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相框 別說了,別說了
程在野發現, 越靠近信封上的地址,姜守言表現的越不安。
他開著那輛黑P的白車進了小區的地下車庫,冷調的白熾燈把水泥鋪就的車庫照得越發空寂,姜守言盯著遠處某團化不開的陰影, 聽見了很輕微的咔噠聲。
程在野解開安全帶, 通過后視鏡和后座的姜守言對上了視線。
最近天又變冷了, 姜守言感覺自己好像跟著沒了生機, 蜷縮在角落, 裹著那床花花綠綠的被子, 長久沉默。
他把腦袋枕在膝蓋上, 小聲問:“可以不上去嗎?”
程在野看了他一會兒, 點了點頭說:“可以!
姜守言看著他不說話, 最后垂了垂眼, 扯了扯身上的被子。
程在野就下車, 幫他拉開車門。
姜守言裹暖和了,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棉被說:“有點不想松開!
程在野:“那就披著。”
姜守言盯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看了會兒, 皺眉說:“有點奇怪,看起來好丟臉。”
程在野把帽子戴在他頭上, 帽檐壓的低低的:“現在看不見了, 不丟臉了!
姜守言覺得很神奇, 好像無論自己是什么模樣, 想法有多奇怪, 程在野都能穩穩給他兜住,他手指勾了勾程在野的手指,程在野就停下想去后備箱拿行李的腳步。
“怎么了?”他轉身撈住姜守言的手,拇指搭在關節上輕輕摩挲,能讓姜守言感知到的力道。
姜守言有些木訥地盯著后車窗上兩個人的身影, 那床花花綠綠的被子看起來實在太過滑稽,他的臉雖然被擋住了,但程在野沒有。
“現在你看起來有點丟臉了。”姜守言淡淡陳述。
“我不怕丟臉,”程在野說,“不是有句話嗎,洋相還得洋人出!
程在野拉著姜守言的手摸上自己的下頷:“我這張臉很貼合!
姜守言就微微勾了勾嘴角,他自己感覺到自己是笑了,但看在程在野眼里卻不是這樣,或許是喜悅的感受傳達的不及時,他的表情有點分層,嘴角是笑著的,眼睛卻好像在哭。
程在野扣住他的后腦,手指輕輕把帽扣往下拽了點,帽檐便往上滑。姜守言安靜地看著他,他捏著姜守言的下巴,偏頭抵著帽檐,在姜守言臉上親了一下。
“走吧,”程在野拇指擦過他的耳朵,說,“我們去后備箱拿行李!
姜守言跟在程在野后面進了電梯,他一只手拉著自己的行李箱,一只手揪著身上的被子,縮在電梯最后面的角落,程在野站在他旁邊。
這個時間點沒什么人出行,數字安靜地從—1跳動到了18,姜守言走出電梯,看見那扇紅棕色的門,腳步好像突然灌了鉛,每一步都走的很艱難。
程在野只知道小區的名字,不知道具體在哪一棟,哪一層,哪一間房,直到停在門前的每一步,都是姜守言自己走過來的。
樓梯間的聲控燈因為長久沒有聲音又暗了下去,姜守言手上捏著門鑰匙,盯著面前那扇門,突然有種想逃跑的沖動。
黑暗把他釘死在了原地,他像是陷進了一個漩渦,腦子里塞滿了很多紛亂的東西。
姜守言一邊想著都已經走到這里了,一邊又控制不住手抖。
顫抖的手腕突然被握住,姜守言低著頭,有點無措地說:“我有點不想進去。”
程在野說:“沒關系,我陪你一起!
或許每個人眼前都曾出現過這樣一扇門,無數次站在門口焦慮徘徊,不斷想象著門內可能會出現的情況,這扇門是一道不得不邁過去的坎,門內無非兩種結果,比你想象的更好,比你想象的更糟。
姜守言是后者。
幾乎是房門合上的那一瞬間,姜守言就涌上了一陣莫大的惶恐。
房子太久沒住人了,空氣里好像有一層霧蒙蒙的灰,姜守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還是程在野從玄關的鞋柜里把姜守言的拖鞋找了出來。
他彎下腰把拖鞋放在姜守言腳邊,抬頭的時候卻突然噤了聲。
姜守言低著眉眼看他,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好像透不進一點光,壓得人心口也跟著一起沉悶。
他說:“我好像有點不舒服!
程在野取下他的帽子,輕輕揉了揉他被壓扁了的頭發,問:“哪里不舒服?”
姜守言搖頭說:“不知道。”
他開始很明顯地顫抖起來,關于這間房子所有混沌的記憶頃刻間蜂擁而至,他感覺到了眩暈和耳鳴,然后是程在野溫熱的擁抱。
“好了,好了,沒事的,沒事的,”程在野拍著他的脊背,溫聲說,“深呼吸,呼吸,姜守言!
姜守言聽不見,他耳朵嗡鳴一片,吵得他很煩躁,他緊緊揪住程在野的衣服,覺得自己皮膚底下好像有螞蟻在爬,密密麻麻,無孔不入,但他撓不到也捏不死,他快瘋掉了。
情緒在身體里橫沖直撞遲遲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他開始變得有些狂躁,想摔東西,想揪頭發,想通過一些尖銳的切割得到一點釋放。
恍惚間姜守言好像聞到了點皮革味,他遲鈍的大腦后知后覺向他的身體反饋,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車上。
返程的疲憊和顛簸讓姜守言的眩暈加重,強烈的反胃感涌了上來,他猛地推開了程在野,沖向了洗手間。
程在野緊隨其后,卻被反鎖在了門外。
他抬手想敲門,又在瞬息間放下了手。他一直以為姜守言離家越近越排斥,是他還沒有做好把自己完全攤開給他看的準備,畢竟在家和在外面的情況是完全不一樣的,家是一個讓人覺得放松的地方,他沒辦法時刻緊繃。
但現在看來好像并不是,姜守言看起來更像是應激。
為什么會應激?
程在野走到客廳,摁開飲水機的按鈕燒熱水,又撿起姜守言扔到地上的被子,放到沙發上。
沙發上放了個小枕頭和堆成一團的薄被,程在野莫名有種直覺,姜守言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睡在這里。
為什么不愿意睡床?
程在野緊皺著眉,雖然知道沒有得到主人的允許就踏進房間是很不禮貌的事,但他現在管不了這么多了。
周健曾經問過他,姜守言的創傷是什么,程在野一片茫然地說他不知道,但現在走過一間又一間房,他在最后一間看到了。
程在野抿著唇角站在床尾,面前的墻上掛了一張遺像。
相框里框著一個老人,老人正對著床,笑得非常和藹。
姜守言只吐出來點酸水,從胃到嗓子眼都一片灼痛,他跪在地上撐靠著洗手臺緩了一會兒,偏頭看到了玻璃門外若隱若現的身影。
姜守言撐起身,用水漱了口洗了臉。
鏡子里的姜守言臉色蒼白,眼眶帶著沒消下去的紅,他用毛巾擦了擦臉,轉身扭開了反鎖的開關。
咔噠一聲,姜守言沒拉開門,而是重新靠回洗手臺,站了會兒又覺得疲憊,順著底下的櫥柜,滑坐到了地上。
程在野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開門的,衛生間空間不大,他叫停了程在野想往里進的腳步。
“你先別進來吧!
程在野就停下腳步,在門口蹲了下來。
姜守言看見了程在野微紅的眼眶,片刻后他挪開視線,掃視了一圈,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你覺得這個衛生間大嗎?”
程在野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也跟著很認真地看了一圈,大概就五平左右。
程在野回:“不大!
姜守言笑著說:“所以我在這里燒了炭!
程在野瞳孔緊縮。
姜守言好像看不到程在野眼神里的痛苦,仍然自顧自地說道:“祁舟應該沒跟你說這些吧,他不是個多話的人,那是在我去里斯本的前幾個月,剛開始煙很嗆,那種一點點窒息的感覺其實挺痛苦的,所以我還喝了酒……”
程在野突然沖了過來,緊緊抱著他,小聲道:“夠了夠了……別說了,別說了!
姜守言盯著頭頂的光圈緩慢地眨了眨眼,他感覺自己手上像是握了把沒有刀柄的匕首,刀刃扎在他自己身上,也扎在了想要抱他的程在野身上。
但他現在卻并沒有多少愧疚,他有點難受,也想讓程在野跟著他一起難受。
“哦對了,”姜守言機械地說,“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我為什么要燒炭,是因為我外婆跳江了,她得了老年癡呆,她不要我了。”
人是有情緒的動物,哪怕他說的再機械,眼淚還是會控制不住往下掉,聲音還是會一點點帶上哭腔。
“我親眼看到了她的尸體被撈上來,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尸體,”姜守言停頓了一下,壓下了涌到喉口的哽咽,“第一次是我九歲那年,我媽吊死在了我面前!
“所以你才會隨身帶著那枚戒指,把遺像掛在墻上,讓自己連睡覺都不能安穩嗎?”
姜守言愣了片刻,怔怔道:“你看到了啊……”
程在野連呼吸都帶了灼痛,他深吸了一口氣,嗓音瞬間沙了下來:“姜守言,為什么要這么折磨自己?”
第52章 長夜 你先得是你自己,才能去想其他的……
姜守言沒說話, 他在腦子里鈍鈍地咀嚼折磨這兩個字,他有點聽不明白。
程在野把著他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想起重逢那天,姜守言靠坐在沙灘上, 像一只安靜趴在陽臺上的貓。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么?
程在野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他張了張口, 卻沒有發出聲音, 他又垂下睫毛緩了一會兒, 喉結很輕微地顫著。
“姜守言, 那幾個月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怎么熬過來的?
姜守言空茫地眨了眨眼, 其實他有點記不清了, 只記得自己再睜開眼, 看到的是祁舟那張臉。
他腦袋還是空白的,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耳邊儀器滴滴滴吵個不停,他有些不舒服地蹙起眉, 祁舟伸手取下了血氧儀的指夾。
祁舟什么都沒問,只說還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后面還有兩到三個療程的高壓氧。
姜守言不想住院也不想吸高壓氧, 他覺得沒有必要。
祁舟黑漆的眼睛看了他一會兒, 平靜地叫了他的名字:“姜守言, 你是我親手搶救回來的!
