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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1】

    【121】/晉江文學城首發

    “嬌嬌, 再給我繡個荷包吧。”

    “從前那個已經舊得不成樣子了。”

    “荷包繡好時,便是裴瑕出獄日。”

    直到謝無陵離開?許久,沈玉嬌依舊坐在花廳那把金漆木雕扶手椅上, 耳畔回響著他這幾句話。

    他說這話時, 側對?著她而站。

    逆著午后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看到他輕動的薄唇,微微震動的鋒利喉結。

    也不等她回應,他就?走了。

    背影很?利落, 透著幾分決然?。

    亦如一枚鋒利的羽箭, 從?她心間直直穿過, 留下一個血窟窿。

    空落落的,嘩啦啦有?冷風灌入又吹過。

    還是會難過啊。

    怎么會不難過呢。

    那是謝無陵啊。

    那個在她最困頓潦倒時, 將她撿回去好吃好喝照顧著的謝無陵。

    那個盡他所?能給她所?有?、大紅喜袍八抬大轎繞了大半個金陵城只為將她光明正大娶回家的謝無陵。

    那個南下寧州, 西進長安, 刀山火海, 出生入死?, 滿腔熱血只為她別忘了他的謝無陵。

    那個滿心滿眼只有?她沈玉嬌一人的謝無陵……

    這樣好的謝無陵,她卻又一次辜負了他。

    謝無陵。

    謝無陵

    唉。

    沈玉嬌深深吐了一口氣。

    再想起他說的那個荷包,黛眉輕蹙, 心下犯難。

    繡個荷包,其實?不算難事。問題是他要這個荷包, 意欲何為?

    有?了金陵城的那個吻作為前車之鑒,她實?在擔心這個荷包會不會又成為謝無陵新的執念。

    可是他說, 繡了荷包, 裴瑕便能出獄。

    他這意思是,要幫她么?

    那這個荷包, 是謝禮?

    思忖良久,她撐著雙臂從?交椅起身,揚聲吩咐:“來人,備車。”

    還是得出門一趟,想辦法試試。

    她已?經欠了謝無陵太多,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再與他過多牽扯-

    沈玉嬌前腳出門,謝無陵后腳牽著馬,從?裴府旁的巷子里出來。

    他摩挲著袖中那枚褪了色的大紅并蒂蓮開?荷包,眉間黯然?。

    連個荷包都?不愿再予他么?

    還是她已?經不再相信他了。

    扯了扯嘴角,謝無陵將荷包揣進胸口藏好,握著韁繩,轉身朝皇宮方向奔去。

    一見到淳慶帝,他便明白裴瑕為何會下獄了。

    淳慶帝左邊顴骨處明顯一塊淤青。

    真是好大膽,連皇帝都?敢打。

    這樣的罪過,別說他一人下詔獄,便是株連九族也不為過。

    謝無陵掃了眼,假模假樣地問安:“陛下臉上這是怎么弄的?瞧著傷的不輕。”

    淳慶帝面上是掩不住的尷尬:“不小心磕了一下!

    這話還真不是借口。

    昨日裴瑕寒氣凜然?闖入內殿,周身氣勢實?在駭人。

    淳慶帝本?就?做賊心虛,見裴瑕一步步逼近,振振有?詞地質問,一時沒注意腳下臺階,踩空一步,便磕到旁側鎏金香爐上。

    初時只覺疼痛,早上照鏡子時,才發現?淤了一片。

    好在帝冠上有?十二冕旒,可稍作掩飾,不然?他帝王顏面真是無處安放了!

    謝無陵卻不知昨日情形,只當淳慶帝尋著借口挽尊,拉長尾音:“原來如此,那陛下日后走路還是得小心點——”

    有?意火上澆油,但想到沈玉嬌母子與裴氏息息相關,還是按下拱火的心思,冷嗤了聲:“昨日陛下那份禮,著實?讓臣大開?眼界!

    今日一早鼻青臉腫的盧子陽進宮來哭,淳慶帝便知事情搞砸了。

    淳慶帝很?后悔。

    后悔和裴瑕那邊撕破臉了,謝無陵這邊也沒討到好,當真是雞飛蛋打,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目下不能拿謝無陵如何,只能拿裴瑕開?刀——

    既已?撕破臉,又何妨送他去見閻王。

    也不能怪他心狠,實?在是裴瑕太不識抬舉。

    為何他就?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呢?

    臣服臣服,他是不臣也不服。

    “裴守真此人,哪哪都?好,偏就?一遇到沈氏的事,就?如變了個人似的,糊涂得很?!

    當初在金陵,也是為了沈氏,他才甘愿認他為主。

    如今又為這個沈氏,與他一步步反目成仇。

    天下第一聰明人,因一個女子,變成天下第一糊涂人。

    可惜,可嘆,可笑。

    “朕有?意貶謫他去外地。”

    淳慶帝覷著謝無陵的神色,意味深長道:“這可是個絕佳的好機會,謝卿家該當好好把握才是。”

    謝無陵怎不知淳慶帝的意思。

    貶謫途中,實?在有?太多機會叫一個人“消失”了。

    然?他當初能從?謀逆罪里脫身,能順利到達燕北,除了他命大,也得虧裴瑕品行?尚可,未使出那等暗中傷人的手段。

    不然?他便是那九命貓妖,也能死?在那茫茫無盡的流放途中,魂散異鄉。

    如今風水輪流轉,裴瑕成了那階下囚,謝無陵有?了主宰命運的機會——

    “怎么說陛下當年能坐上這把龍椅,裴守真也出了不少力。沒有?功勞,亦有?苦勞。陛下還是發個慈悲,將他放出來吧!

    謝無陵語氣懶散,斜睇著這年輕的皇帝:“哪怕不愿再用他,將他趕回老家種田,也算全了這段君臣情誼!

    淳慶帝錯愕:“你要朕放了他?”

    謝無陵:“嗯!

    淳慶帝不能理解:“若不是他,你與那沈氏恐怕早已?修成正果……你不恨他?”

    “恨吶!敝x無陵道:“奪妻之仇,豈能不恨?”

    “那你還要朕放了他?”

    “陛下,此生可愛過一人?”謝無陵問。

    淳慶帝愣了下。

    他覺得他是沒愛過的,可聽到這問時,腦中卻閃過一抹朦朧的杏色身影。

    是他少年時驚鴻一瞥的少女,只后來她嫁去外地,再無了音訊。

    這算愛么?

    年少慕艾,算不得上愛吧。

    謝無陵看淳慶帝這反應便知他沒愛過,也懶得解釋,只道:“從?前,的確心心念念盼著個長相廝守。這會兒發現?,只要她過得好,她自己也覺著好,陪在她身側的不是我,也未嘗不可!

    愛一個人,是占有?,亦可是成全。

    這個道理,他如今才明白。

    當然?還是會不甘心。

    但若是他的心愿得償,代價是她的眼淚,還是罷了吧。

    他怎么能叫她傷心呢。

    不能的。

    從?金陵城外土地廟見到她的第一眼,便不能了。

    謝無陵斂了眸,見紫檀木御案后的皇帝仍不言語,便知狗皇帝心里還憋著一口怨氣。

    輕笑一下,他慢悠悠道:“何況裴瑕其人,在任三年,政績斐然?,深受百姓們愛戴。這會兒也就?時辰尚短,事情還未傳開?。臣敢說明日朝會,陛下定要被朝臣們念叨!

    “哦對?,陛下也別忘了,裴守真還是河東裴氏的宗子,亦是如今大梁的文壇領袖。像他這樣的世家子,陛下真要拿他性命,世家們怕也不是吃素的。還有?那些?追捧他詩篇文賦的太學生,這些?清流學子或許沒什么大本?事,但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硬骨頭,為了他們心中的‘道’,那是真能豁出去性命的!

    “陛下,你說他們若是知曉,裴守真以下犯上的緣由?,是因皇帝給臣子之妻下藥贈給邊將,這天底下的讀書人一人一口唾沫,可否將你的龍椅給淹了?”

    謝無陵t?似笑非笑,淳慶帝的臉色愈發難堪。

    因這無賴說的,也正是他所?忌憚的。

    帝王的確手握生殺大權,可殺人也要有?章法,只憑心意喜好殺人的,是暴君、昏君。

    淳慶帝想做賢君、明君,便決不可殺清流——

    讀書人的骨頭硬,筆桿子也硬,哪怕腦袋落了地,寫下的文字卻可流傳千秋萬代。

    謝無陵捏住了淳慶帝的三寸。

    心下暗想,這皇帝到底還是年輕,先?帝雖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但起碼心狠手辣,腦袋也還算清楚。

    而淳慶帝這人別扭,且矯情。

    明明平庸,卻不甘平庸,非得拔尖冒頭。

    若他能用好裴守真這枚棋,何愁這天下不太平?真是自取滅亡。

    最后他還是主動給淳慶帝遞了個臺階:“若是陛下愿放裴守真辭官歸田,那兩成利可推至明年,裴守真出獄之日,臣即刻帶燕北兄弟們返回燕州,繼續為陛下護衛大梁山河。”

    這臺階一遞,淳慶帝沉吟片刻,也順勢下了:“既然?謝將軍都?這樣說了,那朕便饒他一回,放他歸家罷。”

    謝無陵抬手,躬身高呼:“陛下圣明。”

    垂下的頭顱,嘴角輕蔑扯了扯。

    矯情-

    原本?今日就?該啟程回燕州。

    因著裴瑕入獄之事,謝無陵與扈將軍商量著,多留兩日。

    翌日早朝,朝臣們果然?就?裴瑕入獄之事,紛紛啟奏求情。

    看著殿中那烏泱泱跪了十之七八的文臣,淳慶帝坐在龍椅上暗暗慶幸。

    還好,還好昨日應了那謝無陵。

    不然?這會兒真是架在火上烤了。

    淳慶帝擺出一副幡然?醒悟,虛心納諫的模樣,順應百官之意:“既然?諸位愛卿都?這樣說了,那朕便免了裴守真牢獄之災,但丞相一職,他不堪擔任,去洛陽當個郡守吧!

    到底還是惦記著裴瑕的通身才干,真叫他回聞喜當個田舍翁,淳慶帝又有?點不舍。

    裴瑕的先?父裴茂,從?前便任洛陽郡守,將洛陽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文風也帶得興盛。

    只要不在眼前對?自己指手畫腳,遠遠地當個地方官,還是挺好的。

    圣旨發往刑部大牢時,謝無陵隨榮慶總管一起。

    時隔三年,刑部大牢還是老樣子。

    但裴瑕所?在的監舍,遠比當初謝無陵待的水牢好上百倍。

    且裴瑕聲名在外,哪怕坐牢,獄卒們也不敢怠慢,別說上刑了,連饅頭都?是新鮮的,清水里也沒有?灰塵飛蟲。@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饒是如此,謝無陵隔著柵欄,看到一身灰色囚服坐在枯草里的裴瑕,還是樂了。

    “裴守真啊裴守真,你也有?今天!

    謝無陵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將裴瑕打量個遍。

    多稀罕吶,那光風霽月、不染塵埃的世家郎君,也成了這灰頭土臉的階下囚。

    但哪怕是階下囚,也是身板最端正挺拔的那個。

    裴瑕不緊不慢掀起眼簾,冷淡目光掃過榮慶手中的圣旨,又落向一旁笑得不懷好意的謝無陵。

    眸色陡然?沉了沉。

    他如何會在這?

    玉娘,去求了他?

    骨節分明的長指握緊掌心那枚潔白的平安玉扣,他嗓音沉緩:“你來做什么?”

    謝無陵彎了彎眼眸:“看你笑話啊!

    裴瑕:“………”

    這無賴。

    他偏過臉,不再看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榮慶感?受到兩人間古怪的氛圍,也覺得渾身不自在,忙舉起手中圣旨,清了清嗓子:“圣人諭旨在此,余下速速接旨。”

    雖心間早已?無君,裴瑕還是掀袍跪地:“裴瑕接旨!

    榮慶將圣旨念了,末了,上前去攙扶裴瑕:“裴郎君,陛下心里還是愛重您的!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瑕心下冷笑,不語。

    謝無陵在旁聽得也覺好笑,看了眼榮慶,道:“勞煩公公出去喝杯茶,我想單獨與他聊兩句!

    榮慶會意,忙低頭去了。

    待到牢獄里只剩下他們二人,謝無陵抱臂倚門,神態慵懶:“可惜了,你此刻若是在水牢里泡著,我心里也能更暢快些?。”

    裴瑕并未接他這話,只目光寒厲地睇著他:“玉娘去求你了?”

    謝無陵嘴角的笑意也斂了。

    他放下手,站直身子,眸光輕閃兩下,道:“是啊,她來求我了!

    裴瑕薄唇緊緊抿著。

    讓景林給她帶的話,她半點沒聽,還去尋了謝無陵……

    一時間,他不知是該高興她的不離不棄,還是氣惱她的自作主張。

    她去尋謝無陵,與羊入虎口有?何異?

    “她應了你什么?還是……”

    裴瑕雙手不覺攥緊,狹眸濃墨般幽深:“你對?她做了什么?”

    謝無陵聽得這話,心里只覺悶得很?,嘴上卻是半點不肯輸:“她答應與你和離,隨我回燕北。箱籠都?收拾好了,只要你一出獄,我們明日便……”

    話沒說完,見著裴瑕那猝不及防揮上來的拳頭,謝無陵猛地閃身避開?,咬牙罵道:“裴守真你他娘的搞偷襲,不守武德!”

    裴瑕再次出拳,嗓音沉冷:“對?你這種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有?何武德好講?”

    謝無陵一聽這話,更氣了。

    本?來只想嘴上氣氣裴瑕,現?下見裴瑕出手了,他心底那份不甘與憤懣也霎時激了出來。

    他都?大度成全他與嬌嬌了,揍他一頓不過分吧?

    前兩回動手,他都?有?傷在身。

    今日身強體壯,四肢靈活,他定要狠狠出口惡氣。

    想到這里,謝無陵也不客氣,握緊拳頭,照著裴瑕揮去。

    “裴守真,老子真的忍你很?久了!

    “……”

    裴瑕也不甘示弱,冷著面色,與身前男人纏斗起來。

    昏暗潮濕的監舍好似成了地下斗獸場,兩個高大俊美的男人你來我往,拳拳到肉,腿腿到骨,好似都?要將對?方置于死?地一般。

    裴瑕雖有?些?功夫身上,但在打架斗毆這件事上,到底比不過經驗豐富的謝無陵。

    幾個回合之后,他被謝無陵揪著衣領摁在地上,眼角嘴邊皆是鮮血。

    謝無陵斗大的拳頭高舉著,在砸下的一刻,看到裴瑕那寒冽如冰的目光,終究是停了下來。

    裴瑕眼底閃過一抹詫異,濃眉輕折。

    謝無陵看出他的疑惑,冷哼一聲,狠狠甩開?他的衣領,撇開?雙腿坐在地上,又抬手摸了摸嘴角的裂口。

    他娘的,這裴守真拳頭還挺硬。

    暫時休戰,兩人皆是一副狼狽模樣。

    “謝無陵,我寧可你殺了我,也絕不會讓玉娘隨你離開?。”

    裴瑕撐著手臂從?地上坐起,渾身骨頭都?劇痛無比,他偏過頭,吐出一口血水。

    謝無陵冷眼瞥他:“殺了你,嬌嬌豈不得恨我一輩子。”

    裴瑕:“只要我活著,便不會叫你帶走她!

    謝無陵:“若我非要呢?”

    “那繼續打。”

    裴瑕盯著他,黑眸深深:“我奉陪到底!

    謝無陵沉默了。

    良久,他扯了扯唇:“不是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么,你現?下哪還有?半點君子模樣!

    裴瑕也扯了嘴角,自嘲:“為這君子之道,沒少吃虧。”

    謝無陵喲了聲:“不做君子了?”

    “做君子,只是不再照著書上那些?規矩行?事!

    裴瑕道:“盡信書,不如無書。這些?年經歷種種,叫我認識到從?前的許多不足!

    出身顯貴,年少成名,難免有?些?清高自負。

    如今年歲漸長,又經歷這番變故,在獄中這兩日,他望著窗外那輪明月清輝,感?悟良多。

    他從?前所?堅守的那條君子之道,君臣之義,真是對?的嗎?

    還要這般繼續走下去嗎?

    他年少時的抱負、青年時的壯志,家國天下,盛世宏圖,該當如何去行?這條道,才不算虛度?

    “真是難得了,能聽你裴守真說這種話。”謝無陵嗤道,方才斗毆的氣息也平穩許多。

    裴瑕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與這個謝無陵說這些?。

    大抵是方才被他照腦門砸了兩拳,腦子砸糊涂了。

    他拭去臉上的血跡,看謝無陵:“還打嗎?”

    謝無陵道:“不打了!

    裴瑕微詫,而后抿唇:“我方才所?說,并非戲言。除非我死?,玉娘終是我妻!

    “裴守真,我一直挺想問你,你對?嬌嬌這般執迷,是因妻子這個名分,覺著妻子被他人搶走,奇恥大辱,還是因她是沈玉嬌,是你摯愛之人,如身上血肉般無法割舍?”

    謝無陵的語氣很?平和,不再是先?前的陰陽怪氣。

    裴瑕迎上面前這個男人的眼,從?中看出一種平靜而銳利的審視。

    而與這類似的話,從?前玉娘也說過。

    “最初,我將她視作妻子,敬之、愛之。后來……”

    裴瑕喉頭微滾,當著情敵的面說這種話,叫他極不自在,遲疑半晌才繼續道:“我于風月,開?悟太遲,直到險些?失去,方知她已?入了心,化作血肉,再難分割。”

    謝無陵靜靜聽著,狹長黑眸一錯不錯地盯t?著裴瑕的每個神情。

    他試圖尋出一絲破綻。

    卻尋不到。

    眼前這個人,對?嬌嬌,亦是真心。

    足夠陪嬌嬌度過一生的真心。

    裴瑕被謝無陵這目光看得渾身不適。

    他寧愿謝無陵陰陽怪氣,或是咄咄逼人,也比這副平和到詭異的模樣要順眼。

    難道,自己那兩拳頭也把他打糊涂了?

    “謝無陵!彼脸灵_?口。

    “……?”

    “你眼神別這么惡心。”

    “……???”

    謝無陵濃眉擰起,揮起拳頭:“你才惡心。”

    裴瑕:“……”

    這樣才正常。

    也不欲與他多言,裴瑕撐著一旁的草垛起身。

    抬步剛要離開?監舍,謝無陵叫住他:“我與你一起去。”

    裴瑕側身。

    謝無陵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雜草:“我答應了嬌嬌,她給我繡個荷包,我幫你出獄。”

    裴瑕眉心輕折。

    又見謝無陵走過來:“拿了荷包,我明早帶兵回燕北,一個人!

    稍頓,他冷冷淡淡睇一眼裴瑕:“裴守真,你贏了。”

    “嬌嬌她,選了你!-

    謝無陵來時是騎馬,去裴府時,他坐了馬車——

    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拋頭露面實?在丟人。

    但和裴瑕同坐一輛馬車,大眼瞪小眼,車內靜謐到出奇時,謝無陵心想,早知道還不如出去丟人。

    他是個憋不住話的性子,見裴瑕那張冰山臉,憋了又憋,終是沒忍住,開?口道:“我也是看在嬌嬌的份上,不想叫她為難,才不與你爭,并不是怕了你!

    “反正我把話撂在這,倘若你膽敢對?她有?半分不好,或是膽敢負了她,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老子知道了,一定第一時間扒了你的皮!

    裴瑕蹙眉,想了想,忍住。

    謝無陵繼續道:“嬌嬌面上瞧著文靜,其實?內里是個極有?主意的,且她比一般女子都?機敏、堅強、韌性。她學東西也快,當年剛被我帶回家時,她學著燒火生灶,學著擠羊奶,還學著揉面做炊餅,對?,她還學了好些?金陵話,學得可快……”

    當時他就?想,真是撿到寶了。

    又漂亮又勤快,腦子還這么聰明,以后生的娃兒得多機靈,沒準能考上進士當大官呢。

    “……她喜歡讀書,還喜歡教?人讀書。她還畫得一手好工圖,繡得一手好花,還特別會過日子。我那破破爛爛的小院子,有?她在,都?被收拾得像個家了……”

    說到這,謝無陵的眸光漸漸縹緲了。

    家啊。

    他差點,也能有?個家了。

    那大抵是他離幸福最近的時候了。

    老婆孩子熱炕頭,夫復何求?

    “還有?裴守真,你別總板著張臉。沒有?女人喜歡天天對?著一張冰山臉,便是長得再俊也沒用。你沒事多與嬌嬌笑笑,多與她說些?甜言蜜語,好話人人都?愛聽,嬌嬌也不例外。你若是不知道怎么說甜言蜜語,我也可教?你幾句……”

    裴瑕眼皮一跳:“不必!

    謝無陵嘁了聲:“不學拉倒。”

    過了會兒,又念叨起來:“若是真的不會說甜言蜜語,那你就?隔三差五多買些?禮物給她,或是她愛吃的零嘴兒。嬌嬌她挺喜歡吃的,哎,我這回見她,總感?覺她又瘦了……”

    謝無陵絮絮說著。

    一路上,那張嘴就?沒停過。

    裴瑕面上不動聲色,心下納悶。

    玉娘竟喜歡這樣話多之人?

    馬車轔轔,即將行?至永寧坊時,裴瑕掀簾,朝外看了眼。

    這簾一掀,便見對?街一匹棗紅快馬疾馳而過。

    “八百里加急,速速避讓——”

    雖只是一閃而過,可那信使的裝束以及身上插著的暗紫色旗幟,分外顯眼。

    外頭的喧鬧動靜,也叫謝無陵好奇掀簾。

    這一看,臉色遽然?變了。

    車廂里,兩個男人對?視一眼,滿是肅穆。

    暗紫軍旗,是燕北來的急報。

    【122】

    【122】/晉江文學城首發

    永寧坊, 裴府。

    一襲月白色梅花紋薄襖的沈玉嬌站在書桌旁,監督棣哥兒寫大字,眼睛卻時不時往雕花窗欞外瞟去。

    今日?下朝后, 兄長?第一時間派人來給她報信, 說是陛下已下了赦令,免了裴瑕牢獄之苦, 貶去洛陽為?官。

    懸了兩日的心總算得以落下。

    她本想親自去刑部大牢的獄前接裴瑕,轉念一想,他那樣好潔矜雅一人, 每日?下值回府都得先去書房換了衣袍, 凈面洗手方才來后院, 又怎愿被她瞧見剛出獄的狼狽模樣。

    于是只派了景林去接,馬車上另備了干凈袍服、清水巾帕、香茶糕點等日?常用具。

    望著天邊那輪稍稍轉暗的日?頭, 沈玉嬌揪緊手指。

    應該接到了吧?

    這日?頭都要落山了, 怎的還沒?回。

    又與婢子確定一遍熱水已燒好、傷藥、補湯也都備好, 外頭總算傳來秋露雀躍的通報聲:“回來了, 娘子, 郎君回來了!”

    沈玉嬌眸光亮起。

    棣哥兒也沒?了寫字的心思?,仰起小腦袋,滿是歡喜:“阿娘, 是爹爹回來了嗎?”

    “是!鄙蛴駤擅嗣念^,待秋露走進來, 問:“郎君現?下何處?”

    秋露道:“先回書房了,讓奴婢來給您報個信, 好叫您先安心!

    沈玉嬌點點頭, 又問:“你瞧見他了?他身上可有傷?”

    秋露:“沒?瞧見呢,是景林小哥給奴婢傳的話!

    稍頓, 她看向自家娘子:“待會兒郎君就來后院了,娘子自個兒仔細瞧瞧?”

    沈玉嬌失笑:“才松口氣,便敢拿我?打趣了,看來平日?里真?是將你縱得過了!

    秋露俏皮縮了下脖子:“娘子笑了就好。都繃著臉兩日?了,奴婢看著都發愁!

    說笑間,沈玉嬌心頭緊繃的弦也漸漸松了些。

    待半個時辰后,裴瑕來到院里,那心弦也是徹底松了。

    暮色黃昏下,年輕男人身形頎長?,青衫落拓,除卻那張俊美的如玉臉龐上青一塊腫一塊,總的來看,還算精神。

    沈玉嬌長?長?吐出一口氣,剛要迎上前,棣哥兒比她快。

    就如一團小旋風似的,小家伙邁著小短腿噠噠就沖了過去:“爹爹,你可算回來了!”

    裴瑕打從進門?,視線就落在門?邊那道淺色纖影上。

    猝不及防被個小旋風抱住腿,既好笑又心軟:“是,爹爹回來了!

    “爹爹,你的臉怎么了?和人打架了么?”

    “這……”

    裴瑕難得赧然?:“不小心磕到了!

