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火車 去漠河
“沒有, ”姜守言說,“我帶你坐火車,十幾個小時,硬座, 晚上睡覺都沒有小桌板給你趴。”
程在野左右看了看, 拿剪刀把右邊又稍微修了修, 給姜守言修了個帥氣飽滿的后腦勺。
“至少沒讓我站十幾個小時, ”程在野說, “還是對我很好。”
姜守言從鏡子里瞥了他一眼, 程在野放下剪刀膩了上來, 塑料圍布簌簌響了幾聲, 上面的碎發沾到了程在野身上。
他抱著姜守言, 下巴支在他肩膀上問:“你之前坐過火車么?”
姜守言推了他一下說:“有頭發。”
程在野直起身, 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頭發, 又把姜守言身前的塑料圍布取下來。
姜守言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頭發短點人看起來也精神了不少, 只是懶怠太久,眼神還是鈍的。
他蹲下來和程在野一起收拾地上的頭發, 接著說:“以前讀大學的時候坐過, 那個時候還沒有高鐵, 飛機票又太貴了。”
“從四川到北京, 我要先轉兩趟大巴, 再坐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硬座,因為硬座價格便宜很多。”
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姜守言回憶起來像是在看一張張老照片,語氣里帶了點感懷。
“可能因為年輕,也因為興奮, 連坐二十多個小時愣是不覺得累,”姜守言說,“現在不行了,現在高鐵超過三個小時都覺得腰痛。”
微光在姜守言眼尾浮動,程在野目光安靜地落在他臉上。
二十多個小時,從黑夜到白天,火車繞過山路開向平坦的大道,那個時候的姜守言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也會在如火的朝陽里為自己感到驕傲。
“想什么呢?”姜守言甚少看見程在野走神,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會真被硬座嚇著了吧,”姜守言笑說,“不會讓你坐硬座的,火車有軟座,再不行也能買機票。”
程在野握住他的手說:“在想你好厲害。”
姜守言很少接受這么直白的夸獎,下意識就會否認:“都是以前的事了。”
“以前的你也是你,以前的事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用來感慨,啊,我原來還有那樣的時候,然后帶著這種心情繼續往前走,在更遠的未來又回想起今天。”
“程在野對你說了一句,你真厲害。”
姜守言張了張嘴,鼻尖莫名酸了一下,一時間沒辦法說出話來。
“他還跟你說,他想跟你一起坐火車去漠河,應該會在車上看到日出吧,冬天的日出會不會更好看一點?”
姜守言垂下眼,說:“不知道。”
程在野就伸手抱住他,笑著說:“那我們一起去看吧。”
姜守言安靜了片刻,埋頭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眼睛:“嗯。”
*
漠河處在大興安嶺地區,冬季漫長而寒冷,他們兩個人帶的衣服不夠保暖。
所以第二天,程在野和姜守言一起去逛了附近的市場,買了暖貼,羽絨背心,毛衣,厚一點的帽子等等……
“應該差不多了吧,”姜守言拽了拽頭上的帽子,打開手機又看了眼未來十幾天的天氣,全在零下。
在南方待久了,陡然見到一連串雪花還有些不適應。
程在野打開袋子點了一遍:“應該夠了,不行我們到地方了還能現買。”
然后一抬頭,看見個紅紅綠綠的東西,突然又說:“我覺得還差了樣。”
“嗯?”姜守言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可能是心有靈犀吧,在那么多不同顏色的床單里他一眼就知道程在野想要什么。
姜守言冷淡道:“我覺得不差。”
程在野拽了兩下他的袖子:“買嘛買嘛,我想要。”
兩分鐘后,姜守言木著臉進去要了兩床大花被,到時候火車上也能墊著睡。
回酒店后,程在野把能洗的統統塞洗衣機里洗了,洗完又統一烘干。
姜守言靠坐在床邊給祁舟打電話。
院子里的雪玫瑰化了又被新雪凍上,隔著層玻璃看過去無傷大雅,清冷寂靜。
通話響了好一會兒才接通,祁舟聲音還帶著點沒散的笑意,姜守言聽著也跟著勾了勾嘴角。
“做什么呢這么開心?”
祁舟:“和林桓家人一起搟皮包餃子呢,怎么了,想著給我打電話了?”
有了上次的微信聊天,祁舟對程在野那是放一百二十個心。他們倆都有種默契,自己可以過的不好,但一定要確定對方找的人是對的。
當初姜守言非要當他和林桓電燈泡,說是吃飯,實則就是在暗暗觀察林桓到底值不值得。
只是他和林桓兩個人性子都不熱絡,待在一起全靠祁舟一個人活躍氛圍,讀大學那會兒,有好幾次冷場冷的祁舟都想直接掀桌走人了。
后來可能考核期過了吧,姜守言不經常過來盯他們了,和林桓熟了點,能稍微說上幾句話,不至于太尷尬。
姜守言問:“想問你酒店訂了幾天?后面還要回來住嗎?”
祁舟:“怎么了?要回去了還是去別的地方玩?”
姜守言:“去別的地方。”
祁舟是因為姜守言才定的酒店,不然他們可以直接住林桓家,離的也不遠。
本來說好了前幾天帶姜守言出去玩一圈,但姜守言總是懶洋洋的不愿意去。
祁舟大概能猜到為什么,他怕自己狀態不好讓他們玩的不盡興,所以不怎么想出酒店。現在也怕程在野和他待在一起會無聊。
他總是經常為別人考慮,常常會忘了想想自己。
祁舟:“酒店訂了五天,沒退自動續,我年假沒請多久,后面幾天都待林哥家里,看你們還要不要繼續住。”
姜守言:“好,到時候我把房錢A給你。”
“怎么不把之前的飯錢也A給我呢,”祁舟陰陽怪氣,“我回頭給你一起算個數?”
姜守言:“好啊。”
祁舟小聲罵了他一句。
姜守言笑了笑。
臨掛電話前,祁舟問他晚上要不要帶著人一起來吃個飯,反正離的也不遠。
姜守言想了想說還是算了,覺得太打擾了。
祁舟也沒多說,只讓他注意安全。
掛了電話沒多久,程在野拿著洗好的衣服推門進來收拾行李了。
他們買的明天下午的票,從哈爾濱到漠河的火車,軟臥。這個時候不是旅游旺季,票還挺好買。
姜守言從床邊走到床尾坐下來,程在野把一件長羽絨服團吧團吧往行李箱里懟。
姜守言:“你就是這樣收拾的?”
程在野對這些事情一向沒什么耐心,行李箱最后能拉上就行,至于里面亂成什么樣他根本不在意。
程在野:“反正到時候也會翻出來穿,能裝進去就行。”
姜守言看了一會兒,看不下去了,拍開程在野正往犄角旮旯里塞羽絨背心的手,盤腿坐著,把衣服全拿出來放床上,然后一件件疊好再放進去。
程在野支著下巴坐在他旁邊,彎著眼睛看他。
姜守言:“衣服不疊會皺。”
程在野:“拿出來抖幾下就不皺了。”
姜守言斜了他一眼,他就笑著湊上前,親了姜守言好幾口。邊親邊夸姜守言疊的好,自己就不行,只能亂七八糟堆在一起,拿出來都打結。
情緒價值拉得滿滿的,聽的姜守言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最后忍無可忍,偏頭堵了他的嘴。
程在野高興死了。
*
姜守言記憶里的火車車廂,嘈雜悶熱,煙味汗味混在一起,以及那幾句耳熟能詳的“花生瓜子有沒有需要的,”“麻煩收收腳。”
他已經有好幾年沒坐過火車了,站在站臺看著那綠油油的外殼,一時有種見到了老朋友的恍惚。
程在野把手里的東西往姜守言面前一提溜,姜守言偏頭看到的就是那兩床大花被單。
沒找到合適的袋子,裝塑料袋里的,一路上收獲了不少視線,姜守言帽子口罩捂得死緊。
“你看這顏色是不是很搭,”程在野用手肘戳了姜守言一下,“綠皮火車和東北花被。”
身后傳來很輕的笑聲,姜守言拉了拉頭上的帽子:“嗯嗯嗯,很搭。”
程在野也聽到了那道笑聲,回頭看了一眼,是個小姑娘,小姑娘似乎沒想到說話的是個外國人,普通話還說的那么標準,表情怔了怔。
程在野友好地沖她笑了笑,她微微紅了臉,也輕輕揚了揚嘴角,視線來回在姜守言和程在野身轉了兩圈,臉突然更紅了。
姜守言偏過頭的時候,正好對上她眼里沉默的興奮。
姜守言不明所以,看著她急匆匆拖著行李箱上了火車,扭頭拍了程在野一下,也跟著上去了。
過道狹窄,他們在外面耽擱了一會兒正好避開了擁擠的人群。等找到位置放好行李,姜守言拉開軟臥的門一看,愣住了。
里面坐著剛剛在站臺碰上的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正喝著水呢,似乎也沒想到這么巧,嗆的咳了好幾聲。
她連忙從下鋪站起來,說:“你們坐吧。”
“沒關系,”姜守言取下圍巾坐在對面,“你坐吧。”
軟臥車廂的床鋪只有兩層,他和程在野都是下鋪,小姑娘是上鋪。
程在野拎著他的大花床單進來,急著鋪呢,抬頭看見里面的人,也覺得很巧:“是你啊。”
小姑娘臉還紅著,小聲說:“你好。”
他們兩個大男人一進來,空氣都好像流動的慢了一點,車廂一時間安靜了不少。程在野拎著他的花被,規規矩矩坐到了姜守言旁邊。
小姑娘緩了會兒,又要站起來:“你們是要鋪被子嗎?”
“沒關系沒關系,”程在野擺手說,“我們晚點再鋪也行,你先坐著休息會兒,剛看你一個人提那么大箱子應該挺累的吧。”
話題開了個口子,聊下去就容易多了。
小姑娘抿了抿嘴,接著說:“你普通話說的好好啊,我看著你的臉總有點別扭。”
程在野笑了兩聲,說:“我媽是中國人,從小說到大的。”
他又問:“你是出去玩的嗎?”
小姑娘點點頭:“嗯,去漠河。”
“真巧,我們也是。”
……
遠處群山覆雪,連綿起伏。
火車搖搖晃晃,駛向大興安嶺的冬。
第42章 想親 “等一下,我拍個照。”……
五點過后天黑的很快, 車窗外灰蒙蒙一片。
話好像也要聊到頭了,姜守言看了眼小姑娘橫在中間還沒往床底下放的行李箱,猜測她應該還要再收拾點什么東西。
杯子里的水飄著熱氣,繞到窗邊凍成了白霧。
小姑娘低頭抿了口水, 姜守言指腹在程在野尾指上滑了一下, 說:“有點餓了。”
程在野懂了, 拉開另一個塑料袋:“吃泡面嗎?我們去接水?”