姜守言垂下眼, 沒辦法再多說一個字。
或許是剛在生死線上徘徊了一圈,他那段時間的心情很平靜,還和氧艙里的另一個病友成了搭子,偶爾會在樓底下的小花園里逛逛。
后來病友出院了,再后來姜守言也出院了。
但出院了高壓氧也還沒斷, 祁舟生怕他會變成傻子,摁著他吸夠了三十天的氧,期間姜守言申請了簽證,處了外婆的后事,捧著骨灰盒回了老家,埋在了后山的地里。
這塊地在他母親死后就荒了,現在壘起了兩塊墳包。
簽證辦下來那天剛好到六月,姜守言靠在病房的窗邊看著曬到花園里的太陽。
他因為一次突發性的暈厥又進了急診,做了全套檢查后只查出來了營養不良。
身后傳來腳步聲,姜守言舉著他的吊瓶回了頭。
祁舟今天調休,姜守言最近見多了穿著白大褂的祁舟,看著短袖長褲的他還有點不適應。
“結果都出來了,打完這瓶我是不是能出院了?”姜守言晃了晃手里的吊瓶,表情如常地問。
祁舟看著他蒼白的面色和瘦削的臉頰,突然有了個其他的猜測。
不怪他發現的晚,姜守言實在太能藏了,除了那次爆發性燒炭后,他再沒有其他的反常行為,乖乖地住院、吸氧,回公司上了段時間班,提出離職,交接工作。
或許每天見面真的很容易讓人忽視許多外貌上的細節,也可能是工作太忙又或是心陰影過大,讓祁舟沒辦法長時間盯著姜守言看,直到今天他才猛地發現,姜守言瘦了很多。
他這段時間的安穩和秩序更像是回光返照,交代后事。
“你……”祁舟見多了死亡,此刻卻沒辦法開口把那個字說出來,只迂回道,“我們醫院心科也挺不錯。”
姜守言臉上還是沒有多余的表情:“我沒病!
他似乎知道祁舟原話想說什么,笑著補充道:“我只是想死。”
祁舟看著他的笑容,在空調房里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開始想辦法勸姜守言去看精神科,姜守言嘴上還是那句我沒病,臉上表情也很平靜,照常出門,照常吃飯,沒有一點消極的行為。
正常到讓祁舟開始對自己產生懷疑,那天聽到的那句話是不是幻覺,是不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了,直到后來某天,他收到了姜守言發來的一張機票照片和很長一段微信消息。
他連呼吸都靜止了,電話撥打過去提示對方已關機。
祁舟抿著嘴唇,一遍又一遍看著那段微信消息,姜守言從來沒好過,他太過安靜,安靜到讓人很容易忽略他其實一直都在承受痛苦。
他一次次崩潰又一次次重生,最后被遺像框進了長夜,再也走不出來。
臉頰突然被溫熱的指腹輕輕碰了碰,姜守言回過神。
程在野注視著他那雙空洞流淚的眼睛,輕聲說:“我們離開這里吧,姜守言,我們先換個地方住!
姜守言有點反應不過來,頓了許久才艱難地問出三個字:“為什么?”
程在野:“因為這個地方讓你感到難過,讓你覺得不舒服,你需要先換個環境!
姜守言想問這不是逃避嗎,他好不容易才決定要回來,可這句話太長了,他連開口都覺得費勁。
程在野就像是能猜到他想說什么,溫聲解釋:“這不是逃避,只是暫時換個環境,等你好一點了,能接受了,我們再回來!
程在野拉著姜守言的手放到了姜守言心口上:“你先得是你自己,才能去想其他的。”
姜守言有點聽不明白,但好像又有一點醒悟,他感覺自己的長夜撕開了一條微弱的口子,光亮溫和地映在他眉眼上。
客廳的窗簾還拉著,姜守言下巴支在膝蓋上,看見程在野在手機上點了幾下,然后站起身對他說:“房子沒那么快能租到,我們先去酒店!
他重新收拾了兩個箱子,裝了合適的衣服,最后拖著兩個箱子回到客廳,問姜守言還有什么需要帶的嗎?
姜守言手指晃著沙發旁邊的燈泡,背后的蝴蝶在昏黃的燈光里晃動著翅膀,回國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姜守言會看著這片蝴蝶墻入睡,夢里偶爾會出現程在野浸在陽光里的笑容。
這間房太昏暗了,他有點不敢去看程在野的眼睛。
姜守言不說話,程在野就抱著他耐心地等,直到姜守言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我是不是很沒用!
程在野蹭了蹭他的頭發說:“你只是生病了。”
程在野訂的酒店既近也遠,近得開車五分鐘就能到,遠得看不見姜守言原本的小區和外面那條長長的江水。
姜守言在酒店住了三天,程在野帶著他換到了新租的房子里。
或許是剛換了新的環境有點不安,又或者是看著程在野忙前忙后的身影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受,姜守言坐在飄窗上,看著底下墊著的程在野的外套,突然有點難過。
程在野鋪好了床,走過來摸了下他的頭發,問他:“怎么了?”
姜守言說:“沒怎么!
程在野摸了下他的眼睛:“姜守言,別撒謊!
姜守言眼淚瞬間就沾濕了他的指腹,他霧著一雙眼睛,看著程在野說:“我有點難過!
程在野坐在床邊嗯了一聲:“哭也沒關系,情緒本來就不是用來控制的。”
姜守言歪著頭看了他好一會兒,眼淚落下來的瞬間,他揪住程在野的衣領,吻了過去。
第53章 是家 “我愛你!
程在野租的房子坐北朝南, 采光很好,冬日偶爾出太陽,姜守言躺在床上就能曬到。
沒有精神氣日子總是過的很混沌,之前姜守言有工作, 要養家, 情緒上來的時候他最多會把自己關進洗手間, 用盡全力哭一場, 哭完了洗把臉, 又變回了那個有條不紊的姜守言。
后來外婆沒了, 那根吊著他的線好像跟著沒了, 他任由自己沉進混沌, 分不清白天黑夜, 醒了睡睡了醒, 攢夠了點力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拎著之前露營燒烤沒用完的炭, 進了衛生間。
姜守言原以為這回也會過上那種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又為什么還要活著的日子, 但程在野沒給他這個機會,他放縱他昏睡, 睡覺可以減少他胡思亂想的時間, 但也看重他的身體, 每到飯點會叫他起來吃飯。
睡多了人起來都是軟的, 姜守言不是不能說話, 他只是需要用更長一點的時間去讓自己回應,他睜著一雙空洞的眼搖了搖頭,程在野就蹭著他垂在床邊的手腕,商量著說:“吃一點吧,我都端過來了!
姜守言不說話, 用手指細細地去描摹他的眉眼,然后一點點又紅了眼睛。
怕姜守言胃口不好,程在野做的東西都很清淡,雖然味道很淡,但多吃幾口也不容易反胃,程在野就坐在床邊勸哄著,一碗粥一點點就見了底。
他抽紙巾擦了擦姜守言嘴角,問他是想起來還是繼續睡。
姜守言低垂著眼睫,想說話又有點抗拒,扯了扯被子一點點滑了下去。
程在野拇指碰了碰他的額角,又把被子給他捻了點,說道:“睡吧。”
姜守言聽見他輕手輕腳走出去,連關門的聲音都緩地幾不可聞。
姜守言眨了眨眼,翻了個身,飄窗上的窗簾拉了一大半,留了一小片天光,讓他不被光晃得睡不著的同時,不至于過得太混沌。
后來姜守言漸漸睡不久了,到點了他會被餓醒,躺在床上發陣子呆會想去找程在野。
程在野在廚房剝雞蛋,把蛋殼剝干凈后,又把蛋黃和蛋白分開。
廚房里破壁機嗡嗡震動著,程在野沒聽見腳步聲,直到腰間環過一雙手,頸側靠過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程在野怔了片刻,偏頭用臉頰蹭了蹭姜守言的頭發,問他:“睡醒了?”
姜守言“嗯”了一聲,看了會兒瓷碗里的蛋白,問:“為什么要分開?”
程在野笑說:“蛋黃太噎了,還有點腥,怕你吃得想發脾氣!
姜守言沉默了片刻,小聲反駁:“沒那么夸張。”
“嗯,”程在野又偏頭蹭了下他的頭發,好像怎么也蹭不夠,“是我太小心翼翼了。”
程在野早上煮了兩個雞蛋,兩個紫薯,還把南瓜大豆糙米等混在一起打了糊。
他又剝了一個雞蛋,沒再把蛋黃和蛋白分開,抬手往肩膀旁邊遞:“喏!
姜守言張嘴咬了一口,才松開一只手自己拿著。
程在野捻干凈手上的蛋殼,帶著身后的尾巴一起去洗了手,最后轉過身,半靠在臺面邊,看了姜守言一會兒。
姜守言還嚼著嘴里的蛋,被他盯著就不嚼了,鼓著腮幫子回看著他。
姜守言心情不好的時候不喜歡對視,晚上睡在一起要么背對著程在野,要么把腦袋埋在程在野胸口。
他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但睡眠質量并不高,偶爾半夜會驚醒,和程在野說頭疼。
其實他說的很小聲,近乎是自言自語的呢喃,根本吵不醒一個睡熟了的人,但程在野掌心就是覆上來了。
“哪兒疼,太陽穴還是后腦勺?”
姜守言揪緊了程在野的衣服,太陽穴連帶著大半天個腦袋都突突地疼著,他感受著覆在他腦袋上輕輕按揉的力道,艱澀地問:“為什么?”
程在野還沒醒透,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順著他的話問:“什么為什么?”
姜守言:“為什么……這么好。”
程在野徹底醒過來了,嘴唇在他額頭上摩挲了一陣,很認真地回答:“因為你值得。”
姜守言有時候想法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太痛了,又不知道哪里痛,心上的疾病不像普通的疾病那樣可以很精準地得到一張藥方,吃完藥就可以完全好起來。
所以他在迷茫著找不到解脫的時候會萌生一些很陰暗的想法,他想帶著程在野一起去死,但在這個念頭起的同時又會想起程在野的眼睛。
那雙眼睛會很溫暖地注視著他,一遍又一遍耐心和他說:“姜守言,你會好起來的,可能是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你總會在某天醒過來,有不一樣的感受!
姜守言又會很神奇地安寧下來。
叮一聲,破壁機停了,程在野偏頭看了一眼,姜守言又開始嚼著嘴里的蛋,等程在野看回來他又不嚼了。
程在野笑了一聲,壓了壓他睡翹了的頭發,又捏了捏他的臉:“怎么這么可愛。”
姜守言繃著臉不說話,程在野從底下櫥柜拿了兩個碗出來,商量著問:“可以幫我把打好的糊倒出來嗎?”
姜守言難得主動從床上下來,程在野試探著讓他做一點簡單的事增加參與感。
等吃完早飯,一起洗好碗后,程在野見姜守言狀態還不錯,又提議要不一起拼樂高?
他從茶幾底下拿了幾個泡沫墊拼在一起,這幾天的天氣都挺好,早上出了太陽,透過陽臺,曬進了客廳。
姜守言翻轉著手上樂高積木玫瑰的盒子,還是新的,應該不是房主人遺留下來的。
“你什么時候買的?”姜守言問。
程在野靠在他旁邊坐下,翻著說明書看了幾頁又放在姜守言面前,說:“還挺趕巧,昨天剛到。”
程在野:“要不我們比賽吧,看誰拼的快!
姜守言邊看說明書邊組裝玫瑰花的底座,慢悠悠說:“我不跟你比!