    “那一定很疼吧?走,我?們進去搽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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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裴瑕應了聲,牽著孩子走向門?邊的妻子。

    夫妻目光在寧靜平和的夕陽余暉里對上。

    裴瑕道:“叫你擔心了。”

    沈玉嬌眼底似有點點淚意,微笑:“回來就好!

    視線又落向他臉上的傷:“那些獄卒怎的這般蠻橫,凈照著臉打?”

    若要施刑,不都是打板子、抽鞭子么,哪有將人打得鼻青臉腫的。

    何況裴瑕是讀書人,天下文人之首。

    裴瑕聽她這關心嘟噥,眼底閃過一抹晦暗不明。

    他道:“進去說吧。”

    沈玉嬌應了聲好,邊隨他進去,邊問:“除了臉上的傷,身上可有暗傷?”

    “白蘋,去把家里的外傷藥都拿來。對了,再?去尋個大夫……”

    “不必了!

    裴瑕朝她寬慰笑了笑:“只是些皮外傷,休息兩日?便好。”

    他有心想與妻兒好好親昵溫存一番,卻克制不住去想那封從燕北來的八百里急報。

    謝無陵本要隨他一起回府的,一看那急報是從燕北來的,當即就坐不住了。

    “我?得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趕緊回府吧,莫要叫嬌嬌記掛著。她欠我?的那個荷包,我?得空了再?去取。”

    那人撂下這句話,便掀簾跳車,風風火火策馬離去。

    裴瑕雖回了府,心下也一直不安。

    這個時候燕北來了急報,定不是什么好事。

    是戎狄入侵,還是出了其他變故?

    一頓晚膳也吃得心神不寧,直到夜闌人靜,洗漱過后,沈玉嬌站在榻邊,小心翼翼給他再?上一遍藥。

    “是出了什么事么?我?看你回來后,一直魂不守舍的!

    她纖細的手指裹著藥膏,細細撫過男人線條分明的臉龐,動作很輕,怕弄疼了他。

    裴瑕回過神,抬頭看向妻子擔憂的眉眼。

    遲疑片刻,他開口道:“回府路上,恰遇上燕北來了急報。”

    沈玉嬌怔了怔:“急報?出了何事?”

    “尚且不知?!

    裴瑕默了兩息,道:“謝無陵本與我?一道回府,他下車追了過去!

    這下沈玉嬌更驚了:“你和……謝無陵?”

    這兩人如何碰到一起的?聽這意思?,還同?坐一輛馬車?

    裴瑕并不瞞她。

    那人都能那般大度成全?,沒?道理他還斤斤計較,半點不肯容人——

    盡管還是不想容的。

    他私心還是想擁有玉娘的全?部。

    “午后,他隨榮慶一道來詔獄宣旨……”

    裴瑕將詔獄里的事大致說了,末了,他掀t?眸看向身前的妻子:“你可給他繡荷包了?”

    沈玉嬌還沉浸在兩個男人在詔獄里打架的震驚中,猝不及防聽到這聲問,還沒?回過神:“?”

    裴瑕道:“他說,你給他繡個荷包,他便救我?出來!

    沈玉嬌輕抿了抿唇瓣,而后頷首:“他前日?是這樣說的,但我?并未應他!

    裴瑕看向她:“為?何?”

    沈玉嬌扯了扯嘴角,“欠他太多,此?生本就難還。與其再?勞煩他,不如自己想想辦法……”

    盡管最后還是謝無陵出了力。

    想到這,沈玉嬌心尖蒙上一層說不出的滋味。

    夫妻倆也都安靜下來。

    直到傷藥都涂抹好,熄了燈燭,放了幔帳。

    沈玉嬌側躺在床上,男人溫熱堅實的身子從后覆了過來。

    以為?他想行歡,剛想推說他身上傷勢為?重,裴瑕卻只是將她攬入懷中,抱得很緊。

    彼此?身軀緊貼著,清晰感受到彼此?的體溫與氣息。

    他的下頜抵著她的發頂,傷藥有淡淡的清苦香氣,冗雜著他一貫常熏的檀木香,涌入沈玉嬌的鼻尖。

    她沒?有動,由他抱了好一陣,見他沒?其他動作,才輕喚了聲:“郎君?”

    裴瑕:“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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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嬌:“沒?事,隨便喚一聲!

    他大概只是想抱一抱她吧。

    這般想著,她閉上眼,醞釀著睡意。

    這兩日?他在獄中,她完全?無法安睡,現?下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心才安穩下來。

    “玉娘!

    黑暗中男人沉緩的嗓音冷不丁響起,連帶著他的胸膛也微微震動著:“給他繡個荷包吧。”

    沈玉嬌醞釀的那點睡意霎時沒?了。

    驚訝,也不解。

    男人的手撫著她的背:“我?看得出,他這回是真?的放下了。”

    一個荷包,圓了那人的執念,總好過日?后想起覺得遺憾。

    且他也不想叫妻子日?后想起這事,心生悔意。

    懷中之人沉默許久,開了口:“好!

    她道:“庫里有一匹玄色暗云紋的蜀錦,明日?我?去裁十寸!

    裴瑕嗯了聲,又問:“想好繡什么花樣?”

    沈玉嬌忖度兩息,道:“麒麟吧。玄色底料配著紅金絲線繡成的麒麟,鮮亮威風,寓意也好。

    裴瑕下頜蹭過她的額:“好,就繡這個!

    稍靜了片刻,又補了句:“可能得辛苦你抓緊些,他估計在長?安待不了幾日?了。”

    事實上,豈止待不了幾日?,翌日?一早,謝無陵就整頓軍隊,準備啟程趕回燕州。

    那八百里加急的軍報里,寫著燕州城里出了細作,戎狄知?曉燕州此?刻軍備空虛,大舉入侵。半月前已侵占了白城、金州兩座城池。

    燕王領兵出征,卻被敵人暗箭所傷,特發急報召謝無陵帶兵與軍費糧草趕回,全?力御敵。

    昨日?淳慶帝拿到這封軍報的第一反應,怎么就打起來了?

    第二反應是,竟真?叫裴瑕說準了。

    可燕王鎮守燕北這么多年,如何就被敵人暗箭所傷了?實在太不小心。

    還有,之前邊關雖有些小騷動,總得還算安寧,如何就疏忽這么一回,就大舉入侵了?

    淳慶帝忍不住去怪。

    怪燕王不中用。

    怪裴瑕烏鴉嘴。

    怪老天爺與他作對,叫他不得安寧。

    然?事已至此?,也只能盡快冷靜下來,催著謝無陵趕緊回去。

    其實也不用皇帝催,謝無陵一聽燕王受傷,戎狄來犯,當下也坐不住了。

    三年時光,燕北幾乎成了他第二個家,燕北將士們都是他出生入死、肝膽相照的好兄弟,如今邊關有難,他自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只有一個難題——

    那些沉重的一車車的軍費、糧草、皮革、兵器等物?,一路運輸至燕州,路上少說得走兩個月。

    而謝無陵與他帶來的五千燕北軍都恨不得生出翅膀,立馬飛去沙場,提刀握槍與那些戎狄人決一死戰。

    兩個月,他們耗不起,燕王那也耗不起。

    “還請陛下派個可靠之人,在末將等離去之后,即刻押送糧草軍備等輜重前往燕州!

    謝無陵與淳慶帝拱手,拜道:“戰場上瞬息萬變,誰能占得一分先機,便多得一分勝率,還望陛下莫要辜負燕北三十萬兄弟!”

    淳慶帝從前也曾領兵平叛淮南,知?曉押送糧草軍資的重要性。

    須得尋個可靠的臣子。

    沉穩持重、清廉剛正、處變不驚、不畏艱險……

    這幾個詞在腦中閃過,淳慶帝眼前也浮現?一道清風朗月的身影。

    裴瑕,裴守真?。

    這個曾與他在淮南并肩作戰的同?袍,當真?是,再?完美不過的人選。

    可他才將裴瑕下獄,又貶去洛陽為?官,倘若這時讓裴瑕去燕北送軍備糧草……

    淳慶帝實在有些開不了口。

    他面上不顯,只應著謝無陵:“你安心回吧,此?等大事,朕定會妥善安排!

    謝無陵看了眼上座目光飄忽的淳慶帝,總覺得這狗皇帝離了裴瑕,實在不大靠譜。

    為?求安心,大軍出城前,他策馬跑了趟裴府。

    裴瑕聽到他來,沉吟片刻,還是見了。

    再?次相見,兩個男人之間氣氛平和不少。

    待知?曉謝無陵來意,裴瑕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幾分別樣的審視。

    “你覺得陛下此?時還愿聽我?的?”裴瑕語含譏誚。

    “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謝無陵朝他拱手:“就當為?燕北將士,為?大梁國土,你再?費一回心神,別叫他犯蠢,拖我?們后腿!

    裴瑕難得見他這副鄭重肅穆的模樣。

    當真?是士別三年,刮目相待。

    謝無陵,不能再?以地痞無賴視之了。

    靜默良久,裴瑕開了口:“放心去吧,押送之人我?會把關!

    謝無陵笑了:“成,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話說到這,本該離開,腳步卻踟躕了。

    裴瑕見狀,也猜到什么:“她在后院繡荷包!

    謝無陵眸子霎時亮了:“給我?的?”

    裴瑕知?道謝無陵有雙好看的眼,且這雙眼錚錚發亮時,很精神,充斥著一種野火燒不盡的勃然?生命力。

    若是尋常友人,他會欣賞。

    但一想到這眼底的光是因自己妻子而起,便是另一種滋味。

    沒?辦法不妒,沒?辦法不去討厭。

    只他這會兒克制著,平心靜氣道:“是,給你的!

    謝無陵眉宇間的光便更藏不住了。

    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

    裴瑕心底忽的有種說不出來的復雜滋味。

    誠然?,這個人覬覦他人之妻,品行卑劣。

    但他這些年的死纏爛打,也不外乎一個情字。

    情之一字,世間難解。

    他與他,都不例外。

    “今日?才繡,你此?次怕是拿不走了。”

    裴瑕道:“待她繡好,讓軍需官給你捎帶去!

    謝無陵道:“好!

    再?看裴瑕那副恬淡平靜的神情,他以拳抵唇,輕咳一聲:“那我?能再?見她一面么?告個別?”

    裴瑕眉心輕折,抬眼看他:“別得寸進尺!

    謝無陵立馬踩尾巴的貓似的:“裴守真?,你未免也太小氣。我?都要上戰場了,下次再?回長?安都不知?何時何日?,沒?準一個不小心就為?國捐軀了,你便是這樣對待為?國守土的將士嗎?”

    妒夫,天字第一號的妒夫。

    明知?他這是在胡攪蠻纏,但聽到“為?國捐軀”四?字,裴瑕額心還是一跳。

    這人說話向來如此?口無遮攔,不知?避諱?

    “裴守真?,我?都說了成全?你們,往后再?不打擾你們,就見這最后一回。”

    謝無陵覷著裴瑕的表情,瞇起眼,哼哼道:“倘若你不肯答應,那我?打完仗還回長?安,繼續纏著你和嬌嬌……”

    裴瑕:“……”

    果然?江山易改,無賴本性難移。

    長?指揉了揉眉心,他應了:“就一面!

    “好,就一面。”

    **

    裴瑕以為?的一面,是面對面,說說話,辭行一番。

    然?而當他帶著謝無陵到后院時,謝無陵在院門?粉墻處,停了腳步。

    裴瑕睇著他:“……?”

    “不進去了!

    謝無陵笑了笑:“這樣也能看到!

    他的視線透過粉墻花窗,落向那斜坐在漆金雕畫的廊廡下,手持繡棚,靜靜繡花的年輕婦人。

    一身淡青色繡花薄襖,螓首蛾眉,烏發雪膚,素手纖纖。

    冬日?溫暖而明潤的陽光灑在她的臉龐,籠上一層淡淡薄紅,白嫩細膩,宛若剛剝了殼的荔枝,清甜純澈。

    恍惚間,謝無陵好似回到多年前的金陵小院。

    那時他每次回家,便見她搬個小馬扎,坐在院子里繡花。

    哪怕安安靜靜不說話,卻叫人心里格外踏實。

    這是他的小媳婦啊。

    光是想想都覺著歡喜。

    當時只道是尋常。

    “我?走了!

    謝無陵轉過身。

    “好好待她!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別告訴她,我?來過!

    【123】

    【123】/晉江文學城首發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玉嬌t?余光好似瞥見一道緋紅的影。

    等她抬頭去尋, 花窗后的確有人。

    卻是一襲青衫的裴瑕信步走?入庭中。

    她有些詫異:“郎君怎么來了?”

    這會兒還未到晌午,白日他鮮少來后?院,夫妻倆各有各的事?要忙, 并非時時刻刻黏在一塊兒。

    “在書房處理事?務有些乏了, 過來瞧瞧!

    裴瑕嗓音疏淡,行至廊下, 視線落在她手中的繡棚。

    火紅麒麟腳踏祥云,雖只以金線初初勾勒出個輪廓,依舊能?瞧出威風凜凜的模樣。

    “還要幾日才能?繡好?”裴瑕問?。

    “最快也得三日吧!

    沈玉嬌道:“麒麟挺難繡的, 這花樣子我都摹了近兩個時辰!

    眼睛都摹得有些花了。

    裴瑕沉吟:“三日應當夠了!

    沈玉嬌抬眼, 有些不明白他這意思?。

    裴瑕道:“燕北軍今日便?離開長安。這會兒估計已經出發了!

    沈玉嬌錯愕, 今日就?走??這么快。

    “那這個荷包……”她怔怔眨了下眼睫,還有繡得必要嗎。

    “你盡管繡!

    男人修長的手掌搭上她的肩頭, 嗓音清潤:“過兩日可讓軍需官捎去燕北!

    聽到這話, 沈玉嬌不自覺地松了口氣。

    裴瑕也感受到掌下那微微松下的肩, 薄唇輕抿。

    須臾, 他收回手。

    沈玉嬌漫不經心地問?:“前方?戰事?吃緊, 朝廷打算派誰押送物資?這可是大事?,馬虎不得。”

    裴瑕道:“尚且未知?!

    沈玉嬌看他:“那依郎君之見?,朝中何人可擔任此職?”

    裴瑕略作思?忖, 報了三個朝臣名字。

    “兵部侍郎隗方?剛!

    “御史大夫單知?行!

    “禮國公盧明閣!

    半日之后?,淳慶帝派榮慶總管來裴府詢問?時, 裴瑕也是同?樣的回答。

    淳慶帝將此三人的名字寫在宣紙之上,看了半晌, 依次將他們召來。

    得知?圣意后?, 兵部侍郎推說年紀大了,腿上有舊疾, 怕受不住北地風雪,有去無回。

    御史大夫雖正值壯年,但將他拉扯長大的老祖母年邁病重,恐難熬過這個冬日,懇請留在長安,侍奉祖母,以全孝道。

    禮國公盧明閣年輕,家中也無病弱長輩,但他是皇后?的嫡親長兄。

    一聽皇帝有意將長兄派去燕州那么遠,皇后?坐不住了,跑到皇帝面?前哭:“燕州正打著仗,臣妾長嫂肚里?那個還有兩月便?要生了,若是此時將兄長派去,萬一路上有個什么好歹,長嫂與侄兒們該如何辦?還望陛下開恩,將這差事?派給旁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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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軍費這事?,膽大的敢貪,不敢貪的怕苦。

    盧家有了應國公府孫家的前車之鑒,作為外?戚從來謹小慎微,半點不敢貪。

    是以這門差事?對盧家而言,完完全全就?是個出力不討好的苦差——

    何況北地的冬天盡是漫漫冰雪,氣候苦寒,一路受罪不說,倘若戎狄那邊派人截殺糧草,小命沒準都丟在路上。

    聽到是裴瑕推薦的自家兄長,盧皇后?面?色變了又變。

    雖然知?曉裴瑕薦人一向只憑才干,不因私人喜惡,但這樣的苦差叫自家人去,盧皇后?實在不樂意:“放眼滿朝文武,哪個有他裴守真本事?大?他若是心懷天下,為國為民,自己怎么不去?”

    淳慶帝訕訕:“這不是才貶他去洛陽……”

    “那又如何?待他從燕北回來,再去洛陽也不遲。”

    盧皇后?說著,滿是懇求看向淳慶帝:“陛下,臣妾自幼喪母,父親續弦的那個又是個心思?險惡的。若非長兄一力護著次兄與臣妾,臣妾沒準早就?被繼母嫁給孫家那個瘸子了,哪還能?與陛下結為夫妻,還請陛下心疼心疼臣妾,將這差事?派給其他臣工吧!

    結發夫妻,情?意總是不同?的。

    若大舅兄在北地有個三長兩短,怕是要被皇后?記恨一輩子。

    一想到那種可能?,淳慶帝面?色發僵,也打消了派盧明閣擔任軍需官的念頭。

    裴瑕舉薦的三人皆不堪用,淳慶帝對著名單靜坐,腦中除了裴瑕,便?再冒不出第五個人。

    朝中人才,委實凋敝!

    扼腕嘆息了好一陣,淳慶帝還是腆著臉,將裴瑕召入紫宸殿-

    是日傍晚,紅霞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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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讓我押送軍資去燕北,后?日便?出發!

    后?院里?,裴瑕語氣平靜地拋出這個消息,卻如一塊巨石投入湖里?,激起一片浪花。

    沈玉嬌驚得一抖,繡花針扎入指腹,下意識“嘶”了口涼氣。

    瑩白指尖迅速冒出一顆血珠。

    裴瑕濃眉折起,彎腰察看:“可還好?”

    “就?扎了下,沒事?。”

    沈玉嬌指尖放在嘴里?含了下,抬眼看向面?前焦急的男人,她眉間也凝著一絲沉重憂色:“陛下不是已經任你去洛陽,這差事?如何就?落在了你頭上?”

    燕北之地,大雪極寒,如今又起了戰事?。

    去了一個謝無陵,又要去一個裴瑕。

    明明是坐在溫暖寢屋里?,沈玉嬌卻遍體生寒,一顆心也搖搖晃晃,惴惴不安。

    裴瑕握著她的手坐下,細看她指尖沒再流血,眉宇稍舒:“大抵是舉薦那三人,各有各的難處。”

    沈玉嬌蹙眉:“哪里?是難處,分明是貪生怕死!

    這話有些道理,但也不全是。

    裴瑕與舉薦那三人皆有來往,知?曉他們并非怯懦鼠輩,只是人有牽絆,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拋家舍業、一心為國。

    燕北苦寒地,太平時尚且無人愿去,何況此等非常時期。

    “人哪有不怕死的?”

    裴瑕捏了捏妻子纖細的手腕,溫潤黑眸看向她:“我也怕!

    從前一心為國為民,恨不得將滿腔熱血與抱負都獻于江山社稷,無憂亦無懼。

    可如今有了愛人、有了孩子,一想到小家,他亦變成了貪生怕死之輩。

    “你既怕,為何還要應他?”

    沈玉嬌心里?有些發悶,語氣也透著不虞:“你若不肯,難道他還能?綁著你,逼你去嗎?”

    從前她也與淳慶帝有過幾次照面?,那時也不覺得皇帝是這等厚顏無恥之輩。

    而今給她下了迷藥,又將裴瑕下了牢獄,現下竟還要裴瑕去替他送軍資,替他的錯誤善后??便?是地主對長工也不帶這般壓榨。

    何況裴瑕是他的臣,并非他的家奴!

    裴瑕難得見?到妻子這般動怒的模樣。

    皺著鼻子,抿著唇,一雙清凌凌烏眸在燭光下蘊著清晰的怒意,也明白倒映著他的身影兒。

    有些可愛。

    裴瑕嘴角翹起,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臉。

    沈玉嬌怔住,眼睛也睜大:“郎…郎君?”

    裴瑕:“我知?道棣哥兒鬧脾氣的時候像誰了。”

    沈玉嬌愣了一瞬,待反應過來,有些難為情?地推開他的手:“與你說正事?呢。”

    裴瑕笑了笑:“不必生氣,也不全是為了他。”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保得大家的太平,才有小家的安穩。”

    裴瑕反握住她的手,神情?沉靜:“且我應了謝無陵,會選個可靠的軍需官,叫前方?將士為國鏖戰時,不必有后?顧之憂!

    任何一件事?托給旁人,都比不上親自去辦可靠。

    裴瑕扯了扯嘴角,苦笑:“就?當還他的人情?!

    那人主動放棄,不再糾纏。

    那他便?投桃報李,了卻他后?方?憂慮。

    沈玉嬌聽得這話,面?露疑惑:“你出獄之后?還與他見?過?”

    裴瑕眼皮微動,意識到話中疏漏,面?上卻不顯,只道:“他離開前派人遞了口信給我!

    沈玉嬌也不疑有他,只是見?到他竟能?如此平和?地提起謝無陵,心底還有些小小驚訝。

    從前他可是一聽到謝無陵的名字,周身氣場都變得森冷了。

    難道是那日在獄中,一架泯恩仇了?

    不論怎樣,裴瑕押送軍需成了定數。

    沈玉嬌邊忙著給謝無陵繡荷包,邊忙著替裴瑕收拾隨身箱籠。

    北地十月便?開始落雪,十二?月滴水成冰,大雪封山,直至二?月才開化,道路通暢。

    裴瑕這一去一回,起碼半年。

    “這樣大的事?,你得親自寫封信發往洛陽!

    出發前夕,沈玉嬌最后?清點了一遍箱籠,又將給謝無陵的那個荷包拿布袋系好,放進箱籠側邊:“瞧著你的筆跡,母親的心也能?安定幾分!

    裴瑕剛沐過浴,烏發披散身后?,冷白臉龐因著夜里?家宴與沈家父子多飲了幾杯,還泛著薄薄酡紅。

    他一襲寬松的雪白寢衣,側坐榻邊,仿若巍峨玉山,清冷矜貴,又平添三分風流。

    “家書午后?便?已備好了!

    裴瑕倚著床柱,清潤嗓音透著些慵懶:“明日便?發往洛陽!

    沈玉嬌知?他一向周到,嗯了聲:“你安排了就?行!

    “玉娘,別收拾了!

    裴瑕道:“那箱籠你已對了好幾遍!

    沈玉嬌拿t?著單子的手微頓。

    待回過頭,對上男人那雙深深看來的幽暗狹眸,心頭也撲通跳了下。

    都這些年的夫妻了,她怎不懂那目光的意思?。

    奇怪的是,今日似乎格外?緊張。

    她覺著或許是即將分別的緣故。

    而這一夜,裴瑕也格外?的孟浪。

    像是如何都要不夠般,吻著她的唇,叩著她的腰,一次又一次,橫口直口。

    熾熱的汗水滴在她的眉心,鎖骨,兩側的腰窩……

    當真是香汗粉酥融。

    直到窗外?隱隱泛白,方?才停下,卻未立刻退出。

    男人從后?擁著她,薄唇落在她的肩背,細細碎碎,繾綣悱惻:“玉娘!

    沈玉嬌全然沒了力,縮在他懷中,困意濃重地嗯了聲。

    裴瑕又連著喚了她好幾聲。

    沈玉嬌又困又累,但殘留的一絲清明提醒著她,身后?的男人明日便?要遠行。

    恍惚間好似回到多年前,他去淮南平叛的那個夜晚。

    心底忽然生出一絲說不出的彷徨與不安。

    她低下頭,臉頰去蹭他橫在身前的結實臂彎,嗓音微啞:“郎君。”

    裴瑕的臉埋進她馨香柔軟的頸窩:“我在!

    許多話涌到嘴邊,最后?還是咽回去,只將臉貼得他手臂更緊了些,她輕聲道:“我看你那塊平安玉墜的穗子有些舊了,上榻前替你換了條新的,就?擱在箱籠邊,你明日記得戴上!

    她依賴的小動作和?溫柔的叮嚀,皆叫裴瑕心頭一軟。

    “知?道了!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耳垂:“明早你安心睡,不必送我!

    “那怎么行?”

    “你若相送,我怕更加難舍。”

    沈玉嬌耳根一燙。

    是要分離的緣故么,今夜這般膩歪的情?話也多了。

    心跳聒噪間,男人沉啞的嗓音又在耳畔響起:“你和?孩兒安心在家,待到明年春歸,我帶你們去曲江放紙鳶,可好?”

    沈玉嬌輕應,“好!

    “我等你!