剛上車, 接開水的人有點多, 他們排了會兒隊。車廂連接處沒有暖氣, 冷白的霧從車門縫源源不斷往里吹, 凍的程在野縮了縮脖子。
軟臥包廂里暖和, 他剛嫌熱, 把厚外套脫了。
姜守言笑著看了他一眼, 說:“冷就先回去, 我給你接水。”
程在野摁下了他伸過來的手腕,要按照往常, 他怎么都要捏著姜守言的手指玩兒一會兒,但這里人多, 不合適。
他就只能用眼睛注視著姜守言, 眼神怎么看都不清白:“(我不冷, 我熱著呢。)”
說的是葡語, 姜守言勾了勾嘴角, 沒他。
兩個人接完水,沒回包廂,就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面泡好。過道沒安小桌板,面又太燙,程在野學著姜守言把叉子插在塑封口后放地上。
人不能貼一塊兒, 面總能貼著吧。
程在野彎腰把自己的面挪啊挪,和姜守言的挨在一起。
姜守言說:“幼稚。”
程在野直起身,前后看了幾眼,前面沒人,后面隔三四個位子的地方有人靠在窗邊玩手機。
他有些委屈的扭回頭來,悄悄拉住了姜守言的手指,說:“(想親。)”
他出來前取了帽子,頭發有些亂糟糟地支著,姜守言抬手給他了,收手的時候淡淡說:“不行。”
程在野撈住他手指往唇邊挪的動作就那么頓住了,嘴角都可憐兮兮地耷了幾分下來。
姜守言指尖貼著他的虎口摩挲了一圈,不知道是獎勵還是懲罰,滑動間讓程在野呼吸都緊了,他想拽地更緊一點,姜守言又突然把手抽了回去。
程在野迷茫地抬起頭,姜守言笑著說:“面要泡坨了。”
程在野覺得他是故意的。
兩個人吃完泡面,扔了垃圾,重新回到包廂。
小姑娘已經上去了,從頂上掛了床簾,多出來的部分捻進了床鋪里,安安靜靜的,不知道睡沒睡。
火車里信號時有時無,手機玩的也不起勁,姜守言側身躺在下鋪的陰影里,和程在野隔了段距離相互看著。
他們底下都墊著色彩鮮艷的大花被,惹眼的同時又顯得活潑、熱烈。
姜守言看一會兒就笑起來,程在野看他笑也跟著笑。
在外面不比房間里,兩個人說不到幾句話就會不由自主親在一起,現在連拉個手都要小心旁邊會不會有人。
可能是被程在野注視著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安全感,姜守言眼睛眨了兩下,很快就不想睜開了。
火車搖搖晃晃,姜守言睡得不舒服,但暖氣又吹得他疲乏,軟綿綿的不想動。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車廂里的燈已經關了,他扭頭,旁邊沒有程在野的身影。
他摸過床頭的手機看了一眼,01:20。
姜守言坐起來,晃了晃自己被吹得有點發沉的腦袋,穿上蓋在身上的外套,拉開了門。
不在外面。
姜守言把羽絨服的拉鏈拉緊了,最后在列車交接處的洗手池前找到了程在野。
似乎沒想到姜守言會過來,程在野有些驚訝地抬眸,他眉宇間是倦的,眼里還帶了幾根紅血絲,應該也沒睡好。
“怎么出來了?”程在野甩著手上的水問。
姜守言站在電水爐旁邊,說:“看你不在。”
程在野笑說:“我出來抽了根煙。”
為了方便乘客休息,入夜后車廂通道間的燈統一關了,只有連接處還亮著。
外邊的雪似乎又下大了,哪兒哪兒都是靜悄悄的。
姜守言走上前摸了摸程在野的臉頰說:“早知道買機票了。”
程在野剛用冷水洗了手,還是涼的,偏著臉蹭了蹭他的手指說:“唔,買機票就沒有現在這個時候了。”
幾聲咳嗽從后面由遠及近地傳來,姜守言收了手,程在野站著沒動,幾秒鐘后,昏暗里走出來一個睡眼朦朧的男人,看他們站在這兒,愣了下。
“等廁所的嗎?”
程在野說:“沒有,里面沒人。”
“哦哦,”那男人搓著胳膊走了兩步,意識到了什么,又回頭看了程在野一眼。
程在野現在已經快習慣這種帶點驚訝的視線了,十個里有九個估計都在心里嘀咕:這老外中文竟然說這么好?
程在野玩笑著和姜守言說:“要不我以后還是說英語吧。”
姜守言低笑著回:“好像你說了英語就沒人看你了一樣。”
程在野嘶了一聲,點了點頭:“確實。”
然后他又笑著抓住姜守言的胳膊說:“我帶你看個東西。”
姜守言跟著他走到了火車門邊。
晚上天氣寒冷,車門被雪凍住了一部分,車窗玻璃上結了層霜,不知道誰在上面畫了個小愛心。
姜守言挑眉問:“你畫的?”
“不是我,”程在野邊說邊抬手,“但這個手印是我摁的。”
話音剛落,玻璃上就現摁了個手印,貼著愛心左上方。
咔噠一聲,廁所門被扭開了,程在野松開拽著姜守言的手,交疊著在唇邊呼了口熱氣,搓了搓。
男人拖著短促的咳嗽聲走遠了,姜守言把手從口袋里拿出來,跟著在愛心右上方摁了個手印。
他沒程在野高,手指沒程在野長,但手印印出來也小不到哪里去。
昏黃的燈光一閃而過,外面起了陣風,冷氣一股腦地從縫隙往里灌。
姜守言縮了縮肩膀,背過了身:“走吧,太冷了。”
程在野拿著手機說:“等一下,我拍個照。”
“好了。”
過道狹長,他們一前一后往車廂走。
暖氣沒一會兒就把人烘暖和了,姜守言雙手插在棉服兜里,偏頭看了眼窗外。
零星的燈火落在高聳的白樺后面,窗玻璃上印著他們朦朧的身影。
兩秒后,外面的世界暗了下來,火車鉆進了狹窄的隧道。
姜守言忽地停下腳步。
程在野問:“怎么了?”
姜守言轉過了身,卻沒說話。
這段山路隧道很多,間隔不遠。
程在野看見忽明忽滅的燈火在姜守言眼里閃爍,窗玻璃上的身影明亮片刻又變得模糊。
臥鋪號散發著冷白幽微的光,世界再一次暗下來的剎那,程在野低頭含住了姜守言的嘴唇。
他們在昏暗的對視間,接了個簡短的吻。
第43章 又一場 “因為我現在可以抱你。”……
凌晨兩點過的時候, 火車停靠加格達奇。
月臺的燈光稍亮,從窗外照到了姜守言臉上,火車太晃了,雖然軟臥能躺, 其實也并沒有舒服到哪里去。
姜守言覺淺, 停車那陣就醒了大半, 隨后在撲進來的涼意里醒透了。
他睜開眼, 看見一個裹的很嚴實的男人輕手輕腳走進來, 半扭過身合上門, 站在床鋪前緩了會兒, 才慢悠悠脫鞋往上鋪爬。
兩三分鐘后, 姜守言上鋪窸窸窣窣的動靜停了, 五分鐘后, 響起了很有規律的鼾聲。
姜守言睡不著了。
他轉過身, 借著窗外的燈光看睡在旁邊的程在野。
不得不說,程在野適應性真的很強, 明明一個多小時前還因為火車搖晃睡得不踏實,疲憊地爬起來在吸煙區抽了根煙, 現在已經眉都不皺, 連呼吸都很均勻了。
姜守言在月臺暖黃的燈光里, 看了他一會兒, 嘴角帶著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笑。
直到火車重新開動, 程在野似乎被這動靜驚了一下,埋臉在自己胳膊肘里蹭了蹭,還是沒醒,但這回眉頭皺起來了。
姜守言于是撐坐起身,手往前伸了一半, 想到什么又突然頓住,上鋪鼾聲很有規律,襯得包廂里格外安靜。
姜守言就繼續伸手,直到撫上程在野的眉心,很輕兩下,他臉上的神情重新變的安穩。
姜守言坐了回去。
外面的夜色霧一般凝重,姜守言靠著車廂壁,忽然就有點想抽煙。
人在睡不著的時候思維往往會很活躍,越睡不著越活躍,越活躍越睡不著,姜守言身上沒帶煙,也不知道程在野煙放哪里的。
他跳脫地想起他之前是不抽的,那時候太窮了,有錢買煙還不如買兩個饅頭能頂一天,他是工作后才抽的,身邊的人都抽,有的時候推拒多了,會讓人不高興。
可能是從小討好慣了,別人不高興他就會想東想西,想盡力讓所有人都滿意,他活的就像個面團,別人想要他是什么模樣他就能把自己捏成什么模樣。
沒個標準,所以很空,之前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放的是外婆,然后塌了,現在又縫縫補補,放上了程在野。就是從來沒想要放自己。
程在野,程在野,姜守言光是在心底念著這個名字都覺得溫暖,他給了他從來沒體會過的,無關親情的最真摯的愛意。里斯本的盛夏至今回想起來,都美好得像是童話。
所以姜守言偶爾會想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所以只能擱置下來,然后對自己說,隨便吧,隨便吧,無論是好奇還是新鮮,都無所謂,反正他什么都沒有了。
他又想起好多年前,他第一次坐長途火車,那時候是夏天,車窗外的太陽很烈,他在一片耀眼的金光里構想了一個美好的未來。
現在火車一路向北,駛過荒蕪雪夜,姜守言的目光始終注視著程在野。
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各種各樣的自己,但要讓他最后總結一下都想了些什么東西,他又想不明白。
車窗外天漸漸亮了起來,姜守言偏過頭,看見灰藍色的天際線漸漸亮起了一片橙紅。
他腦子空了幾秒,想起程在野問過他,冬天的日出會不會更好看一點?
姜守言猶豫要不要叫醒他,程在野看起來睡的很熟。
最后還是決定不叫了,他打開了手機錄像功能,想把這場日出錄下來,等程在野睡醒了再給他看。
姜守言跪坐在床上,手機屏幕里的世界要比肉眼看起來更暗一點,姜守言后知后覺意識到是車窗太臟了。
他輕輕抽了兩張紙去擦車窗,擦不干凈,污跡在外面,他有些著急,帶了點病態的執著,沒注意到車窗被他擦出了滋滋聲。
很輕,還沒有上鋪的鼾聲大,但姜守言的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程在野頂著一頭稍亂的頭發,坐在他旁邊問他:“怎么了?”
他忽然有些難過,說不上來是為什么,姜守言輕輕垂下眼說:“想給你拍日出,但車窗太臟了。”
程在野就笑了笑,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我現在醒了,不用拍了。”
他拉了拉姜守言,姜守言從跪坐變成了盤腿坐,后背貼著程在野的胸口,感受到了他沉穩的心跳。
姜守言突然問:“吵到你了嗎?”
程在野指了指頭頂:“這個吵醒我了。”
姜守言悶悶的笑了一聲。
“那你呢,”程在野問,“你怎么醒這么早?”
姜守言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有點睡不著。”
“什么時候睡不著的?”
姜守言往后延了兩個小時:“四點過的時候吧。”
程在野問:“干什么了,坐著發呆么?”
姜守言撒謊說:“沒有,玩了會兒手機。”
程在野點頭:“下次要是睡不著就叫醒我,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玩啊。”
姜守言笑問:“火車上可以玩什么?”
“唔……”程在野想了會兒,“在結霜的車窗上畫世界地圖?”
