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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賭狗的勝利

    第31章

    小書房門口靜悄悄的, 宮人深深低著頭,盡力縮小自身存在感。

    燕回瞪大眼睛望著夏王,震驚到忘記呼吸。

    只有夏王還沉浸在姜南風提出的要求里, 自顧自在盤算兒女婚事。

    “大王糊涂啊!姜候年輕,大王怎么陪他胡鬧。”燕回急得直拍大腿。

    燕回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實在想不明白, 姜南風也沒給燕王灌迷魂湯, 怎么他說什么,夏王就信什么!

    “……也是啊。”夏王干笑著回應。

    他拉著燕回走回小書房,揮手示意內侍們把特意擺出來的桌案都抬走。

    沒了桌子占地方, 小書房內頓時顯得更加寬敞了。

    “都坐近點。”夏王招呼。

    謀士們被內侍伺候著往前挪, 坐到坐到夏王面前。

    夏王好像陷入了什么沉思之中, 眼神沒有焦點,他突然問:“你們覺得蕭煜如何?”

    “大殿下性格溫柔平順, 不失君子之風。”王椎最先開口。

    陳策往王椎身上瞥了一眼, 想起他們倆住上的大宅,再看夏王面色沉郁, 扣緊雙手, 強笑著試探:“大王怎么突然問起我們對大殿下們評價了?”

    夏王仍舊陷在自己的沉思中,根本沒聽見陳策的試探,自顧自低語:“老大不但性子溫和, 相貌也遺傳了他母親, 眉眼陰柔。”

    “對了,他還跟他那個表弟不清不楚的……”

    夏王絮絮叨叨地念著,忽而又改了心思:“可老大有兒女, 姬妾眾多,他能愿意嗎?老三倒是還沒成婚, 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而且老三身量不高,站高個子身邊能有小鳥依人的味道吧。”

    夏王想到蕭焰的壞脾氣,再次搖頭:“不,老三剛把人得罪了,強往一塊湊是結仇不是結親。倒是老五和老六一對雙胞胎,少見,同時湊在身邊討好時候多稀罕吶,上了榻也……”

    王椎和陳策還沒明白夏王在說什么,燕回卻已經白了臉。

    他急著拽住夏王搖晃,終于打斷了夏王的思考:“大王不可!”

    “啊!”夏王猛地跟燕回對視,才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

    燕回滿臉焦急,當著陳策和王椎的面又不好細說,只能不尷不尬地勉強提醒:“大王的兒女都金貴,斷沒有以他們婚事悅人的道理。”

    夏王倒是不認為結親的事情有多丟人,實實在在給謀士們算賬:“結兒女親家,自古以來都是為了結盟,咱們關系好,我不也把女兒嫁到你們三個家里當兒媳婦去了。我現在這幾個兒子,眼看都沒大本事。若能用他們留住一個有大本領的姜南風,你們自己說,難道不劃算?”

    直到夏王主動揭破他的謀劃和目的,陳策才算放松了精神。

    他心里提醒自己,拿人手短,日后可不敢再接幾位殿下送來的好處了。

    陳策用手絹擦擦額角的細汗,趕忙和燕回一同勸阻夏王:“話雖如此,但大王您的臉面也很重要啊。送女兒尚且能說是結兩姓之好,但送一位殿下過去,天下讀書人必定嘲笑大王。”

    夏王一撇嘴,臉上是對兒子們的不喜:“他們還怕人嘲笑?他們要是真怕人嘲笑就不該做那些出格的事情。”

    燕回埋頭政務,沒注意夏王家事,聽了這話不禁懵了。

    他心里斷定夏王諸子這段日子肯定沒老實,但燕回自己是個本分人,私生活簡單,他實在猜不出夏王諸子玩的有多花。

    燕回只好含混道:“大王的女郎在我們三家過的都是舒坦的好日子,不怕大王笑話,小夫妻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夏王馬上反問:“難道玉鶴就能虧著我的兒子們?。”

    燕回苦口婆心地強調:“殿下們再不好,大王配上一套班底,給他們趕出洛陽就是了。等以后掌管王府,他們慢慢總會學明白好歹的;再怎么也不能把他們送出去學婢妾的做派吶。大王,臣不知道殿下們做什么惹您不快了,但您想想,你現在這么做,這皇位傳幾代之后,真遇上兄弟鬩墻的時候,難道要讓后人有樣學樣,把自己兄弟子侄都弄去勾欄瓦舍嗎?”

    外人還沒這么狠的,親爹倒是對兒子們下得去手。

    燕回忍不住齒冷,清醒地意識到夏王富有天下之后與過去不同了,再不是笑呵呵地跟他們說“做了兒女親家,不成功就得一起被砍頭”的和善人物了。

    越是身處高位者,越無法放棄千秋萬代的誘惑。

    “……傷后代,唉,罷了。”夏王總算在燕回地提醒中清醒過來。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擺手示意手下離開。

    燕回、陳策、王椎三人一齊起身告退。

    出門后,王椎立刻大步向外走,背影寫滿了焦急。

    燕回和陳策走在后頭,遠遠看著王椎的背影,燕回瞇起眼睛,“王椎打算去見哪位殿下,陳兄知道么?”

    陳策跟吞了黃連似的,從嘴里苦到心上。

    陳策慢吞吞地走在燕回身邊,壓低聲音把蕭煜給他們倆挑選大宅的事情照實說了。

    燕回責備:“陳兄糊涂,大王眼看著就要登基,大封群臣,你我常伴大王左右,是大王心腹,少了誰的官職和宅院也少不了你我的。何必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犯此大錯?”

    燕回回憶了剛剛在小書房里王椎和陳策兩個的言辭、神色,沉默片刻后,推著陳策往回走:“陳兄,聽我一句勸,你還是主動和大王說了吧。咱們又不是圣人,想讓家里人住好些,大王都能理解;瞞著大王斂財的不忠才是大錯。”

    陳策遲疑地在原地轉圈,過了一會,他一咬牙,朝小書房急趨。

    燕回站在原地等了一會,累了就朝西北面走去。

    他知道東南方的游廊連著貫通上陽宮的河流,視野開闊,坐在游廊里能夠看清楚往來扶桑殿的人。

    坐到游廊下,最適合等待陳策歸來。

    作為君王居所的扶桑殿在皇宮的中軸線上,后妃的宮殿本該安排在君王寢宮后方兩側,但前朝是倉皇南遷后而建的上陽宮。

    上陽宮的面積與正規宮殿相比多有不如,除了代表了皇后身份的鳳棲殿在扶桑殿的正東面,其嬪妃居住的宮殿全部在扶桑殿東北方向,也就是鳳棲殿后頭。

    燕回陪著夏王在上陽宮巡視過,他清楚皇宮的格局,知道女眷居所。因此,生性謹慎的燕回只要進入上陽宮,絕不往東方向走,生怕引出瓜田李下的誤會。

    可今天燕回好似栽在謹慎上了。

    游廊開闊的視野往上陽宮看,能看清往來官員,但換個角度,也可以看清楚春通湖周圍的全部動靜!

    懷思公主不是最煙霧機卑賤之人么?上陽宮西北角住的都是宮人,她往那跑做什么!

    還有姜南風,照理說,他和大王發生口角之后,應該已經順著扶桑殿的大路直接出宮了,怎么會反而繞到后面去了!

    燕回顧不得宮廷之類不得高聲呼和的規則,提著衣擺一面順著游廊往西北方向狂奔,一面提聲高呼:“不要動手,不要動手啊!”

    南風輕輕吹拂,燕回的喊聲被嗆回喉嚨,對岸幾乎沒人發現他的存在。

    春通河西北岸,楊柳依依,綠草如茵。

    姜南風笑容可掬的站在原地,任由眾人打量。

    懷思公主繞著他轉了一圈,嫌棄地撇撇嘴,雙手抱胸,繞著姜南風走了一圈,又哼了一聲。

    姜南風仍舊是原來那副模樣,既不開口,似乎也沒有逃走的打算。

    懷思公主繞著姜南風轉滿一圈,見對方還不開口,更惱火了。

    她仰頭怒視姜南風:“父王當面問你婚事,你不想娶我,拒絕就行了,為什么要用我的兄弟們羞辱我!”

    姜南風笑道:“殿下想錯了。我沒說過。”

    懷思公主氣得跺腳:“我聽到了,你親口問父王‘哪位公子’。姜南風,你別想騙我!”

    姜南風兩條眉毛微微向內聚攏,仿佛遇上了令他苦惱的事情。

    懷思公主頓時像是取得了勝利一樣,把頭昂得更高了:“怎么樣,被我說中,沒辦法反駁了吧?!”

    姜南風小幅度搖搖頭:“我喜歡男子天下皆知,大王要對我許婚,當然該用公子。殿下,我要說的是,你偷聽的地方是小書房,那里是大王與謀臣商議國政的地方。無旨怎么潛入此地?”

    “小書房又怎么了?這天底下沒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姜南風,你少拿父王扯虎皮做大旗,我才不信……”

    姜南風口氣淡漠地說:“殿下,你信與不信都不能去大小書房。如此重地,你潛入偷聽已是死罪,竟然還把消息張揚給手下隨扈,難道是將大王議政的秘密當成鄉野頑童之語了么?”

    說話的同時,姜南風視線從南掃過移動進回廊中的身影。

    “就憑這點小事,你還想威脅我?我就算打了你那張備受父王喜歡的臉,他也不會對大聲說一句話的!”懷思公主驕傲地昂起頭。

    姜南風看著她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眼底浮現出對愚人的憐憫。

    一個大膽的念頭出現在姜南風心中,他故意激怒懷思公主:“是么?我不信你敢對我動手。更不信你敢打破我的臉。”

    懷思公主張揚地訓斥:“我就讓你清楚,你是什么身份!”

    話聲落下的同時,“啪!”地一聲,懷思公主戴著戒指的手用力劃過姜南風的臉。

    那張完美無缺地臉如同被撕破的絕世畫卷,雪白的臉頰留下紅色的巴掌印和兩條血痕。

    鮮紅的血色在傷口暈開。

    “殿下!——姜候,你的臉,蒼天吶!你臉破了!”跑得幾乎斷氣的燕回終于趕到,卻在下一瞬,哀嚎出聲。

    他甚至顧不上對懷思公主行禮,急喘著走到姜南風面前,抬起手想要檢查傷口又不敢碰。

    姜南風輕輕地“嘶”了,抬手按住傷處,帶著點遲疑地問:“破了,嚴重么?”

    燕回跟著夏王去過前線,見的死人都有上千了。

    要讓他說這么淺淺兩道傷口“嚴重”燕回肯定說不出口,但在姜南風臉上的傷無疑是最讓燕回感到驚心動魄的,“不嚴重”這種話,他更沒法回答!

    “姜候,先找太醫處理傷口吧。千萬別留下疤痕。”燕回的心臟幾乎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急著把姜南風帶離此處。

    燕回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再讓姜南風和懷思公主相處下去要出更大的亂子了。

    姜南風倒是很配合,低聲答應:“好。”

    懷思公主卻趾高氣昂地讓隨扈們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姜南風,你說我不敢對你動手?現在別急著走啊。正好燕叔叔在這里,讓他當個見證——燕叔叔,我去小書房偷聽父王說話,我有罪嗎?”

    被燕回那一嗓子引來的夏王站在十幾步外,腳下的鞋子都跑丟了,厲聲訓斥:“你還有臉提你做過的丑事?”

    背對夏王卻面對懷思公主地姜南風向懷思公主露出一個笑臉。

    他賭贏了。

    看到燕回時,姜南風就知道,夏王一定會跟著出現。

    第32章 流言蜚語

    第32章

    父母訓斥兒女時候, 關系親近的長輩會怎么做?

    先拉住暴怒的父母,以免他們傷害孩子;再給孩子使眼色,讓孩子給父母服個軟。之后, 說客相互批評一通,再說說父母和孩子分別的好處,事情就算過去了。

    夏王訓斥懷思公主的話剛喊出來, 燕回就向夏王走去, 準備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可姜南風比他更快。

    姜南風放下按住傷口的手,轉身向夏王走了幾步,直接伸手按住夏王急趨的身體, “大王息怒, 只是一點小矛盾罷了。”

    姜南風抬起另一條手臂, 對懷思公主招手,息事寧人地說:“殿下給大王道個歉。大王海量, 定不與殿下計較潛入小書房偷聽國政的事情。”

    懷思公主一把打開姜南風的手掌:“用不著你在這里裝好人, 父王本來就不會同我計較。”

    “嘶。”姜南風又輕輕吸了一口氣,臉上痛楚的痕跡一閃而過。

    他放下手臂, 將手背到身后。

    夏王與姜南風面對面, 把他臉上疼痛神情變化看得清清楚楚,視線黏在姜南風左腮邊兩道流血的傷口上,只覺得心里怒火一層層翻涌而上。

    “你別替她找補, 手拿來我看看!”夏王抽空瞪了女兒一眼, 伸手去拉姜南風的手。

    姜南風又后退一步,擠出笑容:“大王,玉鶴無礙。”

    “什么有礙無礙的。”夏王邊說邊扯過姜南風的手, 看著手背上的一片紅,徹底□□臉, 他沉聲訓斥:“懷思,你母親就是這么教你的?你傷人了,給玉鶴道歉!”

    “他故意拿您壓我,我才不向他道歉!”懷思公主紅著眼眶,“我以前做什么您都不會怪我的!現在他在你身邊,他是周慧的兒子,他更像周慧,父王你就吼我了!父王你偏心!我和母親在你心里不如周慧就算了,難道還比不上周慧和其他男人生的孩子嗎?”