    她在心里?默默道,等你早日歸來,闔家團聚。

    【124】

    【124】/晉江文學城首發

    翌日裴瑕離開時, 沈玉嬌其實是醒的。

    但她聽他的,沒起身去送。

    她闔著眼睛躺在床上,聽到他穿衣袍的簌簌聲響, 又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

    以為他就?那樣走了。

    但過了一刻鐘左右, 他又折返回來,俯身在她頰邊落下一吻。

    涼涼的, 淡淡的薄荷與清茶香氣,又摻著幾分?冬日梅香的幽靜清冽。

    這一回,他是真的走了。

    沈玉嬌抬起手, 指尖輕觸那清茶梅花吻過之處。

    又要遠行了。

    她好?似也染上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毛病, 想到上回裴瑕離家后的變故, 一顆心也變得惴惴。

    哪怕這府中如?今是她當家,仆婦、侍衛、武婢等人的身契都由她一手掌握, 但裴瑕的遠去, 仍叫她心頭缺了一塊似的, 空空落落。

    于是她帶著棣哥兒, 暫時回了娘家住。

    棣哥兒原本也很舍不得爹爹, 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到外?祖家,有阿瑜和阿瑾陪著玩, 漸漸也將爹爹拋到了腦后。

    倒是母親李氏隔三差五就?在沈玉嬌面前念叨:“守真也太實誠了,這樣的苦差事, 他如?何?就?領了呢?要我?說,稱病也好?, 辭官也好?, 反正就?不該領。”

    “那燕北是個什么地方,聽說大冬日里, 耳朵露在外?面,都能被凍掉!何?況那頭還打著仗……”

    “那些戎狄人都是茹毛飲血,喪心病狂的,若是與他們遇上……哎喲,阿彌陀佛。”

    李氏想都不敢想,更不敢繼續往下說,只?拽著自家女兒去大慈恩寺燒香拜佛,祈求著戰事早日結束,女婿能平安歸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長安也下了第一場雪。

    這場雪落得比往年都早,仿佛預示著這個冬天將會格外?的嚴寒難熬。

    起碼沈玉嬌的外?祖母羅氏沒能熬過去。

    老?太太是在夢里走的,走得很安詳。

    第二天早上婢女見她遲遲不起,一摸鼻子,才發現沒氣了,急忙去稟告當家夫人。

    喪儀辦得隆重,朝廷還下了旌表,以嘉老?太太此?生?忠孝節義?。

    沈玉嬌牽著棣哥兒去奔喪時,棣哥兒看著靈堂正中那個黑漆漆的棺材,有些害怕,直往她的懷里鉆。

    “阿娘,那個大盒子是什么?”

    “那是……太祖母的床!

    “可是那床看起來一點都不舒服,太祖母為什么要睡在那里面?”

    沈玉嬌一雙眼睛哭得有些紅腫,低頭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因為太祖母要去很遠的地方,只?有躺在這張床上,才能到達那個地方!

    棣哥兒正是對萬物?都好?奇的年紀,問:“那個地方是什么地方?比爹爹和謝伯伯去的燕北還要遠嗎?”

    沈玉嬌眼皮一跳。

    沒想到孩子會將這兩件事類比。

    當真是童言無忌。

    她也不好?多說,只?道:“是比燕北還要遠的地方,一個以后我?們都會去的地方!

    棣哥兒還要問。

    沈玉嬌止住他:“等喪儀過后,你回去問夫子!

    她這會兒正傷心著,實在沒心情應付這求知欲旺盛的小家伙。

    棣哥兒也看出自家阿娘眉眼間的疲色,乖乖閉上嘴。

    當日夜里,沈玉嬌準備入睡了。

    棣哥兒抱著枕頭來到她床前,黑黝黝大眼睛透著幾分?難為情:“阿娘,我?能和你一塊兒睡么?”

    沈玉嬌有些詫異。

    畢竟打從這孩子落地后,他幾乎都是由奶娘照顧,在隔壁房間住著。

    裴瑕又夜夜與她同寢,自然也不方便讓孩子與他們一同睡。

    先前聽說侄子侄女都會纏著阿嫂一起睡,不答應就?又哭又鬧,她還以為是自家孩子比較獨立,不愛粘人。

    如?今看來,并非不粘人,只?是先前一直沒機會。

    愣怔過后,她對上小家伙期待的目光,笑了笑:“過來吧!

    棣哥兒眸光霎時亮了:“來啦!”

    他抱著枕頭爬上床。

    待到幔帳放下,熄了燈。

    沈玉嬌給小家伙蓋好?被子:“睡吧。”

    棣哥兒往自家阿娘懷中靠去,又抬起小手抱住她:“阿娘!

    他奶聲奶氣地喚。

    沈玉嬌拍著他的背:“嗯?”

    “你別難過了!

    棣哥兒將她抱得更緊:“我?答應爹爹,要照顧你的!

    沈玉嬌失笑:“你這么小,還照顧我?呀?”

    棣哥兒道:“爹爹說了,我?雖小,卻是男兒,男兒就?得肩負起責任。他去守護大家,小家就?得靠我?了!

    沈玉嬌覺著新?鮮:“他什么時候與你說的這些?”

    “他離家的前一日!

    棣哥兒想了想,補充:“離家那日又說了遍!

    大清早的把他給搖醒了。

    他還懵著呢,爹爹一本正經與他說,無論何?時,都要護好?娘親,不能讓娘親傷心難過。

    唉,爹爹平日里話?少,但在娘親的事上,就?變得很啰嗦了。

    但是君子重諾。

    他既答應了爹爹,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阿娘你別傷心了,我?給你背詩好?嗎?”棣哥兒以他的辦法哄著她。

    沈玉嬌心尖一軟。

    摟著小家伙暖乎乎的身子,輕柔嗓音噙著笑:“好?,你背吧!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1]

    在孩子朗朗背詩聲中,沈玉嬌近日沉重的思緒也不知不覺放下,倒真叫他哄睡了過去。

    之后的每個夜里,棣哥兒都與她同住。

    漫漫寒夜日,有個小暖爐在懷里,會背詩、會哄人,沈玉嬌心里也不禁慶幸當年留下了這小家伙。

    若真的一碗湯藥下去,大抵也體會不到這份幸福。

    在一場又一場風雪里,長安迎來了新?年,紅雪白梅,桃符新?換,喜氣洋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而?千里之外?的燕北,更為凜冽可怖的風雪里,戰火不休,家破人亡,毫無半點新?年的喜慶。

    裴瑕到達燕州時,已是臘月二十八。

    雖已盡快趕路,但還是耗費了兩個多月。

    雪太大了,路太荒了。

    哪怕一路押送的皆是身強體壯的軍戶,也抵不住這燕北的苦寒,路上病倒者不下百人,甚至還病死了三個。

    裴瑕也病了一場。

    一日趁夜趕路,頭上的氈帽被大風卷跑了。

    天色昏暗,尋也尋不到,也不好?停下隊伍另外?打開箱籠去取,于是硬抗了半個時辰。

    當日夜里便頭疼欲裂,渾身發寒。好?在隨行軍醫有良方,吃了好?幾副藥,總算好?轉。

    路上也曾遭到山匪的伏擊。

    但裴瑕看出那山匪頭子是個有抱負的,當即攔下兵將們拔刀,命景林設棚煮茶。

    無人知曉那一盞茶的功夫,裴守真與那山匪頭子說了什么。

    但一盞茶后,山匪頭子帶著他的手下,回山寨收拾東西,約定七日后趕往燕州參軍,抵抗戎狄,護衛疆土。

    于是押送軍資的隊伍里也流傳起一句話?——

    “古有關羽溫酒斬華雄,今有裴瑕煮茶降土匪!眛?

    總的來說,前往燕北這一路,比裴瑕想象的還要艱苦,說是處處都能丟命也不為過。

    也因走了這么一遭,他心底對謝無陵也更多了幾分?敬佩。

    他如?今累了有馬騎,餓了有飯吃,渴了有水飲,病了也有藥,依舊覺著這一路艱苦難熬。

    而?三年前謝無陵被流放時,頭戴枷鎖,腿扣鐐銬,流犯的吃喝更是與“好?”字完全不沾邊。死了解差或許愿意?埋,畢竟一鏟子的事。但病了解差定不愿買藥,畢竟要花銀錢。

    那個人竟然熬過去了。

    不但熬過去了,還在燕北池魚化龍,一飛升天。

    可見人之氣運,當真是難以言喻-

    燕王府里,沒換紅燈籠,也沒掛桃符。

    或者說打從進到燕州城里,目之所及更多是一片縞素。

    燕北三十萬大軍,閑時種田,忙時練兵,軍民一家親。

    如?今外?敵入侵,幾乎每家都有一兩個男兒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

    裴瑕一路走來,看到每隔幾家便掛著白幡,一顆心也愈發沉重。

    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嚴重。

    而?百姓們對他們的態度,也足以說明一切。

    他們看向軍資的目光是欣喜的,看向他們這些長安來的官員,是憎惡的,仇恨的。

    景林被那些百姓們的目光看得渾身發麻,忍不住悄聲與自家郎君嘟噥:“我?們又不是戎狄人,這大老?遠辛辛苦苦給他們送錢來了,不夾道歡迎就?罷了,怎的還一個個看仇敵一般!

    裴瑕沉著臉,并不言語。

    他知道燕北百姓們在恨什么。

    恨朝廷的昏庸愚鈍。

    恨長安官員的尸位素餐。

    恨這些軍備銀錢姍姍來遲,白白送了無數好?兒郎的性命。

    更恨這場戰事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卻因上位者的決策失誤,叫他們家破人亡,惶惶不安。

    這份恨,太正常了。

    到達燕王府,并未休息,裴瑕直接面見燕王。

    “這是此?次朝廷撥給燕北的軍資款項,以及一干糧草軍備的清單,還請王爺過目!

    燕王坐在御案前,箭傷雖修養了這些時日,但聽說那箭上摻了毒,虧得他重金養士,這些年一直養了個醫術高?明的神醫在旁。

    那好?吃好?喝養了那么多年的閑人,終于一朝派上用場,救了燕王的命,也徹底堵了從前那些說“浪費銀錢”的謀士的嘴。

    性命保住了,余毒還得慢慢清除,燕王的臉色仍有些蒼白,但看向裴瑕的那雙狹眸,精光閃爍,無比銳利。

    他審視裴瑕的同時,裴瑕也驚愕于燕王那雙眼。

    那雙眼,還有那野心勃勃、烈火灼灼的眼神。

    忽然就?明白謝無陵為何?會被燕王認作“義?子”了。

    太像了,實在太像。

    說是親父子都不會叫人懷疑。

    何?況謝無陵那個性子

    撇開他們之間的私人恩怨,謝無陵那八面玲瓏的性子,的確很能混得開,尤其在軍隊之中,堪稱如?魚得水。

    忖度間,燕王略略掃過手中冊子,再看面前一身蒼青色襖袍的年輕郎君。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當真是世間一等風流人物?。

    難怪那沈家的小娘子會選裴守真,棄了自家的謝歸安。

    燕王心下比較著。

    裴瑕見燕王盯著自己遲遲不語,再次挹禮:“若是清單有不詳盡之處,燕王盡可指出。”

    “單子沒問題!

    燕王將單冊擱下,嗓音沉緩:“東西既是你裴守真親自押送來的,應當也沒問題!

    裴瑕聞言,眉心微動:“王爺抬舉臣了。為求穩妥,還是請王爺派帳下屬官親自核驗清點一遍。”

    “這個本王自也會安排!

    燕王平靜說罷,又看了裴瑕好?幾眼,抬手示意?:“一路奔波,貴使也辛苦了,入座飲杯熱茶罷!

    裴瑕頷首,掀袍入座。

    雙方不冷不淡寒暄一陣,裴瑕問過燕王當下戰況局勢,又多問一句:“不知謝將軍現下何?處?”

    燕王抬眼,透著幾分?審視:“貴使尋我?家小子有事?”

    稱呼竟是“我?家小子”,裴瑕眼波輕動。

    看來謝無陵的確很受燕王愛重。

    “從前在長安與謝將軍有些舊交,臣此?番前來,也有一物?要交予他!

    那個玄色麒麟荷包還在他的箱籠里,這等物?品,裴瑕私以為親自交給他最好?,免得轉交旁人,生?出誤會。

    燕王聽到這話?,也想到月余前謝無陵風塵仆仆趕回來后,與他談及長安之事的模樣。

    那小子明明舍不得,卻還裝出一副豁達的笑臉來:“她過得挺好?的,穿錦戴玉,安安穩穩。她那孩兒也乖,我?抱過了,結實得很,長大估計得有我?高?!

    “你就?這樣放棄了?”燕王問。

    “嗐,怎么叫我?放棄……”

    謝無陵的笑有些黯然,但努力扯到燦爛:“只?要她好?,就?行了!

    這話?有些耳熟。

    燕王恍惚了一陣,想起他離開長安前,與太后辭行的那個午后。

    太后大抵是猜到他與昭寧帝的交易,問他:“真的甘心了?”

    不甘心,一點不甘心。

    燕王那時比謝無陵還年輕氣盛,他覺著心底的怒意?與不甘在灼灼燒著,恨不得將眼前這個故意?拆散他與靜娘的死老?太婆給掀翻,恨不得放一把火將皇宮都給燒了,帶著靜娘跑得遠遠的,過著只?有他們兩人的生?活。

    可他也只?能在腦中想想。

    畢竟靜娘已是他人妻,已為他人母,更是一國之后,她的兒子將會是太子。

    那些無上的榮耀與地位,亦是他們無法逾越的高?山闊海。

    他只?能握緊拳頭,低著頭答道:”只?要她好?就?行!

    那年那時,今時今日,何?其相似。

    燕王看著謝無陵,愈發覺得這大抵是老?天爺給他的補償——

    送來了一個模樣與性情都這般相像的兒子。

    思緒回籠,再看面前端坐在的裴氏君子,燕王的態度也不禁挾了幾分?淡漠:“歸安半月前領著一萬精兵收復金城、白城兩座城池去了,現如?今……”

    話?未說完,屋外?傳來貼身內官焦急的通稟:“殿下,白城軍報!”

    燕王面色頓時肅然。

    “進來!

    一個頭上身上滿是未褪風雪的傳令兵匆匆入內,單膝跪地:“王爺,白城軍報,聶將軍所領的那一隊援兵……”

    傳令兵嗓音哽咽了下,紅著眼眶低下頭:“行至離白城百里,中了戎狄的埋伏,折損過半,聶將軍以身殉國,余下的兄弟們皆被方副將暫時帶去金城,與周將軍會和!

    “子誠,他殉了?”

    燕王搭在桌案的手掌陡然攥緊,哪怕臉上并無表情,周身的氣場卻陡然森冷,連帶著整個書房皆如?寒風凜冽。

    “他的尸首呢?”燕王問。

    傳令兵道:“被帶回了金城。”

    燕王呼吸粗重,好?半晌,才道:“先別將這消息告知聶家,他幼子一家好?不容易才回來探親,讓他們過完這個年……”

    傳令兵應了聲是,又問:“周將軍請示王爺,他愿領兵前往白城救援。”

    燕王抬手:“老?周擅長打埋伏,如?今白城入口被戎狄守得死死的,他若領兵前往,損失定比子誠還要慘重。你傳我?令,讓他守好?金城,若手下能騰開人手,抽出五千兵馬去西路支援老?耿。”

    傳令兵應諾,稍頓:“那謝將軍那邊?”

    燕王腦仁作疼:“你先下去歇息,晚些本王召集其余諸將商榷一番!

    待傳令兵退下,客座一直安靜的裴瑕緩緩抬起眼:“方才所說的那位犧牲的將軍,可是銀槍霸王聶忠,聶子誠將軍?”

    燕王看著裴瑕:“你知道他?”

    裴瑕:“幼時曾聽過他單槍匹馬直入敵營,取敵寇人頭的事跡。是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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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眼眶有些紅了:“殺千刀的戎狄狗,又折損了我?一位兄弟!”

    裴瑕道:“王爺余毒未清,切忌動怒。”

    稍頓,他又問:“臣聽方才只?言片語,謝將軍被困在白城了?”

    燕王看他一眼,也不隱瞞:“已困了近十日。城中早先被戎狄人搜刮一空,幾乎不剩半粒糧食。城中壯丁不是御敵陣亡,便是被戎狄所俘,如?今只?剩些老?弱婦孺。大雪壓城,天寒地凍,歸安帶著八千精兵和五日的軍糧守著一座空城,那些戎狄兵堵在入城口,聶將軍已是本王派去的第二批援兵,仍是被他們把得死死的……”

    說到此?處,燕王咬牙,心下惱恨。

    他重視謝無陵這個義?子,但同時重視那些與他鎮邊多年的老?兄弟們。

    而?今這情況,戎狄擺明就?是想將謝無陵等人活活餓死在白城!

    裴瑕聞言,并未言語。

    只?以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畫了起來。

    燕王不住側目,只?一眼,眸光一凝:“你竟知曉白城地形圖?”

    “行路寂寥,便將燕北地圖看了一遍。”

    除了他過目不忘的本領,白城t?叫他記憶深刻的一點便是獨特的地勢。

    此?處是燕北之地唯一一處三面環水的城池,因這地勢,春夏時水草豐美?,極適合放牧牛羊,于是成了戎狄覬覦已久的一塊肥地。

    也因這地勢,白城易守難攻,此?次若非城中軍備空虛,也不會那樣輕易叫戎狄人占了便宜——

    謝無陵雖帶兵搶回了那塊地,但沒有足夠的糧草,反被戎狄人給困住。

    畢竟易守難攻的前提,是城中有足夠的糧草,只?要夠吃,便能在城中安享太平。

    可現下沒有糧草,唯一入口又被戎狄所堵,援軍進不去,城內人除了等死,便是等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一招,裴瑕很熟。

    因他當年在淮南平叛,也是類似的招數去打叛將張英。

    只?這一回情況調轉,謝無陵成了被困的甕中鱉。

    沉吟良久,裴瑕起身,朝燕王抬袖一挹:“若王爺不介意?,晚些召集眾將商榷對策,可否許臣旁聽?”

    燕王若有所思睇了他一眼,末了,道:“求之不得。”

    【125】

    【125】/晉江文學城首發

    這日午后, 裴瑕出現在燕王與諸將的議事廳。

    這場面有些詭異,就像一群豺狼虎豹里,忽然出現一只優雅的仙鶴。

    諸將頻頻側目, 又互相交換意味深長的眼神。

    裴瑕自也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排外感。

    名?義上, 他們都是大梁的臣工,但燕王苦心經營二十多?年, 燕北已然成了?個盤踞一方的小?朝廷。

    他是長安的臣,不是燕北的臣,卻出現在這。

    諸將們不大高?興。

    但燕王坐鎮, 無人敢置喙, 權當那矜貴從容的年輕文人是個花瓶。

    直到他們抓頭撓耳, 對白城之困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時,那花瓶開了?口。

    “水堅成冰, 冰固成路!

    見?眾人目光齊刷刷投來, 裴瑕起身, 走到沙土盤前?, 拿起一支細細長桿, 在白城西北面那條狹窄的河道,劃了?一條橫:“這便是另一條通道。”

    燕王撫須思索。

    諸將大駭:“不成不成,這太危險了?。”

    “湖水結冰是不假, 可冰面危險,你不知冰層多?厚, 更不知冰層承力幾何。沒?準還沒?進城,就全掉進冰河里當水鬼了?!”

    他們冬日里都不許孩子們去冰面上玩, 一個不慎栽進去那真是救都沒?法救。

    可這長安來的倒好, 叫他們冰面行?軍,怕不是朝廷派來的奸細吧?

    “臣知曉如何測算冰面厚度及承力范圍, 這一路走來,為著趕路,也曾帶著一隊人馬踏過冰河,那條河的距離與臣所畫出的這條河道相差無幾,是以?臣才斗膽覺得可以?一試!

    裴瑕嗓音不疾不徐:“且走這一條路,無須與戎狄對上,便不必太多?的重甲與人馬,先帶夠城中軍將百姓的五日口糧,解燃眉之急,再另想辦法,領城中兵將突圍!

    話音落下?,堂中響起一片壓低的竊竊私語。

    燕王摩挲著虎口那道淺痕:“你詳細說說!

    裴瑕也不藏著,借來紙筆與算籌,將如何估算冰面承力、需得運輸糧草多?少,騎兵多?少、輜重兵多?少、何時出發、何時接應,何時派人聲東擊西,一五一十說得明明白白。

    那些打了?一輩子的將領也并非全憑蠻力上位,皆各有所長,可眼前?這個年輕郎君,卻是集百家所長,將他們所擅戰術如數家珍般運用,進退得當,有條不紊,當真是難得的奇才!

    諸將看向裴瑕的眼神都變了?。

    那是一種對才華油然而生的仰慕與欽佩。

    燕王也深看裴瑕一眼。

    早就聽聞河東裴瑕胸藏錦繡,腹隱珠璣,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術。

    今日一見?,果真不虛。

    若自己?有嫡親后嗣,怎么著也得將這裴守真攬入帳中,去長安造個反。

    可嘆自己?那二侄子是個蠢的,這樣一個寶貝在身邊不知珍惜,非學他父親疑心重,當真是自毀山河,不知所謂。

    裴瑕說完計劃,燕王和諸將皆覺可以?一試。

    只是點將前?去時,老將們一個個又猶疑起來。

    畢竟帶兵走冰道,沒?試過,心里沒?底。

    且這裴瑕嘴上說得好,可從前?也沒?與他打過交道,誰知是不是個紙上談兵的花架子。

    “裴郎君已獻良計,哪位愿領兵前?往?”

    燕王一一掃過帳中部將。

    一陣面面相覷后,一位中年將領上前?:“末將愿領兵前?往,只是……末將有個不情之請。”

    燕王:“說!

    那將領看向裴瑕,抱拳拱手:“不知裴郎君可否一同前?往?”

    裴瑕眸光微動。

    “這像什么話!

    燕王擰眉:“劉老八你別瞎胡鬧,裴郎君是朝廷的軍需官,又不領咱們燕北的軍餉,哪有讓客人去前?線的道理?,沒?個禮數!”

    說著,轉臉朝裴瑕道:“他們都是些大老粗,裴郎君莫怪!

    嘴上說著莫怪,看向裴瑕的眼神卻透著幾分打量。

    裴瑕沉吟片刻,抬袖道:“臣雖不領燕北軍餉,卻受朝廷俸祿。終歸大雪封山,暫時無法回朝,裴瑕愿隨劉將軍往白城走一遭。”

    帳中諸將聞言,霎時又對裴瑕高?看三?分。

    這朝廷來的貴使,與他們想象中的那種只會吃喝玩樂的世家子倒是完全不一樣。

    商榷過后,前?往白城的計劃也定下?。

    明日一早便出發。

    離開議事?堂前?,燕王叫住裴瑕,又仔細叮囑了?一番。

    這禮賢下?士的做派,叫裴瑕忍不住發問:“王爺不疑我?”

    燕王笑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又抬手,指了?指眼睛:“且本王有眼睛,能識人!

    指了?指額角:“有腦子,能思辨!

    最后,他指了?指裴瑕的心口:“更何況你裴守真,有顆居正憂國之心。”

    “去吧!

    燕王重重拍了?拍裴瑕的肩,沉穩目光間透著一份長輩的嚴慈:“我家那小?子,便拜托你了?!-

    是日夜里。

    窗外風雪大作,王府客舍的書桌旁,燭火搖曳。

    裴瑕擱下?手中墨筆,攤開的書信上,墨跡在燒著地龍暖意融融的空氣中很?快晾干。

    他摩挲著掌心那塊細膩光潔的白玉扣。

    懸掛的穗子換作水藍色,還系了?個小?巧精致的如意結。

    平安、如意,她和棣哥兒都盼著他歸。

    余光瞥見?桌角那枚玄色麒麟荷包,稍作遲疑,還是拿了?起來。

    針腳細密,那火紅麒麟腳踏祥云,金光熠熠,栩栩如生……

    足見?刺繡之人的用心。

    其實她的心里,一直未將謝無陵放下?吧。

    只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便順勢而為,這般過了?。

    多?年夫妻,再提“愛”這個字,未免有些矯情。

    但裴瑕仍想知道,過去三?年,他在她心里可曾爭得一席之地?

    她喜愛謝無陵,又可曾愛過裴守真,哪怕一瞬。

    大抵是異鄉寒夜,再加之明日便要去陣前?,叫人也生出好些悵然。

    靜坐良久。

    再次回過神,裴瑕擱下?手中的荷包和平安扣,垂首不緊不慢將桌上那封信折好。

    淡黃色信封之上,是“玉娘親啟”四字。

    并未寄出,他起身,壓在隨身箱籠的最底層-

    翌日,天還沒?亮,裴瑕隨著劉將軍領了?三?千人出發。

    同時傳令兵前?往金城,讓方副將帶一小?隊人馬假裝第三?次救援。

    聲東擊西,暗度陳倉。

    以?防萬一,三?千軍馬于五日后到達白城那條被稱作小?灣河的河道時,選擇雪夜渡河。

    夜色是最好的遮蔽,裴瑕先身士卒,領了?三?百人踏上冰面。

    景林既擔憂又憋屈,更多?是不解:“郎君,咱們是來送軍需的。 

    來前?線作甚呢?還是為了?救那個姓謝的!

    那人是死是活,管他們何事?!

