天理昭昭,盼皇天后土、圣明萬歲,還我等一個公道!”

    為首幾名小娘子, 正?是與沈玉嬌同車之人。

    那日她們個個膽顫畏懼,而?今她們高捧血書, 站在那高大威嚴的京兆府衙門前,腰桿筆直, 目光灼灼:“乾坤朗朗, 日月昭昭,望青天大老爺為我等懲惡除奸, 還個公道!”

    反正?不必怕。

    沈阿姐與她們說過:“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1]

    且無論是那位認作是沈阿姐夫婿的“謝郎君”,還是后來那位說是沈阿姐夫婿的“裴大人”,他們也都說過,只要照他們說的去做,定會討回公道!

    是以她們聽?著安排,入了長?安。

    哪怕這般拋頭露面,可能會影響日后名聲,余生?被人指指點?點?,也有可能竹籃打水,白費功夫,或是惹禍上身、小命不保,但想到?此次若非沈阿姐執意相救,或許她們有些?人早已被迫掛牌接客,或是仍在遠赴他鄉的昏暗船艙里宛若豬狗,亦或是仍陷在淫窟里毫無希望苦苦沉淪……

    沈阿姐為她們站了出來,她們也應當擰成一股繩,為這世上更多的女子站出來,揪出那些?害人的黑心鬼,推到?他們背后的大靠山,將?他們的斑斑惡行揭告天下,叫他們付出代價,被后世唾棄,日后也無法害更多無辜女子!

    冬日暖陽之下,上百名小娘子聲聲高喊著,只覺再沒有比這一刻更叫她們熱血沸騰,好似渾身都充滿了無窮盡的力量,而?那種?力量是她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

    這樣大的動靜,自然也招來了無數看?熱鬧的長?安百姓,一時整條街都擠滿人,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簡直比廟會還要喧鬧熙攘!

    “真是不得了,這些?女子是要翻天了。”

    “可不是,我活這么?多年,還真是頭一回見到?這么?多女子聚眾喊冤的。”

    “上一回這樣的熱鬧,還是陛下要開先帝陵,將?先太后葬入帝陵,八百太學生?齊聚朱雀門前懇求收回旨意。嘖,那些?學生?都是硬骨頭,足足跪了七日七夜,還死了好幾個呢。”

    “那些?可都是太學生?,讀書人,哪里是這群女子能比的?也不知她們哪來的臉跑出來,都被賣到?那種?地方了,既被救回來,哪怕不以死明節,也低調著些?,如今竟堂而?皇之跑到?衙門來,真是丟人。”

    “你這話說的我就不愛聽?了,什么?叫丟人?你家沒有姊妹,難道連親娘都沒有么??若你老娘被人賣進窯子里,你是不是也叫她一條白綾吊死啊?”

    “嘿,你這個人怎么?說話的!!”

    那被反駁的男子當時就急了,擼起袖子就要上前。

    那反駁之人也絲毫不怵,也挺起胸膛,揚起下巴,瞪眼道:“怎么?著?許你滿嘴噴糞,就不許我說句公道話了?這些?小娘子本就可憐,你不去罵那些?害人的黑心鬼,還在這看?不上別人討公道,你老娘真是上輩子作孽,這輩子才生?了你這么?個豬頭狗臉的東西!”

    “你他娘的!看?老子不揍死你!”

    兩個男人扭打成一團,一旁路人有躲讓的,有拉架的,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在旁起哄嚷嚷著:“打,打死這有娘生?沒娘養的!”

    霎時間,京兆府門口既有上百人高喊冤枉,又有吵嘴的、斗毆的,亂哄哄宛若菜市口,衙差們也都焦頭爛額,一趟趟跑進去請示上峰。

    府衙內還未給出回應,東邊倒來了隊人馬。

    朱輪華蓋的馬車,帶刀侍衛開路,穩穩當當停在衙門前。

    待車簾掀開,緩緩下來兩位氣質矜貴的年輕郎君。

    盡管二皇子站在主位,左右環有內侍,但當一襲霧青色竹葉暗紋錦袍的裴瑕一露面,當真是琳瑯珠玉,鶴立雞群,引得無數側目。

    二皇子早已見怪不怪,誰叫裴瑕的確長?得好。

    而?為首幾名小娘子看?到?裴瑕,也都為之一振,連忙上前:“裴大人,您來了。”

    裴瑕朝她們頷首,又介紹:“這位是二皇子,聽?聞爾等冤屈,特來相助。”

    小娘子們都驚住了。

    二皇子!皇帝的兒子!

    “民女拜見二殿下,二殿下金安。”一干小娘子們紛紛下跪。

    兩側百姓見到?皇子龍孫竟然現身了,也都跪地叩首。

    二皇子連連抬手:“諸位不必多禮,快快起來!”

    待她們起身,他神色肅穆:“裴學士已將?你們的冤屈告知于我,天子腳下竟出了此等聳人聽?聞的惡事?,實是目無王法,囂張至極!爾等放心,我既知道此事?,定會全力助你們討回公道!”

    他話語擲地有聲,叫一眾小娘子們既激動不已,再次齊齊拜道,“多謝二殿下為我們做主!”

    兩旁圍聚的百姓們也都贊道:“早就聽?聞二殿下最是賢明仁厚,今日一見,果真不虛。”

    “那可不,不然怎么?叫賢王呢?”

    “二殿下英明!”

    人群里不知誰喊了一聲,余下的百姓怔了怔,也都喊起來:“二殿下英明!!”

    眼見百姓們個個贊譽不斷,二皇子眉宇舒展,神情?愈發懇切,環顧眾人道:“我出生?皇室,受天下百姓供養,自也要為百姓著想,這t?些?都是我該做的,擔不起諸位謬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百姓們聞言,愈發動容,有這樣一位為民著想的皇子,乃是天下之福!

    裴瑕站在旁側,見差不多,輕聲提醒:“殿下,先進衙門吧。”

    二皇子頷首:“好。”

    剛要抬步,西邊忽的傳來一陣鑼鼓聲:“昌王駕到?,閑雜人等,速速避讓——”

    百姓們一怔,而?后連忙躲避。

    二皇子眉梢微動,與裴瑕對視一眼。

    裴瑕淡淡垂了眼皮:“靜觀其變。”

    二皇子應了聲好,朝前看?去,便見三皇子騎著一匹棗紅馬威風凜凜而?來,他身后還跟著輛馬車。

    二皇子眉頭輕皺:“他這是帶誰來了?”

    裴瑕眼神輕晃,忽的想到?什么?,兩道濃眉也皺起。

    果不其然,當三皇子等人走近,馬車停下,兩位宦官一左一右地攙扶著謝無陵走了下來。

    “哎,這么?巧,原來二皇兄也在。”

    “是啊,真巧。倒是不知那陣風將?皇弟吹來了。”

    “這不是聽?說京兆府有人喊冤,且此事?說起來與我手下之人也有些?淵源,便過來看?看?。”

    兩位皇子面和心不和地寒暄著。

    裴瑕的目光也與謝無陵對上。

    剎那間,刀光劍影,硝煙彌漫。

    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深深的厭惡與不滿。

    謝無陵從來都不怎么?掩飾他對裴瑕的反感,叫他驚訝的事?,這一回再度與裴守真遇上,這小白臉周身氣場明顯變得不太一樣。

    嗯,好似更像個怨夫了?

    自那日在渭南河灘,嬌嬌被裴瑕帶走后,李家大郎就帶他回了府城,給他尋醫問藥。

    知曉李家大郎是嬌嬌的舅家表兄,謝無陵的態度也格外客氣——畢竟這可是未來的大舅哥!可不得趁機好好籠絡一番!

    然而?那大舅哥雖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好吃好喝地照應著,但對嬌嬌的事?絕口不提。

    他有意套話,大舅哥回回都是一句“不好背后談論他人之妻。”,給他堵得啞口無言。

    本以為裴瑕就已經夠裝模作樣了,這位李大郎更是古板肅穆,謝無陵簡直無法想象嬌嬌在這樣規矩繁多的環境下是如何長?大的?這不得給人憋瘋了?

    總之,在渭南府休養了三日,謝無陵便隨著李大郎一起回了長?安。

    雖然聽?聞裴瑕已經安排好那些?被拐少女的歸宿,但他仍覺得若是就這樣走了,萬一渭南府里的內鬼陽奉陰違,搞些?手段殺人滅口,那豈不是將?嬌嬌的努力功虧一簣?

    是以他臨行前,除了把拐賣良家之事?,編成順口溜,讓小乞丐們在整個渭南府四處傳唱。還雇了好些?說書先生?,將?這事?編成故事?在碼頭、茶館、寺廟等人多的地方四處擴散開來。

    事?情?鬧得越大,傳言得越廣,那些?內鬼越是不敢輕舉妄動。

    只是他沒想到?裴瑕竟然秘密將?一部分小娘子接到?了長?安,且特地挑在昭寧帝回鑾之日,鬧了這般聲勢浩大的一出。

    三皇子一回府,就問起他這回事?——

    畢竟那日在渭南衙門搬救兵,他用的是三皇子府上令牌,也算是打著三皇子的名號。

    謝無陵如實說了,三皇子臉色當即就變得復雜。

    說不上是高興,也說不上生?氣,總之晦暗不明地沉默了許久,三皇子望向?他:“你隨我一起去看?看?。”

    于是他們便來了。

    以阿念為首的幾名小娘子一看?到?謝無陵,也都歡喜起來,“謝郎君,你也來了!”

    雖然還弄不清楚,謝郎君和裴大人,到?底那位才是沈阿姐真正?的夫婿。但她們落難之際,第一個遇上的男人是謝郎君,后來也是謝郎君將?她們護送到?妓館里埋伏,是以她們對謝無陵也更親近。

    如今兩位恩人各帶位皇子,小娘子們原本還懸著的心,一下就穩了。

    兩位皇子給她們做主,不怕打不倒那幕后黑手!

    謝無陵笑?著與她們打了聲招呼,再看?裴瑕,笑?意稍斂:“守真兄,別來無恙。”

    裴瑕淡淡看?他一眼:“有勞謝郎君惦記。”

    此時也不是計較私人恩怨的場合,說完這話,他轉而?面向?兩位皇子:“時辰也不早了,既然兩位殿下皆心系此案,不如一道入內聽?審。”

    二皇子頷首:“可。”

    三皇子揚了揚眉:“也好。”

    兩位皇子并排入內,裴瑕和謝無陵則指引著小娘子們走進衙門。

    也幸得京兆府衙門的庭院夠大,能容納這么?多人。

    看?著那一群縞素打扮的小娘子,謝無陵推開宦官攙扶的手,走到?裴瑕身旁,低下嗓音:“你安排這一出,是何目的?你是不是已查出了什么??”

    裴瑕聞言,眼底閃過一抹晦色。

    倘若這個謝無陵不是時時刻刻覬覦他的妻子,他沒準還真能與他結交一番。

    這人雖出身微末,但無論是膽識、謀斷與毅力,遠勝尋常世家子弟。

    也難怪霍帥能在眾多士卒之中?提拔他護送小世子,后又得了三皇子的賞識……

    倒真應了那句“疾風見勁草,烈火見真金。”

    可惜。

    有能力,沒德行。

    稍斂思忖,裴瑕平淡看?他:“何必多問,待會兒便知道了。”

    謝無陵一噎,心道又這副故弄玄虛的死樣子,多說兩句會累著他那張金貴的嘴么??

    腹誹歸腹誹,他還是沒忍住問:“嬌嬌可知你此番安排?你查出的線索,不肯跟我說,總和她說了吧?她可記掛這事?了,若是不給她說明白,她可能夜里睡都睡不著……”

    “謝無陵。”

    裴瑕語氣冷下來,黑眸定定睇著他:“我已多次與你言明,我妻閨名,絕非你個外男可以直呼。”

    怎么?又提這茬了?

    再看?裴瑕那明顯較之從前更為強硬的態度,謝無陵忽然明白過來,難道嬌嬌已經與他說了和離?

    心底有一瞬的歡喜,但看?到?裴瑕這副模樣,又忍不住擔心:“裴守真,你我之間的恩怨,你我單獨解決,你若是因此遷怒嬌…夫人,那我定不饒你!”

    “你饒我?”