然后又在自己組裝完半個,瞥見程在野還沒開始,還在給各個零件分類的時候,改了話頭:“現在開始!
太久沒聽見姜守言像這樣開玩笑了,程在野捏著個綠色的組件頓了一會兒,才扭頭去抓姜守言的手。
“你耍賴,不許拼了!
姜守言半轉過身藏著手上還沒成形的玫瑰,腦袋向后栽進程在野懷里,被他鬧得悶出了笑。
“我不管,這個不算,”程在野捏著他一只手腕,又拿了兩個紅色的組件過來,“這個我們一起拼!
姜守言就靠在他懷里,由著他把兩朵花瓣摁了上去。
兩個人你一下我一下,拖拖拉拉好久才把一朵玫瑰連花朵帶花枝拼完。
積木拼出來的玫瑰有種冷調的機械感,姜守言拿在手里晃了晃。
程在野摩挲著他的手腕,試探著開口問:“我上次回家拿東西,看到客廳茶幾底下還有沒吃完的藥……”
姜守言從來沒有要瞞著程在野的意思,那天到家,他就已經把該說的都說完了,他知道他需要接受治療,但是他不喜歡吃藥。
姜守言悶悶地說:“我不想吃藥!
“嗯,”程在野循循善誘,“為什么!
姜守言覺得很神奇,那些沒辦法對著祁舟說的話他能對著程在野說出來,或許是因為祁舟已經成家了,他下意識不想讓他再為自己費心,所以最初才費那么大勁,飛到另一個國家去自殺。
但程在野不一樣,待在他身邊會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依賴。
“藥物雖然能及時抑制我的一些負面思想,但也會帶來一些副作用,那些副作用讓我很不舒服,我嘗試著吃過一段時間的藥,我覺得我像是被套上了一層薄膜,我所接觸到的一切都不是我真正能接觸的,總是隔了層什么東西……”
姜守言語言組織能力還沒完全恢復過來,話說的有些混亂,程在野聽的很仔細,中途會適時嗯幾聲,鼓勵他說下去。
程在野在茶幾底下找到那個塑料袋也是巧合,他最初只是想在沙發上坐一會兒,嘗試用姜守言的視角去看這間房子,然后他看到了茶幾底下印著xx醫院的塑料袋。
程在野第一時間把報告結果和開的藥拍照發給了周健,周健的建議是藥物治療配合認知療愈。
程在野看了貼在藥盒上面的用法用量,又拆開藥盒數了數。
程在野:他好像不喜歡吃藥,只吃了四天就自己斷了。
周健:如果實在很排斥吃藥,可以采用一些非藥物治療的方法,只是會更慢一點。
周健:他現在是什么狀態?我能和他聊聊么?
之前姜守言狀態太差,程在野一直沒找到機會說這句話,現在他握著姜守言的手腕輕輕晃了晃,開口道:“我之前在舊金山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很厲害的醫生,他叫周健!
“姜守言,你想和他聊聊么?”
時間定在了中午十二點,周健那邊晚上八點。
程在野拿了個平板出來,登錄微信,撥通了視頻電話。
周健坐在他的書房里,和程在野寒暄了陣,又自然而然把話題引到姜守言身上。
周健經驗老道,人也健談,沒聊多久,程在野就靜悄悄退出去了。
姜守言原本以為會很難開口,他雖然做好了準備,但畢竟是和才見一面的人說自己最隱秘的心事,多多少少會有點排斥。
可兩個小時下來,姜守言沒感覺到任何不適。
掛斷電話前周健和他保證所有的內容都不會告訴程在野,姜守言并不在意這個,他更在意其他的東西。
周健覺察到他好像還有話想說,便開口問:“還有什么問題嗎?”
姜守言遲疑了一會兒:“我想知道程在野在舊金山的事。”
周健笑了一下:“我可以告訴你!
“不過是下次,”他放松地揚了揚眉毛,“所以我們下一次聊天,想定在什么時候?”
姜守言一拉開房間門就看見了程在野。
房間的廊道正對著沙發和客廳之間一段空白的空間,程在野搬了個椅子坐在那里,姜守言一開門他就能看見。
程在野手上還拿著剛拼好的三枝樂高玫瑰,其實以他的效率,兩個小時遠不止這三枝,但他的心不在這上面,總是會莫名其妙找不到零件,又或者都快組裝完了才發現裝錯了,只能拆了重新來。
姜守言剛剛才和周健聊完,聊天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談及在卡斯凱什的那段經歷。
剛說起的時候,姜守言還有種像是上輩子事的恍惚,但現在看著程在野手里的樂高玫瑰,想起那個抱著一大株向日葵出現在他面前的男人,他又覺得好像并沒有過去多久。
程在野是鳥,是風,也是山,是家。
之前他常?吭诮匮詰牙锶鰦桑F在更多是在姜守言靠過來的時候牢牢抱住他。
“聊得怎么樣?”程在野吻了吻他的額角,問道。
姜守言蹭在他肩膀,小聲地嗯嗯嗯了幾聲。
程在野聽見了,笑著裝沒聽見,把人腦袋抓了起來,又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姜守言這回沒躲,很認真地看著程在野的眼睛,叫了他的名字。
“程在野,”
程在野心尖顫了一下。
“我愛你。”
第54章 玫瑰 你也不會
程在野低頭把那三枝樂高玫瑰珍重地放進了姜守言手里, 說:“我也愛你。”
姜守言看著手里的花,低笑著說:“不送花就不會說了嗎?”
程在野抵著他的額頭又說了一遍:“姜守言,我愛你。”
有很多個姜守言覺得很難熬的夜晚,程在野都會這樣一遍一遍在他耳邊說, 沒關系的, 我在這里, 我愛你。
因為愛的很純粹, 所以程在野說的很輕松, 不強加期待, 也不求回報, 僅僅因為他是姜守言。
姜守言在周健那里忍著沒掉的眼淚, 現在莫名奇妙往上涌了, 他埋著頭, 小聲說:“討厭你!
程在野搔刮著他的耳垂:“為什么討厭我!
姜守言眨了眨眼, 忍著沒哭:“……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之前明明沒這么脆弱。”
程在野心都要化了, 他牽著姜守言的手環在自己腰上,低下頭緊緊抱著他:“我能把這句話當做夸獎么?”
姜守言輕輕掐了他一下。
程在野得寸進尺:“那我能討個獎勵么?”
姜守言隔著衣服咬了他一口。
程在野揉了揉他的后腦勺, 掌心里的頭發又黑又軟。
程在野繼續說:“今天下午太陽很好, 姜守言, 我們一起去逛公園好不好!
姜守言下巴搭在程在野肩膀上, 斂著眼皮晃了晃手里的玫瑰。
半響才應了一聲:“嗯!
附近的公園說近也近, 說遠也遠,走路半個小時,開車繞來繞去再等幾個紅綠燈差不多要十幾分鐘,停車位還不怎么好找。
他們兩個在地圖上切換了幾種出行模式,最后選擇騎共享單車, 十幾分鐘能到。
還沒走出小區,程在野就覺得熱了,他脫了外套是一件黑色的中領打底,像是小學生出游一樣斜跨了一個卡通保溫杯。
姜守言手指勾著背帶,懶洋洋地走在程在野旁邊。
程在野活動了下胳膊,只是騎個共享單車也擺出了像是要打沙灘排球的架勢,簡單熱了個身。
姜守言被太陽曬得微微瞇起了眼,嘴角不自覺就勾起了笑。
“誒,你看那邊那輛電動車,”程在野掌心搭在保溫杯上,手指摩挲著姜守言的手背,“要不我們也買一輛吧,以后出門我在前面騎,你坐后面,還挺方便的!
姜守言扭過頭看了一眼,是一輛前后座分開的電動車:“那種不能搭成人,不然要罰款,手續不齊全被抓住了還會扣車!
“啊,”程在野懵了一下,“這么嚴格的嗎?”
姜守言點了點頭:“所以我們這兒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什么都可以不信,前面有交警是一定要信的。”
程在野笑了一下,偏過臉來飛快蹭了下姜守言的頭發。
小區門口有很多小黃車,他們一人掃了一輛,又湊在一塊兒開始看導航。
姜守言還沒分清楚哪邊是前哪邊是后,程在野已經左右分別看了幾眼,然后說:“好像有條更近的!
程在野在找路這件事上簡直能在腦子里再單開一個導航,他手指在屏幕上放大滑動了幾下,就找到了幾條能連通的小巷子。
小巷子安靜,沒什么人,落了一地的銀杏被規整地掃到了兩邊,淺黃一直鋪到了道路盡頭。
程在野在前面帶路,時不時回頭看姜守言一眼,兩個人就這么慢悠悠穿過兩條巷道,到公園門口停車鎖車。
或許是天放晴了,公園有很多人出來遛彎曬太陽,姜守言騎那么會兒車騎累了,在茶園找了個能曬到太陽的角落坐了會兒。
這是塊兒四通八達的露天茶園,隔一面墻就是鯉魚池,池水是活水,連通了整個公園。
茶園很大,也很嘈雜,擺放的木桌椅一眼看不到頭。周圍人來人往,添茶的伙計手里拿了個像鑼一樣的東西,但敲出來的聲音卻很細很脆,像風鈴。
他在桌與桌之前來來往往,通過那聲音提醒客人他過來了,需要什么服務可以叫他。
程在野拿著手上的菜單看了會兒,扭頭正和那小哥對上視線,然后揮了揮手。
小哥眼睛亮了,手上的鑼版風鈴也不敲了,幾步走到程在野面前,剛想秀一下他的川式英語,程在野:“要杯紅茶!
小哥Hello卡了個He在嗓子眼里,愣住了。
姜守言沒憋住笑,用四川話說:“他會說中文!
程在野這回聽得舌頭打結了,學著姜守言的腔調皺著眉道:“說中文?”
小哥聽笑了,打趣道:“還沒教好嗦?”
姜守言笑了笑沒說話。
小哥在小本上記下桌號和紅茶,又看著姜守言問:“你要啥子?”
姜守言撿懶,想說跟他一樣的就行,程在野像是知道他不想自己選,開口道:“我幫你挑一個?”
姜守言巴不得把選擇權交給他,忙點頭:“嗯!
程在野邊看手上的菜單,邊在腦子里轉食療有關茶的內容,抑郁焦慮患者不能過多攝入咖啡因,不然容易心跳過快,嚴重的會誘發驚恐。但也不是所有的茶都不能喝,玫瑰花茶行氣解郁,綠茶緩解焦慮,菊花茶緩解頭痛。
“玫瑰花茶可以嗎?”程在野摁著那行黑字把菜單轉了過來。
姜守言挑眉:“你怎么這么喜歡玫瑰花!
木雕雕的玫瑰,樂高拼的玫瑰,選茶也選的玫瑰。
程在野彎著眼睛笑了笑,轉頭看向還站在旁邊的小哥:“還要一杯玫瑰花茶!
