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照不亮黑沉沉的夜晚,無邊濃墨墨灑在天地之間,連驛站內的犬吠都顯得分外模糊。
姜南風從窗戶看了幾眼,發現以他的目力探查不到任何情況之后,果斷收回視線。
蕭燧看出姜南風的意圖,直白道:“別看了,不是專門做探子的,晚上看不出四尺外的情況。”
“汪汪汪!”等待的時間里,驛站的犬吠聲突然激烈。
“保護好二樓,避免調虎離山,其他人隨我來。”蕭燧熟練地發出命令。
姜南風跟著蕭燧下樓。
他們走下樓之后,士兵已經點了無數無數火把,將庭院照得燈火通明。
馬蹄聲逐漸靠近,隨著“吁——!”的一聲,劉虎帶著幾個戰士回來,馬后拖著另外幾個身中箭傷的人。他們趴在馬背上不知生死。
劉虎跳下馬背,不用詢問就飛快回答:“人都抓回來了,確定無法逃脫之后,他們當場服毒自殺,屬下檢查過了,武器和馬都是軍中制式,他們身上也沒有攜帶任何能夠辨認身份的物品,難以查到線索。”
蕭燧低語:“那就是跟白天里刺殺我的是同一伙人了。”
姜南風站在蕭燧身邊,把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白日有人刺殺二殿下?”姜南風再次詢問。
蕭燧:“對,手法很專業,是在山林里早就埋伏好的。”
抓人、拷問都是遼東軍的本行,但人死了之后,如果攜帶的武器和隨身物品也沒有什么特色就難以判斷刺客到底是哪一方派來的。
而見微知著正是姜南風所擅長的。
刺客想要殺蕭燧,姜南風不介意;可既然對方把已經把殺人的手伸進他姜南風的房間,那姜南風就非得把人揪出來,給對方一點顏色看看了。
“刺客的發簪和衣服都送過來,我看看。”姜南風開口要求。
“……這。”劉虎轉頭看向蕭燧,征求他的意見。
蕭燧點頭:“照姜候吩咐的辦。”
姜南風心里對蕭燧的大度胸襟點頭,視線在四周掃了一圈,指著驛站一樓大廳說:“去那細說吧。”
兩人在桌前坐定,蕭燧把自己如何碰上刺客又是怎么解決刺客的事情說的一清二楚。
又有士兵來稟報:“驛站人員清查完畢,驛丞、驛卒人數齊全,并未發現刺客行蹤。”
劉虎緊隨其后將幾名刺客的發簪、發繩和夜行衣、蒙面巾都帶回來,一起放在桌面上。
姜南風先抓過那一把發簪仔細辨認,其中一支發簪色澤沉郁,隱隱有香味散發。
姜南風將發簪送到鼻子下輕嗅,然后將其放下,又分別看過其他幾根淡黃帶著紅斑的發簪。隨后,姜南風按照不同刺客的順序一一查看蒙面巾。
他雙手拉緊蒙面巾,將其照在燭火前仔細辨認,最后以同樣的方式檢查了夜行衣。
姜南風把所有物品按照不同人員分類,重新放回原處,然后指著盛放著第二名刺客的托盤說:“確實都是同一伙刺客,此人是這伙刺客的領頭人。這伙人的主子要么在河陽郡有勢力,要么與河陽郡有關系。”
姜南風話沒說完,蕭燧的臉色已經變得極為難看。
姜南風見到蕭燧面色的變化就確定蕭燧知道誰與此有關了,而且此人與他關系不差。
姜南風伸手挑出曾經被他特意拿出來聞過的發簪,在蕭燧眼皮底下晃了晃,笑道:“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發簪出現也是為了迷惑我,讓我發現了迷惑你的。”
不過,不論姜南風還是蕭燧都很清楚,這個可能性非常低——能夠想到在回程時候去樹林中埋伏蕭燧的人,必定對蕭燧喜歡打獵這件事情極為了解,那么對方與蕭燧的關系肯定不差。
如果只符合一個條件,可能是被人陷害,但要是能夠同時滿足許多條件,那么兇手只能是那個符合條件的人。
蕭燧閉上眼睛,手掌緊緊捏著粗瓷茶杯,手背青筋畢露。他的喉嚨上下滾動,一臉隱忍,看上去難過極了。
姜南風卻不當一回事的用熱水燙了杯子后,把水灑在地面上,故意問:“是五殿下和六殿下合作害你的?你的兄弟看來都很不喜歡你啊。”
蕭燧繃緊臉皮,咬著牙根,臉上怒容已然遮不住了。
姜南風心想:怎么,聽下去準備發脾氣嚇唬人了?