    懷思公主吼完,不顧場面地嚎啕大哭。

    燕回站在一邊,情不自禁以袖掩面,心道:完了。

    許多事情不在于說出口的內容對與錯,而是當戳破隱藏于冰面露出真實,事情就會變得無可挽回。

    蕭焰和蕭懷思的母親周淑佳是周慧的堂妹。

    說是“堂妹”,但親屬關系已經相隔五代以上,連住處都不在同一州內。

    但血緣實在太奇妙了。

    即便周淑佳和周慧的成長毫不相干,兩人的五官卻有五成相似。

    天下大亂時早已破落的周淑佳被父母帶著逃難進入夏王管理的城池,某些角度與周慧相似的模樣被夏王一眼相中,納入后宅。

    可相似的五官如果沒有都在正確的位置,并不能帶來同樣驚艷的容貌。

    周慧是艷冠群芳的天下第一美人,周淑佳卻只能勉強算一位清秀佳人。

    戰亂年代能夠庇護一方安定、對百姓和善的大王已經是萬中選一的英雄。作為英雄,夏王愛慕天下第一美人是美談,完全不必遮掩。

    夏王對周慧的愛慕天下皆知,周淑佳當然也很清楚自己得到夏王寵愛的根源。

    這些年來為了維持在后院的寵愛,周淑佳盡心扮演著夏王想象中“周慧”的模樣,一顰一笑盡心揣摩,還將這身本領傳給了一雙兒女,以保證他們在夏王眾多子女中的能夠獲取足夠的重視。

    周淑佳的做法這些年無疑是有效的,但當夏王來到洛陽卻從來無法敲開鳳棲宮大門之后,夏王過去對于“周慧”的全部幻想都碎裂成片,被真正的周慧重塑了。

    夏王終于清醒地認識到,周慧不會為了權位屈從于占有洛陽城的男人;那么如果當初流落于災民中的人是周慧,她也不會為了一口飽飯,委身于年齡足夠給自己做父親的男人做沒名沒份的妾室。

    假的真不了。

    幻想破滅的夏王自然而然對周淑佳失去了興趣。

    年老色衰恩愛馳。

    母親都已經在夏王面前失寵,周淑佳的兒女又能在夏王面前剩下多少臉面?

    當周慧的親兒子以無比出眾的相貌帶著過分優越的頭腦出現在夏王面前之后,夏王才會連姜南風那糟糕的名聲都顧不上,非要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把姜南風從“毫無關系的人”變成他的“半子”。

    懷思公主以為自己吵嚷出姜南風與夏王沒有血緣關系,會讓夏王站在自己這一邊;可現實卻等于她反復提醒夏王,他錯過了一個好女人,也失去了得到一個優秀后代的可能,這簡直是戳到了沒有優秀繼承人的夏王的肺管子!

    父子之間爭執是最不懂界限的,懷思公主不管不顧叫破夏王心思,夏王也忘了給彼此留下臉面,反唇相譏:“你們兄妹還想和玉鶴比?瞅瞅你們兄妹倆都做什么了?一個進了洛陽城就開始在各個高門亂竄,一個大肆收納美色入門。”

    夏王忽然口吐誅心之語:“如此看來,以其母而觀其子,我當初眼光太好了!”

    依附他人而生的弊端在這時候徹底顯現出來了。

    懷思公主被夏王罵得幾乎站不穩身體,卻只能跺跺腳,哭著喊上一句“我討厭死父王了!”哭著跑開。

    正主都離開了,隨扈們只能跟著離開。

    懷思公主新收的隨扈們低下頭,匆匆跟著轉頭,準備追著懷思公主一起離開。

    夏王抬手指向他們:“你們別走。你們都是哪家的?”

    腦子再不好的人也知道懷思公主和夏王剛發生爭執,夏王現在詢問他們的身份,不會是因為看中他們才學能力才搭話的。

    一群隨扈都低著頭,像害怕的鵪鶉似的擠在一起不敢吭聲,生怕成了出頭的椽子。

    夏王也沒指望他們回答,把在女兒身上憋出來的邪火噴在這群隨扈身上:“懷思尚未出宮建府嫁人,她現在住在后宮,你們一群大小伙子和她住在一塊不合適——人呢?來人,把人都送去凈身。”

    “唰”的一下,夏王面前站著的各色美男隨扈全都矮了半截,跪在地上求饒:“大王饒命啊。”

    “大王,我出身張家。”

    “我是水北王家的。”

    “我是西河崔家的。”

    剛剛還像鋸嘴葫蘆似的隨扈們一下子都急著表明身份了。

    夏王垂眸看著跪在地上這群人,眼神鄙薄。

    他心里清楚,能被送來給懷思公主做名為隨扈、實則男寵的這群,雖然出身高門,卻都是血緣疏遠的旁支或是空有一張好臉卻沒本事的庶出子弟,就算真把他們閹了,只要給各家些許賠禮就足夠了。

    夏王決定殺雞儆猴。

    宮中真正的禁衛趕來,看著夏王,等待他最后的決定。

    夏王依舊沉著臉:“沒聽見嗎?既然是自愿進宮的,那就都送去凈身。”

    “草民不是自愿的!”有自覺聰慧的隨扈當場改口。

    夏王瞇起眼睛:“不愿意凈身?那你進宮就是□□后宮了,殺了把頭送回家里,讓他們知道好歹。”

    “大王,大王饒命!”隨扈嚇得面無人色,跪在地上拼命磕頭想換回一線生機。

    姜南風這時才上前,他神色厭倦地將人一腳踢開,用血痕已經凝固的側臉對著夏王說:“大王馬上要辦登基大典了,見血不吉利,不如討個好彩頭,讓這些人家里把人贖出去,錢財就當是給大王修繕宮廷的賀禮。”

    他像是怕夏王不明白為什么要修繕宮廷,特意提醒:“上陽宮原本天子駕臨陪都時候暫住的,設施不足。大王常住上陽宮,遲早要擴建。這錢不能讓百姓出。”

    剛剛安定的朝廷是不能大量收取苛捐雜稅的,否則會失去民心。

    皇宮無論如何都要擴建,不能從百姓手里撈錢,就得對有錢的高門富戶下手。

    原本還要花費精力找借口讓他們出錢想,既然現在高門把機會送到夏王面前了,不用的才是傻子。

    姜南風的提議又一次消解了夏王的痛處。

    夏王依舊抹不開面子。

    姜南風看著他的臉色,對禁衛提醒:“御前失儀,杖十。”

    一群沒用的家伙,十廷杖下去,足夠要他們半條命了。

    禁衛看向夏王,夏王點頭。

    隨扈被禁衛們拖下去,噼里啪啦的打板子聲音之后,隨扈們被內侍拖死狗似的拽上車,帶著要錢的口諭離宮。

    夏王深深嘆口氣,招呼燕回和姜南風:“走吧,跟我一塊回去——去宣太醫過來,給姜候看臉。”

    一場意外,讓姜南風在同一天之內第二次坐回小書房的座椅之中。

    太醫匆匆趕來,為姜南風上藥再離去。

    徹底安靜下來之后,姜南風主動跪下認錯:“今日與殿下沖突是臣之錯,臣提及殿下過失是強詞奪理,臣不該沒得到大王準許就在上陽宮中肆意走動。”

    夏王好奇地打量著姜南風問:“西北角住的都是內侍和宮女,你去見的誰?”

    姜南風面露難色,沉默許久才輕聲回答:“臣去見的是前朝末帝生母,靈峰夫人。”

    “誰?!”夏王驚得從座位中站起。

    “靈峰夫人,臣說的正是她。”

    末帝出生頗具傳奇色彩,先帝后宮三千,偏偏不管多少后妃有孕,能活著生下來的都是女孩。最后,先帝找到國師一通卜筮,按照卦象當起登徒子,跑去蹲到上陽宮溫泉的泉眼旁邊等著宮女們洗澡時衣衫盡退,偷偷觀察誰有一對飽滿胸脯。

    當晚只有一個小宮女不是平胸,被大喜過望的先帝抓起來臨幸后才發現,她竟然患有癡傻之癥!

    先帝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能給他生下繼承人的是個傻子,丟開小宮女不管,沒想到十個月之后瓜熟蒂落,小宮女竟然真的一舉得男。

    從此末帝被抱給了正宮皇后撫養,而小宮女被先帝封了個充滿羞辱意味的靈峰夫人,在后宮自生自滅,連長大的末帝都以親娘為恥,不肯給她一個尊位和妥善的照料。

    事情太讓人吃驚了,夏王竟然不敢相信:“她怎么可能還在世?這么多人攻占洛陽,居然沒人逼她自盡?”

    姜南風搖搖頭:“她聽不懂逼迫的話,他們又嫌棄殺她丟人,后來就被挪到西北角與宮奴同住了。”

    夏王心里生出幾分疑惑:“這些年都是你照顧她的?”

    姜南風實話實說:“靈峰夫人雖癡傻卻總惦記著我,見我出現就乖乖吃喝,不吵不鬧。末帝既嫌棄生母的存在給他丟人,又嫌棄我活在世上讓他不快,就把我丟去靈峰夫人所住的宮殿了。”

    末帝想讓一老一小一塊死了,沒想到相互扶持,倒都好好活下來了。

    事情既然到這一步已經瞞不住了,姜南風索性大膽提要求:“夫人在我年幼時保我平安,我想為靈峰夫人養老送終。請大王恩準。”

    “不行,她不能出宮。”夏王斷然拒絕。

    他猛地看回姜南風臉上,慢慢瞇起眼睛尋找姜南風與末帝相似的痕跡。

    過去喧囂于塵上的流言再次浮現在夏王腦海中——“姜南風是前朝末帝的親兒子”。

    這會不會是真的?

    第33章 你別哭呀!

    第33章

    日頭走下天空, 給小書房蒙上溫情脈脈地橙色光芒。

    夏王從不是一位雄主,與官員交流的機會沒那么多,尚未學會把臉上的表情控制精準。

    他臉上神情的變幻順勢進入姜南風視線。

    姜南風表情沒有分毫變化, 好像只是對夏王隨口一問,繼續詢問:“大王若不肯將靈峰夫人托付給我,臣就只能請求大王善待夫人了。”

    姜南風淡笑著搖頭:“臣其實對此已經糾結許久了。這次去找靈峰夫人, 就是想問問她, 愿不愿意出席大王的登基大典。”

    如何繼承皇位最名正言順?

    前朝無道,請一個前朝身份高貴的人出面參加新朝皇帝的登基大典,以證明前朝貴胄都愿意歸順新帝, 就足夠應付場面。

    前朝出面的人身份越高、血緣與末帝越近, 就越能夠證明新君登基的合法性。

    靈峰夫人身為前朝末帝生母, 無論她是否癡傻,只憑這身份, 燕回都不敢想, 她出席登基大典的時候,夏王會被多少人熱烈贊頌天命所歸!

    燕回激動地插嘴:“大王, 答應姜候吧, 這對大王有大用處。”

    夏王不情不愿地強調:“可靈峰夫人癡癡傻傻的,她要是在登基大典上鬧騰起來怎么辦?”

    燕回拉著姜南風說:“大王,姜候剛說過, 有他陪伴左右, 靈峰夫人能安靜的。姜候有爵位,正合適一塊出席。”

    姜南風也笑著補充:“靈峰夫人其實平時也不過是喜歡些零食甜甜嘴罷了,并非外界傳言中打人毀物的瘋子。”

    真要是做不了工, 患病之后,靈峰夫人早就被送出皇宮了, 根本等不到前朝先帝在宮里找女人時候發現她。

    夏王猶豫再三,到底被“名正言順”這個巨大的誘惑控制。

    上陽宮已經是夏王這輩子都不敢想象的寬大宮殿,比起擴建宮廷,夏王更清楚自己屁股底下的龍椅是靠著蕭燧南征北戰而得來的,現在他把蕭燧趕走了,就需要更大的名望。

    夏王一咬牙,展臂指向西北角對姜南風承諾:“好,玉鶴你幫我看好靈峰夫人。回收的罰金,我都用來在上陽宮西北為靈峰夫人起一座宮殿。”

    “大王寬厚。”姜南風以從未有過的鄭重態度向夏王叩首致謝。

    談過此事,他再把懷思公主婚事擺在明面上,敞開和夏王討論:“大王,懷思殿下是您的親生女兒,不止殿下一個,所有的公主婚后都要過的好,皇家才有威嚴在。臣永遠做不到這一點。”

    夏王當然知道不合適,所以他甚至都把腦筋動到親生兒子頭上了。

    被姜南風主動提及此事,夏王苦著臉答應:“知道了,你走的時候我就沒再說,我已經死心了,誰想到她能跟你碰……不對啊,懷思去那兒做什么?”