    似聽?到?什么?荒謬笑?話,裴瑕冷嗤:“謝無陵,你別把自己太當回事?。我與我妻如何相處,還輪不到?你個外人置喙。”

    見他這反應,謝無陵愈發肯定心底的猜測。

    剛想再套兩句話,那邊京兆府尹已扶著官帽匆匆朝兩位皇子走去:“不知兩位殿下駕臨,有失遠迎,還請兩位殿下恕罪。”

    謝無陵分神看?了兩眼,再次回首,身旁那道清雋的青色身影已然提步,沿著側廊往高堂走去。

    嘖,連聲招呼也不打,還算哪門子守禮君子?

    他薄唇微捺,雖掛念著沈玉嬌,卻也只能暫時壓下萬千思念,走向?三皇子身后。

    明鏡高懸的京兆衙門里,一場轟轟烈烈的案子正?在進行。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而?兩坊之隔的裴府后院,聽?到?裴漪提及的見聞,沈玉嬌險些?跌了手中?的汝窯瓷盞。

    “你可確定她們是從渭南府來的?”

    “確定的。”裴漪點?了點?腦袋。

    沈玉嬌沉默了,一時間腦中?閃過許多猜測。

    昨日裴瑕來到?院里,只簡單提了一句昭寧帝回鑾會出分曉,當時她忙著與他說和離之事?,也沒機會多問。

    那些?被解救的小娘子不是該送回原籍了么?,如何會出現在長?安,還成群結伴地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京兆府衙門哪是尋常小娘子好進的地方……

    難道她們遇到?什么?麻煩了?

    沈玉嬌越想越覺心慌。

    裴漪見她臉色忽然沉重,擔憂問:“阿嫂,怎么?了?”

    沈玉嬌抿唇,須臾,抬起烏眸:“我要去趟京兆府,你與我一起么??”

    裴漪怔了怔,待回過神來,眼底迸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你是要去看?那些?小娘子?好,我隨你一起!”

    哪知還沒出院門,倆人便門口兩個高大結實的武婢攔住:“敢問娘子要去何處?”

    沈玉嬌腳步一頓,本想說“我去何處難道還要與你們交代么?”,話到?嘴邊,覺得有些?氣盛了,便道:“我與五娘子出門轉轉。”

    兩名武婢對視一眼,道:“郎君交代了,娘子身體還未恢復,近日還是在院中?靜養為好。”

    沈玉嬌眉心皺得更深,籠在袖中?的手指也稍稍捏緊:“他不許我出門?”

    武婢垂下頭:“郎君并未這樣說,郎君只叫奴婢們勸告娘子,以身體為重。”

    雖是勸告,不如說是告誡。

    沈玉嬌眸光暗了暗,一時也分不清裴瑕此舉是擔心她出門再遭暗算,還是防著她與謝無陵見面。

    “阿嫂,不然算了吧。”

    裴漪不知內情?,以為是前者,也想起上回出門,阿嫂就遭人暗算。若是這次出了門,又被人害,那自己以后真不敢來找她了!

    “你在府中?休息,我t?替你去京兆府看?看?,再派個人來給你報信?”

    望著裴漪清澈的目光,沈玉嬌只覺心尖一陣滋味難言。

    難道為著不被暗害,她以后就一直待在這后院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么??

    是,那樣或許平安無虞,可與坐牢,又有何異?

    沈玉嬌站在門邊,靜了許久。

    直到?天邊高懸的那輪紅日漏到?了光禿禿的梧桐樹杈之間,她望著那抹鮮艷的紅,忽然想到?那日在貨船上,那扇被合力撞破的門——

    破開的門洞里,海上生?紅日,霞光萬道,絢爛壯麗。

    “倘若我今日非要出門,你們可會攔著不許?”

    沈玉嬌抬起眸,望向?面前這倆足足高出她一個頭的壯實武婢們。

    武婢們觸及她肅穆的目光,忙不迭低下頭:“娘子這話折煞奴婢們了。”

    “那就好。”

    沈玉嬌道:“若回頭郎君怪罪,你們盡管叫他找我。”

    說罷,抬手牽著裴漪往外走,頭也不回-

    長?安京兆府位于光德坊東南隅,當沈玉嬌與裴漪趕到?時,坊間已擠滿了四處趕來看?熱鬧的百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大路都堵得個水泄不通,人都擠得面紅耳赤的,更別提馬車,壓根擠不進去。

    倆人只好戴上帷帽,在武婢與侍衛的護送下,一點?點?地穿過人群,朝著京兆府衙門而?去。

    這一路耳邊也聽?到?無數道議論——

    “可不得了,上百名女子呢!何時見過這么?多女子一同出門,可真是奇聞!”

    “何止啊,聽?說二皇子三皇子都來了,一同坐在里頭陪審呢。”

    “竟然驚動了兩位皇子,那這秋婆的來歷可真是不小啊,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個干這種?下三濫買賣的賊婆子算什么?神圣?真正?厲害的是她背后的倚仗!”

    “此番有兩位皇子坐鎮,應當能查個水落石出,還那些?小娘子一個公道吧?”

    “這誰知道?且看?看?吧。”

    好不容易擠到?了衙門門口,裴漪扶著帷帽,長?長?吐了一口氣:“我的天爺,這也太多人了!”

    沈玉嬌也沒想到?會這般擁擠,又想到?方才聽?到?的,帷帽輕紗下臉色也不禁變得凝重。

    二皇子牽扯進來,沈玉嬌尚可理解。可這事?與三皇子有何關系?總不能是為了謝無陵?

    無論怎樣,原本一件拐賣良家案,因著兩位皇子的參與,又多了另一層意味。

    盡管到?了門口,然還是隔著烏泱泱好幾層人,沈玉嬌無法擠進去一窺究竟,只得邊耐心與裴漪站在石獅子旁等待,邊豎起耳朵聽?著百姓們的談論。

    裴漪嘆道:“早知擠這么?半天,還是什么?都瞧不見,倒不如不擠了。”

    沈玉嬌寬慰道:“起碼待會兒結案,能第一時刻知曉結果。”

    “那倒是。”裴漪想了想,又低聲嘀咕著:“阿嫂,他們都說那個秋婆在朝中?有座大靠山,是以這般肆無忌憚。你說這靠山是誰啊,不要命了么??干這種?勾當,也不怕損陰德。”

    “作惡之人哪會擔心這些?。”

    沈玉嬌扯了扯嘴角,又想到?此次綁架與暗害她的人,是錦華長?公主。

    難道這拐賣勾當,也是長?公主私下的產業?

    長?公主一向?心狠手辣,放浪形骸,做出這種?事?,也不是沒可能

    但堂堂一國長?公主,竟靠販賣良家子牟利,她怎么?想都覺得心里膈得慌,隱隱約約也覺得不太像。

    思緒紛亂之際,前頭忽的有人驚呼:“出來了,出來了!”

    烏泱泱的百姓忙不迭朝兩旁讓開一條道,兩位皇子在京兆府尹的陪同下出來。

    環顧一圈百姓,京兆府尹清了清嗓子道:“此案牽扯重大,疑點?重重,明早朝議,本官將?與兩位殿下將?此事?稟明陛下。諸位父老鄉親請放心,我們定會還苦主們一個公道!天色已晚,諸位都散了吧。”

    未聽?到?結果,百姓們都有些?失望,但見官差下場驅趕,也都一一散去。

    沈玉嬌本想躲在石獅子后,等小娘子們出來問問,卻見衙門里緩步走出兩道頎長?身影。

    一前一后,一青一紅。

    赫然正?是裴瑕和謝無陵二人。

    她眼皮狂跳,下意識拖著裴漪離開。

    還未轉身,便聽?身前高大的武婢道:“娘子,郎君好似看?到?我們了。”

    【96】

    【96】/晉江文學城首發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沈玉嬌私心覺得定是這兩個武婢太扎眼了, 畢竟很少有婢子結實魁梧得如同八尺大漢般,無論?走到哪都十分引人注目。

    若是?真要遇到危險,武婢都能直接將她扛上肩, 帶著她哐哐就是?跑。

    她現下也很想跑, 但隔著一層霧白色的?帷帽輕紗,她無比清楚地看到, 裴瑕和謝無陵都直直朝她這邊看來。

    一個難掩歡喜,一個面色沉肅。

    沈玉嬌:“……”

    開始頭疼。

    裴漪輕輕拉了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問:“阿嫂, 要過去么?”

    雖說?她的?夫婿王煥聞與二皇子十分交好?, 但她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龍子鳳孫, 對皇室之人的?天然敬畏叫她有些怯場。

    “都被瞧見了,若是?不上前請安, 反倒不敬了。”

    沈玉嬌寬慰看她一眼:“你跟著我便是?。”

    “好?。”裴漪乖乖跟在她身?后。

    兩人一并上前, 分別給兩位皇子、京兆府尹、謝無陵和裴瑕都行了禮。

    回?過禮后, 京兆府的?趙府尹捋著須, 笑著與裴瑕道:“早就聽聞裴學士與夫人鶼鰈情深, 夫唱婦隨,今日一見,果真是?如膠似漆, 羨煞旁人啊。”

    “叫趙府尹見笑了。”

    裴瑕神情溫和,行至沈玉嬌身?側, 牽住她的?手,與二皇子道:“既然內子特?來迎臣歸家, 那微臣便隨她一道回?府, 不勞煩殿下相送了。”

    二皇子嘴上應了聲“好?”,余光卻忍不住朝三?皇子身?后的?謝無陵瞟去。

    見那身?形挺拔的?男人眼皮微垂, 看似從?容,然那緊緊攥著的?手指,足以說?明他此刻的?不忿。

    可他有何不忿?覬覦他人之妻,他還有理了?

    二皇子默默在心底評道,有勇有謀,可惜無品無德。@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怪不得能與老三?湊一塊兒,還真是?蛇鼠一窩,沆瀣一氣?。

    二皇子暗中評價謝無陵時,三?皇子也在打量著裴瑕,心底有幾分頗為缺德的?幸災樂禍。

    堂堂河東君子,竟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

    雖不知這位裴夫人是?如何想的?,但她當初在金陵,能心甘情愿另嫁他人,可見也不是?什么忠貞婦人。

    裴守真啊裴守真,驚才絕艷如何,簡在帝心又如何,還不是?做了個頭罩綠云的?烏龜王八。

    要他說?,此等婦人要來作?甚?若是?狠不下心一頂豬籠浸了,一紙休書棄了也算落個清靜。

    風月之事?,愚不可及,實在是?蠢、蠢、蠢!

    心下嗤笑一聲,三?皇子看向?謝無陵:“天色也不早了,我們走吧。”

    謝無陵眼神輕晃,道:“殿下先回?吧,我還有些事?想問問那些苦主。”

    三?皇子怎會不知他那點小心思,看破不說?破,只撂下一句:“那隨你。”

    他轉身?上了馬車。

    二皇子意味深長看了眼留下的?謝無陵,又見裴瑕不言不語似能應付,便也帶著一干內侍離開。

    兩位皇子都走了,京兆府尹與裴瑕、謝無陵倆人寒暄兩聲,也轉身?離去。

    暖橘色霞光籠罩著軒麗威嚴的?京兆府,方才還人滿為患的?大門,這會兒無比清靜。

    裴瑕側過身?,淡聲道:“玉娘,我們也回?吧。”

    沈玉嬌怔了怔,輕軟嗓音有些遲疑:“我…我想見見那些小娘子。”

    話音才落,那只握著她的?手明顯攥緊。

    沈玉嬌看到裴瑕冷下的?眸光,知道他是?誤會了,于是?補了一句:“我就看一眼,確認她們無事?便走。”

    然而這句解釋落在裴瑕耳中,那樣蒼白無力。

    他皺著眉,剛要開口,一旁的?謝無陵先出了聲:“既然夫人心里掛念那些小娘子,那就讓她見一面唄。反正都審完了,也沒旁的?事?可做,見一面也耽誤不了多少功夫。”

    “謝郎君自重,我與我娘子說?話,還輪不到外人插嘴。”

    裴瑕淡漠地乜他一眼:“且你自己游手好?閑,不代表我也與你一樣無所事?事?。”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然言辭里的?鋒利,在場凡是?長了耳朵的?都聽得出。

    偏偏謝無陵毫不在意,反倒順著裴瑕這話,回?道:“既然守真兄公務如此繁忙,那不如你先打道回?府,我陪夫人一道進去看看?”