“好嘞,”小哥寫完,又把小本重新揣回圍裙前兜,說,“等一哈就給你們送過來!
沒什么生僻音,程在野連聽帶猜也能聽明白,他又想起之前小哥說的那句,還沒教好嗦?
程在野半準半不準地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姜守言反應了會兒。
“是什么意思?”程在野問。
“嗯……”姜守言想了會兒,懶著嗓音逗弄他,“你想聽哪個層面的?”
程在野耳根突然紅了。
姜守言撐著下巴,瞇著眼,兩根手指順進他拇指和食指搭出來的圈,緩慢摩挲了陣,直摩挲得程在野臉都有點紅了,才緩聲道:“你在想什么呢?”
程在野捏住他作亂的手指。
姜守言也沒抽,腳尖卻不小心踢到了程在野的小腿。
程在野渾身都繃緊了,才聽見姜守言平靜道:“意思就是怎么還沒把你的四川話教好。”
姜守言語調微微上揚,明知故問:“程在野,你臉怎么這么紅啊!
程在野捏著他的手指咬了一口。
姜守言看著他笑。
茶上的很快,兩個蓋碗,一壺水,小哥還不知道從哪里抓了把瓜子給他們。
姜守言磕完了一小把瓜子,后腦勺枕靠在椅子上,揣著手,整個人都懶進了椅背里。
他垂眸看了會兒旁邊小池里被喂得膘肥體壯的錦鯉,又抬頭順著老榕樹粗壯的樹干一直看到蓋到頭頂的綠蔭。
今天的天和小時候一樣藍。
“明天是我媽的忌日!苯匮酝蝗婚_口說。
程在野因為這句沒有鋪墊的話咬到了舌頭。
他驚惶地抬頭去看姜守言,后者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輕聲說:“我想回去看一眼。”
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很多記憶都快模糊了,但姜守言仍然記得那是個晴天,他縮在房檐下第一次聽見外婆哭的那么傷心。
他怔怔地望著頭頂的天空,小黃狗趴在他腳步嗚嗚地叫喚,姜守言不知道在那里蹲了多久,直到小小的腦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輕輕拍了拍。
他仰頭看過去,覺得外婆好像突然老了很多,頭發也白了很多。
她看著他的眼睛,笑著說:“言言嚇到了吧!
姜守言想說外婆你可以不笑的,我沒關系的。但他喉嚨里像是塞了團棉花,梗得他難受。
外婆突然偏過了臉,手卻還在他背上輕輕拍著:“以后就只有我們婆孫倆了!
姜守言跪在墳前的時候,腦子里想的全是這句話。
以前這塊地種什么都長得很慢,現在荒了,雜草倒開始瘋長。
程在野手里拿著姜守言從其他村民那里借來的砍刀,刮割著墳前的雜草。
姜守言拉了他一下,說:“前面空出來了就好了,后面沒關系的!
兩座墳都沒有立碑,黃土空落落地拱著。
程在野回到他旁邊,筆直地跪下。
火苗映在姜守言眼里,姜守言往里燒著紙錢:“以前每年這個時候,外婆都會給我媽燒紙,還住這里的時候在山頭燒,后來搬家了,回來一趟很不容易,就拿了個鐵皮桶在家里燒。”
后來姜守言拿那個鐵皮桶燒了炭,可能對當時的他來說也算是另一種圓滿。
“小時候我媽對我不好,外婆或許是怕我想起傷心事,所以每次都背著我燒,從來沒讓我看見過。”
但姜守言就是知道。
外婆藏東西藏的很拙劣,往上面蓋一層紙板就以為誰都不會發現了,姜守言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會蹲在陽臺掀開紙板看著空落的桶發呆。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像不知道為什么會在這一天想回來給他媽燒紙。
有風起,吹滅了面前那兩根紅蠟。
姜守言低垂著頭,一直看著面前那團火燃到盡頭,變成一堆無機質的灰,隨后又晃悠悠被風吹散。
“姜守言,”從始至終都很安靜的程在野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姜守言仍舊低著頭:“嗯!
程在野問:“你覺得你的媽媽和外婆被困在這里了嗎?”
人死后應該是自由的吧,姜守言心想,塵土塵土歸土,什么都沒有,也不會被束縛。
姜守言搖了搖頭說:“沒有!
程在野:“那么你也不會。”
第55章 吃藥 我很擔心你
姜守言跪在原地安靜了會兒, 冬日里的土地寒涼,還浸著濕潤的晨露,他后知后覺感覺到了涼,低頭看見了自己腿上的泥土, 他又轉頭去看程在野的膝蓋, 褲子上同樣也覆了一層濕泥。
“該在下面墊個東西的, 我忘記了, ”姜守言去拽程在野的胳膊, “你先起來吧!
程在野微微弓腰, 一只手撐地, 一只手反拉住姜守言, 把人一起拉了起來。
“這些東西要撿嗎?”程在野沒在山里這么正經地給人燒過紙, 不知道習俗。
姜守言只伸手把放在正中的橘子拿了過來, 搖頭說:“不用。”
山路不好走, 旁邊是一大片生長茂盛的竹林,順著竹林下去是姜守言家后院, 圈來養雞養鴨的,不過現在荒了。
姜守言繞著邊走到前院, 院子里有個小水池, 他想打點水給程在野擦擦褲子, 但等到了才發現石臺上覆蓋了厚厚一層青苔, 池水飄著枯葉和蛛網, 很臟。
姜守言站在原地里愣了會兒,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腦子里全是小時候的記憶,小時候的池水干凈清冽,他每回跑熱了都會在這里用瓢舀來喝。
可能是起太早了, 腦子被早晨的冷空氣凍住了,又或者是觸景生情,混淆了過去和現在,他有些挫敗地回頭,看了程在野,視線又錯過程在野去看那棟安靜矗立在竹林間的老房子。
時間把它雕琢得愈發冷清,和記憶里的樣子大相徑庭。
“我想給你擦擦泥的,”姜守言說,“但水不能用了。”
程在野“嗯”了一聲,低頭在褲子兜里摸著什么:“沒關系,我帶了濕巾!
姜守言想從他手上接過來,程在野卻突然蹲了下去,姜守言順著他的視線彎腰看,看到自己褲子上也臟了一團。
程在野拆開濕巾細細給他擦,片刻后,他聞到了橘子的清香,還不等他抬頭,嘴邊就伸過來了一瓣。
程在野咬住,剛吃完一瓣又喂過來一瓣,程在野吃的沒喂的快,偏過臉笑了一下:“夠了夠了!
姜守言就把剩下的橘子連皮放在他腦袋上,成功把人定住后蹲下來,接過程在野手里的濕巾給程在野擦褲子。
程在野定了一會兒,自己伸手把橘子拿下來解定了,橘子皮里還剩下了兩瓣,他全喂給了姜守言。
“還想再轉轉嗎?”
姜守言嚼著嘴里的橘子搖了搖頭。
“那等我把這個還了我們就走?”程在野晃了晃手里沾了泥的砍刀。
姜守言點頭:“嗯!
程在野用濕巾把上面的泥擦干凈了才起身走出院子。
姜守言撐著臉蹲在原地沒動,他目光定定地看著老房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邊的竹林翕動了一陣,姜守言偏過頭,看見一只鳥掙脫開密密的竹葉,飛向遙遠的天際。
“走吧。”身后傳來程在野的聲音。
姜守言朝他伸出手:“怎么這么久?”
“留了個聯系方式。”
姜守言蹲久了站起來頭發暈,靠在程在野身上緩了會兒才問:“加聯系方式做什么?”
程在野:“萬一以后有用呢?來都來了正好就加上了。”
老家離市區的車程較遠,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和周健約時間之前,姜守言沒想到會回老家,于是聊天推遲到了第二天。
還是在那個熟悉的房間,周健穿著同一套衣服,姜守言甚至覺得連燈光的亮度好像都和上次一樣。
“可以和我說說昨天發生什么了嗎?”周健盯著屏幕笑著問。
姜守言坐得有些拘謹,垂著視線一字一句說了,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屏幕。
上一次聊天他們并沒有聊到這么深入的地方,有關家庭的部分姜守言都是一筆帶過,或許是怕周健會把話題往更深層次引,幾乎是在陳述句剛落下最后一個音,姜守言緊跟著問道:“你還記得上次和我說這次會跟我講程在野的事嗎?”
好像掩飾的有點太明顯了,姜守言悄悄摳了下藏在桌子底下的手。
周健沒多問,點了下頭,放緩聲音說起了程在野的事:“他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介紹過來的,起初我以為是他病了,后來才知道他是為了喜歡的人來的!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愛人生病了,自己跑來看心醫生,就為了學習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顧他!
姜守言低著頭沒說話,悄悄摳著手指。
“他共情能力很強,學習能力也很強,經?磿窗咐吹胶芡,但你知道的,案例并不全都積極,所以有時候他很痛苦!
姜守言抿了抿唇角。
周健繼續說:“他很愛你!
姜守言差點憋不住淚。
“之前他把你的報告單拍給我看過,我給他的建議是藥物治療搭配認知療愈,”周健說,“現在我的建議還是這個!
姜守言說話有點困難:“可是……”
“沒關系,”周健不疾不徐打斷他,“你可以先聽我說完!
“直到今天聊天以前,我都以為你的創傷是你外婆驟然離世,但剛剛你說你去給你母親上墳了,我才反應過來我錯了,可能還要更早,至少要從你母親離世開始算起!
姜守言微微睜圓了眼睛。
“東南亞的人抗壓能力普遍要比歐美這邊強,在沒辦法改變的情況下,他們往往會搭建屬于自己的生存框架,其實你也是這樣的,背著這樣的框架走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個親人離世,你的框架徹底塌了!
周健說:“所以我大概能猜到你不愿意服藥的原因之一,你正在程在野身上繼續搭建這種你所熟悉的框架,藥物作為外來物,會讓你覺得你失去了控制感!
姜守言愣愣地聽著,有些說不出來話來。
“在這種喪失控制感的情況下,你開始放大你的焦慮,焦慮藥物各種各樣的副作用會讓你失去秩序,”周健說,“但我想說的是,直到現在,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藥物依舊是治療的一線手段!
周健頓了頓,觀察到姜守言還在集中注意聽,又繼續說。
“我們對異常心有個等級劃分,心境障礙,雙向情感障礙,精神分裂。抑郁和焦慮劃在了心境障礙里,干預后治療效果要比后兩個高很多。”
“抑郁本質上是大腦分泌的神經遞質出現了問題,所以在急性發病期需要服藥,通過藥物刺激分泌,以免造成更嚴重的后果!
姜守言斷續地說:“可是我現在能控制……不去做不好的事。”
周。骸暗阌熊|體化癥狀,嗜睡,頭疼,肩背疼,偶爾耳鳴!
