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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晉江文學城首發
裴瑕將紫宸殿內那番對話大致與沈玉嬌說了。
一言以蔽之, 皇帝反悔了。
沈玉嬌倒也不驚訝,畢竟那是皇帝。
而人心總是偏私的?。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若她當了皇帝, 自家兄長做了錯事, 她會罰、會罵、會打?,但真叫她殺了兄長, 她也不一定能狠下?心。
畢竟是骨肉至親。
但裴瑕為了此事要辭官隱居……
沈玉嬌唇瓣輕抿了抿,再次抬眼,眸光遲疑:“不然……算了吧。”
如何能與至高?無上的?皇權斗呢。
何況他們倆有親人、有孩子, 哪怕是為著他們, 也只能忍下?這口悶氣。
裴瑕看?著她:“辭官之后, 你我正好能去游歷山河,看?看?世間美景。”
稍頓:“或者, 我們可?以再要個女兒。”
沈玉嬌:“……?”
上一刻還憂心忡忡想正事, 怎么一下?就變得不正經了。
她嗔他一眼:“說正事呢。”
裴瑕:“養女兒也是正事。”
如今棣哥兒已四歲有余, 她的?身體也調養得康健。阿嫂程氏如今又有了一胎, 就連裴漪和王煥聞, 比他們晚了兩?年多成婚,如今也有了兩?個女兒。
上個月次女滿月時?,裴瑕和沈玉嬌還去吃了滿月酒, 那女嬰粉嫩嫩的?,小貓兒似的?可?愛極了。
裴瑕看?著實在眼熱。
想與妻子再要個女兒, 但又擔心公務繁忙,無法?妥帖照顧。
現下?好了, 賦閑在家, 無事可?做,盡可?安心與她生兒育女。
裴瑕已想好了辭官后的?日子, 沈玉嬌輕捏了下?他的?手指,臉頰微微泛紅,又故作嚴肅地看?他:“那你為國為民為天下?的?抱負呢?你這一身安邦定國的?好本?事,倘若陪著我游山玩水,那多可?惜!”
說到這,她又嘆口氣:“何況你想辭官,陛下?就一定會放你么?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帝王,多是世上最為涼薄無情之輩……”
裴瑕下?頜微微收緊。
這亦是他的?憂慮。
“郎君,為了這事與陛下?犟著,不值當的?。”沈玉嬌反握住他的?手。
裴瑕見著妻子眉眼間的?無奈與包容,只覺一排冰棱細細扎進心間,刺痛不止。
長指輕撫上她的?眼皮,他嗓音微啞:“可?笑我裴守真,滿腹安邦策,卻不能為妻子討個公道。”
沈玉嬌的?眼睫眨了眨,沙沙刮動?著男人的?指腹:“世上哪有絕對的?公道。”
公道在人心,可?帝王心偏了自家人,原就是說不通的?。
裴瑕也知妻子的?意思。
良久,他將她攬入懷中,下?頜抵著她的?額頭,閉上眼:“且看?吧。”
這世上任何一種感?情,一旦有了縫隙,不極力彌補,而聽之任之,遲早會有更大的?矛盾。
君臣、夫妻、父母子女,皆是如此。
裴瑕從一開始,便知司馬縉并非他所求的?良主。
利益將倆人捆綁到一起,他只得寬慰自己,起碼司馬縉能“聽話”。
只要能“聽話”,他便有信心能保司馬縉坐穩皇位,山河太平。
可?因壽安之事,哪怕最后裴瑕并未辭官成功,好似在楊太后和沈玉嬌兩?個女人的?勸阻下?,皇帝與丞相各自退了一步,又恢復那副君臣和睦的?模樣,但他們都清楚,回不去了。
君臣間的?嫌隙一旦產生,比世上任何一種嫌隙都要可?怕,因它牽扯生死。一念榮華,一念衰亡。
朝臣們也漸漸發現,丞相抱病不朝的?次數越來越多。
就算上朝了,也極少再諫言。
皇帝還是會在納諫時?,習慣性問一句裴丞相:“守真以為如何?”
往日無論諸位大臣諫言是否合宜,裴丞相皆會不疾不徐地拆解分析一番。
好與不好,都能叫皇帝與其他朝臣們心服口服,是以君臣和樂,朝堂融洽,海清河晏。
可?現下?,裴丞相只攏著袍袖,垂著眼道:“陛下?定奪便是。”
一開始,淳慶帝喜歡裴瑕這份恭順,覺得自己贏了。
裴瑕裴守真終歸還是要對他低頭,對他俯首稱臣。
可?后來,他忍不住猜忌,裴瑕擺出這副樣子會不會仍是在記恨壽安之事。
于是,裴瑕的?恭順,也叫淳慶帝覺得刺目。
他總覺得裴瑕這是在嘲諷他,是另一種與他對抗的?手段,或者他根本?不屑于再輔佐他了,才會這般,說是恭順,實則敷衍。
種種念頭在淳慶帝的?心間竄動?,帝王的?猜忌,如劇毒的?雜草,在君臣的?嫌隙間瘋狂生長,肆意蔓延。
彼此的?信任,也如系著巨石的?麻繩,摩擦間越來越細,搖搖欲墜。
君臣間的?第二次爭吵,在三個月后。
這一年的?夏日格外炎熱漫長,安西三鎮遭遇大旱,又迎來大規模蝗災,寧州那邊霍驍元帥被水匪暗刺,重傷在床,寧州軍沒了主心骨坐鎮,軍心紊亂,接連吃了好幾場敗仗。
軍報傳來時?,淳慶帝大怒,連忙要派兵剿匪。
牽涉軍國大事,裴瑕也無法?做鋸嘴葫蘆,再次諫言:“寧州缺的?不是兵,而是能統領全軍的?將。”
他照往常,引薦了好幾員大將,甚至毛遂自薦:“若陛下?不信他們,臣愿前往。”
可?淳慶帝遲遲未應。
裴瑕腦中想的?是寧州軍民處于水深火熱,淳慶帝卻想到他的?太監總管榮慶私下?與他說:“聽說東宮巫蠱之禍時?,先帝讓裴丞相送皇太孫一杯毒酒。裴丞相偷偷換了酒,將皇太孫送出了宮外。”
這件事,淳慶帝其實知道。
因當初東宮那起巫蠱之禍,雖是應國公府起的?頭,卻也不乏他與裴瑕的?推波助瀾。
皇位之爭,沒有誰的?手能完全干凈。
淳慶帝如是,裴瑕亦是。
只看?到太子妻族死得那般慘,皇太孫每回見到自己,還會恭恭敬敬喊一聲“二皇叔”。
那時?候的?二皇子,比現在的?淳慶帝還要心軟。
一想到那可?憐孩子要被賜死,他問裴瑕,可?有法?子保那孩子一命。
裴瑕學?貫古今,知曉一味藥可?使人假死。
于是他們便用那法?子,偷梁換柱,將皇太孫的?“尸體”帶出了牢獄。
此事是裴瑕一手督辦,一切都很順利。
除了皇太孫醒來后,不見了。
當時?裴瑕與他說:“那孩子狡黠,醒來后躲開派去照顧他的?侍衛,跑了。”
淳慶帝那時?對裴守真是百分百的?信任,只嘆息道:“玹兒一向聰慧機敏,經此一劫,他怕是再不肯輕信任何人,這才偷偷跑了。”
罷了,跑了就跑了吧。那時?的?淳慶帝想,只要孩t?子活著就好。
可?現在的?淳慶帝,一想到那孩子還活著,如芒刺背,如鯁在喉。
他忍不住疑心,那孩子是真的?跑了嗎?還是被裴瑕藏起來了?不然怎么就跑得那么巧呢?
他后來又問了裴瑕一次。@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仍是那個回答:“不知所蹤。”
淳慶帝覺得裴瑕在騙他,這或許是裴瑕的?后手——
裴瑕既然能送他司馬縉坐上龍椅,為何不能送司馬玹坐上龍椅呢?
淳慶帝拒絕了裴瑕領兵寧州的?請求,也沒敢用裴瑕引薦的?將領。
他已經完全不信任裴瑕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卻又不敢放了裴瑕。
他要將裴瑕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困在他的?朝堂里?,哪怕裴瑕不愿再效忠于他,也不可?能叫他去效忠旁人-
對于淳慶帝對寧州的?遣將,裴瑕怒不可?遏。
“陛下?這是拿寧州萬千百姓與軍士的?性命當做兒戲!”
一向溫文儒雅的?裴瑕難得紅了臉,雖然并未粗言,可?那看?向淳慶帝的?冰潤目光,好似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蠢貨”。
淳慶帝臉色也不好:“裴守真,你逾矩了。”
臣子應當是輔佐君王的?,而非教君王做事。
裴瑕也從淳慶帝的?態度里?徹底明?白?——他已失了君王信任,被君王忌憚了。
這是為臣的?大忌。
若說寧州戰亂,是君臣間的?第二次激烈爭吵。
那在戶部銀兩?賑災安西、支援寧州戰亂,國庫短缺的?情況下?,淳慶帝聽信奸臣讒言,扣下?了每年批給燕北軍的?百萬兩?軍費之后,這對往日親密無間的?君臣,爆發了第三次激烈的?爭吵。
“陛下?當真是糊涂了,燕王鎮守的?可?是國門,便是國庫再缺錢,你減免安西賦稅也好,加收江南三成稅也罷,批給燕北的?軍費也斷然不能省!”
“夏秋兩?季正是戎狄騷擾邊境的?高?發時?期,往年兵甲、戰馬、糧餉輜重等物五月里?便陸陸續續送往燕州,今年因著安西旱災、蝗災,遲了兩?月有余,已是不妥。倘若現下?還不抓緊送去軍費物資,待到過兩?月,北地大雪冰封,燕北三十萬邊軍該如何熬過這個冬日?”
“倘若戎狄趁虛來犯,又叫邊軍將士們拿什么武器、穿什么甲胄去抵御異邦驍勇的?騎軍?”
寧州那邊雖說用錯將領,但好歹有霍老將軍看?著,出不了大亂子。
但燕北這邊,一旦有個岔子,那可?是攻破國門,損失國土城池的?大禍。
從前昭寧帝再如何與燕王不對付,他都不曾克扣燕北軍的?軍費,可?淳慶帝他做了。
不但做了,還覺得不算什么大事:“你不要杞人憂天,自己嚇自己,北地有燕王叔鎮守著,戎狄已近十年不敢來犯,如何就挑著這回?再說了,朕并非克扣他們的?軍費,只是遲上兩?月,等到寧州那邊大捷,國庫一寬裕了,朕即刻派人將軍費送去燕北。”
裴瑕一口悶氣堵在胸膛,不上不下?。
回到府中后,將自己關在書房,誰都不許打?擾。
沈玉嬌尋去時?,書房里?傳來錚錚琴鳴。
前半段氣吞山河,激烈昂揚,忽的?音調一轉,蒼茫壯闊,沉雄悲戚……
沈玉嬌聽出,他在彈《楚歌》。
《杏莊太音補遺》琴譜中記載:羽至垓下?,聞四面皆楚歌聲,乃夜起飮帳中,作力拔山兮氣蓋世之歌別虞姬,至烏江自刎。後人傷之,故作是曲。或曰留侯作,後人增益之耳。
裴瑕常年修身養氣,極少聽這種大起大落情緒激昂的?曲,更別說彈。
沈玉嬌在門口聽得入神,驀得一聲“珰”的?尖聲。
琴弦斷了。
她的?心也“咯噔”一下?落了。
顧不上通稟,她推門而入:“郎君。”
書房里?未曾掌燈,余暉透過窗邊灑在榻邊,裴瑕盤腿而坐,面前那把古琴已斷了兩?根琴弦。
而他清瘦白?皙的?長指,劃出一道深痕,正往下?淌血。
沈玉嬌面色一變:“怎么弄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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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見她來了,眉宇間的?沉冷迅速斂起,又將手往袍袖下?掩了掩:“無事,只是太久沒彈,有些生疏了。”
沈玉嬌從袖中拿出塊干凈帕子,走到他身側,去握他的?手腕。
裴瑕稍作遲疑,還是由著她牽了過去。
“割得這樣深……”他到底有多憤懣。
“一點?小傷。”
“都這樣了。”
沈玉嬌幫他包扎著,兩?道細細黛眉蹙起,嘆息一聲:“守真阿兄,你都做父親的?人了。”
裴瑕微怔,而后一陣啞然失笑。
往日他逗她時?,便會說“都做娘親的?人了”。
現下?倒好,她拿著話來教他了。
妻子這份小狹促,叫裴瑕心間那頭悶氣也散去幾分。
沈玉嬌替他包好了傷口,猜到他應當是在為朝堂之事而煩惱。
最近這大半年來,淳慶帝宛若脫韁野馬,故意和裴瑕唱反調,將朝局弄得一團亂。且從前君臣一心,奸佞也沒機會作妖。現下?君臣出了嫌隙,各路牛鬼蛇神也都冒了出來,實在叫人心憂。
“郎君若不介意,與我說說吧。”
沈玉嬌望著他:“雖然未必能為你解憂,但話說出來,有人傾聽,總比一個人悶著強。”
裴瑕沉默好一陣,終是架不住妻子清潤的?目光,將淳慶帝扣下?燕北軍費之事說了。
沈玉嬌縱是內宅女子,也知邊防乃是重中之重。
她算是知曉裴瑕為何這般動?怒了,這可?是涉及國土的?頂要之事。
“陛下?如今疑你,你的?諫言便是再忠義周全,他恐也聽不進去。”
沈玉嬌思忖片刻,輕輕握住她的?手:“明?日我進宮給太后請安,太后是個明?事理?顧大全的?,或許能從她那勸一勸。”
裴瑕心下?微軟,道:“有勞你了。”
沈玉嬌道:“夫妻一體,何必說這種話。”
裴瑕又是一怔,而后抬手摟住妻子,高?挺鼻梁深埋在她頸間,方才覺得尋到片刻安寧。
與此同時?,燕州大營。
“這不知死活的?蠢材,遲遲不送錢來,是想叫我邊境三十萬大軍喝西北風么!”
燕王冷著一張臉,將朝廷兩?個月前送出,今日才送到的?“搪塞”文書狠狠砸在地上。
坐在下?側的?一位紅袍將軍起身,彎腰拾起那封文書。
“義父消消氣,犯不著為朝廷那群狗動?怒。”
看?著文書上頭熟悉的?字跡,紅袍男人濃眉往上挑起,那雙噙笑的?桃花眼暗了幾分:“再等一個月,若他們再不送錢來,兒子親自替您去討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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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謝無陵被流放的第三年。
長安到?燕北, 千里之遙,戴著枷鎖,靠著雙腿, 一步步來到?這艱難苦寒、舉目無親之地。
和他一同從長安押解來的人?犯, 三分又?一折在途中,化作路邊一個不具名?的小土包, 成了他鄉的孤魂野鬼。
押解隊伍行至滄州時,他也病了一場,高熱燒得腦袋都冒煙般, 一站起來兩條腿直打擺子。
解差都在嘀咕起來, 給他挖墳得多費些力氣, 他個高身形大,得比旁人?多挖一截。
那時他躺在驛站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望著敞開窗戶外的那輪月亮想。
可不能就死?在這了。
他還要回長安, 去娶嬌嬌。
若是?死?在這, 豈不是?食言了。
他說過的, 金陵分別那日, 將那方紅蓋頭塞在她手里時,他就說過,一定會把她搶回來。
他不能騙她。
不能。
大抵他真的八字命硬, 解差們連鐵鍬都和驛站借好了,他倒開始退燒了。
這一場大病過去, 除了人?瘦成皮包骨,精神?還算抖擻, 解差們還給他取了個諢號, 叫“謝神?猴”——
他這樣都能活下來,當真是?神?仙顯靈, 又?因他瘦得像只猴,便這樣喚他。
在這之后的一路,解差們都這樣喚他。
到?了北地,他被分去采石場,采石場的犯人?與管事們也都這般喚他。
待混熟悉了,又?喊他“謝老弟”、“老謝”、“猴子”,漸漸的,幾乎沒人?知曉他的本名?。
但謝無陵從未忘記他的名?字。
他是?謝無陵。
沒有他無法翻越的高山的謝無陵,須知少?時凌云志,曾許人?間第一流的謝無陵,一定要與沈玉嬌結為名?正?言順夫妻的謝無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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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里摸爬滾打起來的泥腿子,雖沒什么?學識,卻有一身與人?結交的好本事。
在采石場的次月,謝無陵便與管事混成兄弟,在每月一次的放風日時,得了一炷香的離隊機會。
他也不好讓兄弟為難,那一炷香的功夫,他拿著霍云章給他的那封信,一路朝燕王府狂奔,哪怕跑得心跳劇烈,血液t?沖頭,雙耳都發出轟鳴,也不曾慢下腳步。
這是?他當下,唯一出頭的機會。
他不可能一輩子在采石場服役,蹉跎至死?,由著裴守真那偽君子和他的嬌嬌白頭到?老。
老天雖給了他前半生?無盡磋磨,卻也給了他一份氣運。
那封信交給燕王府門?房的第七日,燕王的親衛長來到?了采石場,看?著破衣爛衫、搬著石頭渾身臭汗的謝無陵,神?色肅穆:“王爺要見你。”
去王府的路上,途徑一件成衣鋪,謝無陵一眼瞧中鋪子里一套緋紅圓領缺胯袍。
他問?親衛長借錢,買下了那套袍。
親衛長不解:“待會兒到?了王府,府里自會給你備上熱水與新袍,你何必自己破費?”
謝無陵將那紅袍仔細放好,露出一口白牙笑:“我媳婦說了,我穿紅袍最好看?。既是?去見王爺,定要穿得精神?些。”
親衛長見他臉上雖臟,卻掩不住高鼻深目的俊朗輪廓,不以為然地想,燕王選才一向只看?本事,臉生?得再?好也沒用,王爺雖一生?未娶,卻也不是?那等好龍陽的斷袖。
然而?當梳洗潔凈,一襲紅袍的謝無陵出現在燕王司馬奕面前,那被稱為燕北煞神?的大將,罕見的失了神?。
一息,兩息,三息……
書房里的空氣好似凝住般,親衛長粗略數著,燕王起碼盯著謝無陵的臉瞧了有三十息!
是?,這小子洗干凈后的確長得不錯,但……這是?個男人?啊!
親衛長咳了聲,提醒:“王爺,人?犯謝無陵已帶到?。”
燕王才回過神?。
但目光還是?忍不住落向這年輕后生?的臉。
明明又?黑又?瘦,但卻無端瞧出幾分她的影子,還有那雙眼。
那雙眼,與他幾乎如出一轍。
若他與靜娘能修成正?果,他們的孩子應當就是?這副模樣吧?
謝無陵也被燕王這長久的注視盯得渾不自在。
他覺得皇室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生?怕眼前這位燕王和那長公主一樣,對他有什么?不該有的想法。
那他干脆回采石場,找塊石頭撞死?好了。
未曾想燕王卻如昭寧帝初見他一般,問?了他的年齡、籍貫、父母可安在。
問?清之后,燕王看?向他的目光正?常許多,但仍帶著一份叫謝無陵和親衛長都不理解的親切。
燕王留他一道用了晚膳,問?過他在寧州與長安的作為,便將他留在燕王府,編入親衛隊。
從燕王房里出來時,謝無陵還不大放心,特地問?了親衛長:“王爺他應當沒那種?癖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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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衛長:“沒有。”
遲疑片刻,他既是?寬慰謝無陵,也是?寬慰自己般:“大抵因你是?霍家引薦的人?,王爺又?與霍老將軍有舊交,才對你有幾分另眼相待。”
謝無陵想了想,也覺得是?這個理。
畢竟能叫霍小世子親自寫信,足以證明他謝無陵是?個人?才。
謝無陵便這樣留在了燕王府,成為燕王親衛的一員。
燕北之地雖不受朝廷直接管制,但謝無陵到?底是?戴罪之身,且是?謀逆重罪,燕王便替他安排了個新身份——
取名?時,燕王問?謝無陵:“你可有中意的名?。”
謝無陵道:“謝念嬌?”