    裴瑕的?臉色霎時更黑,看向?謝無陵的?眸光也愈發幽冷。

    謝無陵眉梢挑了挑,仰起下頜,絲毫不怵t?地回?望過去。

    兩人皆未言語,然而空氣?都好?似被這份死一般的?寂靜給凍住,還嘶嘶冒著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寒意。

    沈玉嬌真有些受不了。

    每次都這樣。

    只要他倆一對上,就如烏眼雞般劍拔弩張,斗個不停。

    若非裴漪在此,她真想發通脾氣?,叫他們別再?吵了。

    深深吐了一口氣?,她道,“無須你們作?陪,我自己進去便是?。”

    她掙了掙手指,卻未掙脫,裴瑕握得很緊。

    隔紗對上她看來的?視線,他抿了抿薄唇,道:“我隨你去。”

    沈玉嬌:“……”

    罷了。

    她垂下眸,默許裴瑕牽著她往里去。

    裴漪見狀,連忙跟上。

    謝無陵也毫不見外地跟著,嘴里還自顧自道:“那天多虧了李阿兄帶我回?渭南府城,不但好?醫好?藥給我治著,還好?飯好?菜給我吃著,如今背上那袖箭已?取了出來,傷藥每日也都敷用著,臥床養了這幾日,已?經好?了不少了。我這年輕力壯的?,相信再?養個七八日,又是?一條生龍活虎的?好?漢。”

    沈玉嬌明白,他知道她想問不能問,便這般說?出來,讓她放心。

    裴漪卻不知這其中內情,聽到謝無陵這話,好?奇搭腔:“謝郎君,你還受了傷?”

    有人搭腔,倒叫謝無陵少了些尷尬,于是?順著這問,又將這些時日都做了什么,一股腦兒都說?了出來。

    表面看上去是?與裴漪聊,實則字字句句,全說?給沈玉嬌聽。

    知曉他近況都好?,沈玉嬌默默松口氣?。

    待見到阿念她們那群小娘子,緊繃的?心弦更是?松開,忙上前與她們噓寒問暖。

    得知是?裴瑕叫她們進長安,沈玉嬌下意識朝看身?側男人投去一眼。

    他肅然靜立,面色清冷,瞧不出任何情緒。

    又問了幾句話,確定她們并未遇到任何刁難,且作?為人證,京兆府會安排她們吃住,沈玉嬌這才安心離去。

    直到她與裴漪先后上了馬車,謝無陵仍站在一旁,目光追隨著,直到被車簾隔絕。

    從?始至終,她都未能與他正式說?上一句話。

    沈玉嬌坐在車里心下悶悶,裴漪渾然不知,只頗為不解地呢喃:“不是?說?六兄與謝郎君是?好?友么?我怎么瞧著他對謝郎君怪不客氣?的?……難道這是?他們私下相處的?方式?”

    沈玉嬌想到這事?就有些煩悶,也不知如何解釋,便模棱兩可“嗯”了聲。

    見馬車半天不動,她朝外問了句:“如何還不走?”@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車外武婢答道:“郎君與那位謝郎君似有些事?要談,還未回?來,娘子稍安勿躁。”

    沈玉嬌微詫:“他們倆……談事??”

    到底沒忍住掀開了車簾往外瞧,然而車邊除了裴府侍衛,并未見到那兩個男人的?身?影。

    “他們人呢?”她在車窗問。

    侍衛低著頭:“郎君與謝郎君去前頭偏巷了。”

    沈玉嬌從?車窗探出半個腦袋,果見斜對面有個巷口。

    想到方才那兩人之間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她心下惴惴,他們倆一見面就嗆聲,能談什么談這么久?若是?一言不合,打起來怎么辦?

    落日西斜,余霞成綺。

    堆著雜物?的?偏巷里,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相對而立,手掌都用力揪著對方的?衣襟,不分伯仲的?俊美臉龐上,卻是?同出一轍的?陰沉。

    “謝無陵,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玉娘是?我發妻,你若還知曉廉恥,日后莫要再?來糾纏,否則……”

    裴瑕狹長的?鳳眸掠過一抹冷意,嗓音低沉:“別怪我不念恩情。”

    “不念恩情?怎么,你要把我趕出長安,還是?把我殺了?”

    謝無陵嘴角一咧:“好?啊,來啊,難道我怕你不成?何況我本來就沒讓你記著我的?恩,無論?是?救嬌嬌,還是?救孩子,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從?不想著要什么回?報。他們母子一個是?我媳婦,一個是?我心里認下的?兒子,為人夫、為人父,我護著他們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和你裴守真有什么關系?倒是?你別自作?多情,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裴家的?恩情有多稀罕!我呸!”

    “謝、無、陵!”

    揪著他衣領的?長指陡然更緊,冷白手背的?青筋也因?慍惱而凸起,裴瑕盯著眼前這個毫不知恥的?潑皮無賴,咬牙:“你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哈,殺我?”

    謝無陵攥著裴瑕衣襟的?手也緊了,那雙平素總噙著笑意的?桃花眼此刻也一片戾色:“裴守真,難道你以為我謝無陵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我但凡是?那等慫蛋,我去寧州從?軍作?甚,我給三?皇子當差作?甚,閑日子太舒坦非得去作?死么?既然今日把話說?開,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訴你,只要我還活在這世上一天,我就不會放棄嬌嬌,這筆奪妻之恨,我與你不死不休!”

    “奪妻之恨四字從?你嘴里說?出,你不覺得可笑么。”

    裴瑕冷笑一聲:“玉娘自幼與我訂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天下都知她是?我裴守真的?妻,你算什么?不過一個死纏爛打、寡廉鮮恥的?無賴。”

    “我是?無賴不假,難道你又是?什么好?東西?明知嬌嬌心里已?經沒你了,你還揪著不肯放手,非得將她困在你身?邊,這難道就是?你所謂的?君子風范?虧得你還有臉,整日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掛在嘴邊,什么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妻,我呸!你怎么不說?,去年五月里,全天下都知道你裴氏宗婦死在了洪澇里!她被你家里暗算時,你在哪?她身?懷六甲在外逃亡時,你在哪?”

    謝無陵提到這事?就滿肚子火氣?,嗓門也不禁拔高:“等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死了,世上再?沒裴沈氏這個人了,我與她大禮將成了,你就冒出來了!你憑什么啊裴守真,還說?什么盡責、守諾,呵,你到底哪來的?臉!現在又有何資格來指責我?明明最初陰魂不散,拆人姻緣的?是?你!”

    裴瑕眸光輕閃了閃

    這事?始終是?他一塊心病,或許也會是?伴隨他一生的?遺憾。

    可那也不代表為了一次疏忽,他就能將玉娘拱手讓人。

    “你想要什么報答,我都可以給你,除了玉娘。”

    裴瑕凝視著他,深暗眸底一片凌厲偏執之色:“她生是?我的?妻,死也會隨我葬入裴氏祖墳,與我同受裴氏后嗣的?香火奉養。”

    見謝無陵面色鐵青,裴瑕心底閃過一絲隱秘的?痛快,嘴角也掀起一抹涼薄弧度:“是?,玉娘的?確與我提了和離,但我不同意。只要我不松口,她便仍是?我的?妻,仍要留在我旁邊,與我日日相對,夜夜同眠……”

    “裴守真!”

    謝無陵被他這副倨傲刻薄的?語氣?激怒,雙眼發紅,喉中也發出一聲兇獸般的?低吼,握拳就照他臉揮去:“你這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裴瑕眸光一閃,雖然閃避了,卻仍叫他砸中嘴角,霎時唇齒間一陣血腥彌漫開來。

    眼見謝無陵再?次揮拳,他也不再?客氣?,抬手反擊:“偽君子就偽君子罷。先前我就是?太君子太守禮,才縱得你這無賴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進尺!

    一想到玉娘的?心偏成那般,竟為了這樣一個人,不顧名聲,不顧家人,拋夫棄子,那在心底壓抑許久的?憤懣、不甘、妒恨、失落等情緒霎時化作?一團滾滾灼燒的?怒火,直燒得裴瑕胸膛都發疼。

    而那一切緣由?,皆因?眼前之人!

    五根修長指節緊緊地攏起,拋開君子的?禮儀風度,此時此刻,他只是?個男人,一個面對奪妻情敵、妒火中燒的?男人。

    裴瑕面色冷厲,一次次出拳,謝無陵見他動真格的?,一邊閃避著,一邊瞄準機會,隨時回?擊。

    當臉上連著挨了兩拳,謝無陵氣?得在心里直罵娘。

    自己怎的?就這么倒霉,和裴守真打兩回?,兩回?他身?上都有傷!!

    若非背上那箭傷未愈,限制發揮,他定將這小白臉按在地上,狠狠地揍成豬頭!

    “我打死你這個偽君子!”

    他抬腿,狠狠一腳踢向?裴瑕的?腹。

    裴瑕反手一拳,狠狠砸向?他的?頭,“無恥小人。”

    巷子里光線愈發昏暗,堆疊的?雜物?也在打斗中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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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兩個男人如兩頭雄獅般,激烈打成一團時,狹隘巷口陡然響起一道清脆斥聲:“你們倆都給我住手!”

    【97】

    【97】/晉江文學城首發

    深巷中, 兩個男人的打斗戛然而止。

    待不約而同地偏過頭?,便?見一襲夕嵐色衣裙的t?沈玉嬌掀起帷帽輕紗,柳眉緊蹙地站在巷口。

    旖旎紅霞落在她纖薄的肩頭, 她靜了片刻, 才?邁步朝里。

    裴瑕松開手:“玉娘。”

    謝無陵撤回腿:“嬌嬌……”

    兩個男人臉上都掛了彩,衣袍凌亂, 皆很狼狽。

    方才?斗得有多兇,此刻見到沈玉嬌過來,便?有多難堪。

    沈玉嬌在他們面前?站定, 看清他們臉上的傷后, 額心突突直跳, 竟然真?的打起來了。

    謝無陵莽撞就罷了,裴瑕怎么也跟著他一起沖動!

    “你們倆好歹也是有品階的朝廷官員, 在京兆府旁的偏巷斗毆, 若是叫人看了去, 成何體?統?”

    沈玉嬌抿了抿唇, 本想?問是誰先動手, 話到嘴邊,覺得問這個也沒意義,視線又在倆人面上掃了遍。@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傷得都差不多, 但?謝無陵臉色較為蒼白,對上她看來的目光, 他薄唇輕捺:“我?沒想?跟他打的,是他說?要找我?談談, 我?就跟他進來了……沒想?到他一言不合就揪著我?的衣襟, 還威脅我?!”

    裴瑕蹙眉:“分明是你出言不遜在先。”

    謝無陵道:“明明是你先挑釁!”

    裴瑕冷嗤:“無賴。”

    謝無陵哼道:“偽君子。”

    沈玉嬌:“……你們都夠了。”

    她語氣難掩怒意,那張仰起的瓷白臉龐也滿是肅色:“這樣鬧下去, 有意思么?”

    謝無陵桃花眸輕轉,斜乜裴瑕:“問你呢,這樣鬧下去有意思么?”

    這見風使舵的小人。

    裴瑕破皮的嘴角微扯了扯,沉聲道:“這話該我?問你,繼續死纏難打,有何意義?”

    謝無陵:“我?死纏爛打?嬌嬌已?經允諾嫁給我?,現在死纏爛打,執意不肯和離的人是你。你這樣拖著除了白白耽誤我?與嬌嬌的好姻緣,有何意義?”

    好姻緣?

    裴瑕喉間發澀,不再看謝無陵,而是轉向沈玉嬌,嗓音沙啞:“若是那日,為你擋箭落水的人是我?,玉娘可還會與我?和離?”

    他的注視太?過凌厲,沈玉嬌的魂魄一時被攝住般。

    腦中順著他這個假設想?了想?,心不禁亂跳了兩下。

    若那日是裴瑕落水,救她一命……

    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沈玉嬌眸光閃爍著,原本堅定和離的心也迸出一絲迷惘。

    那份迷惘叫她害怕,她不想?去承認,卻不得不承認,若那日并非謝無陵而是裴瑕,她不會這般肯定提出和離。

    難道她對謝無陵的那份選擇,還是出于恩情?不,肯定不是。

    那她對裴瑕,又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僅僅是恩情、親情、夫妻情?