“這些癥狀會讓你覺得難受,讓你的情緒反反復復,”周健說,“其實你自己也能感覺到這種反復,對嗎?”
姜守言低著頭,在心里嗯了一聲。
“再加上現在天氣冷了,也是季節性抑郁的高發時期,抑郁是一項慢性疾病,有的吃上三到六個月的藥就可以恢復,但有的需要吃一到兩年甚至更長,治療周期過長,也會讓很多人放棄,斷藥,從而復發;蛘呙髅饕呀浕謴土,但因為心態沒轉變過來,思考問題還是用之前的病態思維方式,導致進入新環境不適應,再一次復發!
姜守言有求生欲,只是繞進了自己的死胡同里沒辦法輕易走出來,所以周健盡可能地想和他講明白。
“還是我之前的建議,藥物加上認知,還有家庭的輔助和支持。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正視、接受這項疾病,千萬不要責怪自己!
這次聊天過后,姜守言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想了很久,他和周健說了他吃了藥的一些副作用,比如眩暈,惡心等等……
周健說副作用是暫時的,有的可能會持續半個月到一個月,可以和醫生聯系換其他藥,但一旦選擇藥物就不要隨便斷藥,就算要斷也要在醫生的建議下,一點點減藥。
姜守言在房間里糾結,程在野在房間外走來走去,片刻后,姜守言聽見有紙片從門縫里塞進來的細碎動靜。
他就靠坐在墻邊的,低頭看著紙片滑到了自己腳邊。
姜守言拿起來,打開,紙上用黑筆畫了只卡通小狗,小狗耷拉著耳朵,問他:你怎么啦?
然后又是一張紙片塞了進來,是一只快哭了的小狗:我很擔心你。
支著身體乖乖坐著的小狗:可以和我說說嗎?
立著一只耳朵的小狗,旁邊畫了一個超大的空白對話框。
姜守言快哭了。
他下巴抵在膝蓋上,來回不斷翻看著手上的紙片,隨后起身,拉開了門。
程在野正咬著筆皺著眉思考下一張該寫些什么,沒想到身后的門突然開了,他重心一個不穩向后栽去,又及時伸手在門框撐了一下。
“你出來啦,”程在野仰頭看著他笑,剛想起來,姜守言揪住他的衣領,岔開腿跪坐了上來。
程在野掌心在他膝蓋底下墊了一下,說:“地上涼!
“沒關系,”姜守言拉開他的手說,“我想這樣抱一會兒!
程在野背靠著門框,支著腿,一下一下順著他的脊背。
“是周健說了什么話讓你不開心了嗎?”程在野說,“我問了他,他不告訴我,只說你需要時間想想!
“但你鎖了門,我就好擔心,”程在野臉頰在姜守言鬢邊蹭了蹭,說,“下次可不可以不鎖門,你發消息告訴我,說你想自己待一會兒,我絕對不會打擾你,但是不要鎖門好不好。”
姜守言眼睛溫溫熱熱地埋在程在野肩膀上,很輕地嗯了一聲。
良久,他又說:“程在野,我們明天去醫院吧!
第56章 乏力 它會像風一樣穿過我的身體……
去的還是之前的醫院, 找的還是那個醫生。
明明是姜守言來看病,程在野表現得比他還要緊張點,上樓梯接連踩空兩下,樓上那個剛做完腸鏡的老大爺都走得比他穩。
“你慢點, ”姜守言扶了他一下。
程在野反握住他的胳膊, 解釋:“剛走太急了!
或許是因為這樣, 姜守言反倒沒那么緊張了, 掃碼排了號后坐在外面等了一會兒, 走進去說近期癥狀的時候語氣也很平靜。
程在野站在他旁邊, 掌心搭在他肩膀上, 聽的很仔細, 偶爾姜守言想不起來或者漏說了什么, 他會及時補充。
距離上一次檢查開藥已經過去近三個月, 醫生重新開了量表讓姜守言再測一次, 結果出來還是中度。
門診一天會接診很多病人,效率普遍會拉高, 醫生翻了翻手上的量表,說:“還是要吃藥。”
她邊敲鍵盤邊說了一些注意事項, 最后單子打出來的時候, 她抬頭看了眼伸手過來拿的程在野, 又低頭看向姜守言。
她對姜守言還有印象, 上次是他們院一個醫生帶過來看的。
姜守言以為她還有什么別的注意事項要交代, 坐在凳子上安靜地等,然后聽到一句:“你的狀態看起來要比上次好很多!
姜守言愣了愣,隨即笑了笑。
藥要早上吃,避免對腸胃造成刺激,餐后或者隨餐服用。
姜守言這邊還喝著燕麥粥, 程在野已經端著水拿著藥,站在了他旁邊。
姜守言看著那兩板白色小藥片就覺得自己舌頭在發苦,腦袋也在發暈,甚至覺得自己身體好像還有點發抖。
但他還是接過來了,一板摁了一顆,一板摁了兩顆,然后接過水,仰頭迅速把那三顆藥吞下去了。
好苦,姜守言縮了下舌頭,低頭準備再喝口粥,程在野低頭蹭了蹭他的頭發,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好乖啊。”
哄小孩一樣的語氣,姜守言勺子頓了頓,耳朵被蹭得發癢,卻沒說什么。
類似這種很乖,很棒,做的很好等鼓勵的話,程在野經常會對他說。
也不需要姜守言做什么大事,僅僅只是早了幾分鐘起床,又或者多吃了幾口飯,洗了碗等等很小的事。
姜守言起初很不適應這種夸獎,覺得小題大做了,但程在野夸的很真誠,姜守言漸漸又會有一種自己真的做得很好的實感。
飯后姜守言靠坐在沙發上休息,藥物作用來的很快,他還沒坐上一會兒就覺得自己腦袋在發暈。
或許是因為之前吃過這種藥,這次的眩暈沒上次那么難忍。
“還是很難受么?”
身邊的沙發陷下去了一點,姜守言自然而然丟了手上的抱枕,靠向了程在野。
“頭有點暈!
程在野昨天回來就把兩種藥的說明書挨個看了一遍,知道了可能會出現的一些副作用,他輕輕拍著姜守言的肩膀,輕聲說:“閉上眼。”
姜守言聽話地閉上。
“深呼吸,什么都不要想,只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程在野耐心地引導著,“吸氣,呼氣,感受呼吸很輕盈地劃過你的鼻腔!
客廳的窗簾沒拉,閉上眼后眼皮前有一層淡淡的光,姜守言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后,程在野的聲音就顯得有點遙遠,像是潺潺的流水。
“感受你現在的情緒!
姜守言感受因為頭暈帶來的煩躁,以及灰白的抑郁。
“熟悉它,觀察它,承認它的存在!
姜守言有些笨拙地進行,眉心輕輕蹙起。
程在野指腹摁在他眉間,輕輕撫著:“然后在心里默念,它會像風一樣穿過我的身體!
它會像風一樣穿過我的身體。
“不會停留!
不會停留。
“繼續呼吸,只在意你的呼吸,平緩地呼吸!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或許是藥物的鎮定效果上來了,姜守言眼皮一點點發沉,睡著了。
但他睡得并不踏實,腦子里好像塞了成千上百個小人在哈哈大笑,吵得他很煩很疲憊,胃里突然一陣翻涌,他猛地睜開眼,推開了程在野,直往沙發下去。
“怎么了?想吐嗎?是想吐嗎?”程在野反應很快,一把拽住了姜守言,迅速伸手把垃圾桶拉了過來。
姜守言想伸手去捂程在野的眼睛,但因為太過慌亂沒看準方向,捂住了程在野的嘴,又被他一把拉下來握在手心里。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程在野順著他的脊背,給他拿紙,接熱水。
姜守言難受得眼睛都紅了,他喝了口熱水,低著頭,手指愣愣地扣著杯子,突然很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程在野彎下腰,撩開擋在他眼前的頭發,問:“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姜守言也不知道,他就是突然覺得……很歉疚,他腦子還暈著,渾身都很乏力,斷斷續續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程在野抱住他,溫聲說:“你什么都沒做錯,你不需要道歉!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只是暫時的,再堅持一下好不好,再堅持一下,如果還是太難受,我們就去找醫生換藥!
姜守言眼睛埋在他頸窩輕輕蹭了蹭,良久才很輕地嗯了一聲。
第57章 齒列 “會覺得累么?”
服藥第二天, 姜守言沒有很明顯的反胃感,只是食欲降低了很多,到了飯點也不怎么餓。
他昨天沒睡好,因為藥物作用做了很多亂七八糟帶著白噪點的夢, 半夜被渴醒了很多回, 剛起身就被程在野撈回去了。
“想喝水么?”程在野問他。
姜守言點了點頭, 又意識到房間里一片昏暗, 程在野應該看不見, 但還沒開口, 床頭的小吊燈就亮了。
這盞燈應該是被主人專門裝來起夜開的, 燈泡瓦數并不高, 昏昏暗暗地亮著, 一點也不刺眼。
但姜守言還是下意識瞇了瞇眼, 視線剛適應, 面前就遞過來個玻璃杯。
“握著還有點燙,”程在野說, “慢點喝。”
姜守言抬眼,看見了床頭柜上的卡通保溫杯, 杯蓋還沒來得及蓋上, 在暖黃的燈光里升騰起裊裊的熱氣。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準備的。
姜守言吃了藥會很口渴, 白天就一直在喝水, 玻璃杯里的水還有點燙, 他小口小口地喝著。
“會很燙嗎?”程在野關切地問,“我怕冷得很快,所以全接的開水!
“要不我再去沖點冷的。”
姜守言躲開程在野伸過來的手,搖頭說:“沒關系。”
他又吹著熱氣喝了幾口,緩解了口干舌燥的感覺后, 才抬頭說:“要不把杯子拿過來放我這邊吧,我晚上渴了可以自己倒。”
姜守言不想打擾程在野休息,他已經做的夠多了,好的讓人甚至覺得虧欠。
可程在野只是摸了摸他的頭發說:“姜守言,你讓讓我吧!
姜守言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我經常會因為沒辦法同等感受你的痛苦,感到氣餒和難過,”程在野握住他握著杯子的手指,掌心干燥溫熱,“這樣會讓我好受一點!
“要再多喝幾口么?”程在野微挑了眉問他。
姜守言像個機器似的低頭、喝水。
藥物讓他的情緒處于一種很平穩的低落值,沒辦法擁有過多的起伏,但現在他卻感覺到了一種酸軟,溫溫熱熱地在心口回蕩。
或許是因為程在野把他照顧得實在太好了,姜守言早上睜開眼沒看到人會莫名有些焦慮。
他翻了個身,把臉埋進程在野的枕頭里輕輕蹭了蹭。
明明用的同樣的洗發水和沐浴露,但姜守言就是覺得程在野的味道是不一樣的,像是曬在陽光里的風,帶著寂靜的熱烈。
蹭了沒多久,嗅覺適應了這種味道,大腦漸漸不能再接受這種淺淡的欺騙。姜守言拉開被子,隨便在身上套了件長外套,簡單洗漱后,拉開門去找程在野。
他好像天生不怕冷,在姜守言需要裹襖的時候,只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領打底,袖子還拉到了小臂中間,露出來的半截胳膊線條硬朗。
廚房今天沒用破壁機,程在野及時捕捉到了姜守言噠噠的拖鞋聲,他撐在臺面邊,半回過頭,笑著夸獎:“今天也起的很早!
