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名字 想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這天, 姜守言照例坐在沙發上醒神。
茶幾上攤開放著他的藥,魚油,和還沒有拼完的樂高玫瑰。
姜守言偶爾無聊的時候,會坐在沙發上拼玫瑰, 一盒玫瑰十二朵, 速度快的一個下午就能全部拼完。
姜守言拼拼玩玩, 拖拖拉拉到現在, 紅黑色的花瓶里已經插了有十朵了, 還剩下最后兩朵。
姜守言從沙發滑坐了下去, 準備趁上午有精神, 一鼓作氣全拼了, 手指剛摸上盒子, 他就感覺自己的大腿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姜守言偏垂視線, 小狗耷拉著耳朵, 乖巧地用爪子刨了刨壓在姜守言腿下的玩具。
它今天的玩具是個可以磨牙的藍色小球,見姜守言看過來了, 有些急切地嗚嗚了幾聲,爪子刨得更加賣力了。
姜守言把盤起來的腿往上收了一點, 伸手拿起了那個藍色的小球。
小狗立刻坐下來眼巴巴地盯著, 小腦袋歪了又歪, 耳朵也跟著倒了下去。
姜守言安靜地看了它一會兒, 把球從茶幾底下的縫隙里滾了出去。
小家伙立刻爪子打滑地追了過去。
姜守言拿起桌上的樂高盒子, 大腿再次被輕輕撞了一下,球又卡進了他腿間。
姜守言偏過頭,小狗搖著尾巴看著他憨笑。
程在野打完電話從陽臺進來的時候,姜守言正低著頭坐在茶幾和沙發的空間里,看不到在干什么, 但桌上放著打開了的樂高盒子。
“在拼樂高么?”程在野邊走邊問,最后幾個字的音量卻突然緩了下來。
他躍過茶幾,看見小狗趴在姜守言腿上睡著了,姜守言垂著眼皮,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它頭頂的毛。
或許是這一幕太過柔軟,有那么一瞬間,程在野的眼眶酸了一下。
本來就不重的腳步放得更輕了,他挨著姜守言坐下,因為腿太長,姿勢不對,還把茶幾往外磕了幾厘米。
姜守言看過來。
程在野指了指他懷里的小家伙,無聲地做口型:“睡著啦?”
姜守言點了點頭,輕聲說:“玩球玩累了。”
程在野這才注意到姜守言手上還握了個藍色的球,他伸出手指把球從姜守言手心摳出來,說:“都是它的口水。”
姜守言笑了一下,笑聲牽動衣服,小狗嚶嚶著換了個姿勢。
“你從哪里抱回來的?”姜守言問。
程在野心里忽地就輕松了幾分:“上次回去不是加了鄰居的聯系方式么?我問他有沒有,他說幫我留意一下。”
“后來跟我說有一家的土松下了崽崽,一共四只,有兩只被別人抱走了,主人家自留了兩只,本來還有一只是要給一個親戚的,但那家人最后又不要了。”
程在野偏臉看著不知道夢到什么好東西,閉著眼睛嚼著嘴巴的小狗說:“所以就把它抱回來了。”
姜守言還在摸小狗腦袋上的毛,太柔軟了,好像怎么都摸不夠。
“他有多大了,看起來應該才幾個月。”
“三個月了,”程在野摸著姜守言的手說,“小狗長起來可快了。”
姜守言手掌上翻,程在野近乎是同頻地把手指插進指縫,和他緊緊扣在一起。
姜守言指腹在程在野手背上輕輕摩挲了陣,看著熟睡的小狗,想起上次在過道,聽到程在野對小狗說的那番話。
——他其實一點都不冷漠,他心腸很軟的,你多撞撞就開了。
姜守言不是不知道程在野為什么要送他小狗,正是因為知道,所以他才不愿意接受,說不上是固執還是覺得喪失了控制感。
他以他自認為安全的框架生存著,其實骨子里還是自卑的,他不認為程在野會一直一直陪在他身邊,是人都會散的不是么?就像他已經想不起臉的父親,明明之前和母親也很相愛。
他已經沒辦法再經受一次分別了,他用盡了全力去愛著最后一個人,他需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如果他孑然一身,那么他可以了無牽掛。
如果他多了一只小狗……
姜守言呼吸滯重,視線從小狗和程在野的手背上,挪到程在野眼里,他們甚至連瞳色都那么相似。
“怎么啦,”程在野靠過來,吻了他一下。
姜守言垂了眼眸,有些艱澀地吞咽下涌到喉口的酸楚,緩緩把腦袋抵在程在野身上。
小狗小聲地在他懷里哼吟了一聲,程在野手臂環過他的肩膀。
溫情悄無聲息流淌,在清寂的晨光里綿延出勇氣和希望。
“給它取個名字吧。”姜守言低聲說。
*
之前不確定小家伙能不能留下來,程在野沒有特定的稱呼去叫它,后來有了名字,他刻意用小零食訓練它分辨自己名字的能力。
但沒想到吃了好幾回零食,一連訓練了好幾天,小家伙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團團,嘬嘬,過來,過來這里。”
團團把腦袋埋進姜守言手心里,只露個圓滾滾的屁股給程在野。
程在野晃著手里的小零食,瞇著眼睛思考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然后突然靈光一閃,試探著叫道:“爸爸?”