    她慌了,心里一片兵荒馬亂,惶恐無措。

    從小到大讀過的書、受過的教,都在教她女子要忠貞不二、要為夫君守節、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要事事以夫君為先,不可三心二意,不可朝三暮四,那些都是邪惡的、可怕的、為世人不恥的。

    可她如今,好似有了那不恥的、邪惡的、可怕的念頭?。

    沈玉嬌站在原地,雙眼迷茫,啞口無言。

    謝無陵見狀,心沉了沉。

    這狡詐的裴守真?,又在忽悠嬌嬌!

    裴瑕則是將沈玉嬌的神情變幻盡數收入眼底,那顆被妒火燒得面目全非的心,好似在她的迷茫中得到一絲春雨般的溫柔慰藉。

    他就知道,玉娘并非那般狠絕心硬之?人。

    “天色已?晚,我?們回吧。”

    裴瑕走向沈玉嬌,抬手要牽她的手,卻被她躲開。

    他眉心微動,沈玉嬌望向他:“守真?阿兄,那樣的假設已?無意義。我?想?說?的,還是那日那些話,你就當……就當做好事,成全我?與他吧。”

    沈玉嬌掐著掌心,盡量讓自己不去看裴瑕眼中那逐漸沉下的光芒,總得做出一個選擇的,她深吸一口氣:“你們倆對我?都恩重如山,也都對我?有情有義,可我?就一人,實在無力回報兩份深恩重情。守真?阿兄,你有親人有宗族有棣哥兒?,而謝無陵他孑然一人,無依無靠,你就當發發善心,允我?與他在一起吧。”

    謝無陵聽到沈玉嬌還是選他,一顆心唰得又復燃,忙順著這話道:“是啊是啊,守真?阿兄,你就成全我?和嬌嬌吧,以后她是你妹妹,我?是你妹夫,只要你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無有不從!”

    裴瑕:“……”

    袍袖中的指節攥得都泛白,他冷眼乜向謝無陵:“誰是你阿兄,別惡心人。”

    謝無陵心里嘖一聲,又一臉無奈看向沈玉嬌:“我?都退了一步,喊他阿兄了。”

    算起來他還年?長裴瑕一歲!

    喊他一聲阿兄,他占大便?宜好吧,還不知足。

    沈玉嬌蹙眉,剛想?開口,裴瑕忽然朝謝無陵襲去。

    謝無陵下意識躲開,裴瑕卻并非偷襲,而是一把奪過他腰間系著的匕首。

    謝無陵不明就里。

    “想?要我?成全你們,可以。”

    裴瑕將那把匕首遞給沈玉嬌:“殺了我?,我?成全你。”

    沈玉嬌怔在原地。

    謝無陵也驚住了,裴守真?這是瘋了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是不敢拔刀?那我?幫你。”

    裴瑕面無波瀾,替她抽出那把匕首,吹毛立斷的刀刃在如血殘陽里,寒光泠泠。

    他握著沈玉嬌的手,帶著那匕首,一點點朝他的胸膛靠近,平靜嗓音宛若蠱惑般:“那日我?也與你說?分明了,想?要和離,除非我?死。”

    “玉娘,現下我?給你機會。”

    刀尖對準心口,他道:“只要照這捅一刀,你便?可與謝無陵雙宿雙飛,從此再無人阻攔你們。”

    沈玉嬌腦袋空白,手腕也顫抖著,想?松開匕首,可裴瑕抓她的手抓得很緊。

    “下不了手么?那我?再幫你一把。”

    他手腕忽的使力往里帶去,沈玉嬌臉色陡然一白,失聲尖叫:“不要!”

    刀鋒即將刺破胸膛的剎那,另一只大掌牢牢抓住裴瑕的手。

    沈玉嬌心臟都吊在嗓子眼,沿著那只手看去,便?見謝無陵黑著一張臉,咬牙切齒地瞪著裴瑕:“用?這種方法逼她,裴守真?,你可真?行!”

    裴瑕徐徐掀起眼簾,一雙黑眸古井無波:“與你那日,又有何異?”

    難道他對玉娘的情意,就比他謝無陵少?么?

    “我?只是缺了個時機。”

    裴瑕看向沈玉嬌:“若那日是我?在你身側,我?會與他做出同樣的選擇。”

    裴守真?對沈玉嬌,一樣能豁出性命。

    并不遜他謝無陵半分。

    可為何她眼中只看得到謝無陵,看不到他?

    沈玉嬌喉嚨似被堵住般,心底也一陣空空落落,患得患失。

    無論是裴守真?還是謝無陵,她都無法看著他們在她面前?喪命。

    他們于她,都是生命中極其重要之?人。

    “下不了手?”

    裴瑕看著妻子神思恍惚的模樣,到底不忍逼她太?過,松開了她的手。

    那把匕首瞬間跌落在地,發出“珰”得一聲悶響。

    “玉娘,我?給過你機會了。”

    裴瑕彎下腰,將愣怔原地的沈玉嬌打橫抱起,聲線平靜:“既你不忍,我?便?當你仍對我?有情。”

    恩情、親情、兄妹情,只要是情,都行。

    便?是自欺欺人,他也甘愿。

    “裴守真?,你這卑鄙小人!”

    謝無陵恨得雙目猩紅,上前?要去攔。

    裴瑕卻是偏過臉,望向他的黑眸中無半分情緒:“謝無陵,倘若你有本事,來殺了我?。”

    謝無陵腳步頓住。

    “兩位皇子終有一日刀兵相見,到那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誰死了,不就成全另一個了?”

    裴瑕望著他,薄唇扯了扯:“我?等著你。”

    明明還是一貫的語氣,嘴角那扯出的淡淡弧度也與平常無異。

    謝無陵卻被裴瑕這個笑,看得后背一陣發麻。

    這個裴守真?,莫不是真?瘋了吧?

    直到那人抱著沈玉嬌離開,暮色完全籠罩著深巷,謝無陵才?從微冷的晚風中回過神。

    他彎下腰,撿起地上那把匕首。

    看著那凌厲的刀鋒,他想?起裴瑕臨走時的話,俊美的臉龐線條也逐漸變得冷硬。

    或許真?如裴守真?所言,皇位易主時,方知花落誰家。

    真?到兵戈相向那一日,他也不會手軟-

    被裴瑕抱上馬車后,沈玉嬌整個人像是丟了三魂七魄,雙眼發直,默然不語。

    同坐馬車的裴漪見他們一個掛彩,一個失魂,也嚇得不輕。

    有心想?問,可這氣氛實在太?詭異,她咬著唇,愣是憋著不敢發聲。

    待到馬車到達王府,臨下車了,裴漪才?壯著膽子開了口:“阿嫂,我?…我?看你臉色不大好,你待會兒?回去讓婢子給你熬一碗安神茶。”

    又對裴瑕道:“六兄,你臉上那傷,回去最好拿熱雞蛋敷一敷,不然明早起來青了,你還得上朝,有礙觀瞻。”

    沈玉嬌看她一眼:“好。”

    裴瑕也淡淡“嗯”了t?聲。

    見夫妻倆這副模樣,裴漪再不敢言,福了福身子,轉身就回了王府。

    待馬車再次轔轔前?行,裴瑕看著靜坐窗邊不言不語的沈玉嬌,默了片刻,朝她身側靠坐,又握住她搭在膝頭?的手:“玉娘。”

    感受到手上被裹緊的溫熱,沈玉嬌眼皮動了動,到底還是看向他。

    只是視線一對上他的眼,她鼻尖忽的一酸,克制不住地就淌下兩行淚來。

    見她落淚,裴瑕眸光一暗。

    剛要替她擦淚,抬手發現指關節上全是磕出的血痕——

    謝無陵的骨頭?的確夠硬。

    沈玉嬌也看到他拳頭?上那些傷痕,眼淚霎時更兇,斷了線的珠子般直直往下掉。

    裴瑕被她哭的心口發疼。

    “乖玉娘,不哭了。”

    他將嬌小的妻子攬入懷中,任由她的眼淚打濕他的衣襟,見她沒有掙扎,長臂也摟得更緊。

    一向足智多謀、心思通透的裴瑕,此刻卻分不清妻子的眼淚是因?何而流。

    為謝無陵,還是為他方才?的逼迫?

    是。

    方才?那般脅迫她,的確有些殘忍。

    可他無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急于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分量,急于將她的心籠絡回來。

    讀了那么多書,學了那么多兵法,可在籠回妻子的心上,足智近妖的裴守真?像個蒙昧無措的孩童。

    或許謝無陵說?他學人精并非誣蔑,他的確只能笨拙地模仿他。

    玉娘喜歡穿紅袍的俊秀男子,他也可以穿。

    玉娘喜歡謝無陵的甜言蜜語,他也可以學。

    玉娘動容于謝無陵為她舍生忘死,他也并非豁不出去。

    “玉娘……”

    裴瑕低頭?,薄唇吻去妻子頰邊的淚珠,沙啞嗓音透著一絲難抑的情慾:“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新開始。我?會學,學著如何去愛,如何對你好,謝無陵能給你的,我?也可以……”

    感受到她顫動的睫毛和微微紊亂的呼吸,他牽起她的手,放在心口位置,那雙深邃的黑眸里此刻閃動著最為真?摯虔誠的懇求:“我?待你的心,不遜他半分。玉娘,再看看守真?阿兄可好?”

    【98】

    【98】/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給不出回答, 也不知該給出怎樣的回答。

    眼淚這個時候就成了一種回答。

    她在裴瑕懷中默默垂淚,待情緒稍微平靜了,兩人一路沉默地回到永寧坊裴府。

    用?過晚膳, 裴瑕并無離開的意思。

    沈玉嬌沒說話?, 只接過婢子遞來?的煮雞蛋,緩步走到裴瑕面前, 替他滾著嘴角的傷。

    裴瑕沉郁的眸光有剎那的光彩。

    仰起臉,黑眸一錯不錯望著面前的妻子:“玉娘……”

    沈玉嬌垂著眼皮,并不與他對視, 只低低道:“你明明知?道, 無論?你們?倆誰受傷, 都非我所愿。”

    裴瑕眸底的光又暗了下?去,濃黑睫毛遮住眼底的晦色:“他可以放棄。”

    沈玉嬌喉中一哽。

    謝無陵若是?能放棄, 在金陵就放棄了, 何至今日。而裴瑕……

    打從那日他突然與她說, 他對她動情了, 她每每想起此事, 仍是?覺得難以置信。

    及至今日,他以命要挾,她更是?驚愕, 他對她的情意……竟有這般深?

    她想不明白,便也沒再深想。

    畢竟她現在連自己的心都厘不清, 哪還有余力去厘清裴瑕的心。

    難怪古往今來?,那么多人為情所困, 情之一字, 實在難解。

    于是?她暫不提那些,轉而問?起今日堂審。

    裴瑕大致與她講了遍, 末了,又道,“此案茲事體大,牽連甚廣,待到明日朝會稟明陛下?,方能將那幕后之人繩之以法。”

    沈玉嬌捕捉到他話?中關鍵,滾雞蛋的手停下?:“你尋出幕后黑手了?”

    裴瑕默了兩息,道:“明日你便知?曉了。”

    見?他賣關子,沈玉嬌有些郁悶,但轉念一想,他向來?奉行“事密則成,語泄則敗,敏于事而慎于言”,與謝無陵那種在外頭看?到兩禿子打架都要跑回來?和她提一嘴的性情截然不同。

    明日便明日吧,不就睡一覺醒來?的事。

    她放下?手中雞蛋:“差不多了,你睡前再涂些藥膏,明早應當不會太明顯。”

    裴瑕:“好。”

    沈玉嬌又道:“你可否回書房睡?”