    夏王總算反應過來,懷思公主出現在上陽宮西北方有多不正常。

    他趕忙催促姜南風:“宮里沒事了,我派人送你回去歇著。這幾天你不用進宮了,好好在家里修養。登基大典前一日,我再派人接你進宮演練。”

    “多謝大王體恤。”姜南風起身告辭,臨行前提醒夏王記得給靈峰夫人準備出席登基大典穿著的禮服。

    姜南風離開,事情卻沒結束,夏王提聲對小書房側殿喊:“老陳,出來吧。”

    神情尷尬地陳策回到小書房里,跟燕回坐到一塊。

    夏王沉下臉,不再偽裝出淡定的模樣了。

    他用力在桌面上把手掌都拍紅了,然后頭疼地捏住鼻梁,完全無法理解:“懷思的三個姐姐都溫婉柔和,怎么懷思的性子就這么奇怪?你們發現沒有?玉鶴是臨時起意去探望靈峰夫人的,那他怎么會跟懷思碰到一起的?懷思跑那里去到底要做什么啊?她難道就不能有一天讓我省點心。”

    只要不跟姜南風結親,懷思公主有再多事情都是夏王的家事。

    燕回和陳策作為夏王的姻親理所當然回答:“大王把殿下叫過來直接問問就是了。”

    夏王難得硬氣,挺著胸膛搖頭:“不,她今天鬧出這么大動靜,我還沒處罰她呢。就當讓她在周氏殿里禁足吧。她還說不想見我,我才不想見她呢,真是想起來就氣得我心口疼。”

    “燕回,也別等以后了,玉鶴提過那個由內侍和宮女接管宮務的法子,你查到就用起來吧。”夏王顯然已經下定決心,不給后妃們掌管宮務的權利了。

    體現臣子作用的時候就是滿足君主要求的時候。

    聽了夏王的命令,燕回和陳策拱手應諾:“是。”

    姜南風只被寶石戒指刮破了臉上一層油皮,但再輕的傷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復原狀的。

    姜南風能借口無品階官職躲過了上陽宮的中秋晚宴,卻要在五日后的登基大典按時出席。

    提前一天進宮跟著彩排確定流程時,臉上的血痂已經剝落,嫩粉色的新肉盤踞在腮邊,像是刻意在他臉上雕琢出一支紅梅。把本就出色的相貌又裝點出幾分不該有的艷色。

    姜南風對著鏡子沉默一瞬,然后朝見微伸手:“把母親剩下的脂粉拿來,給我涂上,遮住傷痕。”

    見微按照吩咐取來妝粉為他涂抹。

    可傷處敷粉之后看著居然比姜南風原本的皮膚色澤暗淡。

    “嘶,奇怪,不是最上等的妝粉么?”見微看了看掌心的妝粉,再次抓起粉撲,小心翼翼地向姜南風致歉,“公子,我沒做過這個,鋪的不均勻,我再撲一撲,保證讓人看不出來擦過粉和沒上妝的皮膚有區別。”

    “沒事,慢慢弄吧。”姜南風坐在凳子上,閉上眼睛任由見微擺弄自己的臉。

    見微一會用粉撲一會用筆刷,把粉涂上去又掃掉,折騰得自己渾身大汗也沒見到成效,反而讓敷粉的面積越來越大,幾乎占據了整個左側臉頰。

    知著敲門進來通傳:“公子,二殿下求見。”

    “弄完了?”姜南風睜開眼睛,嘴唇幾乎不動地詢問見微。

    見微羞愧地搖搖頭:“公子,奴婢上妝的手藝實在不好。要不然,奴婢去請萬媽媽過來?夫人憐惜萬媽媽年歲大了,留她在洛陽養老,以前都是萬媽媽幫著夫人上妝的。”

    萬媽媽是周慧的乳母,如今住在姜宅也是榮養,早已不做活了。

    “那就勞動萬媽媽過來一趟。”姜南風吩咐完,才回答一直等著的知著,“我現在不好見人,反正蕭燧連我浴房都闖過了,讓他直接過來吧。”

    見微和知著各有指令,一起出門去做屬于自己的命令。

    萬媽媽雖然年紀大了,但她過來到底比蕭燧要少走許多路,是萬媽媽先到了。

    她一看到姜南風被擦成花貓的臉就樂不可支:“哎呦我的公子誰給你上的粉,奴婢趕緊給你卸了,讓人看到您這樣出門,姜宅上下都要沒臉了。”

    萬媽媽說干就干,催著見微打來熱水先擦掉妝粉,旋開特意帶來的小瓷瓶,從中倒出潤膚脂膏細致又輕柔地擦在姜南風全臉,再用毛刷取粉特意順著愈合的傷痕刷,最后用大粉撲取粉,細細揉開,再從鼻梁到額頭,最后擦過臉頰的順序將粉一點點拍開。

    如此一來,之前還整塊黏在姜南風臉上,色彩斑駁的妝粉就被馴服了。

    萬媽媽托著姜南風的下巴在光下旋轉,自言自語:“擦過粉,嘴唇都發白了,氣色不好,我帶來的口脂呢,稍微擦一點,提氣色。”

    她邊說邊轉身去翻找口脂,姜南風想說不用再擦其他了,一轉身看到了蕭燧站在自己身后沒見過世面的呆愣模樣。

    “萬媽媽,其他的不用了。”姜南風揮退下人,笑著問,“二殿下應該在忙著整軍,準備離開洛陽,怎么有空過來?”

    蕭燧已經吃過嘴上得罪姜南風之后被整治的苦頭,他直接略過姜南風上妝的事情,指著外頭說:“我欠姜候的長袍錢,我給姜候送來了。姜候找人查一查數額,之后跟我簽個單子,咱倆把賬清了。然后我就該走了。”

    姜南風知道自己吃穿住用的消耗有多奢侈,回洛陽后故意沒提被刺殺時候撕破的衣裳,蕭燧居然主動帶著財物送上門了?

    蕭燧要養遼東軍,他哪來這么多錢?

    姜南風帶著好奇起身,“走吧,帶我看看。”

    心里提醒自己一遍了“不要提姜南風私事”的蕭燧還是沒能管住嘴,脫口而出:“你戴妝出門不怕被人看見么?”

    說完話,蕭燧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看著蕭燧懊惱地神情,姜南風捉弄人的心思大起,故意說假話哄蕭燧:“二殿下與我同行數月,竟然才發現我平日是帶妝出門的?”

    蕭燧指著雙眸,篤定反駁:“我看見了,不可能,你以前絕沒擦過粉。”

    “……這樣啊,二殿下看來十分關注玉鶴了,竟然連和我擦沒擦粉都記得這么清楚。”姜南風把意有所指的視線停在姜南風臉上。

    危險地信號又一次出現在蕭燧腦中。

    他迅速結束談話,一把抓住姜南風,大步朝外走:“姜候,走,去看賠償!”

    蕭燧走得太急,用的力氣也太大,姜南風毫無防備被他扯了個趔趄,胸膛猛然貼上蕭燧后背。

    “唔。”姜南風捂住被撞疼的鼻子。

    酸痛直沖雙眸,眼眶里不受控制地聚集了一汪淚水,搖搖欲墜。

    “喂,我不是故意撞你的,你別哭啊!”蕭燧站在江南風面前,慌得手腳都不知道擺在哪里合適的。

    蕭燧心臟高懸,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問:“你小心點,別把鼻血滴在衣服上,我家底都掏空了,真賠不起第二件了!”

    第34章 要命的禮物

    第34章

    傷到姜南風等于破財的公式深深鐫刻在蕭燧心中。

    蕭燧見姜南風那副處理傷口生澀的模樣, 著急上前,不管不顧地用力壓住姜南風肩膀迫使他彎下腰:“低頭,把手放下, 別捂著。”

    沒有了手掌地遮掩,兩三滴鮮血落在石板地面上。

    “別碰你的鼻子,把右手舉高。”話雖如此, 看到姜南風兩管鼻腔都流著血, 蕭燧拉著姜南風舉起雙手的時候,還是心虛地不敢與姜南風對視。

    臉上的脂粉和血黏在一塊,帶著腥氣盤桓在唇邊, 姜南風厭惡地動了動眉頭。

    蕭燧趕緊提醒:“先別擦, 等干了再擦, 沒多一會就能好。”

    彎腰弓背舉起雙手的姿勢實在滑稽,姜南風索性回房坐下, 對蕭燧打趣:“怎么樣, 我衣裳臟了嗎?”

    蕭燧一臉的劫后余生,一瞬都不停頓地擺手回答:“沒有, 干凈得很, 以后還能穿。”

    萬媽媽一輩子見過的“大人物”太多了,蕭燧在她面前還排不上號。確定姜南風鼻血真停了,萬媽媽迅速用溫水擰了手帕, 上前擠開蕭燧, 心疼地一點點把姜南風臉上的脂粉和血痕擦掉,嘴里念叨著:“公子最近怎么總被沖撞,都才回來幾天, 連著受傷。”

    她回頭瞪了蕭燧一眼,雖然沒明說, 但渾濁地眼睛里寫滿了對蕭家兒女的看不上。

    真不知道夏王怎么教育孩子的,一個個都毛手毛腳,盡把牛力氣往她家公子身上使。

    洗盡鉛華,姜南風感覺被悶住的臉皮總算能自由呼吸了。

    姜南風吐出一口氣,摸著尤帶水汽的臉,笑道:“今天是意外。辛苦萬媽媽了,萬媽媽回去歇著吧。”

    “唉,好,老婆子去廚下讓人給公子燉一碗滋補的湯。”萬媽媽絮叨著離開。

    等她走了,姜南風重新把視線放回依舊一臉緊張的蕭燧身上。

    視線慢慢向上走,停在蕭燧頭頂的發冠上,定睛看了一會,忽然露出玩味的眼神:“二殿下懂金器造假?”

    蕭燧視線不自在地往邊上溜。

    蕭燧解開發髻,把“金冠”推到蕭燧面前,干笑幾聲試圖說謊話遮掩:“怎么可能是假的,我才不用帶銅和鋅一起燒制的假金。”

    他心虛地強調:“我再怎么樣也不至于把金冠都賣了籌措賠款!”

    哦~所以,蕭燧真把金冠賣了。

    若蕭燧不主動說起,姜南風還真想不到蕭燧為了籌錢,能下這么大的決心。

    不過既然不是銅鋅合金,那么就只能是另一種了。

    遼東鐵騎出名,是因為裝備好,兵械多用精鐵。

    所以……

    姜南風緊盯著蕭燧的臉,笑著試探:“遼東產的黃鐵很不錯。”

    “什么黃鐵?沒有黃鐵!”蕭燧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迅速回答。

    那就是真的用了。

    姜南風從蕭燧手里搶過“金冠”仔細觀察,發冠沉甸甸的,工藝精巧。

    這樣看著簇新的“金冠”戴在名滿天下的蕭燧頭上,肯定不會有人懷疑是真還是假。

    蕭燧對他人信守承諾,對自己倒是能省則省。

    真不像出身富貴鄉的孩子。

    “二殿下用的‘愚人金’。以后別用這種東西了,淋雨受潮之后會掉頭發和頭疼的。”姜南風說完就把手里的“金冠”隨手丟在地上,對見微吩咐,“見微,把我不喜歡的那些金冠和金絲發網都拿來。”

    見微手腳麻利,很快從后屋把姜南風點名的發飾都取來,黃金擠滿直徑一尺多長的大盒子,其中不乏看上去精工細作的珍品,但因為用料太過,反而閃爍出富貴到俗氣的光。

    姜南風隨口說:“二殿下,拿著吧,我用不上這些。你要是也用不著,就把寶石扣下來,金子融了另外打新首飾。”

    蕭燧漲紅了臉,尷尬不已:“姜候,我不是來找你打秋風的。軍中糧草兵械我都有辦法籌措,實在不必你找借口補貼我。”

    自尊心還挺強。

    姜南風聽得笑了。

    他不在意道:“不是要為張先生打新羅么?我也很仰慕張先生,就當是我給他報仇出的份子錢了。”

    蕭燧撇嘴,一臉不認同姜南風話的模樣。

    姜南風笑問:“二殿下似乎對我說辭不滿意。”

    蕭燧居然點頭應了:“你去軍營一眼都沒看張先生,你怎么可能仰慕他。”

    姜南風被揭穿謊言,面不改色道:“其實是我深恨新羅人不講信義,明明對本朝稱臣卻屢次扮成海賊進犯。想借二殿下之手給他們教訓。這樣二殿下就愿意收下這些小玩意了吧?”

    蕭燧張嘴,想說他還是在騙人,但低頭看到懷里一盒子金飾,想到對姜南風來說確實不值什么。

    于是,蕭燧拱手致謝:“等我贏了,給姜候送新羅的土特產。”

    盒蓋一扣,蕭燧爽快辭別。

    等人走了,姜南風才好奇地問:“知著,二殿下送什么過來的?送來我看看。”

    知著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才為難道:“公子,奴婢正要和你說如何處理那些東西呢。”

    姜南風臉上好奇之色越發濃厚了。

    他顧不上未遮掩住的傷痕,情不自禁起身向外走,邊走邊張望:“蕭燧到底送的什么東西,你居然都用上‘處理’了。難不成都是便宜貨?”

    “倒也價值連城,就是……”知著似乎找不到形容詞,憋了好半天,還是只能低下頭把姜南風帶去卸貨的側門邊上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

    姜府面積太大,姜南風走了好一會才到側門。

    看到立在側門的金燦燦的各種銅器,姜南風笑不出來了。

    這到底是誰家宗廟里搶來的禮器?

    銅器造型古樸,線條優美大氣,一看就知道絕非凡品,仔細觀察上面的花紋和文字,姜南風辨認出這竟然是古燕國祭祀神明時候使用的禮器。

    看著銅器表面被油脂擦得閃閃發亮,沒有留下一絲綠胎。

    如果趁著夏王登基大典,把這些禮器作為禮物送上去,想必能讓龍心大悅,可它們現在被蕭燧送來了姜南風家里。

    是的,它們。

    姜南風苦笑著問:“一共多少件?”

    “七十六件。”知著回話的聲音都比平時更輕了。

    確實是一份厚禮。

    但除了送給國君,誰收這份禮物都不合適。

    知著問:“公子,這些咱們今晚進宮的時候帶給大王做禮物么?”

    送給夏王?

    他姜南風從小沒離開過洛陽城,所有所得除了姜家先人積攢的,全是幾位繼父賞賜,他家里有什么恐怕清點過宮廷記錄的夏王比姜南風自己還清楚。

    姜南風要是把這些古禮器進獻上去,豈不是等于對夏王說,姜家先祖曾有不臣之心?

    姜南風直接否定:“挑六件最小的收進庫房,其他七十件……”

    他湊近知著耳畔低語:“在家里融了,鑄成銅塊,入夜之前給蕭燧送回去。”

    知著不明白了:“為什么還送回去啊?”

    姜南風:“只有他拿著才合適。”

    銅、鐵、鹽、糧、酒,能同時擁有這五種東西的,不是領兵在外的戰將,就是圖謀江山的逆臣。

    所以,除了蕭燧,誰還配得上?

