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用最細膩的筆觸勾勒出驛站輪廓,侍女將窗戶推開一條細縫,腳下輕若無聲的來回進出幾次,躺平周慧和姜南風今天要穿的衣袍,再準備好洗漱用的溫水,終于輕聲喚醒兩位主人。
姜南風姿勢僵硬地從睡榻坐起,脖子疼得厲害。
他知道自己落枕了。
姜南風任由見微服侍著換衣潔面,隨便用了幾口朝食之后,終于忍不住要求:“隨軍的大夫呢?請他來為我舒展筋骨。”
見微順著吩咐離開,過了片刻,見微一臉為難地回來,輕聲回答:“大夫請公子稍等,他給二殿下熬好湯藥就過來。”
姜南風動作停頓,捂著脖子扭頭:“嗯?蕭燧病了?”
見微:“是,據說二殿下腹瀉不止,到了清晨親兵去請大夫的時候,人已經虛脫了。”
“罷了,蕭燧急病病重,讓大夫先給他治著吧,我昨天才讓人送飯過去,他就腹瀉,要是真死在路上,別人還當是我害的。”姜南風只能無奈擺手。
話雖如此,疼痛卻是真實存在的。
姜南風難受地梗著脖子,勉強又往嘴里塞了幾筷子飯菜之后,示意將飯菜撤了。
姜南風繼續打聽:“就蕭燧一個腹瀉的么?還是軍中其他戰士里也有相同癥狀的?”
見微笑著說:“奴婢就知道殿下肯定想知道,都問過了,除了有兩個貪肉的吃多了好的滑腸之外,就沒了。不過他們拉空了肚子就好了,不像二殿下,反反復復折騰。奴婢特意瞧了一眼,二殿下臉色煞白,似乎挺嚴重的。”
姜南風納悶:“只有蕭燧一個拉成這樣的,真是怪了。”
主仆兩人正猜不出到底怎么回事,隨行的大夫已經背著藥箱過來。
問清楚姜南風是因為睡姿不良脖頸落枕了,老大夫托著姜南風的頭,揉了一會脖子,然后搬著他的腦袋搖晃幾下,“咔”的一聲,僵硬和疼痛都消失了。
“有勞吳大夫。”姜南風起身道謝。
吳大夫對于能夠經歷數位梟雄不倒的母子哪敢輕視,立即回禮:“姜候多禮了,這本是草民份內之事。”
姜南風順勢道:“聽聞二殿下染病,病情嚴重嗎?若是缺藥材,只管開口,玉鶴帶了不少名貴藥材。”
吳大夫搖頭苦笑:“藥材不缺,不過,老朽還真有一件事情想求姜候。”
姜南風:“您說。”
吳大夫湊到姜南風耳畔低聲解釋:“二殿下是喝了不干凈的水才壞肚子的,吃藥不吃藥也得緩兩三日。正所謂‘好漢經不住三泡屎’,二殿下拉的腿都軟了,沒辦法騎馬。姜候,您的馬車寬敞……”
姜南風了然:“無妨,我讓人把棋盤拆了,請二殿下的親兵把他抬上車吧。”
吳大夫行禮致謝,趕緊出去通知蕭燧。
姜南風:“知著,你知道我那個白玉臺怎么拆,帶人把棋盤撤了,小心點,別碰壞了。”
知著:“奴婢明白。”
不多時,前來護送的蕭家將士就看到連著底座的一整塊白玉棋臺被兩名內侍小心翼翼地從車廂里搬出來。
熾烈的陽光下白玉如羊脂,直接把蕭燧的手下全都看直言了。
“老天爺吶,玉居然有這么大塊的?這得值多少錢吶!”劉虎瞪得眼睛都快掉到地上了。
蕭燧抓緊長刀,強靠著自己的雙腿站在地上,語氣虛弱地責備:“瞅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區區一塊玉罷了。”
“‘一塊玉’?將軍,那、那——么大‘一塊’啊!”劉虎雙手張開畫了個圓。
蕭燧撇開臉,視線掃過車隊,又看到面前走過去五人一隊的宮女,每個宮女都抱著一條皮毛做的褥子。
蕭燧伸手阻攔:“你們拿的什么?”
宮女行禮,垂首回答:“奴婢奉公子命令,送褥子進車廂。”
回答問題后,宮女魚貫入車廂,墊平車廂,重新鋪床。
蕭燧冷哼:“一個大男人,居然睡這么厚的褥子,真是……”
正念叨著,正主就來了。
姜南風站在蕭燧面前,伸手向車廂內:“二殿下請,快進車廂里歇息吧。”
蕭燧手一滑,險些脫力地摔在地面上。
他用力扯過吳大夫的衣襟,咬著牙問:“你說給我找個地方歇著,就是這里?”
吳大夫:“對啊!”