    裴瑕蹙眉,定定看?向她。@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抿了抿唇,低聲道:“我腦子很亂,想靜一些時日。”

    裴瑕并未言語,仍是?望著她,熠熠燭火下?,深邃眉眼間一片晦暗不明。

    就在沈玉嬌都要死心了,他忽然開口:“好。”

    迎著她驚詫目光,裴瑕從榻邊起身:“我知?你心里在怨我,覺得我不夠寬容、大度,硬要做那、拆散有情人的惡人。但你怨也好,怪也罷,我也絕不會改變心意……”

    “玉娘,我們?來?日方長。”

    他抬手,輕輕撩過她耳畔的碎發,清冷漆黑的瞳孔中翻涌著一片堅定執意:“我相信遲早有一日,你會回心轉意,明白你與我才是?天生的一對。”

    而那謝無陵,不過一場意外,一個過客。

    裴瑕離開后,沈玉嬌坐在榻邊,心緒復雜。

    謝無陵不肯放棄,裴瑕也不肯放棄,難道真的要走到兵戈相向,你死我活的那一步嗎?

    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該如何是?好?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直到天邊魚肚泛白,才疲累睡去。

    再次醒來?時,已過午時。

    才用?過午膳,便見?外出置辦針線的夏螢提著個籃子,火急火燎跑回來?:“出大事了,不得了的大事!”

    喬嬤嬤正陪著沈玉嬌一起逗孩子,見?夏螢咋咋呼呼把棣哥兒都嚇得一抖,板著臉斥道:“是?天塌下?來?了,還是?火燒眉毛了,這般毛毛躁躁,若嚇著小郎君,看?我不罰你!”

    夏螢訕訕搔了搔后腦勺,但還是?忍不住:“真的是?大事!娘子,嬤嬤,你們?肯定猜不到,刑部的人方才抓了誰!”

    沈玉嬌眉心一跳,直覺和昨日案件有關。

    果不其然,夏螢瞪大了眼睛:“是?長公主!錦華長公主!”

    喬嬤嬤掩唇驚道:“這話?可不興胡說!”

    “嬤嬤您便是?借我八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拿這事胡說啊,誣蔑皇親,那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夏螢斬釘截鐵道:“現下?外頭的人都在說這事呢,他們?說長公主犯了滔天大罪,陛下?才會命刑部尚書親自押解!”

    喬嬤嬤驚駭:“這這這…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夏螢:“我也不知?道,外頭都在猜呢。”

    沈玉嬌坐在榻邊,一言不發,兩彎黛眉卻忍不住蹙起。

    單是?拐賣、刺殺她一人之罪,絕不會鬧成這樣。

    難道秋婆背后的靠山,真的是?錦華長公主?-

    皇宮內苑,賢靈宮。

    聽罷心腹太監的稟報,賢妃搭在黃花梨木交椅的纖纖細手陡然攥緊,往日溫柔的眉眼也難得泛起一絲惱恨:“她是?瘋了么?本宮與她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她這個時候尋本宮作甚?”

    “是?啊,娘娘您一向與長公主來?往并不密切……”心腹太監也納悶:“莫不是?病急亂投醫,聽聞娘娘賢名?,想讓您幫著她向陛下?求求情?”

    賢妃冷笑:“她賣官鬻爵、圈地霸田、買賣良家,種種罪狀,證據鑿鑿,如此罔上負恩、罪惡滔天之人,我若替她求情,我成什么人了?”

    心腹太監連連哈腰稱是?,又道:“那長公主那邊……不去理會?”

    賢妃抿唇不語,心下?細細盤算起來?。

    昨日圣駕回鑾,長安數百名?良家子齊聚京兆府伸冤之事,動靜太大,業已傳入宮中。

    今日早朝京兆府尹與二?皇子、三皇子聯名?上奏,請求皇帝徹查此事。

    天子腳下?出了這樣的事,昭寧帝自是?無比震怒,當場下?令,讓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一同督辦此案。

    圣令剛下?,裴瑕手持笏板站出,說他府中一名?婢女也是?此案苦主之一,府上侍衛追尋婢女時,無意探查到一些線索。

    他覺此事非同小可,便暗中調查了五日,如今已尋到足夠的人證、物證,請求皇帝允許他帶人上殿。

    昭寧帝隱約覺得裴守真在套路他,但都到了這一步,朝上文武百官都看?著,他自是?順勢而為,讓裴守真將人證、物證呈上。

    原本談論?國政的麟德殿,當場變成了審訊公堂。

    而跪地接受審判的“罪人”,正是?做這拐賣生意的秋婆,與她手下?四?大得力干將。

    這五人在皇帝的圣威之下?,痛哭流涕認了罪,并交代出他們?背后的靠山:“是?長公主殿下?。”

    “若非她護著我們?,替我們?上下?疏通,我們?豈能將這生意做得這般長久,這般放肆?還望陛下?圣明,念在小的們?坦白的份上,留小的們?一個全尸吧!”

    此次事情敗露,秋婆等人也知?性命難t?保。

    但應國公與他們?道,只要一口咬定錦華長公主,他定保全他們?家人平安無虞。

    倘若他倒了,他們?照樣也落不到什么好。

    秋婆雖是?做些缺德黑心的下?三濫買賣,但對朝中局勢也有些了解,應國公與三皇子一派,而那最先尋到她的裴學士和二?皇子是?一派。

    雖不知?裴學士如何與應國公攪合在一起,但裴學士也答應她,只要照她吩咐去做,便不會牽連她家中老小。

    事到如今,她也別?無選擇,只得照著他們?這些大人物的吩咐去做——

    既為棄子,總得死的更有價值些。

    且說錦華長公主本就是?放浪乖僻,聲名?狼藉,從前也犯過一些圈占土地、欺男霸女、收受賄賂的“小錯”,且朝中有不少大臣都與她交惡,所謂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如今見?這囂張跋扈之人終于有了個大把柄,一時間,群臣激憤,紛紛上前請命,請求皇帝嚴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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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寧帝端坐龍椅,如坐針氈,覺著很是?丟人。

    再怎么說,錦華長公主也是?皇室中人。

    她做出此等惡行,無疑是?給皇室摸黑,更是?往他面上甩巴掌。

    卻也不知?為何,聽到臺下?群臣高喊著“請陛下?圣裁,嚴懲長公主”時,他瞥見?應國公的臉,心底竟鬼使神差生出一絲慶幸——

    幸好是?錦華,不是?舅父。

    倘若是?舅父,那他此刻與架在火上烤無異了。

    對錦華這個妹妹,昭寧帝并無什么不舍,何況她此次犯下?如此重罪,他為天子,理應給天下?百姓們?一個交代。

    于是?昭寧帝面容沉肅,又痛心疾首地一揮大手:“彭卿家,你親自帶人去長公主府,將她緝拿歸案,另與大理寺、京兆府三司會審,協理此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刑部尚書領命,當即退下?,帶人直奔長公主府。

    而這樣大的動靜,自然也瞞不過后宮的賢妃。

    她派人去打聽,卻不料從心腹太監口中得知?,錦華被?捕前,竟暗中派宮女求見?她。

    這個節骨眼,誰敢和錦華沾上?

    賢妃自是?避之不及,卻又疑惑不解,錦華雖然行事癲狂,但也不是?那等無的放矢之人。

    她要見?她,必有緣由。

    至于是?何緣由,賢妃一頭霧水。

    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際,壽安公主尋了過來?。

    她這個女兒一向藏不住事,白著一張小臉來?打聽錦華的情況,被?賢妃詐了兩句,終是?沒撐住,跪在地上哭道:“姑母只叫我放心去冬狩,待我與裴守真在驪山圍場生米煮成熟飯,回來?她也將裴少夫人的位置給我騰好了,屆時我便能順理成章嫁給裴守真……母妃,我真沒想到她指的騰位置,竟是?這么個騰法!我更不知?她背后竟做了這么多坑害人的勾當!母妃,你信我,再信我一次……”

    賢妃真是?快氣瘋了,多年身居高位磨煉出的沉穩也在這一刻潰敗,她抬手就給了壽安一巴掌。

    看?著壽安捂著臉難以置信的模樣,賢妃沒忍住,又甩了一巴掌:“早知?你竟蠢到被?錦華那毒婦當了棋子,你第一回害人時,我就該把你殺了,賣那裴守真一個人情,也好過教你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

    蠢啊,實在蠢。

    倘若壽安像錦華那樣毒得精明,她也不至于這般生氣,可偏偏這個女兒又毒又蠢,簡直難以置信她楊宜蘭的腹中竟生出此等蠢物,堪稱她此生一大敗筆也不為過。

    壽安被?兩巴掌打懵了,再看?自家母妃氣得臉龐通紅,血氣上涌,一時半個音也不敢發。

    賢妃氣喘吁吁緩了好半晌才壓下?火氣,思緒也活絡起來?。

    難道錦華要見?她,是?想拿壽安當把柄,拖著壽安一起下?水?

    睨著地上哭哭啼啼的女兒,賢妃再無半分心疼,只覺心煩。

    思來?想去,她決定還是?得去牢獄見?錦華一面。

    而在這之前,她先去了趟紫宸宮,求見?昭寧帝。

    當日夜里,無星無月。

    黑袍覆身的賢妃,帶著酒菜,秘密進了刑部大牢。

    【99】

    【99】/晉江文學城首發?

    刑部大牢最?深處, 有幾?間石墻聳立的單獨牢房,專門用來關押身份貴重的犯人。

    被卸去釵環珠翠的錦華長公主此刻就關?押在其中一間。

    與尋常牢房相比,此處較為整潔私密, 還有一張石榻、一張桌子, 一個便盆。但牢房終究是牢房,再干凈私密, 也比不得金碧輝煌的長公主府半分。

    錦華雙眼發?直地坐在冷冰石榻邊,養得精致纖長的指甲深深掐著掌心,已經折斷了兩根。

    她被人?構陷了。

    且那構陷她的人?, 九成九是那裴守真。

    好?一個裴守真, 平日瞧著風光霽月、剛正不阿, 扒開那層溫潤如玉的皮,心卻這樣黑, 手段這樣狠。

    但她也清楚, 單憑裴守真一人?, 絕無這樣大的能耐, 將如此龐大的拐賣良家案甩到她的頭上。

    他一定有同伙……

    賢妃母子?是了, 裴守真與賢妃母子是一伙的,定然是他們聯手將這口黑鍋栽到她身?上。

    賢妃,呵, 賢妃!!

    她便是要死,也定要拖他們母子一起下黃泉!

    “啪嗒”一聲悶響, 掌心又?掐斷一根染了紅蔻丹的指甲。

    從肉里?開始斷,立刻滲出血來。

    錦華柳眉蹙起, 眼皮也莫名狂跳兩下。

    忽的, 漆黑夜里?一陣錯落的腳步聲傳來。

    錦華循聲看?去,牢房門口傳來一陣嘩啦啦的鎖鏈聲, 大門推開,進來兩人?。

    倆人?皆罩著黑色長袍,只露出一雙眼。

    錦華心頭一沉,氣勢卻半點不輸:“來者何人??”

    為首那身?量較為纖長的人?側了側身?子,朝牢頭略一頷首:“你們退下。”

    牢頭畢恭畢敬:“是。”

    牢門再次關?上,錦華也從那刻意壓低的嗓音中,知曉了來人?的身?份。

    待到賢妃與她的心腹嬤嬤摘下黑色兜帽,露出真容時,錦華笑了:“我就知道你會來。”

    賢妃靜靜站著,一雙美眸無波無瀾地睥睨著榻邊那道纖細的身?影。

    相識快三?十?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那高傲不可一世的錦華殿下,竟有這般狼狽不堪的一日。

    錦華自?也感受到賢妃投來的目光,面色一陣青白,又?如被踩到尾巴的貓兒般激動,咬牙道:“怎么,如今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賜?見我這般,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可我告訴你,楊宜蘭,我若倒霉,你也討不了好?!”

    賢妃見她眼中的癲狂之色,眉頭蹙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你如今落到這一步,皆是你作惡多端,咎由自?取,與我何干?”

    “裝,你繼續裝!”錦華啐她一口:“人?人?都贊你品行高潔,寬厚賢德,可你是個什么德行,我心里?可跟明鏡似的。呵,現下想來,也難怪那裴守真會投了你們母子倆,還真是蛇鼠一窩,整個一伙道貌岸然、裝模作樣的卑鄙小人?!”

    她罵得難聽,賢妃身?側的嬤嬤聽不下去,忍不住呵斥:“我們娘娘清名,豈容你在此大放厥詞!”