燕王:“……換一個。”
謝無陵:“謝想嬌?”
燕王:“再?換一個。”
謝無陵:“謝慕嬌?”
燕王擰眉:“你就非得跟這個嬌字杠上?堂堂八尺男兒,叫這個說出去都惹人?笑!”
謝無陵不服,這有何好笑的,笑他的都是?沒品味的東西。
腹誹歸腹誹,面對燕王,還是?老老實實:“……那就謝神?猴吧。”
燕王:“……”
還不如前幾個。
最后是?燕王給他賜了個字:“歸安。”
戰場兇險詭譎,只盼回回出征,能平安歸來。
謝無陵聽到?這個字,卻咂摸出另一個意思——
歸安,歸安。
遲早要再?回到?長安。
“這個字好。”
他笑著與燕王一拜:“屬下多謝王爺賜字,日后我便叫謝歸安了。”
燕王看?著謝無陵挑眉含笑的模樣,心底莫名?生?出一種?親近之感。
這種?感覺前所未有。
后來他琢磨著,或許他真的老了。
聽說人?老了,心會軟些,也更渴望俗世的親友和樂,團圓美滿。
他一生?未娶,當年為打消司馬瑞那狗東西的疑心,臨來燕北前,二人?約定——
他為大梁鎮守國門?,終身不朝,終身不反,終身無后。若有違誓,短折而?死?。
而?司馬瑞無論?何種?情況,絕不傷房氏母子性命,絕不廢房氏中宮之位。若有違誓,不得善終。
兄弟倆立下誓言后,司馬奕當著司馬瑞的面,飲下一碗絕子湯。
反正?娶不到?心愛女人?,他此生?也不想與旁的女人?有后嗣。
一碗絕子湯,換房淑靜母子一份保障。
雖說后來房淑靜郁郁而?終,年僅二十七,但司馬瑞的確再?未立后,且一直留著太子的性命。
想到?太子,燕王心頭長嘆,那孩子都是?被司馬瑞那個狗東西磋磨得沒了性子。
倘若放在他手下養,定能養出個像房家兄弟們那樣出色的兒郎。
這一直是?燕王心中的一個遺憾。
而?當謝無陵來到?燕北,來到?他身邊后,燕王不知不覺便將那番遺憾,投射到?了這個與他、與房淑靜有幾分相似的年輕后生?身上。
他開始有意識的栽培謝無陵,給予這個年輕后生?最殘酷艱苦的磨煉,也給予他父親般的鞭策與關懷。
好在謝無陵也沒辜負他的期望。
能吃苦、能扛事、腦袋靈光、有眼力見,且他有一種?叫身邊人?都信服親近的魅力,于?將領而?言,這份魅力難能可貴。
除了性情有幾分浮躁,其余都叫燕王滿意。
燕王閑時有一愛好,親自打鐵鍛造兵器。
他深知想鍛造一把好劍,得用烈火淬之、鐵錘鍛之、反復折疊、再?研磨拋光,最后以寶石、木材、皮革裝配,方能如愿。
是?以他拿鍛劍的手段,去鍛謝無陵。
三年時光,那初見時還有些輕浮之氣的愣頭青,在燕北滴水成冰的嚴寒天氣里,在燕北大營日復一日的嚴格操練里,在與戎狄無數次生?死?交鋒里,也褪去青澀與浮躁,沉淀下來,成了一位真正?的能獨當一面的邊將。
而?那雙本就形似燕王的眼睛,也有了與燕王一樣的凌厲神?采。
威嚴赫赫,望之膽寒。
戎狄稱之“小煞神?”。
燕北軍里也有謠言流傳開來,說謝無陵是?燕王在外頭的私生?子。
對此謠言,兩個當事人?都挺欣然。
謝無陵敬重燕王,又?感念他的悉心栽培,早在心中將其視作恩師、嚴父。
而?燕王無妻無子,又?知謝無陵無父無母,一顆渴望俗世親緣的心也蠢蠢欲動。
于?是?在燕王五十五歲壽誕時,他當著一干燕北將領的面前,認了謝無陵這個干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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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上陣父子兵,威震整個燕北草原。
且說當下,謝無陵拿著那份長安朝廷送來的軍費延送的文書,又?想到?這一陣探子們傳回來的密報,緩步行至燕王身側:“義父,朝廷怕是?要亂了。”
燕王抬頭,看?著面前高大俊美的紅袍后生?:“你有什么?打算?”
謝無陵眸光灼灼:“司馬縉那樣的廢物都能坐龍椅,憑何您就坐不得?”
稍頓,他低下聲音:“老皇帝的尸骨早就涼透了,您與他當年的約定也隨他一起進棺材里,不作數了。難道您甘愿一直待在這燕北苦寒之地,辛苦不說,還要受那狗皇帝的鳥氣?”
“他今日敢克扣燕北的軍費,保不齊明日就要奪了您的兵權。依兒子拙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燕王淡淡乜了謝無陵一眼:“你是?想回去給皇帝小兒一些教訓,還是?想回去跟那裴守真搶媳婦?”
謝無陵面上閃過一抹窘色,以拳抵唇咳了聲:“義父這話說得沒道理,那明明是?我的媳婦,什么?叫我和裴守真搶。”
“裴沈兩家小兒女的婚事,我在燕北都聽說過。偏你死?心眼,放著那么?多嬌滴滴的黃花大閨女不要,非得覬覦他人?之妻。”
燕王哼道:“你來北地三年,人?家沒準孩子都添了兩個,就你還在這孑然一身。”
謝無陵嘴角笑意微僵。
少?傾,他低下頭,濃密眼睫遮住眼底的黯淡:“那我不管,她說過,要嫁給我的。”
燕王擰眉,剛要開口,又?聽道,“義父,旁人?都笑我傻,笑我執迷不悟,可我……我真的心悅她。”
謝無陵于?熠熠燭火中緩緩掀起眼眸,眼底有迷惘、酸澀、無奈,但更多是?堅定。
“我t?知她有夫有兒,知她或許在你們眼中不是?最好,可我就是?喜歡。她在我這,就是?最好的,旁人?千好萬好,那也不是?她。”
“你或許不知,只要一想到?她,我心窩子都發熱。”
他的手摁在劇烈跳動的心口處,眼底也溢了笑:“要是?哪天夜里能夢到?她,我能樂上三天,操練一整日也不覺得累。我覺著這輩子能遇上她,就是?老天爺給我最大的賞賜。哪怕不能與她做夫妻,讓我待在她身邊,隔三差五能看?她一眼也成……”
但他還是?想與她做夫妻的,想光明正?大地和她站在一起,想抱她、親她、與她做盡這世上一切親密事。
山水迢迢,思念如狂。
他真的很想她,很想、很想。
聽著義子真摯傾訴,再?看?那雙似曾相識的,寫滿憧憬與熱切的眼,燕王摩挲著右手虎口那道咬疤,嘴角輕扯。
他如何不知?
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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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晉江文學城首發?
千里之外的長安, 一場秋風梧桐凋零,宮道兩側隨處可見清掃落葉的宮人。
沈玉嬌入宮給?太后請安,楊太后留著她在宮里用膳。
用罷午膳, 屏退旁人, 兩人對座下棋。
瞧著融洽和?睦,其實二人面對彼此, 都有?些難言的尷尬。@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撇去其他,沈玉嬌與楊太后都挺欣賞、也挺喜歡對方的性情,可偏偏她們之中夾著個壽安。
楊太后對沈玉嬌有?愧, 但又不舍女兒。
沈玉嬌知道楊太后有?愧, 也知裴瑕執意為她討個公道, 難免叫太后與皇帝心里生“怨”。
人心復雜,愛恨交織, 并?非事事都能分出個對錯。
但在燕北之事上, 拋去私人恩怨, 兩位年歲不同、身份不同的女人皆是?看法一致——
燕北軍費絕不可克扣。
“……軍國大事, 本不該玉娘多嘴。但陛下近日似乎對我郎君有?所誤會, 不肯納諫。我家郎君一心為君為國,回府后因此事憂心不已,徹夜難眠。玉娘身為人婦, 見著郎君這樣,心里也火煎般, 這才壯著膽子來與娘娘說這些,還望娘娘莫怪玉娘逾矩。”
楊太后雖在后宮, 對前朝情況也有?耳聞。
“哀家知道你們夫婦都是?忠心為國的, 燕北之事的確是?皇帝做得不妥。便是?你今日不來,哀家也要與他說的。”
楊太后嘆道:“寧州戰亂未平, 安西又鬧那樣的大災,這還真是?個多事之秋。”
沈玉嬌道:“我朝地大物博,往年也有?鬧災的,都能妥善撫慰了。偏這節骨眼,霍元帥出了意外。如今朝中大將凋敝,年輕將領青黃不接,也不知何時能再出個像霍元帥那樣的大將,鎮守西南。”
楊太后也知人才難得,嘆道:“霍家那位小世子方才十四,還有?得等呢。”
沈玉嬌想到霍小世子。
少年郎君,青澀稚嫩,要成為一位合格的將領,少說還得歷練五六年。
只是?不知年逾六十的霍元帥,能否再撐五六年。
懷著對家國未來的憂思,兩位婦人心不在焉地下了盤棋。
待到沈玉嬌離宮,楊太后命人請淳慶帝來慈寧宮,與他提及燕北之事。
“這事你得聽裴守真的,燕北軍鎮守國門?,茲事體大,容不得半點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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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太后神情肅穆:“且燕王那人的脾氣,你或許不了解,當年他被你父皇派去北地,本就心懷怨懟,若非看在……看在祖宗基業的份上,他堂堂龍子鳳孫,放著長安錦衣玉食的自在日子不過?,能甘愿在燕北苦寒地守這二十多年?皇帝,你可莫要只顧眼前,而?寒了你燕王叔和?萬千戍邊將士們的心啊。”
燕王是?頭猛虎,有?這頭猛虎鎮在北地,是?大梁之幸。
但缺了吃食的猛虎,餓極了,也能回過?頭,毫不猶豫吃了飼主。
皇帝登基這幾年,楊太后一直讓他善待太子,既是?念著與房淑靜的舊情,也因她知曉,太子被善待,燕王才會繼續留在燕北,替自己的兒子守住國土。
然而?這番話落在淳慶帝耳中,很不中聽。
“朕這個皇帝實在當得憋屈,這邊要聽裴守真的,那邊不過?遲了些時日再送軍費,便要被你們這般催促教訓。”
淳慶帝想到太監來稟,說是?沈氏一早進了慈寧宮,便猜到定是?那沈氏與太后說了什么。
“一個后宅婦人都敢議論政事,真是?無法無天。”淳慶帝板著臉:“也不知裴守真在家是?如何教妻的。”
楊太后蹙眉:“照你這意思,我這個后宮婦人議政,也是?無法無天,得有?個人來管教了?”
淳慶帝一噎,見太后面色怫然,連忙告罪:“兒子不敢。”
“有?些話我本不該說,但你這半年來,實在有?些不像話了。”
楊太后睇著他:“我知你因壽安之事,與裴守真生了嫌隙。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可因個人喜惡,任性妄為?”
淳慶帝委屈:“兒子沒?有?。實在是?國庫虧空,若有?錢,朕又豈會虧著軍費?”
楊太后道:“倘若你聽裴守真的,派那伏鐸海去寧州,而?非那只會紙上談兵的江俊霖,寧州那邊或許早就平定了,豈會像如今這樣,大筆的銀錢與將士送過?去,卻如肉包子打狗般,白白耗費那么多人力?物力?!最后還是?霍驍拖著病體,披甲上陣,這才穩定軍心,遏制大亂。”
提到這事,楊太后便覺得肉疼。
淳慶帝面色悻悻:“江俊霖他治軍也是?有?一套的,只是?寧州那邊的戰況太復雜,他戰術失策……”
“行了,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替他辯解?”楊太后冷臉道:“吃了敗仗,他就老老實實挨罰!”
“俊霖他也是?一心為國的,他在寧州親自打先鋒,還斷了一條胳膊……”淳慶帝不忍。
這江俊霖從他還是?皇子時,就與他交好,是?他的好玩伴、好兄弟,算起來比裴瑕還早認識好些年。
且江俊霖也并?非那種?一無是?處的酒囊飯袋,的確有?些領軍作戰的本事。
但打仗這種?事,不到戰場上兵戈相見了,誰也說不準一定會贏。
派將時,江俊霖主動?請兵出戰,淳慶帝大為感?動?。
而?江俊霖的確忠心抗敵、身先士卒,但架不住戰術失誤,沒?了胳膊,也吃了敗仗……
楊太后一看淳慶帝這副為難模樣,便知兒子“寬厚仁德”的老毛病又犯了。
該心軟時心硬,該心硬時心軟,楊太后實在心累。
“寧州那邊暫且不提,但燕北軍費,絕不可再耽誤下去。”
楊太后看了眼窗外的落英繽紛,不再年輕的溫婉眉眼間浮起憂色:“天氣已經轉涼,北地也要落雪了。”
淳慶帝面上訕訕地應了,心里卻仍覺太后與裴守真是?杞人憂天,不就遲些天派軍費么,怎的說得如天上捅破窟窿那般嚴重?
且燕王在北地盤桓多年,每年送往燕北的軍費著實不菲,難道燕王全?花在了戰事上?誰知是?不是?都進了他的口袋里。
自己當個皇帝,勤勤懇懇,宵衣旰食,朝堂上要被裴守真牽著鼻子走,下了朝還得被自家母后教訓,不過?晚點給?臣子送錢,一個兩個都來催他、怪他,委實是?憋悶!
淳慶帝滿心不悅地離了慈寧宮。
知子莫若母,楊太后見皇帝那神情,便知他翅膀硬了,不想再聽話了。
卻也無可奈何。
畢竟打從他坐上那把龍椅,就注定他不再是?她的兒子。
他會像絕大部分帝王一樣,渴望絕對專制的權力?,渴望絕對的臣服與順從,渴望凌駕于世間一切的威嚴。
她的兒子,終究是?走上了無情帝王路-
淳慶帝便是?再不情愿,最后還是?采納裴瑕的諫言,加收江南三成稅,停了工部幾處土建,又從安西賑災銀里分出三成,東拼西湊,好歹湊齊了給?燕北的軍費。
然而?沒?等兵部購齊皮甲、弓箭、糧草等物資,燕北那邊來人了。
彼時正?是?傍晚,淳慶帝批完今日奏折,剛準備去后宮松快一二。
太監總管榮慶火急火燎跑過?來:“陛下,不好了!明德門?外來了一大批軍隊,說是?燕王使者前來覲見天子,嚷嚷著開城門?,讓他們進城歇息呢!”
淳慶帝霎時變了臉色:“燕王使者?他們來做什么?來的什么人,帶了多少兵?外地藩王無詔不得入京,燕王一聲招呼沒?打,就派人帶兵過?來,是?要造反么!”
榮慶也不知具體情況,淳慶帝連忙召來禁軍統領與金吾衛大將軍。
方知圍在明德門?外的燕王使者,乃是?燕王副將,名喚謝歸安,此次帶了五千精銳,說是?來覲見天子,實則是?來“討債”。
弄清原委,淳慶帝這陣子本就憋悶的心情t?,更是?火上澆油,一點就著。
“朕是?君,他們是?臣,只有?朕給?他們的道理,哪有?他們上門?討要的份?狂妄,實在狂妄至極!”
上好的汝窯茶盞被狠狠拂落在地,淳慶帝撐著桌沿,咬牙切齒:“這般忤逆犯上,燕王眼中可還有?朕這個天子!”
倘若燕王在此,定要說一聲,沒?有?。
他連昭寧帝都不放眼中,遑論一個平平無奇的侄子。
前兩年得知淳慶帝登基,燕王不是?沒?想過?打去長安,扶太子上位。
但他也聽過?司馬縉賢名,且又有?那個聰明絕頂的裴守真輔佐,君臣二人將朝廷治理得井井有?條,挑不出半點錯。
為著天下百姓的安寧,燕王遂放棄了這個念頭。
畢竟太子上位,不一定能將這皇帝做好。
賢妃的兒子上位便上位吧,若是?靜娘還活著,定然也不愿自己為了太子,與賢妃母子為難,做出這等勞民傷財、不利于國的反叛之舉。
長安與燕北,像昭寧帝在時,井水不犯河水,一切都挺好的。
可才登基三年,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就欺負到他頭上,竟敢克扣他燕北的軍費?
當真是?過?得太安生,分不清大小王了。
燕王覺得也是?時候給?這侄子上堂課,教他知道什么叫做老虎的胡子碰不得。
他給?謝無陵五千精銳,直奔長安“要債”,并?要求加兩成軍費,算作“利息”。
若無他與萬千戰士在燕北吃雪飲風,拋頭顱灑熱血,哪有?皇帝在長安的錦衣玉食,高枕無憂?
多加兩成息,過?分么?
燕王覺得一點不過?分。
淳慶帝卻覺得燕王這是?獅子大開口,簡直目無君上,狂悖至極!
當日夜里,淳慶帝下令,緊閉城門?,不許燕北軍入城,違者以謀逆罪論之,殺無赦!
此時已是?十月初冬。
長安雖不如燕北嚴寒,但夜里的風也透著瑟瑟涼意。
眼見城門?緊閉,守城士兵還拿出弓箭與盾牌做出一副防御姿態,燕北車騎將軍扈洪宇握緊了劍柄:“嚯,兄弟們千里迢迢趕來,他不好酒好菜招待著,直接給?咱吃閉門?羹啊?謝賢侄,我就說兵帶少了吧!帶個三萬人,咱們直接把他這破城門?給?踏平嘍!”
跨坐在棗紅駿馬上的謝無陵也斂起笑意,嗓音卻還是?懶洋洋的:“義父說了,先禮后兵,怎么說他也是?做叔父的,總不好一來就把侄子家的門?給?拆了。”
“可咱跟小皇帝客氣,小皇帝是?半點不把咱們王爺放在眼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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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將軍擰著眉:“這大冷天的,他就將咱們五千兄弟撂在外頭挨餓受凍?我們燕北軍叱咤北地,何時受過?這份鳥氣!”
他說著,又回頭,看著身后那些精銳將士們,“大家伙兒一路風塵仆仆,都指著來長安吃頓飽飯,好嘛,直接被攔在了外頭。丟人,實在丟人!”
扈將軍受不了這委屈,謝無陵也覺得皇帝的腦袋給?驢踢了。
他們此番只帶了五千兵馬,他應當知曉這是?給?了面子,是?來好商好量的。
現?在好了,他們想好好談,卻被關在了門?外——
哪有?這樣待客的道理。
“這筆賬且先記下。”
謝無陵看了眼漆黑的天色,道:“再給?他幾個時辰緩一緩,倘若明日午時,還無人來迎,咱就打道回府。”
下次再來,便不止五千兵,三成利了。
扈將軍雖覺憋悶,但如今情況,也只能先忍著。
誰叫里頭那個是?皇帝呢。
謝無陵翻身下馬,領著五千精銳,就在城門?口搭起營帳,埋鍋造飯。
熊熊篝火很快燃起,將城門?前照得一片亮堂。
謝無陵與扈將軍坐在火堆前,嚼著肉干,盯著不遠處那座巍峨雄偉的城門?,以及城樓上來回巡視的兵將,面色晦暗不定。
“賢侄,你說咱們能討到錢么?”
扈洪宇跟著燕王打了大半輩子的仗,沙場殺敵是?把好手,討債還是?頭一回干。
何況討債對象還是?皇帝,一顆心七上八下,怪沒?底的。
相比他的緊張,謝無陵從容許多,吹了口碗里的熱湯:“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且咱們是?為國守土,皇帝若是?個聰明的,自然會把銀錢準備妥當,讓咱們帶回去。”
扈將軍也是?這么想的,不過?,“那他還將咱們攔在外頭?”