    裴瑕乜他:“你若不愿,可留在后方接應。”

    景林一噎,縱是心里有千萬個不愿,可奴仆也有奴仆的忠。

    忠國、忠君、忠主?,都是忠。

    景林沉下?一口氣,咬牙道:“奴才隨您一起。”

    借著將暗未暗的夕暉,三?百人踏上了?冰河。

    冰面很?滑,裴瑕提前?讓每個人鞋上都扎了?稻草,且再三?強調,不能同步共行?,慢慢的,步子越亂越好。

    不能齊,一齊冰面塌得塊。

    事?實證明,他的法子奏效。

    當他帶著第一批糧草與三?百人出現在白城里,謝無陵以?為自己?餓出了?幻覺,不然怎么會在冰天雪地里見?到裴守真。

    這不合理?啊。

    他死之前?的走馬燈,也該是嬌嬌啊。

    直到裴瑕摘了?氈帽,走到他面前?,還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若是還有勁兒,去北門接應余下?的援軍!

    謝無陵一掐大腿,嘶,好痛。

    還真是他娘的裴守真。

    見?了?鬼了?!

    他一句“你怎么在這”脫口而出,裴瑕沒?什么表情,只走到炭盆前?。

    兩?只修長手掌凍得通紅,沒t??了?知覺。

    他邊烤火邊將來龍去脈,言簡意賅說了?。

    謝無陵聽罷,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想道聲謝,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總之就是很?擰巴。

    裴瑕也看出他那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擰巴,搓著手,語氣淡淡:“別自作多?情,不是為你!

    “這是大梁的城池,城池中是大梁的百姓,我既為朝廷命官,自當出一份力!

    “何況……”

    他抿了?抿唇:“你死在這,她會記掛。”

    死者為大,或許會永生永世的記掛。

    那當真是陰魂不散了?。

    謝無陵知道這會兒裴瑕估計也別扭著,于是順著他的臺階下?了?:“呵,妒夫!

    他轉身出了?門,帶兵去接應糧草。

    不多?時,有婢女給裴瑕送來熱湯飯和姜茶。

    謝無陵吩咐的。

    一整夜的功夫,三?千兵馬拖著足夠滿城人飽食五日的糧草,悄無聲息進了?城。

    百姓們歡呼雀躍,在粥棚里領了?熱粥與炊餅,又于城門下?齊齊高?呼萬歲。

    裴瑕一襲玄色氅衣站在風雪里,望著城下?那些饑腸轆轆、渺小?得宛若螻蟻的百姓,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緒。

    “你不覺得諷刺么?”

    謝無陵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黑眸掃過下?首的百姓們,嘴角勾起:“他們在這挨著風雪,吃著稀粥炊餅高?呼朝廷萬歲,朝廷那些狗東西坐在金碧輝煌的大殿里,風吹不著,雪凍不著,吃香喝辣,高?枕無憂!

    裴瑕側眸看他:“你什么意思!

    謝無陵毫不閃躲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裴瑕抿唇不語。

    謝無陵道:“你可見?過我義父了??”

    裴瑕:“嗯!

    謝無陵:“你覺得他如何?”

    默了?兩?息,裴瑕仰首看向遠處蒼茫廣袤的風雪與荒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世間一等人物。”

    謝無陵笑了?:“這話中聽!

    過會兒又問:“那你覺著,他可是你心中的明主??”

    裴瑕眸光輕閃了?閃,蹙眉看向謝無陵。

    “反正這會兒也沒?旁人,你我今日之言,天知地知,風知雪知,無論如何也傳不到長安龍椅上那個糊涂蛋耳朵里!

    謝無陵一臉無所謂地聳聳肩,忽又冷笑:“難道你還想受他擺布?”

    “便是你能忍下?這份委屈,也莫叫嬌嬌跟著你一起受委屈。當年壽安害她之仇,而今他又給嬌嬌下?藥……”

    “倘若燕北使者不是我,倘若旁的什么權臣豪將盯上了?她,那她會是何下?場?與那砧板上的魚肉又有何異?”

    “裴守真,攤上那么一個君主?,你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護不住她,亦護不住你的家族!

    謝無陵說著,深深看了?眼裴瑕:“反正欺辱過她的人,我定是要叫他們付出代價的。至于你該如何做,你自己?好好想想!

    撂下?這話,他轉過身,懶散揮了?下?手:“晚些記得來書房,商量突圍之事?!

    裴瑕看著風雪里那一抹鮮艷的紅,眉宇凝重。

    再看遠方那潑墨山水般的冰雪世界,籠在袍袖間的長指也漸漸攏緊-

    三?日時間,城中老弱婦孺能沿冰河送出去的,都已送了?出去。

    如今城中剩下?謝無陵的八千精兵,和裴瑕留下?的兩?千人馬,堪堪湊成一萬。

    突圍用的是請君入甕。

    緊閉多?日的白城大門打開,裴瑕身披鶴氅,于城樓上,憑欄而坐,焚香操琴。

    城外的戎狄們才“嚇走”一波援軍,陡然見?著城里憑空突然多?了?這樣一號豐神俊秀的人物,皆心生疑惑。

    待知曉那人便是細作提及的,與大梁皇帝君臣離心的那位裴丞相,更是惶惶不安。

    這人怎么來了?燕北,還神兵天降般,出現在白城!

    戎狄將領有些慌了?。

    謝無陵站在城墻上問裴瑕:“這招能唬弄住他們么?”

    裴瑕輕撥琴弦:“且看看罷!

    空城計很?有名?,有名?到戎狄將領也有所耳聞。

    然知道歸知道,卻又不敢賭,畢竟那樣聰明的裴丞相只會依葫蘆畫瓢演空城計嗎?會不會空城計其實是個幌子?他都能憑空出現在白城里,或許援兵不知從什么暗道就抵達城里了?。

    城門開了?半天,戎狄人卻遲遲不敢進。

    謝無陵樂了?:“唬住了??”

    裴瑕朝下?看了?眼:“你去點兵,要動刀了?!

    稍頓,補了?句,語氣也沉了?:“關門打狗,速戰速決!

    果不其然,戎狄先派了?一萬兵試探虛實。

    謝無陵依照裴瑕的戰略,親自領兵迎戰。

    這一仗,殺得激烈又兇殘。

    謝無陵再次登上城樓時,從頭到腳,渾身是血。

    他累癱了?,丟了?卷刃的刀,毫無形象撇開兩?條長腿,倒在地上:“為著你一句速戰速決,累死老子了?!

    太累了?,砍人頭砍到手都麻了?,刀都卷了?。

    奇怪的是,有裴瑕在城門樓上坐鎮,他與手下?兵將好似也吃了?顆定心丸一般。

    無須思考太多?,只照著他的指令,變成不知疲憊的割人頭怪物般,士氣大振,殺殺殺殺。

    一萬戎狄兵,全死在了?白城里。

    燕北兵卻也折損了?近三?千。

    謝無陵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問裴瑕:“明日怎么辦。”

    裴瑕看了?看天色:“繼續。”

    翌日。

    戎狄兵的尸首齊刷刷懸掛在城門前?,戎狄怒意沸騰。

    裴瑕站在城門前?,睥睨他們,道:“我城中有援兵三?萬,三?月口糧,倘若不信,大可繼續派人送死。”

    謝無陵抱臂嘖嘖:“沒?想到裴大君子也會撒謊。”

    “這不叫撒謊!

    裴瑕面不改色:“兵者,詭道也。”

    謝無陵嘁了?聲:“《孫子兵法》誰沒?讀過似的!

    裴瑕不與他爭口舌之快,只道:“留著力氣,再去檢查遍機關,今日或還有一戰。”

    這一回,戎狄與昨日一樣,仍是一萬兵。

    昨日連夜布下?的機關排上了?大用場。

    但剿滅了?那一萬戎狄兵,燕北軍包括裴瑕后來帶來的那兩?千,最終也只剩下?三?千。

    謝無陵仍是一身血,宛若剛從尸山血海里撈起來般,撐著刀在裴瑕面前?坐下?,累得直喘:“不行?了?,遭不住了?,再來一回,沒?被戎狄兵捅死,累都要累死了?。”

    殺敵真是個體力活。

    何況還得將那些戎狄兵的尸體掛在城墻,都快掛不下?了?。

    “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今夜讓將士們吃飽喝好,唱歌擊鼓!

    裴瑕道:“明日,做好最后一戰!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無陵驚了?:“三?千兵馬退他們三?萬人?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劉將軍護送第一批百姓撤退時,答應會盡快從金城借來援兵。哪怕一萬人,也可搏個生機。”

    裴瑕道:“按照他們行?軍的速度,若無意外,明日午時前?能到!

    謝無陵面色凝重,看了?眼裴瑕:“一萬人怕是不好湊。你才來燕北,不知這幾個月將士們是如何過來的。如今燕北……可用之兵,不多?了?。”

    三?十萬燕北軍聽起來多?,但燕北共有大小?城池二十八座,燕州是軍事?重地,布防的兵力最多?。而分給每處的駐軍,有的或許只有幾千。先前?軍備空虛時,戎狄大肆進犯,已經折損了?不少兵力。

    “金城那邊自己?都兵力緊張,我估摸著咬咬牙湊個三?千人過來,都已是極厚道了?。”

    三?千人加三?千人,也只六千人,如何去抵擋外頭的三?萬人?

    裴瑕聽出他語氣里的頹喪,沉吟一陣,不疾不徐道:“你可知淝水之戰?”

    “謝安以?八萬軍力大勝苻堅八十余萬前?秦軍嘛!

    謝無陵頭一回覺著還好讀了?點兵書,否則叫裴守真問住了?,那多?丟人。

    他抬了?抬下?頜,與有榮焉般:“謝安也姓謝,沒?準往上推輩分,他是我祖宗呢。”

    裴瑕無視他亂攀親戚的胡話,平靜道:“我們人雖少,但軍心齊,士氣足。戎狄人雖多?,但這兩?日空城計唱下?來,他們軍心已經亂了?。單靠三?千人打三?萬人,定是殺不完的。明日若能與劉將軍的援兵左右夾擊,叫他們軍心徹底崩潰,不必我們出手,他們敗勢已定,自會抱頭鼠竄!

    “還是你以?為謝安當日,八萬人活剿了?八十萬人?又不是人人都是白起,動輒坑殺四十萬軍民!

    “……”

    謝無陵摸了?摸鼻子,又看了?裴瑕好幾眼。

    裴瑕蹙眉:“有事?便說!

    謝無陵:“你就這么有把握?”

    裴瑕瞥過左右,見?并無外人,才道:“你說呢。”

    謝無陵:“你裝的!

    裴瑕:“嗯。”

    這樣干脆,謝無陵:“哈?”

    裴瑕黑眸如潭,毫無波動:“我是人,不是神仙!

    “戰場上瞬息t?萬變,在勝負分曉之前?,無人知道情況如何。不過是順勢而為,選個勝率最高?的戰術罷了?!

    謝無陵聽罷,嘴角勾起,笑了?。

    裴瑕皺眉:“笑什么?”

    謝無陵:“沒?什么!

    只是忽然覺著,這裴守真也沒?那么裝腔作勢討人厭了?。

    轉過天去,又是一夜大雪。

    裴瑕不再焚香煮茶,錦帶輕裘,也換上了?一身銀色鎧甲。

    他這般模樣出現時,謝無陵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還別說,這人穿鎧甲,少了?幾分文氣,多?了?幾分沉肅,怪威風的。

    這幾日相處下?來,謝無陵心底那份不甘也淡了?幾分。

    畢竟輸給裴守真,也不是那么丟人。

    起碼這男人臉好、身材好,腦子家世也都好,嬌嬌選他,不虧。

    當然,若選了?自己?,自己?也定不會比裴守真差。

    他思緒紛飛,裴瑕已挑了?把趁手的長刀,又背上箭筒,系上長弓——

    相較于耍刀弄槍,他更擅長騎射。

    謝無陵看他裝備齊全的模樣,有些遲疑:“你真要上戰場?”

    裴瑕調整著箭筒:“不然?”

    “不然你還是從河道撤了?吧!

    謝無陵抿唇:“朝廷派你來燕北是送軍需的,你這會兒走了?,也沒?人說你一句不是!

    都這個時辰了?,謝無陵對劉將軍能否帶來援兵,不太樂觀。

    若援兵來不及,這場仗怕是……生死難定。

    裴瑕撩起眼皮,沉靜看他:“你想叫我當個臨陣而逃的懦夫?”

    謝無陵:“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裴瑕:“那什么意思!

    謝無陵偏過臉,咕噥道:“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嬌嬌怎么辦?”

    裴瑕眼神輕晃。

    須臾,看向謝無陵:“你在戰場上殺敵時,可曾想過你有個三?長兩?短,她會如何?”

    “當然想過!

    謝無陵幾乎脫口而出:“不是還有你嘛!

    “咳,雖說你這個人慣愛裝腔作勢,但你對嬌嬌,倒不必我憂心!

    他語氣故作散漫。

    裴瑕眼底掠過一抹晦暗不明。

    而后他上前?,與謝無陵擦肩而過:“她給你繡的荷包還在燕州,活著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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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無陵微怔,待回過神,朝那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氣急敗壞地喊:“我說裴守真你可真缺德,早些帶過來會死!早帶來,老子還能早歡喜幾日!”

    謝無陵這張嘴,毫不避諱。

    從前?沈玉嬌就說過他這點。

    但謝無陵覺著他命硬,嘻嘻哈哈,仍無所顧忌。

    倘若他知道會一語成讖,他想,他定不會朝裴瑕嚷嚷那句。

    午時一過,白城的門照樣打開。

    這一次響起的不是悠悠古琴,而是隆隆戰鼓。

    這戰鼓聲聽得戎狄兵心慌,如昨夜從城中傳來的“敕勒歌”一樣叫人心慌。

    燕北軍要迎戰了?。

    而他們不知那扇“吞”了?他們兩?萬兄弟的城門后,到底有多?少燕北軍。

    戎狄兵都握緊了?刀劍盾牌,做好迎戰準備。

    可戰鼓一聲又一聲,城里卻始終無人出來。

    戎狄兵們面面相覷。

    戎狄將領們也私下?嘀咕:“這又是在耍哪一招?”

    難道還像前?兩?日那樣,再點一萬兵馬進去嗎?可那兩?萬兄弟的尸首還懸在城門上。

    軍心與士氣也大不如前?,他們對那扇城門產生了?畏懼,就好似那是鬼門關,有去無回。

    鼓聲隆隆,敲得人心煩意亂。

    戎狄兵們也從一開始的忐忑,逐漸變得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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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在一個時辰后,戎狄將領失了?耐心,準備再派一萬人進攻——

    若這次再探不出虛實,真得撤退了?。

    就在一萬兵馬兵臨城下?時,無數箭矢宛若流星“唰唰”落下?。

    伴隨著一陣嘹亮的“殺”聲,城門沖出兩?支人馬。

    領頭之人皆著銀甲,勢如破竹,殺氣凜然。

    打頭那些戎狄兵一剎那被駭住了?,甚至有些人下?意識棄甲而逃。

    戎狄將領也嚇了?一跳,待反應過來,連忙指揮作戰。

    “殺,都給我殺——”

    “兄弟們,沖!”

    一時間,鼓聲、喊聲、馬蹄聲、兵戈碰撞聲,喧鬧嘈雜。

    而苦等的援軍,遲遲沒?來。

    戎狄將領也徹底反應過來,的確是空城計,燕北軍只剩最后三?千人!

    反正白城百姓已轉移,他們出城前?最后幾十個百姓也沿著冰道逃了?。

    謝無陵和裴瑕隔空對視一眼,心領神會——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雖說窮寇莫追,但戎狄將領一想到這幾日被裴瑕那個空城計耍得團團轉,還將近折損了?三?萬兵馬,心下?惡氣難消,領著八千人一路追著剩下?的三?百號燕北軍。

    眼見?戎狄窮追不舍,越來越近,裴瑕朝謝無陵喊道:“你去尋援軍,我引開他們!

    謝無陵擰眉,剛想開口,裴瑕抹了?臉上的血,一雙冰潤狹眸直勾勾看向他:“我有辦法斷后!

    他的眼神太過堅定,堅定到謝無陵心里莫名?發憷。

    都這個時候了?,他能有什么辦法?

    反正自己?除了?跑,想不出任何辦法。

    但裴瑕說他有,且那么堅定。

    謝無陵還是選擇信他一回。

    畢竟人人都說,裴守真聰明。

    “你帶多?少人?”謝無陵問。

    裴瑕回首,看了?眼身后三?百將士,道:“三?百人!

    謝無陵難以?置信:“全給你帶走了?,我怎么辦?”

    裴瑕道:“你先跟著我,待到前?頭,我叫你跑,你帶十人尋隙逃了?!

    也來不及多?說,身后追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裴瑕勒緊韁繩,夾緊馬腹:“駕!”

    謝無陵搞不懂他到底是在玩哪一招。

    但情況緊急,別無選擇,只得與裴瑕一道朝前?疾馳。

    行?至前?方白雪皚皚峽谷前?,裴瑕道:“謝無陵,從左邊密林跑!”

    謝無陵一怔,而后咬牙:“好!

    他勒緊韁繩,裴瑕忽又喚他一聲:“謝無陵!

    謝無陵:“……?”

    眼前?的男人沒?頭沒?尾來了?句:“荷包在客舍的箱籠里。”

    謝無陵蹙眉,那人已偏過臉,另點十人,命他們朝右跑。

    謝無陵壓下?心底那一絲莫名?,夾緊馬腹,急忙朝左邊密林鉆去。

    身后那些戎狄兵見?著他們兵分三?路,心生疑竇,卻也來不及思考太多?,只下?意識朝那幾百人的大部隊追過去。

    遼闊群山之間,那被積雪覆蓋的深邃峽谷宛如大地的裂縫,靜靜地躺在那里。傍晚的陽光斜照,于峽谷入口投下?斑駁的光影,又好似給那潔白積雪蒙上一層燦爛緋色。

    裴瑕帶著剩下?三?百兵,于峽谷口放慢速度,扭身看向他們。

    "諸君可愿與我并肩作戰,共誅賊寇,護我河山?"

    將士們面面相覷,而后應道:“愿意!”

    “生死不悔?”

    “驅除胡虜,保衛家國,生死不悔!”

    “好,諸位聽我號令,列陣,進谷!”

    “是!”

    眾人齊聲應和,嗓音如同驚雷般在山谷中回蕩,震撼著每一寸土地。

    就連兩?側覆著皚皚積雪的山谷都為之震動,層層堆積的凍雪也簌簌滾下?些許-

    密林之中,奔逃了?好一陣的謝無陵見?著身后無人追來,也不禁放慢速度,頻頻回首。

    這荒山雪嶺的,那裴守真到底有何辦法?

    且那些戎狄兵還真沒?有追過來。

    念頭剛起,耳畔忽的傳來一陣“轟隆”悶響。

    似隱雷陣陣,又似山崩地裂。

    他皺了?皺眉,身側一將士大喊:“看,看那里!”

    林中幾人齊齊循聲看去,透過那些積雪的枯樹叉,只見?遠處一座雪山之巔速塌陷了?一塊。

    遠距離看,像是夏日酥山融化?一角,不足為奇。

    而于山腳下?的人而言……

    謝無陵漆黑的瞳孔猛地縮緊。

    裴守真!

    【126】

    【126】/晉江文學城首發

    “郎君!”

    錦帳之中, 沈玉嬌陡然睜開眼?睛,胸口急促起伏著,如失了水擱淺岸邊的魚。

    深色的繡花帳頂在半明半昧的光線里模糊不?清, 她冷汗涔涔, 驚魂未定地呢喃:“守真……守真阿兄……”

    “阿娘?”

    身旁傳來?孩子困倦的囈語:“你怎么了?”

    小家伙困意正濃,忽然被驚醒, 下意識往自家娘親的?懷里鉆去。

    “沒事!

    沈玉嬌將?孩子軟乎乎的?小身子擁入懷中,手掌輕拍著他的?背:“乖,繼續睡吧!

    尚是夜半, 外頭天還?麻麻黑, 棣哥兒很快在這輕哄聲里再次入睡。

    沈玉嬌卻睡不?著。

    她的?語氣是輕柔的?, 撫拍的?動作是平靜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的?心跳有多激烈。

    咚咚咚咚, 擂擂戰鼓般, 幾乎要從腔子里跳出來?。

    裴瑕離家近三月, 她也曾夢到過他兩?回, 可?那兩?回都不?似這回可?怖。

    她在夢中,看到裴瑕渾身是血,那雙望向她的?眼?睛卻是溫潤的?, 三月春風般:“玉娘!

    他t?如往常一般喚她。

    她走上前,顫著雙手去摸他的?臉:“怎么這么多血?”

    她抬起袖子去擦, 可?那血擦不?盡一般,越擦越多, 她的?袖子都染紅了?。

    “守真阿兄, 怎么辦,怎么擦不?盡……”

    她慌了?, 嗓音都哽噎:“你快想想辦法啊,怎么這么多血呢……不?能再流了?……”

    裴瑕握著她的?手,朝她笑了?下:“擦不?盡就不?擦了?!

    她搖頭:“不?行,不?行的?!

    裴瑕便不?動,由著她擦,她漸漸也意識到不?對,問?他:“你的?臉怎么這么冰?”

    冰塊似的?,刺骨的?寒。

    裴瑕沒說話,只望著她。

    那眸光一如既往的?平靜、幽邃,底色蘊著溫柔,叫她慌亂的?心也跟著靜了?下來?。

    “好玉娘。”

    他捧著她的?臉,長指摩挲了?兩?下,輕聲道:“我走了?!

    她問?:“你去哪?”

    他沒說,只低垂眉眼?,含笑看著她。

    濃稠的?血色漸漸隨著他的?身影淡了?,化作飛沙,又?似塵光,在眼?前消失不?見。

    她慌了?,伸手先去拉他:“郎君——”

    夢醒了?。

    她的?心跳,卻隨著夢境的?清醒,跳得更加劇烈。

    裴瑕遠赴燕北,本就叫人牽掛,現下還?做了?這樣糟心的?夢,沈玉嬌下半夜再難入睡。

    她只能牢牢抱緊懷中的?孩子,闔著眼?告訴自己,一個夢魘而已?。

    老?話不?是常說,夢與現實相反的?么。

    定是她擔憂太過,才會做這樣的?夢。

    雖這般想著,第二天一早,她便帶著棣哥兒去了?大慈恩寺,燒香拜佛,念經?吃齋,點長明燈,直到傍晚才離開。

    回程馬車上,棣哥兒伏趴在她的?膝頭,輕輕勾住她的?手指:“阿娘,你是想爹爹了?么?”

    沈玉嬌對上孩子清澈如溪的?大眼?睛,抿了?抿唇:“嗯!

    又?問?他:“你不?想他嗎?”

    “想啊。”棣哥兒毫不?猶豫:“可?想可?想了?!他若是再不?快些回來?,我都要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沈玉嬌失笑,手指輕點他的?鼻尖:“小沒良心的?,怎么連爹爹的?樣子都能忘!

    棣哥兒道:“我是小孩子嘛。舅父說的?,小孩子的?記性都不?好,很多事長大便都忘記了?。”

    沈玉嬌道:“那你也不?能忘記你爹爹的?模樣,不?然他回來?聽到這話,要傷心了?。”

    “我現在可?沒忘記!

    棣哥兒邊說邊掰著手指,又?小大人般嘆了?聲:“爹爹離家三個月了?,年都要過了?,怎么還?沒回來?呢!

    沈玉嬌摸摸他的?小腦袋:“之前不?是與你說過么,燕北離長安很遠很遠,尋常坐馬車過去都得三四個月,何況這會兒那邊還?下著雪,大雪封山,路都堵了?,得開春雪化了?才能通行!

    棣哥兒瞪大眼?睛:“那雪得有多大。俊

    沈玉嬌道:“有詩云,燕山雪花大如席!

    棣哥兒難以置信:“真有那么大嗎!”

    “我也沒見過。”沈玉嬌輕笑:“等你爹爹回來?,你問?他!

    “好呀!遍Ω鐑簯?滿臉期待道:“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想問?爹爹呢,他與夫子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爹爹已?經?讀了?萬卷書,現下又?去了?那么遠的?地方。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變成個很厲害的?兒郎!

    聽得孩子稚嫩的?“豪言壯語”,沈玉嬌彎眸將?小家伙擁入懷中:“好,阿娘相信你可?以的?!

    時光荏苒,待長安城一年一度盛大隆重的?上元燈節結束,淳慶四年的?春節也算結束。

    春回大地,萬物復蘇,朝廷重新?開璽,百姓各事其職,長安又?恢復往日的?繁華與忙碌。

    大抵是冰雪消融,道路通了?,步入二月,燕北那邊也捷報連連。

    “金城、白城兩?座城池已?順利收復!

    “燕北軍已?殲滅敵軍五萬!