    反正他姜南風不敢在家里存那么多銅。

    “盡快啊。”姜南風不放心地叮囑。

    入夜前,上妝遮住臉上痕跡的姜南風車里帶上萬媽媽一起進了上陽宮,陪同靈峰夫人參加夏王的登基彩排。

    車駕直奔上陽宮西北角,一圈宮墻單獨圍出個院子,新粉刷的朱紅色宮墻比別處色澤更耀眼。

    下車時,一個頭發花白,眼神卻和小女孩沒區別的老人撲到姜南風面前。

    “夫人,您慢點跑!”宮女追著靈峰夫人趕來。

    姜南風趕緊接住靈峰夫人,認真打量起對方。

    靈峰夫人頭發被整齊地梳理在腦后盤成一個高而圓的發髻,身上也從與宮女沒有區別的粗陋衣裳換上了顏色沉郁、料子卻上乘的華麗宮裝。

    如今的打扮才終于配得上靈峰夫人的身份。

    靈峰夫人笑得歡快,癡儍之癥讓她記不住陰霾過往。她掰著手指認真計算:“你這一回來的比答應我的時間早。”

    姜南風:“嗯,因為有事要勞動夫人。”

    靈峰夫人一臉熱忱:“有我能幫忙的?”

    姜南風笑著點頭:“是啊,需要夫人明天出席一個活動,在前排坐一坐。”他柔聲補充:“我全程陪著夫人。”

    靈峰夫人問都不問就點頭:“好!”

    姜南風扶著她,繼續說:“今晚需要彩排一場,夫人也要跟著坐一會,要是累了,就在座位里瞇一覺,不用擔心流程,我都記著,明天我會提醒夫人的。”

    “我不困。”靈峰夫人回答的飛快,走在姜南風身邊腳步輕盈。

    她忽然動了動鼻子:“南風擦脂粉了,好香?”

    不等姜南風回答,靈峰夫人忽然眼眶一紅,拉著姜南風地一宿就哭了:“我聽說你挨打是為了給我換好院子、好衣裳,我不住了,南風你別受委屈。”

    “沒有的事,夫人別聽他們胡說。”姜南風給靈峰夫人擦掉眼淚,冷著視線在伺候她的宮女間轉了一圈,嚇得宮女們紛紛低下頭,“宮人喜歡嚼舌根了,夫人最清楚了,別信。”

    靈峰夫人依舊癟著嘴,小聲問:“真不是為了我挨公主打?”

    姜南風:“……她動手了,但不是因為夫人。唔,是因為我不想和她玩。”

    “打人的都是壞孩子,我們南風不和壞孩子玩。”靈峰夫人激烈表態。

    姜南風:“嗯,我不和她玩。”

    姜南風攙扶著靈峰夫人準備上車,有宮人提燈前來,姜南風抬眼,看到夏王帶著懷思公主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站在院門外。

    夏王神色尷尬,懷思公主神情卻更加古怪。

    發現姜南風看過來,她飛快轉過臉,卻在姜南風移開視線之后,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姜南風身上。

    最后,還是夏王主動開□□躍氣氛:“我本來想著親自接靈峰夫人,沒想到玉鶴搶先一步,咱們一塊走吧。”

    于是,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姜南風帶上靈峰夫人繼續向外走,上了夏王的御駕。

    一晚上的彩排確實像姜南風所言,靈峰夫人只要坐在安排給她的位置里頭好吃好喝,不要移動便成了。

    姜南風從頭到尾盡量縮減自己的存在感,只陪伴著靈峰夫人,盡量說些日常閑事陪她打發時間。

    他低眉斂目、柔聲細語的神情被對面蕭家兒女們看得清清楚楚。

    蕭焰忍不住小聲訓斥妹妹:“你自己看,這滿朝上下,還有誰比姜南風品貌更佳?聽到閑話就又去找人家師兄不痛快,又對姜南風動手。現在父王要把你嫁去前朝勛貴家里,保證你的臭脾氣別受委屈,以后有你后悔的!”

    過去肯定要和蕭焰大吵三百回合地懷思公主居然沒反駁兄長的訓斥。

    蕭焰大驚:“等等,懷思,你怎么不反駁我?”

    懷思公主紅著臉反問:“父王心里有別人,母親心里難受這么些年,我不想要心里有其他人的夫婿有什么不對?”

    “那你現在還……?”

    懷思公主:“我改主意了,他對個傻子都不離不棄的,我要是能嫁過去,就算心里不止我一個,也不會慢待我。”

    喜歡男人就更不用擔心會有其他人的子女來爭奪自己兒女的權勢地位,也不用像她母親一樣,時時刻刻擔心不像誰而被厭棄了。

    父王那么重視姜南風,如果姜南風能夠成為他的妹婿,對他更進一步只有好處!

    剛剛還在勸說懷思公主別生旁心思的蕭焰立即改口:“那你就好好收一收自己的壞脾氣,過幾日休沐,我出面請姜候赴宴,你,咳,好好打扮一下,給他道個歉。”

    到時候在酒里摻上藥,把人迷倒了跟懷思塞一張床上,姜南風同不同意也得認了。

    蕭焰暢想著美好的未來,嘴角高高翹起。

    這辦法老套粗俗不打緊,有用、好用就行!

    第35章 那就別怪我動手了

    第35章

    夏王登基彩排對姜南風來說只有靈峰夫人一個需要關注的人, 即便看到蕭家兒女們各異的目光,姜南風也沒有給予他們任何回應。

    登基大典上,夏王向眾人介紹了靈峰夫人的真實身份, 為靈峰夫人加封品階,定下贍養標準,再給她現居的庭院賜下名字——寧谷院。

    有了“前朝末帝生母”的身份加持, 原本一場平平無奇的登基大典突然就變得鄭重起來。

    許多人不是沒聽過靈峰夫人身有惡疾的傳聞, 可她尚在人間這件事情本身已經足夠令朝野震動了。

    靈峰夫人抓著姜南風地手,好奇地視線掃過一張張被官帽壓住的臉,小聲詢問:“南風, 他們怎么都看我們呀?”

    姜南風平靜回答:“夫人今天的衣裳好看。”

    靈峰夫人立刻笑了, 開心地對許多人點頭, 同時小聲和姜南風說:“嗯,我也覺得這身特別好看。”

    靈峰夫人眼神清亮, 笑容明媚, 一看就知道受到了妥善的照顧。

    有心機的臣子已經發現姜南風陪伴在靈峰夫人身旁,心里掂量著到底是姜南風將靈峰夫人引薦給夏王, 還是夏王派姜南風跟在靈峰夫人隨行了。

    ——兩種可能性看起來相似, 實則代表的意義千差萬別。

    前者意味著姜南風手中還有無數底牌支撐他在新朝慢慢站穩腳跟;而后者意味著夏王對姜南風的倚重,姜南風今后依舊會是新朝年輕一代臣子的領頭羊。

    彩排結束,姜南風故意把靈峰夫人帶到夏王面前, 向夏王致謝。

    已經從“夏王”變成“夏皇”的蕭淵滿面笑容, 完全體會到了萬人臣服的快樂。

    夏皇分外寬容地吩咐左右禁衛:“典禮結束之后忙亂,你們帶朕的口諭,陪姜候一同護送靈峰夫人回宮。別讓人沖撞了夫人。”

    姜南風看了靈峰夫人一眼, 對她示意道:“多謝陛下。”

    這是姜南風小時候就帶著靈峰夫人對其他君主玩過的游戲,靈峰夫人馬上熟練地模仿起姜南風的動作, 似模似樣地對夏皇行禮:“多謝陛下!”

    “夫人客氣了。”夏皇擔心一整天了,就怕靈峰夫人在登基大典上掉鏈子,現在她好好陪著把這場戲唱完,夏皇也給足靈峰夫人體面。

    夏王故意在群臣之前提聲宣布:“夫人喜好清凈,朕特意讓御膳房為夫人單開一桌送進寧谷院。”

    “夫人快謝謝大王體恤。”姜南風提醒。

    靈峰夫人又歡歡喜喜地學著他對夏皇致謝。

    之后,一老一小被禁衛客氣恭敬的護送著率先離開,回到上陽宮寧谷院享受了一頓美食,姜南風也成功躲過了所有朝臣都出席的晚宴。

    一直到第二天登基大典結束,都沒人騷擾姜南風。

    飯后,姜南風陪著靈峰夫人游湖散步,玩了一會秋千,約定下次見面的時候再給靈峰夫人帶好吃好玩的。

    他一直拖到宴會散場,朝臣一一離開宮殿,才踩著最后的時間離開上陽宮。

    上陽宮的宮門外,一輛雙馬拉的車在外頭三丈的路邊。

    發現姜南風的馬車離宮,雙馬車立刻湊過來堵住了姜南風出門的路。

    “姜候留步!”三皇子蕭焰熱情地從馬車上跳下來,上前攀著姜南風車窗搭話,“我等姜候許久了,今日真是多虧了姜候,否則父皇的登基大典不會如此順利。冤家宜解不宜結,懷思已經知道錯了,我明晚酉正在嘉興苑設宴,請姜候賞臉。”

    姜南風坐在車廂里,垂眸看著站在車外仰視自己的蕭焰。

    蕭焰馬上補充:“姜候知道我母親在后宮的日子……她膽子小,生怕懷思觸怒父皇,影響婚嫁,這些日子一直不能安枕,還請姜候看在我母親一片慈母心的份上出席。”

    只有膽大并且善于為自己謀劃的女人才會假扮另一個人許多年,而且她會將自己的生存手段,言傳身教給自己的兒女,防止兒女吃虧。

    姜南風絕不相信周淑佳會因為懷思公主把他刮破點皮就嚇得數日無法入睡,更不認為蕭焰的邀請帶有任何善意。

    以前的姜南風絕不會搭理這種明擺著的鴻門宴,不過,最近的日子實在太無聊了,朝堂一潭死水,姜南風正愁沒事打發時間。

    沒魚蝦也好,他確實有點好奇蕭焰能玩出什么花樣。

    姜南風彎下腰,盡力將視線和蕭焰放到同一個高度,配上謙和的笑容:“那明晚就讓三殿下破費了。”

    達成目的,蕭焰也不堵著路了,和姜南風道別后,他迅速登車離開。

    蕭焰亢奮的神情實在太顯眼了,姜南風甚至沒辦法說服自己假裝沒看到。

    他搖搖頭,心里評價了句“蠢貨”。

    馬車重新啟動,走到下一條街又被攔住了。

    這次出現的是蕭煜。

    蕭煜和蕭焰同樣熱情地跳下車,扒住姜南風的車窗:“姜候今天真是大出風頭。”

    姜南風八風不動:“為陛下分憂是臣子的榮幸。”

    蕭煜頓時笑了:“姜候回答的不老實,你要是真一心為父皇打算,他就不會最近才知道靈峰夫人的存在了。”

    蕭煜邊說邊深吸一口氣,感慨道:“父皇對姜候真好,你在寧谷院陪著靈峰夫人不用一口接一口灌酒。”他說完故意仰起頭,往姜南風臉上吐了一口氣。

    濃厚的酒氣混著刻意咀嚼過的香料味道沖進姜南風鼻腔,散發出誘惑的味道。

    姜南風對蕭煜挑起眉毛:“大殿下醉了。”

    蕭煜瞇起眼睛,突然就笑了:“姜南風,我二弟今天被封了個燕王就奉旨出京了。他明日啟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給他送別?二弟這個人最重情誼了,你只要對他好過一次,不管他有什么規矩,真到你有難的時候,他肯定會出手幫你解決的。”

    姜南風:“大殿下想要在何處設宴了?”

    “當然去最好的,去嘉興苑!”蕭煜意有所指,“都說嘉興苑不但歌舞出色,也會伺候人。怎么樣,定在嘉興苑,姜候可滿意?”

    又是嘉興苑?

    如果他沒記錯,蕭燧說他會在登基大典之后就會離開,也就是說今晚蕭燧已經走了。蕭煜得到的回答根本就是蕭燧的托詞。

    確實,蕭燧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又怎么會去嘉興苑這種地方尋歡作樂。

    姜南風迅速想通關節,眼睛一轉,計上心來,故意說:“那就定在明晚酉正吧,大殿下到了只管報我的名字,讓嘉興苑的奴婢帶你來找我就是。”

    “就這么說定了。”蕭煜臉上笑容綻開,突然伸手拉住姜南風的衣領,墊腳湊到姜南風耳畔,曖昧地貼著姜南風的臉蹭了蹭,低語,“明日我讓姜候見識點不一樣的玩法。”

    “哦,‘不一樣的玩法’啊,我明天也會讓大殿下見識點不一樣的,看看誰的玩法更讓對方驚喜吧。”姜南風眸底閃著陰沉的光,嘴角卻翹起溫柔的弧度。

    他抬起手指,順著蕭煜眉眼勾勒輕聲說:“夜深人靜,大殿下該回去了,等你出宮開府之后,晚上才是最好玩的。”

    過于耀眼的美貌在很多時候同樣擁有難以衡量的壓迫感,蕭煜完全沉迷于姜南風與他面對面微笑一瞬間的好顏色,直到被姜南風推開也沒能從美色中清醒。

    “走了。”姜南風已經收回笑容,拉動車廂內的絲線,示意車夫重新啟程。

    蕭煜迷迷糊糊地看著姜南風的馬車離開,癡癡在原地站了許久。

    蕭煜醒過神的時候,月亮已經升上高空。

    不眠之夜。

    夏皇醉醺醺地躺在龍床上,滿耳朵都是臣子高呼“陛下”的聲音;周淑佳和三皇子蕭焰一遍遍教導懷思公主如何做嬌俏女兒姿態討男人歡心;皇長子蕭煜則胡亂拉了個姬妾上塌,滿腦子都是姜南風輕笑的神情。

    只有姜南風如常洗漱、入睡。

    登基大典后的第二天不是大朝會的日子,姜南風不必出席。

    經過昨晚一場狂歡,夏皇和所有朝臣都宿醉未醒,自然也不會傳召姜南風入宮議政。

    姜南風索性帶著見微、知著一起,把給姜家管理田產、鋪面的主事一起召集到客廳里盤賬。

    這些人或者是從姜南風父親時留下照顧幼主的忠仆,要么是姜南風親自提拔的、有經商頭腦的人才,姜南風對他們都信得過。

    算完賬目,見微和知著同時從算盤上收手:“公子,賬目大面對得上。”

    “賬本收起來,回去慢慢核算。”姜南風點頭,盤賬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他隨后吩咐:“今年把江淮地區收上來的米糧往遼東低價賣一批。再看好秦州的糧道,凡是往秦州賣的糧食,不用阻攔,但是價格抬三倍。”

    姜南風補充:“對了,東冠郡、吳郡幾處海運商隊收斂些,若是有誰張揚收益,就處理了。”

    管事們齊聲應答:“是。”

    姜南風擺擺手,示意他們下去休息,然后看著天色回去換了個身荷花色的長衫坐車前往嘉興苑。

    三皇子蕭焰請客,早早到來,一見姜南風就親自把他迎進門。

    席間,懷思公主雙頰羞紅地陪坐在蕭焰身側,蕭焰說完一通場面話之后,就親自執壺走到姜南風面前斟酒:“喝下這一杯,往日不快就一筆勾銷了。”

    “本就是小事,是三殿下和懷思殿下太客氣了。”姜南風順勢舉起酒杯。

    長袖遮蔽下,酒水全灑在姜南風藏在交領中的手絹里。

    放下手臂,姜南風故意“啊”地長嘆一聲,然后主動起身走上前,搶過三皇子蕭焰拿過的酒壺晃了晃。

    蕭焰和蕭懷思的表情都瞬間凝滯了。

    姜南風卻若無其事地笑著反過來為他們斟滿酒杯,再回去給自己倒上:“事情說開就算結束了,玉鶴祝懷思殿下日后婚姻美滿。”

    “怎么不等我就先喝上了?”