謝無陵:“沒?準是?嚇到了。”
扈將軍:“啊?”
謝無陵聳肩:“見咱們帶著兵來了,怕了唄。”
扈將軍:“可咱們才帶五千兵,他怕個啥?”
謝無陵:“我又不是?皇帝,我哪知他怎么想的?沒?準他膽子小,覺著咱們五千兵就能干翻他的皇位。又或者他想擺譜,給?咱們一個下馬威。”
扈將軍覺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霎時冒起火來:“明明是?他克扣咱們軍費在先,現?下反倒給?咱們擺起譜來了?他也不想想,若無我們在外頭守著,他能在皇宮里享富貴太平?簡直欺人太甚!真當我們燕北軍是?吃素的不成!”
“哎,扈叔您消消氣,您這一嗓門?險些把我耳朵震破了。”
謝無陵揉了揉發?麻的耳朵,將碗中剩下的半碗肉湯喝掉,道:“義父也說了,談的攏就談,談不攏再打。您別急,叫兄弟們也別急,且看看明早吧。”
臨行前,燕王千叮嚀萬囑咐,以和?為貴,見好就收。
倒不是?為了與先帝那個約定,而?是?為黎民百姓、天下太平。再加之他也無后,便是?坐上那個位置,也沒?幾年可坐,何必折騰。
若要到了錢,討到了利,繼續在燕北安享晚年,也留個忠臣美名。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那個皇帝侄子能識趣。
倘若不識趣,非得與他這個叔父為難的話,燕王也不介意踹他下皇位,換個聽話的上位。
此番叫謝無陵來長安,一來討債,二來看看這位侄子對燕北軍的態度,三來探望下廢太子,最后才是?遂了義子的心愿,由他去探望那位心上人。
謝無陵也清楚此行目的,大局為重,私情次之。
但一想到隔著一道城門?,嬌嬌在里頭,他在外頭,這顆心就如萬千螞蟻爬過?般,癢得厲害。
真恨不得飛過?墻去,下一刻就出現?在她面前,叫她看看他如今的氣派——
他也算東山再起,飛黃騰達了!
“賢侄,你一個人傻樂什么呢?”
扈將軍疑惑地掃過?他手中空碗:“這肉湯有?這么好喝?”
謝無陵回過?神,輕咳一聲:“沒?,我在想明日呢。”
扈將軍:“啊?”
謝無陵道:“待明日進了城,我做東,請扈叔吃頓好的如何?”
“那敢情好啊。”
扈將軍一口應下,稍頓,又道:“不過?若是?那皇帝還不放咱進城呢?”
謝無陵道:“八成會放的。”
扈將軍:“你咋這么肯定?”
“這偌大一個朝廷,總不能個個都是?糊涂蛋,總得有?一兩個聰明人吧。”
謝無陵笑著仰起臉,望著漆黑天穹那顆閃爍的星辰,一雙清明黑眸輕瞇了瞇。
你說是?吧,裴守真。
【114】
【114】/晉江文學城首發
裴瑕是在翌日?上朝時, 方知昨夜明德門外有燕北軍叩門。
從前凡有事發生,無?論大小,淳慶帝都會第一時間召見他, 與他商議。
可這一回, 淳慶帝連夜召了禁軍統領和?金吾衛大將軍,都未曾想過召他裴守真。
帝心, 早已不在他的身上。
裴瑕與其他大臣在朝會上得?知此事后,皆是一驚。
而龍椅上淳慶帝提及此事,眉間難掩惱怒, 甚至想派兵將城門外那些?“叛將”抓起來, 殺一殺燕王的威風, 叫他知道何?為君,何?為臣。
這話說出口后, 勤政殿陡然?陷入一片詭異的闃靜。
殿中那些?歷經兩朝或三朝的舊臣們面面相覷了一陣, 而后低著?頭, 無?一人敢吱聲。
那可是燕王啊。
被稱作大梁將星、燕北煞神、駐守北地二十余年、戰功赫赫、殺敵無?數的燕王啊。
陛下不想著?如何?撫慰拉攏這位國之棟梁, 竟還想給燕王立規矩, 殺一殺燕王的威風?
他怎么敢的啊?
直至今日?,臣子們才?意識到?他們這位賢德寬仁的帝王大抵是登基太順利,以至過于天真了。
無?人敢諫言, 只習慣性地將目光投向了前頭那位紫袍金帶,身姿如竹的裴丞相。
裴瑕自也感受到?四周投來的那些?含著?期待的目光, 薄薄嘴角輕扯,盡是涼薄嘲意。
一位不得?帝心的臣子, 再有謀略, 再忠心耿耿,也與廢人無?異。
但他自幼所學?圣賢之書, 教誨他“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教誨他“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教誨他“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t?湖之遠則憂其君”,是以為著?黎民百姓,為著?家國安定,他此刻也不能裝聾作啞。
“陛下,臣有一言。”
裴瑕舉著?白玉笏板,上前一步,望著?上座難掩怒容要鎮壓“叛軍”的帝王:“燕北乃我大梁咽喉所在,若與燕王起了紛爭,無?異于引火上身,自毀長城。”
“依臣之見,應當盡快派人開城門,迎燕王使者與五千燕北軍進城,好酒好菜,設宴款待,以慰風塵。另將戶部撥款的圣諭及兵部購置的軍需列單交于燕王使者,說明朝廷苦衷,以表與燕北交好之意。燕王乃陛下親皇叔,本是骨肉至親,同宗同族,只要將誤會解開,平息怒火,想來燕王也不會因此等?小事與朝廷作對。”
簡而言之,錢給夠了,大家相安無?事。
淳慶帝并?非不知這個理,但就是不服氣。
堂堂帝王,被人討債討到?了家門口已是貽笑?大方。
偏他不能發脾氣,還得?笑?臉相迎,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目無?王法的叛將?
到?底他是皇帝,還是燕王是皇帝!
這裴守真出的什么餿主意,是要將他帝王顏面都丟光嗎?
就在淳慶帝準備駁斥時,殿外急忙跑進一小太監,跪地通稟道:“陛下,明德門外那些?燕北軍站在城外喊話,說…說……”
淳慶帝皺眉:“說什么?”
小太監磕磕絆絆,學?了起來:“吾等?遠離故土,不辭冰雪為天子戍邊多年,沒有功勞亦有苦勞,未曾想一朝被天子拒之門外,宛若喪家之犬,悲哉,慘哉,嗚呼哀哉!”
“他們都在喊這話,就站在城門口喊,喊得?好大聲。”小太監不敢直視今上的臉色,戰戰兢兢道:“來往聚了許多百姓,都在瞧熱鬧,還說…還說……”
淳慶帝斥道:“說!”
小太監嚇了一跳,雙膝跪地:“百姓們都說,陛下您克扣軍費本就不對,如今還這般對待為國戍邊的將士們,實?在叫人寒心,此絕非圣德明君之舉……”
話未說完,上首便傳來一聲咬牙切齒的冷斥:“夠了。”
小太監的腦袋埋在地上:“陛、陛下息怒。”
朝堂百官們也都齊刷刷跪下:“陛下息怒!”
淳慶帝牢牢握住那純金打造的龍頭扶手,一張端正臉龐漲得?通紅,呼吸急促,連著?胸膛也劇烈地上下起伏。
無?恥,實?在無?恥!
那些?燕北軍怎的這般卑劣無?賴,明明是他們目無?綱紀,擅離職守,私自來朝,如今卻倒打一耙,污他賢名?
淳慶帝滿心想著?將那些?不聽號令的叛軍抓起來,割了舌頭送去燕北。
那趴著?殿中的小太監又小心翼翼補了一句:“陛下,那位燕王使者還說了,午時之前朝廷再不表態,便默認陛下舍棄燕北、舍棄北地三十萬將士,他們即刻回去與燕王復命,稟明此事。”
話音落下,朝臣們唰唰變了臉色。
大梁如何?能舍燕北之地?
朝廷如何?能舍燕北軍?
“陛下,萬萬不可啊!”
“還請陛下息怒,切莫為了一時意氣,而與燕王失和?。”
“臣等?還請陛下慎重,三思!”
朝臣們都坐不住了,不過一件小事,何?至于鬧到?與燕王撕破臉皮的地步?
無?人想要打仗,何?況是這種沒必要的內斗,勞民傷財,何?等?罪過!
眼見殿內文武百官齊聲反對,淳慶帝握著?龍頭扶手的長指也越攏越緊,心下也燥郁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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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著?他們的意思,就好似他是什么不顧大局的昏君似的?
怎就無?一人為他想想?出了這等?事,皇帝的君威何?在?顏面何?存?
眼見午時將至,淳慶帝到?底抵不住滿朝文武叩拜哀求,不情不愿看向裴守真,松了口:“既然?諸位愛卿意見一致,那此事便交給裴愛卿去辦。你務必撫慰好那些?北軍,與那燕王使者將誤會說開,免得?叫他們與朝廷生出嫌隙。”
裴瑕手持笏板,躬身拜道:“臣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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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裴瑕一同前往明德門的,還有皇帝的心腹太監榮慶,他是皇帝的眼睛與耳朵。
出宮的馬車上,榮慶與裴瑕說起昨夜金吾衛稟報的情況:“此次領頭的是燕王麾下兩員大將,一個名喚謝歸安,聽說是燕王半年前認的義?子,一個是車騎將軍扈洪宇,是燕王的親信舊部。除了他們二人,便是五千精銳,皆是騎兵,紀律嚴明,行動利落,不容小覷。”
裴瑕聽得?這話,心里也大致有了數。
只是聽到?那義?子姓“謝”,以及燕北軍在城門喊話的手段,莫名叫他想起一個人。
但他曾托前往北地的商隊打聽過,那人到?達燕州后,一直在采石場服苦役。
天底下姓謝之人不知凡幾,自己這般杯弓蛇影,未免可笑?了些?。
心下哂笑?一聲,裴瑕也斂了雜念,思忖著?待會兒?見著?那燕王使者該如何?開口。
然?而半個時辰后,看到?那騎在棗紅駿馬之上,一襲獵獵紅袍的高大男人時,滿腹客套之言霎時滯于喉中。
有那么一瞬間,裴瑕覺著?他定是生出錯覺。
不然?那無?恥至極的謝無?陵如何?會回到?長安,還一派耀武揚威之態,出現在他的面前。
不單是裴瑕震驚,就連太監總管榮慶也震驚到?失語:“這…這……”
這不是那個膽大妄為與昌王謀逆,后被流放至北地的謝無?陵嗎!
他怎么會在這?還混在燕北軍里?
倆人心底皆浮現出無?數的疑惑。
卻見那俊美無?儔的紅袍郎君翻身下馬,大剌剌地行至他們身前,眼含笑?意,語調慵懶:“二位貴使,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沒想到?吧,他謝無?陵又回來了!
且這一回,他手握精兵,與他們站在同一高度。
不,或者說,更高。
一想到?這,謝無?陵看向裴瑕的目光愈發銳利,絲毫不掩飾他的得?意與野心:“裴丞相,舊交重逢,你驚喜否?意外否?歡喜否?”
不等?裴瑕開口,他嘴角翹起,自問自答:“反正我很歡喜,歡喜極了。”
“我等?這一日?,可等?了太久了。”
從元壽十九年的深秋,一直等?到?淳慶三年冬,將近六年時光。
終于有了能與裴瑕對峙的權勢與底氣。
裴瑕自也將謝無?陵的眉宇間的挑釁看得?明明白白。
這個如何?都擺脫不了的無?賴,猶如附骨之疽。
緋紫袍袖下的長指不覺攥緊,他望向謝無?陵的目光幽深、淡漠,透著?殺意。
是的。
他后悔了。
或許三年前在獄中,便該殺了他。
而非恪守承諾,保他一條命,也不至于有今日?這般放虎歸山般的難堪局面。
兩個男人,一紅一紫,相對而視,靜謐中有暗流涌動。
榮慶站在一旁,恍惚間以為回到?了那年在金陵的小院子里,這二人也是這般,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實?在是冤孽一般。
“裴相公。”
榮慶訕訕提醒了一聲,又朝謝無?陵抬袖一拜:“敢問閣下可是燕王使者,謝歸安謝將軍?”
謝無?陵也記著?這位太監,當年還是個灰青袍服的內官,如今成了著?紅袍的內廷總管。
“是,我便是謝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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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勾了勾唇,又睨向裴瑕:“不知皇帝派丞相和?內官前來,有何?吩咐?若無?其他吩咐,我也差不多要帶兄弟們回燕州了。”
裴瑕怎看不出他那點狹促心思。
他明知他們出城的來意,卻還擺出這副矯情姿態。
實?在是……令人生厭。
盡管很想回他:“快走?,不送。”
但理智還是占據上風,裴瑕沉沉吐了一口氣,再次抬眼,神情已恢復一貫的平靜:“貴使來朝,陛下深感歡喜,特命我與榮慶總管迎接貴使與燕北將士們入城休息。”
“官邸內已備好熱水與酒菜,為貴使與將士們接風洗塵。還請貴使挪步,與諸將一同進城。”
公事公辦的口吻,不帶絲毫情緒。
謝無?陵卻聽得?渾身舒暢,嘴角的弧度也愈發張揚:“既然?裴相親自相邀,那我自然?要給裴相一個面子。不過我這馬兒?,也不知是有些?水土不服,還是沒見過長安繁華有些?生怯,遲遲不肯往里進……”
裴瑕眉心一動,直覺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謝無?陵道:“聽聞裴相騎射了得?,想來馭馬也有一套。不知可否有勞裴相為我牽馬,在前引路?”
裴瑕眸光冷下。
榮慶倒吸一口氣。
一旁的扈將軍也瞧出不對,自家賢侄難道與這位裴相有舊怨不成?不然?怎的一見面就羞辱人啊。
扈將軍悄悄拿胳膊肘撞了下謝無?陵。
謝無?陵卻是直勾勾盯著?裴瑕,笑?著?又問了遍:“不知裴相可t?愿為我牽馬?”
裴瑕冷眼視之:“謝無?陵,你別太過分?。”
“牽個馬就過分?了?”
謝無?陵嘖了聲,看向裴瑕的目光也冷下來:“你從前仗勢欺人,可比這過分?百倍千倍。”
便是眼前這個男人,不由分?說地闖進他與嬌嬌的婚儀,將他請來的賓客嚇得?四散奔走?,將他的婚堂鬧得?雞飛狗跳,將他的媳婦生生從他身旁奪走?。
他帶來的那些?狗奴才?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叫他像個窩囊物般,只能眼睜睜看著?嬌嬌被帶上那輛冰冷華貴的馬車。
之后一次又一次,他看著?這男人與嬌嬌攜手離開,而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他們拋在身后。
人心皆是肉長成,這叫他如何?不恨?
他恨極了,恨透了。
恨到?想讓裴守真這個人從世上消失,從此再無?人擋在他與沈玉嬌之間。
如今不過是叫他牽個馬……
謝無?陵盯著?裴瑕,眼角彎起,笑?意卻未達眼底:“若是裴相不肯牽馬,我這馬兒?恐怕也無?法載我入城。唉,這可難辦。”
他抬頭朝天邊那輪艷熾的日?頭看了看,面露難色:“午時將至,我們五千兄弟昨夜在外吹了一夜冷風,實?在凍得?不輕,與其繼續在這吃閉門羹,還是打道回府好了。”
他轉過身:“扈叔,我們走?吧。”
扈將軍啊了聲,對上謝無?陵那雙像極了燕王的眼睛,下意識聽從:“哦哦,好。”
“謝將軍留步,留步!”
榮慶見他們要走?,抱著?拂塵急急上前:“不若讓咱家替你牽馬吧。”
謝無?陵腳步稍頓,淡淡瞥了榮慶一眼,線條分?明的側臉愈發漠然?:“晾了我們一整夜,如今叫你們的丞相牽個馬也不愿。看來朝廷的誠意,不過如此。”
榮慶笑?意一僵,訕訕道:“怎么會呢,謝將軍可千萬別誤會。”
裴瑕不動聲色地看向那紅袍艷艷的頎長男人,恍然?覺察,不一樣了。
雖仍是那般厚顏無?恥。
卻已不是當年在三皇子手下庸碌無?為的模樣,眼前的男人,真正成為了一位將領。
有謀略、有眼界的將領。
不單單因他是裴守真,而叫他牽馬。
更因他是淳慶帝的丞相,是長安朝廷的百官之首,他得?為皇帝對燕王的怠慢,付出代價。
正午烈日?之下,裴瑕上前一步,低沉嗓音無?波無?瀾:“吾愿為貴使牽馬,恭迎燕北軍入城。”
【115】
【115】/晉江文學城首發
裴瑕給燕王使者牽馬入城的事?, 不多時就傳入了沈玉嬌的耳中。
彼此她正與裴漪坐在院中烤梨,孩子們在花木扶疏的庭院里嬉戲玩耍,笑音不斷。
新進院里的婢子年紀小, 沉不住氣, 聽到外頭的消息,就撇著?一張嘴無比委屈地來與主母告狀:“……聽說從明德門牽過一整個里坊呢!城門本就圍了那樣多人?, 那些燕北軍又那樣大的動?靜,便是想不被人瞧見都不成?。”
“那些北人?實在是?粗鄙無禮,咱們?郎君可是?丞相!百官之首, 文?壇領袖, 怎可被他們?這般折辱!”
小婢子氣得直跺腳。
已為人?母的裴漪也?皺起了眉:“我出門時就聽府中下人?說起城外之事?, 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放肆?”
沈玉嬌的臉色也?不大好?。
她大抵猜到裴瑕愿意給那燕北使者牽馬的緣由。
但緣由歸緣由,一想到裴瑕當眾受辱, 且是?為著?皇帝的過錯, 她胸間也?悶著?一口氣, 不上不下的。
連烤好?的香梨都勾不起她的心情。
那幾個香梨讓婢子切好?, 分給孩子們?吃了。
裴漪想要安慰沈玉嬌, 但她自己?也?為堂兄抱屈,最后反倒是?沈玉嬌安慰她:“沒事?的,等他下朝回來, 我與他沏杯香茗。”
裴漪嘆口氣,看向沈玉嬌:“阿嫂, 我雖在后宅,但六兄在朝中的近況, 我也?聽我郎君提到一二……他是?有本事?的人?, 這點我們?都知道,但他到底是?臣子, 且今時不同?往日……”
她往沈玉嬌身側湊了湊,壓低聲音:“這世上,只可同?苦不可共甘,過河拆橋的人?多得去了。六兄也?別犯倔,過剛易折的道理,也?無須我這個妹子多說。”
沈玉嬌知曉裴漪的好?意。
她雖嫁去王家,但到底是?裴氏女,自然也?盼著?裴氏繁茂昌盛,長長久久。
而裴瑕這位宗子,站在風口浪尖上,他的處境幾乎決定聞喜裴氏一族的興衰。
“待他回來,我會勸勸他的。”
沈玉嬌嘴上這般答著?,心里卻是?一陣無力嘆息。
勸也?無用,裴瑕自個兒心里跟明鏡似的。
現下就是?淳慶帝不肯放人?,非得這般耗著?,不上不下的,誰也?不好?過。
冬日白晝短,裴瑕回府時,外頭已是?灰蒙蒙一片。
他照常先去書房洗漱,換了身潔凈的衣袍,才來后院。
白日沈玉嬌特地交代了棣哥兒:“你爹爹最近公務繁忙,待他回來,你別鬧他。若是?功課背得好?,也?能叫他心情好?些。”
棣哥兒年紀雖小,卻格外懂事?。
等到裴瑕一進?院門,小家伙主動?跑上前,“爹爹”、“爹爹”脆生生喊著?,又拉著?裴瑕的袍袖:“昨日夫子新教的詩,孩兒已經會背了,您盡可考我。”
見小小孩兒仰著?腦袋,一張稚嫩小臉寫滿“考吧,沒在怕的”,裴瑕也?笑了。
他牽著?棣哥兒走到窗邊,隨意考了幾句。
棣哥兒搖頭晃腦,應答如流。
末了,他睜著?大眼睛,望向裴瑕:“爹爹,孩兒答得如何?”