沒想到蕭燧卻客氣地對他詢問:“姜候猜得真準,我想知道姜候是怎么分析出來的。”
……不發怒丟丑么?真沒趣。
姜南風遺憾地搖搖頭,為蕭燧解惑。
他把手中發簪放到蕭燧鼻子底下:“聞。”
清淡木香鉆進蕭燧鼻腔,讓他精神一振。
“很香對吧?這是紫檀。”姜南風解開謎底,“經過前面數個朝代的開采,中原已經沒有紫檀木了。這種沒有金絲的紫檀木,如今只有永昌、河陽一帶有這種樹木生長。”
永昌郡一直在魏國手中,跟蕭燧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反而河陽郡算得上是夏王手中的勢力,那么范圍就被縮小到河陽郡了。
為夏王生育了排行第五、第六兩個孩子的側妃阮氏,正是占據了河陽郡的阮氏一族的嫡親女兒。
姜南風說完又在領頭人的托盤里挑出蒙面的黑色紗巾:“這是艮紗,產于嶺南一帶和朱崖洲,阮氏正好在朱崖洲上經營海運。”
不提其他的就是沒什么特別的,可面前兩樣特別的已經足夠佐證姜南風的判斷了。
蕭燧失神地說:“我不認識這些。”
姜南風理所當然地回答:“二殿下雖然在戰場上擁有赫赫威名和數不清的軍功,但真要論吃喝玩樂,怕是沒辦法和地位最低的世家子相比。金銀珠玉、樂器賭具、絲綢書畫,二殿下懂哪一樣?”
蕭燧:“……”
他一樣都不明白。
衣服舒適合身就好,銀錢足夠養軍隊便足夠,從小被劉沐芳如此教育的蕭燧突然發現自己好像一條生在富貴鄉的野狗。
“多謝姜候解惑,今晚嚇到姜候了,他們可能是認錯人了。”蕭燧只能略過姜南風的問題不回答,直接道謝。
姜南風再次否定蕭燧的說辭:“不,二殿下錯了,這次的刺殺是沖著我來的,對二殿下動手才是其次。”
蕭燧徹底聽不明白了。
他指著姜南風:“來殺你?殺你有什么用?”
姜南風看著蕭燧天真又自信的模樣,更想戳破他毫無緣由的自信了:“二殿下一定覺得你是嫡出,有戰功傍身,明年就該加冠,在皇子之間很有競爭力吧?錯啦,皇后的兒子才有競爭力。陛下和我母親都還年輕呢。如果她冊封為皇后,捧著金冊被從正門被抬進上陽宮,她和陛下剩下的兒子才是最名正言順的‘太子’。”
姜南風的視線緊緊鎖住蕭燧,見他像一朵花枯萎了似的,才滿意地彎起眉眼。
“只要我死在路上,二殿下這趟差事就算是毀了。”
姜南風微笑的視線中同時流露出同情和輕蔑:“陛下會怎么想呢?他會覺得二殿下因為母親沒有馬上被追封為后而心生怨恨,故意制造‘意外’報復。都不必五殿下、六殿下和他們的母妃在表現,陛下一定會徹底廢掉你。”
姜南風的笑聲在這一瞬間讓蕭燧覺得刺耳:“二殿下,恕我直言,刺殺我成功一本萬利,而刺殺你……得不償失。呵呵,你死不死,根本不重要。”
姜南風住口的時候,蕭燧面色蒼白如紙。
不會這么脆弱吧?
話雖如此,姜南風心里并不覺得蕭燧真的“無足輕重”,他飛快轉移話題:“二殿下,今晚未必太平,要不要重新安排?”
蕭燧果真是心無掛礙的人物,只要一說正事,心里有多少痛苦都在瞬間被拋之腦后。
他馬上回答:“我已經派人圍著驛站站崗,一樓和二樓通道也都安排人把守了,姜候只管放心休息。”
轉移話題成功,姜南風告辭,帶著見微和知著回去二樓套房補覺。
客廳里,姜南風剛剛離開,劉虎就用力拍著桌子怒道:“將軍,您待五殿下和六殿下不薄,他們想要軍功的時候,您親自帶著他們,手把手教導兵法,他們居然這樣對你!”
劉虎怒不可遏地提高了聲音:“他們為的不就是本應該屬于殿下的東宮太子之位嗎?只要將軍一聲令下,我馬上取了他們狗命,讓他們去地府找那把位置!”
“劉虎,住口!”蕭燧低吼。
劉虎當場住口,但他看著蕭燧的眼神充滿了不敢置信。
劉虎急著確認:“將軍,你是不想跟他們起正面沖突嗎?屬下也可以帶人扮成匪徒,半路把阮側妃他們幾個截住,誰都不會發現的。”
蕭燧:“我們遼東軍在戰場的規矩是什么?”
劉虎脫口而出:“把后背交給同袍。”
蕭燧明明已經氣得雙手發抖,但還是堅持:“我和老五、老六在戰場相互交托過后背,我們曾經把彼此的命交到對方手里,只要老五、老六沒親口告訴我是他們做的,我就不信。這事情沒有定論之前,不準再提。”
劉虎:“將軍,哪有什么交托?那是他們扒著你救他們的小命。姜候一個外人都看清楚的事情,你何必……”
蕭燧冷著臉說:“是啊,姜南風一個外人說的話你都相信,卻懷疑我的親弟弟。”
疏不間親,劉虎只能就此住口。
“到洛陽,我就知道真相了。”蕭燧從條凳中站起來,口中喃喃低語。
……但如果是真的呢?
他該如何面對自己血脈相連的弟弟們?
蕭燧猛地晃了晃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