    “我軍銳不?可?擋,戎狄主力已?成頹敗之勢,不?日便能大獲全勝!

    這些喜報叫朝野內外振奮不?已?,一時間,大街小巷都洋溢著歡喜的?氣氛。

    裴漪帶著兩?個女兒來?裴府做客時,也笑著與沈玉嬌道:“照這勢頭,六兄應當很快就回來?了?。”

    沈玉嬌心里也是松口氣。

    為裴瑕,也為謝無陵。

    戰事結束,一個能歸家團聚,一個能休養生息。

    “燕北能傳軍報,可?見路也通了?,只是不?知他能否在三月趕回!

    沈玉嬌看了?眼?院子里陪著兩?個妹妹玩耍的?棣哥兒,清婉眉眼?間滿是溫和:“下月便是棣哥兒五歲生辰了?!

    裴漪聞言,心算了?算時日,淺笑道:“肯定趕得及的?,六兄心思縝密,定會記著孩子的?生辰趕回來?!

    沈玉嬌覺著也是。

    裴瑕對她、對棣哥兒的?生辰,都十分上心,有兩?回她自個兒都差點不?記得了?,還?是他提醒她。

    “三月,那也快啦……”

    她望著雕花窗欞外的?明媚春光,眼?底閃動著同樣明媚的?憧憬。

    人活著,總會給自己尋個盼頭。

    長盼頭,短盼頭,大盼頭,小盼頭,總之就一個盼頭一個盼頭地把日子過了?。

    而一旦有了?盼頭,日子好似也過得快一些。

    轉眼?步入三月,桃粉杏白,綠柳依依。

    燕北又?傳來?一個重大喜訊:“戎狄可?汗身死,戎狄慘敗,我軍大獲全勝!”

    這喜訊傳入沈玉嬌耳中,自也不?勝歡喜。

    家國興亡,匹夫有責,她雖是后宅女子,卻也有一份憂國憂民?之心。

    然而當秋露磕磕巴巴與她提及:“好似帶來?這喜訊的?,是那位與咱們府上有舊交的?謝將?軍!

    沈玉嬌臉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愣怔。

    就,很驚訝。

    驚訝之后,是困惑。

    謝無陵怎么又?來?長安了??傳信?也用不?著他吧。

    既然謝無陵都來?了?,怎的?裴瑕還?未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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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例說裴瑕是送軍需的?,回京道路一通,就能快馬加鞭趕回來?了?。而謝無陵是邊將?,還?得在戰場上忙活一陣,便是要來?長安,也應當比裴瑕更遲才對。

    無數疑惑涌上心頭時,外頭傳來?白蘋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娘子,娘子!”

    白蘋一向是婢子里最為沉穩持重的?,鮮少見她這般慌亂。

    沈玉嬌心下一緊,掀眸看她:“怎么了??”

    白蘋眼?眶有點紅,咬著唇道:“景林回來?了?,一同回府的?還?有那位謝歸安謝將?軍,他們這會兒都在前廳,您…您過去看看吧!

    沈玉嬌覺著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了?。

    景林和謝無陵一起回來?的??

    那裴瑕呢?

    裴瑕在哪。

    心莫名有些慌了?,一種極為不?安的?情緒如陰霾般,在胸間迅速地彌漫著。

    長指牢牢揪緊掌心的?巾帕,沈玉嬌沒有多問?,嫣色唇瓣緊緊地抿著,快步朝外。

    步子,越來?越快。

    她知道她該保持個世家婦人的?端莊與穩重,可?是雙腿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她克制不?住,只想著,快些,再快些。

    得快些問?清楚,裴瑕去哪了?。

    正月里的?那個夢,也隨著快速翻動的?裙擺,不?期然地襲上心頭。

    沈玉嬌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更別庸人自擾。

    待趕到前院花廳,看到廳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以及一個眼?熟的?香樟木箱籠時,沈玉嬌腳步陡然停住。

    “娘子,娘子您慢些……”白蘋和秋露氣喘吁吁追上來?。

    廳中之人聽得這動靜,也轉過身來?。

    一襲暗紫色長袍的?謝無陵負手而立,目光落在那疾步趕來?,姿容清麗的?年輕婦人身上,微暗了?暗。

    時隔半年,再次在這廳中相見,好似沒什么不?同,卻已?是天差地別。

    若是先前,他定是歡喜喚她:“嬌嬌,我回來?了?。”

    然而此?刻,他站在原地,靜靜望著她,緘默不?語。

    沈玉嬌的?目光也與謝無陵對上,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清楚察覺到那份詭異的?異樣。

    這不?是謝無陵該有的?樣子。

    他若來?見她,定會換上最鮮亮的?袍子,揚起最恣意的?笑。

    而不?是現在這般,深色袍服,面容凝重。

    心頭盤桓的?那份慌亂變成沉甸甸的?石頭,直直朝她心口壓下來?。

    她勉力保持著冷靜,提步朝堂中走過去。

    她看到景林消瘦的?臉龐,哭紅的?雙眼?,以及啞聲與她行了?個禮,就匆匆躲避的?目光。

    她也看到放在一旁的?那個箱籠,的?確很熟悉,是裴瑕離家時,她親自收拾的?。

    視線最后落向謝無陵,她唇瓣翕動,試圖問?聲好,可?嗓子好t?似被掐住,艱澀得厲害。

    還?是謝無陵先開了?口:“許久未見,夫人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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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扯著嘴角牽出個笑,聲音卻很沉。

    沈玉嬌掐著掌心,望著他,也笑了?下:“我一切都好,謝將?軍別來?無恙!

    稍停,她眼?睫顫動兩?下,雖竭力克制著,聲線仍是止不?住發?顫:“你回來?了?,他人呢?他應當也回來?了?吧!

    邊說,邊左右四周去看,低低呢喃:“怎么都沒瞧見他,是路上有事耽誤了?么……”

    謝無陵見她這般,胸口一陣沉郁窒悶。

    她這樣聰慧通透,怎會猜不?到。

    袍袖下的?長指攏緊又?松,松了?又?緊,謝無陵到底還?是上前一步,啞聲道:“夫人,裴守真他……”

    深深吸了?一口氣,“以身殉國了?。”

    哪怕沈玉嬌預料到,但當殉國二字傳入耳中,仍如雷霆轟頂,腦中嗡鳴。

    瑩白臉龐霎時褪去血色,纖細的?身形也似被秋風刮落的?葉,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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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無陵下意識伸手去扶。

    沈玉嬌避開了?。

    身后的?婢女趕緊上前,也被她推開了?。

    她白著一張臉,目光閃動著,擺手道:“我沒事!

    謝無陵皺眉,堂中奴仆們也都面露憂色,臉都慘白成這樣,哪叫沒事。

    可?沈玉嬌不?讓人扶,她只自個兒踉蹌著腳步,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她怔怔地,面無表情地靜坐著。

    像是在消化這個事實,又?像三魂六魄離了?軀殼。

    謝無陵有些擔心,走上前,低聲喚她:“夫人,還?請節哀!

    節哀么。

    沈玉嬌眸光動了?動,緩緩抬起眼?,望向面前的?男人:“他何時……”

    那個“殉”字到嘴邊,得狠狠掐緊了?掌心才說出口:“是何時,殉的?!

    謝無陵對上她那雙明潤的?卻又?幽靜的?、宛若一灘死水般的?眸,喉頭發?澀:“正月初四,申時左右!

    “他一人領三百兵,誘敵深入雪谷,與戎狄八千精兵同歸于?盡!

    沈玉嬌默了?默,啞聲問?:“他不?是送軍需么,怎么去前線了??”

    謝無陵眼?底閃過一抹愧疚:“我被困白城,他來?幫我。”

    哪怕那人說了?別自作多情,不?是為他。

    但謝無陵知道,終是欠了?他的?。

    沈玉嬌一琢磨,也明白了?。

    眼?眶有些紅了?,卻仍梗著脖子,盡量保持鎮定,繼續問?:“遺體呢?”

    謝無陵垂眸:“雪崩,尸首埋在里頭,尋不?見了?。”

    他沒敢說,或許是被狼吃了?,又?或者是被戎狄人分尸了?。

    那日在密林間聽到雪崩動靜,他當即折返。

    可?是去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原本一個偌大峽谷,已?被皚皚積雪掩埋。

    目之所及還?能看到一些戎狄兵棄馬逃竄的?痕跡,但燕北的?兵將?們埋在山谷最里處。

    很難形容當時的?心情。

    他望著那茫茫一片仿佛望不?到盡頭的?厚厚積雪,想要挖,都不?知該從何處挖起。

    人在大自然面前,那樣的?渺小脆弱。

    天地茫茫,山河俱靜,他站在夜色里,只覺無盡的?彷徨與絕望。

    謝無陵很少感覺到絕望。

    哪怕瀕臨死亡,命懸一線時,他更多是覺得不?甘。

    可?那日站在那埋了?近萬人的?雪谷前,他無比絕望。

    他又?笑,又?哭,對著雪原咬牙痛罵:“裴守真,你這滿口謊言的?偽君子,卑鄙小人!

    隨行兵將?戰戰兢兢,連忙上前拉他:“將?軍莫要喊叫,當心積雪再次崩塌!

    雪山里不?可?大喊大叫,不?然會引發?雪崩,這是北地軍民?共有的?常識。

    裴瑕雖非北地人,可?他學貫古今,怎會不?知。

    戰場上每天都會死很多人,敵人的?刀劍,不?會給活著的?人太多時間去悲傷。

    謝無陵雖對裴瑕的?死耿耿于?懷。

    卻也只能打起精神,化悲憤為力氣,在戰場上發?泄滿腔的?仇恨。

    只有贏了?這場仗,將?戎狄趕出大梁國土,才是對戰場上犧牲的?英烈們最大的?慰藉。

    “那時我們正處于?困勢,等我帶兵反攻時,戎狄人已?經?搶先一步,將?那片雪谷挖過一遍……”

    燕北軍趕到時,雪谷被挖的?坑坑洼洼,戎狄士兵的?遺體大多被挖出,堆在一旁,有火燒過的?痕跡。

    戎狄人不?講究入土為安,天葬、火葬皆可?。

    而燕北軍的?尸體挖出來?后,就丟在那,曝尸荒野,任由禿鷲和雪狼啃食。

    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總之事后打掃戰場,并未尋到裴瑕的?尸體,不?知是被壓在更深處的?雪層,還?是被狼叼走,亦或被戎狄拖走。

    “所以,是死無全尸!

    沈玉嬌掀眸,定定看向謝無陵:“是么?”

    謝無陵薄唇抿了?抿,嗓音放低:“嬌嬌,對不?住……”

    “沒什么對不?住的?!

    沈玉嬌搖頭,神情平靜到顯得有些漠然:“是為國捐軀,與你無關!

    雖然知曉沈玉嬌遇事冷靜,心性也一向比尋常女子堅韌,可?現下出了?這樣的?事,她仍這般沉靜,不?哭不?鬧也沒什么情緒,謝無陵心底有一種說不?上的?不?安。

    “不?然你打我兩?下,罵我兩?下,或者……哭兩?聲也好?”

    他很樂意將?肩膀借她。

    沈玉嬌卻仰起臉,扯了?扯唇角:“眼?淚,最不?頂用了?!

    她很早就知道的?。

    眼?淚填不?飽肚子,擋不?住災荒,更換不?回裴守真的?命。

    “沒事!

    沈玉嬌撐著交椅扶手站起來?,口中喃喃:“我就是有些……有些吃驚,你讓我緩一緩,緩一緩就好了?。”

    她腳步顫顫巍巍的?。

    謝無陵不?放心,跟上前:“你去哪?”

    沈玉嬌看著他,勉力牽出一抹笑:“不?用跟,我自個兒緩緩就行……咳……”

    喉頭有些發?癢,她偏過頭,以帕掩唇咳了?下。

    再次看向謝無陵,仍是淡淡的?笑:“又?不?是第一日認識我,我哪有那么脆……咳……咳咳……”

    這次咳得更劇烈,話也沒法說,只佝僂著背。

    “嬌……”謝無陵伸手,又?克制著收回,瞥向婢子們:“還?愣著作甚。”

    婢女們忙上前攙扶:“娘子,您怎么了??”

    沈玉嬌掩著巾帕,咳得都直不?起腰,還?擺手:“無礙……”

    “啊!血!是血。”秋露叫出來?。

    只見那素色巾帕被殷紅鮮血浸染,宛若雪地開出一朵朵緋色的?花。

    謝無陵面色大變。

    剛要開口,便見沈玉嬌雙眼?一翻,身子癱軟,直直朝旁栽去。

    【127】

    【127】/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再次醒來時, 已是翌日傍晚。

    “我的兒,你可算醒了!比肽渴悄赣H李氏哭紅的雙眼。

    沈玉嬌怔怔望著她。

    昏睡整日的腦袋還混沌著,胸口也如千斤巨石壓著, 喉管更是火燒般疼痛。

    她?唇瓣動了動, 想問?這?是怎么了?

    話到嘴邊,暈倒前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上。

    她?記起?來了。

    謝無陵回了長安, 帶回裴瑕殉國的消息。

    裴瑕,裴守真。

    她?的夫婿,她?的守真阿兄, 她?孩子的父親, 那?光風霽月般的河東君子, 埋在了燕北冰冷刺骨的風雪下。

    魂斷他鄉,尸骨無存。

    他死?了, 回不來了。

    再也無法回到長安, 回到她?和孩子的身邊, 履行?那?個春歸放紙鳶的約定。

    “玉娘, 玉娘你別嚇我……”

    李氏見女兒睜著雙眼不言不語的模樣?, 有些慌了:“大夫,白蘋,秋露, 快叫大夫來——”

    婢女們慌忙去請大夫。

    李氏牢牢握著沈玉嬌的手:“我的兒,你說句話, 你別嚇阿娘!

    沈玉嬌艱難地偏過?頭,對上李氏盛滿擔憂的眸, 唇瓣翕動, 嗓音沙。骸鞍⒛铩

    “在呢,阿娘在呢!

    “阿娘, 好痛啊……”

    “是哪里痛?頭疼么,還是身上?我的乖兒,忍一忍,大夫快來了!

    沈玉嬌抬手,摁著心口的位置:“這?里,好痛啊!

    怎么會這?么痛呢。

    像是被鈍刀子徐徐割開,又似被手生生扯開,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好痛啊,阿娘!鄙蛴駤捎昧糁?處,烏眸蒙著一層濛濛淚意,宛若一個迷惘而無助的孩子般看著李氏:“阿娘,怎么會這?樣?呢……”

    幫幫我吧,阿娘。

    教教我吧,阿娘,該怎么辦。

    該怎樣?才能不這?么痛,不這?么難受。

    李氏能有什么辦法,她?只能將?女兒緊緊摟在懷中,淚如雨下:“我的兒,我苦命的兒啊,老天真是好狠的心……”

    哪怕已經做了母親,被自己的母親摟在懷中,沈玉嬌也變成孩子般,貪戀著這?份令人?踏實?的溫暖。

    她?緊揪著李氏的t?衣袖,像是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可是心底那?份痛意強烈翻涌著,持續不斷,卻遲遲尋不到一個出?處發泄。

    李氏哭成淚人?兒,沈玉嬌卻始終未流下一滴淚。

    淚腺好似被堵住了。

    那?些苦痛都堵在心口里,反復折磨著,出?不來。

    直到轉過?天去,謝無陵再次登門拜訪,給了她?一封信。

    “回燕州整理他的遺物?時,在箱籠里發現了這?封信。”

    他始終記著裴瑕與他說的最后一句話,荷包在客舍箱籠里。

    于是他打了勝戰回到燕州,第一時間開了箱籠。@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封信就與荷包放在一起?。

    謝無陵一手拿著那?個玄色麒麟荷包,一手捏著那?封寫著“玉娘親啟”的信。

    心很癢,很想拆來看。

    看看裴瑕到底留了些什么話給她?。

    若是多年前在金陵的那?個地痞謝無陵,他定然就拆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而今他想了又想,終是強忍著,沒拆。

    他將?這?封信隨身帶著,如今完好無損地交到了沈玉嬌手中。

    “夫人?,拆開看看吧!

    謝無陵坐姿端正地坐在花廳交椅上,一邊頂著右上方李氏的復雜注視,一邊盡量克制著自己看向沈玉嬌的視線,不可過?分熱忱。

    哪怕已吃了三副藥,沈玉嬌的臉色仍舊蒼白。

    接過?信,看著熟悉的字跡,心頭又是一陣冰冷的刺痛。

    謝無陵覷著她?的臉色,有些懊惱。

    早知道再晚幾天給她?了,現下瞧著狀況好似還是不大好,萬一又如前日那?般悲慟過?度嘔血怎么辦?

    想到那?日,謝無陵至今心有余悸。

    他未曾想到她?會傷心到如此地步。

    看到那?張染血的帕子,他既心疼,又忍不住生出?些嫉妒。

    裴守真這?人?,實?在是太狡詐。

    恐怕那?日在雪谷叫自己先撤,他就已經存了死?志,預料到這?后面的一切。

    可他,怎么就那?么舍得呢?

    若換做自己,知曉家中有老婆孩子等著,便?是爬也爬回長安,定是千萬個不舍得死?的。

    謝無陵心底五味雜陳。

    一會兒覺得裴守真卑鄙狡詐,一會兒又覺得那?人?倒也擔得起?一個君子之名。

    唉,可是做君子有什么好,那?個死?腦筋。

    謝無陵百感交集,沈玉嬌那?邊也拆開了那?封信。

    滿滿一頁信紙,清雋遒勁的字體?,透著淡淡墨香。

    【吾妻玉娘,見字如晤。今以此信與卿永別。

    胡虜犯邊,戰火連天,國家之難,匹夫有責。

    吾將?執戟出?征,臨行?之際,心有千言,卻難以言表。吾深知此一去,生死?未卜,歸期難定,恐連累愛妻,遂作此放妻書。

    吾知卿品行?賢良,如幽蘭之室,若松柏之姿。昔年締結秦晉之好,本以為能二體?一心,白頭偕老。然白云蒼狗,人?事變遷,今觀彼此,情深緣淺,難以為繼。

    若吾不幸身死?,愿卿勿以吾為念,忘卻前塵,另覓良緣,共赴白首之約,永結同心。

    府中家財盡歸卿,可自行?處置。至于稚子,乃卿所出?,宜從其母之志,或撫育之,或另有安排,皆由卿定。

    吾亦將?反思己過?,修正不足,以求來世再得良緣。

    紙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

    愿山河無恙,國泰民安;愿娘子安康喜樂,千秋萬歲。

    珍重,珍重。

    淳慶三年臘月二十八子時,于燕州客舍,裴瑕敬拜!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珍重二字,力透紙背。

    沈玉嬌拿著薄薄的信紙,纖細手指止不住地顫動。

    “啪嗒——”

    一滴淚落下,洇濕紙上“良緣”二字。

    “玉娘!崩钍弦娕畠簱潴湎碌臏I,忙遞了塊帕子過?去,面色凝重憂愁:“守真信上寫什么了?”

    這?也是謝無陵所好奇的。

    裴守真到底寫了什么,能叫她?哭成這?樣?。

    印象中,嬌嬌是極少?哭的。

    李氏探頭要去看,沈玉嬌忙擦了淚,將?手中信紙折了起?來:“沒什么,就是些家常瑣事罷了!

    再次仰起?臉,她?朝謝無陵輕笑一下:“多謝你將?這?封信帶回。”

    謝無陵對上她?蒙著淚意的黑眸,薄唇抿了抿,道:“夫人?不必這?般客氣!

    李氏對于謝無陵這?個人?的觀感也很復雜。

    她?既感激這?個男人?曾救過?女兒與外孫,但又對他那?些失禮逾矩的心思感到不滿。可偏偏這?個人?命硬、運道又好,扶搖直上,如今竟成了燕北重將?,聽說此次擊潰戎狄,他居功至偉,陛下有意封他一個侯爵之位。

    這?樣?年輕的侯爺,又尚未娶妻,哪怕出?身卑賤,長安城里仍有不少?人?家想將?女兒嫁給他。

    可是李氏看這?謝無陵對自家女兒那?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寡婦門前是非多。

    如今女婿尸骨未寒,女兒遭遇如此大的變故,李氏決不許再出?現其他不利變故。

    “謝將?軍將?我女婿遺物?如數帶回,我等感激不盡。只是府上新喪,還有許多事務要忙,恐怕無暇招待謝將?軍。”

    李氏微笑下著逐客令。

    謝無陵這?人?懟天懟地懟皇帝,但對著沈玉嬌的生母,整個人?也變得老實?客氣:“伯母說的是。不過?,我還有件事,想與夫人?單獨聊聊!

    李氏嘴角笑意僵住。

    聊聊,還單獨?

    “謝將?軍,這?恐怕于禮不合。”

    謝無陵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我知道,但這?事很重要!

    李氏面色更沉了,心頭暗想,這?人?莫不是想趁虛而入,忽悠著玉娘跟他好了?

    雖說本朝寡婦改嫁的不少?,可大都是民間婦人?,高門婦人?鮮少?改嫁,便?是有那?一兩個,也都非嫡非長,或是膝下無子。

    可自家玉娘,是裴氏嫡系宗婦,膝下育有一子,丈夫又是為國捐軀的英烈。

    這?種情況改嫁,于名聲、于地位,都是百害而無一利。

    倒不如踏踏實?實?將?孩子養大,沒準還能得個節婦旌表,也能與守真一起?流芳百世,后世人?也贊一句“伉儷情深”、“神仙眷侶”。

    且在李氏心里,再沒比裴守真更好的女婿了。

    想到英年早逝的女婿,李氏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濕意,再看面前威嚴凜冽的高大武將?,道:“若是重要的事,那?我屏退下人?,謝將?軍與我們母女直言便?是!

    謝無陵卻是堅持:“還請伯母見諒,此事涉及機要,不可為外人?道。”

    李氏皺眉,心道這?人?還真是,明明他才是最大的外人?。

    “母親,你先帶人?出?去吧。”沈玉嬌輕輕開口。

    李氏俯身湊她?耳邊:“你名聲不要了?別胡鬧!

    沈玉嬌看了眼謝無陵,而后低聲道:“母親,最多一炷香。煩勞您在外費些心。”

    她?都這?樣?說了,李氏還能怎么辦。

    只能壓下心底那?陣不虞,帶著婢女們離開,又守在門外,厲聲敲打了一陣。

    屋內。

    沈玉嬌仍坐在原位,那?雙哭得有些泛紅的眼睛看向謝無陵,嗓音是平靜的喑。骸斑有什么事,現在可以說了!

    沒了外人?,謝無陵也如解了束縛,望著她?道:“你現下身體?可有好些?”

    沈玉嬌道:“沒什么大礙,再吃兩副藥就好了!

    “那?就好!敝x無陵道:“那?日真的差點將?我的魂兒都嚇飛了。”

    沈玉嬌垂了垂鴉黑眼睫。

    醒來后,白蘋與她?說過?,幸好謝無陵眼疾手快抱住她?,否則定要栽在地上。

    謝無陵本還想將?她?抱回院里,被白蘋及時攔下,暫時扶到偏廳的美人?榻上,待大夫來看過?后,才由仆婦抬了回去。

    “那?日,也多謝你了!鄙蛴駤傻。

    “都說了你不必與我這?般客氣!

    謝無陵看著她?,年紀輕輕,眉眼憔悴,如一朵被抽了精氣的花兒,蔫噠噠的,叫他難受又心疼。

    恨不得將?人?攬在懷里,哄著叫她?別哭。

    不就是死?了個男人?,又不是天塌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再說了,便?是天塌了,也有他替她?頂著。

    “早知你會這?么難過?,那?日我就不該聽裴守真的,自己帶兵去那?雪谷!

    謝無陵眸光輕動了動,呼吸沉重:“若那?日埋于雪谷的是我,你……”

    “謝無陵。”

    沈玉嬌打斷他的話,蒼白臉龐難掩哀色:“別說這?種話了。”

    謝無陵微怔。

    默默將?后半句“你會不會也為我落一滴淚”咽了下去:“好,不說!

    “你要說的是什么事?”沈玉嬌問?。

    謝無陵沉吟片刻,才道:“你帶著棣哥兒回聞喜,越快越好。”

    又補充一句:“你總得回聞喜主持喪儀!

    因著裴瑕沒有尸首,也不必著急下葬之事,是以沈玉嬌昨日醒來后與李氏t?一商量,決定在長安簡單辦個喪儀,而后帶著裴瑕的遺物?與衣冠回聞喜,正式辦一場。

    畢竟裴瑕的長輩與親族都在聞喜,總得落葉歸根,葬入祖墳,請進祠堂。

    一想到這?些,沈玉嬌的心頭又有些刺痛。

    她?深深呼吸了兩下,才克制著眼淚沒再落下,看向謝無陵:“我們自是要回聞喜的,只是……”

    她?黛眉輕蹙:“你說的越快越好,是何緣故?”