    皇長子蕭煜人未到聲先至,他視線掃過在場的環境,故意搶過姜南風手掌中的酒杯抵上自己嘴唇,仰頭飲下,再威逼道:“三弟五妹怎么不喝了?喝呀!?”

    蕭焰還盼著姜南風被蒙汗藥迷暈呢,懶得跟蕭煜計較,給了懷思公主一個“不準鬧脾氣”的眼神,就順著蕭煜的意思,兄妹倆一起仰頭把酒飲下。

    姜南風像個沒事人似的坐回席間,蕭煜擠到他身邊坐下,再次找事地問:“玉鶴邀請我來此,難道是打算當著三弟和五妹的面聊私情么?”

    姜南風笑問:“大殿下與三殿下和五公主兄友弟恭,既然都想今日約我吃飯,不如一起快樂。跟找歌姬、舞姬相比,是不是挺不一樣的?”

    蕭煜還以為隨隨便便就能親近姜南風,被他一通搶白,氣得滿臉通紅。

    又坐了片刻,蕭家三個兒女同時倒地。

    姜南風舉起桌面上的酒壺,對著酒壺展開一抹笑:“這種陰陽壺的把戲,我五歲就玩膩了。”

    姜南風揚聲對外吩咐:“把幾位殿下都送去內室,找幾個人‘好好服侍’——知著,你拿我玉佩進宮,請陛下來‘救命’。”

    吩咐完,姜南風喝了一杯加料的酒,起身故意讓自己倒在庭院中。

    想玩是吧?那就玩個大的。

    姜南風真的很想知道夏皇看到準備好的一幕,臉上會有什么樣的表情。

    夏皇入宮時就是知著帶著姜南風的玉佩接駕,這一晚,知著當街縱馬,不管不顧地帶著玉佩疾馳入宮求救,夏王果然以為出了大事,親自帶上禁衛沖進嘉興苑。

    “玉鶴?”看到倒在院子里的姜南風,夏皇大驚失色地高喊,“叫太醫!”

    隨后,夏皇心里更慌了,他從腰間拔出佩劍,對身后禁衛喊:“隨朕一起進去!”就帶著一群人沖進了內室。

    “啊——!!!”尖利惶恐的叫聲響起,明顯操持皮肉生意的男男女女衣不蔽體地四處逃竄。

    以為幾個不同母兄弟們應該為了皇位撕成一團的夏皇僵在原地。

    他的兒女,居然跟一群操持異色侍人的賤人大被同眠。

    而且,這群賤人還有男有女。

    “當!”佩劍落地。夏皇雙眼一翻,被氣暈了。

    第36章 示敵以弱

    第36章

    最不能被世人接受的就是不孝。

    夏皇之前一嗓子“找太醫”沒被辜負, 匆匆趕來的太醫被夏皇第一個就用上了。

    太醫這種職業說膽小是真,害怕治不好病被君主牽連,說膽大也是真, 他們什么都敢說出口哄騙君王。

    這一回,太醫的職業素養就在夏皇身上得到了良好印證。

    水冶宣布夏王是“氣急攻心”然后慢吞吞地派人煎藥,用苦澀地湯藥熏醒夏皇, 沒讓一滴藥液進入夏皇體內;然后在夏皇帝監督下, 皇長子蕭煜、三皇子蕭焰、五公主蕭懷思一人一針,把人扎的疼醒。

    處理完蕭家父子,水冶太醫再捋著胡須, 頻頻搖頭之后, 在夏皇擔憂的目光中低聲請示:“陛下, 姜候體虛,不宜用針。不如等到藥效過了, 姜候自己醒過來。”

    聞言, 夏皇兩條濃眉緊緊擠到一塊:“他才多大,平日里錦衣玉食, 怎么會體虛?”

    老太醫點點自己的腦子:“耗心血呀。姜候也就是年輕撐著, 否則身體恐怕還要……唉!”

    水冶邊說邊搖頭嘆氣。

    夏皇一下就對姜南風的身體狀況有了新的認知。

    他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語:“我看玉鶴豐神俊朗,沒想到他身體虧空的只剩個花架子了。罷了, 讓他歇著吧。”

    掌管禁衛的郭恕從外進門, 站在門口停下腳步,胸口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

    夏皇發現郭恕,立刻對他招手, 示意郭恕上前:“盤問出什么了?”

    郭恕拱手,視線左右看了幾眼, 低著頭不敢直接回稟。

    夏皇擺手:“都下去。”

    人走空了,郭恕才頭也不抬地回答:“那群服侍人的都說是姜候昏倒前吩咐他們進去伺候的。”

    “玉鶴怎么會做如此冒失的安排?”夏皇眉頭鎖得更緊了,他用力一拍扶手,“還查出什么了?別一句一句往外擠。”

    郭恕從懷里掏出一整套酒具,將其擺在夏王面前:“陛下,這是陰陽壺,一面是正常酒水,另一面混了蒙汗藥。在場用過的酒杯,都檢查出蒙汗藥殘留。”

    兄妹三個關系再怎么樣也比姜南風這個外人親近,加上皇長子蕭煜男女不忌和五公主蕭懷思喜歡玩男寵的惡名,夏皇幾乎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可能發生的情況。

    蕭煜和蕭懷思見色起意,都被姜南風拒絕,之后蕭煜、蕭焰、蕭懷思三兄妹聯合做局,打算迷暈姜南風,結果他們頭一次用陰陽壺,操作失誤,倒出來的酒水全都是摻了迷藥的。

    姜南風身體最差,最先中藥被拖進床榻,蕭煜三兄妹跟著過去之后,意外昏迷。姜南風又因為常年在洛陽城經營,嘉興苑上下都認識他,發現四人都暈過去之后,又把姜南風帶出來,結果姜南風想給自己出氣,故意安排了夏皇趕來時候看到的畫面。

    夏皇堅信自己的猜測沒有錯誤。

    夏皇心累地嘆息道:“把真正不爭氣都送回宮,跟他們出來的宮奴,殺了。”

    至于嘉興苑的人……

    夏皇眼里漸漸凝聚出殺意。

    “唔、嗯——陛下!”淺淺的呻吟聲伴隨著喘息從背后的矮榻上響起。

    夏皇回頭,看到姜南風艱難地撐著身子坐起。

    這么簡單的一個動作,姜南風竟然就累得抓著衣袖開始擦汗。

    在夏皇給予指示之前,姜南風就這么拖著發白的臉,跌跌撞撞走下睡榻,跪到在夏皇面前:“陛下,臣愿意削爵換一場公平。”

    沒有一句多余的解釋,姜南風整個人匍匐在地上。

    荷花色的長衫讓夏皇情不自禁回憶起二十多年前周慧跪在街上,不愿意登上進宮王車的模樣。

    夏皇的眼神恍惚許久,不知道說出的問題是詢問姜南風還是詢問二十多年前的周慧:“為什么用爵位交換,而不是向我求救?”

    姜南風語氣平靜:“陛下難道相信‘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嗎?臣從小就沒遇上過無條件的善意,臣明白規則——一切優待都需要利益交換。”

    蕭煜、蕭焰、蕭懷思再差勁,他們也是夏皇的親生兒女,夏皇可以用他們的婚姻和人生交換利益,但不會想要他們的性命。

    姜南風當然也不需要夏皇殺了蕭煜三人,但他想要給夏皇營造一種自己受到巨大的、無法對人言說的傷害的錯覺。

    “陛下,臣只有爵位了。”姜南風的聲音冷淡。

    夏皇耳中卻炸開了周慧當年被末帝抱上王車時候的尖利而絕望的喊聲——“別碰姜家,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當初,夏皇站在一旁圍觀了那場鬧劇,連大聲喘氣都不敢,現在這一幕仿佛再次輪回,而作惡的人變成了他的子女。

    夏皇猛然從回憶中驚醒,他臉色變得和姜南風一樣難看。

    姜南風遭受了類似于周慧的痛苦,而夏王在姜南風看到了當年懦弱無能的自己。

    但不是這樣的,他已經是是皇帝了,他能隨心所欲處置那些讓他不快的人了。

    他有這個權利!

    夏皇急著把姜南風從地上扯起來,雙眸燃燒著被權利吞噬的光。

    這份光芒籠罩在姜南風身上,夏王自信地安慰他:“胡說什么,你的爵位好好留著,有朕在誰也不能動你們母子。回去好好歇著,這次的事情你不必操心了,朕一定處理到讓你滿意。”

    姜南風終于抬起頭,他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現:“可陛下,我也……是我讓人進房間的,我知道陛下見到我的玉佩肯定會趕來,我利用陛下對我的愛護之心了。玉鶴辜負了陛下的信任,玉鶴有罪。”

    夏王過去不是皇帝,但即便只是一家之主,他見到的所有人里也沒有一個對他毫無保留,能把話敞亮說開。

    姜南風如此坦然承認了他的過錯,夏王的心情反而放松了。

    這不就是混著信任的恃寵而驕么?

    姜南風敢承認他的小心思,代表姜南風把他當成了可以信任的長輩啊。

    “那就罰你三個月俸祿,回去休息吧。把今晚遇上的污糟事都忘了。”夏王伸手想要拍拍姜南風肩膀,又怕他受不了,尷尬地笑了笑收回手。

    姜南風膝行兩步上前,竟然伸手抱住夏皇的腿,孩子似的把臉埋在夏皇腿上。

    夏皇腿上一熱,發覺竟然有淚水透過長衫。

    哭、哭了?

    夏王僵直身體,心里莫名生出一股馴服了珍貴猛獸的愉悅。

    “陛下為臣做主,臣日后必為您肝腦涂地。”姜南風帶著鼻音的聲音透過衣料傳來。

    夏王控制不住地嘴角向兩側翹起,努力回憶后院女人是怎么安撫孩子的,然后伸手輕拍著姜南風的后背:“嗯咳——私下沒人,以后你就叫我伯父。”

    “我失態了,伯父。”姜南風匆匆擦去淚水,鼻尖微紅,總是強勢的姿態軟化下來,變得分外順服。

    他趕緊起身,雙手局促地抓著長衫下擺,好像不知道還能說什么,然后,在離去前,竟然不合時宜地開口:“陛下,請盡快收攏各地兵將,否則會變成心腹大患。”

    “啊?”夏皇等著姜南風的感激,沒想到會聽到這種東西。

    姜南風臉色一紅,低下頭,小聲說:“我沒和伯父這般慈愛的長輩相處過,我只會把政務漏洞說出來討好人。”

    想到水太醫提起姜南風耗損心力太過的診斷,夏皇更心疼姜南風了。

    姜南風似乎想要拯救自己的尷尬處境,硬著頭皮繼續說:“還有,陛下,這嘉興苑是末帝留下的偵察暗衛,臣敢在內設計,就是知道他們不會把事情鬧出去。嘉興苑上下都身懷絕技,請陛下用他們日后督查百官。”

    白來的特務機構?

    天吶,這、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了!

    姜南風絕對旺他!

    夏王急著收編嘉興苑上下,急著趕走姜南風:“快別說了,回家休息——郭恕,用御駕送玉鶴回府。”

    “是。”大戲落幕,姜南風退場。

    御駕上,姜南風和郭恕面對面坐著。

    郭恕無聲向姜南風行禮致謝,姜南風回禮,主動開口:“多謝將軍為我周全。”

    現場多出來的酒杯就是郭恕補上的。

    郭恕搖頭:“姜候這一局行的太險了。稍有不慎就會被陛下捉住馬腳的。”

    “呵。”姜南風輕笑道,“有你,又有又水太醫,還有坐上龍椅就一定會變得多疑的陛下,我的計劃不會失敗。”

    謀事的時候,參與其中的人就是成敗的關鍵。

    天底下大約沒有比從小浸淫朝堂的姜南風更明白這個道理了。

    而且,他還知道如何維持“友誼”。

    姜南風笑道:“郭將軍,做禁衛統領不是長久之計,陛下遲早會換心腹接替您。您有其他打算嗎?”

