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101】/晉江文學城首發
十?二月底, 風饕雪虐,茫茫白?雪將灞橋立著的那塊石碑都掩得幾乎看不見。
然這?樣嚴寒冷冽,一行三輛馬車里, 前兩輛都掀開了車簾, 開了窗。
冷風與雪花嘩啦啦灌進?來,沈徽卻是滿臉歡喜:“好啊, 瑞雪兆豐年,一家?齊團圓,這?雪下得好!”
李氏從前最討厭下雪天, 如今見著這?白?茫茫的雪, 也?含淚笑道:“往年見慣了雪, 不覺有什么。今日再瞧,當真是瓊枝碎玉, 好看得緊。”
后一輛馬車因著有孩子, 只開了半扇窗。@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光庭望著窗外雪景, 心頭也?有萬千感觸, 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上月剛滿六歲的小女兒阿瑜鉆到他懷中, 探出個毛茸茸腦袋往外看:“好大的雪呀!”
兩歲多的小兒子阿瑾也?學著姐姐,扒拉著父親的手臂:“我也?要看!爹爹,阿瑾要看!”
“你這?皮猴子。”沈光庭一把將兒子提溜起?來:“看吧。”
阿瑾睜著黑溜溜大眼睛:“天上下鵝毛了, 好多鵝毛哇!”
“笨弟弟。”阿瑜糾正:“這?是雪。”
阿瑾有認知時,已是在常年酷暑悶熱的嶺南, 嶺南終年不下雪,這?物對他來說?, 簡直新奇無比。
“雪好像鵝毛呀。”阿瑾伸手想去摸。
徐氏提醒道:“別摸, 仔細著涼。”
又低頭,看向坐在懷里不言不語的小平安:“平安要看嗎?”
一歲半的小平安搖搖頭:“姨姨, 風冷冷,不看。”
徐氏溫柔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好,那我們平安繼續睡吧。”
這?孩子是他們回程,途徑金陵時接上的。
裴家?負責接應的管事說?,這?孩子的父母于玉娘有恩,玉娘一路將他帶到了金陵。后來隨裴守真回長安時,念孩子年歲尚小,禁不起?長途顛簸,遂留在金陵,打算等?大一些?再接過來。
恰好此次他們也?回長安,便?一路帶上,也?能看顧一番。
徐氏是做了母親的人,知曉平安身世孤苦,愈發憐憫,這?一路都將平安帶到她車上,孩子們互相做個伴,也?更熱鬧。
此刻望著窗外那潔白?飛雪,徐氏心頭也?激蕩著一股酸澀又歡喜的滋味。
她從未想過,還會有舉家?回到長安的一日。
當日流放,她真覺著自己不是死在路上,便?是死在嶺南……
沈光庭一回首,便?見妻子淚盈于睫的模樣,“都回來了,哭什么。”
阿瑜也?驚道,“阿娘,你怎么哭了啊!”
“阿娘這?是高興。”徐氏露出個笑來:“能回家?了,心里歡喜呢。”
話音方落,車外傳來車夫歡喜的聲音:“舅老爺,舅夫人,是我們郎君的馬車!”
前頭馬車里,沈徽和李氏也?看到不遠處,那對站在雪地里宛若玉雕的一對璧人。
“是守真與玉娘!”
“我的兒啊。”李氏人還未至,淚已如雨下。
待t?雙方見了面,沈玉嬌再也?抑制不住心頭思念,掙開裴瑕攙扶的手,快步迎上前:“父親,母親!”
一別近三載,看著已作婦人打扮的女兒,沈徽夫婦心下也?諸般滋味。
李氏與沈玉嬌母女倆抱在一起?垂淚,沈徽神情慈愛地看了看女兒,又看向一旁撐傘而立的端方郎君。
裴瑕將傘遞給隨從,斂衽拂袖,朝兩位長輩揖禮,“岳父岳母在上,受小婿裴瑕一拜。”
對這?位芝蘭玉樹般的女婿,沈徽是掩不住的滿意與愛重:“守真快快請起?。”
李氏也?抬袖拭淚,有些?難為情地朝女婿點了下頭:“守真不必多禮,你對我們全?家?恩重如山,合該我們拜你才?是。”
裴瑕抬眸:“岳母這?話折煞小婿了,你們是玉娘的至親,便?也?是我的至親,一家?人互相幫扶,天經地義,還請二老日后莫再說?這?種見外的話。”
李氏見他態度恭敬謙遜,毫無半點仗著恩情的輕狂失禮,心下更是滿意。
她握著沈玉嬌的手,噙淚眼里滿是笑:“我們玉娘真是上輩子修了福,這?輩子才?覓得你這?么一位好郎婿。”
沈玉嬌面色有一瞬發窘。
她垂著眼,未接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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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只當她羞赧,并未在意。
沈光庭也?下了車,過來與妹妹、妹夫見了面,又笑看沈玉嬌:“你阿嫂本?來也?想下車,但車上有三個孩子,她得看顧一二。”
沈玉嬌頷首稱是:“外頭天寒地凍的,別叫他們下來。反正待會兒回到府中,有的是時間慢慢聊。”
沈光庭聞言,不禁多看妹妹兩眼:“我們玉娘真是長大了。”
沈玉嬌抬起?下巴:“我本?來也?不小了。”
哪怕分別這?么久,自小長大的兄妹倆,說?上兩句話,便?又回到從前輕松調笑的狀態。
沈光庭看著她嬌美?眉眼間的狡黠,語氣也?多了份寵溺:“是,你不小了,阿兄卻是見老了。”
嶺南服役磋磨人,不過三載,沈家?人都老了十?幾歲般。
沈玉嬌鼻尖一陣發酸,裴瑕適時道:“外頭冷,先上車,回府再聊吧。”
沈家?人皆是稱是。
沈玉嬌看向裴瑕:“我能與父親母親同坐一輛車么?”
裴瑕知道她有一肚子話想與沈徽夫婦說?,應道:“自然可以。”
沈徽雖也?想與女兒說?說?話,但想到將女婿單獨撂下,未免有些?失禮,便?道:“我與守真同乘吧,正好也?可問問朝中近來的情況。”
于是回程的一路上,沈徽與裴瑕一輛車,沈玉嬌與李氏一輛馬車,沈光庭夫婦照舊帶著三個孩子一輛車。
雪天行路難,從午時走到傍晚,一行人才?回到裴府。
府中早幾日便?灑掃得煥然一新,又因年節將至,掛上紅燈籠,擺上新的盆栽,一派新年新氣象。
雖然裴瑕給沈家?人安排的府邸已經收拾妥當,但夫妻倆還是商量著,讓他們先在裴府住上幾日,待過完除夕再遷新居。
這?日夜里,一向略顯清冷的裴府格外熱鬧。
沈玉嬌還想像往常一樣纏著李氏一同睡,李氏捏著她的臉,笑嗔道:“都做了娘親的人,怎還跟個孩子似的。便?是有再多話,明?日再說?也?一樣的。”
余光瞥見與沈徽父子喝酒的裴瑕,李氏又搖搖頭:“你父親和你阿兄也?沒個分寸,來的路上我都和他們說?了,夜里少喝些?,他們嘴上應得好,耳朵壓根就沒聽進?去。”
沈玉嬌無所謂笑笑:“難得這?般高興,就讓他們喝,反正放了春假,明?日也?不用早朝。”
李氏道:“這?不是怕守真喝醉了,你夜里照顧他勞累么。”
沈玉嬌沒反應過來:“啊?”
李氏豎起?手指輕敲她腦門:“啊什么啊,夜里記得給他服了解酒湯再睡,知道么。”
沈玉嬌干笑著,應道:“知道了。”
心里卻叫苦不迭,怎么把這?茬忘了。
岳父岳母第一次上門,哪怕是再沒感情的夫妻,為著體?面,郎君也?會留宿妻子的院里。
何況裴瑕與她同出同進?,舉手投足盡是溫柔體?貼。
倒是她,才?半日就被母親和阿嫂提醒了好幾回:“守真待你這?樣體?貼,你怎的這?般冷淡?莫要寒了郎婿的心呀。”
沈玉嬌無言以對。
心底那片原本?蔓延亮起?的野火也?好似一點點熄滅,被擠到狹隘的角落里,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簇,弱弱搖曳,奄奄一息。
夜里宴散,她與醉意朦朧的裴瑕一道回了后院。
沐浴過后,她先躺上床。
銀朱色的幔帳放下,沈玉嬌側著身,雙眼怔怔地盯著幔帳上繡著的蘭草紋樣,心想,果然還是她輸了么。
那她與裴瑕這?段時間的僵持,意義何在呢?
她就像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螞蟻,揮舞著細小的拳頭,試圖搬動一座大山,大山沒搬走,哐哐哐又有無數道山壓下來。
她毫無抵抗之力,似乎只能認命。
或許,這?本?就是她的命?
思緒紛亂間,幔帳被掀開一角,有朦朧的亮光透進?來。
裴瑕看著妻子纖薄的背,那微不可察的顫動,足見她還醒著。
他在床邊坐下,沉吟道:“若你的心還未靜下來,我可以去外間睡。”
睡在榻里的人一動不動,也?未出聲。@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眸色微黯。
少傾,他薄唇輕扯:“那你安置吧。
剛要起?身,身后傳來一道壓抑著的顫音:“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
裴瑕動作一頓,回首看她:“為何會這?樣說??”
“難道不是么?”
沈玉嬌低低道,并未回過身:“你、舅母、喬嬤嬤,你們都覺得我在犯糊涂,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放著出眾的郎君與孩子不要,卻被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地痞蒙了心,不顧體?面與廉恥,非得與他在一起?。明?知前路坎坷多歧路,還非得去趟這?灘渾水……”
裴瑕眉心微動,又聽她甕聲繼續道,“可是憑什么,憑什么我就得按照你們給我選的路走。從小到大,這?個不能做,那個也?不能做,喜歡的書不能看,喜歡的事不讓做,嫁娶之事更是做不得選擇。我對你動心時,你不準我親近,我克制著不許對你動情,你又說?你對我動了心,憑什么呢。難道我真的生來,就得聽你們的,就得隨著你的心意,就非得給你做妻么?倘若這?是老天爺給我定下的命,難道我之前沒有好好給裴氏當兒媳,沒有好好給你當妻子嗎?是我不夠順從,不夠容忍么?既然安排好了那樣一生,就讓我在后宅老老實實、渾渾噩噩過一輩子好了。”
“可為何要讓我走出那宅門,要讓我知道外頭的天地有多廣闊,要讓我認識到原來男女情愛還有那樣赤誠坦然的一面,為何要推翻我從前所認知的一切,又在我自己能做選擇時,讓我回到這?宅門里,又一次毫無選擇,只能憑你心意而活……”
裴瑕伸手將她的肩掰過來時,她已淚流滿面,那雙烏眸籠著濕漉漉的霧氣:“守真阿兄,你告訴我,這?憑什么?這?根本?就不公平,我才?不要這?樣的愛……”
她的淚滾落,好似在裴瑕心間燙出一塊疤。
尤其聽到她曾經對他心動,卻被他推開……
裴瑕胸膛微窒,抬手將她嬌小的身軀擁入懷中:“從前是我不對,太過遲鈍,傷了你的心。又識人不明?,不能及時護住你,害你遇險……你怨我、恨我,皆是我該得的。”
沈玉嬌從他懷中仰起?臉,靜靜望著他。
“愚蠢的從不是你,而是我。”
裴瑕冷白?的面容因酒意殘留著幾分緋紅,那雙深暗的眸看著她:“若我早些?發現對你的情意,絕不會叫你受那些?委屈……而今你心里有了旁人,也?是我咎由自取。我知現下說?這?些?有些?晚了,但還是想請你,哪怕看在過往的情分、看在孩子、親眷的份上,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牽著沈玉嬌的手,覆上他深邃的臉龐,狹眸在昏暗燭火下迷離而卑微:“這?一次,我絕不再傷你的心。”
【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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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 裴瑕到底宿在了里屋,宿在了沈玉嬌的身側。
只夫妻倆什么也沒做,哪怕夜里的酒意與曠了三月的慾念在身體里作祟, 燒得腹間?火燒火燎般滾燙, 他擁著妻子溫軟的身軀,像哄孩子般撫著她的背:“睡吧, 不碰你。”@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清楚,今夜不過是岳父岳母歸來,給了他與妻子重修舊好的一個契機。
而借著這個契機, 他知曉了妻子心頭壓抑已久的憤懣委屈, 以及……她的確曾經對他動過心。
她心里有他, 在對謝無陵之前。
這叫他這t?陣的頹靡也多了份底氣,既然?從前能叫她對他動心, 為何現在不能?
翌日一早, 洗漱梳妝后, 沈玉嬌與裴瑕一道?去?側院, 向沈徽夫婦請安。
沈光庭與徐氏也在, 問起孩子們,都還在屋里睡得香甜。
于是大人們圍坐著用過一頓其樂融融的早膳,待到孩子們醒后, 稍作收拾,便一道?出發前往李府。
見沈徽一家老小從嶺南平安歸來, 李家人自是不勝歡喜,大李氏聞訊也從勇威候府帶著幼女?趕來。
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團聚, 午間?設席都擺了整整四桌。
宴畢, 男人們在前院說話,女?眷們則齊聚后院, 閑話家常。
外祖母羅氏見著歸來的小女?兒,精神都比往日好了不少,摟著小女?兒不肯撒手,還像幼時哄孩子般滿口“心肝肉兒”地喊著。
已為人祖母的李氏被?自家老母親這般喊著,還有些難為情,大李氏在旁瞧見,卻爭寵般湊到羅氏面前:“母親只疼妹妹,不疼我么?”
羅老太太笑吟吟,將一雙已鬢角花白的女?兒都攏在懷中:“疼,都疼,你們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都一樣?疼。”
這溫馨美滿的場面,也叫沈玉嬌彎了雙眸。
再?沒什么比一家團聚更叫人歡喜的了。
然?這份歡喜并未持續太久,從李府離開?前,舅母程氏將李氏拉去?了一旁。
待李氏再?次出門來,面上雖不顯,看向沈玉嬌的目光卻滿是一言難盡的凝重。
沈玉嬌也從那目光中猜到緣由。
果不其然?,回到府中,用罷晚膳,沈玉嬌便被?李氏單獨留在了房里。
門一關,婢子一屏退,李氏端坐榻邊,板著臉看向沈玉嬌,開?門見山:“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先前那個糊涂心思?,而今可歇下?了?”
沈玉嬌早知這事瞞不住,卻沒想到質問來得這么快。
她抿著唇,不知該如何開?口。
李氏看著女?兒透著倔強的柔婉眉眼?,仿若看到她十歲時的模樣?。
那一回,她要沒收她那些尺規墨筆、游俠話本?,女?兒像只雄赳赳的小豹子,瞪圓一雙清凌凌的烏眸反駁:“阿娘為什么要把這些收起來?祖父祖母就從不會管我這些,是因為他們不在了,沒人疼我了,母親就欺負我么?”
當時李氏被?這孩子話,氣得心口都疼,抬起巴掌,佯裝要揍她:“你這小混賬,怎么說這些沒良心的話!我這是欺負你么,我這是為你好!你已不是小孩子了,怎還能浪費光陰在這些無用之事上。”
小玉嬌不服,為了這事,與她慪氣了七日,還跑到過世的沈丞相夫婦牌位前,紅著眼?睛可憐巴巴地告狀:“祖父,祖母,你們走了,就沒人疼嬌嬌了。阿爹阿娘都欺負我,這個也不許我做,那個也不許我做,嬌嬌心里苦,不然?你們也把我帶走吧……”
這話把沈徽和李氏嚇得臉都白了,連連朝牌位作揖:“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父親母親莫怪莫怪。”
這事的最后,李氏退了一步,允許玉嬌學完每日的禮儀規矩后,繼續跟著沈徽和沈光庭學習工圖,母女?倆這才重修舊好。
后來女?兒一點點長大,在喬嬤嬤的教養下?,漸漸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溫柔端莊的淑女?,再?不用她操心。
萬萬沒想到,如今女?兒嫁了人,生了孩子,本?該是最懂事的時候,卻鬼迷心竅般變成個不懂事的稚童。
李氏攥緊手指,痛心疾首地看著她:“看來你舅母說的沒錯,你這是被?豬油蒙了心,徹底糊涂了!”
“母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盡管知道?母親八成也與舅母一樣?,無法理解,但沈玉嬌還是將事情原委與她的想法都說了一遍。
她想,萬一呢。
事實證明,沒有萬一。
李氏的態度比程氏更為堅決,且她是生母,教訓起自己的女?兒絲毫不用顧忌,想到什么便說什么,完全不用擔心沈玉嬌會心生芥蒂,或是有任何不滿——這是她生下?來的孩子,受她的教訓是天?經地義?的事。
沈玉嬌靜坐著,挨了李氏這一通劈頭蓋臉的教訓,明明只是言語,卻像被?抽了無數個巴掌,雙頰火辣辣作疼。
而那疼意疼到最后,是一片麻木。
無人理解她,至親之人也不理解。
她早該明白的。
“若是早知你誤入歧路,生出這種心思?,我和你父親倒不如死?在嶺南,也好過回到長安,觍著一張老臉面對守真。”
李氏坐在沈玉嬌身側,雙眸含淚,嗓音哽噎:“玉娘,做人要講良心。你若還執迷不悟,非得做這種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之事,那我也不必再?活了!”
沈玉嬌面色一變,驚愕看向李氏:“母親。”
“你也別再?叫我母親。”
李氏語氣決然?:“子不教,父之過。女?不淑,母之錯。我與你父親一生循規蹈矩、端正守禮,卻生養出你這樣?一個女?兒,這叫我們還有何顏面存活于世?倒不如一條繩子吊死?了干凈!反正你已長大,翅膀也硬了,我也管不住你了。既然?你想為自己活,為自己拿一次主意,那我也不攔你。反正我今日把話撂在這,倘若你真的拋家棄子,非得與那姓謝的小子雙宿雙飛,我不知你父親、兄長與阿嫂會如何,但我定然?一杯毒酒赴黃泉,從此眼?不見為凈。”
說到這,李氏面孔愈發肅穆,雙目灼灼盯著沈玉嬌:“你若不信,大可試試。”
沈玉嬌的神情霎時灰敗。
她知道?,以母親剛烈的性子,說到做到。
母親、舅母、阿嫂,她們都是世俗中的閨秀典范,唯有她沈玉嬌,淪為閨秀中格格不入的異類,是離經叛道?的瘋子。
大抵見她臉色太過蒼白,李氏心下?不忍,拉著她的手,語帶著沙啞哭腔:“玉娘,你莫怪母親話重,可這世上哪有會害孩子的父母?眼?淚都是往下?流的,我方才那般訓斥你,也是為了你好。倘若是守真哪里對不住你,或是對你不好,你要和離,我和你父親無論如何都是站在你這邊的。可你自己說說看,守真哪里待你不好?哪里對不住你?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就待他那般狠心?”