他們聲音壓得低,說話的時候呼吸會勾纏到一起。
車窗外的太陽完全升了起來,火似的在雪地盡頭燃燒,挺拔的白樺一棵棵倒退,那抹金光卻好像靜止了,一動不動掛在車窗右上角。
姜守言聽見程在野又重復了一遍:“下次睡不著一定一定要叫醒我。”
他語氣很認真,姜守言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程在野一點也不怕麻煩,程在野就是來讓姜守言開心的。”
姜守言呼吸亂了片刻,緩緩嗯了一聲。
“姜守言你覺不覺得冬天的日出要比夏天的更有力量一點?雖然天空不漂亮,光芒落在雪地上甚至有點蒼涼。”
“但就是有種……來之不易的感覺。”
“謝謝你啊,”程在野說,“讓我看到了這樣一場日出。”
姜守言問:“之前在其他地方沒看到過嗎?”
“那不一樣,”程在野笑說,“這是和你一起看的。”
“比所有的都要珍貴。”
程在野想了想又說:“和里斯本那場不分上下。”
姜守言笑著問:“非要選一個呢?”
程在野思考了會兒:“這個吧。”
姜守言:“為什么?”
上鋪鼾聲依舊,對面床簾遮的嚴嚴實實。
程在野伸出手,腦袋埋在姜守言頸間緩緩蹭了蹭。
“因為我現在可以抱你。”
第44章 自駕 萬籟俱靜
火車晚點了二十幾分鐘, 等真正到站已經早上十點多了。
漠河剛下了一場大雪,車廂頂和站臺白茫茫一片。
姜守言看著藍底白字的“漠河站”,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還沒來得及戴口罩,呼出的氣很快就凝成了白霧, 飄逸到眼前, 模糊了前面往站外走的人群。
“怎么停了?”程在野問。
姜守言說:“感覺地在晃。”
坐火車的后遺癥, 在車上搖晃久了, 突然踩到實地還很不適應。
程在野把手上空了的塑料袋順手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這種感覺呢。”
姜守言在原地站了會兒, 眨掉落到睫毛上的小雪, 才說:“走吧。”
火車站門外有賣玉米餅的, 姜守言買了兩個, 和程在野站在角落啃。
天上還在飄小雪, 體感沒有特別冷, 程在野支著腿靠坐在自己行李箱上, 仰著視線問姜守言:“怎么走啊。”
姜守言懵了一秒。
他其實沒做規劃,憑著一個念頭先買了兩張車票, 之所以沒買機票也是最近天氣不好,航班隨時都有可能取消。取消一次, 下次他可能就沒那股沖勁了。
程在野于是收回視線, 從兜里摸出手機。
“要不我們自駕吧, ”程在野怕天氣太冷會給手機凍關機, 在殼外面貼了張暖貼, “這個天氣,結了冰的湖水應該哪都有吧。”
姜守言低頭咬了口手里的玉米餅,剛出爐的,還冒著熱氣,從嗓子眼一路暖到了胃。
“我剛搜了下, 附近有一家租賃店面,走過去有點遠,需要叫個車。”程在野在屏幕上點了幾下,繼續說,“租到車了想去哪里也更方便一點。”
雪天路滑,很考驗駕駛員的技術,姜守言站久了有點累,也坐到了自己行李箱上,玩笑著問:“開過雪路么?會不會栽溝里啊。”
“開過啊,”程在野看了眼訂單車牌號,摁滅屏幕,轉過頭對著姜守言說,“前幾年冬天的時候,在冰島自駕過一段時間,拍到了極光和火山噴發的照片。”
姜守言有印象,他在程在野的照片墻上看到過。
“極光其實一年四季都有,但能不能看到很依賴天氣,天氣不好的情況下,就算到達最佳觀測地了,也會被云層遮蓋。”
程在野拍了拍落到褲子上的雪花:“那段時間我經常睡車里。”
姜守言吃完了最后一口玉米餅,右腮幫鼓囊囊的:“不會冷么?”
程在野下意識就想戳一下他的腮幫子,但手伸出去一半,想到了什么,轉而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碎雪。
“雪化的時候會更冷一點,因為考慮到會睡車里,所以裝備也準備的很齊全,晚上冷了就蓋厚一點。”
程在野視線在前面的停車場掃視了一圈,指了一輛白色的SUV:“當時租的車型跟這種差不多,后備箱和后座是連通的,后座可以完全放下來,前面后面都能睡,不過需要準備不同的床墊。”
姜守言安靜地聽著,捏了捏手上的塑料袋,轉頭看到了垃圾桶,又伸手要了程在野手上的垃圾,一起扔了。
話題都是程在野在引,姜守言不需要怎么思考就可以很自然地順著他的話往下問:“那我們租到車后要準備這些東西嗎?”
程在野想了想說:“如果不睡車里就不用,其實睡車里也不方便,要找能停車的地方,太荒了不安全,太熱鬧的地方不容易睡得著,露營地收費也貴。”
“綜合考慮下來,如果是短期的旅途還是住酒店民宿方便。”
姜守言點了點頭,程在野手機鈴聲恰好響了起來,他站起來,邊看車牌號邊下意識拉了姜守言一把。
姜守言拖著行李箱不遠不近地走在他旁邊。
租車的地方不遠,十多分鐘就到了,姜守言守著兩個行李箱站在外面,他不想進去,就看著清在道路兩邊的雪發呆。
沒站多久,面前伸過來了只手,程在野的聲音很溫和地響在頭頂:“走吧。”
姜守言眨了眨眼:“這么快?”
程在野笑著拎過了箱子說:“等久了冷。”
車已經提前預熱了,姜守言凍木了的臉一點點回了溫,還有點刺刺的疼。
姜守言抿了抿嘴唇,程在野突然伸手,指腹在他臉頰上很輕地擦了一下。
“有點起皮了。”
姜守言看見他從兜里摸出來了一小罐面霜,呆了呆,抬頭對上了程在野的視線:“你什么時候買的?”
程在野沾了一點在指腹上,沿著他的臉頰細細涂了一圈:“之前,防凍防裂的。”
面霜很潤,有很淡的香味,姜守言坐正身體吸著鼻子聞了聞,程在野把手機卡在架子上,把著方向盤,問:“想去哪里,姜守言?”
姜守言腦子回溫,想起了車站門口私家車攬客的聲音。
“北極村走不走,包車600,打卡中國最北點。”
“北紅村,中國最北的村莊。”
……
姜守言:“北紅村?”
程在野輸入導航:“有點遠,你可以在車上睡一會兒。”
姜守言其實不太能睡得著,車內溫度漸漸高了起來,他脫了帽子,摘了手套和圍巾后,旁邊程在野還看著他。
他轉過頭問:“不走嗎?”
程在野緩緩傾過身,姜守言看著他的眼睛,呼吸靜了片刻。
他手指上還有剛剛涂面霜沾上的香味,從姜守言臉邊擦過,拉住了身后的安全帶。
明明嘴上說的是“你安全帶忘系了”,但眼里情緒又沒有那么平靜。
雪天,路上沒什么人,車玻璃上結了層霧。
姜守言手指摁住他的后頸,程在野呼吸順著他的臉頰掠過,手掌撐住門框,和他接了個很長的吻。
程在野是很會找地方玩的人,車沿著導航開了一半,他看見前面道路上有一條從左邊拐上來的車轍,當即打了方向盤,開進了那條小路。
小路覆雪,有點顛簸,往里開一截就開不進去了。
姜守言沒問為什么突然改了路線,而是重新套上帽子,裹著羽絨服下了車,走到了站在前面觀察情況的程在野身邊。
面前有一片很漂亮的白樺林,種在廣袤的雪地里有種說不上來孤寂。
那輛車上的人應該剛離開不久,腳印還沒被覆蓋,一直延伸到了叢林深處。
程在野拉著姜守言問:“要過去看看嗎?”
雪鋪的有點厚,腳踩下去會有個小坑,姜守言甩了甩鞋子說:“走吧。”
然后他們拉著手,往林海深處走。
這里萬籟俱靜,連孤獨都是遼闊的。
視野逐漸開闊,姜守言喘著氣,看見平川原野后面,有一截不凍的河水。
第45章 冰面 “等到來年開春,又是個全新的自……
姜守言走累了, 扯了扯束到下巴的羽絨服拉鏈,緩緩蹲了下來,蹲了會兒,又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
他今天穿的是長款羽絨服, 面料防水, 不怕會浸濕。
程在野哈著熱氣, 也跟著他一起坐下來。
姜守言看著面前的河水, 那河水很長, 沉默地蜿蜒在浩瀚的林海雪原里, 大部分都被凍住了, 只有一小截沒有結冰, 縈繞的白霧掛在枯黃的草木上, 結成了薄薄的冰晶。
姜守言推了程在野一下, 說:“為什么還有截沒凍起來?那其他地方凍嚴實了嗎?我們一會兒踩上去應該不會裂吧。”
“沒有凍起來的那部分底下應該有地熱水, ”程在野低頭捏了團雪,在手上捏啊捏, 捏成了愛心,遞給了姜守言。
可能天氣越冷, 人腦子反應就越慢, 姜守言雙手捧著那愛心, 低著頭, 看了好半天。
程在野拽了拽他的帽子, 把他露在外面的耳朵蓋住了:“誒,你看的這么認真,會讓我覺得給你捏小了。”
姜守言把那愛心放在一邊,說:“等著,我給你捏個大的。”
“那不行, ”程在野一把就要去抓他兩只手,說,“你的不能比我大。”
姜守言艱難地掙脫左手,在地上飛快團了把雪,單手捏了起來。
程在野看他在捏,不甘示弱,也跟著團了把雪,兩個人就這么相互拉扯著,偶爾還想給對方使點壞。
程在野迅速擋住姜守言伸過來的手,邊說你自己送上來的,邊把姜守言衣服袖子撈了一點起來,一只手就把他兩只手腕都攥住了。
姜守言鬧了會兒有點累了,象征性掙了兩下沒掙開,就趴在程在野肩頭不動了。
程在野還認真團著手上的雪呢,沒團多久,就感覺潮熱的呼吸貼著他圍巾上沿一點點嗅了上來,沿著他的下頷滑到嘴角。
程在野都準備扭頭了,那呼吸又突然繞開,纏綿在耳廓旁邊,小聲說:“你抓疼我了。”
程在野知道勁,定住神沒他,姜守言就用臉頰蹭了蹭他的頭發,他發間還掛著林間飄落的雪,姜守言冰的很輕地哼吟了一聲,程在野手上勁沒收穩,快捏好的愛心捏禿了一個角。
姜守言看見了,悶出了笑,程在野扣住他的腰,仰躺著倒進了雪地里。
姜守言跟著被顛了一下,伏靠在程在野胸口上,姜守言怕他頭發被雪浸濕,想給他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但手還被程在野握著的。
他掙了掙,程在野更緊地環住他的腰,把姜守言往上托了托,直到兩個人的視線對在一起。
姜守言手肘撐在程在野胸口,聽見他說:“姜守言,你是壞人。”
姜守言注視著那雙和琥珀一樣漂亮的眼睛,慢悠悠地問他:“我哪兒壞了?”
程在野眼睛被雪光映著,多了幾分深邃和神秘,他像是撒嬌似的抱怨:“你把我的愛心弄壞了,你不要我給你的愛了。”
姜守言笑說:“我要的。”
程在野看著他,平靜地問:“是嗎?”