裴瑕輕笑:“很好?。”
棣哥兒又眨眨眼:“那你有歡喜些么?”
裴瑕愣了下,垂眸看兒子。
棣哥兒一對上自家爹爹那雙漆黑利眼,半點話都藏不住:“阿娘說,爹爹在外頭公務忙。我功課好?,爹爹能省些心。”
雖猜到是?妻子教的,但親耳聽到孩子說出,裴瑕心頭盤桓了整日的滯澀之意也?散去幾分。
待牽著?孩兒入內,妻子彎眸看來:“郎君回來了。”
裴瑕心頭更是?如沐春風。
一家三口用過晚膳,棣哥兒被婢女帶去隔壁,沈玉嬌端了碗安神湯走向榻邊:“你這些時日好?似都睡不安穩,我讓廚房熬了湯,飲了再睡吧。”
裴瑕接過,暫時擱在邊幾上,牽過她的手:“我夜里可有攪擾到你?”
沈玉嬌順著?在他身旁坐下:“那倒沒有。”
裴瑕:“那你如何知道我沒睡好??”
“有時夜半醒來,聽到你的呼吸聲,便知你還沒睡。”
沈玉嬌說著?,視線也?落在男人?溫潤俊秀的眉眼,待觸及他鬢角那根不知何時冒出的白發時,她愣住。
裴瑕察覺到:“怎么了?”
沈玉嬌眸光輕動?,搖了搖頭:“沒什么。”
卻是?站起身,一手搭在他的肩頭,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別動?。”
裴瑕便沒再動?。
她靠得近,微敞衣領間幽幽馨香,在鼻尖若有似無地縈繞。
鬢角有輕微的刺痛,而后是?她納悶的輕嘆:“還這么年輕呢,怎就生了白發。”
裴瑕抬眼,看到她纖細指尖捻的那根白發,倒無任何波動?。
只是?在她要后退時,抬手攬住了她的腰。
沈玉嬌微怔。
下一刻,男人?的臉埋在她的胸腹間,嗓音沉緩:“玉娘,讓我抱抱。”
“一會兒就好?。”
沈玉嬌垂下眼,便見那緊摟著?她腰身的男人?,雙眸闔著?,雖未皺眉,卻透著?一陣濃濃的疲色。
想到白日里婢子的稟報,沈玉嬌心下也?發澀。
她抬手摟住他,嗓音也?放得柔緩:“實在不行?,干脆稱病好?了。反正是?他的朝廷,叫他自個兒收拾爛攤子去。”
裴瑕嘴角輕扯:“先前不是?還叫我為國為民,施展一身抱負?”
沈玉嬌一噎,而后訥訥道:“那也?不代表要受這份窩囊氣啊。”
裴瑕:“玉娘覺著?窩囊了?”
沈玉嬌低低嗯了聲,道:“雖然知道無論是?誰出城相迎,都免不了受到折辱。可一想到是?你……”
一身清正、矜貴無雙的裴守真?,怎可給一個不知名?的粗獷蠻將牽馬?
人?心都偏私,沈玉嬌也?不例外。
裴瑕聽到妻子話中的維護之意,眉眼間那三分郁氣也?徹底煙消云散。
那個謝無陵便是?回來了又如何?
玉娘的心里,已然有了他裴守真?一席之地。
這一回入了她的心,任誰也?不可能叫他再挪步。
抱著?懷中的溫香軟玉好?一陣,裴瑕才睜開眼,再看妻子,他眸光繾綣:“在外再如何煩憂,回到家中,能得你這般關懷,一切都值了。”
這猝不及防的告白,叫沈玉嬌心口好?似漏了一拍,雙頰也?染上熱意。
都老夫老妻了,今日怎的這般膩歪。
“夜已深了t?。”她偏過臉,避開男人?熾熱的視線:“你快些把安神湯喝了吧,我去隔壁看看孩子。”
她腳步匆匆地出了里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看著?那道落荒而逃般的嬌小身影,也?笑了。
端起那碗溫熱的安神湯,他不緊不慢淺啜著?,又想到白日里與謝無陵的重?逢。
那人?的耀武揚威,以及話里話外的挑釁,足見三年過去,他那份卑劣心思還未消停。
此番回來,怕是?也?會想方設法地纏上來。
雖說這三年來,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膠似漆,和和美?美?,裴瑕卻不能肯定,妻子的心里是?否真?的放下了那個謝無陵。
倘若謝無陵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她的心是?否又會搖擺不定?
一想到這種可能,裴瑕眸色也?暗下。
得在那個無賴尋上門前,讓玉娘離開長安避一避。
夜里躺在床上,裴瑕撫著?沈玉嬌的背,提議:“燕北軍入城,長安或許要亂上一陣。過兩?日你帶著?棣哥兒,回洛陽舊邸住一陣?等朝堂局勢穩定,我再將你們?接回來。”
沈玉嬌詫異,從他懷中仰起臉:“局勢已經這么緊張了?”
裴瑕沉默兩?息,道:“陛下對燕王私自派人?回京,頗有怨言。”
“這燕王的脾氣也?是?急,這般貿然遣將入城,還真?是?半點臉面也?不給陛下留。”
沈玉嬌擔心道:“我們?走了,你怎么辦?不然將棣哥兒送過去吧,正好?再過兩?月便是?新年,讓他去陪你母親過年。我便留在長安,與你一起。”
裴瑕喜歡她這份親近,但還是?拒絕了:“你們?一同?回去。”
“等此間事?了,我再與陛下請辭。若他允了,我無官一身輕,回去與你們?團聚,從此隱居鄉野,讀書教子,與你相濡以沫共白首。”
沈玉嬌聽他這般說,只當局勢已嚴重?到超出她的想象。
若繼續留在長安,沒準會叫他分心。
于是?應了下來:“好?,那我明日便吩咐下人?,收拾箱籠。”
裴瑕嗯了聲,頭顱微低,吻了吻她的額發:“睡吧。”
香濃錦帳里靜了下來,夫妻倆依偎著?睡去。
與此同?時,同?一輪皎月籠罩下的深宮禁苑,萬籟俱寂。
淳慶帝擁著?嬌媚可人?的愛妃,心緒難平地埋怨:“朕那個皇叔實在膽大包天,私放謀逆罪囚不說,竟還派作?使者,堂而皇之送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他真?當朕是?個隨意欺辱的軟柿子不成??”
傍晚榮慶回到宮中復命,與他說起那個所謂的燕王使者謝歸安,便是?三年前被他流放至北地的謝無陵,淳慶帝簡直難以置信。
待回過神來,一陣怒意直沖胸間。
燕王這是?什么意思?
無詔私自調兵回京,已是?罔上!
現下還將個謀逆犯改頭換面,以使者的名?義派來朝中,這是?欺君!是?挑釁!更是?公然地藐視朝廷,藐視王法,藐視他這個皇帝!
“那個謝無陵當日隨昌王謀逆,本該當場殺了的。偏偏裴守真?替他求情,硬是?留下他一條命。”
淳慶帝想起這事?就郁悶,當初為了給這個謝無陵求情,他還被先帝罵了兩?句。
現下好?了,多年前的心軟,而今成?了一把利刃,毫不客氣扎進?他的眼里。
“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聽裴守真?的,留下這么個禍害。”
后宮最受寵的陳妃聽到這話,倒在淳慶帝懷里,好?奇地問:“裴相為何要留這個姓謝的一命?難道他們?是?故交?”
陳妃是?兩?年前選秀入宮,年紀小,模樣嬌,之前一直在江南外祖家,因著?朝廷選秀才來了長安,是?以并不知道裴謝二人?的恩怨。
淳慶帝把玩著?愛妃柔若無骨的小手,冷嗤道:“是?故交,更是?仇敵。”
陳妃來了興趣,纏著?皇帝:“陛下給妾身講講?”
美?人?撒嬌,千嬌百媚,淳慶帝憋了滿腹的牢騷也?壓不住,便將裴瑕與謝無陵二人?的恩怨說了。
陳妃聽得一愣一愣,末了,眨了眨美?眸:“那位丞相夫人?,臣妾也?見過幾回,的確是?個美?人?,卻也?不是?那等傾城傾國的絕色,如何就能勾得兩?個男人?為她念念不忘呢?”
那個謝無陵她沒見過,暫且不論。
可裴相她在宮宴上見到過,那是?真?正的光風霽月、翩翩如玉佳公子。
若非她已是?皇妃,入宮前見著?這樣的郎君,定也?會為之心馳搖曳,魂牽夢縈。
放眼整個長安,哪個婦人?娘子不羨慕丞相夫婦的恩愛情深。郎君才貌雙全不說,還深情專一,如此地位家世,院里竟無一個妾侍通房,甚至連個暖床的丫頭都沒有。
聽說只要裴相回府,第一時間便往他夫人?院里去,夫妻倆同?吃同?住,那黏糊勁兒堪比新婚燕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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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妃心里都羨慕極了。
畢竟哪個女子愿意與他人?分享夫婿,不盼著?一生一世一雙人??
“裴相也?是?糊涂了,明知那位謝郎君覬覦他的夫人?,還留他一條命作?甚?”陳妃不解,換做是?他,早除之而后快了。
淳慶帝道:“他個死心眼,非得恪守君子之道。現下好?了,由著?那個無賴坐大,反過來找我們?麻煩了。”
傍晚聽到裴瑕替謝無陵牽馬,淳慶帝有惱怒。
但惱怒間,又摻雜著?一絲幸災樂禍。
裴守真?,你也?有今天。
任你料事?如神、深謀遠慮,可曾想到放虎歸山留后患,今朝得到反噬?
不過那點幸災樂禍又很快被憂慮給壓下,淳慶帝拿不準,燕王派謝無陵來的意思,也?拿不準這個謝無陵的想法。
倘若謝無陵還惦念著?舊主司馬澤,想要為司馬澤報仇,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陳妃見皇帝愁眉不展,嬌滴滴摟上去,當起解語花:“反正他們?此番進?京,便是?要錢。把錢給他們?,打發了便是?。陛下何苦為此事?發愁,臣妾見您皺眉,心都疼了呢。”
淳慶帝擁著?愛妃嘆道:“若能這么簡單打發了,那便好?了。”
他忖度著?謝無陵是?否會借機報復,又是?否會在燕王面前挑撥離間,陳妃卻以為他在憂慮二男爭一女。
美?眸輕動?,她湊到皇帝耳畔,呵氣如蘭:“實在不行?,把那裴夫人?送給他?”
男人?嘛,沒得到的總是?最好?的。
只要讓他嘗到了滋味,心愿得償,便再無不甘心了。
淳慶帝眼皮一跳,板起臉推開陳妃:“這什么餿主意?若是?個妾、是?個通房,送便送了,那沈氏可是?裴守真?明媒正娶的妻!”
陳妃陡然被推開,險些跌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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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下委屈:“臣妾也?是?看陛下愁眉不展,想替陛下分憂么。”
只淳慶帝這話也?叫她有些不快。
妻不可送,妾、通房就能送了?她雖是?寵妃,說白了,也?是?個妾。
淳慶帝見美?人?蹙眉,也?有些不忍,重?新拉入懷中好?生哄了一番。
轉過天去,勤政殿朝會。
燕王使者謝無陵與扈洪宇入殿,拜見皇帝,并稟明來意。
軍費,淳慶帝可給。
但兩?成?利,淳慶帝黑了臉。
國庫本就空虛,這軍費還是?東拼西湊的,另加兩?成?利?瘦了朝廷,肥了他燕北,哪有這么好?的事?。
朝會上,皇帝與眾朝臣絕口不提這兩?成?利。
待下了朝,皇帝留下裴瑕,問他該如何將燕北那些討債鬼打發走。
裴瑕思忖后,如實道:“銀錢給足,兩?相皆安。”
皇帝大為不悅。
再看裴瑕低眉垂首、仍是?那副淡然安靜的模樣,愈發生了怨。
當初若非他偏要留下那謝無陵,何至于今日這副焦頭爛額的局面——
說不準那謝無陵就是?記恨著?裴瑕,才攛掇著?燕王獅子大開口,多要了這兩?成?利。
須知每年送往燕北的軍費已是?一筆不菲的花費,多加兩?成?利,那錢留著?給百姓們?修橋建壩、開墾荒田多好?,憑何喂了燕王?
燕王叔也?沒后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那么多銀錢作?甚?
這么一想,淳慶帝越發覺得是?謝無陵在從中作?梗,蓄意報復。
那無賴出生卑賤,品行?也?敗壞至極。
皇帝問裴瑕:“就沒其他辦法了?”
裴瑕知道皇帝不想給,沉吟片刻,道:“臣可試著?與燕王使者協商。”
皇帝面色這才好?轉一些。
但在裴瑕退下后,聽到太監提及夜里的接風宴,皇帝朱筆稍停,問:“裴夫人?可會來?”
太監訕訕:“位置是?留了的,但來不來,奴才也?不知。”
裴夫人?是?一品誥命,這身份足以赴宴。
皇帝眉頭擰起,良久,他擱下筆道:“你t?去趟裴府,就說傳太后慈諭,請裴夫人?今夜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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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晉江文學?城首發
宮里為燕北使者設的接風宴, 裴瑕并未與沈玉嬌提,是以當沈玉嬌被太后請進宮時,還有些摸不清頭腦。
她覺著或許裴瑕公務繁忙, 忘了這回事。
或者時局緊張, 并不想讓她來湊這個熱鬧。
但太后慈諭,她無法拒絕, 只得換了裙衫,裝扮一番,隨著內侍入宮。
馬車并未駛往慈寧宮, 而是直奔開設宮宴的月華殿。
沈玉嬌下馬車后, 雖覺迷惘, 但也不是第一次來宮里。
見到熟識的官眷陸陸續續來了,也很快適應, 寒暄說笑起來。
其?他夫人問她:“怎的今日就你一人?往日你家裴相公不都陪在你身邊么?”
沈玉嬌聽出她們話中打趣, 赧然道:“他應當還在忙, 晚些再來。”
夫人們也都聽說裴瑕給燕北使者牽馬的事, 心里對沈玉嬌也生出幾分同?情。
畢竟她們這些內宅婦人, 全靠夫君在外掙功名搏臉面?。
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裴瑕在外被折辱, 沈玉嬌面?上自也無光。
家長?里短地閑聊一陣,外頭天色漸暗, 裴瑕也來到月華殿。
行至燈火通明的金殿,看到被一群衣袂飄飄的世家夫人圍著的妻子, 他腳步頓住。
“裴夫人, 你家裴相公來了。”
“你今日這衣裙顏色選得好,正與你家郎君的袍服相襯呢。”
夫人們掩唇笑道, 沈玉嬌也看到玉階前,那?長?身玉立的紫袍郎君。
她眉眼輕彎,與夫人們欠身示意,便?提步朝他走去:“郎君。”
既是赴宮宴,沈玉嬌自是著盛裝,一襲黛紫色暗云紋深衣,系著玉色繡花束腰,一把柳腰掐得極細。
另又墜著象牙白的環佩,行走間,環佩叮當,裙擺搖曳,端莊又不失矜貴靈動。
裴瑕站在原地,緩了兩息,才面?色如常地抬步。
相對而立時,他垂下黑眸:“是陛下召你入宮?”
沈玉嬌微怔:“是太后。”
話說出口,也意識到不對,那?個傳話的內侍瞧著面?生,之前在慈寧宮好似并未見過。
但這天底下,也沒人膽大到敢假傳太后慈諭,除了——
皇帝。
沈玉嬌眼皮一跳,看向裴瑕:“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裴瑕薄唇輕抿:“無事。”
他彎腰,牽住沈玉嬌的手:“今夜無論何時,都待在我身邊,不要走散。”
沈玉嬌雖然不解,但還是點頭應下。
夫妻倆一道入席。
再不是裴瑕剛入仕那?般坐在尾席,如今夫妻倆的位置居于首席,僅次于帝王。
夜幕降臨,金殿中也愈發熱鬧。
“燕王使者驃騎將軍謝歸安,車騎將軍扈洪宇到——”
外頭傳來太監的唱和聲,方才還歡聲笑語的殿內霎時靜了下來。
眾人不約而同?朝著殿門口看去。
沈玉嬌也不例外,抬起了眼。
當看到為?首的男人一襲艷麗的缺胯圓領袍,腰系金銀錯蹀躞帶,腳踏金線暗紋皂靴,步履穩健地從夜色里走來,沈玉嬌的腦子頓時陷入一片空白。
是她的幻覺么?
不然怎會看到,那?個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神再看,的確是他。
絕不可能認錯的。
那?樣昳麗的臉,明亮的眼,還有那?懶散恣意的笑。
除了謝無陵,世上再無第二人。
可他怎會出現在這?為?何成了燕王使者?又被喚作謝歸安?
震驚之后,便?是無數的疑問。
直到搭在膝頭的手被握住,那?力?道不算重,卻無法忽視。
沈玉嬌眼睫輕顫了兩下,回過臉,便?對上裴瑕無比幽靜的黑眸。
相比于她的驚愕,他靜水般的淡定。
沈玉嬌當即便?明白了。
昨日讓裴瑕牽馬的那?人,就是謝無陵。
而他之所以不與自己提及宮宴之事,恐怕也是不想?讓她與謝無陵碰上。
至于讓她帶著棣哥兒?去洛陽,應當也是為?了這個。
裴瑕想?讓他們避開。
沈玉嬌能理解他這做法,但想?到他這般瞞著她,心頭涌上一絲說不上的悶意。
就在彼此緘默時,一道熾熱的、銳利的、不容忽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
沈玉嬌眼皮輕動。
都不用回頭,她便?知道那?道視線的來源。
可她……
她不能回頭。
她垂下了眼皮,用只有她與裴瑕兩人聽到的聲音道:“你不必瞞我的。我既答應與你好好過,便?不會再反悔。”
經歷那?么多,過了這么久,如今她的牽絆只多不少。
她與謝無陵,早就沒了緣分。
裴瑕望著她半晌,才開了口:“我只是不想?叫他再擾亂你的心。”
哪怕一分一毫。
沈玉嬌沉默了一陣,安撫似的,反握住她的手,“今夜我只在你身側。”
裴瑕眉眼稍霽:“好。”
也不知是刻意安排,亦或是巧合,燕北使者的席位正對著夫妻倆。
扈將軍的腦袋左轉轉右轉轉,將這軒麗輝煌的大殿看了一遍,嘴里連聲嘖嘖:“不得了,真?不得了,怪不得人人都想?當皇帝呢,這大殿可真?氣?派,天宮也不過如此吧。”
他的感嘆,沒得到回應,納悶偏過臉,便?見身旁的男人端坐著,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對座。
至于對座有誰……
那?位面?白如玉的裴丞相,以及一位面?若桃花的嬌美婦人。
“那?位是裴丞相的夫人吧?長?得還怪好看的。”
扈將軍撫著短須,評價道:“這樣瞧著,他們夫妻倆還真?是男才女貌,般配得很呢。”
“配個鬼。”
謝無陵冷笑:“那?等虛偽小白臉,如何配得上她。”
“……?”