沈玉嬌啞然?。
這字字句句,她都無法反駁,這樁婚事從始至終,裴瑕并無對不住她的地方。
李氏也知曉自家女?兒的脾性,一向是吃軟不吃硬,于是又道?:“那位謝郎君于你有恩,那我明日就去?給他磕頭,磕一百個響頭,或是給他做牛做馬,為奴為婢都成。至于你應諾他的事,我也會與他說,是我逼著你違誓。他要恨,來恨我,老天?爺要罰,也來罰我,讓我天?打雷劈也好,讓我病痛纏身也好,只要他不再?來打擾你的安穩日子,什么報應都由我來受著。”
“母親,你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沈玉嬌嗓音微啞,望向李氏的目光猶如一潭寂寥枯竭的潭水:“你明知這些話,是在誅我的心。”
李氏流下?淚來:“你當我想么?可你要犯傻,我有什么辦法。若老天?爺能叫你清醒些,我便是明日死?了也甘愿的。玉娘,你如今也是做了母親的人,你應當知道?的,母親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的,哪怕是付出性命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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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淚如雨下?的李氏,沈玉嬌心下?狠狠抽痛。
她絲毫不懷疑母親的話,只因李氏的確是這樣?一位賢妻慈母。
可她很?想與母親說:“我不需要你為我要死?要活,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康健,萬事順心。”
但李氏的萬事順心里,需要她聽話,需要她妥協,按照他們以為的“好日子”繼續過下?去?。
這一場母女?密談,最終以沈玉嬌的妥協告終。
她有勇氣去?面對無數的流言蜚語,未來可能迎來的種種困難,但她不敢用母親的性命去?賭。
若是家人因她一己之私,有任何三長兩短,便是最后與謝無陵在一起,她也注定不會快活。
走出李氏房里時,風雪初停,夜色凄迷。
昏暗天?穹之上,孤單單掛著一彎皎潔明月。
沈玉嬌站在廊下?,望著那片明月許久。
直到黑夜里出現一盞朦朦朧朧的燈籠,一身蒼色氅衣的裴瑕提燈而來,見著廊下?站著的那道?纖細清麗的身影,他腳步停住。
隔著滿庭銀色清輝,倆人的視線遙遙對上。
少傾,裴瑕朝她走來:“怎么站在外頭吹冷風?”
沈玉嬌眼?睫輕動兩下?,終是將心底那個“沈玉嬌”藏了起來,她望著他,扯唇輕笑了下?:“在看月亮。”
裴瑕看了眼?天?邊那片月:“快到除夕,月也不圓了。”
又放下?燈籠,解開?身上寬大的氅衣,給沈玉嬌披上t?:“與母親聊完了?”
“嗯,聊完了。”
厚實柔軟的氅衣還留著他溫熱的體溫,沈玉嬌被?裹得嚴嚴實實,鼻尖也盈滿那陣熟悉的幽沉檀香氣。
眼?眶好似被?這香熏得有些泛酸,她悄悄掐緊掌心緩了半晌,才將淚意憋回去?,嘴角維持著輕笑的弧度:“你把氅衣給了我,自己要著涼了。”
“我是男子,吹些風沒什么。”
裴瑕替她將氅衣系帶系好,又道?:“我去?與岳母大人問聲好。”
衣袖卻被?拉住,他側眸,對上沈玉嬌微微彎起的眼?眸:“不用了,她歇下?了。”
裴瑕一眼?看出她含笑眼?眸里克制的難過。
薄唇輕動兩下?,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他斂眸,抬手攬住了妻子的肩:“我們回吧。”
沈玉嬌低低嗯了聲,跟著他一起往外走。
這日夜里,裴瑕依舊宿在了后院。
床帷之間?,他抱著她,她沒掙扎。
他低頭吻她,她也沒躲。
他的唇落在她脖頸之間?,她才輕輕出聲,道?了句:“明日把平安送去?給他吧。”
裴瑕的吻停住。
在她溫軟的耳側摩挲兩下?,紊亂的呼吸才稍稍平息,但嗓音還是有些沙啞:“那孩子昨日才到家,會不會太快了?”
沈玉嬌闔著眼?,想到白日里帶著平安一道?去?了李家。
無論是沈家人還是李家人,得知平安的來歷,大都是嘆息一聲,目光也滿滿憐憫與心疼。
正如謝無陵所說,孩子尚小,還不懂旁人的目光。
但若再?大一些,在這樣?的目光下?長大,很?難不變得敏感多疑。
畢竟哪個堂堂正正的人愿意在憐憫目光下?長大,何況府中還有棣哥兒這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兩相一對比,落差更明顯。
“趁著還未熟悉,早些送過去?。若是養得熟了,我怕我不舍得,孩子也不適應。”沈玉嬌輕聲道?。
帷帳里靜了兩息,而后傳來裴瑕的應聲:“那就照你說的,明日我親自送過去?。”
稍頓,他又問:“你可要一起?”
沈玉嬌搖了搖頭:“我不去?了。你與他交代清楚便是,別吵,更別動手。”
裴瑕聽到她這話,也知她的心終是“靜”了下?來。
哪怕并非她所愿。
他俯身,在她額上落下?一吻:“放心,我不會再?與他起爭執。”
畢竟,謝無陵再?一次輸了-
翌日,裴瑕便親自帶著平安,以及一直照顧平安的乳母和老仆去?了三皇子府。
卻被?告知謝無陵被?三皇子派出去?辦差,目下?不在長安。
無法,裴瑕只好又將孩子帶了回來。
沈玉嬌知道?原委后,也有些無奈,便將平安繼續留在府中。
轉眼?到了除夕,一家人團團圓圓過了個年。
李氏見沈玉嬌與裴瑕相處間?比從前親近些,心下?也暗暗松口氣,看來女?兒還是顧全大局,想明白了。
新年總是忙碌,大年前三日忙于拜年走親戚,大年初四日,李家人又遷新居。
直到大年初十,沈玉嬌才算稍微清閑下?來,再?看平安還在府中,心下?不禁琢磨,謝無陵這家伙到底被?派去?做什么了?竟然?整個年節都不在長安。
沒等她多想,阿嫂徐氏來尋她,邀她去?大慈恩寺趕廟會,給家里人求一道?平安符。
沈玉嬌在家也無事,便隨著徐氏一道?出了門。
大慈恩寺平日人就多,今日廟會,更是人流如織,車馬咽闐。
好在兩個武婢身形高大,仿佛兩扇移動的屏障,將沈玉嬌和徐氏護在身前,與左右人潮隔絕開?來。
對此徐氏滿口夸贊:“還是妹婿心細,給你安排得這樣?妥當。”
沈玉嬌道?:“阿嫂若喜歡,送一個給你。”
徐氏連連搖頭:“這兩婢可是妹婿特地給你尋的,我怎可奪人之美。”
說話間?,倆人也走到了觀音殿,斂了雜念,開?始求佛祈愿。
沈玉嬌所念并不多,總共祈了三愿——
一愿父母安康,百歲無憂。
二愿裴瑕與棣哥兒平平安安,萬事順遂。
三愿謝無陵無病無災,放下?執念,另覓賢妻。
全部愿望許完,她和徐氏去?請平安符。
今日來寺廟請愿的人格外多,排在她們前頭的還有好些人,沈玉嬌一向不喜這種擁擠的場合,便與徐氏建議:“讓婢子排著便是,我們尋個禪房下?盤棋?”
徐氏卻道?:“那可不行,得親自請符才見心誠,心越誠,菩薩才會越保佑。萬一婢子的心不誠,那豈不是白請了。”
沈玉嬌一時語塞。
徐氏也知她不喜這種人多的場合,便道?:“你去?外頭等我吧,我替你請,終歸我的心是誠的,也定會盼著你好。”
沈玉嬌聞言,朝徐氏展顏一笑:“就知道?阿嫂最疼我了。”
“你呀。”徐氏失笑:“這個躲懶的性子是一點沒變。”
于是沈玉嬌帶著兩個武婢離開?了人滿為患的觀音殿,剛準備往后頭的禪房走去?,忽的一道?疏懶清悅的嗓音從側方傳來:“算命算命,神機妙算,一兩一卦,不準不要錢——”
沈玉嬌腳步陡然?一頓,緩緩抬起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待看到那棵系滿了紅色祈福帶的大槐樹下?,支著個簡陋小攤,一襲灰色道?袍,留著長須,眼?下?還長了個黑色大痦子的中年男人時,她整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她的錯覺么,不然?這個算命先生怎的這么像……謝無陵?
那大樹下?坐著的男人也注意到她,雙眸登時精光明亮,拿起羽扇朝她揮了揮:“誒,這位夫人,我瞧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看就是有好事將近。你快過來,讓貧道?給你算一卦,貧道?不收你錢!”
聽到這話,左側武婢哼了聲:“現在的江湖騙子這么荒唐么,娘子頭上戴著帷帽,他怎么看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
右側武婢也一臉戒備:“剛才還說一兩一卦,現下?又說不要錢?必然?有詐,娘子可別搭理他,仔細被?騙。”
偏偏那頭的男人還一臉熱情地揮著羽扇:“走過路過莫錯過,夫人放寬心,貧道?童叟無欺,保證給你算個好卦。”
沈玉嬌:“………”
袍袖下?的纖纖玉指緊了又緊,雖知不該再?搭理他,可這家伙弄成這幅模樣?來見她,實在是好氣又好笑。
深吸一口氣,到底還是抵不住“誘惑”,提步朝那算命攤子走去?。
【103】
【103】/晉江文學城首發
初六日雪就停了, 但天寒地凍,樹根下還積著些許殘雪。
沈玉嬌走到算命攤子前,不知為何, 有種近鄉情怯的局促。
明明從前見到謝無陵, 并不會這般。
但當她在他面前站定,隔著一層霧白輕紗, 看?著他那張故意扮丑了的臉,那份局促又很快消失。
真不知這人一天到晚哪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扮成這樣?……
但哪怕是?刻意扮丑, 依舊掩不住那雙明亮眼眸的熠熠光彩。
他笑著抬手:“夫人請坐。”
沈玉嬌緩緩坐下, 又看?向左右武婢:“你們一旁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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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武婢很想提醒自家娘子小心江湖騙子, 但見娘子已?經坐下,還是?默默退至一旁。
沈玉嬌余光瞥見她們的距離不遠不近, 再看?面前黏了痦子和胡子的謝無陵。
他好似比上次更瘦了, 也更黑了……
黑的那么均勻, 應當不是?刻意涂黑?那他這到底是?去挖金礦, 還是?挖煤礦了?
她心中種種好奇, 謝無陵先開了口:“不知夫人想算什么?親友、學業、財運、姻緣、運程、疾丙、災禍、壽限……這些貧道都能算,若是?夫人不著急,貧道可給夫人都算一遍。”
沈玉嬌眉心微動, 看?著他:“我想請先生替我算算,一位友人的近況。”
謝無陵:“請問夫人的友人姓氏幾何, 年歲幾何?”
沈玉嬌沒?說話,見桌上有紙筆, 便?蘸了墨, 在紙張輕輕落下一字。
“先生神機妙算,便?憑這個字來算吧。”
“好, 讓貧道瞧一瞧。”
謝無陵接過紙,挑眉看?著那個“無”字:“夫人的字寫?得真好,一看?就是?書?香門第?,滿腹經綸。”
沈玉嬌失笑,一個無字而已?,這都能夸。
那頭謝無陵已?掐著手指,煞有介事地算起來:“嗯,夫人要問的這位友人,吃得香,睡得暖,康健無恙,一切都好……唯獨有一痼疾,至今未愈。”
沈玉嬌蹙眉:“是?何痼疾?”
難道他背上那道箭傷還沒?好?還是?去歲驚馬被?壓斷的幾根肋骨還沒?恢復?
謝無陵身上太多傷了,她都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卻見對座之人望著她,英俊眉宇間一片誠懇:“相思成疾。”
沈玉嬌:“……”
謝無陵嘆口氣:“老毛病了,一直沒?好,尤其每t?逢深夜或佳節,這病情就加重,心口痛得很。”
沈玉嬌:“……”
搭在膝頭的長?指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一個聲音說,想揍他。
一個聲音勸,冷靜,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他這人沒?個正形。
“無恙就好。”
沈玉嬌聲線平靜,又道:“其他的我也沒?什么想算的。我家中親人皆已?歸來,如今骨肉團圓,和睦美滿。我家小兒乖巧懂事,從不鬧我。至于我與我夫婿……”
她沉了沉氣息,抬起眼,看?向對座之人:“先前雖有些爭執,而今也已?重修舊好,他…他對我很好……嗯,很好。”
有很多話想說,但真到了嘴邊,也只?剩下接連兩個“很好”。
畢竟裴瑕近日待她,實在是?樣?樣?妥帖,事事周到,好到挑不出半點錯處。
就連自家阿兄都打趣他:“上一個這般慣著她的還是?我祖父祖母,老倆口把這丫頭脾氣慣得可嬌了,活脫脫一個混世小魔王,我一看?到她都要退避三舍,生怕被?她訛上。”
裴瑕對此微微一笑:“那挺好的。我無緣見到她幼時?模樣?,若能將她養回?小時?候的脾氣,也算了卻一樁遺憾。”
沈家阿兄嘖嘖搖頭:“守真啊,你完了。”
又笑著朝沈玉嬌眨眼睛:“今年寒食,多給祖父祖母燒幾炷香,多謝他們給你尋了個天字第?一號的好夫君。”
無人不贊裴守真,無人不羨沈玉嬌。
她漸漸也要信了。
沈玉嬌斂眸,再看?對座笑意僵凝的謝無陵:“我違背承諾,自有天罰。但仍盼舊友,放下執念,朝前看?,朝前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被?困于干涸陸地的魚兒,用濕潤的唾沫互相滋潤,活得了一時?,能活得了一世么?
不如各自分開,該歸湖泊的,回?它的湖泊。該歸于江河的,回?它的江河。
“何況你非池中物,咫尺蛟龍云雨,不該囿于兒女私情。”
沈玉嬌看?著他,一字一頓:“而我只?是?個后?宅婦人,也只?能是?個后?宅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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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么壯志雄心,所求所想,也不過是?一家團聚,親友康寧,順遂平安。
謝無陵沉默著。
恰有一陣料峭冷風拂過,撩起輕紗一角。
他看?到她那雙烏黑眼眸,似遠山繚繞的青嵐云霧,又似三月剪不斷理還亂的煙雨,幽靜而哀婉。
叫他心口一窒。
所有委屈、幽怨、不快,在這一瞬通通消逝,他知她的難處。
她不像他,她有太多牽絆。
叫她孤注一擲,對她并不公?平。
他近來也讀詩經,知曉“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摒棄從前的偏見,書?中的確不都是?文縐縐的迂腐言,也有些不少道理。
“夫人莫要自怨自艾。”
謝無陵朝她彎了眸,笑意輕松:“我都明白的。”
沈玉嬌微怔,而后?垂下眼睫。
謝無陵道:“你且放寬心過日子,只?要……”
他也垂下長?睫,修長?指尖捻著那個“無”字,嗓音低了下來:“只?要……別忘了這個無。”
哪怕只?留一點點位置給他,都行。
“且我相信,人定勝天。”
他深吸口氣,再次抬眼,又盛滿燦爛明光:“遲早有一日,無變成有,痼疾得解,夫人想在后?宅就在后?宅,想去江湖就去江湖,想怎樣?都行……”
“遲早的。”
謝無陵盯著她瀲滟顫動的眸光,濃眉挑起:“我算命很準的,夫人信我一回?,必不叫你失望。”
沈玉嬌從他的眼中讀到熱忱、執著,以及藏在那熱意之后?熊熊燃燒的野心。
也明白他所說的“遲早一日”,大抵便?是?皇位交替的那日。
換做其他事,沈玉嬌會說:“好,我信你。”
可儲位之爭這樣?的生死大事,她不想潑他冷水,卻不得不潑他冷水:“朝堂局勢煙波詭譎,稍有不慎,不得善終……”
謝無陵道:“夫人不信我?”
沈玉嬌一噎:“這不是?信不信的事……”
謝無陵下頜微繃,默了片刻,黑眸深深看?向她:“信也罷,不信也罷,我都要賭這一回?。”
從前在地下賭場混跡,他最瞧不上那些爛賭鬼,覺著他們利欲熏心,愚不可及。
現如今,他也成了個賭徒。
不賭錢,賭命。
謝無陵心下自嘲,若是?三年前的謝無陵知曉他今日作為,定也要罵他一聲“愚不可及”。
可誰也不知他在土地廟撿到的臟兮兮小媳婦,竟是?個墜入凡塵的“仙女兒”。
仙女當然要住瑤池、穿錦衣,過神仙般的好日子,也自要最好的人才能配她。
他不能叫她與他在泥窩里打滾,便?只?能往上,追月亮一樣?追著她跑。
古有夸父逐日,今有他謝無陵追月亮。
沈玉嬌就是?他心中,最皎潔、最高貴的一輪明月。
“夫人,你我有緣,這卦不收你錢,貧道另贈你一些符篆法寶,就當結個善緣。”
也不等沈玉嬌拒絕,謝無陵就拿出個巴掌大的、沉甸甸、鼓囊囊的灰布袋子,遞到她面前。
沈玉嬌驚愕,謝無陵朝她笑:“收下吧,拿回?去都能用的,鎮家宅,保平安。”
他一說平安,沈玉嬌也記起:“平安他……”
謝無陵道:“明日我去接。”
沈玉嬌放下心:“好。”
但那個其貌不揚的布袋子,她遲疑著要不要接。
徐氏那頭已?求好了平安符出來,見著沈玉嬌在算命攤子這,也好奇走?了過來:“玉娘,你在這算什么呢?”
沈玉嬌心下一跳,生怕謝無陵會露餡,忙道:“就隨便?算了算……”
相比于她的緊張,謝無陵說起謊來眼睛都不眨,笑著與徐氏道:“這位夫人算家宅平安呢,算了個上上卦。”
徐氏一聽?,喜笑顏開:“真的?那可太好了,看?來今日這趟沒?白來。”
說著,她又道:“來都來了,那我也算一卦。”
謝無陵道:“真不湊巧,貧道每日只?算三卦,方才最后?一卦已?經給這位娘子算了,今日便?不再算了。”
徐氏略顯失望:“那好吧。”
又瞥過桌上那袋東西:“這些是??”
謝無陵道:“是?贈予這位娘子的符篆與法器,貧道念了專門的法咒,唯有這位娘子能碰,旁人碰了就不靈了。”
徐氏剛伸出的手連忙撤回?,一臉訕訕:“還好還好。”
見謝無陵瞇眼掐指裝得一本?正經神棍模樣?,再看?阿嫂那副真的信了的模樣?,沈玉嬌面上不顯,心下哭笑不得。
徐氏道:“玉娘,既是?道長?贈予你的結緣之物,那便?收下吧。現下天色不早了,咱們也該回?了。”
沈玉嬌抬起眼,就看?謝無陵滿眼期待,巴巴望著她。
給予的是?他,渴求的也是?他。
沈玉嬌還是?拿了起來,沉甸甸的,又有紙張的柔軟,好似的確是?符篆和法寶。
她與謝無陵道了謝,便?與徐氏一道離開。
直到上了馬車,徐氏才忽的晃過神來:“寺廟里頭怎么有道士?”
也不知怎的,聽?到這話,沈玉嬌倏地浮現謝無陵剃光了頭發當和尚的模樣?。
他皮相好,又長?了一雙多情桃花眼,便?是?當了和尚,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經和尚。
“玉娘,你笑什么呢?”徐氏疑惑。
“啊?”沈玉嬌眨眨眼:“我有笑么。”
徐氏道:“哪沒?有,嘴角都翹起了,是?想到什么趣事了?”
沈玉嬌搖頭:“沒?什么,只?是?與阿嫂你一樣?納悶,廟里怎么有道士……是?儒釋道不分家,還是?他就是?個招搖撞騙的跑江湖?”