有那么一瞬間,姜守言覺得自己像是被看穿了,他千里迢迢來到這寒冷的地方,不僅僅是因為怕程在野和他待在一起會覺得無聊。
他在逃避。
雪又下起來了,鵝毛似的飄飄揚揚,落到了程在野睫毛上,程在野眨了幾下,又有雪落到了他嘴唇間。
程在野剛想抿掉,姜守言低下頭,含著雪吻了上來。
那雪是涼的,唇舌卻很熱,融在炙熱的呼吸間,交纏著化成了水。
姜守言手空出來了,第一時間就去撈程在野的帽子,程在野干脆坐了起來,姜守言攀著他的肩,跨坐在了他身上,伸手拍了拍他后腦勺上的雪。
“頭發是不是濕了?”姜守言問。
程在野沒回答,又跟著吻了上來,雪下的很大,落在發間和肩頭,白茫茫一片,幾乎和雪地融為一體。
程在野睫毛長翹,很容易就掛上霜,他眨了幾下,涼意就淌到了姜守言面頰上,姜守言冷的悶哼了一聲,他就往后退開了一點。
姜守言睜開眼,眼里彌漫著潮潤的水汽。
他看了程在野一會兒說:“如果我說我想在下這么大雪的時候在冰面上奔跑,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下這么大雪就是該玩的時候,”程在野說,“車上有備用衣服,打濕了可以換。”
姜守言腦子好像也跟著這場雪被凍住了,執著地想從程在野嘴里聽到否定的答案,好像只要他否定了,他就又可以縮回自己的殼里,暫時隱藏起來。
“那如果我說我想去撿垃圾呢?”姜守言問。
“嗯……”程在野想了會兒,“那我找兩個大點的垃圾袋。”
姜守言:“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有的事情一個人做會覺得奇怪,”程在野說,“但兩個人在一起就只會覺得開心。”
姜守言說不出話了。
片刻后他垂下了眼,開始表露自己最真實的情緒:“其實我有點自責。”
程在野拍掉落在他身上的雪,問:“為什么?”
“之前都是你帶著我出去玩,”姜守言說,“我想的是,你來這邊我也要帶你出去玩吧。”
姜守言眼睛有點紅,看著程在野說:“我是想好好照顧你的,可是我腦子最近有點鈍,做不好攻略,最后連車都是你租的。”
程在野說:“沒關系啊,以后總有一天會是我坐在你的副駕睡覺,然后你帶著我出去玩,我們還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嗎?不需要糾結現在是什么模樣的。”
姜守言眨了眨眼,坐的僵直,沒有說話。
程在野吻了吻他凍冷了的面頰,說:“軟下來吧姜守言,我接著你的。”
“你相信我嗎?”
姜守言頓了很久,才點了點頭:“信。”
程在野又笑著問:“現在還想去冰面上奔跑嗎?”
姜守言抬眼看著他,他就托著人站了起來。
剛下了一場雪,結冰的河面上像是落了一層銀屑。
姜守言問:“凍厚了嗎?”
程在野邁出腳:“踩幾下就知道了。”
姜守言沒拉住他,程在野踩在冰面上跺了好幾腳,沒有裂紋,他抬頭對姜守言伸出手,說:“過來吧。”
結了冰的河水很滑,姜守言跑不起來,但程在野拉著他,在上面轉起了圈。
姜守言就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腳底下,鞋底蹭著雪花在冰面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姜守言在無垠的潔白里,轉的有點暈。
他笑著要往下跪,程在野托著他,和他一起坐到了冰面上,然后又躺了下去。
雪還在下,天空霧蒙蒙的,世界有一種空曠又混沌的寧靜。
姜守言盯著往下飄落的雪花,沒一會兒就在他身上蓋了薄薄一層。他挪動視線,又看向遠處覆著白雪、枝干嶙峋的樹,說:“想被雪埋起來。”
“那挺好啊,”程在野抓了幾把雪,往自己身上蓋,“等到來年開春,又是個全新的自己。”
姜守言愣了片刻,又忽地笑了,笑著笑著眼角潤了,他突然開口問:“我母親的戒指是不是還在你那里?”
程在野嗯了一聲,沒偏頭看他:“我帶著的,你要嗎?”
“你應該已經意識到那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了吧,”姜守言頓了頓,說,“那是我母親的遺物。”
程在野雖然和祁舟提前有聯系,但祁舟除了姜守言本人的狀況外什么都沒告訴他,所以他也只能猜到這里,別的一概不知。
程在野說:“我知道,所以我好好收著的。”
他又問了一遍:“現在要給你嗎?”
姜守言微微向外偏了點臉,說:“我現在不想要。”
他暫時沒有勇氣去面對這些。
似乎真的太冷了,他聲音被凍的有點沙:“你先幫我收著吧。”
程在野答應:“好。”
過了很久,久到雪漸漸小了,他才看著天空開口說:“我們回去了吧。”
第46章 村莊 “看看我以前的家。”
過來的腳印被蓋住了, 周圍樹長的一模一樣,姜守言在風雪里根本分不清方向,拉著帽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被程在野拽著,沒多久就出了那片林子。
直到站到租的車邊上了, 姜守言好像都還沒反應過來, 喃喃地問:“就出來了?”
程在野笑了一下:“昂。”
姜守言回頭看他們走回來的路, 雪下的大, 更遠一點的腳印已經看不清了, 天地皚皚一片, 幾乎融為一體。
白樺林空曠蒼莽, 姜守言處在其中, 看哪兒都像路, 但程在野牽著他, 走了最正確的一條。
他扭回頭, 程在野打開后車門,把后面兩排椅子放下來了, 然后又把姜守言的行李箱往里面拖了一點。
姜守言問他:“你怎么知道路的?”
冷天的姜守言說話有種獨特的腔調,一種不加思考的懶散, 聽起來讓人的心軟綿綿的。
程在野彎著腰從車里退出來, 拍了拍姜守言帽子上的雪說:“玩多了的經驗和直覺。”
他偏過頭, 近處的腳印完全被蓋上了, 遠處一切像是隱在了霧里, 看不真切,但他恍惚間似乎又見到了那截不凍的河水。
無論雪下的多厚,天多寒冷,地熱水始終烘著它,讓它充滿生機地流動著。
“不過這種天氣要進去玩的話, 最好還是要在樹上綁標記物,不然很容易迷路。”
程在野讓開一點,說:“先進去換條褲子吧,你膝蓋下面被浸濕了。”
后座空間小,活動沒那么方便,姜守言跪在座椅上,攤開行李箱重新找了條外褲出來。
車里暖氣打的高,姜守言把帽子外套全脫了,搭在后備箱角落化了灘水。
姜守言外褲里面還穿著條絨褲,就算坐著換也不怎么方便。
期間他朝外面瞥了一眼,程在野站在掀開的引擎蓋前檢查防凍液,從姜守言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一個毛茸茸的頭頂。
剛剛他的頭發是不是被雪浸濕了。
姜守言好不容易把褲子折騰著穿上,把濕了的那條用塑料裝起來,又扭身在行李箱里翻找毛巾。
手指剛觸上,身后傳來了開車門的聲音,程在野飛快脫了外套鉆進車里,身上還帶了點外面的寒氣。
他手臂是冷的,胸膛卻很熱,撞上來的時候讓姜守言很輕微地抖了一下。
“好暖和啊,”程在野手臂箍著他的腰,鼻尖順著他的耳廓就要往下,姜守言伸手擋了一下。
“火車上沒洗澡。”他轉過頭說。
程在野:“沒洗就沒洗。”
他作勢又要往下探,視線突然被兜頭罩住了。
姜守言拿著毛巾給他擦頭發,手上的勁一點都不溫柔,把程在野本來微卷的頭發飛快擦成了個鳥窩。
毛巾拿下來的時候程在野還懵著,配上那頭亂七八糟的頭發,說不出來的喜感。
姜守言沒忍住笑了起來,微挑的眼尾往下落了幾分,睫毛稍稍垂著,懶散又溫柔。
程在野才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模樣,頂著重新蓋上來的毛巾,傾身就把人壓在了車座上。
毛巾便滑落到了姜守言臉上,蓋住了他大半張臉,他微微張開唇要去拽,程在野沒讓,壓住他的手吻了上來。
姜守言鼻尖被蓋住,呼吸就變得緩慢潮悶。
他比以往更快地沉了進去,探著舌尖被程在野像是叼獵物似的往自己領地攥著。
他輕輕動了動手指,程在野便從他指縫里插了進去,和他緊緊扣住。
窗外雪還下著,姜守言腦子和外面的雪地一樣空白,片刻后他悶喘了一聲,程在野手指從他毛衣底下鉆了進去,隔了層里衣順著腰線往上摸。
里衣單薄,程在野手指還涼著,涼的姜守言下意識上挺,想更多地往他溫暖的胸膛前鉆。
他依偎到了熱源,手指更緊地抓住了程在野的脖頸。
他的鼻尖被毛巾捂著,唇齒間的呼吸也被兇猛地攥著,潮熱悶著他,讓他幾乎要喘不上氣了。
他輕輕咬了程在野一口。
程在野便往后退了一點,垂著眼緩緩舔掉了拉扯出來的銀絲。
他看見姜守言張著嘴喘息,紅潤的舌尖藏在牙齒后面,嘴唇還瀲滟著水光,他被悶得太久了,不自知地哈著熱氣,連呼吸都帶著十足的誘惑。
程在野喉結滾了滾,低著頭,貼著他的嘴唇廝磨了陣兒。
車外雪天寒冷,車內暖氣開的很高。
程在野用鼻尖一點點拱開了捂在姜守言臉上的帕子,露出那一雙潮紅的眼睛。
他霧著視線看他,程在野蹭著他的鼻尖說:“我的。”
姜守言揪住他的頭發,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見他補了一句。
“我是你的。”
他們在車里依偎了陣兒,直到雪小了點才鉆進前座,順著導航繼續往前開,趕在封路前進了村。
村子是原始的農村,不大,很多都是村民自住,商業氣息不濃厚,煙火氣要更重一點。
程在野找了家民宿,老板娘很熱情,木屋空了三間房出來,挨著問他們要哪種,標間還是大床房,要窗戶還是沒窗戶的。
每一間都是標準的東北大花被配置,洗的干干凈凈。
“都燒的是土炕,”老板娘掀開被褥,給他們看了看底下,“晚上不會冷的。”
她抬起頭,又看了眼程在野,還是沒忍住夸道:“哎呀,長的可真帥啊。”
“多高啊,得有一米九幾了吧,普通話說這么好,是混血吧,哪國混哪國的啊?”
然后視線又落到姜守言臉上,也跟著夸:“這個小伙長的也帥,就是看起來安靜了點。”
姜守言抿著唇笑了笑。
程在野也笑著說:“我一米九一,爸爸是德葡混,媽媽是中國人。”
老板娘又帶他們看了最后一間:“我們村子對面隔條江就是俄羅斯,那些小伙兒長的也帥,眼睛老漂亮了。”
“這是最后一間了,看你們要哪間,”老板娘說,“吃飯也是我們吃啥就給你們吃啥,這邊位置偏,天氣又冷,那價肯定會高點,擔待擔待。”
程在野偏頭看了眼姜守言,問:“要哪間啊?”