扈將軍擰了眉:“賢侄,你和這裴丞相到底什么怨什么仇啊?這般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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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妻之仇,足夠恨么。
謝無陵漫不經心把玩著掌心的白玉瓷杯,聲線平淡:“沒什么仇怨,只是我平生最恨偽君子,尤其?像裴守真?這種。”
扈將軍:“……”
這就有些不講道理了。
他剛想?開導這賢侄一番做人不能太片面?,殿外便?傳來太監細長?的通稟聲:“陛下駕到,太后娘娘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殿內眾人紛紛起身,躬身行禮。
謝無陵行禮也行得隨意,眼睛始終望著對座那?道窈窕纖細的身影。
三年?沒見,她還是記憶中的那?副模樣。
或者說,比記憶中的還要好看。
宛若春光下肆意盛放的花,芳菲嫵媚,光艷逼人。
哪怕她從始至終都未曾朝他這邊看一眼,可她輕蹙的眉,垂下的睫,每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如一根羽毛,輕輕撩撥著他的心弦,叫他熱血沸騰,心跳鼓噪。
而那?藏匿在心頭深處的聲音也在叫囂著,想?她,想?她,好想?她。
想?要不管不顧沖上前,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
想?要在她耳邊,一遍遍告訴她,這三年?間他對她沒日沒夜的思念,他的身與心都滿是對她的渴求,而她是唯一能治愈他心頭荒蕪的良藥。
三年?邊境苦寒艱辛,將他磨礪成一位合格的將領,也叫他的身心日趨成熟,對她的渴望愈發熾盛。
“諸位愛卿都免禮吧。”
金殿上方傳來皇帝的聲音,謝無陵的眸光也冷靜下來,與其?他臣子一般,高呼著:“多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子們重新?落座。
上座的淳慶帝照往常說了一番場面?話,便?宣布開宴。
隨著絲竹管弦聲響起,宮廷女樂們也紛紛登場,笙歌曼舞,觥籌交錯,十分熱鬧。
扈將軍喝酒吃肉,很是快活,畢竟宮里御膳可是外頭花錢都吃不著的美味。
謝無陵卻沒什么胃口。
明明就坐在對面?,可嬌嬌就是不看他一眼。
一眼都沒有。
難道她已經全然忘了他?
不可能,若是真?的忘了,何至于這般刻意避嫌,定是那?裴守真?威脅她了。
就如三年?前,她要與他和離,他也百般不許。
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謝無陵端著酒杯,忿忿仰頭飲盡。
對座的裴瑕自也感受到對面?那?時不時就看過來的目光,心里也是不厭其?煩。
若非這種場合不可失禮,他定要上前狠揍那?小人一頓,叫他管住那?雙毫無分寸的眼。
盡管他已克制著心頭不悅,但一旁的沈玉嬌還是感受到那?種久違的劍拔弩張的氛圍。
她心里忍不住輕嘆。
或許三十年?過去,只要他們兩人對上,仍會這般互不對付?
方才裴瑕已將謝無陵如今的情況大致與她說了。
他能出人頭地,得到燕王重視,她為?他感到高興,只是他領著兵將重回長?安,實在叫她心下難安。
當年?他追隨三皇子,已經犯下謀逆大罪。倘若這回又行差踏錯,裴瑕如今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更別說再次保他了。
“嘆什么氣??”
裴瑕溫潤的嗓音響起:“是膳食不合口味?”
沈玉嬌搖搖t?頭:“沒什么,只是沒什么胃口。”
裴瑕也知她或多或少會受到一些影響,給她夾了一筷子櫻桃肉:“那?還是得進些吃食,不然夜里胃疼。”
沈玉嬌嗯了聲,朝他輕笑:“好,你也吃。”
只這淺淺一笑,落在對座的謝無陵眼中,猶如刀絞。
握著酒杯的長?指攏緊,御酒明明甘冽醇香,他卻如飲了一杯又一杯陳年?老醋,酸得心里都冒泡。
嬌嬌朝裴守真?笑,卻不肯看他一眼。
當真?是忘了他謝無陵么?
殿中三人暗流涌動,高坐寶座的淳慶帝將下方的情況,盡入眼中。
果然,這個謝無陵對沈氏余情未了。
只如今看來,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他那?些心思怕是要落空了-
一場接風宴,從開始到結束,謝無陵都未得到沈玉嬌一個眼神,更別提說話。
無論去哪,沈玉嬌身旁都跟著裴瑕。
旁人都贊他們夫妻真?是愈發恩愛,就連扈將軍也道:“沒想?到這位裴丞相竟是個守妻奴,眼里竟全是他這位夫人,再看不到旁人了。”
謝無陵心下冷嗤。
可不得看嚴實么?倘若當年?裴守真?能這般上心,哪還有他謝無陵什么事。
現下倒知道當做眼珠子般重視了,呸!
及至亥時,宴會散去。
裴瑕扶著沈玉嬌坐上馬車,夫妻倆皆生出一種“終于結束”的放松之感。
可馬車出宮門不久,便?聽得一陣馬蹄疾行聲。
裴瑕直覺不妙,下一刻,馬車停下,外頭傳來馬夫訕訕稟告聲:“郎君,有位官爺攔在咱們前頭呢。”
馬車里靜了一靜。
沈玉嬌眉頭輕蹙,驚訝,也不是很驚訝。
以謝無陵那?個性子,若不追上來,才叫稀奇。
裴瑕道:“玉娘,你且在車中,我去會會他。”
沈玉嬌看著他,嫣色唇瓣翕動兩下,最后只道:“好好說,別動手。”
裴瑕:“我有分寸。”
說是這么說,沈玉嬌仍是放心不下。
等裴瑕掀了車簾出去,她坐在車里,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
隔著一層石青色蒲桃紋車簾,兩個男人的對話聲傳來。
裴瑕道:“不知謝將軍有何指教??”
謝無陵:“指教?談不上,只是來與故人敘敘舊。”
裴瑕:“我與謝將軍也算不上故人。”
“裴丞相這話未免無情了些。”
謝無陵道:“怎么說,當年?也是你留了我一條命,這份恩情,我一直記著,從未敢忘。”
最后幾個字,他咬得很重,說得很響。
沈玉嬌知道,是說給她聽的。
“裴相夫人也在車里?多年?未見,我也合該與夫人見個禮才是。”
“謝無陵!”
裴瑕低聲呵斥,卻攔不住謝無陵騎著馬,繞到馬車旁側。
沈玉嬌只聽得馬蹄篤篤,越來越近,而后門板被敲了兩下。
“咚咚”,沉悶而利落。
又像是敲在她心扉。
她呼吸不覺屏住,手指也攥緊了黛紫色衣擺。
“三年?未見,夫人可好?”
那?道低沉慵懶的聲線緩緩傳入耳中,沈玉嬌咬緊下唇。
片刻,窗外又道:“夫人難道不記得我了?竟連一句話也不愿與我說了,可真?是叫人傷心。”
沈玉嬌心里一陣慌亂。
她也知謝無陵那?纏人的性子,沉默片刻,還是開了口:“我一切皆好,有勞謝將軍掛懷。”
一簾之隔,謝無陵高坐馬上。
再次聽到她溫軟的嗓音,他握著韁繩的手也不禁緊了,語氣?也難掩興奮:“知道夫人好,我也安心了。在燕北那?三年?,我一直感念……裴丞相當日的手下留情……”
不等他說完,車簾后又傳來那?道清靈女聲:“你既感念他當日手下留情,為?何要讓他給你牽馬?”
下馬威有許多種,謝無陵卻選了最不客氣?的一種。
若說他毫無私心,沈玉嬌是不信的。
謝無陵也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
她這是在替裴守真?抱不平?
猶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來,謝無陵眼底笑意稍褪,再看車前也有些錯愕的裴瑕,心里更是不平衡了。
從前嬌嬌都是護著他的,三年?過去,她竟然反過來維護這裴守真?了!
妒意在胸間泛濫,謝無陵道:“昨日之事,也不全怪我。我們五千燕北軍被晾在城門外,挨了一夜的凍呢!夫人或許不知,夜里的風有多冷,我們的干糧都吃光了,愣是又冷又餓挨了一整夜,兄弟們心里都憋著悶氣?。若不將這口氣?撒出來,哪個愿意入城?”
沈玉嬌無言以對。
畢竟立場不同?,也不好全怪他。
“謝將軍,時辰不早了,你也快些離去吧。”
才說兩句話,她便?下逐客令,謝無陵眸光愈黯。
明知不該,但還是湊到馬車旁,極快極低地說了句:“嬌嬌,我回來了。”
這句話,從千里之外的燕州啟程時,就反復在他腦中回響。
他想?到她面?前,親口告訴她。@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回來了。
雖有了些改變,但對她的心,一如既往。
車夫和侍衛都在前頭,沒主人吩咐始終面?朝前方。
裴瑕卻是借著車門懸掛的燈籠暖光,將謝無陵的唇語看得一清二楚。
籠在袖中的長?指捏緊,他一手扶著車門,雙眸如寒星,沉沉睨著馬背上的男人:“謝無陵,別以為?我不會殺你。”
謝無陵沒得到車內的回應,卻聽得這么一句,扯唇笑了。
“現在誰殺誰,還不一定。”
再看那?始終垂著的車簾,他低聲道:“既然夫人覺著時辰晚了,那?我也不耽誤夫人歇息,先行一步。”
反正今日能見到她,與她說上話,已是滿足。
至于其?他,之后再想?辦法。
謝無陵策馬離去。
裴瑕掀開車簾,便?見妻子坐在窗畔,低垂眉眼,神情不清。
有很多話想?說,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在她身旁坐下,攬住她的肩,握住了她的手。
沈玉嬌也一言不發。
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
沐浴過后,幔帳一放下,裴瑕便?覆上她的唇。
多年?的耳鬢廝磨,彼此已熟知對方的身體。
兩指捏著她的下頜,她便?微微啟了唇,迎來他更深的索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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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每一下都毫不掩飾他強烈的占有欲,沈玉嬌覺著自己好似成了擱淺的魚兒?,被風浪拍在岸邊,快要喘不上氣?。
“玉娘,睜開眼。”
男人的汗從額角滑落,落在她的鎖骨,他嗓音沙啞:“看著我。”
沈玉嬌快沒了力?氣?,渾渾噩噩睜開眼,便?對上他那?雙深潭般的黑眸。
一半是清明,另一半是沉淪的情慾。
那?張平日里清風朗月般的臉龐,此刻也染上薄薄的緋色,像從神壇墮落的仙,艷得不像話。
“玉娘,玉娘……”
他喃喃地,虔誠地吻過她的眼皮:“你是我的。”
只屬于他裴守真?一人,誰都不能覬覦。
太快,太用力?,沈玉嬌連聲音都發不出,直到最后,才摟住他的背,啞聲喚了句:“守真?阿兄。”
裴瑕抱著她,良久。
直到心跳逐漸平復,汗都有些涼了,他依舊抱著她未退。
沈玉嬌有些乏累,輕推他:“叫水吧。”
裴瑕沒動。
沈玉嬌剛想?再催,他又動起來。
迎著她驚愕的目光下,他再次堵住她的唇。
“玉娘,我們再要個女兒?吧。”
【117】
【117】/晉江文學?城首發?
翌日朝會散罷, 裴瑕又被淳慶帝召去了紫宸殿。@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進殿時?,內侍正畢恭畢敬送謝無陵和扈將軍出來?。
擦肩而過之際,謝無陵眉梢挑起。
然眉眼間?的那份得意, 在觸及裴瑕耳后那一抹細細紅痕, 陡然消弭。
裴瑕膚色白,稍微一點痕跡都格外明?顯, 至于耳后那紅痕
是怎樣的姿勢才能弄到那處。
謝無陵知?道他不該去?想,但還是忍不住去?想。
因他也是男人。
男人嫉妒起來?,不外乎兩樣, 對外耍橫, 對內獨占。
一想到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 卻是裴瑕日日夜夜唾手可得的,心臟好似置于油鍋般反反復復煎熬, 那份痛意叫他恨不得抽出長刀, 將眼前之人一刀結果?, 一了百了。
裴瑕只清清冷冷瞥了他一眼。
見他驟然變換的臉色, 還有些詫異。
倒也沒那閑心去?琢磨, 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與?內官一同入殿。
“賢侄,欸, 賢侄——”
扈將軍五根粗糙的手指在謝無陵面前晃了晃:“人都進去?了,還看什么??”
謝無陵眼底戾氣還未散去?, 語氣也偏冷:“實在看他不順眼。”
扈將軍不解。
這裴丞相長得挺賞心悅目的啊。
卻也沒多問,只湊到他身旁低聲:“方才我們與?皇帝那般說話?, 會不會太放肆了?”
“放肆么??”
謝無陵語調散漫:“倘若您的侄子要您幫著在外賣命, 還欠著銀錢不肯給您。您上t?門討要,反被他關在門外晾了整夜, 您還能和和氣氣與?他說話??”
“他敢!看老子不大棍子抽瘸他。”
“那不就得了。”謝無陵聳肩。
“可那里頭的不是我侄子,怎么?說,也是皇帝啊。”扈將軍還是有些惴惴。
他在軍中多年,“忠君愛國”四字已刻入骨髓。
謝無陵不同。
雖說三年前隨三皇子謀反失敗了,卻叫謝無陵意識到,那把龍椅并沒那么?神圣莊嚴、高不可攀。
坐在上面的君王,也并非全然無錯、無所不能的圣賢神仙。
那皇位,癡迷丹藥女色的昭寧帝能坐,好大喜功乖戾浮躁的三皇子能搶,優柔寡斷平庸無奇的淳慶帝能坐,憑什么?持重冷靜、用兵如神的燕王司馬奕坐不得?
若非他謝無陵名不正言不順,手里也沒那樣大的兵權,他沒準也能往那把龍椅躺上一躺。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啊!
謝無陵在心底如是說道,看向扈將軍卻并未表露,只道:“他是皇帝,燕王是皇叔,都是司馬家的血脈,誰比誰高貴不成?”
真論起來?,昭寧帝的生母不過一介卑微宮女,燕王的生母還是四妃之首的德妃呢。
扈將軍聽得謝無陵的話?,只覺心驚。
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種狂悖之言都敢說!@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忙拉著他:“行了,莫提這事。不是說要請我喝酒吃肉,快走快走——”
謝無陵被扈將軍拽走。
龍涎香沉的紫宸殿里,淳慶帝惱怒得脖子都通紅,怒叱著謝無陵的狂妄:“那個混賬東西眼里壓根就沒有君臣尊卑,也壓根沒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里!”
“朕與?他說盡好話?,他卻是油鹽不進,非得將那兩成利一并帶走,還給朕下期限,只給朕五日時?間?!若是五日后交不出銀錢,他便帶著那五千兵馬回燕北另謀生路!呵,好大的膽啊,另謀生路……”
淳慶帝拳頭抵在紫檀木御案上,關節泛白,咬牙切齒:“他們能謀什么?生路!一群大逆不道的逆臣,叛臣!如今竟還威脅到朕的頭上,當真以為朕不敢殺了他們么??”
裴瑕站在下首,沉默地聽了淳慶帝這一番滔天怒火。
直到上首之人喘著粗氣靜下來?,他才上前,抬袖道:“陛下息怒。”
“朕如今都被這地痞無賴欺負到頭上了,如何息怒?”
淳慶帝冷笑:“當年在太極殿,叫龍影衛一箭射穿他的喉嚨,哪還有今日這些事。”
裴瑕聞言,也知?這是遷怒了。
他卻無法辯駁。
畢竟當年的確是他求著淳慶帝留下謝無陵一條命。
只是誰也不知?那謝無陵流放北地,竟還能有那樣一番造化,卷土重來?。
“你平日里不是很能說的么??今日怎的一言不發?。還是說,你為著個女人,仍對這謝無陵留幾分情面?”
淳慶帝本想說“做男人做到像你這般窩囊的實不多見”,話?到嘴邊,到底忍住。
只抬手捏了捏眉心:“既是你當年心軟留下的禍害,你便自己?想辦法解決了。總之這兩成利,朕絕不會給。”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裴瑕自幼讀圣賢書,這些教條禮法已成了他為人行事一套逃不出的準則。
當日午后,他在平康坊的胡姬酒肆里尋到了謝無陵。
扈將軍已喝得爛醉,鼾聲如雷,被兩位嬌滴滴美婢扶著去?了隔壁客房。
謝無陵飲了半壺西涼春,也有些薄醉。
見著一身紫色官袍的裴瑕,他不曾起身,只懶散地倒靠在迎枕上,桃花眸噙著三分冷笑乜著他:“昨日不還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今日刮得什么?風,竟將裴丞相刮來?這了?”
裴瑕不語,只屏退左右。
待到屋內沒了旁人,他上前一步:“朝廷扣下燕北軍費,燕王不滿,人之常情。但今年安西旱災、寧州戰亂,已將國庫掏空大半,朝廷并非有意與?燕王為難,只一時?拮據,捉襟見肘。饒是如此,陛下還是盡快命了戶部和兵部籌備軍資,不日便可發?往燕北。”
“而你們私自帶兵來?長安,按照大梁律法,陛下大可治你們一個擅離職守、目無王法之罪,但念在你們此番前來?,情有可原,便不與?你們計較。五日之內,戶部與?兵部定能將發?往燕北的軍費軍資安排妥當,由?你們帶回燕北。但那兩成利,還請使者回去?與?燕王重新商議一番。”
裴瑕說罷,謝無陵仍是那副慵懶姿態:“你這會兒過來?,是以丞相的身份,還是嬌嬌郎婿的身份?”
裴瑕眸光冷下。
卻也知?道除非把謝無陵這張嘴給割了,否則在稱呼之上,這登徒子絕不可能收斂。
他道:“既談國事,自是朝臣身份。”
“朝臣啊。”
謝無陵點點頭,長指輕晃著酒盞,道:“那這兩成利,我們讓不成。兄弟們千里迢迢來?到長安,披星戴月,風餐露宿的,總得拿些好處回去?吧。不然這一趟豈不是白跑,閉門羹的委屈豈非白受了?”
裴瑕蹙眉:“燕北軍也是大梁的將士,保家衛國,本就是他們職責所在,怎能學?那些落草為寇的流匪作派,貪得無厭,勒索朝廷?”
謝無陵:“……”
別以為他聽不出這小白臉又在拐彎抹角地罵人。
薄唇輕撇,他也坐直身子:“現下愿意承認我們是保家衛國的將士了?前日將我們關在城門外吹冷風時?,不是還罵我們叛將逆臣么??你那皇帝扣下燕北軍費遲遲不發?時?,又可曾想過萬一戎狄狗賊舉兵入侵,我們一沒錢二沒糧草三沒兵器,拿什么?去?與?他們打?餓著肚子、赤手空拳,與?戎狄鐵騎硬碰硬嗎?太平的時?候,覺著養兵費錢。真要起了戰火,才想到要我們這些人拿血肉去?填,這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
虛偽。
虛偽的皇帝,虛偽的朝廷,虛偽的裴守真。
裴瑕自也看出謝無陵眼底的鄙夷。
當真是有口難辯。
沉沉吐了一口氣,他盡量心平氣和:“軍費之事,的確是朝廷疏忽在先,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如今軍費已經籌備妥當,你們可如數帶走。至于燕王那邊,我會與?陛下商議,備上一份厚禮與?他賠罪,重修舊好。”
“但兩成利數目不菲。國庫銀錢,皆取之于民,為著籌備軍費,今年已加收江南三成稅,若再?要籌錢,只會叫百姓們負擔更重。”
裴瑕看向謝無陵,眉宇清正:“你出身微末,應當更明?白百姓生計不易,朝廷攤下去?的每一分賦稅,叫他們肩頭的擔子更重一分。謝無陵,你我雖有舊怨,立場不和,但你的品行……”
想夸,夸不出口。
裴瑕抿著唇,沉吟良久,才道:“你應當不是那等?無視百姓疾苦之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無陵扯了扯嘴角:“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有生之年,竟能從?你裴守真嘴里得我一句好話?。”
裴瑕:“……家國大事,不是兒戲。”
“可你們皇帝卻當做兒戲一般。”
謝無陵道:“他做出那等?蠢主意時?,你未能勸住他。現在過錯釀成,反而來?與?我們這些苦主說家國大義,裴守真,你不覺得很可笑么??”
稍頓,他忍不住譏諷:“這也是你當初選定的主子!”