徐氏一本?正經忖度道:“我倒覺得他雖老了些,黑了些,骨骼卻生得端正,尤其那雙眼睛亮得很,頗有些靈秀仙氣呢。”
沈玉嬌掐著掌心,辛苦憋笑。
心下暗罵那謝無陵也太會演,竟將她阿嫂誆住了。
好容易平緩心緒,她忙與徐氏岔開話題,不再聊這事。
待與徐氏在坊市口分別,沈玉嬌才摸出角落里藏著的那個灰色布袋。
打開一看?,她瞠目結舌。
哪里是?什么符篆和法寶,而是?一沓厚厚的千兩銀票和一套赤金首飾。
沉甸甸的金手鐲、金戒指、金簪子、金耳墜,都是?新炸的金子,哪怕馬車光線昏暗,也掩不住的金光燦爛。
沈玉嬌被?這金光晃了眼,恍然記起在金陵時?。
他送她一對金葉子耳環用作新婚的裝點,還與她保證,過年衙門發了錢,再給她打個大金鐲子,叫她體體面面過年。
時?隔兩年,姍姍來遲的新歲禮物。
一套金首飾,還有他大半的家當,全給了她。
沈玉嬌垂下眼,將那沉到顯得笨重得的手鐲套入腕間,金燦燦,白瑩瑩,真的好看?么?
但若謝無陵在,定要說好看?的。
她哪怕套個麻繩,他都能夸出花兒來。
然而t?這些首飾與銀票,她還是?裝回?了布袋子。
除了那個金鐲子。
其余的都于當晚,交給了裴瑕。
她也不瞞他在大慈恩寺遇到謝無陵的事,言簡意賅說罷,又道:“他說明日會來接平安,這些你明日一并還給他吧。”
得知那謝無陵又在私下里去尋妻子,裴瑕眉心輕擰。
但見她將事情原委和這些銀錢都與他坦白,胸間那口悶氣又漸漸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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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當為那人生怒。
更不值當為那人,與玉娘再生芥蒂。
他將那些俗物放置一旁,再看?沈玉嬌,神色溫潤:“我會安排好,你不必操心。”
沈玉嬌觸及他眸中溫柔,心尖莫名顫了下。
有些愧,又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
她低下了頭。
裴瑕見她突然的安靜,問:“怎么了?”
榻邊的燭火暖黃昏朦,靜靜落在她抬起的婉麗眉眼。她遲疑幾息,還是?低低開了口:“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瑕眸色微深:“你我夫妻,用不著求這個字。”
但沈玉嬌難為情,因這件事,實在不該與裴瑕開口。
可她沒?辦法。
她站起身,于他面前站定,神色莊重,朝他深深一挹禮:“大位相爭,必有勝負。真到了那日,還請……還請你能幫忙,留他一條性命。”
“一條性命即可,哪怕將他逐出長?安,或是?怎樣?……”
沈玉嬌躬著身,只?覺那道直直落在額間的目光如有實質,清冷又鋒利。
她后?脊背一陣發麻。
心虛,又惶恐,卻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道:“總之,別殺他。”
在她心里,三皇子絕非明君之選。何況二皇子有裴瑕相助,風頭正盛。
戰場上謝無陵或許是?位驍勇善戰的猛將,可朝堂黨爭,裴瑕胸有丘壑,謀略無雙,絕非旁人可比。
自古成王敗寇,新帝上位,輸的那一派勢必要斬草除根,一番血洗。
謝無陵作為三皇子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真到那日,恐怕難得善終。
但若有裴瑕求情……
“二殿下這般器重你,你若美言一二,饒他一條性命定是?不難的。”
沈玉嬌仰起臉,明澈烏眸在燭光下瀲滟:“守真阿兄,可以么?”
裴瑕看?著她,良久,開了口:“若他日是?我輸了,你可會這般求他?”
沈玉嬌一怔。
第?一反應是?,裴瑕怎么會輸?
第?二反應是?,謝無陵定不會殺他的。
謝無陵他……他怎么會殺裴瑕呢?他不會的。
沈玉嬌也為自己心底這份篤定給驚住。
手腕忽的被?握住,她晃過神,就對上裴瑕定定望來的狹眸。
“怎么不說話?”他問。
沈玉嬌唇瓣翕動兩下,輕聲道;“他不會殺你的。”
裴瑕扯了下嘴角:“這般肯定?”
沈玉嬌也不知她為何這般篤定,但直覺就是?這樣?——
是?了,謝無陵知曉裴瑕對她恩重如山,知曉裴瑕是?她孩兒的父親,知曉他若殺了裴瑕,會使她傷心。
他從不會做叫她傷心的事。
裴瑕心思縝密,也窺破她眸中變幻的神色,淡淡嗤了聲:“原來在玉娘心里,我竟是?那等心狠手辣之輩。”
沈玉嬌眼睫猛地顫了兩下,慌張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裴瑕睇她:“只?是?什么?”
沈玉嬌再次在他洞若觀火的目光下語塞。
雖不至于“心狠手辣”,但她的確覺得裴瑕會殺了謝無陵。
到底是?從何時?開始,她心里那個清風朗月、剛直不阿的如玉君子,成了如今這樣?呢。
沈玉嬌有些迷惘,又有些慚愧,偏過臉,不敢去看?裴瑕的眼睛。
裴瑕也知這隔閡終是?還在的,且比他想象中還要深。
良久,他握著沈玉嬌的手,將她帶到他身側坐下。
看?著她蝶翼般輕顫的鴉睫,他放緩嗓音:“我可以應你。”
沈玉嬌眼中亮起歡喜,掀眸看?他。
“但長?安,他必是?不能留了。”
裴瑕垂下黑眸,又抬起一根長?指,點了點沈玉嬌的心口:“你這里,也不能再留他。”
見她眼底剎那的木然,他低下頭,以額抵住她的額,喑啞的嗓音像是?帶著某種蠱惑的力量,不疾不徐:“玉娘,忘了他。”
“從此往后?,你我夫妻同心同德,一生一世,再不分離。”
他身上華貴的檀木香隨著他吐息間的熱意拂過沈玉嬌的眉眼。
濕熱的,癢癢的,像是?一陣醉人的、來勢洶洶的、誘人沉溺的潮。
她的眼皮一點點闔上,待全然闔上,喉嚨發出一聲低低的細音:“好。”
下一刻,裴瑕的吻便?落下來。
順著男人堅實的身軀,她倒在榻間。
手被?他牽著,攀住了他的肩。
【104】
【104】/晉江文學城首發
翌日, 沈玉嬌人在后?院,也聽到喬嬤嬤匯報前院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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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將平安交給了謝無陵,兩人雖沒有?太?多交流, 但面子功夫還算做到位, 沒爭吵,沒動手。
只是謝無陵帶著孩子離開時, 臉色明顯不好——
這?一點喬嬤嬤掖住了,并?未告知自家娘子。
沈玉嬌也沒多問。
自昨夜答應了裴瑕,她便知她與?謝無陵, 再一次沒了可能。
且裴瑕對她的占有?欲, 比從前更為明顯。
床帷間的歡好, 如潮如涌,來勢洶洶, 溫柔表面下是藏不住的強勢。
好幾次, 她都覺得要被那滅頂的浪潮給吞噬, 然無論大起還是大落, 他骨節分明的大掌始終牢牢握在她腰間。
似依托, 也似禁錮。
她在清醒中沉淪,這?回他沒遮住她的眼?,她清楚看到他那雙漆黑眸子蘊著的潮涌, 比窗外凜冽的夜色還要深濃。
那一向高高在上?、清冷寡欲的謫仙人,終是墜入了無盡的慾望深淵。
卻也分不清, 是她拉下他,還是他曳著她。
總之在紊亂的呼吸里, 涔涔的汗水里, 失序的心跳里,緊密糾纏, 越陷越深……
在極致的頂峰時,她不知道裴瑕那一刻在想什么,但她在他背上?抓出一道痕,恍惚生出一種錯覺,或許真的就與?他這?樣一輩子了。
福禍相依,生死相連,生同衾,死同冢,永永遠遠。
這?一年的上?元燈節,沈玉嬌沒出門。
她沒提,裴瑕也沒提,夫妻倆心照不宣,都想避開去歲上?元燈節的記憶。
但裴瑕給她買了數百盞花燈,各種樣式的花燈,有?蓮花的、月亮的、兔子的、老虎的、葫蘆的、琉璃珍珠的……琳瑯滿目,將一整個院子都照得亮堂堂。
他還親自寫了燈謎,掛在花燈下。
沈玉嬌抱著棣哥兒?,在一盞盞如云花燈里穿梭,棣哥兒?歡喜得咯咯直笑,沈玉嬌則一張張猜著燈謎。
每猜對一張,裴瑕便給她一個禮物。
譬如一枚做工精細的珍珠玉簪、一對滴滴綠的翡翠耳墜、一只質地上?好的白玉手鐲……件件禮物皆可看出他的心意,但最叫沈玉嬌歡喜的,莫過于?一整套的《洛陽伽藍記》刻本。
看到那套刻本時,她連孩子都不抱了,將棣哥兒?直接塞到裴瑕懷中,滿臉驚喜地翻起那套做工精致的刻本——
這?部?書乃是前朝楊衒之著,分城西、城東、城南、城北與?城中五卷,每卷都詳細記載了洛陽城的佛寺建筑情況,一共列舉了七十多座寺院的建筑結構,堪稱工建營造傳世佳作。
可惜新舊朝廷交替時,此書遺失了城北與?城中兩卷,如今市面上?流存的刻本只有?前三卷。
但裴瑕給她這?套,竟有?五卷,全冊!
她滿是驚喜,寶貝似的抱著這?套書:“你從哪里尋來的?這?可是能傳家的珍寶了。”
裴瑕見她的眼?中熠熠生輝的光彩,眉眼?也緩緩舒展:“去歲在史館整理古籍,發現了半本殘卷,想著你可能感興趣,便整理出來。”
只那套殘卷,屬宮中之物,他不能拿出來。只能每日騰些時間,親自謄抄、描畫。
又尋了印刷坊,專門印了全套——
原模板已經銷毀,是以?沈玉嬌手中這?套《洛陽伽藍記》,世上?獨一無二,說是傳家珍寶也不為過。
沈玉嬌聽到他這?話,忙翻了后?面幾頁,的確看出是裴瑕的字跡……
而?那些繁復的建筑工圖,他竟也畫的細致精巧,栩栩如生。
沈玉嬌不由贊服:“你這?畫的也太?好了。”
他若不進翰林院,進工部?也定是個人才。
裴瑕迎上?妻子驚嘆贊許的目光,心下一陣熨帖,簡直比去年春日,打?馬游街還要快活暢意。
“玉娘喜歡便好。”
也不枉他點燈苦熬的數夜。
沈玉嬌也記起去年年底有?一陣,他回來的很晚。
她只當他年底公務繁忙,未曾想竟是在整理這?個。
“嗯,我很喜歡……”
她輕聲應著,又掀起眼?簾,望著他:“多謝你。”
裴瑕輕笑:“夫妻之間,不必t?客氣。”
說著,又抱著懷中的棣哥兒?:“靜寧,看這?盞琉璃燈。”
琉璃燈精巧璀璨,流光溢彩。
棣哥兒?這?個年紀對色彩格外敏感,看的眼?睛眨都不舍得眨,滿臉好奇。
沈玉嬌看了看手中那套意義非凡的書,又看了看那邊看燈的倆父子,心也漸漸靜下來。
若是不去想那個人……
她閉了閉眼?,努力?讓自己不去想。
待到夜闌人靜,裴瑕也用另一種方法幫她忘記上?個上?元燈節的記憶,注入新的,獨屬于?他們倆人的上?元燈節的回憶。
花燈在夜里亮起朦朧的光,凌亂的長榻旁,是跌了一地的衣衫與?精巧釵環。
吃過浮元子,又飲了一盅熱酒,他抵著她在漫漫長夜里交/纏。
拋卻一切過往,拋卻彼此的身份,酒意在身體里醞釀出熱潮,模糊了意識,這?場歡.愛仿佛無休無盡,一切只遵循著最原始的本能。
醉生夢死,大抵如此。
第二日沈玉嬌沒能起得了身,喝醉酒的倆人好似都卸下了偽裝,變成另一副荒唐模樣。
無論怎樣,伴隨著上?元燈節的結束,新年也正式過去。
當第一縷春風拂過柳枝的新綠嫩芽,長安城迎來第一樁熱鬧——
壽安公主要出嫁了。
聽到這?消息,沈玉嬌的第一反應是,這?尊活菩薩總算要走了。
打?從去年冬狩回來,壽安公主對外說是學習禮儀,實則是被賢妃關了禁閉,就連除夕宮宴和?元宵宮宴都未曾露面。
隔了三個月,再次露面,她整個人都透著一種就不見天日的虛弱蒼白。
陪嫁宮女扶著一襲紅色喜服的壽安,去給賢妃叩頭拜別時,賢妃見著涂抹胭脂也掩不住憔悴的女兒?,心下也有?一絲不忍。
但想到她做的那些蠢事,以?及這?小半年來她為錦華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后?手”而?惶惶不安的無數深夜,那份不忍又生生壓住,平靜與?她道:“去了南詔后?,斂起任性脾氣,努力?加餐飯……好好活著。”
壽安并?不懂母妃話中的深意,仰起一張消瘦的臉,淚水漣漣:“母妃,你當真這?樣狠心,當真要讓女兒?嫁去那蠻夷之地么?此次一別,你我怕是永生再難相見了!”
賢妃心底一陣刺痛。
她與?裴瑕的那個三年之約若是履行,可不就是陰陽兩隔,此生不復相見了。
思及此處,賢妃到底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壽安的臉,含淚的眸光無比慈愛:“櫻櫻,我的兒?……”
櫻櫻是壽安的小名,她誕生之時,正是櫻花盛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對這?個女兒?,賢妃也真心疼愛過,期盼她能順遂無憂,一生圓滿。
哪知一步錯,步步錯,眼?睜睜看著她走向了一條不歸路。
賢妃心里不是不愧恨,倘若自己對女兒?更關心些,盯得緊一些,是否就能攔著她被錦華蠱惑。
然這?世上?沒有?后?悔藥,大錯既已鑄成,也只能自食苦果。
“我的兒?,別怨母妃。”
賢妃替她理了理額前碎發,靜了兩息,芳華不再的臉龐勉力?擠出一抹笑:“罷了,你還是怨我吧。我將你帶到這?人世間,又將你……將你送到那蠻荒之地……你有?怨,也正常。”
壽安心底的確有?怨,可她此刻敢怨不敢言。
她抱著賢妃的腿,苦苦哀求,做最后?的掙扎。
但最后?還是被陪嫁宮女們“請”出了賢靈宮,送上?了花轎。
“母妃,你偏心,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這?是壽安與?賢妃說的最后?一句話。
賢妃坐在榻邊,面無波瀾,仿佛并?未聽到。
直到身側的嬤嬤小心翼翼喚了句:“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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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的淚忽然滾了下來,大顆大顆的。
她又很快擦掉,笑了笑:“恨好,是該恨我。”
說罷,她轉身去小佛堂上?了三炷香。
再次出來,宛若沒事人,還是平時那儀態萬千、賢淑寬仁的賢妃娘娘-
壽安公主出降,二皇子親自送儀仗,出了長安五十里。
聽說二皇子回城前,壽安公主從馬車跳下來,一襲紅衣,朝著長安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
百姓們皆言:“壽安公主大義!”
裴漪吃著桃花糕與?沈玉嬌道:“她從馬車跳下來,跪在二殿下面前,求二殿下帶她回宮,妝都哭花了,毫無半分儀態可言。二殿下都不敢看南詔王子的臉,最后?還是三個宮女合力?,才將她的手從二殿下的腿上?薅下去……哎,自古那么多遠嫁的公主,真沒見過哪個像她這?樣,弄得雙方都難堪。”
沈玉嬌并?未接茬,捻了塊梅花糕送入嘴里,邊默默想著,三年后?,賢妃真的舍得殺了壽安嗎?
就算賢妃舍得,二殿下呢?
隔著一條至親之命,哪怕是那至親之人先犯了錯,但人心總是會偏私包庇,他們真的能毫無芥蒂?
人心啊。
沈玉嬌心下也生出一份自嘲,這?復雜的、可以?高尚到極致、亦可卑劣到極致的人心,真是可愛,可恨,可敬,可厭……
人心多變難測,元壽二十一年的朝堂局勢也風云變幻,變得愈發詭譎。
在壽安遠嫁半月后?,宮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昭寧帝病倒了。
當日早朝還好好的,但夜里服了一味新煉制的丹藥,又尋了個處子采陰補陽。
這?一補,補過頭,口?吐白沫倒在那女子身上?,偏癱了。
這?算樁丑聞,宮里掩得實實的,對外只宣稱陛下操勞過度,染了風寒。
但裴瑕是天子近臣,知道這?內情,夜里床帷間也不瞞沈玉嬌:“是三殿下尋來的方士,那方士如今已經處死,三殿下也挨了訓斥,禁足府中。”
沈玉嬌心下發慌,忍不住去想那人。
裴瑕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撫著她的背,溫柔寬慰:“我既應了你,便不會食言。”
沈玉嬌這?才稍稍寬心。
裴瑕便又欺上?來,吻住她的唇,覆上?她的身,以?這?種最直接的方式,將那個人擠出她的腦中,叫她眼?里只看得到他,腦中也都是他,身體里也是他,從頭到腳都是他的氣息……
哪怕知曉這?是個笨辦法,或許只有?一夜的效用,但一夜也好、半刻也好。
裴瑕想,日久天長,水滴石穿,總能將那人徹底從她心里逐走。
他有?足夠的耐心-
三月里,昭寧帝久病不朝,百官諫言,讓太?子監國理政。
昭寧帝遲遲不應。
三月初七,一名御史密告太?子背地行巫蠱之術,詛咒昭寧帝。
昭寧帝大怒,命宦官總管韓平、刑部?侍郎以?及裴瑕搜查東宮,最后?從太?子妃后?院一棵桃樹下,挖到了刺有?昭寧帝生辰八字的布偶小人。
東宮眾人皆入獄,包括年僅十二歲的皇太?孫。經過一番拷問,太?子妃梁氏承認她對昭寧帝多年冷待東宮心生不滿,遂瞞著太?子行巫蠱之術。她一人抗下罪過,并?在牢獄墻壁留下百字血書,只求昭寧帝饒過太?子與?皇太?孫。
昭寧帝留了太?子一命,但對梁氏所出的皇太?孫,并?無半分仁慈。
“太?子正值壯年,以?后?還會有?孩子。梁氏賤人不孝不悌,她腹中出來的又能是什么好東西?”
病榻上?的昭寧帝瘦骨嶙峋,心腸卻越發冷硬,動了動手指,輕飄飄道:“到底是皇室血脈,給個體面,賜毒酒吧。”
這?場來勢洶洶的巫蠱之禍,最終以?太?子妃梁氏,皇太?孫司馬玹,以?及梁氏九族上?萬條人命,畫上?了結局。
太?子雖還是太?子,但卻被圈禁在東宮,比從前還像個廢人。
而?朝堂上?到底由哪位皇子監國攝政,分為兩黨,吵得不可開交。
黨爭越發激烈,裴瑕也越來越忙。
四月天里的第一聲驚雷乍起時,沈玉嬌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天,心口?愈發惴惴。
此刻正是,山雨欲來時。
【105】
【105】/晉江文學城首發
紫宸宮寢殿, 掐絲琺瑯花鳥香爐里燃著上好的安神香,青煙裊裊,卻掩不住空氣中的苦澀藥味, 以及那陣病體沉疴的腐朽之氣。
昭寧帝背靠著寶藍色綾鍛大迎枕, 每日針灸吃藥,仍是口歪眼?斜, 動?彈不得。
太監總管馮安跪坐腳踏一側,替他按摩手腳。
裴瑕坐在床頭不遠,替他念著今日的奏折。
他聲線泠泠, 如玉石墜錦, 既有年輕人的朝氣, 又?有不符這個年紀的平靜沉穩。
昭寧帝很喜歡裴瑕給他讀奏折,不疾不徐, 娓娓道來?, 給人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心安。
今日奏折讀畢, 一旁小太監奉上香茗:“裴承旨, 請。”
“有勞。”裴瑕接過, 淺啜兩口。
昭寧帝歪著腦袋,半晌才?睜開雙眼?,蒼老嗓音又?長又?顫:“說來?說去, 還是那么一回事。朕還t?沒死呢,他們?一個個就斗成這樣……嗬嗬!”