姜守言最后選了大床房。正好也到飯點了,他們剛把行李收拾好,老板娘就敲門叫他們吃飯了。
桌上有四五個菜,小雞燉蘑菇,咸菜窩窩頭,炒白菜等等。
柴火燒出來的,要更香一點,他們倆昨天晚上吃的泡面,今天早上也只啃了個玉米餅,來村的路上還不覺得,現在坐在圓桌前就開始餓了。
姜守言拿著筷子,見老板娘還沒要坐下來的意思,問:“還沒忙完嗎?”
老板娘說:“別管我們,你們掏了錢的,可勁兒整,別客氣。”
姜守言和程在野就先吃了,吃了快一半老板和老板娘才上桌,桌上也沒閑著,問他們是來玩的不,又說了村子哪些地方可以去轉轉。
“村委會那里可以給你們蓋彩章,紅紅綠綠的,老好看了,”老板娘邊說邊做了個往下戳的動作,“還有郵局,如果想買明信片的話可以去轉悠轉悠。”
“不過今兒下午應該不行,那雪估摸著還得下,老冷了。”
姜守言邊聽邊應,拿了個窩窩頭夾著咸菜吃了。
程在野看他這么吃,也跟著弄了一個,吃的眼睛都放光了,嘴里還沒咽,就唔唔開始夸了。
姜守言看著他笑,老板娘也看著他笑,程在野自己也跟著笑。
下午果然又下起了雪,村子因為大雪封路,一時也沒別的車輛進來修整,街道一片寂靜。
姜守言和程在野本來想等雪停了出去逛逛,但剛吃完飯,躺在床上又被土炕烘著,舒服的不行,再加上在火車上沒睡好,兩個人連話都還沒說上幾句,就瞇著眼睛開始答非所問,再相互含混著嗯嗯幾聲徹底睡過去了。
一覺睡到下午六點過,錯過了飯點。
老板娘見他們沒出來也沒敲門打擾,在桌上給他們留了字條。
也不能叫字條,可能沒找到紙,撕了頁日歷下來——飯菜在灶上溫著的,涼了可以叫我們熱,桌上水果隨便吃。
姜守言從小就在村里長大的,燒柴煮飯順手的很。天氣這么冷他也不好意思再打擾他們,領著程在野轉到廚房去了。
程在野沒見過土灶,看什么都覺得稀奇,蹲下來撥了撥長條的木柴,問:“用這個燒嗎?”
姜守言彎腰看了眼,火沒完全熄,還有點橙紅的火星燒著的,他把鍋揭開,飯菜都還熱著。
程在野走過來了,想到了什么,問:“姜守言,你小時候住村里也是用這種灶燒飯嗎?”
“對,”姜守言說,“我小時候還劈柴呢,就你剛拿的那長木條。”
“要是老板娘那里還有沒劈完的柴的話,明天也讓你在院子里體驗一下。”
程在野就笑著蹭了蹭他的頭發,說:“好啊,我還沒劈過柴呢。”
姜守言回頭看他:“你怎么什么都好奇?”
“我精力旺盛嘛。”程在野眨著眼睛答。
姜守言沒他。
程在野跟在他后面把菜端上桌,抽紙巾擦了擦手上的水,又問:“你小時候還做什么了?我有機會能一起體驗一下嗎?”
姜守言沒接話,垂下眼,伸筷子去夾粉條。
第二道燉爛了,還滑,夾了好幾遍都夾不起來,程在野就幫他一起夾,也夾不起來。
兩個人邊夾邊笑,程在野干脆把盆往姜守言面前端:“要不直接趕吧,反正也只有我們兩個人。”
姜守言吃到粉條了,筷子往飯里戳了戳,才開口說:“我小時候什么都干。”
他聲音低而緩,明明語氣語調和平時大差不差,但程在野還是意識到了什么,停下筷子,偏過頭看著他。
“你要愿意的話,我以后可以帶你回去看看,”姜守言沒抬頭,似乎心情有點不好,還在戳碗里的飯,“看看我以前的家。”
程在野笑著說:“好啊,我很愿意。”
第47章 凍梨 一種寧靜
姜守言覺得自己腦子好像壞了。
明明是他提的要帶程在野回以前的家看看, 可現在重新想起這句話他又突然變得很焦躁。
就像那枚不想從程在野手上要回來的戒指,過去如同一灘深不見底的沼澤,他知道沉在里面是什么感覺,所以他只想逃避。
但他又尚存智, 知道逃避是不可取的。
這兩種情緒拉拽著他, 讓他的思緒也跟著被扯向了兩個極端, 腦子逐漸變得嘈雜, 一邊焦躁的讓他想揪自己的頭發, 一邊又像是舍棄了七情六欲, 淡薄地指責他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
兩種情緒拉扯著分不出個輸贏, 他不想讓自己像個瘋子一樣又哭又笑, 所以只能暫時取個安全值——靜止地坐在床上不動, 像是處在了另一片空間。
但很快, 這片靜止的空間就出現了波紋, 姜守言抬眼,看見程在野推門進來了。
他的笑容隨著視線的接觸似乎有片刻不明顯的停頓, 又好像沒有,姜守言有些分不清, 因為程在野笑著貼了上來, 用打濕了的發尾在他臉上輕輕蹭了蹭。
“好冷哦, ”程在野隨口抱怨, “你剛洗的時候也這么冷嗎?”
頭發涼滋滋的, 蹭的姜守言的腦子好像突然沒那么吵了。
他舒服地瞇了瞇眼,無意識掐了掐自己的指節,說:“有點。”
“那我們抱緊點,”程在野邊說邊擠,姜守言本來靠著墻的, 被程在野懟到前面去了。
他輕飄飄瞟了程在野一眼,程在野長腿岔開支著,從后面貼著他的面頰,緊緊抱了他幾下,溫熱的呼吸掃在頸側,有一種踏實的寂靜。
姜守言聽見他問:“怎么樣,是不是沒那么冷了。”
姜守言輕輕笑了笑,后腦勺靠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他扣在他小腹前的手說:“我是洗澡的時候冷,又不是現在冷。”
“我冷我冷,”程在野摩挲著他的指節,偏頭吻著他的耳朵說,“你暖暖我吧。”
姜守言就不說話了,指腹沒有規律地在他小臂上畫著圈。
氣溫一入夜降的更快了,或許是因為天氣太過寒冷,晚上八點多街道就已經安靜了下來,整座村子在夜色里緩慢地醞釀睡意。
姜守言和程在野剛睡醒,現在肯定是睡不著的,但姜守言也不知道該干什么,視線正停駐在虛空某處發著呆,程在野蹭了會兒他的頭發,突然開口問:“姜守言,你想不想吃凍梨?”
姜守言沒反應過來:“嗯?”
程在野偏頭往鐵花窗外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一片,但雪已經沒有再下了。
“我們出去現凍,”程在野扭回臉說,“我剛看桌上有梨。”
姜守言:“凍梨好像一天凍不好吧。”
“一天凍不好我們凍兩天嘛,”程在野歪著身子把姜守言的厚衣服拽了過來,“早點凍能早點吃。”
他把羽絨服帽子從后蓋到了姜守言頭上,然后長手長腳連人帶衣服一整個裹住倒在床上撒嬌:“走嘛走嘛。”
姜守言被他裹的沒辦法動彈,費勁地把嘴巴從歪倒的帽子里鉆出來:“你先把我放開。”
程在野湊上前親他,本來只是想簡單啵幾口就好,但看著姜守言被帽子擋住的上半張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沒忍住親的久了點。
結果就是姜守言穿好衣服在雪地里蹲了好一會兒了,嘴唇都還燙著。
他抿了抿唇角看著跪在雪地里刨坑的程在野,可能是幻視到了別的很有喜感的畫面,沒忍住笑了一聲。
程在野拍了拍手上的雪問他:“笑什么?”
姜守言搖頭說:“沒什么。”
程在野就偏頭看了姜守言好一會兒,總結:“壞人。”
壞人姜把他手上的梨搶走了,湊近兩步放進坑里和他一起埋。程在野專門挑的小梨,洗了兩個,凍的快點。
“是不是還得弄個標記物,”程在野邊說邊伸手摸索,“不然明天起來找不到了。”
他摸到了根樹枝,插在了剛剛刨的雪堆前,然后轉過頭去看姜守言。
凍個梨用不了多久,所以他們沒再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只在睡衣外邊套了厚厚的羽絨服。
姜守言一只手束著領口,一只手杵在樹枝上往下壓了壓,壓得更嚴實了點。
他眼神不再像之前那么無神,雖然姜守言自認為隱藏的挺好,但他狀態不好的時候的眼神其實是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來的。
因為很空洞,空的只要看上一眼,就不會自由自主想跟著他一起難過。
“姜守言。”程在野突然叫了他一聲。
姜守言抬眼,嘴角帶著不明顯的笑意:“嗯?”
“我就叫你一下。”
姜守言低下頭,或許是怕一根不穩妥,他又找了另外一根粗點的樹枝插一塊兒。
“姜守言。”程在野又叫了他一聲。
姜守言不厭其煩地抬起眼,笑著問他:“怎么了?”
他看見程在野睫毛上掛了層薄薄的霜,伸手給想他抹掉,抬了一半才想起自己戴了手套。
程在野就低下頭,把睫毛上的雪蹭到了姜守言臉上。
“冰嗎?”他問。
姜守言點頭:“冰。”
程在野又去吻他。
程在野覺得姜守言現在的狀態,像是一只到了新環境的貓,躲在自己覺得安全的領地,暗暗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程在野不能強硬地捉他,也不能主動地去引誘他,他能做的就只有耐心地等在一邊,讓他感受到一種長久,一種安寧,一種可靠的陪伴。
直到他愿意走出來,愿意對他述說一切,那個時候程在野才能真正抱住他,對他說一聲沒關系啊,都沒關系的。
雪天寂靜,程在野抬手撥了撥姜守言壓在帽子底下的頭發,問:“要回去了嗎?”
第48章 寫信 我不想回家
姜守言沒接話, 只是抬眼安靜地看著他。
程在野忘了自己剛挖了坑,手套上的雪還沒拍干凈,隨著撥弄沾了點白霜在姜守言頭發上。
此刻他卻沒注意到這點。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姜守言的視線吸引了。
程在野一直都知道,姜守言的眼睛會說話, 很多時候相較于直白的語言, 他更喜歡對視, 就像是靈魂間沉默的交流。
而程在野每次都能讀懂。
姜守言在說:他暫時不想回去, 還想讓程在野吻他。
這里偏僻、原始, 路燈就像是那些矗立在雪地里的老式木屋房, 燈光古樸地映照在空闊的街道上。
白霧隨著呼吸緩緩纏綿到一塊兒, 遠方的路燈突然閃了兩下。
姜守言沒閉眼, 在程在野吻過來的時候他似乎聽到了很輕一聲響, 然后整座村莊都暗下來了。
程在野碰了他嘴唇一下, 又一下, 緩緩退開,結束了這個短暫又純情的吻。
這里僻靜, 寒冷,但人情卻是熱的。
屋子里的窗戶晃出了蠟燭的光影, 隨后他們倆的房間響起了敲門聲。
他們的窗戶正對著院子, 老板娘的聲音豪爽地透過門板傳了過來:“雪天停電了, 給你們送幾根蠟燭過來應應急。”
程在野起身走幾步, 到窗口說:“門沒鎖, 您直接進來吧。”
老板娘推門的時候還奇怪呢,怎么聲音聽起來這么空?舉著蠟燭往里,陡然在昏暗里見到窗邊扒了個腦袋,喲地捂著心口往后退了好幾步。
她定神看了好幾眼,才認出來是程在野。
“天那么冷, 在外面做什么呢?”