姜守言嘴角很不明顯地往上翹了翹,站在程在野旁邊,看到了兩個酸奶碗,切好的香蕉、草莓、奇異果,以及洗干凈的藍莓。
色彩很豐富,讓人的心情也會不由自主往上揚一點。
“今天吃什么?”姜守言開口問。
“我看食譜上把這個叫做酸奶凍糕。”
輔助治療中有一項叫做食療,健康的飲食結構能補充患者體內失調的激素,加快恢復進程。
程在野指著酸奶說:“優質蛋白和益生菌,你吃的藥對腸胃有一定刺激,多補充點蛋白質,可以提高代謝水平!
“香蕉,含有合成血清素的原料,色氨酸,你生病是因為大腦分泌的血清素和多巴胺等激素失調!
“奇異果、草莓和藍莓,含有維生素b,維生素c,還有豐富的膳食纖維……”
程在野一樣一樣指過去,一樣一樣耐心地說,既能讓姜守言感覺到關切,也能通過這種不太沉重的科普,讓他增加一點點信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大腦分泌的激素失調了,慢慢調,慢慢養,會一點點好起來的。
程在野往后退了一點,把姜守言拉到身前,手臂從他腰間環過去,把小夾子塞進他手里,說:“你來夾吧,想吃多少夾多少!
姜守言感受著窩在他肩窩處的腦袋,不由歪頭輕輕蹭了蹭:“你想要多少?”
程在野說:“我吃你剩下的!
姜守言先是一個碗分了一點,后面估摸著自己吃不了太多,想把小碗里的水果全部往屬于程在野的碗里倒。
程在野及時抬手阻止:“我也吃不了這么多!
“那怎么辦,”姜守言腦子反應不過來,“不然就浪費了!
“水果可以留著白天吃,不一定非要一下子全部吃完!背淘谝疤ь^吻了吻他的耳朵,伸手把放在旁邊的燕麥拿過來。
“現在開始加燕麥!
等姜守言加完燕麥,拿勺子把兩個碗攪勻后,程在野又笑著夸他:“真厲害,姜守言,今天不僅早起了,還給我們做了早飯!
姜守言從小到大就沒在這種事上挨過夸,不就是在酸奶里加了點水果和燕麥么?換個幼兒園的小朋友過來也會做的事。
他雖然這么想著,但嘴上還是很平靜地嗯了一聲,然后又端著兩個碗走到餐桌邊。
程在野像個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身上,因為太高,腿長,走得踉踉蹌蹌,還不小心絆到了門檻。
姜守言沒忍住輕笑了一聲,程在野咬了口他的臉,控訴:“你笑我!
姜守言覺得癢,往旁邊躲了一下。
程在野又咬他的耳朵,含含糊糊地說:“我要偷吃你一塊草莓當補償。”
姜守言一連給他喂了三塊。
照例是中途吃藥,程在野去給他倒水拿藥。
姜守言并不知道藥放在哪里,因為程在野藏起來了,其實最開始沒這個打算,但程在野很嚴肅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問他之前吃藥的過程中有過想要一口氣全部吞下去的沖動嗎?
姜守言安靜了片刻,說有。
既因為讓人感到煩躁的副作用,也因為覺得就這樣了,好不起來了的絕望,但智反復拉扯著這種想法,最后他實在沒辦法靠自己熬過副作用,斷藥了。
然后程在野就把藥藏起來了,哪怕姜守言保證了很多遍他只是想想,不會真吞。
程在野就說,等他能適應副作用后再給他。
吃完藥后,姜守言依舊昏昏沉沉地靠在沙發上打哈欠,沒有昨天那么猛烈的反胃感,還是很困,但他不怎么想睡。
沙發上放著程在野的外套,姜守言覺得有點冷,拿過來往自己身上裹了裹,手指摸到口袋的地方,好像有東西。
姜守言探進去,拿出來,是盒煙,抽了一大半了,里面還剩五根。
姜守言眸光頓了頓,從煙盒里面抽了一根出來,剛含在唇間,還在兜里上下翻著翻打火機呢,程在野擦著手從廚房走出來,含在唇齒間的煙就被繳了。
“你不能抽,”程在野把那根煙重新摁回去,煙盒塞進褲兜,鼓起了一個丑丑的形狀。
姜守言看了會兒,抬頭說:“牙癢,想抽!
程在野解釋:“煙和酒會影響藥物作用和代謝,服藥期間不能抽煙也不能喝酒!
姜守言還是平靜地看著他,攤開手說:“牙癢。”
程在野低頭看了他一陣,覺得今天的姜守言有點奇怪,好像鐵了心就想抽這根煙,明明也很久沒抽過了。
程在野解有的時候難受了會想借煙提神、借酒消愁,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他耐心和姜守言說不行,姜守言不聽他的,就是想抽。
程在野看著他不斷開合的嘴唇,手指就那么插了進去,指腹向上,順著齒列,摸到了里面稍尖的那顆牙。
“哪顆癢,”程在野低聲說,“我給你磨磨。”
姜守言下巴被卡在了程在野虎口的位置,頭微微揚著,口腔被兩根手指撬開,合不攏,也說不了話。
他稍稍瞇起了眼,濕軟的舌尖從里舔上了程在野的手指。
程在野表情微變,姜守言像是突然得了趣,在那注視里很輕地嗚咽了一聲,紅潤的的舌尖緩緩探出來,交錯著修長的手指和潔白的齒列,一種像是……壞掉了一樣的表情。
程在野猛地把手指抽了出來,心臟被那表情刺激得砰砰直跳。
姜守言口腔還有微脹的酸麻,仰著頭看著程在野笑。
程在野掌心還掌著人下巴的,俯身逼得更近了些,近得連鼻尖都抵在了一起。
“你就會逗弄我,”程在野有些委屈地說。
說話的熱氣撲在了姜守言嘴唇上,姜守言往上了一點,舔到了他的唇縫。
程在野傾身,吻住了姜守言的嘴唇,舌頭鉆入口腔,舔著他剛剛摸過的齒列,又纏著姜守言的舌頭攪弄。
他們太久沒這么激烈地親吻,分開時彼此的呼吸都很亂。
姜守言被程在野壓得完全陷進了沙發里,手指緊緊揪著程在野腰間的衣服,又突然向下,隔著褲子摸到了那盒煙。
他眼里還帶著沒透過氣的水霧,說話也還是低啞的。
“會覺得累么?”
程在野反應了好一會才解他在說什么。
沒人可以一直一直很熱情地付出,就算是機器也有返廠維修的時候,但程在野在姜守言面前永遠那么溫柔,從來沒讓姜守言看見過任何負面情緒。
那背著他的時候呢?
姜守言光是想想,都覺得連呼吸都好像沉重了起來。
他緩緩眨了眨眼,遲緩地把那句話完整地問了出來:“我這樣是不是會讓你覺得很累?”
第58章 畫畫 “我鬧別扭!
程在野搓弄他的嘴唇, 迂回著問:“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姜守言眸光有些難過地暗了暗。
程在野不由想起卡斯凱什的某個午后,他們曾坐在一起看電影,那時候的他還有些緊張,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東西, 一回頭發現姜守言歪在沙發上睡著了。
睡著了的姜守言很松懈, 沒有平時刻意偽裝出來的平淡, 悲傷悄無聲息地在晃動的光線里流淌。
他太能忍了, 很少會流露有關脆弱的情緒。程在野憐惜地低頭, 捧起姜守言的臉, 吻他的鼻尖, 吻他的眼睛。
“我會累, 但我也很幸福, ”程在野注視著姜守言, “只要像這樣親吻你, 撫摸你,我就覺得好滿足啊。”
姜守言有些酸澀地抿了抿唇角。
“姜守言, 不要只看不好的一面,”程在野和他額頭抵著額頭, “你還要看我因你才有的快樂。這是你給我的, 獨一無二的感受, 沒有什么能夠替代。”
姜守言睜圓了眼睛, 偏過了腦袋。
程在野就把人撈進自己懷里, 撫摸他圓圓的后腦勺,寬慰道:“有不好的情緒很正常,人都是帶著情緒生活的。你看周健,那么厲害的心醫生,也會去找別的醫生做咨詢!
姜守言注意力被轉移了一點點:“周健也會去做心咨詢嗎, 我以為他自己就能開解自己。”
“他們也會因為共情了太多創傷,排解不了,需要人引導,”程在野說,“情緒本身是沒有錯誤的,但要及時發泄及時排解,不然就容易堆積成疾病。”
他又把姜守言的腦袋從懷里撥出來:“所以無論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說,不要一個人悄悄鬧別扭。”
姜守言繃著臉道:“我沒有鬧別捏,我就是牙癢想抽煙!
“嗯,”程在野笑,“我鬧別扭!
姜守言不想他了,扭頭就從沙發旁邊蹭下去。
“別走啊,”程在野一把把人撈住,抱在懷里揉揉搓搓,“我們來畫畫吧,反正沒事!
姜守言眼睫懶懶地垂著:“我不會畫畫!
程在野已經彎腰伸手,從茶幾底下把水彩筆和素描紙抓過來了。他從袋子里抽了兩張紙出來,一人給了一張,又把水彩筆的蓋子擰開,遞到姜守言面前。
姜守言看著面前花花綠綠的水彩筆,一時間分不清自己今年到底幾歲,他沉默地偏過頭,對上了程在野帶著期待的視線,姜守言伸手抽了根黑色的出來。
“再拿幾根,一個顏色太單調了。”
姜守言忍住想說無論顏色多豐富,都拯救不了他那慘絕人寰的畫技,但手還是實誠地又抽了幾根出來。
程在野注意了一下,拿的都是偏深的顏色。
繪畫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應畫畫的人心底的情緒,也是一種解壓放松的方式。
姜守言支著腿靠坐在沙發上,手指縮進袖子里,盯著鋪在腿上的畫紙發呆。
不知道是因為藥物作用,還是本身就沒這方面的天賦,他腦袋空空,根本不知道該怎么下筆。
程在野引導:“不用太糾結,想到什么畫什么,正方形、三角形,或者只是單純的線條都可以!