    錦華冷冷乜她一眼:“本宮說話,何時輪到你這老奴插嘴了?賢妃,這就是你管教?的奴婢,如此尊卑不分,以下犯上?”

    若放在從前,賢妃定要“教?訓”嬤嬤兩句。

    然今時不同往日,她只朝嬤嬤揮了揮手:“你自?擺飯菜,莫要多言。”

    又?神情平靜地看?向錦華:“你此次犯下此等滔天大罪,陛下震怒,群臣激憤,長安民眾也都義憤填膺,齊齊要求衙門給個交代?。陛下已命三?法司協理此案,一旦核實罪證,按照大梁律法,剝奪一切封號,玉牒除名,滿門抄斬。錦華,你如今一介階下囚,還真比不得我宮里?的嬤嬤身?份貴重,又?何來尊卑不分,以下犯上之說?”

    “楊宜蘭,你怎敢如此待我!”錦華雙眼發?紅,死死瞪著賢妃:“你就不怕我將你做過的事說出去,拉著你一起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

    賢妃美眸輕瞇,果真是拿著把柄要威脅她。

    只是不知這把柄,是否是她想的那樣。

    壓了壓眉眼,再次掀眸,她的神情也透著幾?分怫然:“你是想拿壽安的事威脅我?那你可真是大錯特錯,愚不可及了。”

    “你利用她作惡之事,她已如實與我坦白,我也向陛下脫簪請罪,愿承擔教?女不嚴之罪。是,她是我的女兒不假,但她蠢鈍到再三?被你誘哄利用,心思也變得如你一般歹毒,這樣一個女兒,我便是不要也罷。”

    “倘若你想拿此事做文章,那你盡管做。頂多舍了壽安一條命,亦可保全我與縉兒的大義名聲!”

    賢妃一副壯士斷腕的悲慟,錦華卻是連連冷笑:“t?誰說我要拿壽安要挾你……壽安本就是顆不堪大用的臭棋,年初她做出那等事時,你沒棄了她,我都覺得好?笑,笑你心慈手軟,更笑那裴守真懦弱無能,明知是壽安暗害他的妻小,他竟能憋得下這口惡氣,繼續效忠你們母子倆。呵,這些讀書人?就是迂腐,讀書讀傻了……”

    賢妃聽得錦華這話,唇瓣緊抿。

    果然,錦華手中有著她不知道的把柄。

    稍定心緒,她看?向錦華:“除了壽安,你還能以何要挾我?”

    “啊呀呀,別把話說的那么難聽,什么叫要挾,我這是要與你做個交易。”

    錦華抬手扶了扶鬢發?,腰背也挺得筆直,望著賢妃,長眸中難得浮現一絲真誠:“說句實話,我皇兄后宮那些女人?里?,非得讓我挑個順眼的,還真就是你。你有耐心、有手段、有城府,又?養了個好?兒子。你們母子若笑到最?后,我也能過些安穩日子。不像淑妃母子,那賤人?養了個狼心狗肺的魔王,若叫他上位,我怕是沒多少日子好?活。”

    三?皇子一向看?不起女子,對錦華這種浪蕩無行之人?,更是早有怨言。

    他曾在軍中醉言,說過無論公主還是宗室女,日后也該勤習女德女誡,方?為天下女子典范。

    就差沒點名罵錦華不守婦道,狂悖放浪了。

    對此,錦華深深覺得三?皇子有病,同為皇室后代?,皇子王爺能縱享女色,那公主郡主自?也應當有享弄男色的權力。

    且她又?不跟他搶女人?,他管她作甚?腦疾甚重。

    “賢妃,你心里?清楚得很,拐賣良家與我毫無干系,是那裴守真以公謀私,蓄意陷害我,冤枉我。”錦華直勾勾看?著賢妃:“我知你要給他個交代?,是以我也不求別的,只要你留我一命,當年之事,我從此便爛在肚子里?,絕不叫皇兄知曉。”

    賢妃眸色一暗:“你指的是何事?”

    錦華沒答,只朝嬤嬤瞥了眼。

    賢妃道:“嬤嬤是我心腹,沒什么不能說的。”

    她都這樣說了,錦華也不再隱瞞,眉眼間浮現一抹得色,看?向她:“天晟二十?一年,房淑靜生產那日,是你尋了個死胎,將她的兒子調了包。”

    話音落下,她覷著賢妃陡然變了的臉色,嘴角不禁翹得更高,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繼續道,“那日我碰巧出宮玩耍,傍晚見天色陰沉,山雨欲來,便去皇兄府上借宿一晚,可巧叫我撞見你身?旁婢女鬼鬼祟祟提著個籃子從后門進了府。”

    那會兒的昭寧帝還不是皇帝,而是睿王,府邸設在崇仁坊東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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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華見那婢女形色可疑,便多看?了兩眼,卻也沒多問,畢竟睿王府的事和她沒關?系,她從不多管閑事。

    直到那夜房淑靜的肚子發?動了,而睿王那日正伴駕先皇,不在府中。

    錦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去了王妃院里?,但沒待多久,就被側妃楊氏以“產房重地,未婚娘子不好?久留”為由,將她請了出去。

    但她實在想知道房淑靜這一胎能不能順利生產,生的是男還是女。

    她對著電閃雷鳴的天空暗暗地想,若是房淑靜就這樣死了也好?。

    算了,還是不死吧,最?好?和司馬端多生些孩子,生他七八九十?個,生的越多,靖懷哥哥便也越難受。

    這愛而不得的苦,怎么能叫她一個人?受著呢?

    她雖偷偷愛著司馬奕,但不妨礙她希望司馬奕與她一樣,飽受情愛的折磨,嘗盡這份痛苦。

    那日她沒離開,而是躲在院子不遠一處檐下。

    然后她就看?到那提籃子的丫鬟趁著夜色,腳步匆匆進了王妃院里?,沒多久又?提著籃子出來。

    錦華隱約覺著不對,但那時她年歲尚小,并未多想。

    直到半個時辰后,院里?傳來噩耗,“王妃娘娘誕下個死嬰。”

    錦華茅塞頓開,明白籃子里?裝的是什么了。

    后來看?到房淑靜郁郁寡歡、憔悴落淚的模樣,她心里?閃過一份隱秘的快意。

    多蠢啊。她幸災樂禍地想,這女人?平日里?對楊氏掏心掏肺,哪知卻是她的好?姐妹,趁她生產時換掉她的孩子。

    一晃過去這么多年,哪怕房淑靜早已成了一具枯骨,每每想起那日她抱著死嬰垂淚傷懷的模樣,錦華心底都覺得痛快極了。

    賢妃心口沉了又?沉。

    萬萬沒想到,那日的事竟叫錦華撞見了。

    只是真相與錦華所想的完全不同,當初讓她尋來死嬰掉包之人?,正是房淑靜自?己。

    當年的楊宜蘭并不明白,房姐姐為何要這樣做。

    但房姐姐握著她的手,雙眸明潤地望著她,苦苦哀求著:“宜蘭,這府中只有你能幫我了,就當我求你,幫我這一回吧。”

    楊宜蘭無法拒絕。

    畢竟房姐姐那樣好?一個人?。

    她待她親如姐妹,待她的縉兒視若己出,其他側妃欺負她時,也都是房姐姐替她做主。

    人?心都是肉長的,楊宜蘭也記著房淑靜的每一份好?,倆人?互相幫扶著,陪伴著,也彼此信任著。

    是以雖不理解房淑靜為何這般請求,但楊宜蘭還是決定幫她——

    她想,或許是因?為王妃與王爺在置氣,王妃才用這法子報復王爺?

    但被“圈禁”在后院的王妃,的確郁郁寡歡,很久沒笑過了。

    她們特地尋了個王爺不在府中的日子,服下催產藥,又?將從穩婆手中買到的死嬰偷偷送入府中,演了這么出調包的戲碼。

    王妃“提前”生產,加之“難產”,孩子也可順理成章的夭逝。

    一切都天衣無縫,除了——

    抱出府的孩子尋不見了。

    原本那孩子被婢女朱墨帶出府,應當安置在郊外一家農戶養著。

    未曾想朱墨和孩子都不見了,最?后的蹤跡是河邊,朱墨落在淤泥里?的一根發?簪。

    “……是你派人?殺了那孩子?”

    賢妃眼皮猛地一跳,俯身?湊到錦華面前,眼含慍色:“說!”

    錦華被她這突然動怒的模樣嚇了一跳,蹙眉道:“你發?什么瘋?我作甚要殺那孩子?要殺也應該是你殺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說到這,她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對,疑惑看?向賢妃:“難道你當年心慈手軟,還留了那孩子一條命?”

    賢妃沒答,只深深盯了錦華好?半晌,見錦華面色不似作偽,心也愈發?沉了。

    不是錦華,那會是誰……

    難道真是朱墨意外墜河?還是那丫頭起了異心?

    總之,無論是哪種情況……

    賢妃凝著面前的女人?,眸中閃過一抹殺意,錦華決不能留。

    她直起身?,面露歉意笑了笑:“是我失態了。只是沒想到過去這么多年的事,竟然還有第三?個人?知道。”

    賢妃說著,施施然坐在桌邊,指著那一桌酒菜道:“你困在此處整日,定是餓了吧。來,先吃些東西。”

    錦華掃過那一桌酒菜,眸光閃了閃,并未過去。

    “怎么?怕我下毒?”

    賢妃笑道:“你以為我深夜來尋你,陛下會不知么?若你死在牢里?,我第一個逃不了干系,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事,我可不做。”

    錦華聞言,緊繃的心弦倒也松開。

    這三?更半夜,若無皇帝許可,賢妃也出不來宮闈,遑論還進入刑部大牢。

    錦華起身?走?向桌邊。

    監牢的飯菜實在難以下咽,她今日幾?乎沒吃幾?粒米。

    現在見著這一碟碟色香味俱全的宮廷御膳,錦華真覺餓了,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色澤紅潤、香氣撲鼻的櫻桃肉就往嘴里?送去。

    賢妃在她對面坐下,拿起酒壺替她倒酒,又?慢條斯理與她聊起多年前的細節。

    錦華見她這殷勤模樣,便知這把柄的確拿捏住了賢妃——

    昭寧帝雖不喜房淑靜,卻也不代?表能容忍他的妃子,干出殘害他子嗣之事。

    何況,昭寧帝真的不喜房淑靜么?

    錦華眼底閃過一抹戲謔,他只是不喜房淑靜心里?沒有他罷了。

    一時間,牢房里?錦華與賢妃對座,閑聊往事,真如一對親密姑嫂般。

    賢妃最?后問錦華:“我換孩子之事,你可曾告知過旁人??”

    錦華看?著賢妃,諱莫如深笑了下:“總得留一手,以防你趕盡殺絕呢。”

    賢妃眸光有一瞬僵凝。

    錦華笑道:“不必緊張,只要我活著,這件事就不會傳到皇兄耳中。”

    賢妃沉默了,搭在膝上的帕子揪緊又?松,松了又?緊。

    直到對座忽然響起“哐當”一道碗筷墜落聲,抬起眼,便見錦華一只手捂著喉嚨,雙眸睜得老大,眼睛、耳朵、雙耳、嘴巴一齊朝下涌出鮮血。

    她瞪著賢妃,喉嚨里?發?出沙啞的難以置信:“你…你……怎么敢……”

    賢妃蹙著柳眉,神情有些復雜:“陛下吩咐的。”

    錦華面上閃過一絲迷惘。

    賢妃道:“我來t?之前,覲見陛下,將你蠱惑壽安害人?之事如實告知,并與他言明,你或許要以此要挾我。”

    當時昭寧帝思忖了片刻,道:“壽安與南詔的婚事就在眼前,皇室已出了個罪惡滔天的公主,若再出一個,那我皇室宗親的顏面真是徹底無光。拿一杯酒,堵了她的嘴吧。”

    于是賢妃帶著酒菜,來當了這劊子手。

    毫無疑問,她也希望錦華死。

    畢竟若非這毒婦唆使,壽安有賊心沒賊膽,也不至于淪落成今日這般人?厭狗憎的地步。

    但錦華說留了后手……

    當年的秘密,她說給了誰?她那風花雪月四?位侍君,還是身?邊的宮女?