    作為親手殺掉君主的逆臣,夏皇不信任郭恕,郭恕何嘗不清楚?他只是沒有其他選擇。

    郭恕搖頭,臉上死氣沉沉:“我一個粗人,不懂這些。我這輩子最暢快的時候,是跟著大王四處征戰的時候,要是還有機會,我想回戰場上去。”

    姜南風立刻答應:“郭將軍稍后,月內,我會幫將軍實現愿望。”

    郭恕臉上沉悶的神情消退,終于重新生出希望。

    “郭將軍等我好消息。”姜南風承諾后下車。

    推開車門的瞬間,姜南風又捂著心口,用那副病西施的模樣。

    他喘著氣被人攙扶著才能進門,好似受了重傷。

    第37章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

    第37章

    姜南風相貌出眾、身份高貴、受君王器重, 是朝臣之中的佼佼者,他那駕金碧輝煌的馬車走到何處都是受到眾人矚目的焦點。

    姜南風前往嘉興苑時,洛陽城中只要有人關注過街上的車就會知道他的去向, 同樣的道理,即便他深夜才回家,也沒逃過他人的觀望。

    姜南風人到家之后不久, 太醫院就派人過來大包小裹的送藥。

    姜南風已經讓人把今晚穿過的荷花色長衫拿去燒了, 現在換上一身舒適的便服,散開長發坐在餐廳里用飯。

    聽到有太醫院來人,姜南風直接讓廚房再添一張桌子, 把來人請上桌一塊吃飯。

    經過接連幾任君王的磋磨, 太醫院已經沒有“新人”, 他們都很明白生存之道。

    來人進門與姜南風相互見禮,然后坐進另一張食案后面主動說:“家父叮囑我來送幾副補虛養神藥。這些藥選的都是藥性溫和, 沒有毒性的, 姜候先吃五服藥,若是身體仍有不適, 派人去水家, 家父再來為姜候品脈。”

    姜南風當場就笑了。

    太醫們口中的“藥性溫和,沒有毒性”就等于送來的藥品和自家廚房里用來調味的香料功效相同,只管隨便喝, 身上的疾病想快點好就能快, 想慢點好也能慢。

    姜南風也想水恒表明自己的態度,把該說的話帶到,讓水太醫以后在夏皇面前有話說, 別露餡了:“多謝水太醫照料。我平時耗費太多精神了,確實需要多休息幾日。”

    話點到為止就夠了, 不用多叮囑。

    水恒了解后,安靜陪著姜南風用了一頓飯,收下管家準備好的禮金離開。

    玩了這一場大的之后,姜南風直接開始說“修養”,派人去太學收集太學生們書就的文章。

    他在中午最暖和的兩個時辰里坐進水池邊的亭子里,吹著清風、吃著點心,饒有興致地在品評起太學生的文章,把認為有實行可能的部分都畫出來存放在一只精致的大漆匣子里。

    至于那些只會慷慨激昂夸夸其談的文章,也會被姜南風挑揀出來,單獨放在另外放在一只沒有任何裝飾的竹制匣子里。

    完全平庸的文章則被徹底燒毀氣質,灰燼才是這些垃圾應有的歸宿。

    幾日功夫,姜南風側臉被懷思公主抓破后愈合的傷痕上新長出的粉色褪去,恢復如常。

    姜南風日子過得清閑,朝堂上卻在夏皇的登基大典之后意外迎來了狂風暴雨。

    懷思公主被下嫁給名義上是前朝末帝侄子一輩、實際卻早已和皇室血緣疏遠至極的一位王爺家中。

    緊隨其后,皇長子蕭煜和三皇子蕭焰也獲得了封號和封地,被夏皇下旨就國,此生無詔不得前往國都。

    給皇子封王是尋常事,畢竟前一天蕭燧剛剛被冊封為燕王;但看到封號就讓朝臣們不得不多心了。

    蕭燧的“燕王”,封地包括整個燕地,雖然里面包含了許多尚未存在于夏國范圍的土地,但憑蕭燧的本事,將那些土地打下來只是時間問題。

    但蕭煜和蕭焰分別被封為了太康王和舞陽王,這問題就很大了!

    非親王不可用單字,這也同時意味著不用單字封王的算不上親王。

    況且太康和舞陽這兩個地方都很小,如今在夏國邊境線上,只要戰事一起,蕭煜和蕭焰的封地就成了戰場最前線。

    況且,夏皇甚至沒宣布將當地的軍權、政務交托給蕭煜和蕭焰,看來他們倆的“王”只能領個封地的收益。

    跟蕭燧比,他們這能算“王”嗎?

    只能算誰都可以踩一腳的王八!

    圣旨離宮不過一個時辰,這個可怕的消息就已經傳遍整個洛陽城。

    封王后三日內限時離京,夏皇甚至沒給兩個兒子進宮求情的時間。

    蕭煜母親當天就病倒了,躺在床上燒得直說胡話。

    蕭焰的母親周淑佳得知圣旨的內容后也當場暈倒,但她比蕭煜的母親撐得住,醒過來之后,馬上裝扮得喜氣洋洋地上足了大妝,帶著懷思公主去求見夏皇謝恩。

    扶桑宮里,內侍低著頭步伐輕盈地上前稟報。

    夏皇聽到是周淑佳帶著懷思公主來了,當場皺眉:“她們來干什么?”

    內侍道:“夫人似乎帶著殿下來謝恩。”

    夏皇堅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但他實在不想聽周淑佳對他哭哭啼啼。聽到是來謝恩的,夏皇心下一松,緊鎖的眉頭散了。

    “行了,讓她們母子進來吧。”

    周淑佳進門果然一字不提兒子,只帶著女兒在夏王五步外跪下,整個人匍匐在地,深深叩首:“多謝大王為懷思挑選了一個今后都不用妾身為她操心的夫家。”

    “你覺得這樁婚事不錯?”夏皇神色懷疑,但心里對懷思公主的氣確實消了大半,指著她們母女說,“起來說話吧。”

    周淑佳起身時依舊是往日柔弱的姿態,她慢慢上前,走到夏皇面前仰起臉看著他,揚起笑臉:“懷思那一身臭脾氣,妾身從來都管不住。陛下要是給她選個規矩大的人家,妾身每天都得擔心懷思和丈夫感情不和、再氣壞了公公和婆母,晚上睡覺都不能安枕。前朝末帝血緣疏遠的人家要靠著懷思在陛下勉強搏圣寵,哪里會為難咱們女兒。妾身明白大王的一片苦心。”

    周淑佳和夏皇相伴許多年,實在太了解夏皇的脾性了。

    她第一番話,把夏皇的里子和面子都照顧到了。果然,夏皇眼底的寒霜消散了。

    夏王依舊板著臉,對懷思公主訓話:“你是朕登基之后第一個出嫁的公主,朕不會在嫁妝上苛責你的。你丈夫家正好在舞陽附近,有蕭焰護著你,你也不用擔心天高皇帝遠,夫家陽奉陰違。以后好好過日子,不可再如此荒唐行事了!”

    說到最后,夏皇又想起來讓懷思公主想要迷暈姜南風,糟蹋他的事情,剛剛散了的怒氣重新凝聚,語氣又加重了。

    懷思公主緊張地抓著衣裙,扭頭去看母親。

    周淑佳牽住懷思公主的手,帶著她一同跪下謝恩:“多謝陛下。嫁妝的事情妾身不懂,陛下能不能多給懷思安排幾個能謀事的人,否則他們兄妹都毛毛躁躁的,妾身實在擔心兩個在一塊更會生事了。”

    夏王想到蕭焰炮仗似的性子,覺得周淑佳說的有道理,改口道:“朕會把謀士安排到蕭焰的班底里,你們回吧。”

    “是。”目的達成,周淑佳不再廢話,趕緊帶著蕭懷思離開扶桑殿。

    等到回去后宮,周淑佳就甩開了女兒衣袖,繃著臉坐上主位。

    懷思公主做到母親身邊,想要爭取一下,把婚事取消了:“母妃,父皇依舊能聽進去您的話,你為什么不勸勸父皇收回成命啊,我不想去舞陽縣那個破地方,窮鄉僻壤的,我可怎么活。”

    “再差也是前朝血脈,陛下現在供著靈峰夫人又不知道從哪個窮山溝挖出這么個前朝王爺,為的就是讓天下人說他大度能容人,怎么可能為了你毀掉布局。你能不能動動你的腦子?”周夫人用手指用力戳向女兒腦門。

    懷思公主委屈道:“我一直都對父皇表現的很信任,平日里也夠張揚,要什么都對父皇直接要,誰知道怎么對上姜南風就什么都失效了。父皇明明最吃這一套了。”

    周夫人抿緊嘴唇,無奈道:“陛下知道周慧的兒子天下聞名,他當然喜歡生得與周慧有幾分相似的孩子也明麗張揚,但你們又不是周慧的兒子,哪敢隨便碰他心里的瓷瓶?吃一塹長一智,以后記著點,別總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懷思公主苦著臉:“難道我以后就真得跟這個不知道長多丑的男人成婚過日子么。”

    “你只要別把他弄死了,你想怎么過就怎么過。那位王爺也不會管你的。”周淑佳用手指輕輕敲著自己膝蓋,心里盤算起怎么給兒子再討點好處。

    說到底,皇位既然只有兒子能繼承,她后半輩子想過得舒坦呃,而不是等夏皇死了之后再天天給其他嬪妃陪笑臉,那就必須把自己兒子推上皇位。

    周夫人命令:“你這幾天老老實實在宮里繡花。”

    懷思公主馬上尖叫:“母妃,你知道我最討厭女紅了!”

    周夫人冷著臉威脅:“你要是不想要更多的嫁妝過后半輩子,你就鬧吧。只要還盼著嫁妝足夠,你哥離京之前,必須給陛下做五雙鞋出來!”

    “那豈不是讓我這三天熬夜?”懷思公主大驚失色。

    周淑佳冷冷地看著自己女兒,目光一動不動,懷思公主在目光下終于低下頭,小聲答應:“我知道了,母妃,我這就帶人去做鞋。”

    懷思公主乖乖離開。

    周淑佳對身旁的侍女低聲耳語幾句,侍女頻頻點頭,然后悄悄出宮。

    當天,得到周淑佳提醒的蕭焰丟開正在忙亂收拾的行李,入宮和夏皇道別。

    蕭焰見面不開口就直接磕頭認錯,額頭硬是磕得滿頭血。

    父子多年,夏皇再生氣也沒想要兒子的命,他趕緊上前把蕭焰扯起來,怒斥:“你這是做什么?”

    蕭焰垂著眼簾:“我辜負了父皇的教導,縱容妹妹和兄長,我向父皇道歉。”

    這么多年來,蕭焰都是夏皇最喜歡的兒子,看著他額頭受傷、一臉愧疚的模樣,夏皇不禁心軟了。

    垂涎姜南風美色的是蕭煜和蕭懷思,蕭焰夾在里面受和蕭煜同樣的罪責,確實顯得懲罰太重了。

    夏皇拍拍兒子手臂,態度軟化了:“陳策是朕最信重的謀士之一,朕把陳策派給你,你倒是跟著他好好學,等我過整壽,叫你回來觀禮。”

    “多謝父皇!”蕭焰毫無生氣的臉重新被觸手可及的權利點亮了。

    陳策何止是有本事,他和母親一樣了解父皇!

    只要哄住陳策,到時候讓陳策多給父皇寫信,將他在舞陽縣一份功勞吹噓成十份,這次離京不但不會成為他的弱點,還能讓父皇覺得他是個能腳踏實地做事的。

    “我一定不負父皇期待。”蕭焰當場表態。

    隨后,他害羞地笑起來,不自信地問:“父皇,我從來沒自己管理過什么人,以后去舞陽縣管理封地,我什么都不懂,我怕陳先生忙不過來,您能不能多給我幾位叔叔伯伯,讓孩子跟著好好學啊?”

    勤學上進,夏皇心里對他最后那一口怨氣也散盡了。

    于是,夏王默認了蕭焰可以親手處理封地內事物的權利。

    夏皇:“你爹也缺人呢,你去了先等著吧,等來年開春開了恩科,朕多派些人手過去給你幫忙。”

    蕭焰離開扶桑殿后,嘴角立刻翹到了天上。

    第38章 執棋天下

    第38章

    三日后, 太康王蕭煜和舞陽王蕭焰離京。

    蕭煜的車隊里,幾十駕車運著金銀細軟,又有幾十駕馬車載著姬妾和兒女;而舞陽王蕭焰尚未娶親, 除了運送銀錢的車隊與太康王相同之外,他身后載人的馬車居然也有幾十輛!

    稍一打聽,其中奧秘就被舞陽王蕭焰親自解開。

    所有人都知道這兩位看似一起被處罰的皇子做“王”的待遇是不平等的。

    經過這樣一番折騰, 蕭煜的臉面被所有人丟在地上踩爛了。

    蕭煜笑僵了一張臉, 離開洛陽前都沒讓人從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當夜在驛站歇下,蕭煜便用當晚侍寢的妾室撒氣,把人打得渾身是血, 求饒的哀嚎聲足足響了一整晚都沒有停歇。

    蕭煜和蕭焰的動靜鬧太大了, 成了洛陽城內人人都想跟著討論幾句的閑話。

    姜南風毫不意外地從見微口中知曉了消息。

    當天就有官員上門, 打斷了姜南風的逍遙日子。

    看到白發蒼蒼的孟慶,姜南風不禁笑了:“沒想到孟大人還敢登我姜家大門。”

    孟慶人老成精, 早鍛煉得沒臉沒皮了。

    被姜南風調侃, 孟慶笑容不變,照舊行全一套禮節:“姜候人脈廣, 肯定知道陛下對幾位皇子的安排了。老夫上門是想跟姜候打聽打聽陛下到底屬意哪位殿下。”

    對于打聽太子, 孟慶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理所當然地表態:“太子人選未定,國家根基不穩, 老夫夜夜無法安枕吶。”

    姜南風不提立嗣的事情, 反而把話題引向其他方向:“陛下打算再選淑女入宮,澤被隆恩。”

    不立太子,反而要再找高門貴女生孩子?