姜守言捏著黑色的筆連著劃了幾道彎折的線條,然后又忽然想起程在野上次給他畫的小狗。
他試探著在紙上畫了只立起來的耳朵,又畫了只耷拉下去的耳朵,用一個圈把這兩只耳朵連起來,涂黑四個點分別當眼睛鼻子和嘴巴。
姜守言越畫越上癮——上次那只小狗好像還有斑點吧,臉上還要來一點小圓塊,身上也要來一點。
姜守言正按照回憶給這只小狗增加更多的細節,旁邊突然探過來個腦袋:“這是……斑點兔么?”
姜守言:“……”
短暫的沉默里,足夠程在野思緒飛轉,及時醒悟并且立刻找補:“啊,是斑點狗啊,剛光線不對,我看岔眼了。”
程在野仔細端詳著那幅畫,想盡力找點能夸的地方:“你看那眼睛畫的就很好,很靈動啊!
姜守言低頭看著那兩團黑色的“污漬”。
“還有耳朵,立的很形象。”
姜守言注視著那只看起來比法棍還干巴的耳朵。
“還有鼻子……”
姜守言抬手,默默捂住了程在野的嘴巴。
“別夸了,我心虛!
程在野笑彎了眼睛,拉下姜守言的手,側過身,把人攏進懷里:“我教你!
姜守言半靠在程在野肩膀,手指被程在野握著,幾下就速成了一只吐著舌頭笑得很開心的小狗簡筆畫。
“現在再試一下呢。”
程在野松開手,姜守言看著滿畫紙的黑線條,突然就覺得有點沉悶。
他在自己抽出來的水彩筆里挑來挑去,挑了只棕色的,拔開蓋子,挨著和程在野一起畫的黑色小狗,又畫了只棕色的。
幾乎是最后一筆收尾的瞬間,他感覺程在野的腦袋埋了下來,在他臉頰邊蹭了蹭,又輕聲問道。
“姜守言,你想養小狗了么?”
姜守言筆尖一頓,垂眸看著畫紙中間的兩只小狗,沒有說話。
第59章 小狗 “我拋不開!
良久沉默, 氣氛一時沉寂下來,像是窗外不曾散開的薄霧。
姜守言抬了抬眼,或許是藥效上來了,他突然覺得有些疲憊, 面前的畫紙和彩筆也不再讓他覺得有趣。
他打了個哈欠, 聲音里還帶著水霧, 喃喃道:“困了!
他手指輕飄飄擦過程在野露在外面的胳膊, 幾乎是要垂落的瞬間, 被程在野一把握住了。
那指尖是涼的, 像是姜守言回望過來的視線, 讓程在野心口也緊跟著一凜。
程在野似乎是想說什么, 但在幾個呼吸間的對視里頓了片刻, 話頭就變了:“我一會兒叫你, 今天要早點吃飯, 中午還要和周健聊天!
姜守言“嗯”了一聲,面色如常地扯開嘴角笑了笑。
客廳里安靜了很久, 直到放在桌上的手機叮一聲響起推送音,程在野才意識到, 自己盯著姜守言的畫發了很久的呆。
紙張最頂上, 是一團黑色的、雜亂無章的線條, 再往下才是三只各式各樣的小狗。
程在野盯著那只棕色的, 想起姜守言曾和他說過, 他小時候養過一只土松,很乖很聽話,會經常趴在他腳邊陪他寫作業。
姜守言這一覺睡得格外沉,他已經很久沒有在白天做過那么長的夢了,夢里有野花也有河水, 還有一只追著蝴蝶奔跑的小黃狗。
太過久遠,讓他一時有些恍惚,以至于視頻那頭的周健一連叫了他好幾遍,他才慢悠悠回過神來。
“抱歉,”姜守言說。
周健微笑著表示沒關系:“你今天好像很容易走神!
姜守言頓了頓:“可能是吃了藥的緣故,注意力有時候會不集中!
他似乎不想在這上面多說,又接著問:“剛剛你是不是問了我問題,我沒太聽清。”
周健點頭:“我剛問了你,你有想過你的未來么?在你狀態稍微好一點的時候。”
這個問題放在以前,姜守言可能答不上來,但現在,他盯著窗外灰白的天,緩慢地把這兩個字拆解,搭建成了程在野的模樣。
他一點點給那些想法增添色彩,說了很多想和程在野一起做的事。
可能這個名字本身就是暖調的,姜守言光是念著這三個字,黑漆的眼珠似乎也跟著帶了點光亮。
周。骸叭绻麙侀_程在野呢,如果不想他,你還想做什么!
姜守言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搖頭:“我拋不開!
周健眉心很不明顯地蹙了蹙,還想繼續引導,姜守言卻突然抬起頭,看著他緩緩笑了笑。
周健眼皮不安地抽動了一下。
或許是因為不熟悉又或者還有點逃避心,姜守言在聊天過程中很少會直視周健的視線。
但現在,他注視著周健,那雙黑漆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帶了點病態的癡迷和瘋狂。
“老一輩的人常說,久病成醫,”姜守言緩慢道,“我病了這么久了,多少能知道我的病根在哪里,我也知道你讓我拋開程在野去想未來,是想幫我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真正想做什么。”
姜守言嘴角依舊帶著很柔和的笑,但周健卻莫名覺得那笑容有點瘆人。
“上一次聊天你提到了一個問題,你說我是背著框架活的,現在也在逐漸把框架重新套到程在野身上!
“或許從你的角度來看,這是錯誤的,是不健康的,”姜守言頓了頓,“但人不該有無數種活法嗎?不該按照自己最喜歡、最舒服的方式去活嗎?”
周健直白地反問:“所以你覺得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是你最喜歡,覺得最舒服的生活方式嗎?”
姜守言:“是的。”
周健沉默了片刻。他不去揣測他們的愛情,但他需要做最壞的打算:“沒有人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只有你自己。”
姜守言:“還有一句話叫做,生命不是由長度來決定的!
“我得到過極致的親情,也得到過極致的愛情,”姜守言放眼看向窗外的天,在一片荒蕪的灰白里笑著說,“我沒有遺憾了!
**
這次的聊天結束的很快,因為周健情緒受到沖擊,沒辦法再和姜守言平靜地聊下去。
他站在落地窗邊點了根煙,窗戶上倒映著他身上白色的棉綢家居服。
他每次和姜守言通話都會穿這套衣服,坐在同一個地方,把燈光調到同一個亮度,就是為了能和姜守言更快地熟悉起來。
周健把中午固定的視頻通話叫做聊天,而不是咨詢,是因為他并沒有收取報酬,而他之所以沒有收取報酬,是因為程在野參與項目的那兩個月里也沒有收取酬勞。
程在野說是來學習,但也做了很多助該做的工作,正常情況下,周健應該按照平均時薪給他支付酬勞。程在野沒要,他并不缺錢,他也想讓這個過程更純粹一點。
所以周健也沒要報酬,他覺得這是他應該的。
或許是和程在野在舊金山一起工作了那么幾個月,聽他說了很多有關姜守言的事,和姜守言聊天的時候他下意識就有點拎不清了。
這是不應該的。
周健抽完了最后一口煙,坐進沙發里,給他的心醫生打了電話。
那邊接有點慢,開口第一句話是:“(Jay,你知道現在是我的休息時間。)”
周健笑了笑:“(我還知道給你雙倍酬勞。)”
那邊語氣松快了一些,讓他稍等,她需要從臥室走到書房,那才是她工作的地方。
周健就安心地等,在有些混亂的腦子里組織語言,然后在那邊說準備好了的時候,把問題一個接一個問了出來。
通話對面的語氣依舊平穩:“(Jay,你考慮的太多了,這不像你。)”
周健愣了愣,手指摁了摁自己的太陽穴:“(是么?)”
“(先拋開生命的長度和深度不談,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你覺得一個人為什么會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周健想了想,生活不如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患病,創傷等等,這些都可以總結成兩個詞語:“(疾病或者疼痛。)”
說出來的時候周健自己好像開悟了一點,姜守言還在患病,他的思維本身就是病態的。
“(第二個問題,如果放任他的生病的情況下,靠這樣的思維生活下去,你覺得會對情侶之間造成什么影響?)”
周健沉默了會兒。
“(這個問題可能會有點難回答,那么第三個問題,也就是最最最差的一種情況,其中一個聽到另一個的死訊,會有什么感受?)”
周。骸埃〞切乱惠喌膭搨#
彼此之間沉默了一陣,通話對面的女士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笑說:“(我想我們今天的咨詢應該已經結束了。)”
周健看了一眼通話時長,說:“(四十分鐘,明天會按照時薪折算給你的。)”
女士說:“(那么晚安。)”
周健掛斷電話后給程在野發了微信,問他姜守言在做什么,有空能和他聊聊么?
程在野一看就知道周健是想背著姜守言和他說些什么。
他打字道:他在睡午覺,現在可以打電話。
程在野輕手輕腳合上門,輕聲輕腳走到陽臺,語音通話響起的瞬間他立刻接起。
周健沉默了會兒,問他:“今天聊天過后,姜守言情緒怎么樣?”
程在野說:“我看不出來,他只說困了,然后就睡覺了。”
周。骸拔覀儗膊』謴陀幸粋判斷標準,首先是軀體化癥狀基本消失,其次是量表數值正常,最后是可以進行正常的學習和生活!
“但并不是說恢復了,就永遠不會復發,還和個人的心態調整緊密相連,”周健一連串地說道,“但通常情況下,完全恢復且極大程度上降低了復發概率的人普遍都有以下特征!
“不把期待寄托在別人身上,正視且接受自己的缺點,懂得愛自己,更會享受生活!
周健說:“姜守言并不具備這些特征!
他今天差點就被姜守言那翻話繞進去了。
姜守言把期待寄托在了程在野身上,而程在野本身是一個很會愛人的人,他還系統學習了該怎么照顧生病的愛人,所以那份期待一時沒有落空,讓人越來越依賴。
但生活不是一層不變的,雖然現在沒有落空,那以后呢,未來還有數十年的路要走,難道永遠都要把生和死和另一個人掛鉤嗎?又要踏上外婆去世后的老路嗎?
從周健的角度來看這是不對的,哪怕兩個人足夠相愛,但好的愛情本身是教人成長的,而不是病態的寄托和依附。
“姜守言把你看成了浪潮里的錨,只要你在,他就可以穩穩地釘在那里,”周健說,“但錨也有松動的時候,如果他學不會揚帆,他終有一天會沉沒!
程在野意識到了什么,說起了他們早上繪畫的事。
“他不是不想養,而是他不想再多一點寄托了,多一點生的希望,”周健說,“直到現在,他心里依舊是悲觀的!
程在野有些迷茫了:“是我做的還不夠好嗎?”
周健又想起了第二個問題,如果放任他在生病的情況下,靠這樣的思維繼續生活下去,你覺得會對情侶之間造成什么影響?
周健其實當時已經有了答案,但他不忍心說出來,這份愛情難能可貴,他想避讖。
周健:“你已經做的很好了,只是需要你再多一點引導,把他的注意力從你身上,鋪向更遠的地方!
“你也一直期待著他能有更廣闊的天地,不是么?”