    賢妃想了想,望著她道:“告訴我,你的后手是什么?我可以成全你最?后一個心愿。”

    錦華眼中的血越來越多,捂著劇痛撕裂的胸口,趴在桌上慘笑:“我還有什么心愿……我這一生,還能有什么心愿……”

    賢妃道:“司馬奕呢?”

    錦華的笑容停了一瞬。

    “你我本就無冤無仇,如今要殺你的,也是陛下,你又?何必與我為難?不如你與我坦言,我也替你收斂尸骨,替你風光大葬,或者……”

    賢妃附耳到錦華耳邊,低語道:“待我皇兒坐上皇位,我讓他替你翻案,恢復你長公主的封號?又?或者,日后燕王回京,我讓他給你上三?炷香?”

    錦華眼中有剎那的動搖,但很快痛得吐血,捂著腹部在地上翻滾,癲狂笑道:“我都要死了,要那些作甚?楊宜蘭,別以為我不知你打得什么算盤,我便是死了,也要拖你們一起,叫你們不得安生!哈哈你們也都別想好?,都別想好?!”

    賢妃眉眼間的柔色霎時冷卻。

    看?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一套,對錦華這個瘋子毫無作用。

    “既如此,那便罷了。若你真應下來,我也不知該如何說服燕王去給你上香,畢竟……”

    她緩緩站起身?,凝著地上翻滾之人?,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是那么惡心你這個罔顧人?倫的瘋子,寧可鎮守燕北二十?年,也不肯再回京一日。”

    “你胡說,胡說!”錦華嘶啞地吼道。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里?清楚。”

    賢妃暫時壓下心底的隱憂,好?整以暇欣賞著此刻錦華的報應,心底也涌起一份痛快:“司馬瑩,像你這種瘋子,本就不配得到任何愛。”

    或許她曾經得到過,郭駙馬是真心實意愛過她,卻被她親手所刃,害了滿門。

    那一年的景王之亂,景王一脈、房家、郭家,死得實在太過慘烈。

    太子的羽翼也被折斷,徹底成了個廢人?。

    思緒萬千之際,門外傳來一陣匆匆腳步聲。

    “裴大人?——”

    “裴大人?,你不能進去——”

    門還是被推開了。

    一襲玄色長袍的裴瑕站在門邊,看?著牢獄里?的情況,面色陡沉:“賢妃娘娘,你這是?”

    賢妃蹙了蹙眉,剛想開口,地上的錦華吐著血,癲狂大笑:“裴守真啊裴守真,你這個懦夫,小人?!壽安三?番兩次害你妻兒,你竟還能效忠賢妃母子,你可真是……咳……好?肚量啊!”

    裴瑕眸色暗了暗。

    賢妃見狀,臉色也不大好?看?,呵斥道:“你這毒婦,死到臨頭還挑撥離間!”

    生怕她說出更多不該說的,賢妃給嬤嬤使了個眼色。

    嬤嬤會意,立刻上前堵住了錦華的嘴。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胸口往上涌,卻又?吐不出來,流回喉管,嗆了回去。

    到最?后幾?人?眼睜睜看?著錦華一張臉越來越紅,蜷縮的身?軀逐漸僵硬,終是一動不動,成了一具冰冷尸體。

    賢妃從袖中掏出一張認罪書,遞給嬤嬤。

    嬤嬤按著錦華的手沾了血,按下一個手掌印,而后將那封認罪書遞還。

    賢妃沒立刻接過,而是看?向裴瑕:“裴學?士,可要過目?”

    裴瑕不動聲色掃了眼,語氣沉冷:“娘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賢妃直言不諱:“陛下要她死。”

    見裴瑕蹙眉,又?將原委復述一遍,末了,賢妃將認罪書收攏進袍袖,行至裴瑕面前,深深朝他一拜。

    裴瑕朝后退了半步:“娘娘這是在折煞微臣。”

    賢妃仍是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子不教?,母之過。我為壽安生母,卻未能約束她的行為,致使她心生邪念,屢次作惡,實在慚愧,這一拜,你受得。”

    裴瑕呼吸沉了沉,并未言語。

    “我也知壽安罪孽深重,非死不足以賠罪。但她與南詔的婚事近在眉睫,陛下也不希望此時再出任何岔子,還請你顧念大局,暫且容她一些時日……”

    望著裴瑕眉宇間的沉郁,又?想到錦華臨死前的挑撥,賢妃咬牙,看?來再不能婦人?之仁了。

    “三?載。”

    她啞著嗓音:“容她再活三?載,三?載之后,世上再無壽安公主。裴守真,我以壽安之命給你賠罪,可能換你此生效忠我縉兒?”

    裴瑕仍是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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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妃急道:“倘若你非得叫她現下償命,引起南詔與我朝的紛爭暫且不說,你必定也會因?此失了陛下的愛重。你應當知曉陛下何等在意聲名,不然他也不會一杯毒酒堵了錦華的嘴!錦華可是他親妹妹……”

    “你心下惱恨不假,但若為爭一時之氣,失了陛下歡心,你大好?的前程該當如何?你妻兒的榮華安穩又?當如何?你裴氏一族的興盛又?該如何?”

    賢妃定定望著他:“裴守真,你一向冷靜理智,切莫在此事上昏了頭,釀成大錯。”

    倘若他真的如此不管不顧,賢妃想,那這人?,日后也不堪用了。

    一陣長久靜默過后,裴瑕終是撩起眼皮,嗓音疏冷:“若三?載過后,娘娘食言,便恕微臣再無法效忠二殿下。”

    賢妃眼皮微動,而后頷首:“好?,我答應你。”

    裴瑕抬袖一拜。

    余光瞥過地上錦華長公主的尸體:“夜已深了,娘娘回宮去吧,此處微臣會處理妥當。”

    賢妃也深深看?了那具尸體一眼,嘆道:“有勞你了。”

    她重新戴上兜帽,與嬤嬤一道離開。

    裴瑕靜立門邊,凝視著那死不瞑目之人?。

    墻壁昏黃的燭光斜斜灑在他深邃的臉龐,半明半昧,而那雙狹長的眼底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洶涌暗色。

    【100】

    【100】/晉江文學城首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錦華長公主寫下“認罪書”, 并自殺謝罪的消息,不出三日,傳遍朝野。

    昭寧帝痛心不已, 下令官府將長公主的認罪書謄抄數頁, 張貼于市,以示天下。同時下旨判處秋婆等一干涉及拐賣案的重犯, 抄沒家?產,斬首示眾。凡是涉及此案的妓館私窼也都依律處置,輕則罰金整頓, 重則關張入獄。

    此案所抄沒的財產, 一大半收入國庫, 其余則依賢妃所諫,成立一處春暉堂, 專司給受害女子發撫恤、尋生路, 并繼續解救其他被發賣他鄉的女子。

    此舉一出, 百姓們齊齊稱贊皇帝圣明, 賢妃賢德。

    皇帝聽聞百姓們歌功頌德, 龍心大悅,在朝會?上對裴瑕大加贊賞:“此案守真當居首功,守真想要什么賞賜, 盡管言明。”

    裴瑕一襲紅色官袍,手持笏板上前?, 眉眼?壓低,面?無改色:“為陛下分憂乃是臣分內之事, 臣不敢居功。且此案也非臣一人?之力所及, 若非二?皇子與?京兆府、刑部、大理寺三司同僚鼎力相助,也不會?這般迅速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

    昭寧帝很是欣賞裴瑕這副謙遜淡泊的態度,捋著須道:“諸位愛卿皆為朕的股肱之臣,朕一向賞罰分明,你有功要賞,他?們有功亦有賞。”

    說著略一思忖,道:“晉裴瑕為翰林院承旨,賜緋袍、銀魚袋,另賞黃金百兩、貢緞二?十匹。”

    殿中眾臣聞言,心中暗驚。

    裴瑕年紀輕輕點?為五品翰林院學士,已是少見,如今入朝才半年,又升為承旨。

    雖說只相差半品,但歷任丞相皆由承旨一職所出,也就是裴瑕資歷尚且,若再歷練幾年,定是丞相不二?人?選。

    裴瑕叩謝昭寧帝,昭寧帝又依次嘉賞了二?皇子、三法司等官員。

    一時間,朝堂上君臣盡歡,一片其樂融融。

    唯獨三皇子暗暗攥緊拳頭?,強顏歡笑。

    待回到府中,他?越想越覺吃虧,于是直奔謝無陵暫居的偏院。

    彼時謝無陵正懶洋洋躺在床上,兩只腳優哉游哉地翹著,手里?捧著本兵書,看得正入迷。

    冷不丁聽到屋外通稟聲,他?放下書卷,朝門口看去。

    見是三皇子,他?從靛青色素緞迎枕坐起,撐臂就要下榻:“殿下怎么來了?”

    “行了行了,躺著吧。”

    三皇子擺擺手,他?一向不拘禮數,來到謝無陵這,更是半點?不客氣,掀袍坐t?下后,只黑著一張臉,默不作聲。

    謝無陵瞧著他?這模樣,心下驚奇:“這是誰惹咱們殿下不愉了?和屬下說,屬下削他?去。”

    三皇子斜他?一眼?,哼道:“那?你削自個兒吧。”

    謝無陵啊了聲,很是冤枉:“屬下這些時日一直在院里?養傷,都快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了,不知?是哪里?惹殿下不快了……屬下愚鈍,還請殿下明示。”

    三皇子與?他?說話也從不彎彎繞繞,待到內侍端上茶水,他?屏退旁人?,將今日朝堂上的事說了。

    末了,他?握拳砸在桌邊,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瞪著謝無陵:“此案明明是你先涉入,也是你先帶人?去解救那?些被拐的女子,就連利用民憤將此事鬧大,也是你最早想出來的主意,可你倒好,一時沖動跳江救人?,白?白?在渭南府耽誤了三四日,倒叫那?裴守真回到長安搶占時機,占了這份功勞!現下好了,那?裴守真和賢妃母子既得了功,又得了名,你又是救人?又是搭了半條命,卻是半點?好處都沒撈到,白?白?給旁人?做了嫁衣!實在是愚不可及!”

    原來是為這事不快。

    謝無陵眼?波輕動,俊美臉龐露出一貫慵懶隨性?的淺笑:“殿下也不必太過生氣。此事雖是屬下先涉入不假,但救人?屬下擅長,查案搜證據這些,屬下還真沒那?樣大的能耐。裴守真有家?世有人?脈,是以才能在短短五日之內擒獲秋婆等人?,并拿到關鍵證據。屬下不過一個小小長史,在長安一無家?世二?無人?脈,唯一能仰仗的只有殿下您……倘若那?幾日殿下您在長安,屬下便是爬也從渭南爬回來,將此事與?殿下如實稟報……”

    說到這,謝無陵稍頓,若有所思地看了三皇子一眼?:“只是殿下,你查到秋婆那?一步,可還會?繼續查下去?”

    三皇子面?色微變,瞇眸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謝無陵眉梢挑了挑:“難道殿下也信,此案背后之人?是錦華長公主?”

    三皇子并不言語。

    只因他?清楚,這些見不得臺面?的事,極大可能也是孫家?的產業。

    正如謝無陵所言,此案若落在他?手中,他?大概抓到秋婆,便結案了。

    再往下查,觸及到孫家?的利益,于他?也沒什么好處。

    立場不同,自然決定了雙方對此案處理的結果?不同——

    公道其次,利益至上。

    在心底忖度一番,三皇子看向謝無陵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深意,余光瞥見他?榻邊兵書,扯了扯嘴角:“看來你這些書沒白?讀。”

    “我媳婦說過,讀書可明智,可怡情,可博采,可長才。”

    謝無陵笑了笑:“我聽她的,總不會?錯。”

    三皇子:“……”

    這家?伙,又來了。

    就那?樣一個女子有什么好?值得他?每次提起,兩只眼?都冒光?

    三皇子沒忍住潑涼水:“此次裴守真升了翰林院承旨,我父皇還賜他?緋服魚袋,沒準過個幾年,他?就成了我們大梁最年輕的丞相,而你那?心心念念的媳婦妻憑夫貴當上最年輕的誥命夫人?,指不定早把你謝無陵這號人?給忘到腦后了。”

    果?然一聽到裴瑕升官,謝無陵面?上的笑意就淡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對手太強了,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不過他?也不是那?等自怨自艾之人?,很快就打起精神,雙眸炯炯地望向三皇子:“只要殿下榮登大寶,哪還有他?裴守真的事?還是說,殿下您沒那?個信心?”