裴瑕胸間?一窒。
未等?他開口,謝無陵又道:“你也別在我跟前哭窮,昨日皇宮那一場宴,半點看不出缺錢的模樣。先前你們抄了應國公的家,應當也撈了不少吧?討債這活計我熟,口袋里有錢卻不肯往外掏的我見得多了,往往打兩拳頭,刀往脖子上一架,便肯給了。”
“你也別說我刁難你,咱倆各為其主,你呢,回去?再?勸勸你那主子,叫他趁著還能好商好量,便識趣些。真要鬧到動?刀動?槍那一步,嘖,也不好看。”
裴瑕聞言,臉色愈發?寒肅:“若起紛爭,最苦的莫過天下百姓!你怎可將此事說的如此輕巧?”
謝無陵眸光輕閃,面上卻不顯。
默了一陣,他忽的想到什么?:“國庫今年拿不出錢,明?年總能拿出。我也不是那等?枉顧百姓疾苦之人,這樣吧,我回去?與?我義父商量商量,請他寬限些時?日,待到明?年朝廷收齊春稅,再?給我們也不遲。”
他看向裴瑕:“你看如何?”
裴瑕眼底掠過一抹詫異。
這無賴竟愿意作出讓步?
看來?他的品行也沒想象中那般低劣,亦非那等?趁火打劫、利欲熏心之輩。
他稍正神色,抬袖與?謝無陵一挹禮:“貴使若能勸燕王寬限至明?年,我定會全力?說服陛下,明?年春日將那兩成利作為賠禮奉上。”
“看來?裴丞相也覺得這是個好辦法。”
謝無陵笑了:“不過,我為何要t?幫你勸義父呢?”
裴瑕挹禮的動?作一頓。
“跟著那樣一個蠢主子,你定然多有難處吧?我來?長安不過兩日,便聽說你們君臣不和的事了。哎,裴守真,你說說你,怎就挑了這樣一個主子,如今騎虎難下,怕是腸子都悔青了?”
謝無陵佯裝可惜,嘆了口氣:“不過,也不是沒辦法。只要你允諾我一件事,別說推到明?年春日了,便是推到明?年秋稅都成。或是你想棄暗投明?,另擇明?主,我也可幫你引薦一二,你可繼續做你的太平宰相,為天下百姓施展你滿身抱負。”
裴瑕都不用問,便知?這人的嘴里吐不出象牙。
果?然,謝無陵朝他笑得真誠而燦爛:“我的要求很簡單,你給嬌嬌一封放妻書,從?此你做你的裴丞相,她……”
她做他謝無陵的寶貝媳婦兒。
裴瑕睨著他的笑,薄唇輕啟,冷淡吐出三字:“你做夢。”
謝無陵斂了笑。
屋內氣氛霎時?又變得肅穆緊張。
“我裴守真豈是那等?賣妻求榮之人?”
裴瑕眸光冰冷地直視著榻邊男人:“軍國大事,你以私情要挾,未免卑鄙。”
“卑鄙么??不覺得。”
謝無陵道:“你要公事公辦也成,那就五日之內連本帶息都準備妥當,讓我等?帶回燕北。”
裴瑕沉了臉:“謝無陵,你莫要欺人太甚。”
“嘖,不肯幫你說情,便是欺人太甚了?三年過去?,你裴大君子還真是一點沒變,這也要,那也要,什么?好處都得給你一人占了?”
“反正我的條件擺在這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思量思量。”
“你是聰明?人,可惜才華太過,鋒芒太露,而你那主子呢,又是個那樣的人。那種人我從?前在賭場、在花船上見得多了,用得著你時?,孫子一般做小伏低,說不盡的諂媚好話?。待他上了位,手里有了幾個錢,尾巴立馬翹上天,翻臉不認人,反倒覺得你喋喋不休,不識抬舉。”
“你若事事順著他,他或許還能予你幾分好處,給你三分面子。倘若你還要做他的主,一次兩次也罷,時?日一久,珍珠也變魚目,棟梁也成破朽木,不若一把燒了,也好落個清靜。”
“我說這些話?,你能聽進去?最好,若聽不進去?……”
謝無陵冷嗤道:“你死就死了,別帶累我嬌嬌。”
【118】
【118】/晉江文學城首發
這場談話, 注定是不歡而散。
回府路上,裴瑕還在想謝無陵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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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了家,冷水搓了把臉, 換了干凈衣袍, 他斂起在外?的那些煩憂,風輕云淡來到妻兒面前。
還是慈父, 是賢夫。
然而他情?緒掩飾得再好,也逃不過枕邊人的眼睛。
夜闌人靜時,沈玉嬌抽去他掌中那卷書, 在他身旁坐下:“陛下將撫慰燕北軍的差事交給?你了?”
她一語中的, 裴瑕眉宇間的恬淡散了。
默了兩息, 他嗯了聲。
他越緘默,沈玉嬌便越發確定他遇到難處了。
且那難處, 九成九是謝無陵。
“你……見過他了嗎?”沈玉嬌問。
她語氣平靜, 面上也瞧不出?什?么?情?緒, 就?好似只是與他聊一件尋常公務。
裴瑕便也不瞞她:“午后見了一面。”
沈玉嬌:“他為難你了?”
昨夜那短暫的交鋒, 她清楚感受到謝無陵的那份執念, 還有兩個男人間更加劍拔弩張的氛圍。
從前他無權無勢,尚且一副渾身是膽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現?下他有權有勢,照他那脾氣, 把天捅出?個窟窿都不稀奇。
“算不上為難。”
裴瑕如實道:“頂多不留情?面,公事公辦罷了。”
他原也不指望謝無陵能給?他什?么?好顏色, 只是燕王使者若換做旁人,他還能投其所?好, 爭取一些談判的余地——
但謝無陵所?求, 多談一句,他都怕克制不住怒意, 照那張臉上一拳揮去。
壓根談不了一點?。
沈玉嬌聽到這話,也猜到他倆談判的場面應當算不上愉快。
謝無陵那人……
唉。
“不然,我去與他說說?”
她看向裴瑕,烏眸清澈坦然:“我只與他說軍費之事,不談其他。”
裴瑕回望著她。
起碼此刻,她篤定的語氣和坦然目光,叫他相信她是一心為他。
但他還是握住她的手,搖頭:“別去。”
沈玉嬌眼睫輕動:“我只是想?幫你……”
“我知道。”
裴瑕攔下她的解釋,將她的手牢牢握住:“但這是朝中政事,不應叫你一個內宅女眷卷入其中。”
稍頓,又道:“我會想?辦法與他斡旋,實在不行?,大不了不做這丞相,我與陛下辭官歸鄉,從此你我歸園田居,閑話桑麻。”
沈玉嬌沉默下來。
本想?問就?這樣辭官隱居你能甘心么??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皇帝已對他有了猜忌,急流勇退或許是件好事。
“行?,那我不去摻和。”
沈玉嬌垂下眼睫,看著他緊握的手:“就?照著你的想?法去做吧,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我與棣哥兒陪著你便是。”
夫妻一體,休戚與共。
她既是裴瑕的夫人,無論榮華富貴,貧寒艱苦,終歸是要與他共同進退的。
只是夫妻倆都沒想?到,皇帝心狠起來,竟能這般無情?。
轉眼五日期限將至。
裴瑕與扈將軍恩威并施,扈將軍有心幫忙,卻架不住謝無陵油鹽不進,死咬著兩成利不肯松。
對此,扈將軍也深感納悶:“我那賢侄也不知怎的了,平日里極好說話一人,這會兒卻倔得像驢似的。唉,他是王爺義?子,深受王爺器重,想?來或是出?門前,王爺與他囑咐了什?么??裴丞相,你與我說理也沒用,我們一行?人都聽他的,不然你還是去勸勸他?”
勸謝無陵?若能勸得動,那人也不會覬覦他人之妻這樣久!
五日期限的最后一天,謝無陵再次進宮與淳慶帝“告辭”。
淳慶帝焦頭爛額,轉身便召了裴瑕,將在謝無陵那里積攢的火氣,一股腦朝裴瑕發泄:“這幾日你到底在忙什?么??從前你不是很有辦法,如何現?下連個小小地痞都對付不了!”
可那謝無陵,早已不是小小地痞。
裴瑕垂著首,暗想?。
他是燕王義?子,背后有三十萬燕北大軍為依仗,不能動,更不能殺。
唯有以?利誘之。
可他要的利,裴瑕絕不可能給?。@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面對帝王的滔天怒火,裴瑕掀袍,俯身跪地:“微臣無能,深負皇恩,再無顏觍居丞相一職,現?自請辭官,陛下可另覓賢良,為君分?憂。”
淳慶帝一下啞了火。
待反應過來,便是更強烈的憤懣與怨念。
“裴守真,這謝無陵是你當年留下的麻煩,如今你無法處置了,便將這燙手山芋拋給?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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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裴瑕不禁擰眉。
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仰臉看向上首那位年輕的帝王:“事到如今,陛下還覺著這是臣與謝無陵的私人恩怨?”
淳慶帝一噎。
待對上裴瑕那雙平靜如潭的利眼,只覺渾身一冷,心里也一陣發虛。
是,這事追溯源頭,是因自己一時疏忽而起。
之所?以?能遷怒于裴瑕,不過那燕王使者恰好是謝無陵,給?了他一個發作的由頭。
但那使者若非謝無陵,換做旁人,也不會這么?難辦啊!
思及此處,淳慶帝又有了底氣,睨向下首的裴瑕:“朕會另派人去會會那個謝無陵。至于辭官一事……”
他斟酌一番,沉聲:“晚些你將相印交予朕,待手上的差事與中書省其他臣工交接完畢,便在府中好好休養吧。”
那枚相印,白玉雕成,端雅秀致。
三年前是淳慶帝親手交到裴瑕手中。
裴瑕至今還記得那日,淳慶帝牢牢握著他的手,濃厚眉眼間滿是信任與器重:“守真,日后咱們君臣一心,共開盛世太平。”
不過三年而已。
是人心易變,還是權力腐蝕人心的速度更快?
裴瑕無從考究,只再次朝淳慶帝一拜:“臣遵命。”-
當日夜里,淳慶帝派了他的舅兄,皇后親弟盧子陽,宴請燕北使者謝無陵和扈洪宇。
除了好酒好菜,還有一座世間罕見的鑲滿明珠的紅珊瑚擺件,以?及兩名千嬌百媚的絕色美人兒。
那兩名身披薄紗的美人兒裊裊婷婷一出?來,扈將軍兩只眼睛都看直了。
還是謝無陵咳了一聲,扈將軍才紅著臉回過神,眼睛卻仍控制不住往美人兒身上瞥去。
乖乖隆滴洞,他老扈打了一輩子的仗,哪見過這么?漂亮的小娘子。
這要是能一夜春宵,便是死也值得了。
謝無陵卻只淡淡瞟了眼,而后看向主人席的盧子陽,勾唇笑了:“沒想?到盧侍郎府中竟有這般絕色。”
盧子陽笑道:t?“這兩位美人兒是陛下特?地尋來送給?兩位將軍的。兩位將軍看中哪個,盡管隨意。”
謝無陵道:“我就?不必了。”
又看身側的扈將軍,挑挑眉:“扈叔若是喜歡,可以?都收了。”
扈將軍著實是心動啊。
燕北風沙大,哪里養得出?這樣雪白嬌嫩、膚如凝脂的美人兒。
可謝無陵一個都不要,他心里惴惴,也不敢要,干巴巴搓著手:“我若是收了,回去你嬸子肯定要鬧了。”
扈夫人是武將女,一桿長槍舞得虎虎生風,扈將軍怕收了這二美,回去就?被夫人捅個對穿腸。
上座的盧子陽見狀,與謝無陵笑道:“謝將軍尚未成婚,沒人管著,大可隨意風流。”
謝無陵:“不了,我也是有妻室的人。”
盧子陽咦了聲,謝無陵并不接茬,只舉起酒杯:“來來來,別光說話,喝酒。”
直到酒過三巡,主賓喝得耳酣面熱,盧子陽趁熱打鐵,與謝無陵道:“陛下很是欣賞將軍有勇有謀,有意重用將軍,不知將軍是何想?法?”
謝無陵雙頰泛著薄紅,一雙眼睛卻分?外?清明。
明日便是他約定的離京之日。
這五日,他一直等著裴瑕,或是沈玉嬌來尋他。
可是沒有。
裴瑕態度堅決,至于嬌嬌那邊……
謝無陵拿不準是裴瑕那廝瞞著她,還是她已然決定與他劃分?界限。
可她當年,明明答應了要嫁給?他的。
只怪那時自己無權無勢,叫裴瑕強行?將她困住。
可如今他有權有勢了,她完全能與裴瑕和離。
誰敢置喙,他便揮刀削了那人的舌頭!
“能得陛下重視,實乃謝某的榮幸。而謝某所?求,也與你們丞相說過了,可惜你們丞相不肯允。”
謝無陵晃了晃掌心酒杯,盯著杯中那清亮酒液,一飲而盡了,才對盧子陽道:“謝某所?求,不過一紙放妻書,換我夫妻團聚,應當算不得什?么?難事?”
……
“倘若陛下能遂了他的心愿,他定在燕王面前美言,所?欠兩成利亦可待明年國庫寬裕了再給?。”
“那個謝無陵便是這樣說的。”
深夜的紫宸殿里,盧子陽酒意還未退,便趕來與淳慶帝稟報。
淳慶帝站在燈火朦朧的寢殿里,面色復雜。
竟然真叫陳妃說準了。
一個臣妻,兩成利……
若是之前,淳慶帝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畢竟那可是裴守真的正妻,自己作為皇帝,怎可做出?那等拆散臣子夫妻之事。
可現?下,想?到裴瑕將要辭官隱退,再不為他所?用,想?到要勒緊褲腰帶再擠出?兩成利……
不過一個女人罷了。
予了裴瑕,自己除了留個寬厚賢名,再得不到半分?好處。若是予了這個謝無陵,沒準連那兩成利也能省了。
淳慶帝糾結了一整夜。
熬得東方既白,兩只眼睛通紅地將裴瑕召來身前,試探地提及謝無陵放妻書的要求。
裴瑕臉色陡然沉下,語氣無比冷硬:“除非微臣身死,否則此生絕無可能與我妻分?離。”
雖猜到是這么?個結果,淳慶帝還不死心,道:“朕可以?給?你另覓一位身份貴重的賢妻……”
話未說完,便被裴瑕毫不客氣地截斷:“這世上難道還有比陛下胞妹身份更貴重的女子?”
他語氣清冷而譏誚,像是兩個清脆的耳刮子,打得淳慶帝面上一陣火辣辣地疼。
他應當覺得慚愧,事實上,他心頭更多的情?緒是不滿。
一個臣子,怎敢這樣與君父說話?
也是自己脾氣好,還愿意與他商量一二。若換做其他皇帝,一道圣旨將他流放,屆時他的妻兒老小,還不是任他處置?
裴瑕裴守真,到底何時才明白,硬骨頭能對任何人,唯獨不可對著君王。
淳慶帝在裴瑕這里碰了一鼻子灰,滿懷怨氣地去了愛妃宮里。
陳妃邊替皇帝按摩,邊聽著皇帝的滿腹牢騷,美眸流轉間,道:“既然裴丞相都要辭官了,日后再也用不著了,為何陛下還要受他的氣?”
“陛下就?是太仁慈了,才縱得他這般狂妄。依臣妾看,這個謝無陵既是他招來的麻煩,就?該他去解決才是。陛下任他做丞相,給?他高官厚祿,給?他妻誥命榮華,他不能替君上分?憂也就?罷了,如今禍事臨頭,還想?拍拍屁股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
淳慶帝聞言,深覺愛妃懂他!
只是,“朕是皇帝,總不好強拆人姻緣……”
陳妃想?了想?,輕笑:“這也簡單。”
淳慶帝抬眸,看向面前的愛妃。
陳妃長長的睫毛輕眨,俯下柳腰,在淳慶帝耳側低語一陣。
“淫,七出?之三。”
“裴丞相既不肯和離,那失了貞的夫人,他總不會還要吧?”-
午后,一道太后慈諭送至永寧坊裴府。
有了前車之鑒,這回沈玉嬌留了個心眼,派人去中書省給?裴瑕報了信,又托詞梳妝,挨了好些時間。
直到拖無可拖,才隨那內侍一同上了入宮的馬車。
車上她沉靜思量,太后或是皇帝此時召她進宮,到底所?為何事。
然不等她想?明白,忽的一陣頭暈目眩,渾身也驀得發軟,口干舌燥。
她抬手用力撐著額角,眼皮撩起,視線落在馬車角落懸掛的那枚搖搖晃晃的鎏金纏枝花鳥葡萄紋香球。
那馥郁濃香里縈繞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的甜膩媚香。
養在深閨的后宅婦人,何曾接觸過這樣腌臜齷齪之物,更難以?置信,宮里貴人竟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招數。
沈玉嬌試圖推開車窗,可四肢綿軟,連推動的力氣都沒有。
“白蘋……”
她有氣無力地喊著。
不等車外?回應,雙眼一黑,身子朝旁癱軟倒去。
再次醒來時,是一處全然陌生的屋子。
屋里熏著馥郁暖香,映入眼簾的是大紅色繡鴛鴦戲水的錦緞幔帳,她偏過腦袋,不遠處的桌案還燃著兒臂粗的龍鳳喜燭。
四處披紅掛彩,宛若新婚洞房。
沈玉嬌有一瞬迷惘,待想?起自己是在入宮馬車上昏迷,她眼皮一跳,忙要起身。
可力氣好似被抽空般,四肢綿軟得厲害,就?連最簡單的起身都無法做到。
她咬牙試了好幾回,纖背才離開床板一指長,便又“咚”一聲悶響跌回去。
除了急出?一腦門細密汗水,再無半點?作用。
沈玉嬌心下惱恨至極,尤其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裙也被換了——
她原本穿著件石青色月季蝴蝶通袖薄襖,現?下薄襖不見,里衣也不見,唯剩一件鵝黃色繡玉兔抱月的綢質兜衣,外?頭披著件什?么?都遮不住的煙霞色輕紗。
發髻也被放下,一頭烏黑豐茂的長發披在兩側,襯得修脖纖長,雪膚如玉。
沈玉嬌并非那等不知人事的小娘子,被人下了那等藥,還被擺弄成這副模樣丟在床上,用腳指頭都能猜到幕后之人的歹毒居心!
是太后安排的?不,太后不是那種人。
是皇帝?皇帝雖與裴瑕有了嫌隙,卻也不至于用這種卑劣招數欺辱她。
可除了他們,還有誰敢假傳慈諭?
沈玉嬌蹙著黛眉,邊蓄著力氣,邊祈禱著裴瑕快些歸家,來尋她的下落。
“吱呀——”
外?間忽的傳來推門聲,而后是一陣模糊不清的對話。
沈玉嬌呼吸霎時屏住,胸腔里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咚咚咚、咚咚咚……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對策。
如今手腳無力,打肯定是打不過。也不知來人是何路數,若是能哄騙著,拖延些時間……
視線快速在這間燭光亮堂的“喜房”里掃過一遍。
有燭臺,可惜蠟燭燃盡要不少時間。
有花瓶,可以?打碎,但動靜太大,自盡可以?,傷人怕是難。
有紅綢,趁著夜里,勒死那無恥之徒?
耳聽得那陣沉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沈玉嬌垂在身側的手指悄悄捏緊,心下暗想?,她肯定是不能死的。
哪怕失貞,大不了叫裴瑕休了,也決不能因此尋死。
待會兒她能做的,便是尋機將那歹人弄死——
便是殺不死,也得廢了他,叫他斷子絕孫才算解恨。
這般思忖著,沈玉嬌定下心神,偏臉朝著床外?看去。
只見不遠處那座鳳穿牡丹錦繡畫屏上,投著一道逐漸放大的挺拔陰影。
眨眼間,一道鮮艷的紅色身影直直映入眼簾。
沈玉嬌眼瞳陡然睜大。
怎會是他?!