程在野:“凍梨呢。”
“凍梨?”老板娘把蠟燭放在床頭柜上,“冰箱里有現成的,忘了和你們說了。”
“蠟燭放這兒了,”老板娘路過窗戶指了指床頭,“凍好了就趕緊進來,外邊兒冷。”
程在野點頭,學著她說話的腔調:“好嘞。”
姜守言還在雪地里蹲著的,程在野過來的時候,他找了好幾根樹枝,把那一圈都圍起來了。
程在野盯著看了一會兒,姜守言沖他抬手:“腿蹲麻了。”
程在野笑著把他拉了起來,回屋里給他捏了會兒小腿。
停電了手機都玩的不安心,兩個人就借著床頭昏暗的蠟燭說了好一會兒話,但大多時候都是程在野說,姜守言聽,然后嗯上幾聲。
“聽說這里偶爾也能看到極光,一般在夏至前后。”
程在野抬頭,看見姜守言打了個哈欠,他沒忍住跟著打了一個,最后幾個字泡在嗓子眼里,顯得含糊。
姜守言哈欠剛打完,看見程在野瞇著眼張著嘴,眼里霧氣都還沒散呢,又跟著打了一個。
程在野嘴剛閉上,眼見又有被影響的趨勢,姜守言提前伸手給他捂住了,等自己那個哈欠打完,才慢悠悠說:“你不準打了。”
這事兒哪是能控制的,程在野在姜守言手心里瞇著眼打完了一個。
姜守言聳了聳鼻尖偏過頭,笑了幾聲終究沒忍住,捂著程在野眼睛打完了最后一個哈欠,連嗓音里都悶了層水似的說:“好像兩個傻子。”
可不是兩個傻子嗎,對著相互打哈欠都能打好幾個。
程在野笑著拉下姜守言的手,問:“困了嗎?”
姜守言說:“有點。”
程在野就和他一起躺下:“那睡吧。”
屋子里太暖和了,姜守言頭貼著枕頭,被程在野抱著,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夜里他想上廁所,半睡半醒間手指剛落到程在野腕間想拉開,身后的人就迷迷糊糊湊過來了。
“哪兒去?”他問。
姜守言頓了會兒才說:“上廁所。”
“嗯,”
然后沉默。
就在姜守言以為這個人又睡著了的時候,程在野突然松開了他的手,翻身去夠床頭的蠟燭。
電還沒來,蠟燭不禁燒,之前那根已經燃到底自動滅了。
程在野用打火機重新點了一根,身后姜守言窸窸窣窣穿好外套,湊過來要拿,程在野邊遞給他邊說:“等我會兒。”
姜守言:“你也想上廁所嗎?”
程在野其實不想上,但他還是在穿外套的間隙嗯了一聲。
姜守言知道可能是因為之前突然離開給程在野留下了陰影,導致他睡覺總會抱自己很緊,稍微有點動靜都會驚醒。
所以姜守言舉著蠟燭等的很耐心。
但只有程在野知道,不僅僅是因為這層原因。
*
姜守言覺得兩個多月沒見,程在野好像突然覺醒了給自己拍照這個愛好。
但也不頻繁,就是偶爾看到好看的好玩的了,會很自然地和姜守言說一句,要不我們拍張照吧。
有時候是合照,有時候是獨照,但只要給姜守言拍照片,程在野總會選旁邊沒人的時候。
姜守言拍照向來是那副姿態,往那兒一站,比身后立著的俄羅斯套娃還直,微笑的弧度視當天的天氣而定,天太冷了,弧度就淡點,因為臉凍僵了。
程在野之前拍景拍多了,總能很快找到最好的構圖,姜守言臉長得好,無論哪個角度都很能抗。
程在野說好了,然后自己走到另一個長鼻子雕塑前,說他也要一張。
姜守言接過手機,程在野在畫面里做了和雕塑一樣端面包的動作,姜守言抿著嘴笑了一下。
等他自己拍滿意了,直起身才發現有輛車停在旁邊的,這條路比較窄,他不知不覺走到了馬路中央。
姜守言不好意思地沖司機點了點頭,司機沖他笑了笑,車緩緩駛遠的時候姜守言瞥了眼車牌,川A。
這兩天公路解封了,陸陸續續有車進村修整,因為北紅村沒什么景點,大部分都是下午進村,修整一晚上就走。
不像程在野和他,一連住了三天。
姜守言其實很喜歡這種原始村落的氛圍,前幾天封路沒什么人來會更安靜一點,走在路上只能聽見狗被驚動的叫聲。
村子整體不大,從村門口的石頭到黑龍江界江可能就幾公里,他們逛的慢,下午出來逛一圈,走走停停,直到今天都還沒把整座村子走完。
程在野翻看了會兒手機里的照片,又和姜守言繼續往前走,他們今天想去村郵政買明信片。
其實昨天去過一回,不知道為什么沒開門,程在野就看著門口的郵筒,想了會兒說:“姜守言,不如我們給彼此寫封信吧。”
姜守言走累了,蹲在郵筒前指著上面貼著的白色通知念了一遍:“此郵政站點已撤。”
程在野說:“我們不從這兒寄,等什么時候寫好了就導航最近的郵局寄。”
姜守言抬頭看著他,覺得這是程在野能做出來的事,就像他之前在珠峰給不認識的人掛經幡一樣。
所以今天,他們過來買了明信片,信封和信紙。
雖然站點撤了,負責人還是給他們蓋了個屬于北紅村的郵戳,蓋在了明信片上。
程在野拿著那些東西,又和姜守言一路逛到了濱江公園,和對面俄羅斯險峻的山隔江而望。
他們沿著那條江邊小道往前走,偶爾能看到有人從旁邊的臺階下去,走到結了冰的江面上。
黑龍江在這個地方是界江,一半屬于中國一半屬于俄羅斯,那些人站在交界點上,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程在野隨著姜守言的視線看過去,問他:“想下去玩兒嗎?”
姜守言搖了搖頭。
他們就繼續往前走,走過北紅哨所,最前面是一個木質的收費觀景臺。
姜守言回頭看了眼他們走過的路,突然就很想站在更高的地方再看一遍。
所以他們給了錢,上去了。
現在是下午四點過,太陽一點點西斜,光線在雪天顯得很淡,像是蒙了層霧。
姜守言俯瞰整座村落,聽見程在野問了一句:“如果讓你現在開始寫信,你想寫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程在野一共只買了兩張信紙,一旦落筆就沒辦法后悔,他們需要在腦子里把寫給對方的話提前想好。
姜守言撐著觀景臺的欄桿,這里不算太高,但又離地面有一截距離,他覺得自己有些輕飄,像是變成了縈繞在太陽周邊的霧,在蒼涼的光照里,安靜地看著露營地的車輛一輛一輛停過來,等到第二天又會陸續離開,去往姜守言不知道的遠方。
“第一句話啊,”姜守言想了想說,“我不想回家。”
像是有些意外這個答案,程在野偏過頭看著姜守言。
姜守言又笑著重復了一遍他的開頭:“親愛的程在野,我不想回家。”
只是那笑容卻不像是開心,是一種程在野說不上來的感覺,和天邊的太陽一樣蒼涼。
“那你呢,”姜守言問他,“你想寫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程在野說:“我想帶你出去玩。”
姜守言愣了片刻,笑說:“你作弊呢,你順著我的開頭寫的。”
程在野一點不害臊,跟他一樣,把自己的開頭在對視間念了一遍:“親愛的姜守言,我想帶你出去玩。”
有了一個開頭,就像是擰開了水龍頭,很多話不由自主就跟著順了出來。
姜守言也不知道那一個瞬間為什么會那么自然地把那句話說出來,他想來漠河也是因為不想回家。不往外走,他就只能往家走。
可是把程在野帶回家,他又有點猶豫,他病久了,雖然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變得糟糕,但他知道自己在哪種情況下一定會很糟糕。
他之前不想讓程在野看見,所以只能帶他往外走,既是玩,也是逃。
但總不能逃一輩子吧,雖然程在野可以帶著他逃一輩子,他不需要操心下一站要去哪里,他只需要看著窗外的風景。
但他總有一天要回去的,總有一天要面對的。
姜守言看著車窗外一望無際的潔白雪原想,他只是還需要再攢一點勇氣。
第49章 幻日 我們回家吧
姜守言還記得從觀景臺回去的那個晚上, 程在野轉著根筆問他想去哪兒。
姜守言靠坐在鐵花窗邊,聽見房檐上的冰溜子砸在地面的碎響。
他說:“想去冷的地方。”
天寒地凍,好像所有的力氣都只是用來活著,思維滯緩, 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程在野就說好啊, 然后帶著姜守言在大興安嶺起伏的山脈里穿行, 在西伯利亞南下的冷空氣里, 往更廣闊的雪原駛去。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 看到好看的景色就停下來待一會兒, 程在野還是會給姜守言拍照片, 他像是對這件事著了迷——獨自一人行走在冰面上的姜守言, 被麋鹿追趕奔跑摔倒的姜守言, 安靜靠在車窗望向遠方的姜守言。
他按下拍攝鍵的時候是笑著的, 但等屏幕暗下來, 程在野看見了自己眼里閃爍的水光。
姜守言沒說想玩多久,程在野就帶著走遍東北和內蒙環線的念頭做規劃, 算好路線提前網購,在到達第三個城市的時候, 買齊了車旅最基本的裝備, 把后車座連著后備箱改成了床。
他們在酒店停車場布置著那張簡易的床, 床墊上鋪著之前買的花床單, 被子和枕頭都是出發前從民宿老板娘那兒買的, 花花綠綠,很喜慶。
姜守言偶爾在副駕坐累了,會躺在后面發呆,汽車在國道上搖搖晃晃行駛,姜守言望著窗外被紅松遮蓋的泛白的天空, 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這是他們離開北紅村的第五天,姜守言在搖晃的車廂里,連夢都是輕飄飄的。被白雪覆蓋的冬天似乎連時間都流逝的異常緩慢,等再次醒過來,姜守言有一種過了很多年的恍惚。
他盯著灰黑色地車頂看了會兒,意識到車好像停下來了,他轉身扒著車座看了眼,車上沒有程在野。
姜守言又撐起身去看車窗外,看見不遠處的冰面上,圍著一圈人,不知道在干什么,程在野背對著他的方向蹲著,仰頭和對面一個戴氈帽的男人說話。
姜守言推開門下車,踩著凍結實了的冰面靜悄悄地走到了中央。
戴氈帽那個男人看見他,邊低頭拉手上的網邊沖程在野說:“你朋友過來了。”
姜守言這才看清他們在撈魚,在冰面上鑿了個洞,應該是前幾天下的網。
程在野回頭笑了笑,問:“睡醒了么?”