裴瑕慢聲道:“皆因上月巫蠱之禍, 鬧得朝野內外人心惶惶。如今人心浮動?,朝政堆積冗雜, 陛下也?是該拿個主意了。”
自中風以來?, 朝廷眾臣紛紛催促昭寧帝定下監國?皇子,唯獨裴瑕從未表態。
可?如今, 連裴瑕裴守真都表態了。
昭寧帝心有不悅,斜著眼?睛乜他:“你以為朕該選哪位皇子?”
裴瑕靜了片刻,垂眼?:“臣以為,二殿下。”
昭寧帝嗤了聲:“倒不奇怪。”
“是,除了東宮那位,二殿下既賢又?長。且他行事穩重,御下寬厚,朝野中頗有名望,較之其他皇子,更宜穩定人心。”
裴瑕坐姿端正,嗓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靜:“一年之計在于春,而今已是四月,春回大地,萬物勃發。中原的百姓們?忙著春耕,沿海的百姓出海貿易,北境冰雪消融,商路也?暢通,恢復往日的熱鬧。然中原有水患、山匪,沿海有倭寇、海盜,北境有草原諸部,虎視眈眈。待到水草豐茂,也?是他們?在邊境大肆搶掠之時。若長久無人在朝中主持大局,難免叫那些賊匪野心膨脹,愈發妄為。”
“陛下,您是皇子們?的君父,更是天下百姓的君父,臣請陛下為天下計,為百姓計,為大梁萬世太平計。”
昭寧帝默不作?聲。
都說忠言逆耳,從前沈丞相諫言,句句忠言,但著實逆耳。
可?裴瑕這人總有本事,講大義的同時,又?叫他頗為受用。
“老二他,的確比老三要爭氣些。”昭寧帝喃喃道,語氣卻仍有一絲遲疑。
裴瑕看了眼?龍榻上那形容憔悴的皇帝,緩緩放下手中杯盞,淡聲道:“陛下,淑妃娘娘再像故人,終不是故人。”
昭寧帝眸光霎時鋒利起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見狀,起身朝昭寧帝挹禮:“微臣自知僭越,然陛下您先是天下人的君主,才?是后宮妃嬪的夫主,皇子們?的父親。該斷不斷,反受其害,微臣斗膽,還請陛下盡快決定,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
昭寧帝深深看著面前這一襲緋紅圓領長袍,風姿卓越的年輕臣子,良久,似遺憾地嘆了口氣:“可?惜太子,太不爭氣。”
裴瑕仍是挹禮的姿勢,低垂的眸底閃過一抹諷意。
自幼喪母,父親厭棄,母族于景王之亂中盡滅,如今妻族也?被?夷九族。
被?折斷羽翼的鳳鳥,在風雨中茍延殘喘,那親手折斷它雙翼之人,卻嘆一句,它不爭氣。
當真是,無情帝王家?。
又?一陣長久靜謐后,昭寧帝終是開了口:“馮安,替裴愛卿磨墨罷。”
太監總管面色微動?,低低應著:“是。”
裴瑕起身,朝一側讓了讓:“有勞。”-
翌日早朝,太監總管馮安傳皇帝旨意,命二皇子司馬縉暫代監國?。
長達一月的爭議總算有了個結果,有人滿意,自也?有人不滿意。
又?過幾日,不知從哪傳出些風言風語,說是昭寧帝有意廢太子,并藏了道密旨,已定下大位人選。
本就還未安定的人心,頃刻間又?變得惶惶。
這日午后,三皇子從紫宸宮吃了閉門羹回來?,滿腔燥郁。
背著手在屋中徘徊了好些圈,最后他還是將?謝無陵召來?身前,肅聲命令:“明日帶我的密信往隴西?一趟,告訴呂松柏,待到八月中秋時,我花開后百花殺。”
謝無陵這兩年肚子里也?有了些墨水,一聽這話,再想到去歲秘密潛去隴西?的所?見所?聞,不禁擰眉:“殿下,會不會太倉促了?雖說二殿下掌了監國?大權,但玉璽尚在陛下手中,且他還留著太子并未廢黜,說明陛下尚未選定大位人選……何?至于就要走那一步?”
“你懂什么?”
三皇子本就是個暴脾氣,加之近日郁郁不得志,今日又?被?昭寧帝拒之門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氣。現下聽到謝無陵還來?反駁他,語氣也?愈發不耐:“這些時日父皇身邊一直是那裴守真陪著,若有密旨,定也?是裴守真執筆。你不在朝堂,瞧不見裴守真那副嘴臉,一臉勝券在握、春風得意!我若再不想辦法,等司馬縉把朝堂上下都換成他的人,裴守真再把那密旨一宣,屆時他名正言順、群臣愛戴地繼位,還有我什么事!”
謝無陵聽罷這話,很想說裴守真無論何?時都是那一副討人厭的死樣子,和有無密旨并沒關系。
但見三皇子這般焦灼不安,還是壓下那腹誹,低聲再勸:“孫子兵法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此事非同小可?,還望殿下三思……或者,讓淑妃娘娘再去探探口風?陛下一向最是寵愛淑妃和殿下,你若真行了此招,便?是覆水難收,再難回頭了。”
三皇子眼?底戾氣有片刻松動?。
父皇的確十分寵愛母妃,這些年亦一直對他很是器重。
他或許是幾位兄弟之中,得到了最多父愛的皇子。
若有的選,他也?想父慈子孝,好好孝敬父皇。
可?父皇將?監國?大權給了司馬縉,卻連見都不見自己一面……
是不想見?還是心頭愧疚,不敢見他?
又?忖度一陣,三皇子看了眼?謝無陵:“那就等我明日見過我母妃,再議此事。”
謝無陵抬手:“三殿下英明。”
他雖沒多少學問,卻也?知道得位不正,會被?后世詬病千年萬年。
若有的選,他也?想跟一位明主,做一位名臣,流芳百世。
他自己的名聲倒是其次,但倘若嬌嬌和他在一起了,她一家?子的清流文人,萬一被?他帶累了名聲,那可?不好。
想到沈玉嬌,當日夜里,謝無陵回到他新賃的小院,抱著平安看了很久。
每每這個時候,他就更嫉妒裴守真。
那人再不濟,卻和嬌嬌育有一子。
一個有著嬌嬌的血脈、從嬌嬌腹中孕育而出的孩子,簡直叫他嫉妒得發狂。
若是平安,是他和嬌嬌的親生骨肉多好……
他一定將?那孩子疼到骨子里,拼了命也?要叫它康健喜樂。
“嬌嬌……”
謝無陵盯著懷中熟睡的孩子,腦子里又?如走馬燈般,回憶著與沈玉嬌相處的點點滴滴。
這一個又?一個漫漫無眠的長夜,唯有那些回憶幫他撐下去-
轉過天去,三皇子去給淑妃請安。
生母雖沒給他閉門羹,但他從淑華宮里出來?后,臉色比昨日更是難堪。@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只因他生母與他說:“帝王情,薄如紙,最禁不起磋磨。你父皇既已讓老二監國?,無論有無那道密旨,你還是順著他的心意,安分守己為好。他那人最是厭惡被?人忤逆,凡是忤逆他的,無一例外,都沒有好下場……”
“老二他是個厚道孩子,若日后他登上大位,你老實待在藩地,亦能平安過一生。”
淑妃看出三皇子眼?中的不甘,卻也?只能苦笑著勸道:“澤兒,這或許就是我們?母子的命。”
一輩子,都是別人的影子。
她因與房淑靜有五分相似的眉眼?,由七品武將?之女,成了睿王司馬瑞的妾侍。
身世太低,連當側妃都不夠格。
但她一入府,便?得到了睿王的專寵。
他送她珠寶首飾、珍饈美食,他給她院子里種?滿芙蓉花,帶她出游宴飲,替她描眉簪花,府中再無哪個女人有她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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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經以為他是愛她的,直到她見到了久病不出的睿王妃。
一襲云霧色衣裙,云鬢斜挽,雖長顰減翠,瘦綠消紅,卻自有一份典雅清逸的高貴氣韻。
她如雪山上盛放的雪蓮花,神圣不可?侵犯。
那雙冰潤潤的眸子朝她靜靜投來?一眼?,有錯愕,而后便?是憐憫。
淑妃回到院里照了鏡子,便?也?懂了王妃的那份憐憫,以及其余妾侍看向她的羨慕目光里,為何?又?含著一絲嘲弄。
她的眉眼?像了王妃五分。
而睿王愛極了她的眼?睛,尤其愛看她眼?睛里的綿綿情意。
那是他在王妃那里得不到的。
王妃永不會愛他。
淑妃那時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她心疼睿王,心疼這個愛而不得的男人。
她滿心滿眼?地愛他,試圖將?他對房淑靜的那顆心,轉到自己身上。
然而直到房淑靜死后的第一個忌日,她去抱著那醉酒頹然的男人,告訴他:“陛下,皇后雖不在了,但您還有臣妾,臣妾會一直陪您。”
也?不知這話如何?激怒了他,他掐住她的脖子,陰惻惻道:“你算什么東西?,配與她比?”
一向待她溫柔的男人,那時通紅著臉,額上爆著青筋,兇神惡煞地仿若地獄里的修羅,眼?底更是不加掩飾的t?鄙夷與輕蔑。
淑妃這才?明白,她從始至終不過是一個替身。
替身怎可?取代正主?又?怎么敢說這種?話。
簡直不知所?謂。
多年來?,后宮眾人羨慕她的盛寵不衰,她卻無比羨慕賢妃——
哪怕楊宜蘭無寵,但楊宜蘭就是楊宜蘭,不是誰的替代品。
不是淑妃,房淑靜的淑。
也?不是昭寧帝口中的淑兒,房淑靜的淑。
她本名叫鄭月容,小名絨絨,和“淑”這個字毫無干系。
可?如今這世上,再無人叫她本名了。
淑妃認命做影子,可?三皇子不甘心做墊腳石。
當日回到府中,他再次找到謝無陵。
這一回無論謝無陵如何?勸,三皇子心意已決,再無轉圜。
他站在謝無陵面前,雙手牢牢抓著他的肩,雙眸溢滿不甘的野心:“再不爭一爭,我為藩王,你為屬臣,我失江山,你失美人,我們?往后將?被?司馬縉和裴守真壓在底下,再無翻身機會。”
“謝無陵,你甘愿嗎?”
“奪妻之仇,你能放下嗎?”
“倘若不甘,倘若放不下,便?隨我放手一搏吧。”
“我與你保證,待我榮登大寶之日,便?是你洞房花燭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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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 不知不覺,二皇子監國已近四月。
他或許不是什么天資卓然之人,但?監國, 也無須多少?天資, 只要他居中持重,有顆賢德愛民之心, 其余的事自有臣工們操心。
昭寧帝的病還是老樣子,沒什么起色,但?長期臥床, 叫他的脾氣?越來越差。
動輒打罵宮人, 對侍疾的妃嬪們亦沒什么好臉色。
賢妃主?持后宮, 聽得年輕妃嬪們的訴苦,心下不忍, 卻?也無法, 畢竟伺候皇帝是后妃們的分內之事。
她試圖去尋淑妃, 讓淑妃幫著勸勸皇帝。
可淑妃自?打二皇子監國后, 便稱病抱恙, 每日待在?淑華宮里休養,再不出門。
賢妃知道,淑妃這是在?朝她示弱。
如今前朝由二皇子把持, 后宮由她掌握,朝野內外幾乎可稱是賢妃母子的囊中之物, 若此時淑妃還去昭寧帝面前爭寵,過于礙眼。
急流勇退, 淑妃是個聰明人。
賢妃撥弄著掌心紅潤潤的南紅瑪瑙珠串想, 起碼,比她那?個兒子聰明。
念在?大家都?是潛邸舊人, 賢妃是愿意留淑妃一條命,叫她安度余生的。
只要淑妃不犯傻。
賢妃默默祈盼著,鄭月容,你可別犯傻-
八月秋風起,清菊爽寒,皓月當空,又是一年中秋至。
此等佳節,宮外百姓們闔家團圓,宮里宴飲也辦得一如既往的隆重。
昭寧帝半邊身子雖還僵直著不能動彈,但?為著向朝臣證明他這個皇帝還在?,愣是叫四名內侍將他抬到了?太極殿上座。
他穿著簇新的朱紅團龍紋錦袍,頭戴金冠,卻?依舊掩不住清癯臉龐的濃重病態。
前來赴宴的文武重臣們看著上座的昭寧帝,再看昭寧帝下手邊年輕力?壯的二皇子,心里不約而?同冒出一聲嘆息:皇帝真的老了?。
老了?,便也該退了?。
只是權勢使人沉淪,嘗過權柄在?手的滋味,再想放開,實在?是比登天還難。
朝臣們心思各異地忖度著,陛下到底何時才愿意將權力?完全交給二皇子,又打算如何處置東宮太子。
那?倒霉的太子,大半輩子都?受制于他的父皇,成為他父皇掌心一顆隨意擺弄的棋子,想想也實在?可憐。
宮宴上絲竹靡靡,歌舞翩翩,朝臣們觥籌交錯,一切都?如往常般怡然自?得。
直到外頭忽然響起宮人們的驚呼:“走水了?,走水了?——”
殿內眾人皆是一驚。
昭寧帝眼歪口斜,想要發號施令:“怎…怎么……”
他可以說話,但?不能急,一急話說不清也就罷了?,口誕也克制不住地從嘴角往下淌。
總管太監連忙拿帕子給他擦:“哎喲,萬歲爺您別急。”
下首的二皇子適時站起來,語氣?凝肅,卻?并不慌亂:“外頭怎么回?事?”
很快有太監跌跌撞撞跑進來稟報:“安禮門走水了?,那?一片火光沖天呢!”
二皇子擰著眉,忙派了?親衛去查看,又安撫殿內眾人:“莫要慌張,安禮門在?東北角,燒不著此處。”
殿內眾臣見二皇子臨危不懼,也紛紛定下心來。
然而?沒多久,外頭又傳來一陣如悶雷般的嘈雜,隱隱伴隨著馬蹄聲。
殿內眾人心驚,皇宮內苑,怎會有人縱馬?又怎敢有人縱馬!
不等他們想明白,殿外殺聲四起——
“除佞臣,清君側!”
“除佞臣,清君側!!!”
整齊劃一的口號,更叫殿內眾臣錯愕不已?。@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除哪門子的佞臣?清哪門子的君側?
不多時,禁軍統領疾步趕來,單膝跪地:“啟稟陛下、二殿下,三?殿下帶著精兵燒了?安禮門,包圍了?太極殿!”
三?皇子?
他是瘋了?嗎。
眾臣倒吸一口涼氣?,又不禁驚訝,三?皇子是哪來的兵?
如今禁軍由二皇子掌握,兵部仍是直接聽從昭寧帝的授意,成年皇子雖能擁有兩千親衛,可區區兩千親衛,哪能鬧出這樣的陣仗?
昭寧帝癱坐在?龍椅上,顫抖著抬起手指:“逆…逆子……”
“陛下切勿動怒。”
下座的裴瑕擱下杯盞起身,朝皇帝一拜,又看向掌事總管馮安:“還請馮總管千萬看顧好陛下。”
馮安連連稱是,招手示意著侍衛們近身護衛昭寧帝。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裴瑕朝二皇子輕輕頷首。
二皇子會意,肅目看向禁軍統領:“你速速去問,司馬澤到底要做什么?這樣的日子,他帶這么多兵進宮,是要謀反么!”
話音方落,殿外一陣兵器錚然的廝殺聲響起。
三?皇子一襲金甲,手持長劍,打頭走了?進來。
而?他左后側是一襲銀甲的謝無陵,右側是另一名闊臉大將,瞧著面生,但?還是有人認出,這將領乃是隴西節度使的長子何崇文。
在?他們三?人身后,是數百名銀甲精兵。
個個身形魁梧,手中利刃已?沾上鮮血,滴答滴答落在?猩紅色的團花地衣上。
見這來勢洶洶的陣仗,諸位官員內眷與后妃公主?們紛紛尖叫著,戰戰兢兢朝柱子后躲去。
二皇子眼底也有剎那?慌亂,但?看到緩步而?來的裴瑕,心神定下,揚聲吩咐左右:“保護陛下與賢妃!”
又上前一步,怒目瞪著三?皇子:“老三?,你這是要做什么?”
三?皇子走到如今這一步,已?孤注一擲,再無退路,看向二皇子的眸光也是不加掩飾的憎惡與冷戾:“司馬縉,你這卑鄙小人,趁著父皇病重,與裴守真這奸佞一同蠱惑父皇,竊取監國之權,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肅清朝堂,除了?你們這對奸賊!”
二皇子聞言冷笑:“你這顛倒黑白的本事,還真是厲害極了?。而?今父皇就在?這,你若有不服,大可直接問父皇。看看到底是我蠱惑圣心,還是你狼子野心,妄圖逼宮弒君,謀朝篡位!”
“我自?是要問一問父皇。”
三?皇子冷聲說著,又淡漠掃了?眼殿內諸位大臣:“都?老實待著,有不從者,我不介意拎個出來,殺雞儆猴。”
說罷,銀甲精兵們齊齊亮起刀劍,威勢逼人。
三?皇子有兵在?手,再看殿中眾人猶如視豬狗,氣?定神閑拾級而?上,雙眸炯炯看向上座的昭寧帝,拜道:“父皇,兒臣救駕來遲,還請父皇恕罪。”
昭寧帝和賢妃被龍影衛護在?身后,流誕的嘴角抽動著,眸光憤懣:“逆…逆子……”
三?皇子面色沉了?沉,緩緩抬起眼:“父皇,您當真是糊涂了?。”
“兒臣一心敬愛您,今日前來,也只是為了?正本清源,恢復朝廷該有的秩序罷了?。”
“只要父皇您一聲令下,兒臣即刻誅殺司馬澤與裴守真等一干亂臣賊子,撥亂反正,重振朝綱!”
他說著,直直盯著上座的昭寧帝,明亮的眼眸里盛滿熊熊野心,亦透著一絲期待,一絲請求:“還望父皇允準。”
然昭寧帝望著他,眉眼間漸漸浮現一層悲哀的憐憫,他道:“老三?,你著實叫朕傷心。”
三?皇子眼中的期待如泡沫般碎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不甘與殺意。
“看來父皇病得實在?不輕。”
三?皇子面無表情說了?聲,轉而?面向殿內諸位大臣,揚聲道:“陛下病重,神識不清。我既為皇子,自?有匡扶江山社稷之責。而?今二皇子司馬澤與翰林院裴守真狼狽為奸,妄圖蠱惑圣心,竊取國本,我秉承天意,誅殺此二賊!”