    孟慶迅速明白姜南風的意思, 從袖中拿出一份謝禮奉上,分外客氣地回答:“今日叨擾姜候了, 一點小小賠禮還望姜候不要介意當日在宮中的冒犯。”

    “當時你我各為其主,談不上冒犯,孟大人不必在意。”姜南風接過信封。

    收錢就意味著事情徹底結束了。

    孟慶的神情更放松了,他又閑談幾句就迅速告辭。

    等人走了,見微送上真正的禮單,姜南風手指攆著紙面,一頁頁翻過禮單,微笑道:“送的真不少,還有外面傳聞中我最喜歡的孤本名著名畫,看來孟慶就是個來送禮的掮客。”

    很符合孟慶喜歡做中間人或者確定穩操勝券才出手的行事風格。

    “把禮物都是送進庫里把,然后把庫里所有的書畫和孤本都挑出來,過幾日進宮我有用處。”姜南風吩咐。

    片刻后,姜家迎來第二位客人。

    來人居然是程敏材,他面帶愁容,腳步遲疑,對姜南風行禮之后,竟然沒敢直接坐下。

    姜南風挑眉,心道,看來程敏材察覺到了朝廷官員調度的微妙氛圍了。

    對面求人辦事,那就不必姜南風先開口維持氣氛,他笑盈盈地看著程敏材,好像不清楚程敏材此行目的。

    姜南風好心情地吩咐:“見微,給程大人上茶。”

    見微單獨給程敏材端來一杯新茶,程敏材捧著茶碗,用茶蓋抹了十幾回茶沫依舊沒開口。

    一直到見微小聲提醒:“主人,下一位客人來問,若是您忙,他明日再來拜會。”

    “誰?”姜南風問。

    見微看了程敏材一眼,低下頭小聲回答:“是五房的二老爺,來給主人送最近幾年海運的分紅,需要詳細核算收益。二老爺后天一早就得離開洛陽了。”

    連續幾年的賬目核算絕非一朝一夕能夠算清楚,這話說出來就是暗示程敏材在姜家浪費時間,耽擱了姜家家族內的正經事,也耽誤了姜南風和幾年不見的親人重聚。

    見微的站位太靠近程敏材了,程敏材把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程敏材如坐針氈地在位置上扭了扭,見微一退出客廳,他迅速從座位里站起身:“我是來請姜候幫忙與李祛邪消解過去恩怨的。”

    說是消解和李祛邪的恩怨,但明眼人都清楚,李祛邪及其他外調官員的官路是姜南風在夏皇面前走通的。

    現在李祛邪等人外調,京中只剩下跟著夏皇騎兵的官員和他們這群降臣。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兩派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擰成一股繩。

    一個月磨合下來,跟著夏皇騎兵的那群官員行事粗鄙,日常政務并不按照規章制度操作,與他們這群叛臣已然產生了摩擦。

    陳會寧身為戶部尚書,沒有明顯大錯夏皇不會把他換掉,但等夏皇想明白了,絕不會允許一個部門的尚書和侍郎都是降臣——那就輪到他程敏材不知道被調去何方了!

    程敏材自認出身不差、能力也不差,既然已經看出處境危如累卵,他絕不會坐以待斃。

    姜南風與他是舊識,又被夏皇重用,程敏材知道來找姜南風準沒錯,只是要承認過去的錯誤,對他來說太丟人了。

    程敏材的托詞讓姜南風厭倦。

    他不說實話,姜南風也懶得跟他打啞謎,直接把事情推出老遠:“我和李大人不熟,程大人恐怕找錯說和的人了。這忙我幫不上。”

    程敏材生怕姜南風下一句就是請他離開,迅速改口:“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事相求——姜候覺得我調去什么職務更能為陛下分憂?”

    他邊說邊從懷里捧出一個信封。

    姜南風抬抬眼皮,視線掃過信封。他知道送信封的里頭裝的肯定是銀票,不過銀票居然能寫出一指厚,也算挺有趣味了。

    姜南風接過信封,開口道:“跟著陛下的文臣稀少,文采不佳,明年春闈正讓陛下為難呢。”

    程敏材當年是他那一科的探花,才華橫溢,正適合專職去出考題。現在主動換職務,是為夏皇分憂,等到科舉結束之后,他自然而然也不用再回戶部,而是進入中樞。

    程敏材喜上眉梢,對姜南風連連作揖:“多謝姜候為我指一條明路。”

    他突然覺得那封“信”不夠表達心中謝意了,迅速從脖子上接下一枚玉璜,恭恭敬敬地放在姜南風面前桌案上:“姜候,這是我家的信物,你拿著他,二十年內去河西一帶,程家可以隨時為您提供五萬兩白銀的支持。”

    能給姜南風提供五萬白銀的支持,就意味著程敏材會從他以后的官職上面撈走超過五萬白銀的價值。

    姜南風按住程敏材的手,把玉璜推回去,嚴肅道:“程大人,以前是以前,現在你要是改不掉胡亂伸手的習慣,還是趁早辭官歸鄉吧,別自己被拖出去砍了還牽連我到扶桑殿外下跪。”

    程敏材狠狠打了個哆嗦,不敢置信地看向姜南風:“陛下看起來沒那么暴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拿錢等于從陛下口袋偷錢;拿走了錢,工程不合規,出事死的是陛下的百姓,斷的大夏的國祚。陛下雖然性格寬和,卻不是不會發怒的泥人。程大人好自為之。”姜南風說完伸手指向門外,示意程敏材可以離開了。

    程敏材轉身走了一步,又回頭把玉璜留下:“多謝姜候教我。”

    五萬白銀不少,但比起買他全家性命和未來,那就微乎其微了。

    程敏材剛剛離開,見微就忙不迭將姜家五房的二老爺帶進門。

    須發皆白的老頭子親自背著一個如意靈芝紋的斜挎包。

    一進門他就走到姜南風面前,把挎包卸了,全堆在姜南風面前直接問:“皇帝又換了一個,明年生意還做不做?”

    姜南風點頭:“陛下最近幾年暫時想不到管理海運,家里生意照常就行。水師撥的薪俸太少,辛苦您找借口幫著撥錢過去。”

    頭頂白發禿了不少的老人摸著自己腦門笑開:“好哇,這活兒我喜歡,水師都快管我叫老神仙了。”

    姜家五房常年經營海運生意,對海上的情況知之甚詳,水師試探他的時候,肯定不但問不出什么,還會反被他逗得說出許多不該說的話。再加上姜家送來的真金白銀,可不就是水師的“老神仙”了。

    姜南風:“十二爺,海上盜匪這幾年被治理得如何了?”

    姜家五房二爺雙手一攤,一屁股坐進姜南風身邊的空位:“朝廷給的錢不夠,咱們送去那些也就勉強能讓他吃個五成飽,每年零星抓百十來人。海盜跟魚甩籽似的,一年一茬,哪有殺盡的時候。真想把他們清理干凈,那得天降一個英雄,把新羅和倭國全殺一遍——到哪兒弄那么多水師去。”

    姜十二爺嘿嘿笑了幾聲,然后又嘆了口氣:“要是真有人能把這群孫子清理了,你十二爺我把家底掏空都不可惜。只怕是閉眼之前看不到了。”

    姜南風湊過去,笑著問:“您真愿意給?”

    姜十二爺點頭:“給呀,有什么不舍得的!賺錢這點小事兒難不倒我,打仗我就一點不會了。”

    姜南風合掌笑道:“好,那我給你找個花錢的機會——這一回你開船往青州去,蕭燧要打新羅了。”

    姜十二爺從位置上猛地跳起來:“真的?那我現在就走。”

    他走出幾步,回頭把丟給姜南風的挎包重新搶回來:“就當是十二爺管你借的,過幾年再還你!”

    他邊朝外走邊抹眼淚:“太好了,等明年清明節,給我爹上墳可以說給他報仇了。哎呀,回家再算算,還有多少能變賣了換錢的。”

    姜十二爺邊走邊絮叨。

    姜南風沒留人,目送姜十二爺離開,心里盤算著之前蕭燧問他的問題答案其實在這里。

    經營海運生意的姜家和生產燒殺擄掠的海盜的新羅人怎么會沒有血仇呢?他姜南風的幫助從來不是無條件的。

    姜南風看著屋檐上織網的蜘蛛,悄然勾起嘴角。

    只是像蜘蛛一樣織一張大網還不夠,他要做執棋天下的那個人。

    姜南風在家中一口氣歇到九九重陽節,終于出門了。

    登高的山上,姜南風不出意外的同跑出來傷心的夏皇不期而遇了。

    第39章 都得死

    第39章

    小山矮趴趴的, 周圍栽滿綠樹,站在山頂向下望,瞧不出什么過人的景色。

    夏皇腳邊丟棄了一根沾滿泥土的木棍。他蹲在地上, 面前有個土坑,長袍前片下擺粗魯地隨便掖在腰帶里,蹲在地上一張接一張的往土坑里燒紙。

    夏皇眼眶紅紅的, 神色是難得一見的疲乏。

    “玉鶴, 你怎么找到這兒的?哦,是了,宮里小太監說過, 他知道這地方是聽你說的。”與姜南風視線交匯的瞬間, 夏皇收起真實的表情, 喃喃自語。

    “……陛,蕭伯父?”姜南風迅速改口。

    下一瞬, 他擰緊眉頭, 視線向四周搜尋卻沒發現禁衛存在,迅速沉下臉, “隨扈呢?怎么都不在附近, 讓我一個書生都能隨意闖入此地。”

    夏皇不在意地擺手:“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書生,把他們留下山腳了,想自己靜一靜。”

    夏皇說完抬手捏了捏鼻梁, 蹲回土坑前繼續燒紙。

    焚燒殆盡的紙灰被風吹得高高的, 消失在兩人視線中。

    姜南風背過身不看夏皇的舉動,眺望遠處,走到山頂的一棵松樹邊, 將親手編的祈福袋掛在樹梢上。

    夏皇扭頭看到姜南風的舉動,忽然問:“玉鶴, 你在祭奠父親么?”

    姜南風轉身站定,發現自己是垂眸看著夏皇之后,索性撩起衣擺,坐在夏皇對面的土地上。

    他搖頭笑道:“不是,我在遙祝祖父和祖母身體康健。他們年紀大了,我回不去建安郡,族人也不放心我把二老接過來,只能如此了。”

    向來喜歡和人有來有往的姜南風這一回卻沒有追問夏王為什么獨自在山頂給人燒紙。

    可惜,姜南風不想摻合夏皇內心的痛苦經歷,夏皇對著姜南風在眼睛里閃爍著家庭溫暖的時候,突然想要從姜南風身上尋求一點家庭溫暖:“玉鶴,你對父親,是什么印象?”

    姜南風當場回答:“蕭伯父糊涂了,玉鶴是遺腹子,從沒見過父親。”

    夏皇一點都不放棄:“家里人總會跟你說起你爹。”

    “我爹啊……”姜南風語氣帶著點感慨,“祖父祖母總說父親除了善良正直別無長處,母親說父親雖然體弱,但卻難得是個厚道仁義的好人。至于師父,他總夸父親天妒英才,可我在家里除了父親年幼時候練字留下的幾筆丑字,從沒見過他有什么驚世文章。但看師父愿意給師兄也取名‘無病’,想來是真的喜歡父親。”

    夏皇和姜無病是情敵,姜南風沒指望夏皇對自己親爹有什么好評價,沒想到夏皇聽到姜南風的話,居然點頭贊同:“他確實正直善良、仁義厚道又有大才。你呀,是可著父母的長處長的。”

    這話倒是不假,如同姜南風這種專挑好的遺傳的孩子純粹是投胎來報恩的。

    夏皇想聊天,姜南風就陪著說:“是啊,雖然從沒和父親見過,但聽祖母說,我吃飯和父親一樣挑剔,這也不吃,那也不碰,穿衣要用最好的料子,否則就渾身起紅疹。睡覺的床榻也要上好木料,否則覺得有怪味道,睡不安穩。”

    全是富貴毛病。

    夏皇平日里只看到姜南風心思機敏,善于籌謀,沒想到他私底下居然這么多麻煩的小毛病,發現姜南風跟自家養的孩子毛病好像也差不離,不禁覺得他更親近了。

    夏皇停手聽著姜南風說話,回神時堆在他面前的火堆幾乎要熄滅了。

    他手忙腳亂地往里添紙,原本還能再燒許久的紙張居然被一股腦塞進去,全都焚燒干凈了。

    夏皇突然住手,長嘆一聲,與姜南風閑談而放松的眉目重新聚集:“玉鶴啊,你能猜出來我是為誰燒的紙么?”

    “蕭伯父祭奠先人不必躲躲閃閃。”姜南風點到為止,沒把話說盡。

    夏皇苦笑道:“你還是這么聰慧,是啊,要是燒給蕭家祖先,我用不著做賊似的躲到山頂上燒紙。這些紙是我給紅琴燒的,太醫說,她大概就在這幾天了。”

    甄紅琴,皇長子蕭煜的母親,樂戶出身,色藝雙絕。當年是被人送給年少有為的夏皇,兩人很是過了一段神仙眷侶似的生活。夏皇也曾為她不娶正妻。

    一直到夏皇上京,被周慧驚艷變心,甄紅琴才在夏皇面前失寵。

    或者說,甄紅琴發現夏皇變心就和夏皇決裂了。

    夏皇陷入回憶:“紅琴人已經糊涂了,嘴里一直念叨著幾個兒女的名字。可我沒辦法,我耳根再軟也知道當皇帝不能朝令夕改。蕭煜已經讓我趕去封地了,我不能叫他回來。”

    甄紅琴尚在人世的女兒都已經進宮侍疾。

    夏皇明白,她放不下的只有蕭煜。

    這孩子曾經是他親自抱著帶大的,感情比后來那些都要深厚,賞賜也豐厚,沒想到父子之間如今走到這一步。

    “……紅琴不是皇后,我也不可能追封她做皇后。我只能提前親手給她燒一點紙,盼著為她積陰德了。”

    不是皇后,就不能跟皇帝一起享受皇家供奉,下葬也只能住寒酸的陪陵。

    姜南風心里嘲笑夏皇的偽善,甄紅琴心里真正想要的得不到,夏皇燒再多紙有什么用。

    把覬覦自己的人弄出洛陽城是姜南風的目的,他的目的已經達成,完全不在意在此基礎上表現自己的仁慈。

    他聞言便說:“夫人不放心的太康王是因為兩位皇子同時封王,太康王待遇卻明顯不如舞陽王。”

    再說明知道自己快病死了,不一次要個大的,難道還能等死了之后詐尸,再要一回?