*
姜守言適應副作用是在半個月后了,他的藥還沒吃完,但臨近新年,元旦放假,程在野就帶著他提前去拿了藥。
醫生這次詢問了情況后,給他開了一個月的藥。
回去的路上姜守言看著窗外的路燈發呆,他情緒還是持續穩定在一個平穩的低落值,腦子變得木木的,反應力也比之前慢了很多。
明天就是元旦了,元旦過后緊跟著又是春節,街道兩旁的路燈上一個接一個掛上了紅燈籠,帶著說不出來的喜慶。
姜守言感覺自己的手指被很輕地捏了一下,他回過頭,笑著問:“怎么了?”
前面紅燈,程在野松開方向盤,握著他的手指玩:“明天元旦了,有什么特別想吃的嗎?我們一會兒去超市買!
姜守言想了想,說:“想吃芝麻味的湯圓。”
程在野拉著他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說:“那我們就買芝麻味的湯圓。”
超市人太多了,姜守言不怎么想逛,程在野先去拿了湯圓,又簡單買了幾個菜,最后開著車回到了小區地下車庫。
電梯里很安靜,程在野一手拎著菜,一邊牽著姜守言的手放進了自己的外套兜里。
最近氣溫降的太快,程在野也頂不住南方針扎似的寒氣,裹上了厚厚的外套。
叮一聲響,電梯到達,姜守言跟在程在野身后走到家門口,對方卻遲遲沒有摸鑰匙的意思。
姜守言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程在野垂眸過來,有些緊張地抓緊了姜守言手。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姜守言。”
姜守言嗯了一聲,不解他為什么要站在門口說這句話。
“新年新氣象,我想送你一個新年禮物!
程在野拔出鑰匙拉開了門,姜守言站在門口,遲疑地往里面探了個腦袋。
然后和一只小小的、棕色的土松犬對上了視線。
小狗活潑,甩著尾巴,奶聲奶氣地沖他“汪”了一聲。
第60章 新年 “送走吧!
一只狗的壽命有多長?
姜守言陷進客廳的沙發里, 看著縮在電視柜邊,歪著頭觀察他的小狗,腦子像是卡機了似的不斷閃回這句話,卻給不了自己答案。
或許是因為感覺到了姜守言的冷淡, 小狗不敢輕易上前, 在原地乖乖坐了好一會兒, 試探著往前挪了一點爪子, 又怯怯地往回縮。
一人一狗在客廳無聲對峙, 直到廚房傳來碗筷相碰的清脆動靜, 小狗歪頭往那邊看了一眼, 因為身子還小, 重心不穩直直倒在了地上。
打了個滾后似乎把腦子摔清醒了點, 小家伙意識到, 家里除了沙發上的冰塊, 還有一只兩腳獸可以陪它玩。
它噔噔噔跑到茶幾柜另一邊的小窩里,叼起小玩具搖晃著腦袋噠噠噠就往廚房去。
姜守言的視線隨著它的軌跡定在那個藍色的窩上后, 就再也沒動過了。
什么時候在那里安的窩?還有籠子、水、和瓷碗。
這么多東西要是早在那個角落放著,姜守言不可能不知道, 明明今天下午出門前都還是空的。
所以是他們出門的時候放進來的, 會是誰?
姜守言從進門和小狗對上視線開始, 腦子就亂糟糟的, 但要思考是誰趁他們不在, 偷偷把小狗和小狗窩挪進來,是相對而言更簡單的一個問題。
程在野在這個城市沒幾個認識的人。
姜守言點開祁舟的微信,問的很簡略。
姜守言:之前養在你們那的?
祁舟:嗯
姜守言:什么時候開始的?
祁周:才接過來一個星期,很健康也很活潑,能吃能睡, 還很黏人。
祁舟:怎么了?
姜守言沒有立刻回,因為他感覺自己的褲腳被拽了一下。
他低下頭,小狗見他看過來了,輕輕用爪子刨了刨自己的小玩具,又抬腦袋盯著姜守言咧嘴笑。
姜守言沒有動,捏手機的力道卻大了幾分。
程在野端著兩碗湯圓從廚房走了出來,或許是聞到了香味,小家伙也不執著找姜守言玩兒了,甩著尾巴就去撕咬程在野的褲腳。
程在野蹲下來,兩只手插進小東西的咯吱窩,把它提溜了起來。
“你不能吃!
小家伙無助地蹬了蹬腿。
程在野又抬眼看向姜守言,說:“吃飯了。”
小狗也跟著扭腦袋去看。
姜守言垂眸,視線小弧度在一人一狗臉上轉著。燈光映射下,他們的瞳色幾乎一模一樣。
湯圓里放了米酒和枸杞,姜守言用湯勺緩慢攪動著。小狗正是好動的時候,在廚房和客廳跑來跑去,跑累了就去喝水,喝飽了又甩著尾巴來回在姜守言和程在野腳邊轉悠。
姜守言感覺到濕潤的鼻息溫溫熱熱撲在他腳踝的位置,他下意識往后縮了縮腿,食不知味地嚼著嘴里的湯圓。
半響,他開口說:“送走吧。”
桌前沉靜了會兒。
程在野沒勸,只說:“等幾天吧,明天放假,聯系領養的人還要花一段時間。”
小狗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掂著尾巴又把玩具叼了過來,腦袋乖乖地枕在玩具上,趴在他們中間不動了。
姜守言始終埋著頭盯著面前的碗,眼睛被水汽熏得溫熱,余光是那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影子。
其實這只棕色的土松和姜守言之前養的黃土松長的一點都不像,但姜守言躺在床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只小黃狗。
姜守言兩歲那年,外婆從別人那里抱回來的,家里原來那只狗太老了,精神勁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不行了。
那時候姜守言還小,不懂什么是死亡,只知道之前拴在院子里的大狗不見了,然后他多了一只小狗。
他很高興,每天都會偷偷把自己的雞蛋和牛奶分一半給小狗,晚上打雷被嚇醒了也不再哭鬧,而是第一時間去給自己的小狗蓋被子。
打雷?
窗外忽地閃過一道閃電,緊跟著是一陣悶雷,姜守言在昏暗里緩慢地眨了眨眼,這才后知后覺聽到了嘈雜的雨聲。
什么時候下的雨?
姜守言想起睡前晾了衣服,陽臺門關了嗎?窩會不會太薄了點?小狗還那么小,會凍感冒嗎?
在他腦子冒出這些問題的同時,他已經輕輕撩開了程在野的手臂,想要下床。
程在野手下意識往前撈了一把,抓到了他的手指。
他聲音還帶著沒清醒的低磁,在嘈雜的雨聲里像是條件反射一樣問:“去哪里?”
姜守言安撫地吻了吻他的額角,小聲說:“收衣服!
也不知道程在野聽清楚沒有,姜守言用了點勁才把程在野的手指拉開,看見他蹙了蹙眉,似乎又有要醒過來的意思,姜守言立刻塞了一半被角給他抓著,輕輕在他后背拍了拍。
直到程在野眉頭松下去,姜守言才輕手輕腳拉開門走出去。
陽臺的門關的很緊,小狗枕著自己的玩具在窩里打顫。
夜色像是密集的雨水,嚴絲合縫地包裹著這片小小的空間,姜守言蹲在電視柜邊,看著那團小東西,近乎要生出一種還在做夢的錯覺。
這是真的嗎?這里真的有一只小狗嗎?
直到指尖傳來毛茸茸的溫熱觸感,姜守言才怔然回過神來。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伸手,摸到了小狗的腦袋,小狗被他摸醒了,伸出舌頭舔了他一下。
姜守言猛地抽回了手,起身去沙發上拿了個抱枕過來,拉鏈拉開就是個小毯子。
他戳著小狗的屁屁,把它戳出了小窩,毯子墊進去后又一點點把它戳回去。
小狗躺在毯子里,被姜守言左裹右裹,裹得像個球。
它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注視著姜守言,姜守言抬起手掌擋在了面前,喃喃道:“別這樣看我……”
小狗聽不懂,小狗閉上眼睛睡著了。
姜守言轉過身,對上了另一雙濕漉漉的眼睛。
程在野還困著,斜倚在墻邊愣神。
姜守言難得有這么慌亂的時候,手指在褲子邊摸了半天兜沒摸到,走過去冷靜說:“我怕它凍感冒了,沒人要!
“嗯,”程在野捏了捏他的指尖,“好涼啊,怎么沒穿個外套再出來!
“忘記了,”姜守言說。
程在野攬過他的肩膀:“回去睡了吧!
臥室通道狹窄,他們一前一后走著,姜守言手指剛握在把手上,程在野從后抱住了他。
他腦袋低低著埋在姜守言肩膀上,輕聲說:“新年快樂,姜守言!
姜守言抬手摸到了他毛茸茸的頭發,望著窗外黑沉的天,也跟著說:“新年快樂,程在野!
元旦過去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周。
小狗還是沒有被送走。
它似乎是已經適應了新環境,變得比之前還要活潑,會在房子里跑來跑去,還會在人經過的時候伸爪子去絆人的腿。
只是它很少去絆姜守言,因為姜守言從來不陪它玩,只會冷漠地繞開。
小狗不死心,還是一二再而三叼著玩具守在姜守言腳邊,小玩具是個丑丑的毛絨娃娃,已經被它咬破了一個小洞。
它一個人默默在地上甩著腦袋撕咬那個玩具,姜守言每有一點動靜,它都會吐掉嘴里的玩具,乖乖坐起來,仰頭看過去。
但姜守言一次也沒有看過它。
小狗心思單純,它什么都不知道,它只知道這個兩腳獸給它蓋過被子,是個好人。
家里的狗玩具沒有再添,收養的人也遲遲沒有找到,姜守言沒有問,程在野也沒有提,日子就這么一天天混了過去。
某天下午,姜守言午覺睡醒,在過道里聽見程在野在用小零食訓小狗。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姜守言沒出去,也沒回去,脊背靠在墻上,就站在那里安靜地聽。
“握手。”
“好狗。”
“汪一聲!
“汪!”
“蹲下,轉個圈,真棒。”
程在野聲音明朗,姜守言似乎能想象一人一狗坐在客廳,和諧溫馨的畫面。
他下意識抬手,摁了摁自己心口的位置。
然后又聽見程在野說。
“你要聽話知不知道,不要太調皮,要多纏著你另一個爸爸玩兒!
“為什么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你覺得你另一個爸爸對你太冷淡了嗎?”
程在野把小狗拎起來,平視著它的眼睛,很認真地說:“他其實一點都不冷漠,他心腸很軟的,你多撞撞就開了!
小狗也不知道聽沒聽懂,只是聳了聳鼻尖,然后在半空中蹬著兩條小短腿,一連叫了好幾聲。
程在野捏住它的嘴巴,輕聲道:“爸爸還在睡覺,不能叫這么大聲。”
……
廊道寂靜。
姜守言咬著手背,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