“來人,將他們押了?!”
宮宴之上不能帶任何兵器,是以除了?三?皇子的人,殿中其他人無異于待宰羔t?羊。
謝無陵神情肅穆,拎著刀,一步步朝一襲緋紅官袍的裴瑕走去。
大半年未見,依舊是相看兩厭。
謝無陵把刀架在?裴瑕脖子上時,壓低聲音道了?句:“刀劍無眼,你最好識時務些,我不想沾了?你的血。”
裴瑕看著眼前這身著重甲、氣?勢凌厲的高大男人,冷白臉龐依舊無波無瀾,只平靜回?望道:“我亦不想沾了?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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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薄唇輕扯:“死到臨頭,竟還不忘裝腔作?勢。”
裴瑕由他押著,往殿中走去:“謝無陵,你現下回?頭,或還來得及。”
“裴守真,現下是我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裴瑕道:“你可知你今日此舉,乃是謀逆重罪。”
謝無陵眉心微動了?動,濃長眼睫低垂:“成王敗寇,只要三?殿下登上至高之位,那?便是從龍之功。”
“從龍之功?”
裴瑕嗤了?聲,臉龐稍偏,清清冷冷朝他瞥去一眼:“你且猜一猜,倘若玉娘知曉你是靠著謀逆上位,便是你權柄滔天,我命喪于此,她可愿改嫁于你這個遺臭萬年的亂臣賊子?”
這涼薄語氣?,聽得謝無陵心頭邪火驟起。
手中刀柄也不禁加重了?力?氣?,鋒利刀刃直直陷入裴瑕的脖頸,立刻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裴守真,你可知你這副高高在?上的語氣?有多欠揍?”
謝無陵咬牙:“若不是看在?你對嬌嬌有恩,又是棣哥兒生父的份上,老子真想把你這根舌頭割了?喂狗吃!”
裴瑕聞言,冷笑一聲:“巧了?,我亦想將你這張嘴縫起來,教你從此做個口不能言的啞巴。”
兩個男人視線相對,刀光劍影,殺意愈濃。
最終,裴瑕與二皇子還是被押到三?皇子面前。
謝無陵押著裴瑕要跪,裴瑕背脊挺拔,不跪。
二皇子亦不肯跪,站姿筆直,語重心長地與三?皇子道:“老三?,你我乃是親手足,何至于此?你莫要再執迷不悟,一錯再錯。”
三?皇子冷冷睇他:“都?這個時候了?,何必還惺惺作?態,叫人惡心。”
想了?想,又笑道:“你若愿跪下與我稱臣,我念在?兄弟情誼,也不是不能留你一條性命。”
畢竟弒兄的名聲,的確不大好聽。
二皇子見他毫無半分悔改,端正面龐閃過一抹痛色,哀道:“老三?,你這般作?為,不但?傷了?父皇的心,還傷了?淑母妃的心。”
提到淑妃,三?皇子眼波一閃,但?很快又恢復先前的冷硬:“莫要再與我說這些廢話,我才不吃你這套假仁假義。”
“我數三?個數,倘若你還不肯跪下,便莫怪我這個做弟弟的心狠了?。”
“三?……”
“二……”
三?皇子抬起手,說出最后一個數時,視線看向押著二皇子的隴西節度使侄子何崇文:“一。”
何崇文眉梢一挑,握著劍的手臂肌肉鼓起。
下一刻,只聽“咻”得一聲。
一陣殷紅血光從三?皇子眼前綻開。
倒下之人,卻?不是二皇子,而?是何崇文。
一支不知從暗處而?來的弩箭,直直射穿他的喉嚨。
長刀“哐當”落下,他栽倒在?地,死不瞑目。
溫熱的血濺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一臉。
變故來得太快,不等三?皇子反應,又一支弩箭射了?過來。
這次是射中他的右膝窩,驟然劇痛,他身形栽倒,單膝跪在?了?二皇子面前。
宛若俯首稱臣。
“殿下!”謝無陵驚住,長刀還架在?裴瑕的脖子上,刀口加深。
二皇子見狀,眉頭皺起:“守真。”
裴瑕神色平靜,望向二皇子:“殿下只做你應做之事,我與他的私怨,我自?會處置。”
二皇子心緒復雜,很不贊同。
裴瑕總說他優柔寡斷,可對這個謝無陵,優柔寡斷的分明是他裴守真。
原本第一支箭射向何崇文,第二支箭就該射穿謝無陵的——
可裴瑕懇求他,留謝無陵一命。
“謝無陵,倘若你傷守真半分,我定將你五馬分尸。”二皇子沉臉警告。
話音落下,宮殿四處藏匿的暗衛也如潮水般涌出,在?殿中眾人驚慌的尖叫聲里,無數弩箭如疾風驟雨,咻咻破風,射中那?些銀甲兵將的喉嚨與胸膛。
鮮血染紅銀色鎧甲,宛若雪地盛開一朵朵妖異艷麗的花。
謝無陵在?沖破安禮門時,便覺一切順利得叫人心悸。
可三?皇子已?經殺紅了?眼,且既入皇城,便沒了?回?頭路,哪怕明知前路是深淵,卻?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沒錯。
這是一出,引君入甕。
裴瑕明顯感受到身后男人粗重的呼吸,他垂下眼,淡淡道:“你現下也可選擇殺了?我。”
“你閉嘴!”
謝無陵狠狠咬牙,呼吸粗喘著,猶如困獸般看著隨他們一同進來的將士,一個個地倒下,尸首堆疊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鮮血將腳下鋪陳的紅色地衣染得越發鮮艷。
他心跳如鼓,牢牢握著手中的劍柄,終是沒忍住,啞聲問:“裴守真,為何不殺我?”
裴瑕眼神輕晃了?晃。
這謝無陵,的確是個聰明人。
可惜聰明人跟錯了?主?子,空有滿身才華,卻?無用武之地。
千里馬遇不見伯樂,的確是人生一大憾事。
“我的確是想殺了?你。”
裴瑕目光淡漠地看著龍影衛們將叛軍們一個個處決,看著三?皇子被禁軍押著,送到昭寧帝面前。
他道:“但?我答應了?玉娘,留你一命。”
抵在?脖間的長刀有一瞬僵凝。
裴瑕心下也涌起一陣難抑的恨。
他沒回?頭,但?他知曉此刻的謝無陵,應當得意極了?。
他裴守真的妻子,惦記著他謝無陵的命……
恨意在?胸膛里翻涌著,如冰川水寒,又如烈火灼燒,裴瑕沉沉吐了?兩口氣?,才壓下那?份肆意滋生的恨意。
或者更具體地說,妒意。
他如此嫉妒著謝無陵。
哪怕今日他才是贏家。
“嬌嬌,嬌嬌她……”
謝無陵的喉頭微哽,鼻音不覺也重了?:“她求你了??”
裴瑕終是回?過了?頭。
刀鋒隨著他的動作?,再次碾入傷口,他也不覺疼痛般,只一雙冰潤的黑眸直直看向謝無陵:“我說過,不許這般喚她。”
謝無陵看著他脖間流出的血,咬牙:“老子就這樣喊了?怎么著,你殺了?我吧,干脆殺了?我!”
“你以為我不想?”
“那?你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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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你莫要欺人太甚。”
“裴守真,你莫要得意忘形。”
拿著刀的嚷嚷著有本事殺了?我,被刀架著脖子的咬牙切齒說著別過分。
這場面荒誕又詭異。
滿朝文武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而?上首的昭寧帝見到這動靜,也忍不住蹙起眉頭,問二皇子:“他們二人,有何恩怨?”
二皇子訕訕:“一點私人恩怨。”
昭寧帝又看了?眼謝無陵那?張臉,心頭不悅:“殺了?便是。”
一側的賢妃呼吸一窒。
有心勸阻,卻?又怕引起昭寧帝疑心,到底忍住,只朝二皇子使眼色。
二皇子會意,朝前走了?一步,擋住昭寧帝的視線,斂眸道:“父皇,朝臣們都?還在?,您看老三?這該如何處置?”
昭寧帝的注意力?也由下首那?倆人,轉移到眼前的三?皇子身上。
自?己最寵愛的兒子,而?今滿臉不甘、憤懣、怨恨地望向自?己,昭寧帝那?雙利眼里也浮現一絲悵然哀色。
他嘆息道:“老三?,你實在?叫朕失望。”
三?皇子笑了?:“父皇何時對兒臣有過期望?”
“打從您決定讓司馬縉監國,兒臣便知曉自?身成了?棄子。”
“而?今這一出引君入甕,更是印證了?兒臣的想法。父皇您只需要一個兒子,為了?那?個兒子,我、太子,我們其他人皆是可以丟棄的棋,給人踏腳的石。”
“可兒臣不服,兒臣實在?不服。兒臣哪里比不得司馬縉了??父皇,您明明曾經那?樣寵愛兒臣,兒臣也是真心敬您、愛您,可您為什么棄了?兒臣,選了?司馬縉?是兒臣哪不夠好么,還是兒臣哪不順您的心意了??父皇,兒臣不甘啊……”
昭寧帝凝視著眼前的第三?子,這孩子的眉眼隨了?淑妃,性情又隨了?他幾分。
簡直比太子,還要像他與房淑靜的親生子。
幾個兒子里,他的確也更偏愛這個兒子,也是唯一帶到身邊教養過的兒子。
然而?或許是溺愛太過,教他養得驕縱了?些……
單就儲君而?言,賢妃之子,的確更為穩妥。
裴守真說,為天下計,為百姓計。
又與他說,再像故人,終究不是故人……
這個兒子再喜歡,也終究不是他與房淑靜的骨肉。
于公于私,這大位也不好給了?他。
但?昭寧帝并不會承認,t?他只望著三?皇子,再次嘆了?口氣?:“朕還沒死呢,你就這般心急……”
“且就算真將大位傳給你,你行事如此莽撞,一詐就出手,那?把皇位又如何坐得穩當?”
“還有那?隴西節度使何慚,你當他是個什么善茬,你就敢與他私下來往,此舉與與虎謀皮有何二異?”
“老三?,你別怪父皇算計你,倘若你肯學到你母親一半的審時度勢,又何至于今日?”
三?皇子忽的落下淚來。
再次抬頭,那?雙看向昭寧帝的眼透著一份壓抑著的恨:“我才不要像我母妃那?般懦弱隱忍,一輩子活在?旁人的影子下!我司馬澤便是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轟轟烈烈!”
不等昭寧帝反應,便見三?皇子紅著眼,直直朝龍影衛的刀刃撞去。
“老三?!”
“三?殿下!”
尖刀刺穿了?三?皇子的胸膛,他口中吐出鮮血,眼中也泛著猩紅,死死盯著昭寧帝:“父皇,若有下輩子,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兒子……咳……還有母妃……我母妃……”
他艱難地扭過臉,看向嚇得花容失色的賢妃,喉間一陣腥甜,又吐出一口血:“賢…賢母妃,你別為難我母妃。”
賢妃熱淚滾滾,哽咽道:“傻孩子,你這個傻孩子。”
三?皇子笑了?笑,而?后使出最后一份力?,將身體從刀身拔出。
濃重的鮮血霎時染紅了?金色鎧甲,他仰頭,朝后重重倒去。
充血的雙眼盯著房梁懸掛著的明亮菊紋宮燈,今日是中秋節啊。
闔家團圓的中秋。
十五年前的中秋宮宴,也是這般輝煌明亮。
他無意撞見父皇掐著母妃的脖子,面容猙獰地叫她笑。
她笑了?,父皇又說她笑得不像。
她便繼續笑,直笑到父皇滿意。
父皇喊她淑兒,她笑著迎合,是,臣妾是淑兒。
可這樣父皇還是不滿意,抓著她的頭發厲聲質問,為什么不愛他,為什么背叛他,明明他才是她的夫君……
那?時他尚年幼,被那?場面駭到。
還真以為母親背叛了?父皇。
他覺得母親低賤,對不住父皇,活該被那?般對待。
后來他知道,母親并未背叛父皇,背叛的另有其人。
但?他并未改觀,更覺得母親低賤,都?被這樣對待了?,竟然還能愛著父皇。
她如何,如何就能忍下來呢?
他不能忍。
他忍不了?。
哪怕拼個魚死網破,他也不愿一輩子居于人下。
映入眼中的光一點一點地暗了?。
三?皇子盯著那?點微光,口中呢喃:“母妃……”
若有下輩子,你也別再遇到父皇了?。
【107】
【107】/晉江文學城首發
明?月高懸, 萬籟俱寂,宣平坊沈宅卻無人入眠。
“前后門可都閂好了?讓忠叔帶著阿成阿禮,把前門看好, 能堵門的都堵上?。”
李氏神情肅穆地交代完管家婆子, 又擔心朝窗外看了眼?,嘴里低低念叨:“有大郎守著后院便是, 老爺那副身子骨去了后院也擋不住什么,倒不如在?屋里待著,也省得叫人記掛。”
沈玉嬌站在?榻邊, 給床上?并排熟睡的棣哥兒?、阿瑜、阿瑾都掖好了被角, 又放下層層幔帳, 給孩子們隔絕出一個獨立靜謐的空間,這才緩步走到李氏身側。
“母親, 你都站了一整夜了, 坐下等吧。”
“唉, 我這心里直打鼓, 哪里坐得穩。”
李氏幽幽嘆氣:“好好一個中秋佳節, 外頭說亂就亂,實在?是嚇煞人。”
今日宮宴,沈玉嬌原本要陪裴瑕一同赴宴。
但裴瑕讓她帶著棣哥兒?來宣平坊沈宅, 與她父母兄嫂一同過節。
早上?他這般安排時,沈玉嬌只當他體諒她想與家人共度佳節的心情, 心頭熨帖,欣然應下。
未曾想戌時剛過, 酒酣面熱時, 坊市外忽然傳來一陣噠噠馬蹄聲,轟轟隆隆猶如夏日悶雷。
沈宅的位置靠里, 尚能聽到這般響動,遑論沿街的那些人家。
沈徽當即就派了管家出去察看,不多時就見管家滿臉慌亂跑回來:“外頭來了好多兵,直奔著皇宮的方向去。坊正說情況不妙,叫我等速速歸家,關好門戶,做好防備!”
兵變。
上?一刻還其樂融融有說有笑的席面,下一刻鴉雀無?聲,氣氛凝重。
沈徽在?朝為官多年,很快冷靜下來,叮囑李氏帶著婦孺們去后院,自己則與長子拿了趁手的兵器,嚴守門戶,以防那些無?紀兵匪闖進?來作惡。
如今已近子時,坊市外除了開?始那陣行軍聲外,再無?動靜。
然而越靜,越叫人心慌。
“那些兵將都朝宮里去了,守真他也在?宮里,也不知如今是個什么情況……”
李氏憂心忡忡,刀劍無?眼?,若是女婿有個三?長兩短,那女兒?和年幼的外孫該怎么活。
相較于?李氏的焦灼,沈玉嬌垂著眼?皮,異常的平靜。
她隱約覺著,裴瑕應當知道今夜會出事,這才叫她帶著孩子回到娘家。
倘若他早有謀算,那這場兵變的主角,便只能是三?皇子了。
她雖是內宅婦人,裴瑕也不怎么與她說朝中之事,但二皇子監國這四個月來,不但將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推行了仁政,減免賦稅,朝野內外有目共睹,無?不贊譽。
反觀三?皇子,在?朝中被二皇子處處掣肘,盡顯頹勢。
這場皇子之爭,勝負一目了然。
若沈玉嬌是三?皇子,便也死了心,從?此做個閑散王爺,錦衣玉食,逍遙自在?。
可三?皇子不是沈玉嬌,大?抵皇室子弟血脈里都涌動著對那把寶座的渴望。
一步之遙,誰肯甘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而今他行此等兵變謀逆之事,事發突然,卻并不叫人意?外。
或者說,是二皇子和裴瑕一步步,推著他走上?這一條路——
至于?裴瑕有幾分勝算……
沈玉嬌坐在?榻邊,悄悄攏緊了袍袖下的手。
無?論是裴瑕還是謝無?陵,哪個出事,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結果。
她不怕他們倆人對上?,畢竟裴瑕答應過,會留謝無?陵一條命。而謝無?陵那性子,也定?會為了她留著裴瑕。
怕就怕,兩軍對壘,刀劍無?眼?,萬一有個誤傷……
一想到那可能,沈玉嬌心臟收緊,閉了閉眼?。
天快亮吧。
她想,裴瑕也快回來吧。
等待總是叫人煎熬,直到白?色燭淚厚厚堆疊了幾層,漆黑燈芯燒得都快見底,外頭總算響起了動靜。
“回來了,郎君回來了!”
守在?門口的武婢粗嘎的嗓音難掩歡喜。
屋內一眾丫鬟女使聽到這話,疲累頹靡的精神也都為之一振。
“太?好了,可算回來了。”
“郎君回來了,是不是意?味著外頭太?平了?”
在?床邊守著孩子們的程氏,以及坐在?榻邊支著額頭昏昏欲睡的李氏,聽得這動靜,也都連忙起身。
再看沈玉嬌,已然捉著湘色裙擺,匆匆忙忙朝門口跑去。
程氏緩步走向自家婆母,“一整夜盡是玉娘在?安慰我們,我還當她半點?不怕的。如今看來,她心里也慌著呢。”
李氏撐著桌邊站起,熬到這么晚,雙眼?還有些發黑,緩了口氣才道:“怎能不怕?只她長了年歲,性子也越發沉穩,再不是從?前那個要我們護著的小娘子了。”
不過再堅強的小娘子,也會害怕心慌,這不,守真一回來,可不就不用硬撐了。
李氏特地放慢了腳步,給外頭那對小夫妻留些說話的間隙。
程氏會意?,上?前扶著婆母,也慢慢走。
屋外天色仍是昏冥朦朧,一邊是明?月當空,另一邊魚肚泛白?,隱見霞光。
沈玉嬌快步走到門口,待看到院門前,那道踏著清冷月色而來的頎長身影,她心下松了一口氣。
但很快,另一根心弦又緊繃起來。
她快步迎上?前:“你可算回來了……”
兩人在?庭中碰上?,相對而立,沈玉嬌清楚看到裴瑕脖頸間那道深深血痕,嘴邊的話一時頓住。
裴瑕也清楚看到妻子眼?底那份驚愕與擔憂。
一整夜的疲倦沉悶,在?此刻得到慰藉,煙消云散。
“你脖間這……”
話未說完,裴瑕上?前,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他抱得很緊,沈玉嬌整個人都被摁在?他懷中,耳朵緊貼著他堅實溫熱的胸膛,鼻尖也盈滿獨屬于?他的幽沉檀香氣。
那香氣將她牢牢籠罩著,她大?腦有一瞬空白?,待反應過來,又嗅出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守真阿兄……”她輕輕掙了下。
攬在?肩背的手收得更?緊,男人的頭顱低下,高挺鼻梁貼著她的耳側,沉沉嗓音透著一絲倦啞:“玉娘,結束了。”
沈玉嬌怔了下。
結束了?
是說這場兵變,還是另有他意??
“你…你先松開?我。”
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撲通撲通地響著,叫沈玉嬌的心跳也跟著亂了序t?,她壓低聲音:“這么多人看著呢。”
裴瑕雖不舍這份令人安心的溫軟,但還是松開?懷中妻子。
清澈月光下,那張如玉臉龐又恢復一貫的沉靜。
只有沈玉嬌知道,這具清冷淡然的軀殼下,他的心跳得多么快。
“守真,你可算回來了。”
門后的李氏和程氏見小夫妻松了手,這才迎上?前:“外頭是個什么情況?宮里一切可還好?”