    謝無陵也不瞞她?:“長安要亂了!

    沈玉嬌愣了下。

    剛想問?,話到嘴邊,忽然猜到了什么,她?瞪大雙眼,直直看向謝無陵。

    謝無陵迎著她?的目光,肅容頷首:“如你所想。”

    沈玉嬌說不出?話,半晌,她?握緊了交椅扶手:“你瘋了,四年前的宮變是何結果,你忘了嗎?”

    謝無陵道:“沒忘。”

    “沒忘你還重蹈覆轍!

    沈玉嬌有些急了,當年沒能及時勸住謝無陵,她?每每想起?都悔恨不已,是以這?回愈發緊張:“你如今已是燕王義子,是朝廷大將?,此次大敗戎狄的功績也足以保你加官進爵,你為何……為何還要……”

    造反二字到嘴邊,化作了“犯傻”。

    謝無陵觸及她?眉間鮮活的焦急之色,忽的笑了:“你還是這?樣?好看!

    她?與他說正事呢。

    沈玉嬌蹙起?眉,“謝無陵!”

    謝無陵這?才斂了笑,深深看她?,道:“難道你不恨么?”

    沈玉嬌微愣。

    “當年壽安那?般害你與棣哥兒,卻因她?是公主,奈何不了她?,叫她?逍遙在外這?些年。裴守真步步籌謀將?司馬縉送上皇位,為這?江山社?稷盡心盡力,只為司馬縉能守諾,讓壽安拿命來償。那?司馬縉倒好,背信棄義,過?河拆橋,刻意為難裴守真不說,還給你下那?種下三濫的藥。此次戎狄入侵,歸根結底,也是他愚不可及,私扣軍資,致使戎狄趁虛而入!

    “為著上位者?一個愚蠢的決策失誤,卻叫無數將?士與百姓拿性命去彌補。雖說我們打了勝戰,但這?期間,燕北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裴守真死?了,我在邊關那?么多叔伯兄弟也死?了,你年紀輕輕當了寡婦,棣哥兒小小年紀沒了父親,而一切錯誤的始作俑者?卻高坐明堂,錦衣玉食,毫發無損,憑什么?”

    謝無陵搭在膝上的長指攥緊成全,定定看著她?:“嬌嬌,你心里真的不恨么?”

    沈玉嬌對上他的眼,清楚看到他眼底那?劇烈翻涌的憤怒與熱意。

    那?熱意如最熾熱的太陽光,蘊藏著無限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勃勃生機,通過?視線傳遞給她?,又如有實?質般侵入肌膚,浸入血液,直直照到內心最深處。

    將?她?隱藏在心底,那?些陰暗的、不能宣之以口的委屈、憤懣與怨恨照得一清二楚。

    怎會不怨,怎會不恨呢?

    她?也是人?,有喜怒哀樂的人?,也會憤怒、會委屈、會怨恨。

    打從多年前,知曉沈家是給應國公背了黑鍋,全家才鋃鐺入獄,她?便?開始恨了。

    恨這?是非不公的世道,恨這?至高無上的皇權,恨坐在寶座上卑劣昏庸的掌權者?。

    可是,恨有什么用?

    尋常人?如何敢與皇權抗爭?何況她?不過?一個后宅婦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只能將?那?些對世道、對皇權的不甘與恨意,都藏在心里。

    可如今……

    如今謝無陵問?她?,恨不恨。

    沈玉嬌垂下的指尖輕動了動,而后猛的掐緊,她?看向他:“我恨。”

    她?至親的性命、她?的命、棣哥兒的命,都險些覆于皇室的手,遑論裴瑕的命已經搭上了。

    若能報仇,她?愿以命相助。

    只是——

    “你有把握么?”

    “白城突圍前,我也曾問?過?裴守真類似的話。他與我道,咳咳——”

    謝無陵清了清嗓子,學起?裴瑕的神態與口吻:“我是人?,不是神仙。”

    “戰場上瞬息萬變,在勝負分曉前,無人?確定一定能贏。不過?是順勢而為,選個最好的戰術罷了!

    沈玉嬌見他學話的模樣?,有些好笑,而后心底又泛起?一陣刺刺的酸澀。

    這?話的確像是裴瑕說的。

    如此看來,在燕北那?會兒,這?二人?似乎相處得不錯。

    她?思緒短暫偏離,謝無陵又咳了一聲,拉回她?的思緒:“嬌嬌,此事也一樣?,我只能盡力而為!

    沈玉嬌聞言,咬了咬唇,難掩憂慮。

    謝無陵卻朝她?揚起?一個懶洋洋的笑:“不過?我可以與你保證,這?回絕對不會像上次那?般莽撞!

    因著燕王絕非三皇子司馬澤那?樣?的魯莽庸才,燕北君也不是那?臨時從隴西拉來的草臺班子。

    “就連裴守真都說,我義父是世間第一等人?物?。”

    謝無陵朝她?眨眨眼:“你不信我的擇主眼光,總得信裴守真吧?”

    沈玉嬌啞然失笑。

    良久,她?深深吐了一口氣,再次看向謝無陵:“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么?”

    謝無陵眉梢輕挑,知道她?這?是認同了。

    “你只要保全你和孩子的安危,于我便?是最大的忙!

    謝無陵這?是句實?話。

    可他的實?話說出?口,往往如情話般,熱忱直白。

    沈玉嬌心下一緊,不動聲色地避開他的視線,低低道:“謝無陵,我……”

    “嬌嬌!

    謝無陵知道她?想說什么,打斷她?:“你不必急著說那?些,我也不會催著你給個答復。現下最重要的,你盡快帶著孩子與你父母兄嫂等人?去聞喜避一避。”

    他起?身朝她?走近兩步,壓低聲音:“大事定在月底,你宜快不宜遲!

    沈玉嬌仰起?臉,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他的臉龐已褪去當年的浮躁痞氣,深邃眉骨間滿是成熟將?領的穩重,那?雙總是含笑望著她?的眼眸里,也是叫人?心安與信服的銳利與堅定。

    “好,我會盡快!

    沈玉嬌頷首,又攥緊了袖角,望著他:“你自己,也千萬保重。”

    她?一顆心,已禁不起?再多的打擊。

    謝無陵凝著她?瑩潤烏眸間滉漾的擔憂,薄薄唇角輕扯了下:“一定會的!

    畢竟,他可不像裴守真那?般舍得。

    【128】

    【128】/晉江文學城首發

    裴瑕殉國的消息來的突然。

    如今裴府就剩沈玉嬌這么一位女主子, 哪怕母親和阿嫂能搭把手,但她們終究是?他府的女主人,大多事還得靠沈玉嬌自己撐起來。

    送走?謝無陵后, 她收拾眼淚, 打?起精神,吩咐府中下人置辦喪儀, 并往長安親友、往來同僚府上報喪。除此之外,還得忙著收拾箱籠,往聞喜送信。

    沈玉嬌忙得陀螺般不停, 直到夜深人靜, 方才有空喘息, 將那封放妻書拿出來,又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讀第二遍時, 還是?會?落淚。

    且沒有旁人, 眼淚可以落得更加肆無忌憚, 悲慟亦可不必顧忌。

    沈玉嬌盯著那些清雋墨字, 忍不住去想, 裴瑕寫下這封信的場景。

    燕州雪夜,子時客舍。

    也如此刻一樣萬籟俱寂的夜,他獨坐燈下, 提筆落墨。

    字字句句,情深意長, 卻又無情殘忍。

    他是?如何想的呢?

    他說,“和離一事, 絕無可能, 除非我死!

    【恐連累愛妻,遂作此放妻書。】

    他說, “玉娘,你我夫妻一體,不必客氣?。”

    【本以為能兩體一心,白?頭偕老!

    他說,“玉娘,忘了他!

    【勿以吾為念,忘卻前塵,另覓良緣!

    他說,“裴守真的心在你手中了,它不比旁人的差,真的。”

    【吾亦將反思?己過,修正不足,以求來世再得良緣。】

    裴瑕裴守真。

    夫妻七載,好似直至今日,她才了解到真正的那個他。

    淚水不覺模糊視線,直到哭累了,沈玉嬌才拖著疲憊身軀走?到床邊。

    從?她暈倒那日,棣哥兒就被李氏帶回沈府住著,裴瑕離世的消息那孩子尚且不知。

    沈玉嬌也不知該如何和孩子說,總之,能拖幾?日算幾?日,起碼等她這當母親的先收拾好情緒。

    闔上沉重眼皮時,她想,守真阿兄,入夢來吧。

    起碼讓她與他好好道個別。

    哪怕是?在夢里。

    可他卻太吝嗇,再不肯來。

    一夜無夢到天明。

    再次醒來,沈玉嬌走?到鏡前。

    鏡中人滿臉憔悴,雙眼紅腫。

    這副模樣莫說是?白?蘋她們,她自己都嚇一跳。

    闔府的下人們也都難掩哀色,白?蘋秋露兩個婢子私下也都偷偷哭過,這喪訊傳到在外養老的喬嬤嬤和已經嫁為人婦的夏螢、冬絮耳朵里,也都紅著眼眶前來探望一番,暫按不表。

    總之現?下,沈玉嬌道:“去煮個雞蛋,滾一滾會?好些!

    秋露應聲去了,白?蘋拿著牙篦替沈玉嬌梳發,有心安t?慰,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畢竟娘子與郎君是?長安城里出了名的鶼鰈情深,而今,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1]

    她們這些奴婢都覺得惋惜,何況娘子是?親歷者,只會?比她們更難過。

    梳頭的牙篦忽的停了下。

    沈玉嬌從?銅鏡中撩起眼皮:“怎么了?”

    “沒,沒什?么!卑?蘋搖頭,手中也繼續梳著。

    沈玉嬌偏了偏頭,看她。

    白?蘋在她平靜明澈的眸光下,垂著眼囁喏:“瞧見了一根白?發!

    沈玉嬌噢了聲:“就這點事,幫我拔了吧。”

    白?蘋咬咬唇:“那您忍著點!

    沈玉嬌笑?笑?:“拔根頭發而已,又不是?挨一刀!

    頭皮很快傳來輕輕一下刺痛。

    那根白?發遞到了沈玉嬌眼前,她接過,在指尖捻了捻,輕輕呢喃:“竟有白?發了!

    白?蘋沒敢說,昨日梳頭都還沒有。

    沈玉嬌盯著那根白?發,卻想到了去年,她也曾替裴瑕拔了根白?發。

    而今,她也長了白?發。

    看來他們真的都不再年輕了呢-

    棣哥兒五歲的生辰,過得很簡單。

    沈玉嬌給他煮了一碗長壽面,又領著他到了裴瑕的書房,站在那個箱籠前,與他說了死訊。

    棣哥兒生來聰慧,這幾?日在外祖家雖被瞞著,但也從?大人們待他的小心翼翼,以及閃躲的眼神里瞧出端倪。

    及至今日見著一襲黑裙的阿娘紅著雙眼,他也明白?過來。

    “爹爹與太祖母一樣,去了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嗎?”棣哥兒問。

    沈玉嬌頷首:“是?!

    棣哥兒:“那他還會?回來嗎?”

    沈玉嬌默了默,道:“應當不會?了!

    棣哥兒也沉默了,小小的腦袋低下,盯著地上的腳尖。

    半晌,他低低道:“可我想他了怎么辦……”

    沈玉嬌本以為眼淚已流干了,聽到這話,鼻尖又是?一酸。

    她將棣哥兒擁入懷中,臉頰貼著他的臉蛋:“若是?想他了,就……就給他寫信吧。”

    棣哥兒在她懷里,聲音悶悶的:“爹爹能收到嗎?”

    沈玉嬌道:“能的吧!

    棣哥兒道:“好,那我給他寫信!

    沈玉嬌:“嗯。”

    靜了一會?兒,懷中孩子似是?嘆了聲:“可爹爹答應了,要陪我們去曲江池踏青,放紙鳶呢。”

    “爹爹怎么能騙人呢……”

    “他從?前教我,君子要重諾守信的!

    棣哥兒納悶嘟噥,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等他從?懷里離開?,抬起小腦袋,才發現?阿娘已是?滿臉淚。

    棣哥兒慌了,兩只小手忙去擦淚:“阿娘別哭,是?孩兒說錯什?么了嗎?那你罵我好了,打?也行的!

    沈玉嬌隔著朦朧的淚,看著面前這張酷似裴瑕的小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五歲的裴守真。

    他失去父親時,也是?這般年紀。

    那時的他,也會?如棣哥兒這般納悶父親去哪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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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無從?得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想讓棣哥兒成為第二個裴守真。

    或者說,不想讓他的童年那般辛苦,小小年紀便扛那么多的責任與壓力?。

    太累了。

    縱觀裴瑕短暫的一生,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為人臣,可曾有一日真正快活過?

    沈玉嬌看著滿書房寂靜無聲的浩瀚書冊,尋不到一個答案-

    在長安的喪儀定?在了三月初八,當日永寧坊裴府門?庭喧闐,除卻親戚好友、朝廷官僚,還有大批太學生自發前來吊唁,留下挽聯絕句無數。

    皇帝與太后也都送來了奠禮,并追封裴瑕為忠國公,謚號文貞,配享太廟。

    棣哥兒年僅五歲,受他父親的庇蔭,襲了爵位,成了大梁年紀最小的國公爺。

    裴瑕沒有親兄弟,男賓那邊暫由裴家族伯兄、沈玉嬌的長兄牽著五歲的棣哥兒代為接待,女賓這邊則是?沈玉嬌出面接待。

    來往的夫人們見著她憔悴的模樣,也不禁拭淚,溫聲寬慰兩句。

    不外乎“節哀”、“振作起來”、“還好有個孩兒,也算有個倚靠”、“以后好好將孩兒撫育長大,也不枉你們夫妻一場”……

    沈玉嬌嘴上輕應著“是?”,腦中卻鬼使神差地想起婆母王氏。

    她與王氏已多年沒聯系,哪怕先前與裴瑕帶著棣哥兒回聞喜,婆媳倆同在屋檐下也沒見過一面。

    可自打?知曉裴瑕死訊后,沈玉嬌時不時就想到王氏,想到當年新寡的王氏與幼年喪父的裴守真。

    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命運軌跡卻在這一刻詭吊地重合。

    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只無端覺得一絲恐懼。

    為何恐懼,沈玉嬌不敢細想,也無暇去想——

    瑣事一大堆,得將這些都安排好了,才能再去思?量。

    因著是?小祭,三日吊唁后,裴府又恢復往常的靜謐。

    前往聞喜的車馬箱籠也都收拾得差不多。

    臨走?之前,沈玉嬌還領著棣哥兒進宮給皇帝、太后謝恩辭別。

    淳慶帝沒露面,沈玉嬌和棣哥兒便在紫宸殿外磕了三個頭。

    到了慈寧宮里,楊太后、盧皇后都在,皆是?惋惜地感?嘆一番,而后安慰沈玉嬌節哀順變,回到聞喜后,好生照料婆母,撫育孩兒。

    待到沈玉嬌母子走?后,盧皇后也從?慈寧宮告退。

    她站在宮門?外,望著那母子倆離去的背影,與身旁的嬤嬤搖頭嘆了聲,“也是?可憐!

    嬤嬤說:“是?啊!

    盧皇后又慶幸:“還好沒讓阿兄去,不然這會?兒哭的怕是?我嫂子了!

    嬤嬤說:“娘娘英明呢!

    第二日清晨,沈玉嬌帶著棣哥兒、李氏一同離開?長安。

    永寧坊的府邸已搬空大半,大部分奴仆都隨沈玉嬌回聞喜,只留了幾?個家在長安的,留著看宅子。

    臨行前,沈玉嬌站在這座清雅宅院門?前,看了許久。

    那年冬天,裴瑕第一次牽著她來到這宅院,說這以后便是?他們的家。

    那時她一顆心飄飄忽忽的,沒什?么歸屬感?。

    而今過去這些年,這座并不算太寬敞軒麗的宅院,卻在不知不覺中承載了許多的回憶,真正成了她心里的家。@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只是?如今,男主人已不在,她也得帶著孩子離開?。

    “玉娘,時辰不早了,快上車了!

    深青車簾掀開?,李氏輕聲提醒著:“還得抓緊趕路。”

    “這就來!

    沈玉嬌看向那藍底朱墨的“裴府”二字,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還真是?,舍不得呢。

    轉身上了車,李氏也看出她的不舍,安慰道:“這宅子留著,以后回長安了,還能再來住!

    沈玉嬌輕應了聲:“是?。”

    李氏見她神色懨懨,也知這段時間,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是?一道漫長而煎熬的關。

    可憐她的兒,年紀輕輕守寡也就罷了,往后還得留在聞喜和那個刻薄的老太婆同住一個屋檐下,回去之后指不定?會?被怎么刁難。

    可是?又沒有辦法,男人沒了,孤兒寡母的總不能繼續留在長安,更不可能留在娘家,按照禮法,總是?得回到老家,侍奉婆母、撫育幼兒,這便是?為人婦、為人母的本分。

    為著這事,李氏已經在家哭過好些回了。

    她也試探問過丈夫:“就不能想個法子,讓玉娘留在長安么?從?前守真還在,王氏老太婆都敢那樣害她,如今守真沒了,日后我的玉娘豈不是?要被她欺負死了!

    沈徽也心疼女兒,可女兒如今已是?裴家婦,按照規矩禮法,就是?要留在裴家的。

    裴守真雖不在了,可裴氏宗族還在,棣哥兒又是?裴氏下一代宗子,不回裴家,還能去哪?

    且玉娘是?媳婦,丈夫沒了,更要替丈夫在婆母跟前盡孝,這是?天經地義的倫理綱常,他們又能做什?么呢?

    除非——

    “讓裴家給封和離書,叫女兒從?此脫了裴家,以后她就留在家里,讓他兄嫂養她一輩子。”沈徽道。

    李氏霎時就瞪大眼:“這怎么行?那棣哥兒怎么辦?你這人真是?好狠的心,怎舍得叫他們母子分離!

    沈徽無奈:“回裴家,你心疼女兒。和離回咱家,你又心疼外孫。哎,你叫我怎么辦?”

    李氏便只能繼續哭:“老天無眼啊,守真那樣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是?以李氏決定?,這回跟著女兒外孫回到聞喜后,她便是?豁出這張老臉不要,也得與王氏把話挑明白?了。

    若再敢薄待她女兒半分,她定?與她拼了這條老命。

    李氏正在心底提前演練著見到王氏的措辭,沈玉嬌則與她又確認了一遍:“爹爹、兄嫂,還有外祖父、舅父、姨母他們那邊,定?會?在二十日前趕到聞喜的是?么?”

    “放心,我已經與他們再三說過了!

    李氏只當女兒是?想多叫些娘家親戚過去,好在裴氏那t?邊撐撐場面,表明她如今也是?有娘家依仗的。

    “你爹爹、兄嫂還有你侄兒們定?會?去奔喪,這個你不必擔心。至于李家,你舅父舅母說了一定?會?去,你兩位堂兄家嘛,若是?無事耽誤,應當也會?來的。不過你外祖父年紀大了,年前又因你外祖母去世而一直病著,我叫他依著身體狀況,能來就能,不能來就在家歇著。至于你姨母……”

    李氏嘆口氣?:“你姨母家的情況你知道的,她定?跑不了那么遠,到時候會?派個族里庶子過去送個奠儀,意思?意思?。”

    女子一旦嫁了人,便有諸多的身不由己。

    姨母如此,李氏如此,沈玉嬌亦是?如此。

    沈玉嬌聞言,也只能暗自祈禱,兵變那日,他們都能安穩待在家中,不要出門?。

    李氏見她怏怏不語,輕拍著她的手背:“別怕,我和你父親說了,這回我在聞喜陪你多住些日子。等過陣子你舅母來了,我再拉著她一道會?一會?你那婆母。”

    說到這,她余光朝棣哥兒瞥了眼,見孩子已經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睡著,這才放心繼續與女兒咬耳朵:“你別看你舅母斯斯文文的,她年輕時嘴皮子可厲害了,定?叫那王氏只有吃癟的份!

    沈玉嬌啞然失笑?,默了片刻,道:“到時候看看吧,畢竟也這么多年沒見了,如今郎君又……”

    看了眼棣哥兒熟睡的小臉,沈玉嬌抿唇:“她也是?個可憐人!

    年輕喪夫,年老失獨。

    裴瑕之死,對王氏的打?擊,應當遠大于自己。

    沈玉嬌都不敢想,王氏聽到這消息會?多么痛苦。

    不過十日后,車馬趕到聞喜,她便親眼見到了——

    一個失了兒子的老婦,兩鬢花白?,雙目無神,形銷骨立。

    那綢質的石青色長袍仿若撐在一副骨頭架子,空空蕩蕩,叫她愈發像是?一縷游走?在世間、不肯善罷甘休的幽魂。

    曾經矜傲自負的瑯琊王氏嫡女,心比天高的裴氏主母,如今成了個精神恍惚的“半瘋子”。

    饒是?沈玉嬌與她有舊怨,見到眼前這一幕,心底也不禁沉了又沉。

    身邊的嬤嬤彎腰提醒了王氏好幾?句,王氏才如夢初醒般,看向面前來人。

    她瞧不出情緒的空洞雙眼,掠過李氏,掃過沈玉嬌時,停了停,又繼續往下,看到棣哥兒時,怔了一瞬,而后“咻”得亮起了光芒似的。

    她喊:“六郎……”

    棣哥兒有點怕,下意識往沈玉嬌懷里縮。

    沈玉嬌擋在了孩子身前,王氏擰起眉,鳳眸透著幽怨敵意看著她。

    沈玉嬌眼睫顫了顫,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迎上去時,李氏先擋在了她身前:“親家,多年未見,別來無恙啊!

    看著護在身前的那道略顯岣嶁的身影,沈玉嬌微愣,而后心尖一軟。

    她也是?有母親庇佑的呢。

    王氏并未全?瘋,只是?裴瑕的死對她刺激太大,叫她情緒變得脆弱,絕大部分像個豎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愈發陰郁、尖利、刻薄。

    對此,沈玉嬌能夠理解。

    畢竟對王氏而言,裴瑕幾?乎是?她這一生的精神支柱,是?她傾注了大半心血與大半個人生的作品。

    而今一切成空,無異于天塌。

    王氏病懨懨地與李氏寒暄幾?句,又公事公辦般交代沈玉嬌主持喪儀等事,便推說累了,下逐客令。

    李氏和沈玉嬌自然也不愿多待在這藥氣?彌漫、陰郁壓抑的屋內,起身告退。

    “棣哥兒留下,我與他許久未見,有許多話要說!

    沈玉嬌的腳步一頓。

    看向榻邊端坐的王氏,她也正好看過來,一雙黑眸幽幽的靜。

    祖母要親近孫兒,沒道理攔著。

    沈玉嬌彎下腰,柔聲與棣哥兒道:“爹爹不在家中,棣哥兒多陪陪祖母可好?”

    棣哥兒雖然有些怕這副模樣的祖母,但想到從?前祖母都對他疼愛有加,于是?乖巧點頭:“好!

    于是?棣哥兒留在了王氏院里。

    沈玉嬌與李氏一道出來時,李氏頻頻回首。

    沈玉嬌扶著她,提醒:“母親,石子路滑,您看著點走?。”

    李氏蹙眉:“孩子留在那,我總不放心。”

    沈玉嬌:“有何不放心,棣哥兒是?她唯一的孫子,她還能欺負他不成?”

    “我倒不是?擔心這個!

    李氏握著女兒的手,憂心忡忡:“就怕那老虔婆與棣哥兒說些什?么,挑撥你們母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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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嬌啊了聲。

    李氏肅著臉:“你別不信。這種在孫子面前說娘壞話的,可多了去了。何況如今棣哥兒是?長房這一脈唯一的男丁,她如今沒了守真,指不定?要移情,要與你搶兒子!

    沈玉嬌眉心微動,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李氏生怕女兒吃虧,也不走?了,拉著她就在不遠處的亭子坐下,與她說了一大堆后宅的規則。

    這陣勢,大有將七年前沒來及補上的課,統統與她補上。

    一直說到棣哥兒由魏嬤嬤牽著出來,李氏方才口干舌燥地停下。

    魏嬤嬤見著她們母女未走?,也沒多驚訝,只牽著棣哥兒上前:“老夫人特地交代了,定?要老奴親自將小郎君交到夫人手上才是?。”

    沈玉嬌頷首:“有勞嬤嬤了!

    魏嬤嬤福了福身子,轉身回了。

    待她走?遠,李氏迫不及待彎腰問棣哥兒:“好孩子,你祖母方才都留你說些什?么了?”