    “呵,你小子,倒學會?拿話來激我了。”

    “這不是對殿下抱有重望,指著你一人?得道,屬下也能雞犬升天嘛。”

    這話三皇子愛聽,不禁撫掌笑道:“好好好,等到那?一日,我定親自給你和那?沈氏賜婚,叫你心愿得償,夫妻團圓。”

    又在屋中閑坐一陣,三皇子來時的壞心情也有所好轉,臨走前?,還拍著謝無陵的肩膀叮囑:“好好養傷,等你好了,我還有要事吩咐你去做。”

    謝無陵稱是,待到三皇子離去,屋內重新靜下來,他?面?上的笑意也一點?點?斂起。

    雖不知?那?裴守真搞的什么鬼,但錦華那?瘋婆子死了,也是好事一件。

    至于那?些被拐賣的良家?子,有了銀錢撫恤,朝廷還設專人?繼續搜尋,也算是個好結果?。

    就是不知?道那?背后的真正主謀,他?打算如何處理?

    還有就是,他?做的這些,可曾與?嬌嬌交底?

    想到沈玉嬌,謝無陵又想到那?日在偏巷里?,她當著裴守真的面?,再次選了自己,胸膛也不禁涌起一陣融融暖意。

    只要她心里?有他?,這比任何加官進爵都要叫他?歡喜。

    且照著昭寧帝當下服食金丹的情況,估計那?把老骨頭?也撐不了幾年了——

    他?就等著功成名就那?日,名正言順將嬌嬌搶回來。

    他?相信,只要活著,終會?有那?么一日-

    隨著錦華長公主的死,以及秋婆等人?的問?斬日定下,此案也差不多塵埃落定。

    問?斬那?日,菜市口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沈玉嬌沒去,但阿念去了。

    回來時,她與?沈玉嬌道:“也沒什么好看的,人?頭?落地像切瓜砍菜,爽快那?么一下,過后就覺沒什么了。”

    阿念與?那?些被拐的女子不同,她是被親人?所賣的,如今既回到長安,她也不想再回到那?黑心親戚的屋檐下忍氣吞聲。

    沈玉嬌先前?在馬車上,曾答應過會?給她一處安身之所。

    問?過阿念的想法后,她便將阿念安排進裴氏一家?胭脂鋪,當個學徒,包吃包住,每月還能領份月錢。

    阿念對此感激不盡,拉都拉不住地給沈玉嬌磕了三個頭?,這才隨著左管事離府,奔向新生。

    是日夜里?,裴瑕來到后院用膳。

    他?這陣子忙于公務,每日早出晚歸,加之沈玉嬌與?他?分房而居,雖同住一座府邸,卻也有幾日未見。

    是以這日夜里?,他?一來后院,婢女們一個個歡喜得過年般。

    沈玉嬌知?道他?如今升了承旨,也叫廚房溫了一壺酒,與?他?慶賀。

    待到晚膳用罷,裴瑕抱著棣哥兒親昵,沈玉嬌坐在榻邊,躊躇一陣,到底沒忍住問?他?:“長公主當真是自裁?”

    裴瑕并不驚訝她會?問?,不疾不徐地撩起眼?簾:“不是。”

    果?然。

    沈玉嬌抿唇,又道:“先前?我問?你,你不愿說。如今案子已結,可以說了么?”

    裴瑕從她眼?中看出求知?的迫切,又想到謝無陵曾說,她很關心此事。

    默了片刻,他?還是將此案如實倒出,包括他?與?應國公的交易。

    沈玉嬌并不同情錦華長公主的“枉死”,畢竟撇去此案不談,那?人?手中也沾了不少無辜性?命,她死有余辜。

    叫她難以置信的是,裴瑕竟與?應國公那?種人?攪合在一起。

    宛若明月墮溝渠,染得一身臭污泥。

    “我知?你想替我報仇,但應國公既是罪魁禍首,他?應當受到報應才是。如今這事讓長公主頂了,真正的禍害卻逍遙法外,這不公平……”

    沈玉嬌蹙著眉,想到她們沈家?,也正是替應國公背了黑鍋,才落到如此下場。

    她恨錦華長公主,也同樣恨應國公孫尚!

    “我便是知?道你會?這般反應,那?日才未與?你明言。”

    裴瑕動作嫻熟地哄著懷中的孩子睡覺,面?上則一本正經說著要事:“我承認,此次我的確以公謀私,欲將長公主除之而后快。但并不代?表我就此放過孫尚,對他?那?些罪行置之不理。”

    “玉娘,朝中之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簡單,不是誰犯了錯,就一定能償命。得人?心者得天下,順帝心者方可掌生死,定賞罰。”

    裴瑕凝著她,漆黑眼?眸宛若一片深不見底的覆雪湖泊:“我也不怕與?你直言,這次的案子壓根就扳不倒應國公。只要陛下活著一日,應國公便會?活著一日……而長公主雖作惡多端,卻清醒狡詐,從不去踩陛下的底線。她很清楚,只要她不造反,不犯滔天大罪,殺幾個庶民、圈幾片地、賣幾個官,陛下都不會?要她的命。”

    裴瑕想要她償命,也想要應國公償命。

    正如下棋,要分輕重緩急,更要看準時勢,暫時頹敗,并無關系,只要大局平穩,遲早能將想吃的子一網打盡。

    “玉娘聰慧,我方才所說,你應當能明白?。”

    “……”

    沈玉嬌明白?了,但心里?仍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她看著燈下一襲白?衣的俊美男人?,仍是清冷謫仙般的皎然風姿,但與?從前?,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亦或是,裴瑕仍是裴t?瑕,只是與?她心里?的那?個裴瑕不一樣了。

    她想到剛搬來長安時,他?們倆的一番對話。

    那?時他?未入官場,她怕他?被沈家?貪墨案牽連,成為屈子般的人?物。

    裴瑕卻與?她道:“我既非屈子,也非漁夫,我是裴守真,行自己道的裴守真。”

    她當時好似懂了。

    現下想想,她并沒懂。

    但無論如何,他?對時局、對官場如魚得水般的適應,也算是件好事。

    怔忪間,裴瑕將睡著的棣哥兒放在榻邊,隔桌握住她的手:“長公主已伏誅,壽安亦只剩三年,我允諾你,應國公終有一日也會?得到他?應有的報應,玉娘可信我?”

    沈玉嬌看著他?握緊的那?只手,還有那?雙因酒意微微泛紅的眼?尾,心下驀得有些慌。

    “我信。”

    她垂下眼?,抽回手:“在這些事上,我一向是信你的。”

    他?是能顛覆山河的人?物。

    但這也叫她愈發憂心,謝無陵的日后。

    皇位之爭,不是地主家?的兒子爭奪家?產,若跟錯了主,站錯了邊,那?可是會?斷頭?丟命的。

    她思緒混亂,有心與?裴瑕求情,但想到不久前?才提和離,這么快就求情,裴瑕許不許還不一定,但若叫謝無陵知?曉,定然要氣得哇哇叫——

    那?人?驢一樣倔的脾氣,寧可死,也絕不愿向裴瑕低頭?的。

    裴瑕見她垂著眼?睫,遲遲不語,便知?她今夜也無心留他?。

    “時辰不早了。”

    他?抱著孩子起身,看了沈玉嬌一眼?:“我將他?送去隔壁,你早些休息。”

    沈玉嬌迎上他?溫和的目光,默了片刻,低低應道:“有勞了。”

    裴瑕自嘲扯了下嘴角:“客氣。”

    他?帶著孩子離開。

    沈玉嬌坐在燈下靜思,沒多久,喬嬤嬤匆匆走了進來,憂心忡忡:“這是怎么了嘛?酒都喝了,怎的還沒留住郎君?”

    沈玉嬌心里?本就一團亂麻,聽得嬤嬤念叨,更是心煩意亂。

    深深緩了兩口氣,她才盡量冷靜地開了口:“嬤嬤,我知?您是為我好。但我已不是孩子了,我與?郎君之間的事,我會?想辦法處置……您且讓我一個人?靜靜吧。”

    喬嬤嬤教養沈玉嬌這些年,還是頭?一回聽到她這般與?自己說話。

    她面?色變了又變,兩道花白?眉毛也蹙起:“娘子這是嫌我老婆子煩了么?”

    沈玉嬌默了兩息,抬起眼?,仍是開始那?句話:“嬤嬤,我已不是孩子了……也不是從前?那?個養在深閨里?十指不沾陽春水、習得一身詩書禮儀只為嫁去別家?當個稱職宗婦的小娘子了。”

    “我能算賬、能管家?、能繡花,亦能拉著板車走上百里?路,在潮濕雨天燃起柴火,在野外分辨什么是能吃的野菜,什么是能用的草藥,我能燒起大鍋的土灶,也知?道如何擠羊奶才不會?濺到四處都是……”

    沈玉嬌明眸烏潤,字字懇切:“我更知?道,很多事不能人?云亦云,得自己想清楚,弄明白?。若是一味地渾渾噩噩推著被人?走,那?與?沒心沒肝的傀儡何異?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我自個兒的事,你就讓我自己拿主意吧。哪怕我想岔了,選錯了,那?也是我自己種下的因,結下的果?,我也甘愿受著。倘若是因聽了旁人?的話,誤入歧路,不得善終,那?真是悔上加悔,恨上加恨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聽罷這話,喬嬤嬤面?色復雜,久久無言。

    就在沈玉嬌擔心自己是不是把話說重了,喬嬤嬤握住她的手,放在渾濁的眼?下瞧了又瞧,皺巴巴的臉濕了兩行淚:“老奴竟不知?,娘子在外受了這么多苦……”

    她嗓音顫啞,沈玉嬌心底也酸澀蔓延。

    先前?與?家?中人?提到逃亡之事,她都報喜不報憂,三言兩語帶過。

    畢竟那?些吃過的苦,受過的累,再翻出來說,除了叫家?人?跟著一起痛苦,也無濟于事,又何必呢。

    “嬤嬤,都過去了。”

    沈玉嬌輕聲道,又朝她笑笑:“你莫嫌我方才話重,便是最好。”

    喬嬤嬤嘆口氣:“是我糊涂了,總還拿你當不知?事的孩子看。既然娘子想靜一靜,那?便靜心想想吧,只要莫鉆牛角尖就好……”

    說著,她又想到什么般,握緊沈玉嬌的手,老眼?含淚:“總歸千難萬難,也都苦盡甘來,再過不久,老爺夫人?他?們也要回來了。”

    沈玉嬌眸光輕閃,心里?嘆氣,嬤嬤啊。

    “我知?道的。”她輕輕道:“嬤嬤回去歇息吧。”

    喬嬤嬤言盡于此,行禮退下。

    行至次間,再次回首,見燈光下那?靜坐的窈窕美人?,心下忽的生出一陣悵然若失。

    當年那?個丁點?大的小娃娃,終究是長大成人?了,再不需要她個老婆子幫忙拿主意了。

    十月一過,天氣就冷起來,秋衣穿不住,得換上襖子。

    而沈玉嬌和裴瑕之間的相處,也達到了一種微妙的,既客氣又不算疏離的狀態。

    除了偶爾在外宴飲應酬,裴瑕每日下值第一件事,便是來后院。

    說是看孩子,但一抱著孩子就往沈玉嬌面?前?晃,沒話找話地聊。

    用罷晚膳,沈玉嬌不開口留他?,他?便自己回書房過夜。

    第二?日一到傍晚,照常再來。

    喬嬤嬤有心想勸,又不敢勸,只好憋著。

    而沈玉嬌也不知?自己與?裴瑕這般不溫不火地耗著,能耗多久,但叫她開口留下裴瑕,她又清楚知?道,她還沒死心。

    她還存著一絲僥幸,想著萬一呢,萬一他?肯松口了。

    她既答應了謝無陵,總得再試一試,再堅持堅持。

    隨著長安第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日子也步入了十二?月。

    而夫妻間這份表面?平和,也隨著沈家?人?和平安的抵京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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