“母親,阿嫂。”
裴瑕斂衽,朝李氏和程氏挹了一禮,道:“三?皇子私通隴西節度使起兵謀逆,現三?皇子與節度使長子何崇文已經伏誅,涉及謀逆一眾叛將也已被拿下。宮中貴人一切皆安,長安各坊也派了金吾衛巡防,搜捕余下逃兵。”
“我回來時,街面清靜,秩序井然,并無?動亂,是以不必太?過緊張。”
聽得三?皇子謀逆,李氏和程氏皆是驚駭不已。
驚駭過后,聽到兵亂已平,也都放下心來,只掩著胸口唏噓道:“怎的就如此膽大?妄為,竟敢逼宮……”
說話間,沈徽父子也匆忙趕來。
裴瑕大?致說了宮中情況,暫時解了他們的憂慮。
沈徽還想多問,但見裴瑕眉宇間的疲色,以及脖間那道凝結的血痕,忙道:“折騰了一夜,大?家也都累了,先回房好好睡一覺,剩下的事明?日再說。”
視線落在?心神不寧的女兒?身上?,沈徽輕咳一聲,緩聲提醒:“玉娘,你記得替守真頸間傷口上?藥。棣哥兒?就留在?這,有我和你母親看顧著,你們去客房歇著吧。”
沈玉嬌有一肚子的話想問裴瑕,聽得父親這般交代,輕輕應了聲:“好。”
裴瑕瞥見她柔婉眉眼?間縈繞的憂慮,薄唇輕抿,與沈家人告辭后,便牽著她回了客房。
房門一闔上?,沈玉嬌喚他:“郎君。”
剩下半句話還未出口,裴瑕轉過身,語氣淡漠:“他還活著。”
沈玉嬌一噎。
同時,另一根緊繃的心弦也松了。
活著就好。
裴瑕已走到桌邊坐下,見她仍怔怔站在?門口,眸色微暗,面上?不顯,只道:“玉娘,傷藥。”
沈玉嬌恍然回過神,握緊手中那瓶丫鬟送來的傷藥,提步上?前:“沐浴后再上?藥吧。”
她在?他面前站定?,視線落向男人修長脖頸上?那道不深不淺的傷痕。
他膚色本就白?,這樣一道傷口,紅艷艷一條痕,突兀到壓根無?法忽視。
“這是怎么弄的?”
纖細指尖猶豫片刻,還是輕撫上?傷側:“有人挾持你?”
裴瑕看著她:“謝無?陵。”
那落在?頸間的指尖微微一顫。
沈玉嬌細眉蹙起,有些不敢相信:“三?皇子不是敗了么?”
裴瑕:“嗯,敗了。”
沈玉嬌:“那怎會……”
“一點?小傷,不妨事。”
裴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在?身側坐下,漆黑眼?眸此刻蘊滿平和的冷靜:“你只須知曉,我應你之事,并未食言。現下,該你履約了。”
“玉娘,從?今往后,你我好好過日子,再也不提那人了可好?”
沈玉嬌喉間一陣艱澀。
桌側薄紗罩燈透出來的暖色燭光,照進?男人深邃的眼?底,宛若月光灑在?夜晚的海面,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藏洶涌。
他靜靜看著她,等著她的回答。
沈玉嬌知道,事到如今,她別無?選擇。
何況,這是她應了他的。
“好。”
她反握住裴瑕的手,扯唇露出個淺笑:“累了一夜了,快去洗沐,回來我給你上?藥。”
裴瑕看著她,默了兩息,也笑了:“嗯,這就去。”
行至門口時,他朝里看了眼?。
他的妻仍坐在?桌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
朦朧燭光籠著她烏黑的發,雪白?的頸,素色的裙衫,恬靜柔美,宛若一座精美玉雕。
他知曉,她此刻在?為另一個男人難過。
說不介意?是假的。
卻也知道沒有那個必要,畢竟經此一回,謝無?陵再無?可能留在?長安。
而他,也會不遺余力地將那人從?她的心里剔除。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定?能碾去那人存在?的痕跡。
對此,裴瑕深信不疑-
元壽二十一年的這場謀逆,自戌時起,到寅時徹底平定?,不過半夜功夫。
起的匆忙,結束的也匆忙,但事后算起賬,三?皇子一黨與隴西節度使九族,抄家的、砍頭的、流放的、下獄的,林林總總,也牽扯了上?萬條性命。
作為三?皇子心腹,謝無?陵理應判處極刑。
昭寧帝也是這么個意?思。
但二皇子記著裴瑕的囑托,還是硬著頭皮,向昭寧帝求情:“這個謝無?陵謀逆不假,但他也是被司馬縉蠱惑,才犯下大?錯。他從?前在?寧州殺過水寇,又為朝廷發現一座金礦,還請父皇開?恩,饒他一條性命,黥面、劓刑、流放皆可……”
“不過一個小小長史,何須你費這般口舌。”
昭寧帝眉間滿是不耐,再次說了那個字:“殺。”
輕飄飄的,如碾死一只螞蟻。
二皇子擦了擦鼻尖冷汗,還想再說,被賢妃一個眼?色制止。
待到母子倆從?紫宸宮退下,二皇子愁眉苦臉:“可我已經應了守真,留他一命的……”
他有些納悶:“我怎么瞧著父皇對這個謝無?陵,好似十分嫌惡?”
賢妃眸光輕閃。
默了片刻,她道:“既你父皇說了要殺,那便殺了吧。”
二皇子啊了聲:“可守真那邊,我怎好食言?”
賢妃看著這老實兒?子,嘆口氣:“那就去問裴守真,他點?子多,你聽聽看,覺得哪個可行就用哪個。”
二皇子聞言,與賢妃行了個禮,便去尋裴守真。
賢妃看著二皇子遠去的背影,好半晌,抬眸示意?身側嬤嬤過來,又在?她耳邊低低吩咐了兩句。
嬤嬤眼?底閃過詫異,看向賢妃:“娘娘……”
賢妃朝她頷首:“不弄清楚,我夜里睡都睡不踏實。”
嬤嬤應了聲是。
主仆倆剛要離了紫宸宮,卻見緋紅余暉斜照的長長宮道上?,一襲黛青色深衣的高髻美人緩步而來。
賢妃愣在?原地,有剎那失神。
“房姐姐……”
她呢喃著,喊出這個多年再未喊過的稱呼。
直到那道窈窕身影行至身前,賢妃回過神,兩道柳眉也蹙起,不悅,更?不解:“你怎的作這副打扮?”
眼?前之人,并非房淑靜,而是照著房淑靜打扮的淑妃。
她本就生得五分像先后,如今又梳著先后常梳的玉螺髻,穿著先后常穿的衣裙,描著一樣的遠山眉,點?著一樣的圣檀心,乍一看便如先后復生一般。
年輕時,賢妃對淑妃這張臉,也心生鄙夷,覺著不過是個贗品罷了,得意?張狂個什么勁兒?。
如今皆成了深宮婦人,她只覺得淑妃生了這樣一張臉,實在?可憐。
而這可憐的婦人,剛失了孩子。
思及此處,賢妃緩了語氣:“陛下說了,老三?作孽,罪不在?你。他不會責罰你,只叫你往后就在?淑華宮靜思休養,無?詔不得出來走動。”
“你回去吧。”賢妃道。
淑妃卻望著她,微微笑了下:“你方才也將我當做她了吧。”
這忽然一句叫賢妃錯愕,待回過神來,她蹙眉:“你什么意?思?”
淑妃沒答,只道:“我想見陛下一面,勞煩你替我通傳一聲。”
賢妃道:“陛下此刻應當不想見你。”
淑妃道:“你未曾通傳,怎知他不想見我。”
賢妃語塞,而后上?前一步,壓低聲音:“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與你逞口舌之快。老三?犯下那等大?罪,陛下火氣未消,你此刻求見,必然討不到好,還是快回去吧……”
說到這,她垂著眼?皮,補了句:“老三?那孩子……閉眼?前還念著你,讓我善待你。”
淑妃纖長的眼?睫顫動了兩下,美眸間也隱約籠上?一絲霧氣。
賢妃嘆道:“同為人母,我知你心頭之痛,也知為人母親,多有難處……”
三?皇子不聽淑妃勸阻,壽安又何曾聽她的教誨?
兒?與女,都是債。
“楊宜蘭,多謝你告知我這些。”
“……”
賢妃怔住。
許久未曾有人這樣喚她了。
少說得有二十年了吧。
淑妃朝她輕笑了笑:“就當幫我一回,替我通傳一聲吧。這輩子,估計也就見這最后一回了。”
不知怎么的,淑妃這般微笑看著她,賢妃心間莫名有些發澀。
是她的錯覺嗎,還是淑妃模仿房姐姐,已模仿得這般爐火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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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笑,實在?是太?像房姐姐了。
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睿王府,房姐姐握著她的手請求:“宜蘭,這府中只有你能幫我了,就當我求你,幫我這一次吧。”
簡直一模一樣。
當年她沒能拒絕房淑靜。
這回,她也沒能拒絕淑妃。
她進?去替淑妃傳了話,昭寧帝的反應,如她想象t?中的一樣,皺著眉頭,說不見。
賢妃極少反駁昭寧帝的話,但這回,她替這多年“夙敵”求了情:“陛下,她說是最后一面了。好歹,她也陪了您這些年……”
昭寧帝靜了許久。
最后,還是松了口:“罷了,讓她進?來。”
到底是寵了這些年的女人。
哪怕是個贗品,也有幾分情。
賢妃屈膝離開?,走出寢殿大?門,她看向廊下靜立的那道素色身影:“陛下讓你進?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淑妃好似并不意?外這個結果。
“多謝。”
她面向賢妃行了個禮,擦肩而過時,她低語道:“我這人一向不愛欠別人,你幫我一回,我也回你一禮。”
賢妃瞇了瞇眼?。
不等她琢磨這話的意?思,淑妃已然提步,隨內侍入了殿。
【108】
【108】/晉江文學城首發
金紅色的霞光一點點灑在紫宸宮碧色琉璃瓦間, 隨著落日?式微,漸漸暗下,宛若一副褪了?色的畫。
賢妃本該離開?的, 但腳步卻如釘在廊下般。
嬤嬤低聲提醒:“娘娘, 時辰不早了?。”
賢妃道:“再等等。”
至于等什么,她也不知道。
只是覺得?心?慌, 好似有?什么東西懸在胸口,晃晃悠悠,叫人惶恐。
不多?時, 門里有?了?動靜。
卻是太監總管馮安走?了?出來, 見著賢妃, 老太監也有?些詫異:“娘娘還?有?事么?”
賢妃溫雅笑了?下:“無事,只是忽然覺著站在此處看落日?, 別有?一番景致。”
說著, 她往那緊闔朱色雕花木門瞥了?眼:“馮總管怎的不在里頭伺候?”
老太監道:“陛下與淑妃娘娘有?要事相談, 命老奴先退下。”
要事。
賢妃嘴角笑意微微一凝, 不知怎的, 腦中陡然想到去年刑部大牢里,錦華服下毒酒時,那張陰惻惻笑著的臉。
她說, 她留了?后手。
難道是指淑妃?
是了?,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自?己未能保下錦華, 以錦華那等睚眥必報的性子,定也不會叫她好過。
思及淑妃進門前的妝扮, 還?有?她那句意味不明的“回你一禮”, 賢妃霎時如墜冰窟,遍體生?寒。
千防萬防, 怎么就這個?節骨眼……疏忽了?!
懊惱的情緒在胸間迅速蔓延,賢妃緊掐掌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對策。
倘若淑妃真的將當年之事告知陛下……
那么,這兩人怕是……
都不能留了?。
眼皮垂下,遮住賢妃眼底起?伏不定的殺意,她攥緊手指,沉下氣等著。
然而直到籠在琉璃瓦上的最后一縷霞光也被濃郁夜色吞沒?,寢殿的門依舊掩著。
這份詭異的靜謐,不僅讓賢妃疑惑,守在門口的總管太監也皺起?眉。
“也到晚膳時辰了?,馮總管進去問問?”賢妃道。
馮安應下,行至門口喚了?一聲:“陛下。”
里頭沒?回應。
于是提高嗓音,又喚了?一聲,“陛下,可要宣晚膳?”
殿內仍是一片沉沉靜寂。
這情況實在太詭異,賢妃一時也顧不上其他?,急急上前,推門而入。
寬敞軒麗的金殿內只燃著零星幾盞燈,空氣中彌漫著冗雜藥材苦澀的龍涎香氣,細聞似乎還?有?一絲鮮血腥膻。
待行至內殿,見著眼前情形,賢妃與馮安等人皆驚駭到失聲。
只見寬大龍床上,衾被凌亂,枕頭落地,昭寧帝直挺挺躺著,雙眼睜大,眼珠爆凸,手指蜷縮,清瘦嶙峋的臉龐呈現一片灰青色。
而一襲黛青色深衣的淑妃趴在榻邊,雙眸緊閉,面色慘白,搭在身?側的雪白腕子上是一道深深刀痕。
大片大片的鮮血染紅她淡色裙擺,血液如蛇,順著腳踏蜿蜒而下,一直沒?入錦織地衣。
“陛下!”馮安驚叫著沖上前。
賢妃也沒?想到,殿內竟是這幅場景。
她踉踉蹌蹌地走?向床邊,馮安已探了?昭寧帝的鼻息,白了?臉色:“沒?…沒?氣了?。”
皇帝死了?。
這個?認知叫賢妃的大腦空了?兩瞬。
但也僅僅兩瞬,她鎮定下來,心?頭更多?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慶幸。
死了?啊。
死就死了?吧。
她淡淡看了?眼床上那死不瞑目的老邁帝王,而后蹲下身?,去看榻邊的淑妃。
伸手探了?鼻息,還?剩一縷氣。
賢妃摁著她的人中:“淑妃,淑妃你醒醒。”
淑妃仍閉著眼。
賢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照理說,她應當就由著淑妃這般死了?的。
可她還?是想問問她,再與她說說話。
于是她繼續掐她的人中,拍著她的臉,啞聲朝她喊:“鄭月容,你醒醒。”
未曾想真喊回了?淑妃半口氣,她眼皮微弱動了?下。
待見著是賢妃,她慘白笑了?。
“你還?笑。”賢妃咬牙:“你是瘋了?嗎?”
“或許吧。”
淑妃已沒?多?少氣,眼皮維持著一條縫,失了?血色的蒼白唇瓣翕動:“錦華……的人,尋到我……”
“回你……回你一禮,往后……你大可安心?……咳,安心?做你的太后……”
“我…累了?……”
好累啊。
想回家,回到安樂坊楊柳巷的鄭宅。
若回到那一年的上巳節,她定不湊熱鬧,去看勞什子錦帳里的胡姬舞。
不看那支舞,便也不會與司馬瑞遇上,虛度這荒唐可笑的大半生?……
拿枕頭悶在昭寧帝臉上的那剎那,第一次親手殺人的淑妃,心?里竟無半分害怕,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她跨坐在他?孱弱干瘦的軀體上,用盡全?力摁著那枚錦枕,看到他?試圖伸手掙扎,聽到他?喉中發出困獸般低啞的嘶吼,她腦中只剩一個?念頭,很快就要結束了?。
多?年前,他?開?啟她此生?的錯誤,而今便由她親手結束這個?錯誤。
“陛下,你真是個?可憐蟲。”
這回換她來凌辱他?,她扮成房淑靜的模樣,美眸彎彎與他?笑道:“她的心?里一直住著別的男人,甚至在你的眼皮底下,與那男人誕下一個?孩子。”
這一回,大抵是她笑得?最像房淑靜的時候了?。
就連那冷漠不屑的眼神,也如出一轍。
昭寧帝一陣恍惚,而后怒不可遏,想起?身?,卻動彈不得?,只漲紅著臉,罵她:“你這賤婦!”
淑妃笑得?更暢快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笑著笑著,她流下淚:“司馬瑞,像你這樣的人,怎配得?到真愛?”
是她瞎了?眼,蒙了?心?,才會真情實意愛過他?。
如今想起?,只覺無比惡心?。
惡心?到她再也不想茍活,只想盡快結束這荒謬可笑的一生?。
“鄭月容,你怎的這般糊涂!”
賢妃哀戚的聲音自?身?側傳來,淑妃想回一句,這是她此生?最清醒最正確的選擇,可她實在太累了?。
完全?沒?了?力氣,眼皮都撐不開?。
卻也無所謂了?,反正這世上已再無任何叫她留戀之物。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靜謐金殿里,淑妃在賢妃的懷中閉了?眼-
當日?夜里,賢妃緊急召來二皇子、丞相與多?名?重臣,商討此事。
皇帝被寵妃用枕頭悶死,這事傳揚出去,實是天大的丑聞。
一番商討至天明,眾人決定暫瞞昭寧帝死訊。
只對外宣稱皇帝病重,又過了?兩日?,才宣告天下,昭寧帝突發惡疾,不治而亡。
淑妃鄭氏悲慟不已,割腕殉情,追隨先帝而去。
先帝駕崩,新帝當立。
東宮太子自?請廢黜,與群臣一起?擁立二皇子司馬縉。
司馬縉推辭再三,最后含淚接過玉璽,在群臣山呼萬歲聲中,登上那至高之位。
九月底,司馬縉改年號元壽為淳慶。
淳慶元年十月,舊太子司馬昱封作安王,搬出東宮,賜居永興坊親王府邸。
新帝登基,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其中一道圣旨送到刑部重牢,特赦了?涉及昌王謀反案的副將,謝無陵。
宣旨之人,是新任丞相裴瑕。
典獄長走?在前頭,畢恭畢敬領著這位新貴朝監舍走?去:“裴相公,您當心?地上滑。”
謝無陵身?手好,當初在太極殿被拿下時,昭寧帝特地交代,有?功夫在身?的叛將都關進水牢。
秋意寒涼,水牢潮濕,日?日?夜夜泡在其中,手腳都潰爛生?膿,便是再好的功夫也能廢了?。
裴瑕在昏暗陰寒的水牢中見到謝無陵時,那人已不復從前的張狂意氣。
他?整個?人被吊在半空中,烏發凌亂的腦袋,半死不活地垂著,腰部以下浸沒?在一片渾濁污水之中。
粗大的雙腕間已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肉模糊的,一時都分不清是麻繩里長出血肉,還?是血肉里生?出麻繩。
他?身?上還?穿著被擒之日?的那件紅色里袍。
連日?拷打受刑,紅袍已破爛不堪,裂開?的布料之t?下,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
新傷疊舊傷,深傷疊淺痕,渾身?近乎無一塊好肉,實在是狼狽至極。
裴瑕一襲緋紫官袍,站在燈火明亮處,看著水牢中了?無生?氣的男人,心?里卻無半分快意。
他?只是慶幸。
還?好沒?叫玉娘瞧見這人的模樣,不然,她定要傷心?,也更難忘記。
想到妻子,裴瑕眸色柔緩。
沒?了?謝無陵的打擾,他?與玉娘的日?子變得?平靜祥和,夫妻間溫情親近,雖稱不上蜜里調油,卻也算得?上和睦融洽。
再加之新帝即位,擢升他?為丞相,年方二十五便成了?一品重臣,這份隆寵,一時叫他?成為長安城里最為春風得?意、風光無兩的存在。
典獄長有?意奉承貴人,見水里的謝無陵還?在昏睡,不禁粗著嗓門斥道:“別睡了?,快醒一醒——”
喊了?兩嗓子見沒?反應,又從腰間解下鞭子,抬手便要抽去:“你這混賬東西,是死了?不成?”