    棣哥兒眨了眨清凌凌的大眼睛:“沒什?么呀,就問我最近好不好呀,有沒有生病呀,坐馬車累不累,今日吃了些什?么呀……”

    小家伙嘰里咕嚕地說了好些瑣事。

    李氏聽著都是?些尋常關懷之語,暗暗松口氣?。

    沈玉嬌輕笑?:“母親,你多慮了!

    李氏道:“算我想多了,但在這深宅大院里,凡事多留個心眼總是?好的!

    沈玉嬌說:“是?。”

    趕了這些日的路,母女也累了,各自回房休息。

    沈玉嬌牽著棣哥兒回到寢屋,又給他尋了本書,叫他自個兒坐著乖乖看,她去吩咐下人準備熱水晚膳。

    棣哥兒忽的撂下書,跑到她面前:“阿娘。”

    沈玉嬌蹲下身:“怎么了?”

    “方才外祖母問我,我其實……沒說實話。”

    沈玉嬌:“嗯?”

    棣哥兒:“其實祖母還與我說了些別的!

    沈玉嬌眸光輕動,面上卻不顯,依舊柔聲問:“說什?么啦?”

    棣哥兒猶豫了好一陣,才攥緊兩只小拳頭,那雙與裴瑕一樣的漆黑眼眸望向她,小聲問道,“阿娘,你會?改嫁么?”

    【129】

    【129】/晉江文學城首發

    沈玉嬌怔住了, 一時給不出個確切回?答,只問:“你想阿娘改嫁嗎?”

    棣哥兒眨眨眼:“這是阿娘的事,為?什么問我?想不想呢?”

    是啊。

    這是她的事。

    改不改嫁, 都該遵循她自己的心。

    好險, 差點掉進了王氏的陷阱。

    沈玉嬌抬手,捧著棣哥兒的小臉:“這個事, 阿娘還沒想好,現下沒法回?答你!

    棣哥兒道:“那不急,阿娘慢慢想。”

    說著, 他也抬起小手, 慢慢撫過沈玉嬌的眉心:“阿娘別皺眉, 孩兒不想你不高興!

    “好,不皺眉了。”

    沈玉嬌道, “等阿娘想清楚了, 再來回?答你這個問題。”

    “好!

    因著棣哥兒這一問, 沈玉嬌這日失眠到半夜。

    這才回?來第一日, 王氏就與棣哥兒說這些。

    雖不知具體說了什么, 但長輩對?孩子的話?術不外乎那一套,譬如“你阿娘不要?你了”、“你阿娘要?和其他男人跑了”、“你以后沒爹又沒娘了很可憐的”。

    對?一個五歲的孩子,說這種話?……

    沈玉嬌唇瓣緊抿了抿, 胸口一陣發悶。

    但棣哥兒今日這一問,的確將她問懵了。

    不是那種生氣的、憤怒的、覺著荒謬的懵, 而是叫她茫然、遲疑、難以抉擇的懵。

    倘若她是那等貞潔烈女,定會毫不猶豫地?否認:“怎么會, 我?絕不改嫁。我?會為?你爹爹守一輩子, 將你好好養大,等你中進士, 娶媳婦、兒孫滿堂,我?這一生便也圓滿了!

    這是大多數高門寡婦的選擇。

    千千萬萬個王氏,用一生的堅守,化作?節婦冊上一個個美名,一座座高高聳立的牌坊。

    世人贊嘆牌坊的高大,無人窺見牌坊后那一個個有血有肉、會悲會喜的女人。

    這些離經叛道的想法,沈玉嬌原以為?已?經被磨滅了,如今才發現,只是被美好溫情的歲月暫時掩住了。

    如今棣哥兒一句問,又將她深埋心底的那些離經叛道的“糊涂”想法都勾出來了。

    改嫁么?

    還是待在裴氏,安分守寡,將稚子養大成人?

    腦中一會兒想到王氏那雙怨毒刻薄的眼,一會兒想到棣哥兒天?真?的臉,還有裴瑕那封放妻書,與謝無陵分別時他那熾熱堅定的笑……

    諸般種種,如一團理t?不清剪不斷的麻,弄得?她心煩意亂。

    最?后身體扛不住困意,渾渾噩噩睡了過去。

    翌日醒來,沈玉嬌望著窗外明媚的春日陽光,眸光清明。

    孩子都說了,不急,慢慢想。

    她個當娘的,怎活得?還不如一個孩子通透?

    何況當務之急,是眼前一堆瑣事,至于其他,擱后再想吧-

    沈玉嬌在聞喜忙于正式喪儀時,謝無陵在長安城得?了武安侯的爵位。

    除此之外,淳慶帝要?給他賜婚,將皇后的妹妹嫁給他。

    被他拒了。

    淳慶帝又給他賜一處好府邸。

    謝無陵揮揮手,也拒了:“臣此番來長安,除了送捷報,便是來領去歲陛下應諾的兩成息。事情辦完,臣也要?回?燕北了。”

    “不過陛下若真?的想賞賜臣,大可將那府邸折價換成銀錢,叫臣帶回?燕北另置套好宅子!

    這話?將淳慶帝逗笑了。

    說來也奇怪,從前他很是看不上謝無陵這種油腔滑調的無賴性子。

    如今接觸多了,漸漸發覺這人也挺有意思,有什么說什么,待在一塊兒很放松,有種接地?氣的踏實。

    不像裴守真?,像高高山巔一片冷月,山澗溪流一陣清風,雅則雅矣,但找不著,摸不透,猜著累。

    唉,裴守真?。

    想到裴瑕,淳慶帝心下嘆息,雖說先前有些不快,可人真?的死了,又覺著可惜。

    不過這樣死了,也算全了他一個流芳百世的忠臣美名……

    不然淳慶帝也拿不準,日后君臣間的嫌隙越來越大,是否反目成仇,刀戈相向-

    有了去歲克扣軍費的前車之鑒,這一回?淳慶帝再不敢欠燕北一毫銅板。

    三月底,春稅銀子從各州府送到長安,還沒在戶部衙門焐熱,就成箱成箱送上燕北的馬車。

    核算完利錢,謝無陵去紫宸殿與淳慶帝辭行。

    淳慶帝說了好些依依不舍的話?。

    謝無陵低著頭,耐著性子聽了。

    待淳慶帝客套道:“想來謝愛卿急著回?燕州,那朕便也不多留了!

    謝無陵掀起眼皮:“陛下就這樣讓臣走?了?也不辦個宮宴送一送?”

    淳慶帝微怔。

    臣子追著皇帝開踐行宴,還真?是開天?辟地?第一回?。

    可這話?從謝無陵嘴里說出來,竟…還挺合理。

    畢竟這人一向膽子大、又不要?臉。

    “辦,肯定要?辦個宴送一送!贝緫c帝道。

    “那就三日后吧?”謝無陵道:“三日后是個黃道吉日,最?宜踐行!

    淳慶帝無所謂,反正一個宮宴。

    且此次謝無陵在燕北立下的赫赫功績,著實讓他既歡喜,又有些敬畏。

    他知曉燕王有意將謝無陵培養成接班人,而他也需要?一個年輕大將接替燕王,繼續鎮守北方。

    燕王叔是皇室中人,理所當然為?司馬家守天?下。

    可謝無陵不是皇族中人,是以淳慶帝只能拿高官厚祿、客氣禮待,叫他深感皇恩,心甘情愿為?司馬氏的天?下賣命。

    存了籠絡的心,三日后的踐行宴辦得?格外隆重。

    皇親國戚及朝堂三品以上的官員皆來赴宴。

    金殿之中,絲竹管弦,歌舞翩翩,觥籌交錯間,歡聲笑語不斷。

    皇城四?周,月黑風高,暗影重重,刀光劍影間,殺戮血流不止。

    時隔七年,宮里又發生一場動亂。

    因此次宮變發生在麟德殿,史稱“麟德之變”。

    《梁史》記載:淳慶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壬亥,燕王司馬奕、武安侯謝無陵、先太子太師崔璇義,神武軍大將軍李新忠等人,于宮宴之上摔杯為?號,列數淳慶帝當年為?登上帝位,殘害手足,以巫蠱之禍嫁禍東宮,設計逼迫昌王謀反、排除異己、濫殺無辜等八十一條罪狀,以其品行敗壞,天?怒人怨,不堪為?君,率領大軍包圍麟德殿,逼迫淳慶帝退位。

    燕北軍皆是才在邊疆見過血的,刀一拔出來,冷意森森,殺氣凜然。

    這一回?,淳慶帝再沒有替他籌謀后招的裴守真?,刀架在脖子上,霎時就白?了臉。

    最?后在秘密潛入宮中的燕王的注視下,哆嗦著雙手,在退位詔書上按下了玉璽大印。

    燕王拿著那詔書看了看,挺滿意。

    再瞥向縮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二侄子,他嘖了聲,那司馬瑞如何生了個這般不中用的兒子。

    司馬縉被燕王那雙寒厲厲的眼一瞥,心頭猛顫,戰戰兢兢:“皇叔、皇叔……若是您想稱帝,侄兒愿意稱臣,只要?您留侄兒一條性命……”

    燕王并無稱帝之心。

    他都這把年紀了,同齡人都安享晚年,含飴弄孫了,他作?甚還辛辛苦苦當皇帝?

    何況他也沒子嗣,累死累活勤政幾?十年,江山最?后又交給旁人,這不吃飽了撐著么。

    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長安來造反,實在是這侄子蠢且不安分,他怕司馬氏的江山哪天?真?被戎狄人給奪了,那他那些一起浴血奮戰了大半輩子的老伙計們豈非白?死了?

    這個皇帝不聽話?,那就換個聽話?的上去好了。

    燕王也許久沒見到從前的廢太子,現在的安王司馬昱了。

    他派謝無陵親自?去永興坊,將那被圈禁了四?年的司馬昱帶進宮來。

    在司馬昱來之前,內侍傳報,楊太后求見。

    楊太后,楊宜蘭。

    阿靜提到過的,宜蘭妹妹。

    算是故人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燕王道:“請她進來。”

    不一會兒,楊太后走?了進來。

    近三十年未見,昔日的英武郎君和美貌妃妾,如今都成了鬢染霜華的暮年人。

    楊太后與燕王行了個禮,余光瞥過自?家臉色鐵青的兒子,心下喟嘆。

    再看燕王,她道:“王爺可否看在故人面上,留我?兒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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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撫須:“不是本王不給你面子,只是這個事……你應當也明白?!

    楊太后也是飽讀詩書的高門貴女,如何不知自?古被拉下馬的皇帝,大多不得?善終。

    但司馬縉是她的兒子。

    生兒一百歲,常懷千歲憂。她不能不管。

    楊太后斂衽:“你留他一命,我?拿一個秘密與你交換!

    燕王挑眉,剛想笑,又聽她道:“與房姐姐有關?的!

    燕王霎時笑不出了。

    粗糲指腹摩挲了兩下虎口的疤,良久,他道:“說。”

    “本王倒要?看看,什么秘密,能值得?一條命!

    待到側殿眾人都屏退,唯獨他們二人對?立時,楊太后這才開了口:“若是你與房姐姐孩兒的下落,不知能否值得?我?兒一條命!

    燕王的臉色陡然變了,眸光也凌厲:“你說什么?”

    楊太后直視著他:“房姐姐早夭的次子,并非陛下的,而是你的,不是么?”

    燕王濃眉擰起又松,松了又擰:“你胡說些什么,我?與她何時——”

    話?到嘴邊,他忽的停住。

    心底閃過一抹遲疑,但更多是不可置信。

    難道多年前的那個午后,不是他的綺夢,而是……真?的?

    無數疑惑涌上心頭,燕王沉眸看向楊太后:“把話?說清楚!

    楊太后如今只確定謝無陵是當年那個孩子,至于孩子生父是誰,她也不確定。

    畢竟當年房淑靜只叫她幫忙送孩子,并未提及孩子生父。之所以猜是燕王,一是謝無陵的長相,二是錦華對?司馬奕的那份狂熱,三則是當年有傳言,房淑靜定為?王妃之前,差點與燕王定親。

    因著這些蛛絲馬跡,當年流放謝無陵時,楊太后讓淳慶帝改去燕北。

    反正都要?流放,萬一父子緣深,有朝一日相認,既全了房淑靜一樁遺憾,沒準還能賣燕王一個人情。

    只是楊太后沒想到,那個人情,竟用在了如今的場合。

    實在是又慶幸,又后悔。

    楊太后將當年貍貓換太子的事說了,末了,她道:“那個孩子是足月生的,對?外宣稱未足月,體弱早夭!

    “他被送走?沒多久,便被追殺,后輾轉流離,沒了下落。我?與房姐姐都以為?他死了,房姐姐為?此郁郁寡歡,臨死前還與我?說,對?不住那孩子。只是沒想到,那孩子實是命大,竟還活著!

    楊太后看向燕王:“你當真?不知你還有個孩兒存活于世么?”

    這么一說,燕王腦中也浮出更多的細枝末節。

    譬如她喪子后的再次相遇,他出言安慰,她卻望著他紅了眼眶,眸中似有千言萬語。

    譬如他離開長安前,司馬瑞看著他喝下絕子湯時,眉間一閃而過的快意。

    原來那一日,不僅留下虎口這個牙印,還有一個孩子。

    他和阿靜的孩子。

    這個認知叫燕王的心霎時滾燙,洶涌的狂喜沖擊著胸膛,他定定盯著楊太后:“我?兒現在何處?”

    楊太后道:“你允諾饒我?皇兒一命!

    燕王沒什么不可答應的,反正現下也不是殺皇帝的好時機,“好,我?答應你!

    “望你守信。”

    楊太后深吸一口氣,道:t?“那孩子,四?年前我?便送到了你面前!

    燕王只愣了一瞬,反應過來:“你是說,歸安那孩子……”

    楊太后頷首:“他左肩一處朱紅色的胎記,像麒麟,房姐姐便給他取名,麟!

    只后來那孩子如何流落金陵,又如何成了妓子之子,隔了這么多年,楊太后也無從查證。

    她只查到,當年派去刺殺的人是昭寧帝。

    而謝無陵身上的胎記,當日在水牢里,她親自?派了身邊嬤嬤去查看,千真?萬確,做不得?假。

    “那孩子生下時,我?親自?抱過,那胎記我?印象深刻,絕不會錯!

    楊太后道:“你若不信,之后見著他,可親自?查驗!

    燕王無須多此一舉。

    因著謝無陵肩上的胎記,夏日軍營里的兒郎們光著膀子練兵,燕王親眼見過,還隨口問過一句,“你這胎記從小就有?”

    “是!敝x無陵漫不經心笑笑:“還好沒生在臉上,不然可白?瞎我?這一張好臉了!

    那小子……

    燕王心尖發顫,手指也激動地?顫。

    征戰多年、尸山血海里都走?過來了,本以為?心硬如鐵,再無什么能牽動情緒,可如今,他眼眶一陣發酸,竟有些想落淚。

    原來那小子,竟是他的親生孩兒。

    孤寡大半生的燕王司馬奕,忽然有了個孩子,還是心愛之人所生。

    這趟長安沒白?來。

    簡直比當了皇帝還要?叫他歡喜。

    楊太后見他這副難掩激動的模樣,心下也是五味雜陳。

    告退前,她多問了一句:“這皇位,你而今可還舍得?予了旁人?”

    一句話?叫燕王從喜得?麟兒的激動里冷靜下來。

    沒兒子,他不愿當皇帝。

    可如今有了兒子,自?也要?為?兒子打算。

    于是在謝無陵將安王司馬昱帶來時,燕王先將謝無陵叫進屋里,讓司馬昱在外頭候著。

    謝無陵恭敬問:“義父還有什么吩咐嗎?”

    燕王不發一言,只深深看著眼前這張年輕昳麗的臉龐。

    像,真?是像極了。

    越看越像,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之前如何就沒想過,這就是自?己的親兒子呢。

    難怪阿靜要?將這孩子送出去,生得?這么像,若是在宮里長大,還不得?把司馬瑞那老狗給氣死。

    “義父?”

    謝無陵被燕王那過于熾熱的目光看的心里發毛:“您這是怎么了?”

    燕王回?過神,反倒有幾?分拘謹起來,咳了聲:“你臉上的血怎么回?事?傷著了?”

    “沒事,大抵是方才殺了兩個偷襲的,不小心濺到了!敝x無陵隨手抬手擦了下臉龐的血漬。

    燕王道:“你自?個兒也注意些,別受傷了!

    謝無陵笑:“知道的!

    便靜下來,等著燕王的下文。

    哪知燕王背著手站在御案前好半晌,再次抬頭,卻是盯著他問:“歸安,你可想當皇帝?”

    謝無陵:“……?”

    他怔了一瞬,而后忙不迭跪地?:“兒子對?義父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燕王見他誤會,上前將他扶起:“本王沒有懷疑你的意思!

    謝無陵見燕王竟親自?扶他,語氣還這般溫和,心下生疑。

    這么一會兒功夫,義父如何變得?如此……呃,膩歪?

    難道染上什么臟東西了?

    “義父,您若想稱帝,兒子上刀山下火海,誓死追隨。您若想回?燕北,那兒子……”

    謝無陵頓了下,訕訕道:“這個…兒子可能沒辦法和您回?。此次戎狄元氣大傷,起碼三五年不會來犯,兒子想留在這,咳,就留在這歇幾?年……不過您放心,若有戰,召必回?!”

    燕王怎不知謝無陵那點小心思。

    不就是還惦記著那個沈氏,賴著不肯走?么。

    真?不知是怎樣的女子,竟叫裴守真?與自?己的兒子,如此念念不忘。

    燕王暫時壓下心底好奇,只看著謝無陵,又問了遍:“倘若本王有意捧你上位,你可愿意?”

    謝無陵心頭又是一激靈,難以置信地?看著燕王。

    他試圖從眼前這張成熟滄桑的臉龐上尋到一絲端倪。

    可是沒有。

    燕王的表情肅穆,眼神堅定,又透著一絲復雜的溫柔慈愛。

    謝無陵雖覺得?困惑,也沒多想,只一本正經道:“多謝義父抬愛,只是我?這人,沒讀過什么書,也沒學過什么禮,當皇帝治天?下也不是下田插秧、上山打獵那么簡單,我?有幾?斤幾?兩,我?心里有數,壓根就不是當皇帝那一塊兒料!

    燕王道:“也不是誰生下來就能當個好皇帝,你這般聰明,尋個好帝師教導著,一樣能成。”

    連司馬縉那等庸才都可以,自?家兒子怎么不成?

    哪知謝無陵一聽這話?,面露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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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父您可饒了我?吧。我?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爭氣。倘若不是霍元帥與義父您的悉心教導與栽培,兒子未必能有如今統帥大軍的本事!

    謝無陵薄唇一扯,苦笑:“但我?也不怕與您說句實話?,過去這些年,我?真?過得?挺苦的。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風里來雨里去,又流汗又流血,一顆腦袋懸在褲腰帶上,戰戰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就交代在敵人刀下了,唉,真?的累,有時想想都覺這樣活的這般累,挺沒意思的!

    但每每想放棄時,腦中就冒出沈玉嬌與他彎眸淺笑的模樣。

    猶如月光拂面,傷口不疼了,渾身又有了勁兒,咬咬牙,繼續爬起來練、站起來打。

    而今好不容易熬出個人樣,連皇帝都能踢下馬了,甚至還陰差陽錯把裴守真?都給熬死了,再叫他學著去當皇帝,兢兢業業治理天?下——

    “義父,您就當我?沒出息吧。”

    謝無陵摸了摸鼻子,咕噥道:“我?可沒有裴守真?那樣心懷家國、為?國為?民的抱負,我?這人就想娶個媳婦生幾?個娃,一大家子踏踏實實、熱熱鬧鬧過日子,有衣穿、有飯吃、有護我?妻兒安危,不被人欺辱的能力,就已?足夠了!

    燕王聞言,濃眉擰起。

    的確是沒什么出息。

    可又是這世上大多數人,最?簡單、最?質樸的愿望。

    司馬瑞那老狗倒是當了幾?十年皇帝,可要?把他從陰曹地?府抓出來問他這輩子過得?可快活,怕是也不盡然。

    人心皆貪,既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又想要?俗世溫暖煙火氣,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燕王心下感慨萬千,最?后又凝眸問了謝無陵一遍:“若你當了天?下之主,想要?怎樣的女人沒有。如今為?了一個嫁過人、有孩子的寡婦,放棄九五至尊之位,真?的不悔?”

    謝無陵眼皮輕抬,回?望燕王:“我?聽燕北的叔伯們說,義父終身未娶,只因心里已?住了一人。孩兒斗膽,倘若叫義父在那位娘子與皇位之間做個抉擇,義父會選哪個?”

    燕王一噎。

    再看熠熠燭光照耀下,這張既像自?己,又隨了房淑靜的面龐,好似回?到多年前。

    她問他:“司馬靖懷,你不悔嗎?”

    他道:“不悔!

    而今這個問題,兜兜轉轉,到了他們二人的孩子這。

    燕王氣笑了,磨了磨牙:“哪個混賬東西在你面前嚼本王的舌根?”

    謝無陵嬉笑:“是兒子瞎打聽的,義父莫生氣!

    燕王哼了聲,斜斜乜他一眼:“雖說裴守真?沒了,但你就這么有把握,那沈氏小娘子會跟了你?”

    “那我?不管!

    謝無陵道:“烈女怕纏郎,從前我?能叫她對?我?動心,天?長日久,總能再叫她心悅我?!

    再說那裴守真?,不也是趁著這三年的時光,走?進嬌嬌的心么。

    裴守真?可以,他亦可以。

    莫說三年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他又不是等不起。

    “罷了。”

    燕王見他心意已?決,深嘆一聲,負手轉身,“去將安王請進來吧!

    【130】

    【130】/晉江文學城首發

    一夜之?間, 長安換了個皇帝。

    淳慶帝退位,燕王扶前太子司馬昱上位,改年號為順平。

    淳慶帝被廢為安樂伯, 與妻妾一起圈禁在興慶宮, 重軍把守。

    朝中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可燕王帶著五萬燕北軍駐扎城外, 誰敢不服,當場拔舌割頭。

    抓了幾個典型殺雞儆猴后,燕王又打起皇室正統牌:“當今圣上既嫡又長?, 當年巫蠱之?禍為人陷害, 如今真?相大白, 理應即位,難道放著先帝的嫡長?子不立, 由個殘害兄弟的庶子坐這皇位么?”

    此言一出, 讀書人的嘴巴也被堵了大半。

    嫡庶尊卑、長?幼有序正是他?們所推崇的, 先太子雖軟弱平庸了些, 但的確再沒有比他?名正言順的皇子了。

    于是經過小半個月的騷亂, 淳慶四年變為了順平元年。

    長?安城換了個皇帝的消息,在十日后傳到了聞喜縣。

    沈玉嬌聞訊時,前院t?的靈堂里?, 同悲寺請來的大和尚們還在為裴瑕做水陸道場。

    “唉,誰知那?燕王竟存了這樣的狼子野心, 那?個謝將軍也是的,那?回他?當著咱們的面?不顯山不露水的, 半點看不出背后要搞這些大逆不道的事。”

    李氏知曉長?安的變故后, 頗為后怕地捂著胸口:“幸好?咱們一家,還有你舅父一家都來聞喜奔喪了, 若是他?們留在長?安,指不定?也在那?日宮宴上。只是不知你外祖父如何了?這節骨眼上他?可千萬別犯軸,和燕王他?們對著干!

    沈玉嬌寬慰李氏:“阿娘別擔心,我聽聞此次只是抓了幾家下獄,并未掀起太大的波動。外祖父年歲已高,應當也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李氏不置可否,只小聲嘟噥:“也不知這燕王還回不回燕北了。”

    其實她想問的是,那?個謝無陵走不走。

    她心里?是巴不得那?座煞神趕緊走的,畢竟那?人對自家女兒的態度實在讓人擔心,萬一他?倚著強權逼迫女兒跟了他?,那?該如何是好??

    燕北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夫,講道理定?是講不通的。

    李氏這邊暗暗求菩薩保佑那?謝無陵快些走,走的越遠越好?,最好?一輩子別來打擾女兒的清凈。

    然?而七日后,謝無陵帶著豐厚的奠儀,堂而皇之?出現在裴府門前。

    謝無陵從龍有功,而今被新?皇帝封作了鎮北王,也成為本朝第一個異姓王爺。

    他?一登門,裴府上下半點不敢怠慢,裴二爺、裴三爺及裴府兒郎們紛紛出門相迎。

    謝無陵與他?們寒暄一番,便去靈堂祭拜。

    當看到一身縞素的沈玉嬌帶著棣哥兒在靈堂等候時,謝無陵一腔的志得意滿也冷靜下來。

    他?告訴自己,這里?是聞喜裴氏,不是長?安朝廷。

    須得莊重些。

    他?斂了面?色,放緩腳步,上前客氣行了一禮:“夫人!