【119】
【119】/晉江文學城首發
內室里暖香濃濃, 紅燭熠熠。
來之?前,盧子陽神秘兮兮說:“陛下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你定會喜歡。”
謝無陵不以為?然。
銀錢、珍寶、美人, 這些他若想要, 當年跟著三皇子也不是求不到。
但盧子陽再三篤定:“你定會喜歡的?。”
這倒勾起謝無陵幾分好奇,想看看那蠢皇帝又?準備了些什么?
說實話?, 昨日那座鑲滿明珠的?紅珊瑚,他的?確挺喜歡的?。
那樣漂亮t?的?珊瑚,他想著?, 若是能拉著?嬌嬌一起看, 她應當也會覺得稀奇。
難道蠢皇帝這回送的?禮, 比那座明珠紅珊瑚更華貴?
直到他邁進?那紅彤彤的?寢屋,看到大紅床帷間, 那一動不動躺著?的?嬌媚美人兒?。
腳步陡然停住, 心底的?某根弦也好似“珰”得發?出一聲錚響。
他是吃醉了酒, 還是在做夢?
不然怎會看到嬌嬌躺在他面前。
烏發?披散, 雪膚嬌嫩, 紅的?輕紗,鵝黃小?衣,那雙明潤烏眸在朦朧燭光下泛著?醉人的?瀲滟光芒。
是他夢里夢過無數回的?場景。
他常常想, 倘若那日在金陵,嬌嬌沒有被裴瑕奪走, 或許那日夜里便?是眼前這幅場景。
他的?小?媳婦香噴噴的?,穿著?大紅衣裙, 羞答答地坐在床上等他——
哪怕她那時大著?肚子不能動刀動槍, 但能抱一抱,親一親, 光是想想也覺滿足。
如今,夢想成真。
他的?嬌嬌躺在他的?眼前……
謝無陵的?喉嚨啞了,身子熱了,袍擺下也瞬間有了反應。
直到榻上美人眼睫輕眨,有氣無力朝他道:“怎會是你?”
她眸中的?錯愕與驚疑,叫他遽然冷靜下來。
這不是夢,是現實。
既是現實,嬌嬌便?不該出現在這。
“嬌嬌,你怎么在這?”
他朝她走去,嗓音還有些發?啞。
沈玉嬌也從最初的?震驚回過神,黛眉蹙起:“這話?應當我問你才是,我怎會在這?這又?是何處?”
“這是鴻臚寺的?客舍。”
謝無陵走向她:“你不知你怎么來的??”
來人是謝無陵,沈玉嬌心里是松口氣的?。
哪怕三年未見,她仍覺得謝無陵是她可以信賴之?人。
“太后慈諭召我入宮,我上了馬車沒多久,就中了迷藥。”
說到這,沈玉嬌神情有些窘迫,聲音也不禁小?了:“那個迷藥,好像不是一般的?迷藥,我現下渾身都沒勁兒?……”
而且還熱得厲害,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身上爬動著?,酥酥麻麻。
她話?未說盡,但謝無陵一下就明白過來。
這是中了催/情藥。
原來狗皇帝說的?大禮,竟是將嬌嬌騙過來,這般弄到他面前!
謝無陵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
誠然,他的?確想要沈玉嬌想到發?瘋。
卻不代表是這種情況下,乘人之?危。
那狗皇帝將他謝無陵當做何人?又?將他對?嬌嬌的?情意視作何物?
沈玉嬌見謝無陵只陰著?一張面孔不說話?,心頭?有些惴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謝無陵嗓音低沉:“是那蠢皇帝做的?。他知曉我心悅你,便?想拿你來討好我……”
“嬌嬌你信我,我真不知他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我也不知那盧子陽說的?大禮是你,若早知道,我定狠揍他一頓!”
沈玉嬌見他著?急解釋的?模樣不似作偽。
那神態、那語氣,分明還是從前那個謝無陵。
“現在說那些也沒意義,你先扶我起來。”
她實在不習慣這樣的?姿勢與謝無陵對?話?,就好似她是砧板上待宰的?魚肉般。
謝無陵也不適應這種場面。
太考驗他了。
心心念念之?人就這樣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仿佛一塊送到嘴邊的?香肉,只要他想,便?能夙愿得償。
他雖有些自制力,但這份自制力在沈玉嬌面前,實在是不堪一擊。
也不知當年那個裴守真是怎么忍的?,反正他現下渾身烈火灼燒般,燙得發?疼。
“好,我扶你。”
他邁著?僵硬的?步子走到床邊,扯過一只迎枕。
大掌碰到沈玉嬌肩頭?的?剎那,哪怕隔著?一層薄紗,也如握住一塊細嫩溫熱的?豆腐般。
想用力。
又?不敢用力,怕碎了。
他小?心翼翼克制著?,唯恐心底那匹野獸脫了韁。
沈玉嬌靠著?迎枕,仍是使不上半分力,一張瑩白臉龐也因藥效泛著?嬌媚緋紅,只得強撐著?力氣,望向謝無陵:“我腦袋很暈,身上也難受。現下是什么時辰了?可方便?給我尋個大夫?唔……”
話?未說完,喉間克制不住溢出一聲嬌吟。
那媚到入骨的?嗓音一出來,連她自己都驚住,再看謝無陵灼灼看來的?目光,簡直羞恥得想死。
咬了咬唇,她瞪他:“你偏過頭?去呀。”
明明是兇巴巴的?語氣,卻因那過分嬌媚的?語調,還有緋紅含羞的?水眸,似調情一般勾人。
謝無陵下/腹緊繃:“……”
真要命。
他已經開始恨皇帝了。
這哪里是大禮,分明是酷刑。
雖舍不得眼前旖旎美景,他還是偏過了臉,啞聲道:“已過酉時,坊門將關。中了這種藥,除了陰陽調和,再無他法……”
陰陽調和。
光是這四個字說出口,謝無陵心尖就止不住發?癢。
他攏著?長指,兩只耳尖也染上緋紅,咳了聲:“嬌嬌,你若不介意,我……我愿當你的?解藥。”
沈玉嬌正被身上那陣奇怪的?感覺折磨著?,冷不丁聽到這話?,既羞又?惱。
“胡說些什么……”
她咬著?舌尖,試圖逼自己冷靜:“這分明是皇帝的?奸計,你我豈可中了他的?圈套!”
謝無陵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只他抬起眼皮,瞧見沈玉嬌那副被藥折騰的?嫵媚動/情模樣,心癢,更心疼。
“嬌嬌。”
他走到床邊坐下,一雙桃花眼明亮而誠摯地望著?她:“從前我無權無勢,教你被裴瑕那個偽君子一直困在身邊。如今我回來了,手中有兵,連皇帝都要討好我,遑論區區裴守真。只要你愿意,現下再無人阻攔我們在一起了。”
“今日先讓我為?你解藥,明日我們就去找裴瑕。他若還咬死不肯和離,那我們便?去公?堂義絕,終歸我定會叫你恢復自由身,再不做他裴氏婦。”
見沈玉嬌柳眉蹙著?,水眸也變得迷離,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龐上,低低道:“嬌嬌,我在燕北三年,一直潔身自好,從沒碰過任何女子……”
二十八歲的?年紀都可以做幾個孩子的?爹了,他卻還是雛,說出去都要被人笑。
從前混跡軍營里,將士們夜里說葷話?,他也會嬉笑著?附和幾句——
沒有經驗,全靠瞎編。
但夜里那一場場活色生香的?綺夢里,全是沈玉嬌。
“嬌嬌,就讓我幫幫你?”
謝無陵難以自持地朝她坐近了些,就差將那句“我絕不比裴守真差”說出口。
男人身上濃厚的?雄性氣息,以及他臉龐滾燙的?溫度,滿懷熱忱的?明亮雙眼,都叫沈玉嬌本就被藥效折騰得酥麻的?身子愈發?綿軟。
但她仍殘留著?兩分理?智,搖頭?:“不、不行。”
她現下是裴瑕之?妻,是裴夫人,若與謝無陵做出這等荒唐事,是為?淫行媾和。
“謝無陵,你命人備一桶涼水。”
她將手從他臉上伸回:“或是、或是拿把刀給我,放些血,看能不能清醒些。”
“你這是要為?裴瑕守貞么?”
謝無陵喉間發?澀:“可在渭南江灘邊,你分明答應了我,要嫁給我的?,難道你都忘了?”
倘若沈玉嬌清醒著?,定要與他說一番道理?。
可現下她實在難受,身體那一陣陣反應叫她意識迷亂,再無力去解釋,只半睜著?惺忪美眸,朱唇輕喘:“你幫幫我,幫我……”
謝無陵心下燃起希望,傾過身去:“我在。”
卻見她腦袋朝旁偏去,嗓音發?顫:“將我送回裴府。”
“嘩啦”一聲,如徹骨寒冰,兜頭?淋下,謝無陵渾身發?僵。
都到這會兒?,她還念著?裴瑕。
三年辰光,她真的?將他完全拋在腦后了?
“嬌嬌。”他啞著?聲音喚她,試圖讓她再看他一眼。
除了沒占個名分,他哪里比不上那個裴瑕。
他愿盡他所能,叫她快活。
可她卻執拗得將臉偏向一邊,強忍著?藥效,口中呢喃著?:“謝無陵,送我回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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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心如刀絞。
他抬手掰過她的?肩,叫她面對?著?他,喉間啞得厲害:“你可知這種情況,叫我將你送回去,是何等殘忍?”
將他所愛之?人,親自送到另一個男人的?懷里。
這份屈辱與心痛,無異于剜肉削骨。
沈玉嬌被迫對?上男人泛著?緋紅的?漂亮眼睛,他握在肩頭?的?雙手強而有力,明明無比灼燙,卻因肌膚相貼,身體那份燥意得到一絲清涼的?慰藉般。
很舒服,想要更多。
更多的?接觸,更多的?肌膚相貼。
差一點?,她便?投入面前男人的?懷中,尋求紓解。
但殘留的?一絲清明告訴她,不可以。
決不能在這種情況下,與謝無陵做出那等事。
一旦鑄成大錯,便?再也回不到從前。
“謝無陵……”
她咬著?唇,烏眸似泛著?t?盈盈淚光,嬌媚又?哀怨:“你別這樣對?我。”
她不想恨他。
更不想毀了那段珍重藏在心底,純粹燦爛的?情意。
“嬌嬌。”
謝無陵苦笑,低下頭?,高大身軀朝她傾去。
見他靠近,沈玉嬌眼皮一跳,而后有些絕望地閉上眼。
然而下一刻,那溫熱的?薄唇落在她的?眼角。
小?心翼翼,蜻蜓點?水般,他吻走那滴淚。
“你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男人低沉的?嗓音無比沙啞,像是粗糲砂石磨過。
沈玉嬌錯愕。
不等她反應,就連人帶錦被,從頭?到腳被裹得嚴嚴實實。
謝無陵將她打?橫抱起來,又?扯了扯被頂,將她的?臉和腦袋也掩住,低聲道:“別出來,被人瞧見不好。”
沈玉嬌躲在被子里,肩背靠著?男人堅實的?胸膛,恍惚間,好似回到了生棣哥兒?那日。
那一日,她忽然破水,他也是這樣抱著?她。
邊腳步匆匆地往后院趕去,邊低頭?安慰她:“嬌嬌,別怕。”
“嬌嬌,我在。”
“我一直在。”
眼眶不覺沾染濕意,沈玉嬌哽噎喚了聲:“謝無陵。”
謝無陵低頭?:“嗯?”
“多謝你……”她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無陵一怔,而后胸膛好似被撕扯般,洶涌的?酸澀化作無盡的?痛意,一直蔓延到心尖。
有什么好多謝的?。
在沈玉嬌面前,他向來一敗涂地-
人還沒邁出客舍院落,裴瑕便?手握長劍,一身寒氣地趕來。
待走得近了,便?見他衣袍凌亂,拳頭?關節處也泛著?血痕。
看起來像是才與人打?過一架。
兩人在院門處撞見,裴瑕看到謝無陵懷中那團錦被,眸光陡然冷下。
“你這混賬!”
他拔劍便?沖上前。
謝無陵眉頭?一跳,心里也恨的?不得了。
這該死的?也好意思罵他混賬!他若真是混賬,哪還會在這!
“裴守真,你他娘的?給老子住手!”
謝無陵抱著?懷中輕盈的?身軀,生怕將她摔著?,一雙狹眸怒瞪著?裴瑕:“要打?架改日老子奉陪到底,但現下嬌嬌不舒服,你莫要傷了她。”
裴瑕揮劍的?動作一頓,面容陰寒:“你對?她做了什么?”
謝無陵:“……”
他倒是想做,可是……
狠狠磨了磨后槽牙,他冷戾眸光恨不得將裴瑕捅得渾身是洞,怒道:“老子沒你想得那么不堪。”
“嬌嬌被下了催/情藥,現下很不好受,你別廢話?,快滾進?來。”
他轉身,將沈玉嬌抱回屋里。
待看到大紅床榻間,那嬌慵無力、烏發?凌亂的?美人,視線也好似被那抹雪白灼傷,不敢再多看一眼。
人心總是貪婪的?。
他怕他真的?會變成混賬。
會不管不顧提劍將裴瑕殺了,再不管不顧地占有她。
抬手抹了一把臉,謝無陵強壓下心底那份泛濫的?妒火,大步出了屋。
經過裴瑕時,到底沒忍住那份怨氣,一把揪住裴瑕的?衣領,將他撞到門邊。
充血的?雙眸滿是煞意,他咬牙恨道:“裴守真,她清清白白,哪怕中了藥,也要我將她送回裴府。倘若你敢因此事而輕慢她半分,老子絕對?把你千刀萬剮,再把你裴家十八代的?祖墳都挖了!”
裴瑕擰眉,帶傷的?長指用力扯開謝無陵的?手,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玉娘品行,我比你了解,不必你來教我!”
便?是她真的?抵不住藥效失了身,那也不是她的?錯。
皆是那昏聵下作的?所謂賢君之?過!
“唔……好熱……”
聽得屋內傳來的?難耐嗚咽,謝無陵心尖一顫,面色愈發?難堪。
他再不敢留,松開裴瑕的?衣領,大步往外。
看著?那道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裴瑕眸光也變得復雜。
這個謝無陵……
似乎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珍重玉娘。
可他裴瑕的?珍重,也不遜于他。
既然玉娘選了自己,那他更不會輕易放手。
裴瑕收回視線,再看那滿目宛若喜房的?鮮紅,他抬起手,將房門從里鎖住。
一室暖香里,他俯身,叩住妻子的?手,十指交纏。@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玉娘,別怕。”
“守真阿兄在這。”-
落日熔金,天邊那緋紅連綿的?鮮艷紅霞,好似謝無陵胸膛燃燒不盡的?妒火與怒意。
必須得找個人泄泄火才是。
本想抓著?那個盧子陽揍一頓,沒想到盧子陽已經被人揍過——
右眼窩烏紫一片,兩只鼻子正摁著?帕子止血。
見到謝無陵氣勢洶洶地尋來,他立刻訴苦:“可是那裴守真尋了過去?唉,真不知道他是何處得來的?消息,竟這么快的?速度……”
說到這,他遲疑著?問:“謝將軍可成了好事?”
“老子成你奶奶個腿!”
謝無陵大步上前,揮拳照著?盧子陽的?左眼窩招呼過去。
他手勁本就大,又?在氣頭?上。
這一拳砸過去,盧子陽整個人都栽倒在地,半晌都起不來。
左右奴仆們都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小?國舅!小?國舅您沒事吧?”
盧子陽倒在奴仆們的?懷中,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才幽幽回魂般轉過一口氣。
待見到謝無陵那橫眉冷豎的?俊臉,猶如看到無常羅剎般,立刻抬手抱頭?,哆哆嗦嗦:“謝將軍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啊!”
謝無陵雖憤懣,卻尚存幾分理?性,知曉不能真將面前之?人打?死。
冷眼掃過屋內一干奴仆,將他們嚇退后,他才彎下腰,大手一把拎起盧子陽的?衣領,咬牙道:“老子昨夜與你說的?是要一封放妻書?。你這豬腦子是怎么傳話?的?,竟敢設計陷害她?你們整個長安朝廷都湊不齊一個腦子嗎!”
“實在是裴丞相不肯和離。再說了,倘若今日成了好事,生米煮成熟飯,不也是異曲同工嘛。”盧子陽戰戰兢兢道,實在不明白謝無陵這有什么好惱怒的?。
美人都送上他床上了,這還不好?
“異曲同工?你他娘的?管這叫異曲同工!”
謝無陵氣得肺都要炸了,周身寒厲凜冽如冬般,目眥盡裂:“老子是要與她做名正言順的?夫妻!這般無名無分地在一起,是偷奸!”
這些狗東西竟敢這般糟踐他待嬌嬌這份情!
謝無陵現下沖進?皇宮將淳慶帝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的?心都有了。
“今日之?事,給我瞞住!瞞得死死的?!”
謝無陵居高臨下盯著?盧子陽:“倘若對?外泄了半分,污了她的?名聲,老子第一個扒了你的?皮!”
到底是沙場歷練過的?殺將,發?起怒來周身的?殺意凜冽如霜,盧子陽兩股戰戰,磕絆道:“是,是……”
“待到明日,我再去和你們皇帝算賬。”
“現下快給老子滾!”
盧子陽屁滾尿流地跑了。
謝無陵站在空落落的?安靜院里,望著?遠處天邊的?夕陽漸漸被黑夜吞噬,一顆心也沉下來。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臺階上,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
不久前,還溫香軟玉抱滿懷。
可如今……
他閉了閉眼,克制著?不去想客舍里的?情況。
只要一想,那種痛,如烈火焚燒,如冰霜凍結,如百蟻噬心,讓他無法呼吸,更無法掙脫。
相較于客舍里的?顛鸞倒鳳,叫他更難受的?,莫過于沈玉嬌的?選擇。
她要裴守真,不要他。
都那樣難受了,也不要他。
她的?心,已經完全偏向裴守真了么?
這一夜,謝無陵坐在階前吹了整晚的?冷風。
翌日天還未亮,裴瑕抱著?熟睡的?妻子,悄無聲息地從后門上了馬車。
謝無陵熬紅了一雙眼,沒敢去送。
心如火煎了整夜,已經夠難受了。
他怕嫉妒成狂,失去理?智。
不去想,不去看,就當昨夜那一切并未發?生,哪怕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他也認了。
何況,他們本來才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他算什么呢?
一個被拋棄的?局外人罷了。
【120】
【120】/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一直睡到午后, 才堪堪轉醒。
睜開雙眼看到熟悉的黛青色楓葉彩蝶幔帳,大?腦還有些恍惚。
下一刻,關于昨日的記憶如潮水般紛至沓來。
她想到?那?紅彤彤的婚房, 想到?謝無陵熾熱又渴望的眼, 想到?他將她抱起又放下,以?及那?聲深深的不甘的, 似嘶吼又似悲慟的喟嘆。
再之后便是熟悉清雅的檀木香將她籠罩,她渾身火燒般,聽?到?那?人在?耳畔低聲撫慰:“玉娘別怕。”
“沒事的。”
“放松些。”
“摟著我。”
那?些繾綣香艷的畫面斷斷續續地在?眼前閃過, 疲累與酸疼也后知后覺襲遍全身。
她怔怔盯著床帷許久, 大?腦愈清明?, 也愈發意識到?昨日?一切有多荒唐。
她慶幸裴瑕的及時趕來。
但?同t?時想到?謝無陵那?雙泛紅的眼眸。
正如他按著她的肩膀質問?的那?樣,昨日?情形, 對他何?其殘忍。
可那?種情況下, 她別無選擇。
謝無陵
唉。
心底深處發出一聲嘆, 她重重閉了閉眼, 再次睜開, 斂起一切情緒,撐著手臂起身。
“白蘋,冬絮?”她朝外喚道。
不一會兒, 婢子?就走了進?來:“娘子?您醒了,可是要起身?”
沈玉嬌嗯了聲, 卻沒立刻下床,只隔著層幔帳問?:“我是何?時回來的?”
白蘋躬身答道:“剛過辰時, 娘子?被郎君抱回來了。”
“郎君現在?何?處?”