鞭子還?未甩出,手腕便被扼住。
典獄長一怔,回過臉便對上一雙清冷如冰的黑眸。
那一眼涼沁沁的,直教?人背脊都發顫,牢頭戰戰兢兢:“裴…裴相公?”
“出去。”
裴瑕甩開?他?的手,又從袖中掏出塊潔凈的帕子,慢條斯理擦著清瘦長指。
典獄長見狀,半點不敢耽擱:“是…是,卑職這就出去。”
水牢里很快又恢復開?始的靜謐,一灘死水般。
裴瑕手持圣旨,朝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凝視著水里的男人:“謝無陵。”
他?聲線疏冷,不疾不徐:“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你也在赦免之列。待我宣完這道旨,你也可以出去了?。”
良久,水中之人才后知后覺般有?了?反應。
水聲淅瀝,鐵鎖嘩啦,謝無陵緩緩抬起?頭。
隨著動作,勒在腕間的麻繩似乎收得?更緊,深陷入血肉里,周遭皮膚激起?一片緋紅。
他?卻不覺痛般,撩起?眼皮,看向燈火明亮處的男人。
紫袍金帶,面如冠玉,當真是芝蘭玉樹,清貴無雙。
“紫袍……”
謝無陵扯了?下唇角,蒼白消瘦的臉龐露出個?懶散笑意:“又升官了?啊。”
這一笑,那種熟悉的反感霎時涌上心?頭。
裴瑕眉心?輕折,語氣冷淡:“這會兒還?能笑出來,看來你的骨頭比我想象的還?要硬。”
謝無陵懶洋洋仰著腦袋,明明渾身?酸疼麻痹得?厲害,嘴角的弧度卻咧得?更大:“那必須的啊。”
“我這人沒?什么長處,就是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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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不信咱比一比,我定比你活得?長。”
裴瑕道:“我若想殺你,隨時都可以。”
“那你殺唄。”
謝無陵斜著眼,滿不在乎:“那日?在皇宮里,又不是沒?給你機會。”
“我說過,我應了?玉娘,留你一命。”
裴瑕面無表情,道:“我不會對她食言。”
謝無陵聽他?提起?沈玉嬌,狹眸中似有?星光輕閃,不過轉瞬,那份柔意斂起?,他?仍是那副懶散恣意的模樣,直直看向裴瑕:“到底是不想對她食言,還?是怕殺了?我,她會惦記我一輩子?”
裴瑕眸色驟暗。
謝無陵見狀,笑得?更暢快了?:“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啊?”
反正換做是他?,定也不會殺了?裴瑕。
畢竟死者為大,活人再怎么比,終是越不過那死了?的。
裴瑕也不欲與他?爭辯這些,拿出黃帛圣旨,不帶情緒地宣了?。
末了?,他?攏起?圣旨,望向被流放北地的謝無陵:“日?后,你與我們兩不相欠,再無瓜葛。”
這個?“我們”落在謝無陵耳中無比刺耳,他?忍不住譏諷:“我與嬌嬌的糾葛,與你有?何干系?”
裴瑕長指攏了?攏。
霎時間有?些后悔沒?留下典獄長那根鞭子,抽爛謝無陵這張不知死活的破嘴。
“我的耐心?有?限。”
裴瑕冷淡視之:“日?后你有?多?遠滾多?遠,再踏入長安一步,我必親手殺你。”
“嘖。”
謝無陵上揚的眼尾挑了?挑:“可惜水牢里的水太濁,不然你真該照一照你如今的模樣。如切如琢的河東君子,私下里竟是這么個?丑陋妒夫,若是被嬌嬌瞧見你這嘴臉,你說她可還?會敬你、愛你?”@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下頜不覺繃緊,再次垂眸,冷笑:“說人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模樣吧。”
語畢,他?也不再與他?廢話,緋紫袍袖輕拂,轉身?便離了?這陰暗腐臭的水牢。
水牢正上,是一口以鐵網交錯封上的天井。
若是下雨,雨水正好落在池中,省了?換水的力氣。至于犯人會不會淋雨染病——
都進水牢泡著了?,哪個?還?在乎這些。
當獄卒窸窸窣窣過來幫謝無陵解開?繩索時,謝無陵仰起?頭,望著天井之外的那輪明月。
皎潔明亮,周圍淡淡暈開?一圈青白色的朦朧月華。
他?怔怔望著那被鐵網攔成一塊塊的月亮,皸裂的薄唇輕動:“我不會放棄的。”
不會。
絕對不會。
【109】
【109】/晉江文學城首發
是日夜里, 月清風朗。
裴瑕沐浴后,先去隔壁房里看了眼棣哥兒。
見床榻上的小小孩子睡得正香,圓圓小臉透著康健的紅暈, 他眉間也染上幾分慈父的溫藹。
孩子長起?來很快, 轉眼已一歲半,會走會跳, 還會追在他和玉娘身后喊爹爹、阿娘。
他彎下腰,給?孩子掖了掖被角,這才放下霧青色的輕羅床帳, 緩步回了房。
夜已深了, 沈玉嬌持家節儉, 夜里并不燃著太多?燈燭,只四周各留兩盞, 足夠照明?便可。
待裴瑕繞過那扇八尺高?的檀木屏風, 入目便見那道坐在梳妝臺前的纖麗身影。
她穿著牙白色褻衣, 肩頭隨意披了件黛藍色衫子, 一頭如瀑如緞的烏發逶逶垂在身后, 窄腰在發間若隱若現?。
聽得屏風那邊的動靜,她回頭看來一眼,見是裴瑕, 微微笑了:“去看過孩子了?”
昏朦燭光下,她笑容溫婉, 叫人心安。
裴瑕嗯了聲,提步上前:“他睡得很香, 還打?著小呼嚕。”
“大?抵是午后, 阿瑜和阿瑾帶著他在院子里瘋玩,累著了。”
沈玉嬌手中?牙篦沾著香露, 不緊不慢地梳著發:“今日你晚歸,他睡下前還問起?你,爹爹怎么天黑了沒回來,是不是被妖怪捉走了?我哄了好半晌,他才肯睡,實在纏人得緊。”
“他這么小,知道什么是妖怪?”
裴瑕已走到她身側,從銅鏡里望見兩人的身影,大?掌搭在她肩頭,彎下腰,鏡里便出現?他們相依的臉龐。
沈玉嬌道:“應當是聽阿瑜說的,她現?下正是好奇的年紀,總纏著我阿嫂給?她講故事才肯睡。”
小侄女阿瑜已經開蒙,能?識字能?背詩,平日里阿瑾和棣哥兒?就愛跟在姐姐屁股后頭,像兩個甩不掉的小尾巴。
“那再過兩年,也輪到我們給?孩子講故事了。”
裴瑕漫不經心地說,視線始終望著鏡中?兩人的模樣。
黃澄澄的銅鏡里,男子劍眉星眸,挺鼻薄唇,女子蛾眉杏眼,膚若桃花,當真是天造地設的良配。
沈玉嬌自然也察覺到裴瑕凝視鏡中?的目光。
他停得太久,仿佛沉溺其中?。
從那場宮變之后,他的心思好似愈發深沉,對旁人倒還是一貫的澹然平和,但私下與她相處,細枝末節間總透出些過分的占有欲。
譬如現?下,他接過她手中?牙篦,替她梳著發,忽而提議:“待下回休沐,尋個畫師入府,給?你我作幅畫如何?”
沈玉嬌怔了下:“你丹青妙筆,何須另尋畫師?”@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近兩年也畫了不少人物畫,畫中?之人無一例外?,都是她。
無論春日賞花、夏日下棋、秋日打?盹、冬日賞雪,種種模樣,皆入他的畫筆,惟妙惟肖,秀美靈動。
她曾提議將?棣哥兒?也一同入畫,都被他拒絕了,說是不擅畫孩童。
沈玉嬌知道這就是借口,大?人都能?畫,那么丁點大?的孩子怎么畫不成。
卻也不好多?說,他不畫,她就自己畫。
雖說沒他畫的好,但閑來無事翻一翻,倒也別有一番生?趣。
“我不擅自畫。”
裴瑕替妻子梳著頭發:“且你我一同入畫,叫旁人來作,更?為明?了。”
不過一件小事,沈玉嬌倒無所謂,“你安排便是。”
又看了眼天色:“不早了。”
“還有最后一綹。”
修長掌心握著那一綹柔順烏發,裴瑕慢慢梳著,倏地出聲道:“陛下下了赦旨,免那人死罪,改為流放。”
他說這話時,視線始終看向鏡中?。
果不其然,他看到妻子輕顫的眼睫。
她垂下眼,很t?輕地嗯了聲:“多?謝你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玉娘糊涂了。”
裴瑕握著她的發:“你我夫妻,何須為個外?人道謝。”
沈玉嬌默了瞬:“以?后不說了。”
稍頓,又問了句:“流放至何地?”
裴瑕眼波輕動。
說起?流放之地,他本想著謝無陵生?于江南,那便往南邊送,黔州、嶺南、瓊州皆可。
但沒想到淳慶帝卻將?謝無陵配去了燕北。
燕北苦寒地,氣候干燥冷冽,一年里有半年積雪覆蓋,剩下半年則是無休止的異族侵擾。
盡管有燕王鎮守北境,戎狄不敢大?規模進攻,但一些偷偷摸摸的小摩擦卻未曾斷過,隔三差五就得出兵打?一頓。
被流放燕北的罪犯,大?多?做些修城池、挖戰壕、修葺兵器戰甲之類的苦役,雖無嶺南瓊州的瘴氣困擾,但天寒地凍、風霜雪寒,也十分艱苦。
裴瑕并不瞞沈玉嬌,薄唇輕動:“燕州,無詔終生?不得入長安。”
沈玉嬌靜了下來。
她其實還有許多?的問題,譬如他這一月在獄中?可還好,流放之日定在何時,可否給?他備些金銀細軟……哪怕送件棉衣也好。
可她知道,不能?再問。
謀逆大?罪,裴瑕能?替他求下一條命,已是仁至義盡。
“那平安,我們可能?接回府中??”沈玉嬌問。
“你我給?不了他一個安穩的家,謝無陵也不能?。我已尋到一戶合適的人家,那戶男主?人外?出做活時,傷了子孫根,不能?有子嗣。夫妻倆感情深,一直想抱個孩子撫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嗓音徐徐:“我見過他們夫婦,都是老實本分之人。他們見著棣哥兒?,也很是喜歡。我想著趁孩子年紀小,尚不記事,叫他們抱回去養。”
稍頓:“當然,你若想抱回府中?養著也行。”
想到這個孩子,沈玉嬌心底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打?從接過那孩子的一刻,她所求也不過能?給?孩子一個安穩踏實的家,讓他能?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安長大?。
誰知后來竟生?出這么多?事端,連帶著那孩子也跟著顛沛流離。
忖度片刻,她又問了裴瑕那對夫妻的一些細節。
知道那對夫妻都是在裴氏手下做活,且裴瑕有意安排他們搬去洛陽,換個環境,帶著孩子重?新生?活。
沈玉嬌終是點了頭:“那就照你說的辦吧。”
裴瑕寬慰道:“放心,每隔些時日,我會派人去看孩子。日后你我回洛陽,也能?親自去探望。”
提到回洛陽,沈玉嬌心底又是一陣悵然。
時隔兩年,與王氏的恩怨,也隨著時間與距離漸漸沉淀。
最近一封家書里,裴府二老爺讓裴瑕今年務必回趟老家,一來看望寡母王氏,二來也得給?棣哥兒?上族譜。
裴瑕有意帶棣哥兒?回去,至于妻子回不回,全隨她的心意。
沈玉嬌也沒想好回不回。
母親李氏還在氣惱王氏的涼薄,叫她別回。
舅母程氏隔了一年氣消了許多?,覺著沈玉嬌作為宗婦,于情于理也該回去一趟,免得叫外?人說閑話。
沈玉嬌想著離過年還有兩個月,便且拖著,到時候再定。
夫妻倆商定好平安的去處,便熄了燈,一同上床歇息。
秋香色的幔帳放下來,將?這雕花架子床隔絕成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周遭靜下來,沈玉嬌躺在床上,卻無睡意,腦中?想著王氏、平安,還有……謝無陵。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在獄中?可還好?
官職被奪,家產被抄,他在長安又無親無故,這個時候,連個給?他疏通打?點的人都沒有……
她越想越覺酸楚,又忍不住生?出一陣責怪。
怪自己在金陵分別時不該親他,也怪謝無陵死心眼一根筋,如何就那樣執迷不悟,膽大?包天。
思緒紛亂間,裴瑕翻過身,將?她攬入懷中?。
攬在肩背與腰身的長臂很緊很緊,緊到她的注意力都轉移到身前這具溫熱堅實的身軀上。
她的臉悶在他懷中?:“郎君,太緊了……”
裴瑕聲線平靜:“是你的心,太亂了。”
沈玉嬌啞口無言。
在裴瑕面前,她幾乎成了個琉璃做的透明?人,什么心思都瞞不過他那雙利眼。
唇瓣翕動兩下,她嗓音艱澀:“對不住。”
“不必抱歉。”
裴瑕頭顱低下,下頜蹭了蹭她柔軟的額:“時日還長著,不急于一時。”
沈玉嬌沒說話。
直到他的唇,沿著她的頰邊一點點往下落。
如一片輕柔的羽毛,細細落在眼角,又如對待珍寶般,吻過她的鼻尖、唇瓣……
溫柔中?又透著一陣強勢,不知不覺中?,她的身子好似浸入一池溫潤水中?,隨之融化。
他的索吻克制著,并未太深,明?明?身體灼燙得厲害,察覺到她顫抖的眼皮,還是停了下來。
“好玉娘,多?看看我。”
晦暗不明?的帷帳中?,裴瑕牽著她的手,隔著一層單薄褻衣,放在他的心口處,微啞地呢喃:“裴守真的心在你手中?了。”
“它不比旁人的差,真的。”
沈玉嬌的手掌抵著男人的胸膛,那心臟的跳動那樣的劇烈。
咚咚咚咚,隔著掌心皮膚傳遞著強勁力道,一聲又一聲敲擊著她的耳膜,叫她不覺有些慌神,想抽回手。
裴瑕眸色微暗,再次吻了上來:“玉娘。”
過往那些敦倫,他已熟練掌握了她身體敏口感的每一處,亦知如何叫她愉悅。
羽毛般的吻再次輕柔落下,自上而下,不疾不徐地吻過瑩瑩玉團、纖細腰腹、最后裙衫撥開,落在那處。
沈玉嬌的理智逐漸被撩撥得分崩離析,驚覺薄唇覆上,夾緊雙蹆:“不…不行……”
阻擋的手腕被男人的大?掌牢牢叩住,他似是吃醉酒般,餳眼看著她,克制與慾念冗雜為一種勾人心扉的風流:“無妨,很美。”
是美不美的問題么,分明?是……
沈玉嬌整個人都蜷了起?來,雙頰燒得滾燙。
腦子覺得荒唐,可身子在男人的唇齒與長指下,逐漸背叛了理智。
意識變得模糊,她隨著他在繾綣春色間沉淪。
快到臨界時,他牢牢握住她的月腰,熾熱的呼吸如數灑在她的耳側:“玉娘,把你的心,給?我可好?”
沈玉嬌雙頰盡是潮潤緋紅,閉著眼,沒出聲。
裴瑕卻一反常態地固執,像是非要得到答案般,俯于她的耳側,又問了一遍。
沈玉嬌實在有些受不住他這般纏磨,終是睜開了眼。
幔帳縫隙間微微照進的燭光里,她看到男人直勾勾看著她。
那眼神無比攝人,深幽眸子里毫不掩此刻炙熱的慾念:“玉娘……”
沈玉嬌眸光輕閃,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抬手摟住裴瑕的脖子。
在他驚詫的目光里,她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下一刻,堵住了他的唇。
男人身軀微震,不過一瞬,大?掌托著她的后腦勺,加深了吻-
十月初,草木搖落,空氣中?已有金風肅殺之感。
灞橋長亭外?,前往燕北之地的一批犯人脖間帶鎖,手腳帶枷,排成兩隊站在路邊。
出發前,解差們會在此歇息一盞茶功夫。
說是歇息,也是給?犯人家屬們一個送別的機會,他們也能?借機撈點油水,一舉兩得。
“兒?啊,我的兒?。你此去北地,可千萬要保重?身體啊。”
“母親恕兒?子不孝,無法再與您跟前盡孝。”
這是老母親來送兒?子的。
“嗚嗚嗚郎君,你這一去,我和孩兒?們該怎么辦啊……”
“姿娘,若是…若是遇到對你好的,你便改嫁了吧。”
這是妻子來送丈夫的。
“陳兄弟,此次一別,下次再見不知何時,萬望珍重?。”
“周兄你也多?多?珍重?……”
這是好友來告別的。
長亭外?,男女老少,青壯婦孺,拖家帶口的,兩三結伴的,幾乎每個犯人面前都有送別的親友。
唯獨謝無陵一人,坐在亭子旁的老樹根,嘴里叼著根草,耷著腦袋,盯著雙腳之間的鎖鏈。
不聲不響,孑然一身。
負責押解的解差瞧見了,晃悠著溜達到他面前,問:“你就沒個親朋好友的?”
謝無陵抬起?眼,嘴角輕扯,一臉無所謂的笑:“我并非長安人士,沒親沒故不是很正常?再說了,差爺又不是不知我犯得什么事,這節骨眼,誰還敢來沾邊?”
昨日這解差從刑部大?牢領犯人時,哪怕都穿著破爛臟污的粗布囚衣,目光瞬間被這氣度不凡的年輕男人所吸引。
他形貌昳麗,猶如鶴立雞群,格外?打?眼。
解差心里還納悶,這般不俗的郎君是犯了什么事,竟要流放北地?
問過之后,方知這人竟是昌王謀逆案的從犯。
嘖嘖,可是不得了。
人總是會被美好事物吸引,無論男女,如今見著這美男子形單影只,解差也生?出幾分憐憫t?。
“進亭子里,我給?你拿杯酒喝?”
謝無陵聞言,濃眉一挑,倒是半點不忸怩:“那敢情好,多?謝老哥了。”
他起?身便隨著這解差進亭。
忽的遠處一陣疾行馬蹄聲響起?。
雖知不可能?,但謝無陵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
萬一呢。
萬一她……能?再看他一眼。
然而,期望再次落空。
來的是三位勁裝騎馬的男人,具體來說,兩個成年男人,一個半大?少年。
當那為首的高?馬尾少年翻身下馬,快步朝亭中?走來時,謝無陵黑眸輕瞇。
似乎有點眼熟?
待那人走近之后,謝無陵驚詫:“小世子?”
來者正是定南侯府的小世子,霍云章。
一年半過去,當日那壞脾氣小孩長高?了些,在侯府養著,皮膚也白了,身形也逐漸有了少年模樣。
見著眼前謝無陵,霍云章一時都不敢認。
一張清秀臉龐變了又變,最后兩道眉頭緊緊擰著:“你怎么變成了這幅鬼樣子?”