姜守言撐著膝蓋彎腰看:“嗯。”
程在野解釋:“想找他們買幾條來著,晚上我們可以煎來吃。”
話音剛落,漁網被完全拉出來了,嘩啦一聲,大大小小的冷水魚在冰面上撲騰,程在野把著姜守言往后退了好幾步,險些栽坐在冰面上。
魚尾拍打起來的水濺了幾滴在程在野臉上,他偏頭剛在衣服上蹭完,面前就扔過來了兩條大魚。
戴氈帽的男人說:“給你們。”
程在野問:“多少錢啊?”
男人垂著眼說:“不要錢,你們幫著把大小魚分開就好,太小的扔回去。”
姜守言就和程在野蹲在一邊幫忙,大魚扔大框,中等的扔另一個框里,還處于幼崽期的魚重新扔回水里。
這里緯度太高,太陽高度角小,始終升不到最高的地方。
姜守言戴著手套不好抓魚,一條魚抓脫了好幾次才能扔進框里,他下巴卡著羽絨服拉鏈,或許是因為周圍太過寒冷安靜,臉上的神情也很平和。
他把手上那條蹦跶了四五次才抓住的魚扔進框里,偏頭對上了程在野的視線:“你老看著我做什么?”
程在野笑了笑,說:“沒什么。”
等把所有的魚分好,程在野和那群男人告別,帶著魚和姜守言回到車邊。
他從后座底下接了移動電源,又打開后備箱,端出了裝在收納箱里的做飯工具。
程在野在旁邊殺魚,姜守言就用電磁爐煮雪水存著給他洗手,兩個人忙活了一個多小時,在太陽下山前吃到了自己在戶外做的第一頓飯。
很香很燙很暖和。
程在野看姜守言吃了第一口,瞇著眼問:“好吃嗎?”
魚還燙著,在姜守言嘴里滾了幾圈,他才哈著熱氣開口說:“好吃。”
程在野剛想從鍋里夾一塊,嘴邊就喂過來塊魚肉。
他偏過頭,姜守言說:“挑了刺的。”
程在野笑著吃了,也給姜守言喂了口挑完了刺的魚。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從外面的小凳子上吃到車里,慢悠悠把那鍋魚吃完了。
程在野脫了手套,拿著電磁爐抓了幾把雪在里面飛快裹了幾圈,雪天洗鍋就這點好,油漬很容易就和雪凝在一起,三兩下就能洗干凈。
姜守言從他手上接過洗干凈的鍋,又把熱水袋遞給他捂手,重新收拾好收納箱,把東西全部塞進了前座。
車內空間狹小,東西只能前后移動著放。
他們倆都沒有再走的意思,就準備在這片寂寥的土地過夜。
遠處的太陽還沒完全下山,程在野靠在姜守言肩頭看著車窗外連綿在雪地上的金光,突然開口問:“姜守言,你想看煙花嗎?”
姜守言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頭發說:“這個天你去哪里弄煙花?”
程在野把手里的熱水袋舉到姜守言面前晃了晃,說:“雪做的煙花。”
程在野又重新燒了鍋雪水,裝進大的保溫杯里。
“這里可以嗎?”他踩著點,回過頭問蹲在地上攝影的姜守言。
手機屏幕只框住了一小部分世界,那個世界的背景是金色的,太陽掛在程在野身后,他成了一個虛化著金光的黑色剪影。
姜守言說可以,然后點開了手機的錄像功能。
程在野猛地揚起手臂,把保溫杯里的水從前往后以一個圓弧狀向外潑去。
滾燙的水驟然接觸極冷的空氣,瞬間凝固成冰四散而開,世界在姜守言眼前虛化,變成染著金光的冰霧,又在鏡頭里永恒,在這片寂寥的土地上,帶著一種絕望的浪漫。
姜守言從鏡頭里看著程在野走出那片云霧,走到了自己跟前,他蹲下來,脫下手套,捧住了姜守言的臉。
“怎么哭了。”
哭了么?
姜守言眨了眨眼,可能天真的太冷了,連悲傷都是后知后覺,他感覺到了臉上淌了熱意,然后在程在野眼里,不受控制地越淌越多。
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程在野就抱著他說:“那就不要想。”
“發泄出來吧,姜守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這沒什么的。”
這沒什么的。
姜守言突然在這句話里松懈下來了,然后又思維滯緩地意識到原來他一直都是壓抑又緊繃的。
他現在的快樂是在透支未來的快樂,他現在的行動力是在透支未來的行動力,透支的越多,反彈的越嚴重。
他想到這些會覺得壓抑,但他又不可避免地需要透支,需要再多一點快樂,需要再多一點行動力,直到他徹底走不動的那天。
他靠在程在野肩頭,看著太陽一點一點下了山,他覺得那一天好像快來了。
姜守言埋著眼睛在程在野肩膀蹭了蹭說:“我們回車里吧。”
太陽下山后,天黑的就快了,姜守言和程在野蓋著被子,各自蹲守一個角落,在給對方寫信。
薄薄一張信紙,能寫的極其有限,姜守言只能挑最直觀的痛苦來寫,越寫越痛苦,越痛苦越寫,寫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他好像也簡短地回顧完了自己的一生,紅著眼睛,腦子嗡嗡地看著信紙上一行行過往。
他怕自己忍不住想撕掉,匆匆折起來塞進了信封,然后再一抬眼,對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早就寫完了,安靜地看著他。
姜守言覺得這層安靜里好像還裹著別的東西,在彼此都捏著信封的那一瞬間,在相互對立的空間,姜守言突然意識到,程在野夜里睡不踏實不僅僅是因為之前自己突然的離開。
他想到了另一層原因,他在昏黃的閱讀燈里注視著程在野的眼睛,問出來的時候帶了一種微妙的爽感,就像是他在自己手臂劃傷口,看著血涌出來的那一瞬間的感受。
他問:“程在野,你很怕我死掉嗎?”
程在野眼神有很明顯的波動,姜守言看見那雙一直都很溫暖的眼眸里一點點、不受控住地蓄上了淚。
程在野往后仰了頭,視線卻沒錯開,他笑著說:“我怕啊,我當然怕啊。”
他怕自己睡一覺起來見不到姜守言,也怕自己睡一覺起來永遠也見不到姜守言,所以他總是抱他抱的很緊,總是在他稍微有點動靜就猛地驚醒。
姜守言緊緊捏著手上的信封,捏出了一個不明顯的褶皺,他微啞了聲音問:“那你想跟我說些什么嗎?讓我好好活著,讓我不要死嗎?”
程在野說:“我想說無論你是什么模樣我都愿意接受,我愛你,我會一直愛你。”
姜守言濕了眼眶。
“所以你能不能稍微也接受一點點自己,”程在野說,“接受自己暫時的脆弱,接受自己暫時的無能,接受自己暫時的頹廢,什么都不要想,只是接受自己所有不好的一切。”
“然后成為一棵樹,一棵沒有思想的樹,只是單純為了活著而活著。”
他聲音有很輕微的顫抖,抖在姜守言心口,讓他想起了程在野之前說過的一句話——人是怎樣一步步從植物變成動物、小孩,最后再長成大人的。
姜守言之前聽不明白,現在卻好像懂了。
他偏過頭,哭著笑了:“你真是……”
喉口哽了哽,一字一字,說的困難極了:“在舊金山就光學這個了么。”
“對。”程在野也跟著哽咽,“所以你愿意相信我嗎?”
姜守言這次回答的比之前幾次都要快,他眨掉了眼里的淚水,說:“我信。”
程在野模糊著視線,自言自語似的說:“那就都值得。”
他沖姜守言張開手,問他:“要抱一會兒嗎?”
姜守言靠了過去。
程在野那兒要比他暖和很多,姜守言倚在他懷里緩了會兒,低頭看著還捏在手里的信。
程在野把他的壓在自己下面說:“我們明天就去寄。”
姜守言本能焦慮:“最后真的能拿到嗎?需要多久呢,路上會掉嗎?”
程在野吻了吻他的頭發說:“已經不重要了,姜守言。”
他們最后在根河把這封信投遞到了郵政的信筒里,信封上的地址寫的是姜守言的家。
兩個人在根河的露營地住了一晚,姜守言睡不著,就和程在野一起在外面看星星,根河的天氣極冷,車面上凍了層鉆石一樣的霜。
姜守言在寒風里瑟瑟發抖,但他不想回去,他問程在野我們下一站去哪里。
程在野說,海拉爾。
于是兩個人天沒亮就啟了程,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最近為什么會這么緊迫,好像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程在野開車穿過了一片蒼茫的雪原,車窗外突然下起了小雪,姜守言扭頭問:“可以停在這里嗎?”
程在野沒問為什么,他很利落地停了車,然后跟在姜守言后面,往那厚厚的雪坡上爬。
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厚重的衣服壓著他,雪地拉拽著他,他一步一步,直到筋疲力盡,跪倒在這片遼闊的凍土之上。
太陽一點點爬了上來,金光慈悲地照在他身上,姜守言緩緩抬頭,然后怔住。
雪天,成圈的金光,最亮的三點。
天空好像高掛了三個太陽,光線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內蒙,看了一場罕見的幻日。
姜守言忽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失聲痛哭,他在那蒼涼的光芒里恍惚感受到了如同盛夏一樣的熱烈,在這蒼莽的雪地里穿透了他的皮囊,讓他看到了一點希望。
姜守言回頭,看向始終站在他后面的程在野。
他問:“戒指呢?”
程在野拉開羽絨服的拉鏈,從內兜里摸出了那枚樸素的銀戒。
姜守言在地上挖了個坑,把它埋了進去。
他看著小雪一點點填滿縫隙,直到再也看不出挖過的痕跡。
沉下去吧,他想,如果掙扎不了那就把自己打碎,沉進荒蕪的沼澤,在最深的地底扎根,長成一棵沒有思想的樹。
他偏頭看著走到身邊的程在野,眼里全是不加掩飾的疲憊,他盯著程在野的眼睛說:“我要碎掉了。”
程在野蹭著他的鬢角說:“我給你拼好,我給你一個完整的姜守言。”
姜守言緩慢地眨了眨眼,他好冷啊,冷的不想動彈。
所以他靠在程在野的肩頭說:“我想回家了。”
程在野:“那我們就回家。”
第50章 甜么 他好想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又有……
姜守言走不動了, 程在野便背著他下了雪坡。
這段坡路陡峭,程在野走的穩極了,姜守言手臂虛虛地環著他脖頸,一點顛簸沒受。
他腦袋枕靠在程在野肩膀上, 視線頓在虛空中的某點, 他覺得自己一部分感知好像跟著那枚戒指埋進了坑里, 他變得很空, 和這片潔白的雪地一樣。
他很不適應這種空茫, 用盡全力想把自己裹滿, 所以從箱子里翻出了所有厚衣服, 一件一件穿裹在了身上, 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行動不便的繭, 但還不夠。
他又把花花綠綠的被子也裹在身上, 最后縮在后備箱最里的角落, 靠著車玻璃的夾角,安靜地看著始終坐在前面的程在野。
車里的暖氣在姜守言往身上裹衣服的時候就已經調低了, 程在野沒有制止他的行為,只是在他安靜下來后, 溫和地問他:“要抱一會兒嗎?”