車隊一共就這么兩駕有棚頂能休息的車,剩下全是裝箱子的貨車,哪能讓人躺下休息。
蕭燧和吳大夫的眉眼官司被姜南風看在眼里,他心中好笑,臉上卻不露痕跡,依舊端著客氣的笑臉,對蕭燧左右吩咐:“二殿下病著呢,快送他上車歇息吧。”
蕭燧依舊想要拒絕,奈何形勢比人強。
他直接被兩個親兵架著塞進車廂,按到皮草堆里了。
……又軟又暖,確實挺舒服的。
蕭燧閉嘴,不再反駁了。
過一會,姜南風上車,連應酬都免了,直接躺在蕭燧身旁的空位。
原本寬敞的車廂一下子變得逼仄,蕭燧不自在地往車壁的方向蹭了蹭,確定兩人之間的距離超過半尺,才安心地閉上眼睛。
護送魏王后,車隊速度本就緩慢,再加上蕭燧這個病號和明說要在車上補覺的姜南風,前進的速度就更加緩慢了。
不出意外的,當天夜里連下一個驛站都沒趕上,只能在外繼續支帳篷了。
宮奴照舊由知著帶著出去尋找干凈水源,軍士們挖坑埋鍋生火,等廚娘做飯。
眼看一簍接一簍的精糧和火腿、山珍、熏肉等吃食從雕刻精致的木箱里掏出來,戰士們心里已經留下尺長的唾液,幫著做雜活更盡心了。
一時間,宮中仆婦和蕭燧的親兵倒是相處融洽。
養足精神的姜南風睜開眼睛,對上蕭燧觀察他的視線。
姜南風挑高眉毛:“二殿下想問什么?”
姜南風心想,機會難得,蕭燧無論如何也該向自己打探一些朝堂秘聞,為蕭燧入主東宮增加籌碼,沒想到蕭燧居然紅了耳朵,提聲反駁:“就隨便看幾眼,誰有問題想問你!”
姜南風:“……”
怎么跟個單純孩子似的。
蕭燧難道就不想住進上陽宮的東宮里,坐穩他嫡子該有的地位?
姜南風:“二殿下若是沒有問題,玉鶴倒有疑問需要二殿下解惑。”
蕭燧動了動嘴唇,好像想反駁,但在最后一刻憋住了。他點點頭,“你說。”
姜南風:“我昨日讓宮女準備燒開的熱水了,不論喝還是用都足夠,殿下為什么還會碰到不干凈的水?你在外領兵多年,應該知道喝了臟水可能危及性命。”
蕭燧看著姜南風的眼神忽然變得憤憤然,好像姜南風提出這個問題就已經侮辱了他。
姜南風心里只覺得莫名其妙。
臟水是蕭燧自己喝下肚的,能跟他姜南風有什么關系?
“你讓太監送來你的茶具試探我,還想裝做什么都不知道?”蕭燧見到姜南風那副理直氣壯的無辜樣子氣不打一處來。
他強撐著坐起身,用力扯過姜南風的衣領警告:“別以為長了一張好臉,又跟眾多朝臣的關系越界,就能對我打歪心思!我蕭燧雖然在軍營里打滾,但也不是玩男倌養孌童的傻子!別對我玩兩人公用一個杯子的臟把戲!”
腹瀉之后遵照醫囑餓了一整天的蕭燧做完這個動作,已經渾身冒虛汗了。
他又重重哼了一聲,趕緊松開姜南風,躺回去休息了。
姜南風被推到車廂上,聽懂蕭燧的意思之后,他的眉毛卻又上揚了一段距離。
為身份相近的人提供配得上他們身份的器具是宮中出身奴仆的本能反應。
車隊里算得上是主子的,除了蕭燧,只有姜南風和魏王后。
周慧的身份特殊,與蕭燧男女有別,愛好偏差也更大。送水過去的宮奴當然只能把從姜南風的茶具里挑選出蕭燧可能喜歡的,提供給蕭燧使用。
顯而易見,宮奴沒想到蕭燧自小在軍營里打滾,根本不清楚宮中這些隱秘的潛規則。
只是……
姜南風耳畔仿佛又響起蕭燧剛剛說出口的話,情不自禁笑了。
“共用一只茶杯的臟把戲”,瞧瞧蕭燧說出的話,多新鮮吶!真沒想到,蕭燧一直混在軍營里還能知道這些男倌招待客人的手段。
看來過去是他小看這位二殿下了,以為他單純無知。
原來,二殿下腦子的“稀罕知識”還真不少。
而且,什么叫“跟眾多朝臣關系越界”?蕭燧難道以為所有特意出城為他送別的官員,都和他有一腿?這真是……
姜南風一時間有些好笑又有些惱火,不知道是不是該稱贊自己這些年來扮演斷袖太成功了。
有氣不撒不是姜南風的作風。
他抬腳碰了碰蕭燧的小腿,少年將領的皮膚汗岑岑的。
在蕭燧防備的視線中,姜南風故意用皮毛被子做防護,把蕭燧攏到身下。他俯身撐在蕭燧上方,姜南風的影子完全把蕭燧攏住,顯出蕭燧此刻的無力。
蕭燧捏緊拳頭,額頭緊張地生出一層細汗。
等到蕭燧幾乎控制不住準備反擊時,姜南風才開口:“二殿下,我提醒過你,你對我來說是沒有魅力的。玉鶴是喜歡男子,但不是每一個男人都喜歡。你多久沒洗澡了?就你這種渾身散發臭氣的就別高看自己了。”
姜南風說完回到自己那半邊車廂,拉動車廂內的絲絳,在蕭燧燃燒著怒火的視線中對窗外吩咐:“有熱水么?二殿下出汗了,身子不爽利,進來個人,為二殿下擦身。”
姜南風說完,虛點了蕭燧一下:“把自己洗干凈點,別臟了我的東西。火狐的皮毛難得。”他說完就走。
等到姜南風離開車廂,蕭燧忍不住舉起手臂對著自己腋下聞了聞。
蕭燧大驚失色。
他身上真有一股汗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