一開口,還是熟悉的欠揍調調。
也將?兩人又拉回從前相處時的隨行自在。
“屬下拜見世子。”
謝無陵朝霍云章行了個禮,再次抬眼,眉眼彎彎:“謀逆大?罪,還活著就不錯了。”
“虧你還笑得出來。”
霍云章沒好氣哼了聲:“我早就與你說過,昌王并非良主?,你就是豬油蒙了心,死活不聽。現?在好了,弄成這樣……”
一句“活該”到了嘴邊,視線掃過謝無陵腳踝與手腕潰爛的皮膚和傷痕,到底還是咽了下去。
“罷了,再說那些也無用。”霍云章無奈嘆氣。
謝無陵見著這小少年,年紀輕輕,卻一副少年老成的憂心模樣,不禁好笑:“許久未見,小世子還真是愈發穩重?了。”
“你別以?為我聽不出你在笑話我。”
“小世子怎可這樣想屬下?”
謝無陵道:“我如今到了這個人厭鬼嫌的地步,你還愿送我這舊將?一回,我心里別提多?感激了。”
霍云章瞟他一眼,見他雖還是那副混不吝的笑模樣,但目光中?的誠懇灼灼明?亮,不住又嘆了口氣。
這個謝無陵啊。
實在是……可惜了。
若非家書送去寧州耗費時日,來不及等?祖父的回復,自己今日本是不該來的。
“你隨我過來。”霍云章道。
謝無陵看一眼解差:“老哥,這位是定南侯府世子。”
長安城中?誰能?不知定南侯霍家?又有誰不知霍府唯一的寶貝獨苗霍小世子。
亭中?解差們立刻要行禮。
霍云章不耐煩這些繁瑣,背著手自顧自走去一旁。
解差們自也不敢攔著,由著謝無陵跟過去。
二人走到亭后,謝無陵道:“不知小世子還有何吩咐?”
霍云章抿了抿唇,而后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咕噥道:“我也不知有沒有用,總之先拿著吧。”
謝無陵接過,打?開掃了眼。
是一封給?燕王司馬奕的引薦信。
“我祖父與燕王有些舊交情,本來想叫我祖父替你寫兩句話美言的,但寧州太遠,來不及。”
小少年白皙的臉龐有些窘迫的紅:“這信是我昨日寫的……不過我從未見過燕王,燕王也從未見過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給?我這小輩一點薄面。反正你試試吧,上頭有我霍家的印,作不得偽,他一看便知。”
倘若,謝無陵有機會見到燕王的話。
謝無陵拿著這封信,眉心動了動。
他知曉霍云章年紀尚小,在寧州被霍將?軍管,在長安有霍老夫人管,能?做的也就這些。
但這份善意,足以?叫他銘記。
“謝無陵拜謝小世子。”
他往后退一步,斂袖彎腰,端正行了一禮。
這樣正經嚴肅,霍云章還怪不適應,連忙擺手:“行了行了,你別與我來這套,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謝無陵直起?身,笑了:“得,反正你這份好意,我記著了。”
霍云章本還想交代兩句,但一盞茶的功夫到了,解差們已在那邊趕人。
他雖是侯府世子,也不好亂了規矩。
于是他斂眸正色,朝謝無陵抱拳:“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1]
“謝阿叔,一路珍重?。”
突然就升了輩分,謝無陵渾身不自在,但或許是此生?最后一面,也沒反駁,抬手回了一禮:“小世子也珍重?。”
蒼茫的郊野無邊遼闊,道路兩側的蘆葦黍稷盡染一片枯黃秋色。
灞橋茶鋪旁,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一棵火紅的柿子樹下。
望著那漸行漸遠的押解隊伍,掀起?寶藍色車簾的纖白手指緩緩落下。
“回吧。”
往后山高?水遠,各自珍重?。
【110】
【110】/晉江文學城首發
時光荏苒, 白駒過隙,轉眼新帝登基已三年。
這三年來,淳慶帝勵精圖治, 勤于政務, 始終堅持經筵與日講,又虛心?納諫, 廣開言路。
在丞相裴瑕的諫言下,洗刷積弊,清除蠹蟲, 登基第二年便鏟除了應國公孫尚, 抄沒?孫家巨額家產, 又平反了昭寧帝在位時的多樁舊案冤案。
一時間,國庫充盈, 朝堂氣象為之?一新。
百姓們?也紛紛贊譽淳慶帝與裴丞相乃是齊桓公和管仲一般, 可?開萬世太?平的明君賢臣, 還編了許多稱贊明君賢臣的佳話故事。
然而一個?平靜的夏日午后, 這對世人贊譽的君臣, 卻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
“朕已替你岳父一家平反冤案,官復原職,又封你妻為一品誥命, 賜錦袍花冠,享俸祿榮華, 難道這些還不夠彌補壽安當年的過錯么?為何你定要如此咄咄逼人,非得取她的性命。她都?遠嫁南詔了, 這些年也不在長安, 礙不著?你們?夫妻,且她如今已為人母, 你哪怕看在那無辜幼子的份上,饒她一命怎么了?”
龍椅上的淳慶帝濃眉緊擰,端正臉龐漲紅一片,也不知是五月天氣太?過悶熱,還是太?過惱怒。
今日收到?南詔送來的喜訊,得知壽安年初順利誕下一子,他榮升舅父,心?里本無比歡喜著?。
哪知到?了慈寧宮,楊太?后卻道:“三年之?期將至,也是時候派人去?取壽安性命了。”
淳慶帝的笑容當即僵在了臉上,難以置信地看向楊太?后。
妹妹當母親的喜訊才將傳來,母后竟說要殺了她?
楊太?后知道這兒子一向寬厚,何況壽安是他同?父同?母、一同?長大的親妹妹。
或許幾年前,淳慶帝對壽安所做之?惡,的確憤怒不已,痛心?疾首。
但?時間能改變許多東西?。
譬如仇恨,譬如人心?。
當年的憤怒漸漸淡去?,隨之?留下的更?多是兄妹間的美好回憶——
畢竟楊太?后和淳慶帝皆是真心?疼愛過壽安這個?小女兒、小妹妹。
“這是我答應裴守真的。”
楊太?后端坐在榻邊,當了三年太?后,她威嚴更?甚,心?態卻愈發平和:“那年錦華毒發身亡,臨死時也不忘挑撥離間,于是我允諾裴守真,會以壽安之?命,給他一個?交代。這些年,他輔佐你可?謂是盡心?盡力,挑不出半點錯。如今也到?我們?踐諾的時候了。”
淳慶帝坐在原處,心?頭震驚不已。
母后是如何輕飄飄的,就將壽安的性命舍了出去??
淳慶帝面色難堪:“母后與守真做下此等約定,為何從未與兒子說過?”
“你一向心?軟,又與壽安感情深厚,若告訴你,你必然不忍。”
楊太?后瞥他一眼:“這惡人便由我來當好了,終歸她是我肚里出來的,我予她一條命,如今收回來,她便是怨我怪我,我也認了。”
淳慶帝:“母后,她可?是您的親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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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太?后眸光輕閃,掌心?的南紅珠串轉了兩圈,才低低道:“你以為我不心?疼么?她是我十月懷胎含辛茹苦生下來的孩子,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如今要舍了她,我只會比你更?疼,比你更?不舍。”
“可?又有何辦法?誰叫她不爭氣,放著?好日子不過,非去?作惡!我生了她、養了她,難道還能管她一輩子么?”
一想?到?壽安,楊太?后心?口就疼,那種感情實在復雜。
無法絕對的恨,又無法絕對的愛,亦或是,愛得越深,恨便愈痛。
為何偏偏那么傻?為何偏偏作死?為何就受了錦華那毒婦的誘騙?作為皇室公主,她明明有一條勝過天底下萬千女子的人生道路,為什么偏要自毀前程?
她想?不通,無數個?日夜都?想?不通。
想?到?惱恨時,甚至生出將錦華挖出來挫骨揚灰的念頭。
可?楊太?后也明白,若壽安本心?純善,便是錦華說破了嘴皮子,也誘不了她作惡。
善與惡,皆由自己,怨不得旁人。
“總歸我已應了裴守真,金口玉言,萬不能改了。”楊太?后重?重?閉上眼。t?
“守真不是那等不講理之?人,且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沒?準他這會兒氣也消了。”
淳慶帝起身,道:“兒子去?勸勸守真,只要他肯饒壽安一條性命,朕可?以再多給他一些補償。”
看著?皇帝匆匆離去?的背影,楊太?后欲言又止。
身旁的嬤嬤道:“太?后,您就讓陛下去?吧,萬一勸動了呢。”
楊太?后苦笑:“你當誰都?像縉兒那般心?軟?那裴守真瞧著?斯文溫雅,可?他當年連寡母都?能撂在洛陽不管不顧,何況壽安與他非親非故,又蓄謀害死他妻兒……他若是個?貪財好色的,縉兒以利誘之?,沒?準還能成。可?他那人……”
這些年,裴瑕與他夫人是長安城里出了名的恩愛夫婦。
只要不在朝中,倆人婦唱夫隨,成雙入對,那份濃情蜜意,當真是羨煞旁人。
楊太?后也算看出來,裴守真那人并非無欲無求。
只他所求所欲,皆是他那位夫人。
“罷了,試試就試試吧。
楊太?后雖不抱期望,但?還是存著?一絲僥幸。
萬一裴守真肯松口,女兒這條命也就保下來了。
作為母親,她自是盼著?女兒活下來,何況壽安才剛做了母親。
“守真,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應當知曉孩子失去?母親有多可?憐。”
紫宸殿內,淳慶帝好言好語地勸著?裴守真。
想?他堂堂帝王,愿意放下身段,這般“哄著?”、“求著?”一位臣子,已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寬厚賢君。
可?堂下那緋紫金帶官袍的年輕重?臣,俊秀臉龐仍一片淡漠,連著?語氣也無比清冷:“陛下此言,也正是臣想?問的。難道壽安殿下不知失去?母親的孩子有多可?憐?”
“同?為女子,她應當更?明白婦人生產時的兇險,可?她卻挑著?那個?時機,對臣妻狠下毒手。”
“若非臣妻福澤深厚,怕是早已命喪產床,魂歸九天,臣也從那日起變成了鰥夫,臣之?幼子也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陛下如今口口聲?聲?勸我寬宥壽安殿下,當初又有誰勸一勸她莫要行?那等陰鷙歹毒之?行??”
他字字鏗鏘,望向上首的目光堅定沉靜,不卑不亢。
淳慶帝一時噎住。
這事于理,他的確理虧。
可?…可?他是君,裴守真是臣!
君臣有別,尊卑有分,這裴守真怎么就不肯聽他的話?順從他的意思呢?
淳慶帝只覺再沒?哪個?皇帝做的像他這般憋屈。
想?他父皇坐在這把龍椅上時,哪個?臣子敢這般與父皇說話?
那沈文正公是父皇的老師又如何,他膽敢忤逆君父,照樣摘了他的頂戴烏紗,將他趕出朝廷。
而且,當年裴守真在父皇身邊時,也不敢這般大膽放肆啊。
還是自己太?心?軟了。
對裴守真存了好些情誼,這三年又對他事事遵從,萬分重?用?,這才縱得他這般無禮。
淳慶帝心?思轉了幾轉,越想?越覺得堂中之?人簡直是恃寵而驕,堪稱狂悖。
相識六年,淳慶帝第一次對裴瑕沉下了臉,放了狠話:“若朕一定要保下壽安的性命呢?”
話音落下,金殿之?中霎時靜可?聞針。
這份靜,叫淳慶帝驀得心?慌,又有點后悔。
可?他如今是皇帝,哪怕后悔,也不能在臣子面前顯露,只沉著?一口氣,繼續板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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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隔空對視,一向和睦的倆人,此刻針鋒相對,硝煙彌漫。
良久,裴瑕垂首:“陛下乃是天下之?主,萬民生死皆在您手中。您若定要食言,那臣也無可?奈何。只是臣先前也與太?后說過,此等情況,臣便再也無法效忠陛下。”
他斂衽抬袖,朝上一拜:“裴瑕才疏學淺,不堪重?任,今日自請辭官,回聞喜退隱山林,以終天年。如今天下已定,朝廷人才濟濟,丞相一職,陛下大可?另覓賢能以代之?,還望陛下恩準臣之?所請。”
淳慶帝霎時變了臉色,撐著?雙掌從桌邊起身,一雙眼直直盯著?下首之?人:“你這是在威脅朕?”
裴瑕頭顱更?低:“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這不是威脅,是什么?”
淳慶帝咬牙,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干脆拾級而下,行?至裴瑕面前:“守真,你就非得與朕為這樣一件事犟著?嗎?這些年,難道朕有虧待你?自打登上這大位,凡你諫言,朕無有不從。你我君臣齊心?,百姓贊頌,你難道忘了你在金陵時對朕效忠的誓言?”
「若殿下愿施恩于臣,臣裴瑕立誓,將以此生追隨殿下,盡畢生所學、余生之?力,殫精竭慮,披肝瀝膽,助殿下龍飛御極,山河永固!」
“你那日所說的每一個?字,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記在心?里。朕也知道你的抱負,愿意信你、用?你,可?你為何就在這種小事上斤斤計較,咬死不放?為了這事,傷了你我的君臣情分,值得么?”
淳慶帝眼中滿含真切地望著?裴瑕。
見裴瑕不語,他還想?如往年一樣,去?握他的手。
裴瑕避開了。
“陛下說,此事是小事。”
他望向淳慶帝,深幽眸底透著?一種過于冷靜的鋒利:“恕臣愚鈍,陛下口中的小事,是指壽安殿下償命事小,還是指我妻險些喪命事小?”
“還請陛下替臣解惑。”
淳慶帝面色一僵,手也停在半空中。
半晌,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眸光也冷下來:“守真,你當真要如此逼朕?”
裴瑕與他對視:“是陛下食言在先。”
聽到?這話,淳慶帝只覺胸膛一陣怒意翻涌著?,咬牙忿忿道:“朕是你的君主!”
裴瑕:“君主更?應一言九鼎。”
“你這意思是,朕不配為君?”
淳慶帝嗓音沉下,忽又想?起當年在淮南平叛時,他曾幾次三番想?招攬裴瑕,可?他卻遲遲不應。
從那時起,他便知道這恃才放曠的河東君子,或許看不上他這個?主子。
雖然他最后還是追隨了他。
為了一個?女人。
而今,也是為了那個?女人,他要棄他而去?。
“裴守真,在你心?里,可?曾真正將朕當過你的主子?”
淳慶帝雙目怒睜,因著?激動眼球都?泛起緋紅,他直直望著?眼前這個?他一向愛重?的心?腹肱骨:“你若視我為主,就該聽我的話,順我的意。”
裴瑕沉默了。
他面容平靜地望著?眼前這位憤怒的、不甘的、急于宣示他君主權威的年輕帝王。
恍惚間,他想?到?在金陵的那個?夜晚。
那位年輕的皇子走到?他面前,臉龐通紅、雙眼放光地握住他的手。
“守真,我的好守真。”
他說:“你我君臣共治天下,圣君賢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負你!”
權力腐人心?。
當坐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掌握了萬人之?巔傲視天下的至高權力,又怎甘愿被人“忤逆”?
自古帝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淳慶帝,也不例外。
他早就猜到?會有這么一日。
卻仍對那位忠厚寬仁的郎君抱有一絲希望。
君臣之?間的這次談話,不歡而散。
回到?永寧坊裴府時,已是日落黃昏。
暖黃色的夕陽余暉灑在庭院里的石榴花,空氣中還殘留著?白日暴曬的幾縷炎熱。
裴瑕在書房換了身月白色常服,這才前往后院。
掀簾入內,烏發斜挽的妻子正坐在榻邊,與小兒拿竹簽搭著?小巧精致的房屋。
見他回來,四歲的棣哥兒滿臉歡喜:“爹爹,你回來了!”
沈玉嬌也抬眼看去?,微微淺笑:“郎君回來了。”
三年過去?,她眉眼出落得愈發嬌艷,少了少女時的青澀稚氣,多了熟/婦的嫵媚嬌嬈。
二十三,正是女子盛放燦爛的年華。
裴瑕望著?嬌妻稚兒,只覺在外的一切煩憂,都?在這院中得到?了滌蕩與慰藉。
“嗯,回來了。”
他眉眼緩緩舒展,走到?榻邊,先抱著?小兒親香一番,又問他今日做了什么,習了幾個?字,背了幾句詩。
棣哥兒繼承了他父親的聰穎敏銳,三歲能背千字文,四歲便已能背詩一百。
這般聰慧,簡直讓他的祖母王氏、外祖父母沈徽和李氏歡喜的不得了,只要一見到?他,恨不得時時刻刻攬在懷中親啊抱啊,嘴里直呼著?我的心?肝肉兒。
王氏這般模樣,沈玉嬌沒?見過,還是裴三夫人寫給裴漪的家書里提了,裴漪又轉述給她。
前兩年沈玉嬌雖回了一次洛陽,但?婆媳倆同?在府中,也刻意避而不見。
是以聽到?裴漪這樣說,沈玉嬌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向眼比天高的王氏做出那副樣子,說出那種話,還是個?什么模樣。
她抵不住好奇,夜里問過裴瑕,是真是假。
裴瑕說,“真的。”
沈玉嬌大驚,過會兒又問t?:“那你幼時,她也這般喊你么?”
裴瑕道:“沒?有。父親離世后,母親待我甚嚴。”@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王氏唯一的寄托,便是裴守真這個?兒子。
她盼他成才,盼他有出息,方能叫她留在聞喜守寡的選擇,變得有意義。
裴瑕很少提及他的幼年,沈玉嬌想?到?初嫁他時,他那副冷淡古板的性情,私心?覺得他幼年定然并不愉快。
再想?到?王氏對棣哥兒的這份親昵喜愛,大抵像阿嫂徐氏說的那樣,隔輩親。
老人家都?寵愛孫輩。
正如當年的沈丞相和沈老夫人,也萬般嬌寵沈玉嬌。
思緒回籠,裴瑕也已考教完棣哥兒今日功課。
見郎君將小主子抱下地,一側的白蘋很有眼力見地上前,朝棣哥兒笑道:“小郎君,外頭好似有蛐蛐叫,奴婢帶你出去?看看?”
棣哥兒再聰穎,到?底是個?孩子,一聽到?蛐蛐也來了興致。
一雙水靈靈黑眼睛滴溜溜轉了轉,滿懷期待地看向自家爹娘:“爹爹,阿娘……”
軟軟的尾音,透著?一絲撒嬌的味道。
棣哥兒還未長開,小臉圓圓,此刻容貌更?像他母親幾分。
裴瑕看著?兒子撒嬌的模樣,忽地想?起多年前沈家院子里蕩秋千的那個?小姑娘。
倘若棣哥兒是個?女兒……
“去?吧。”
裴瑕道:“別弄得一身泥。”
棣哥兒笑著?喊了聲?“好爹爹”,又抬起小胖手朝沈玉嬌揮了揮:“阿娘,我出去?啦,晚膳記得喊我。”
沈玉嬌笑了:“知道了,你這小貪吃鬼。”
等到?白蘋和棣哥兒退下,裴瑕看著?妻子:“你幼年時,應當便是這般模樣?”
沈玉嬌本想?說才不是,話到?嘴邊,又對上裴瑕那雙含著?剔透淺笑的眸,頓時也不好意思否認。
“差不多吧。”她道:“我記不清了。”
裴瑕笑了笑,也沒?多說。
沈玉嬌見他忽然沉默下來,眉眼間那份放松神色也逐漸斂去?,疑惑出聲?:“怎么了?”
裴瑕眼神輕動,而后牽過了她的手,牢牢裹在掌心?里。
“玉娘。”
他凝著?她的眼,神情鄭重?又平靜:“我今日與陛下辭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