好簡單六個字啊, 落在姜守言耳朵里卻讓他覺得又酸又澀。
他歪著頭觀察了好一會兒, 車外的雪下的大了, 程在野保持著張開手臂的姿勢沒動, 像是一座小山,盤腿靠著副駕駛的椅背,沉穩地注視著他。
姜守言便丟掉了身上的被子,在那雙手臂收緊的瞬間,那些依靠外物怎么也裹不滿的空茫好像在一點點填滿。
姜守言臉頰挨著程在野的羽絨服拉鏈, 他覺得很涼,偏過頭咬著拉鏈頭一點點往下拽,把頭埋進了程在野暖和的心口。
程在野抱著他,拍著他,姜守言穿的衣服太多了,落在他手里像個渾圓的球。
程在野說:“要是真長這么多肉就好了。”
姜守言聽見了,也聽懂了,但他有點不想說話,所以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那就胖成一個球了。”
程在野耐心地等,也耐心地答:“那我也胖點,我們倆一起當球。”
姜守言短促地笑了,他昨天幾乎一夜沒睡,現在窩在程在野心口,被他拍的昏昏欲睡。
“有點困,”姜守言說。
“那就睡吧,”程在野說,“我和你一起。”
車內空間對程在野來說有點小,他只能斜對角躺著爭取最大的空間。
姜守言跪坐在中間,看程在野從后備箱那兒把被子拖過來,又去前面把溫度調高了點,最后坐回來看著他,問:“要把外面的衣服脫了么?”
姜守言穿的太多了,短款羽絨服外面又套了長款,剛剛套的時候沒覺得不舒服,現在聽到脫這個字,腦子開始自動把這項動作復雜化,他突然覺得手臂被衣服壓的很沉重,他沒辦法抬起來。
他又開始煩躁為什么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很想死掉。
抑郁的姜守言情緒就是這么反復無常,一點點小事都能把他徹底擊垮,但他腦子里又響起程在野說過的話,接納自己,成為一棵沒有思想的樹。
他抿了抿唇角,一點點斬斷那點紛亂的思緒,接受自己沒辦法脫衣服的無能,在程在野平和的視線里說:“我動不了。”
程在野就笑著幫他把拉鏈拉了下來,幫他把最外面的羽絨服脫了下來:“沒關系啊,我幫你脫。”
“可以抬一下腿么,衣擺被坐進去了。”
姜守言撐起了身,程在野飛快把衣擺抽了出來,又安撫似的抱了他一下,手掌隔著衣服拍了拍他的脊背,又低頭吻了吻他的鬢角。
姜守言幾乎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有的東西他沒辦法對別人開口,但他能對著程在野說出口,因為程在野太好了,能給他最舒服的反饋,而不是問他為什么動不了。
雖然這句話本身沒有任何問題,是出于一種關心,但在那種情況下只會讓他更嚴苛地審視自己,然后陷進內耗的泥潭里——是啊,為什么動不了,為什么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如此反復,越陷越深。
姜守言一件件裹上的衣服,被程在野耐心地一件件脫了下來,最后只剩下毛衣和打底衫。
衣服被全部堆到了前座,高高的椅背擋著,姜守言看不見,也不會覺得煩,程在野把自己的外套也扔到了前座,轉過身來拉著姜守言躺下。
姜守言把自己完全埋進了被子里,靠在程在野心口的位置,聽著程在野沉穩的心跳。
一下,兩下。
程在野輕輕拍著他,片刻后,突然覺得心口有些發燙,姜守言緊緊揪著他的衣服,眼淚無聲地淌了他一心口。
程在野沒說話,只是抱著他,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脊背。
雪天寂靜,車里也靜,姜守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再醒過來的時候臉已經露在外邊了。
程在野順著他的頭發,覺察到掌心的腦袋動了動,歪頭瞧了一眼:“醒了么?”
姜守言嗯了一聲,不想睜眼。
程在野摸著他的頭發商量:“要到中午了,這里還很偏,我們要先去找一家店吃飯。”
車子還停在那片雪原的,姜守言伸手拉開擋光板,看了眼窗外,雪已經沒有再下了,天空灰蒙蒙一片。
他被程在野抱著睡了一覺,腦子睡清醒了不少,埋頭在程在野心口蹭了好一會兒,才拖著腔調又嗯了一聲。
程在野便抱著他起來,從前座挑了合適的衣服要給姜守言穿。
姜守言接過來,垂著眼說:“我可以自己穿。”
姜守言情緒變化的很快,之前腦子混沌不覺得有什么,但現在清醒點了想到自己被一個小那么多的人像小孩一樣照顧,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程在野撈著他的臉頰,讓他抬了頭,兩個人的視線碰在一起,姜守言眼睛還是紅的。
程在野拇指摸著他的眼尾,愛意和欲望一并在眼里流淌,他毫不掩飾,坦坦蕩蕩地說:“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以后我都會討回來的。”
被那樣一雙眼睛注視著,姜守言有一種想把自己掏空了給他的沖動,可是他向內審視自己,他本來就是空的,他什么都沒有,他好像又要走進死胡同里了。
程在野太懂姜守言在想什么了,手指揉搓著他的臉頰說:“姜守言,不準亂想。”
姜守言懵懂地看著他。
程在野咬他的嘴唇,讓姜守言感覺到了痛,輕輕皺起了眉,他才撤開,緩緩舔他。
“姜守言,”程在野叫他的名字,姜守言垂著眼睛看他。
“我對你這么好,”他摸著他的鬢角,笑著說,“你以后要慢慢還。”
明明是笑著說的,姜守言卻好像從他的眼里讀到了別的情緒。
他看不明白這種情緒是什么,后備箱的床被折了起來,姜守言裹著被子靠在后座盯著駕駛座發呆。
他其實不冷,但就是想要點東西把自己裹起來,程在野不開車的時候他能抱著程在野,程在野開車的時候他就只能抱著被子盯著后車座。
窗外白茫茫的景象不知道什么時候變了,等姜守言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車已經停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了人群,他下意識把自己往里面縮了縮。
程在野從后視鏡里看見了,知道他不想動彈,扭過頭和姜守言說:“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我進去打包飯菜。”
姜守言點了點頭,看著程在野開了車門,進了飯店。
程在野車停的巧妙,從進門到點單到等待姜守言隔著玻璃窗都能看見。
他歪著腦袋擱在膝蓋上,隔著一段距離和程在野對上了視線。
程在野站在門口,他個子高,長相也出眾,來來往往的人都會看上幾眼,程在野誰也沒看,就看著縮在車里的姜守言。
只是這么簡單對視著,姜守言都有種說不上來的溫馨,他好想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又有點不甘心只擁有這一刻。
他看見程在野突然低下頭,拉開羽絨服拉鏈在內兜里掏著什么,姜守言被勾得抬了點頭,程在野笑著給他比了個愛心。
姜守言愣了片刻,也笑了起來,喃喃地說了聲:“幼稚。”
他們就這樣開著車一路南下,車里和酒店換著睡。
從北到南,氣溫一點點升高,姜守言身上的厚衣服也一件件脫,已經十一月底了,各個城市都在降溫,但偶爾還是能看見太陽。
這天,姜守言在后座被曬得懶洋洋的,程在野開車進了公園,找了個停車位。
姜守言靠著窗戶等了一會兒,見程在野沒動靜,不由探頭說:“不是想上廁所嗎?是沒找到嗎?公園里應該都有的。”
程在野手指在導航上劃了幾下:“離的有點遠。”
姜守言趴著看了會兒:“不遠啊,就從這里往前走,八百米,幾分鐘就到了。”
程在野摁滅了手機屏幕,轉頭問姜守言:“你想不想去?”
姜守言被太陽曬得發懶,瞇著眼睛枕在椅背上說:“我不想去,我在車里等你。”
程在野看了他一眼,又扭頭看著手機重復了遍姜守言的話:“嗯,你在車里等我。”
姜守言覺得程在野有點奇怪,但說不上來哪里奇怪。
他目送程在野的身影消失在小路上后,才重新靠回后車座,又回到了那片柔軟的金光里。
最近天氣太好了,好的姜守言看這個世界好像都順眼了一點,公園里的樹木常青,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推開車門順著那一排排樹走到了不遠的湖邊。
姜守言雙手插在薄風衣的兜里,站在木柵欄邊被太陽曬的很舒服,他垂眸看著面前浮著波瀾的湖水,突然覺得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好像也沒什么不好的。
他愛程在野和他想死這兩件事并不沖突,至少現在他愿意為了程在野停留地再久一點。
身后突然傳來道聲音:“要來個烤紅薯嗎?”
姜守言聞到了味道,回過了頭,看著烤爐邊上表皮焦焦的烤紅薯,不知道程在野有沒有嘗過。
他問:“多少錢啊。”
推著小車的大叔看了他一眼,說:“今天還沒開張,給你算便宜點,五塊。”
姜守言沒什么胃口,要了一個打算和程在野分著吃。
掃碼付款的時候大叔給他挑了個大的裝起來,姜守言有點驚喜,笑著說了聲謝謝。
他拎著烤紅薯往回走,大叔推著小攤慢悠悠跟在他后面,姜守言拉開門坐上車,大叔推著車上了小路。
片刻后,程在野從那條小路下來了。
姜守言心情很好地把手背在后面,瞇著眼問前座的程在野:“你猜我買什么了?”
程在野想也不想:“烤紅薯?”
姜守言驚訝:“你怎么知道?”
程在野笑說:“聞到味道了。”
姜守言恍然大悟,邊嘀咕著應該把窗戶打開散散味,邊就著袋子把烤紅薯分成了一大一小兩半。
他自己拿了小的,把大的連著袋子一起給了程在野:“聞著很香,不知道甜不甜。”
程在野抽了兩張紙巾遞給他,姜守言一張墊在腿上接皮,一張留著擦手。
他剝好皮后用紙巾包著底下的尾巴,咬了一口,剛想抬頭和程在野說挺好吃的,卻在對上程在野視線的下一秒突然噤了聲。
他覺得程在野的表情有點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原因,那雙眼睛深邃的有些……悲傷。
外面晃過了道人影,程在野別過頭,和推著小車賣紅薯的大叔對上了視線。
程在野想起十幾分鐘前,他們的對話。
“打擾您了,”程在野在坡上指了指停車場的方向,“我臨時有點事,可以麻煩您幫我看著一下我朋友嗎?他生病了,心情有點不好,我怕他一個人待著會出事,就那輛白車。”
這是這些天程在野的日常。如果他要留姜守言一個人在車里,總會把車停在他視線能顧及到的地方,如果實在顧及不到,他會拜托路人。
他在舊金山作為助,參與周健有關心疾病方面項目的那兩個多月里,見到了太多意外,見過實在受不了痛苦走上極端的患者,也見過心情突然好起來,最后還是走向了死亡的患者。
周健曾對他說過,這不是一條容易的路,程在野不會覺得困難,他只覺得心疼,所以用盡全力小心一點,更小心一點。
站在斷崖邊還往前走的姜守言像片陰影蓋在了程在野心頭,他沒辦法再經受第二遍。
“誒?就是那個大叔賣給我的烤紅薯,還特意給我挑了個大的,”心情變好的姜守言說話也和平時有區別,語速會稍快一點,“還挺好吃的。”
程在野:“是嗎?”
姜守言見他遲遲沒有要剝皮的意思,就把自己剝好了的喂到程在野嘴邊:“你嘗嘗就知道了。”
“甜么?”
程在野笑著答:“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