“郎君他……”
不等白蘋說完, 屋外忽的傳來秋露急哄哄的聲音:“不好了,娘子?, 不好了!”
沈玉嬌與白蘋皆是愣了下。
待回過神,白蘋蹙眉:“大?中午的咋咋呼呼像什么話?”
秋露已?不是當年的小丫鬟,這幾年也穩重不少。被白蘋這般呵斥,她也不惱,只滿臉焦急道:“真是要緊的大?事!”
沈玉嬌掀開幔帳:“進?來說。”
秋露快步走了進?來,行了個禮道:“娘子?,廚房的劉媽媽方才買菜回來,說外頭都在?傳咱們郎君下詔獄了!”
沈玉嬌心里咯噔一下。
白蘋驚愕:“胡說八道些什么?”
“我哪敢拿這種事胡說!”秋露急得不輕,連跺了兩下腳:“也是劉媽媽與我說的,不信你去問?她呀。”
下發詔獄這等事,便是借奴婢們八百個膽子?也不敢拿這說嘴。
沈玉嬌立刻想到?昨日?裴瑕的及時出現。
她并未入宮,而是到?了鴻臚寺客舍,可裴瑕是如何?知道她在?那??又那?樣迅速地尋了過來?
重重疑慮與擔憂浮現心頭,沈玉嬌掀被起身:“去,將劉媽媽叫來。另打來溫水,我要梳洗。”
婢子?們很快忙去。
不多時,劉媽媽便到?了沈玉嬌面前,小心翼翼道:“老奴是在?西?市買菜,聽?到?茶館里的人都在?說這事情,郎君不知因何?事惹怒陛下,被人摘了官帽,押入刑部牢獄了……娘子?,您看這到?底怎么辦啊!”
幾乎話音剛落,屋外又傳來冬絮急急忙忙的腳步聲:“娘子?,不好了,景林回來報信,說是郎君下獄了。”
景林一直跟在?裴瑕身邊,如今連景林都這樣說了……
沈玉嬌只覺眼前一黑,纖細身軀晃了晃,險些栽倒。
還是白蘋眼疾手快,扶著她在?榻邊坐穩。
“娘子?,您可還好?”
“我沒事……”
沈玉嬌一只手支著額頭,輕聲道:“大?抵是久未進?食,餓的發暈,你去尋些吃食來。”
又將景林喚進?屋里,隔著一扇紗織山水畫屏問?話。
景林道:“郎君進?去前特地叫奴才給娘子?傳話,讓您莫要擔心,他不會有性命之憂。”
“郎君還說,無須為他走動,請您即刻收拾箱籠,帶小郎君回洛陽。待他這邊事了,便回洛陽與您團聚。”
沈玉嬌聞言,眼前好似也浮現裴瑕說這些話的模樣。
哪怕被摘去官帽,手戴枷鎖,他定然也是云淡風輕,波瀾不驚的。
可他人都下獄了,叫她如何?能不擔心,如何?能若無其事地帶著孩子?避去洛陽?
“你可知他是因何?入獄?”她問?。
“這個奴才不知。”
景林訕訕道:“郎君被帶走時,奴才在?中書?省馬廄那?邊歇腳,還是別家的長隨跑來尋奴才,奴才才追上了郎君。但?奴才聽?人說,禁衛好似是以?“目無王法、以?下犯上”為由將郎君押走了。”
目無王法,以?下犯上。
沈玉嬌眼皮又突突直跳兩下,裴瑕定然是為著昨日?之事,與皇帝起了爭執。
可他怎么…怎么能這樣沖動!
那?可是皇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皇帝,一個不順心便能覆人滿門的皇帝!
沈玉嬌越想越是心慌。
她不知裴瑕到?底與皇帝說了什么,竟叫皇帝連三分面子?情都不愿給,直接將他入了大?獄。
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得弄清楚事態到?底有多嚴重。
“備馬車,我去趟沈宅。”
沈玉嬌吩咐著:“冬絮,你和喬嬤嬤好生看顧著小郎君……罷了,我帶他一同去。”
將棣哥兒放在?娘家,有侄子?侄女們作?伴,也比單獨留在?家里更為安心。
吃食很快端上來,沈玉嬌匆匆喝了半碗粥墊了肚子?,便拿帕子?裝了幾塊糕點,打算路上慢慢吃。
她牽著棣哥兒出了門。
小家伙并不知外頭的變故,只知今日?才與夫子?在?書?房學了半日?,阿娘就要帶他去外祖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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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蹦跳跳走到?馬車邊,都不用人扶,自己就如只小猴兒般爬上去:“上回阿瑜姐姐還說,帶我們去抓螞蚱!阿娘,我可以?抓嗎?”
沈玉嬌站在?車旁,護著他上車,心不在?焉擠出一抹笑:“可以?,你若高興,這回還能在?外祖父家多住幾日?。”
“真的!太好啦!”棣哥兒興高采烈鉆進?車里。
沈玉嬌心底輕嘆一聲,提起裙擺,正欲上車,忽的道路前頭響起一陣噠噠疾行馬蹄聲。
她下意識抬眼看去。
當看到?寡淡天色間,那?一抹高坐馬背上的鮮亮緋紅,她眸光霎時凝住。
直到?那?身形高大?的男人利落下馬,大?步朝她走來。
一步又一步,步履穩健,仿佛踩在?她鼓噪不休的心跳上。
“夫人萬福。”他拱手,朝她行了個平禮。
倘若不是瞧見他眼下的烏青和泛著血絲的眼睛,單看這淡定平靜的神態,就好似昨日?一切都未發生。
藕荷色袖籠下的長指攏了攏,沈玉嬌避開他的目光,低頭回了個禮:“謝郎君萬福。”
謝無陵沉默地看著她。
不似昨日?那?副嫵媚撩人的模樣,今日?的她一襲藕荷色襖裙,梳著尋常的婦人髻,渾身上下并無多少裝飾,胭脂與口脂也沒抹。
一張清婉臉龐素面朝天,卻如盛夏雨水浸潤過的芙蕖般,皎白嬌麗,自有一段天然去雕飾的風韻。
唯獨她俯首行禮間,露出的那?截白膩的頸。
那?一抹淡淡的紅痕。
猝不及防地刺痛著謝無陵的眼。
“夫人不必多禮。”他嗓音微低:“夫人這是要出門?”
沈玉嬌輕輕嗯了聲,仍舊不敢抬頭:“外出辦些事。”
謝無陵道:“為裴守真下獄的事?”
沈玉嬌眼睫顫了下。
終是沒忍住,她抬起頭,對上男人那?雙異常沉靜的黑眸:“你……”
“阿娘,你怎么還沒進?來呀!”
孩子?脆生生的嗓音打斷了沈玉嬌的話。
她和謝無陵不約而同地轉過臉,便見墨青色車簾掀開,探出個圓溜溜的小腦袋。
見到?陌生的魁梧男人,棣哥兒驚了一瞬,但?很快又平靜下來,睜著一雙黑黝黝的清亮眼眸,半點不怯場:“阿娘,他是誰?”
小家伙邊說還邊從?馬車里鉆出來,小小的身子?似要攔在?自家阿娘身前。
孩子?對外界的判斷總是格外敏銳,棣哥兒看到?謝無陵的第一眼,就覺著這個人好高好壯,周身的氣質也與自家爹爹、舅父,還有從?前見過的那?些叔父們都不一樣。
這個人看起來,有些兇,有些危險。
自己年紀雖小,卻是個兒郎,兒郎得保護好阿娘。
沈玉嬌自然也看出棣哥兒的戒備。
她也沒想到?當年被謝無陵護下來的小家伙,如今竟是這種場合與謝無陵見面。
“棣哥兒,這是燕北來的謝伯父。”
她攬著孩子?小小的肩頭,溫聲與他道:“你小時候,謝伯父還抱過你。”
棣哥兒聽?得這話,也卸下防備,恭恭敬敬朝謝無陵行了個晚輩禮:“靜寧拜見謝伯父,問?伯父安。”
謝無陵看著眼前這個小不點,心底也生出一番悵然感慨。
當年那?皺巴巴的小嬰孩,竟長成這般粉雕玉琢的俊秀小郎君。
斯斯文文,皮膚也白,乍一看宛若縮小版的裴守真。
真是……讓人羨慕又嫉妒。
他雖討厭裴守真,但?對這小家伙,還是長輩般的疼愛歡喜。
尤其看到?那?顆圓溜溜的小腦袋,沒忍住伸出手揉了一把:“好孩子?,伯父今日?出來的急,沒帶見面禮,下回給你補上。”
棣哥兒只覺那?罩在?腦袋上的手特別大?,特別暖。
他悄悄抬起眼去看這位謝伯父,心下嘟噥,雖然看起來有點兇,但?這位謝伯父長得也很好看。
和爹爹是不一樣的好看。
“謝郎君,我還有事要忙。”
沈玉嬌心下還惦記著裴瑕入獄之事,也不好在?門口與謝無陵多說:“若無其他事,我們先行一步。”
“夫人原本打算帶孩子?去哪家?”謝無陵問?。
沈玉嬌唇瓣輕抿,道:“回宣平坊t?的娘家。”
應國公孫尚倒臺后,淳慶帝恢復了父兄的官身。
朝中有人好辦事,如今裴瑕下了獄,她定是先回娘家與父兄商議。
謝無陵默了兩息,道:“你父兄皆是工部文臣,外祖父也是一家子?文臣,你尋他們,有用嗎?”
沈玉嬌眸光輕閃了閃,頭顱垂得更低:“有沒有用另說,起碼先弄清事情原委,再作?打算。”
謝無陵:“夫人若想知道原委,盡可問?我。”
沈玉嬌一驚,抬起眼。
謝無陵深深凝著她:“我可為你解惑,甚至可以?幫你撈他出來,夫人又何?必舍近求遠?”
他的嗓音不輕不重,卻叫沈玉嬌心頭顫動不已?。
經過昨日?,他還愿意幫她么?
亦或說,經過昨日?,她又何?來顏面請他幫忙。
她喉間艱澀,低低道:“不敢勞煩謝……”
話未說完,謝無陵朝棣哥兒伸出手:“來,伯父抱你進?去,和你阿娘商量要事。”
棣哥兒遲疑,將詢問?目光投向自己阿娘。
沈玉嬌心頭搖擺,既知不該再與謝無陵牽扯,卻又清楚父兄和外祖他們怕是也無能為力,而謝無陵手中有兵,倘若他愿意幫忙,淳慶帝松口的幾率很大?。
靜思兩息,她終是點了頭:“嗯。”
棣哥兒見阿娘點頭了,這才走到?謝無陵面前:“謝伯父,我可不輕哦。”
謝無陵薄唇輕勾起來:“可要騎大?馬?”
棣哥兒:“啊?”
謝無陵嘖了聲。
一看裴守真就沒這般哄過孩子?。
他單手就將棣哥兒拎起,又架在?脖子?上:“坐穩了!”
莫說棣哥兒,就連沈玉嬌都嚇了一跳,忙伸手去護:“小心些!”
“就這點斤兩重的孩子?,別說背了,我舉著他翻幾個跟頭都成。”
沈玉嬌:“”
到?底拗不過謝無陵,她跟在?他身后,提步回了府。
前往花廳的路上,看著前頭那?道架著孩子?,與孩子?聊得有來有回的高大?背影,她心頭還有些恍惚。
倘若當年留在?了金陵,或許謝無陵和棣哥兒也是眼下這般。
他會是個好父親的。
她一直都知道。
棣哥兒第一次騎大?馬,被舉得那?樣高,謝伯父又那?樣有趣,知道許多他沒聽?過也沒見過的新奇玩意。
被放下來時,他還有些意猶未盡,稚嫩小臉滿是興奮:“謝伯父,你以?后還會來我家玩么?”
謝無陵摸摸他的小腦袋,沒答,只瞟著花廳主座上端坐的那?道清麗身影:“倘若你父親母親歡迎的話……”
棣哥兒道:“肯定歡迎呀,夫子?都教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這么小年紀都會背詩了?”謝無陵笑道。
“謝伯父,這不是詩,是論語里的句子?啦。”棣哥兒一本正經地糾正。
謝無陵愛屋及烏,也不計較,笑瞇瞇道:“伯父一介武夫,沒讀過什么書?,棣哥兒可別嫌棄伯父。”
棣哥兒立馬搖著小腦袋:“一日?讀書?一日?功。只要肯學,何?時發奮都不算晚。”
謝無陵聽?到?這話,忽又覺得這小家伙也是像嬌嬌的。
從?前在?金陵,她也是這般滿臉誠懇地勸他讀書?。
一晃眼,恍如隔世?。
“白蘋,你先帶小郎君回后院。”
沈玉嬌淡聲吩咐著。
待婢子?們端上茶點,沈玉嬌將她們屏退。
說是屏退,其實就站在?敞開的花廳外,聽?不見談話的內容,但?能看清屋內的情況。
饒是如此,真要計較起來,也是于禮不合的。
但?如今情況,沈玉嬌也無法計較太多。她看向謝無陵,開門見山:“你知他為何?下獄?”
謝無陵坐在?客座,端起瓷盞淺啜一口,道:“他昨日?知你被帶入宮中,當即求見皇帝。皇帝避而不見,他私闖入內。據說起了很大?的爭執,最?后皇帝還是將你的下落告知他了。”
“至于為何?今日?才拿他下獄,我猜要不然是昨日?狗皇帝被嚇住了,直到?今日?才回過神。要不然就是懷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心思,想看看昨夜到?底是何?收場。”
“無論是哪個緣由,裴守真這場牢獄之災都無法避免。”
畢竟,那?可是皇帝啊。
哪個當皇帝的,能容忍被臣子?這般忤逆。
何?況裴守真那?張嘴,那?性子?,別說淳慶帝了,謝無陵每次和他對峙,都恨不得拿劍把他捅成篩子?。
“這種情況,若是叫你父兄去求情,恐怕連著他們都被遷怒……”
謝無陵將茶盞擱下,眉宇間浮現一絲輕蔑:“要我說,就該揍他一頓,叫他吃些教訓,才知乖了。”
“裴瑕已?與他辭官多次,可他一直不允。這回更做出這等下三濫的事……”
提到?昨天的事,沈玉嬌心里也恨得不輕:“堂堂一國之君,竟使出這種伎倆!”
何?其卑劣。
與他那?胞妹壽安,當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謝無陵自然也是憤懣。
昨日?之恥,他怪不了沈玉嬌,怪不了裴瑕,有多少算多少,全算在?淳慶帝頭上。
“謝無陵,昨日?……”
沈玉嬌用力掐了掐掌心,她實在?不愿回憶那?份難堪,但?如今他人已?在?身前,只能硬著頭皮把話說開:“多謝你了。”
謝無陵唇角輕扯:“昨日?已?說過了。”
他語氣很淡,聽?不出情緒,叫沈玉嬌有些忐忑。
只因謝無陵在?她面前,一向是情緒外露的。
開心他會笑,生氣他會黑臉,傷心也會明?明?白白寫在?眼中,從?不叫她猜。
可現下他這語氣和神態,叫她琢磨不透了。
是三年未見的緣故么。
是啊,一晃眼就三年了。
三年前的最?后一次面對面說話,還是在?大?慈恩寺,他貼著胡子?和痦子?,笑著與她算命。
后來他發配燕北,她知道她不該去看的。
可裴瑕還是叫人備了馬車,送她去看了。
那?日?,她回到?府中,天色已?經暗了。
裴瑕在?她院里的榻上坐著,手中握著一卷書?,見她進?來,撩起眼皮:“見到?了?”
她道:“嗯。”
他又問?:“可說話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道:“沒下馬車,遠遠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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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亭中之人破衣爛衫,遠遠看去,形銷骨立。
回程的一路她沉默著,沒哭。
裴瑕那?明?潤銳利的視線在?她眉眼間時,她的眼淚就“啪嗒”落下來,斷了線的珠子?似的。
她慌張去擦,卻越擦越多。
裴瑕并未多說,放下書?卷,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
“好了,好了。”
他哄著她:“從?此便當沒那?個人了。”
她在?他懷里哭累了,說:“好。”
之后三年,夫妻倆再未提起謝無陵。
直到?他再次回到?長安,以?一種不容忽視的姿態出現在?他們面前。
沈玉嬌恍然發現,三年過去,她都未曾好好看一看這個浴火重生般的謝無陵。
她的視線落在?男人骨相立體的臉龐上。
黑了,瘦了,下頜線更凌厲了,眉宇間也更成熟了。
只這般安靜坐著,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挺好的。
沈玉嬌想著,眉眼也緩緩舒展:“你能受到?燕王器重,平步青云……還未對你道一聲恭喜。”
謝無陵望著她:“你真的替我歡喜么?”
沈玉嬌微怔。
又聽?他道:“不會怪我回來打破你與裴守真的安穩日?子?,想著倒不如叫我死在?刑部的水牢里,或是死在?流放燕北的路上?”
話中的淡淡嘲意,叫沈玉嬌心下一陣發悶,她道:“你怎會如此想……”
“那?夫人要我怎么想?”
“讓我還記著你對我的承諾,記著你會嫁給我,上千個日?夜,一刻都不敢忘。還是繼續相信你心里有我,不會忘記我,等我功成名就時,你會回到?我的身邊,與我做名正言順的夫妻?”
“夫人到?底想要我怎么辦?”
他胸膛起伏著,搭在?桌邊的長指也不禁攥緊,明?明?已?經克制著,可還是掩不心底那?陣窒悶之意。
他的心,也是肉長的。
會痛,會傷心,會嫉妒,會失落……
她可知一次又一次被放棄,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是何?等的折磨?
沈玉嬌聽?到?這些話,也知昨日?之事,于他如鯁在?喉。
但?也沒什么好辯解的,哪怕沒中藥,那?也是她的選擇。
“謝無陵,三年了……”
她坐直腰身,眸光也恬靜下來:“我已?不是當年那?個沈玉嬌,你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謝無陵,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
罷了,便這樣罷了吧。
謝無陵卻道:“我要的不是過往,我所求的,一直是與你的將來。”
“無論在?金陵,在?寧州,在?長安,在?燕州,我所思所想、所念所求,皆你沈玉t?嬌一人,從?未改變。”
他說得斬釘截鐵,連那?目光也一如既往如烈陽灼灼,光耀燦爛。
沈玉嬌望著那?雙眼,鼻尖發澀,心尖也刺痛著。
像是快被灼傷一般。
她在?他的目光下,無地自容。
“可是謝無陵,人之一生,不僅只有男女之愛。”
她垂下鴉黑眼睫,嗓音不覺低了:“說到?底,我終不是那?個逃至金陵的沈玉嬌。”
“你就當我自私,負心吧。”
“眼前這一切,我無法舍棄。”
“裴瑕于我,是郎婿、是親人、是我孩子?的父親、是對我恩重如山的恩人,也是我當下最?正確的選擇。”
而謝無陵于她……
亦然重要。
但?這份重要,與其他相比,只能藏起來,深埋心底,變成不能與外人道的回憶。
終究是,嘆一聲,恨不相逢未嫁時。
“謝無陵,倘若有來生……”
“我從?不信來生。”
謝無陵眼底的憤怒也平靜下來,他望向上座噙著淚光的年輕婦人:“嬌嬌,我只問?你,哪怕我能讓裴守真寫下放妻書?,你仍是選他,要與他在?一起?”
沈玉嬌迎上他鋒利直白的目光,心尖顫了顫。
她問?自己,要和離嗎。
要與裴瑕和離,與謝無陵在?一起么。
要拋下這一切,要舍了裴瑕嗎。
裴瑕,裴守真。
守真阿兄。
她閉了閉眼,而后起身,朝謝無陵抬袖拜道:“若是…若是你能救他出獄,我、我可……”
“不必再說了!”
謝無陵怫然起身,到?嘴邊的重話,在?觸及她眼睫掛著的盈盈淚珠,再次頓住。
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良久,他啞然一笑:“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