    沈玉嬌聽到長?安變天的消息時,便猜到謝無陵或許會尋過來。

    果真?沒猜錯。

    他?今日雖著一身低調的玄色衣袍,但玉帶金冠,左右內侍,無一處不顯他?已今非昔比,身份貴重。

    她屈膝,端正行了個禮,“拜見鎮北王!

    一旁披麻戴孝的棣哥兒雖有心親近謝無陵,但也學著母親規矩行禮:“拜見鎮北王!

    謝無陵下意識想去扶,但礙于禮數,終是克制住。

    “夫人不必多禮。”

    他?輕聲道,又抬手,親昵地摸了摸棣哥兒的小腦袋:“我與你父親也算是同生共死的袍澤了,你照從前喚我謝伯父便是,別這么生分!

    棣哥兒看向沈玉嬌。

    沈玉嬌眼睫輕垂,并未反對。

    棣哥兒這才改口,脆生生喚了聲:“謝伯父!

    “這才對嘛!

    謝無陵很?滿意,彎腰牽著棣哥兒的手,又看向沈玉嬌:“夫人帶我去給他?上三炷香?”

    沈玉嬌看他?一眼:“請隨我來!

    她轉身往里?。

    謝無陵看著還跟在一旁的裴二爺、裴三爺等人:“你們自去忙吧,我想清清靜靜給裴守真?上三炷香!

    他?這樣說?了,裴氏等人也不敢置喙,先行退下。

    靈堂里?一片縞素,正中的高臺上擺著一座烏木金漆的牌位,牌前檀香幽幽,愈顯寧靜。

    沈玉嬌燃了三根香,遞給謝無陵:“王爺請。”

    旁人這般稱呼他?,謝無陵心里?很?是舒坦,可沈玉嬌這般喊他?,他?渾身不自在。

    接過清香時,他?瞥過她清瘦的側顏,小聲道:“不然?你還是喊我謝無陵吧,或是喊我的字?我現下也有字了,叫歸安,我義?父給取的!

    沈玉嬌看他?一眼:“你先上香吧!

    謝無陵立刻老實,舉著清香走上前,朝那?烏木牌位拜了三拜。

    清香入爐時,他?盯著那?牌位上那?一行“文正公裴瑕之?位”,心底也生出幾分悵然?。

    裴瑕裴守真?。

    倘若有的選,寧愿那?日活下來的是他?。

    “你這個人,真?不是什么好?東西?!敝x無陵低低道:“自個兒倒是留下美?名,流芳百世了,撇下他?們孤兒寡母的,你也真?忍心。”

    沈玉嬌站在旁側,雖聽不清他?咕咕噥噥說?些什么,但猜到是在數落裴瑕。

    這二人便是這樣,見面?就吵,哪怕變成鬼怕是也能吵。

    三炷香上完,謝無陵拉著棣哥兒,噼里?啪啦問了好?一堆。

    棣哥兒覺著謝伯父與旁人說?的兇神惡煞、狼子野心完全不一樣,哪怕他?成了王爺,也沒有半點王爺架子,待他?還是像從前那?般慈愛。

    于是謝無陵問什么,他?就答什么,幾乎把回聞喜后這一個月的情況都說?了個遍。

    謝無陵知曉他?們母子一切安穩,暗暗松口氣。

    再次直起腰,他?看向沈玉嬌:“今日天兒還怪熱的,說?這么一會兒就口干舌燥,可否向夫人討杯茶喝?”

    沈玉嬌對上他?那?雙眼,便知他?今日或是要來討個答案的。

    “王爺說?笑?了,你是客人,自當好?生招待!

    沈玉嬌讓了讓身子:“請挪步隔壁水榭!

    剛要朝棣哥兒招手,謝無陵卻先她一步,一把將棣哥兒抱了起來:“棣哥兒給伯伯指路可好??”

    棣哥兒:“好?呀。”

    “走咯!”謝無陵抱著孩子就大步走,嘴里?還道:“半年不見,你小子又沉了些!

    “那?當然?啦,我每天都吃很?多飯,外祖母說?多吃飯,才能快快長?大!”

    一大一小說?說?笑?笑?地往前。

    沈玉嬌看著,好?笑?又無奈,側眸瞥過靈堂上那?黑漆漆的牌位,眸光又黯淡下來。

    “阿娘,你快來呀——”

    棣哥兒趴在謝無陵的肩頭喊著。

    沈玉嬌回神,應了聲:“來了!

    四月的春光透過鑲嵌著琉璃的雕花明窗,靜靜灑在水榭廳中的鑿花地磚上。

    隔著氤氳茶霧,謝無陵望向主座的沈玉嬌,將長?安如今的情況與她說?了遍。

    沈玉嬌聽罷,看向他?:“還未賀你晉了王位!

    她原本以為燕王會上位,未曾想燕王卻扶了前太子登基,而謝無陵竟然?一躍成了異姓王——

    雖說?他?功績不菲,但王爵之?位,未免重賞太過。

    她不知的是,原本順平帝要封燕王為攝政王,被燕王拒了,只讓順平帝重賞謝無陵。

    順平帝沒多問,只依著燕王的意思做了,給謝無陵封王,食邑萬戶,另賜豪宅、奴仆無數。

    “夫人客氣了。王爺也只是個身份而已,撇去這個身份,我還是謝無陵!

    謝無陵放下茶盞,看著沈玉嬌:“夫人有所不知,陛下給我世祿的封地離聞喜不遠,騎馬的話,來回不過半日。”

    沈玉嬌端著茶盞的手指一頓,難掩詫異抬起眼。

    謝無陵絲毫不躲,直勾勾回望過來。

    沈玉嬌眉頭輕蹙,沉吟片刻,她看向身旁的白蘋:“外頭日頭正好?,你帶小郎君去院里?曬曬太陽!

    白蘋跟在沈玉嬌身邊多年,立即會意,帶著棣哥兒去了院里?。

    廳堂內的奴婢們也被屏退至院里?。

    沈玉嬌兩只手牢牢握著交椅扶手,柳眉蹙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謝無陵道:“這話應該我問你!

    沈玉嬌一怔。

    左右沒了外人,謝無陵目光如炬,壓低的嗓音滿是鄭重:“如今已過去月余,你便是再悲慟,現下應當也冷靜不少。嬌嬌,我是如何想的,你心里?一直都明白。可你是如何想的……”

    他?薄唇抿了抿:“我卻是一直不明白!

    看著他?眉間那?一閃而過的黯然?,沈玉嬌面?露愧色。

    良久,她嗓音低下:“謝無陵,我不過是個帶著孩子的寡婦,而你……你如今位高權重……”

    “我說?了,王爺不過是個身份,在你面?前,我還是從前那?個謝無陵!

    謝無陵濃眉也擰著,俊美?臉龐是少見的鄭重:“至于你有沒有孩子,是不是寡婦,你知道的,我從不在意。”

    他?只在意,她是沈玉嬌。

    除此之?外的一切身份,于他?都毫無意義?。

    正如他?是地痞、是將軍、是王爺,于沈玉嬌也毫無意義?,她當初答應嫁的,也只是謝無陵。

    “還是說?,你一顆心已全是裴守真?,決意為他?守一輩子寡?”

    謝無陵盯著上座的年輕婦人,她一襲白裙,烏發高盤,除卻鬢邊那?朵精巧的白色絹花,便再無其他?裝飾。

    可她生得貌美?,又正值桃李之?年,便是這般素雅的衣飾,仍舊掩不住她盛放的美?麗。

    就如這四月天里?開?得最嬌媚燦爛的芍藥,這樣年輕,這樣美?好?,難道要將往后幾十年的好?時光都耗在這深宅大院之?中,守著一個冰冷牌位熬過這一生?

    謝無陵心里?有個聲音在說?,那?絕不是他?認識的沈玉嬌。

    他?的嬌嬌雖生在高t?門,但絕不是尋常高門女子那?般迂腐愚昧,一味順從。

    他?見過她眼中的光,心中的火,知曉她并非籠中鳥,盆中花。

    她骨子里?與他?一樣,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只因自幼環境的熏陶,比他?更多了一層責任的束縛。

    這叫謝無陵愛她、敬她、亦憐她。

    憐,便意味著更多的包容。

    “倘若你決意守著裴守真?,那?也沒關系。反正現下他?人沒了,日后我替他?守著你和棣哥兒便是!

    這話叫沈玉嬌眉頭皺得更深:“你別犯傻。”

    謝無陵呵了聲:“你自己犯傻,還說?我?”

    沈玉嬌:“我哪里?傻?”

    謝無陵扯扯唇:“我好?歹守的大活人,時不時還能見個面?,說?上幾句話,你呢,守著塊冷冰冰的破木頭,饑荒時候當柴燒都烤不熟一條魚,這不比我傻?”

    沈玉嬌:“”

    她擰眉:“你這是偷換概念,胡攪蠻纏!

    謝無陵也不與她頂嘴,免得把她氣急眼了下次不肯再見他?,只道:“反正傻不傻的,你自個兒心里?明白。且我相信若是裴守真?還活著,他?定?然?也不希望見你這樣死守一輩子……”

    話說?到這,他?停了停,又有點不太確定?,望著天喃喃:“那?個妒夫,小氣得很?……不過他?都不要命了,若是真?的愛重你,又豈忍心叫你為他?枯守呢?”

    裴守真?,若是男人,可別叫我在這瞧不起你。

    沈玉嬌聽得他?這話,想到裴瑕留下的那?封放妻書,心底痛意泛濫。

    謝無陵見她不言語,抬眼看到她蒼白的臉色,急了:“嬌嬌,你怎么了?是哪兒不舒服?”

    沈玉嬌摁著心口的位置,深深緩了兩口氣,才壓下那?陣翻涌的痛意。

    再次抬頭,她道:“謝無陵,我還放不下他?。”

    “一想到他?,我心里?難受,特別難受!

    謝無陵表情微僵,沉默下來。

    他?看著她蒼白的臉與烏眸中隱隱的淚光,想將她攬入懷中,告訴她沒事的,他?能明白。

    七載夫妻,若能這般決然?忘卻,未免太過無情。

    何況裴守真?那?人,的確君子如玉,舉世無雙。

    莫說?她這枕邊人放不下,便是他?想到,心頭也感慨萬千。

    “沒事的,嬌嬌,慢慢來!

    謝無陵放緩嗓音,目光平靜而堅定?:“我可以等!

    “等你把他?放下,等你想到他?時,心里?不再難受,等你準備好?開?始一段新?日子……”

    沈玉嬌愕然?:“謝無陵……”

    “三年,五年,十年,我都能等。”

    謝無陵道:“從前在金陵,我與你說?過,我這輩子就認準你一個了,你不信。那?咱們就走著瞧,你守你的,我守我的,看誰守得久,反正我是不會輸的!

    明明是赤誠告白,卻被他?說?的約架一般。

    沈玉嬌心頭又是酸澀,又是好?笑?,“你這個人……”

    謝無陵無比自然?接過她的話:“死腦筋,我知道。沒辦法,誰叫咱倆姻緣是天定?的,土地公前上過香,咱可不能騙神仙!

    沈玉嬌氣笑?了:“你連閻王都不怕,還怕土地公?”

    “那?不一樣,閻王掌生死,管他?帝王將相,平民百姓,終有見閻王的一日?梢鼍夁@個事,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尋到此生所愛,大都是糊里?糊涂搭伙過日子。”

    謝無陵道:“遇上你之?前,我也是這么想的,挑個臉蛋好?的,身段窈窕的,屁股大的,會體貼人的,娶回家生幾個娃兒過一輩子……”

    眼見沈玉嬌紅著臉瞪大了眼,他?輕咳一聲,解釋道:“那?是以前嘛,男人對媳婦兒的向往大都那?樣?勺詮囊姷搅四,那?不就不一樣了。”

    雖說?臉蛋與他?預想的一樣漂亮,但身板比他?想象中的清瘦纖細多了。

    至于體貼人?她瞪他?、兇他?,他?都高興,若是能體貼他?一會兒,他?怕是要美?上天了。

    可見從前那?一套對媳婦的標準,在遇上那?個人之?后,便再無任何標準,以及底線。

    這要放從前,有人說?他?之?后會追著個帶娃的寡婦跑,他?定?會打爛那?人的嘴,可現下……

    “唉,反正你只要知道,我這是郎當做蒲葦,妾當做磐石,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1]”

    謝無陵一本正經地說?著,可他?那?雙桃花眼生得多情,再正經也顯得不大正經。

    沈玉嬌偏過臉:“誰叫你這樣亂改詩的!

    謝無陵笑?笑?:“我沒寫詩的墨水,便只能拾人牙慧,改一改了!

    沈玉嬌:“……”

    這般厚顏無恥,也只能是謝無陵了。

    一盞茶喝完,沈玉嬌送他?出門。

    臨走時,看著謝無陵抱著棣哥兒的親熱勁兒,還是忍不住勸了句:“別守著了,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是尋個人,成個家吧……”

    她實在不知何時才能放下裴守真?,更無法給謝無陵一個確切的承諾。

    他?已為她蹉跎這些年,實在不忍再見他?繼續苦等。

    謝無陵卻直勾勾盯著她:“別勸了,若我是個聽勸的,在金陵就已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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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嬌噎住,再不知該說?什么。

    謝無陵低頭,捏捏棣哥兒的臉:“你在家多哄你阿娘笑?笑?,笑?一笑?,十年少,你想不想你阿娘長?命百歲?”

    棣哥兒點頭:“想!”

    謝無陵:“那?就多哄哄她。下回伯父來看你,再給你帶些好?玩的!

    棣哥兒:“好?。”

    這日送走謝無陵,棣哥兒即刻被王氏喚了過去,而沈玉嬌則是被李氏拉進?了屋里?。

    李氏問了一堆話,見女兒只悶葫蘆似的不言不語,不禁急了:“你到底怎么想的?難道還不死心,真?的要與那?謝無陵在一起?那?你對得起守真?,對得起棣哥兒么?”

    沈玉嬌怔住了,她抬頭看向面?前的母親,眸中滿是困惑。

    不說?她現下尚未有改嫁的心思,便是她日后真?的離了裴氏,另嫁他?人,哪里?就對不起裴瑕,對不起棣哥兒了?

    她是嫁于裴家,又不是賣給裴家。

    何況就連裴瑕都在信中所寫,愿她如意安康、愿她另覓良緣、白首到老。

    如何自己的親生母親,反倒要來責怪自己?

    “母親,難道你想我守一輩子寡嗎?”

    李氏的埋怨戛然?而止。

    在看到自家女兒明澈的眼眸時,心尖驀得顫了兩下,她咽了下口水,訕訕道:“我…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李氏蹙眉,也有些困惑與為難:“只是世家婦鮮有改嫁的,且你還有棣哥兒呢,你總得為孩子想想。”

    沈玉嬌唇瓣輕動了動。

    很?想說?,孩子都說?這是她自己的事,只要她高興就好?。

    為什么孩子覺得簡單的道理,到了大人這,就變得復雜了。

    她不懷疑孩子對她的愛,也不懷疑母親是愛自己的,可這兩份愛,又是那?樣的不同。

    “母親,我現下沒那?個心思,我也與謝無陵說?明了,我現下無法放下守真?阿兄……”

    李氏聞言,長?舒一口氣:“那?就好?,差點以為你犯糊涂了!

    沈玉嬌沉默片刻,問:“但若是以后,我放下了,不想再守寡了,母親可會攔我?”

    李氏微愣,盯著自家女兒如花似玉的年輕臉龐,嘆了口氣:“我的傻孩子。”

    她抬手將沈玉嬌擁入懷中:“倘若你真?的不想守了,那?就回家來,我和你爹爹養你一輩子也無妨。至于棣哥兒……”

    李氏沉吟,道:“多守幾年吧,起碼等孩兒大一些,現下太小了,你舍得丟在那?老太婆手上?”

    沈玉嬌靠著李氏的肩,感受她溫暖的體溫與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氣,靜了一會兒,才道:“母親,多謝你。”

    李氏微詫:“如何說?這種話?”

    沈玉嬌垂下眼,嗓音有些發甕:“我原以為……你覺著棣哥兒、覺著聲名比我更重要的。”

    李氏哽住了。

    剎那?間,腦中閃過許多畫面?,心下也涌起一陣難以啟齒的愧疚。

    因她知曉,她多年前的確拿聲名、拿規矩去束縛、威脅過女兒。

    可她有什么辦法呢,在這世間活著,就得照著這世間的規則。

    與規則作對的人生,往往是舉步維艱,充滿荊棘的。

    她為人母親,自然?希望孩兒們都好?,以她的人生經驗總結出一條“最正確”的道路去指引他?們。

    或許有時,的確違背了她的心意,可是……

    “傻玉娘,阿娘當然?是愛你的!

    李氏牢牢抱住女兒,像幼時那?般下頜抵著她的頭頂,闔著眼睛嘆道:“只是阿娘是個尋常婦人,不那?么聰明,也不那?么有本事,有的時候,用錯了法子……”

    你能原諒阿娘嗎。

    這話卡在喉中,卻是別別扭扭,如何都說?t?不出口。

    沈玉嬌搖搖頭:“阿娘,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她如今也做母親了。

    倘若棣哥兒也要去走一條“離經叛道”的路,她定?然?也會又急又惱,憂心發愁。

    但,以命相逼么?

    “阿娘,孩子終會長?大,有自己要走的路。”

    沈玉嬌從她懷中坐起來,雙眸清明地望向李氏:“沒辦法替他?們操心一輩子的!

    李氏苦笑?了笑?,摸著她的臉:“你不懂……”

    沈玉嬌抿唇。

    也許吧,反正她不會成為母親這樣的母親。

    這日傍晚,晚膳之?前,王氏忽的將沈玉嬌叫去祠堂。

    “沈氏,跪下!

    這是步入那?座森森莊嚴的祠堂后,王氏與她說?的第一句話。

    沈玉嬌看了眼拄著拐杖瘦骨嶙峋的王氏,問:“為何要跪?”

    王氏擰眉:“婆母訓誡,你敢頂嘴?”

    “我只是不解。”

    沈玉嬌看著王氏:“媳婦有何不對,還請母親為兒解惑。”

    話音落下,二人都有些恍惚。

    好?似多年前婆媳的最后一面?,也是在祠堂,她也是這般,請王氏替她解惑。

    只那?個時候,裴瑕還活著,夾在她們倆人之?間,最為煎熬。

    現下裴瑕不在了,沈玉嬌更無須顧忌了。

    她肩背筆挺,眸光堅定?,盯著王氏。

    王氏被她這目光所激怒,咬牙:“當真?是放肆,這就是沈家教出來的女兒?”

    沈玉嬌面?無波瀾,只重復道:“請母親解惑!

    王氏握緊拐杖,幽幽盯著她:“你也好?意思說?!我兒尸骨未寒,你便與那?鎮北王勾勾搭搭,你將我裴氏的顏面?擱在何處?你沈家的臉面?你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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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鎮北王來府中,我與他?來往皆是規矩守禮,絕無任何逾矩之?處,滿院的奴婢皆可作證,不知母親口中的勾搭從何處得來?”

    “呵,你別以為這些年我在洛陽,便不知你與那?姓謝的那?些事。我兒寬厚大度,不與你這水性楊花的女人計較,卻不代表我能容忍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勾三搭四!”

    王氏冷聲:“雖說?你是棣哥兒的生母,但你不守婦道,我照樣能休了你!

    沈玉嬌眼波微動,再看王氏,透著幾分打量。

    王氏被她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沉了臉:“你這般看我作甚?”

    沈玉嬌聲音很?輕:“我只是在想,被休棄,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么。”

    或許,與沈家名聲、與棣哥兒的名聲,的確是件壞事。

    但對她,好?像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又不是被夫家休了,就活不了,得去死了。

    王氏被她這反問給噎住。

    好?半晌,才陰著一張臉:“不知廉恥!

    沈玉嬌想,大抵是被謝無陵給傳染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謝無陵聊那?么一回,她心底那?些離經叛道全被勾出來一般。

    “若母親是為了鎮北王登門之?事,要媳婦跪祠堂,那?恕媳婦自覺沒錯,不跪。”

    沈玉嬌語氣平靜,王氏怒不可遏:“你忤逆婆母,簡直大逆不道!”

    沈玉嬌看著她:“母親是以為郎君不在了,便能隨意磋磨我么?”

    王氏啞然?,又聽她道:“那?母親想錯了。或許是郎君猜到有今日,征戰之?前,曾給我留了一封放妻書!

    王氏驚愕:“他?…他?怎么……”

    “這么傻?”

    沈玉嬌抿唇,心口那?陣鈍鈍的痛意又襲上來,她悄悄掐緊掌心,道:“是,我看到放妻書時,也覺著他?傻!

    明明說?生同衾,死同穴的那?個人,也是他?。

    怎么臨了了,改主意了,愿與她和離了。

    而這封放妻書,卻恰恰捆住她,叫她每每想到都痛不可遏。

    “那?封信我藏著,連我母親都未曾告知,您是這世上第二個知道這封信存在的。”

    看著一臉難以置信的王氏,沈玉嬌道:“我告知你,并非炫耀,或是威脅。只是想叫你知曉,我而今仍待在裴氏,并非貪戀裴氏婦這個身份,而是因著我心里?尚未放下他?,我愿意繼續為他?的妻,愿意繼續為他?操持這個家,為他?照顧幼兒,伺候寡母,甘愿為他?獨自度日,繼續守寡!

    “但倘若有一日,我放下他?了,想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便不會再任由自己沉湎過往,我會離開?裴家,離開?這座府邸。”

    稍頓,她道:“另嫁他?人,或是終身不嫁,也皆由我的心意,而非您來決定?。”

    她嗓音不輕不重,在這擺滿裴氏列祖列宗的闃靜祠堂里?,卻是擲地有聲。

    王氏面?色變了又變,無法置信,連聲音都顫抖著:“你你…你怎敢如此放肆?怎敢如此膽大包天?你說?這些,可對得起守真??對得起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沈玉嬌心下澀然?,垂著眼睫,苦笑?呢喃:“正是對不住,才覺放不下!

    倘若她是那?等毫無心肝的,早拿了放妻書跑了。

    正是有情,才被束縛。

    想到這,她問王氏:“當年母親不肯改嫁,也是念著公爹的情意吧。”

    王氏不防她這一問,表情僵凝,而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她當年,為何不改嫁呢。

    也無外乎三個字,放不下。

    放不下裴蘅之?的情,放不下裴府這堆爛攤子,放不下年幼的兒子……

    且她也沒什么想嫁的人,不如留下。

    這一留,就是一輩子。

    之?后也不是沒有后悔過,畢竟漫漫長?夜,孤枕難眠,是人,都會覺著寂寞,哪怕有個可心可意的人,說?說?話也好?。

    但已經過了這些年了,后悔也沒用。

    自己選的路,只能咬咬牙繼續走,若是中途撂挑子,反倒惹人笑?話。

    可若叫她下輩子再選,還守寡嗎。

    王氏遲疑了。

    太苦了。

    這大半輩子,熬得太苦了。

    可是旁的人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啊。

    那?么多牌坊都立著呢,那?么多節婦的傳說?都傳揚著呢,她怎能熬不住呢。

    她咬牙熬下來,覺得自己總算要熬出頭了。

    可現下,這沈氏卻告訴自己,等她放下了,她就不熬了。

    憑什么?這沈氏憑什么能不熬?說?撂挑子就撂挑子呢?

    王氏臉色灰敗,心下驀得生出一種恐慌,就好?似她這一生看似正確的堅守仿佛一個笑?話,即將被打碎。

    她不甘地看向沈玉嬌:“你怎能如此無恥,說?出這種話?虧得你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兒,竟然?這般不守婦道,無法無天?來人,來人啊,去將沈夫人請來,我倒要問問看,她是如何教出這種女兒來的!

    外頭的婆子婢女躊躇著,要進?來。

    沈玉嬌冷淡瞥了一眼,那?些仆婦便遲疑了。

    王氏這些時日病著,府中已是沈玉嬌掌家。

    且未來這裴氏指望的小郎君,是沈玉嬌所出。

    王氏怎感受不到權力的偏移,心下大恨,連連冷笑?:“好?,好?,真?是好?得很?!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我本不必弄得這般難堪。我帶孩兒來聞喜前,就定?下決心,倘若你愿與我平和相處,我也愿替郎君,為你養老送終,讓棣哥兒在你膝下承歡。但你這些時日的作為,實在令人心寒!

    沈玉嬌深吸了口氣,“或許也得與你道聲謝,若非有你前車之?鑒,我也許便一門心思安分守寡了!

    稍頓,她偏過頭,視線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冰冷牌位停留片刻,又落向面?前這仿若半人半鬼的暮年婦人身上,清婉眉眼緩緩舒展,一片堅定?的沉靜。

    “現在我可以確定?了,我不想變成另一個你!

    或是這祠堂里?的一塊牌位,城門樓下的一塊牌坊,節婦冊上的裴沈氏。

    余生,她想做一回沈玉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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