    甄紅琴的要求明顯不過分。

    夏皇原本只想給蕭煜更多金銀財寶做補償,突然被姜南風點破重點真正導致甄紅琴病情惡化的原因,頓時一陣下不來臺。

    他厚著臉皮詢問姜南風:“玉鶴,你也對我給舞陽王治理封地的權利不滿意么?”

    姜南風垂下眼眸,表現出明顯的拘謹姿態。

    夏皇看出來姜南風在面對這個問題時候的緊張,只好放輕語氣,對他重申:“我是頭一回當皇帝,做事沒分寸,我要是錯了,你只管說。”

    姜南風拱手做臣子禮節,認真地為夏皇分析:“謀算我的事情,是太康王、舞陽王與公主同謀,處置上的偏頗卻如此巨大。不但甄夫人多心,其他臣子,想必也覺得大王對舞陽王的不是懲罰而是愛重。至于公主,有舞陽王為她撐腰,日后出家,依舊能夠呼朋引伴、男寵常伴。”

    這些話說完,姜南風放下手,語氣失落道:“于私,我知道陛下曾經想給兩位王爺同樣處置,周夫人見過您之后,您卻突然改了主意。我躺在病床上,接連幾日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輔佐錯了君王,應該今早辭官歸鄉。”

    姜南風是什么人?末帝和前頭幾位占領洛陽的梟雄對姜南風各有各的不是,他都愿意陪著那群繼父奮戰到最后。

    可到了夏皇當政,姜南風反而要辭官歸鄉做田舍翁?

    只怕姜南風前腳剛離開洛陽,天下人就要指著夏皇的鼻子罵昏君了。

    夏皇被姜南風這話嚇得冷汗當場就流了一后背。

    他急著解釋:“朕沒想這么多,周氏帶著懷思來向朕致謝,朕一昏頭……”

    夏皇果斷道:“這事情是朕做錯了,朕這就回宮抹了舞陽王自治封地的權利去。”

    姜南風拉住夏皇,搖頭道:“陛下,臣說過不可朝令夕改。不可莽撞行事。還是為太康王提一提權勢吧——死者為大,眼下重要的是讓甄夫人安心。”

    甄紅琴還沒死,可等到夏王跟她說過給太康王提待遇,就算甄紅琴的病能好,她也只能去死了。

    一個已經成年卻無所建樹的皇子,如果在皇宮里再沒了提起他的人,那么將會徹底退出皇位競爭。

    等得到太康的實際掌控權,蕭煜的權力看似上升了,實際上卻徹底被堵死。

    ——夏皇以為姜南風氣的是,他沒有公平處置兩個兒子,卻沒想到,對姜南風來說,蕭煜和蕭焰兩個,他誰也不會放過。

    夏皇記住了蕭焰還欠了一層處置,蕭焰以后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

    當輔佐蕭焰的臣子寫下蕭焰還能有所提升的政績時,夏皇只會想到蕭焰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把“政績”變成“錯漏”,將給出去的權利收回。

    仁慈當然很好,但如果能通仁慈而殺死自己的敵人,就更棒了。

    夏皇沒想到姜南風如此大度,感動得緊緊握住他的雙手。

    姜南風只把手從夏皇手中退出來,語氣平靜:“蕭伯父,今日是重陽節,你該高興一點。快回宮吧,別讓禁衛和朝臣為您的安危擔憂。”

    “好,我這就回去。”夏皇答應得爽快。

    兩人結伴下山,卻在夏皇回宮時,姜南風以訪友為由告辭,答應夏皇明日大朝后會入宮幫他處理政務。

    既不騎馬也沒乘車的姜南風走在洛陽城大街上,不過片刻功夫,懷里就抱滿了路上行人贈送的瓜果和小點心。

    “多謝,多謝,不必了,實在拿不住了。”姜南風好脾氣地邊笑邊拒絕,趕緊鉆進易家大門。

    “師兄魅力不減當年,居然敢自己走路出門了。”一個身高與姜南風相近,卻瘦的像竹竿似的少年笑嘻嘻地湊過來,探頭往他懷中繃著的瓜果點心看。

    第40章 男倌館

    第40章

    年少總輕狂。

    少年總是志比天高, 自覺比天下人都聰慧清醒,自顧自鄙薄權貴,全不看目下的辛苦和艱難。

    站在姜南風身邊的易全祥嬉皮笑臉的。

    他繞到姜南風面前, 在姜南風懷里翻翻找找,挑出個橘子,剝開皮, 把果肉送進嘴里:“甜的, 真不錯啊。師兄的命就是好,別人送果子都能撿到甜的。師兄你不吃吧?這些比你府里特意挑選的肯定差多了。”

    短短兩句話,夾槍帶棒, 沒有一丁點對師兄該有的尊重。

    姜南風面上看不出任何變化, 好像沒聽出易全祥口中的古怪, 好聲好氣道:“伸手。”

    易全祥不明所以地伸出雙臂,姜南風一股腦將瓜果全塞進易全祥懷里。

    “唉, 唉!小心點, 掉了——我說掉了,你沒聽見嗎?”易全祥手忙腳亂地調整姿勢, 試圖把所有瓜果都攏在懷里, 但他的努力卻沒有太大作用,到底有一顆蘋果落在地上,摔爛了果肉。

    “都摔壞了!”易全祥心疼地看著地上的蘋果, 想蹲下把蘋果撿起來, 卻從懷里掉落更多。

    他趕緊穩住身體重新站回原位,轉頭瞪向姜南風,發怒道:“師兄, 你抱的好好的,往我懷里推什么?現在掉了這么多瓜果, 多可惜。”

    姜南風站在原地,語氣平靜地反問:“不是你想要的么?你想要,我給了;你接不住,又成我的不是了?”

    易全祥梗著脖子反問:“我什么時候想要了?你別給我扣大帽子。”

    “你親口說,這是洛陽城百姓送給我的贈禮,未經我準許,卻隨意取用我拼了性命守衛洛陽而得來的回贈。如此失禮之事都做了,現在有敢做不敢當。”姜南風冷下語氣。

    易全祥隱晦地小心思被姜南風挑開,臉色一陣白一陣紅。

    他低下頭,還在嘴硬:“就是一點瓜果,又不值什么,我吃一口怎么了。你給我家每個月送的比這些價值昂貴多了。”

    “禮輕情意重。”姜南風打斷易全祥的自說自話,沉下語氣,“易全祥,別裝傻,師父在天有靈,半夜要抽你手板了。”

    洛陽滿城的百姓渡過兵禍才不到半年,他們的家財在之前的圍城之中消耗殆盡,如今擁有的只有土地秋日剛剛抵達的饋贈。

    這份回禮遠比金銀珠玉更能證明姜南風當初盡力保住整個洛陽城百姓的正確,是他能夠無愧于天地的證明,也是姜南風不論面對哪一位權貴都能昂首挺胸的底氣。

    一同經歷過圍城的易全祥心里一清二楚,他說的全是狡辯。

    易全祥聽完把瓜果往姜南風懷里一塞,面紅耳赤地跑了。

    “全祥,你師兄來了,你跑什么?唉,你這孩子。”易夫人楚彤君聽到大堂里的動靜,拄著拐杖慢吞吞地從房間里走出來,險些被幼子撞倒。

    她扶著廊柱回頭呼喚幾聲,最終無奈嘆息一聲,站穩后回頭對姜南風露出歉意地笑容,客氣道:“玉鶴來了。讓你見笑了。”

    姜南風對楚彤君身后的丫鬟使了個眼神,丫鬟趕緊找來一個簍子,把姜南風身旁的果子都裝起來。

    丫鬟看到幾只摔壞的果子,可惜道:“都壞了。”說完就想丟出去。

    姜南風趕忙提醒:“都裝起來,我要帶回家吃。”

    楚彤君當場笑了:“玉鶴,你也太可惜食物了。現在大戰結束,日子松快了,不用再那么節省的。”

    姜南風走過去攙扶著楚彤君,慢慢往正房的廳里走。

    落座后姜南風才笑道:“日常確實沒節省,但這些同甘苦、共患難的百姓送的,我不能辜負大家的心意。”

    楚彤君:“你這孩子,還跟以前一樣,做什么都要全了所有人的體面。別總委屈自己,不好的就別吃。”

    “師母放心,摔破之前都是新鮮的,帶回家去皮切塊加上蜜糖熬煮一碗水果湯,都是美味。”姜南風好聲好氣的回答。

    “那就好。”

    楚彤君對姜南風關懷了一會家里吃穿住用的雜事,姜南風耐心十足的一一回答后,楚彤君松開眉眼,溫柔道:“你日子過得順心,我也就放心了。”

    姜南風還沒來得及插話,楚彤君面色又被愁云籠罩,唉聲嘆氣地說:“老爺在的時候,總說讓我守著孩子們成家立業。無病雖然不愿意聽我絮叨,跑出去游學了,但好歹也算是學他爹年輕時候的行為,奔著立業去了;到全祥這里,他成日不看書,也不做文章,只往茶樓酒肆鉆,這東游西逛的輕狂模樣,我看著心里沒底。”

    楚彤君不知道想起什么,雙手抓緊手絹,突然問:“玉鶴,咱們易家也是有些名聲的。全祥卜算的本領比他哥還要好些,你不能推薦他進太卜?最小的官職就行,我怕他春闈下場考不中受打擊。”

    對此,姜南風只能抱歉了:“師娘,易家的名聲在考試破題上,若是突然說還會卜算的本事,也沒人信。不過沒人信還算好的,要是讓人覺得這破題的功夫是靠著卜算知道的,家里名聲就徹底壞了。”

    姜南風知道楚彤君是個寵孩子到沒什么原則的慈母,生怕她病急亂投醫,正色提醒:“師母可千萬不要在外提起卜筮的事情,對朝廷來說,這不是好東西。”

    楚彤君愁色不減地點頭,改口道:“早知道老爺在的時候,就不讓他辭官了,有人在朝好做官,哪怕給兒子蔭庇個九品的小官,也不至于讓我現在提心吊膽的。”

    師父已經過世好幾年了,就算沒辭官回來開班收徒,易家兩個兒子也沒機會吃余蔭。

    姜南風知道楚彤君已經擔心得六神無主了,心里好笑之余也替她心酸。

    他沉默片刻之后詢問:“全祥現在是不愿意看書,還是師父留下的題目都不會做?”

    楚彤君只是性子軟,不是沒文化。

    被姜南風問到這樣的問題,她連忙替兒子正名:“題目做的還是很不錯的,我就是覺得他成日游手好閑的不放心。”

    “那就不必擔憂了。虎父無犬子,師弟必不差的。”姜南風繼續安撫了楚彤君幾句之后,又陪她說了說易全祥如今的備考狀態,終于從易家帶著果子告辭。

    回去家里,姜南風吩咐廚房把他帶回來的果子,再添些新的,然后一起熬成水果湯,做好了之后,再親自帶人提著一罐罐水果湯去贈送瓜果的人家盛出回禮,把送禮的人家樂得眉開眼笑。

    房門里走出一個書生,對著姜南風探頭探腦,“章叔,您家親戚?”

    中年人頓時笑了:“我哪有這福分,這是咱們洛陽的姜候,你們外人好似都喊他‘玉鶴公子’?”

    書生的視線本已經黏在姜南風臉上半晌,一得到提示,當場變色。他迅速提著衣擺下跪,不敢再看了:“學生無狀,冒犯玉鶴公子了。”

    “不必多禮。”姜南風一把將人從地上抓起來,順勢打聽,“我看你不似本地人,是來趕考的?”

    書生連連點頭,臉上雖然努力壓抑,依舊遮掩不掉對于洛陽城的憧憬:“是。學生出身青山書院,名周維。老師提醒學生臨近開考,洛陽城就沒地方住了。學生想著早些安頓,也抽空見識見識國都風光就提前來了。章叔家正好有一間空房向外租,我看到還管一餐,價格實在公道,就一口氣租到春闈之后了。”

    青山書院?

    看來是個人才了。

    姜南風絕口不提好好復習這種廢話,把洛陽城四周著名山川和寺廟介紹一通后,熱情推薦:“明年考完了,可要好好看看洛陽城的牡丹。高中時候看花,就是花最迷人的時候。”

    周維再也遮不住笑臉了:“多謝公子吉言。若學生高中,一定登門給公子送彩頭,沾沾喜氣。”

    如此輕易接受了恭喜,果然不是無名之輩。

    姜南風順勢打聽:“像你一樣提前進京的舉子多么?”

    周維認真思索一會,謹慎回答:“青山書院提前出行的就我一個,不過我這幾日在城中游覽,書樓、茶館、酒肆,總有四五桌聚在一塊高彈闊落的,聽內容約莫也是考生。總數三十人內,應該不算多。”

    字字句句都帶上明確的數字和對數字推斷的理由,很不錯的苗子啊。

    姜南風認真地多看了周維幾眼,記住他的名字。

    姜南風順勢考校:“書院挨著大河,近三年來一直沒撥款修繕,也不知河堤是否還穩固。“

    周維:“不是三年,已經四年零五個月沒修過了。大河每年都泛濫,不過主要河段情況一直安穩,周遭豪門富戶出錢、貧民出力,修修補補,倒也還能用。不過河堤已經出現許多裂縫,再這么湊合下去,應該熬不過兩年了。”

    大河確實已經五年沒修過了。

    周維居然把事情記得清清楚楚,連如何籌錢調人都知道的很清楚,甚至還能根據河堤情況推測大修時間,看來也不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管悶頭讀書的。

    撿到寶了!

    姜南風索性從身上攜帶的銀票中分出一張:“銀錢俗氣,但能解憂。既然投緣算是我提前給周公子高中湊份子,洛陽花銷大,你只管先用著。”

    周維果然不是個拘泥的人,看著銀票上寫的錢數感嘆了一句“好多錢”就爽快收下。

    又閑談幾句后,姜南風與周維道別,繼續去其他人家送水果湯。

    臨回家,姜南風竟然在看到了本該在書房里讀書的易全祥,而且,易全祥不是在書樓、茶館和酒肆,而是在男倌館。

    姜南風一瞬間沉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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