團團果真回了頭,汪了一聲,似乎在說:叫我干嘛?
程在野:“……”
姜守言笑出了聲:“所以它以為自己的名字是爸爸么?”
或許是又識別到了關鍵詞,團團把腦袋扭了回來,甩著尾巴專注地盯著姜守言。
“爸爸是我,不是你,”程在野走過來,捏著小零食放在團團鼻尖勾引了陣,勾得小東西哈喇子直流,才用手指來回在姜守言和自己身前轉了個圈。
“這才是爸爸,”又指著狗鼻子說,“你是團團。”
團團聽不懂,只能識別出爸爸,急得汪汪直叫,想吃程在野手上的小零食。
程在野不給,當著小家伙的面把零食重新塞了回去。
團團在原地靜止了片刻,撲上來咬程在野的手。
姜守言笑說:“你怎么還跟狗一般見識。”
程在野把它戳翻,摁在沙發上,玩笑著說:“它都想當爸爸了,再不管教就要騎到頭上來了。”
玩了一陣,玩累了,團團踩著程在野的腿,在他和姜守言之間找了個空位,窩著睡覺了。
不知道夢到了什么,睡得一抽一抽的,姜守言目光柔軟地注視著那一小團。
程在野手肘支在靠背上,手指纏著姜守言的一縷頭發轉圈圈。
“過幾天是我外祖母的生日,八十歲大壽,我父母他們都要回來。”
姜守言頓了一下:“什么時候?”
程在野:“25號那天,沒幾天就是除夕,親戚的意思是可以多待一陣,年后再走,我們一家常年在國外,難得聚上一次。”
姜守言抬起眼皮,看著他。
程在野就問:“姜守言,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第62章 固執 “想去就去吧。”
今年的除夕好像來的格外早。
姜守言坐在沙發上愣了會兒神, 才搖了搖頭,說:“不了吧。”
程在野問:“為什么?”
姜守言看了看還睡著的小狗說:“沒人照顧團團。”
其實只是托詞,姜守言什么都沒準備好,也不知道怎么面對他的家人。
程在野觀察了他片刻, 問:“是不想還是沒準備好。”
姜守言沒想到他會細問, 手指繞著團團的尾巴, 含糊著說:“有什么區別么?”
程在野不讓他躲, 手指捏著他的下巴, 直視著姜守言的眼睛說:“當然有區別。”
“你要是不想就是想渣我。”
姜守言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 程在野手指就順著他的下巴摸到脖頸。
“哪兒有那么夸張。”姜守言說。
程在野笑著繼續:“你要是沒準備好, 我們可以等下次再回去。”
姜守言盯看著他沒說話, 程在野手指就在他脖頸上摩挲, 上面還有某個晚上他吮出來的紅痕。
姜守言在吃藥, 對什么興致都不高, 但程在野是正常的,躺在他旁邊, 體溫熱的不像話。
姜守言不是沒有表示過可以做,他沒關系的, 但程在野每次都會類似今天這樣給他兩個選項——你是真的想要, 還是說在遷就我。
姜守言剛想說話, 程在野好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拇指摁在他張開的嘴唇上輕輕摩了摩, 說,別撒謊。
姜守言沉默了,程在野便俯下\身,鼻尖順著他耳后一路向下,嗅到頸側, 低聲說我親一會兒就好。
此刻,他拇指就輕輕摁在那兒,姜守言似乎后知后覺感受到了那夜唇舌貼合的濕潤和酥麻。
他眸光很輕微地顫抖了一下說:“不渣你。”
程在野笑:“那就是想和我一起回家,但還沒準備好。”
姜守言抿著唇角不說話。
程在野繼續笑:“其實我父母他們都知道了,很久之前就知道我交了個男朋友。”
姜守言驚訝地睜圓了眼睛:“你什么時候……”
程在野想了想說:“如果從跟他們提起你開始算的話,應該是第一次留宿后的第二天早上。”
姜守言腦子緩慢地轉了轉,才意識到這個時間間隔到底有多長:“我們那個時候明明還沒……”
“嗯,”程在野說,“可能因為你是我除了朋友以外,第一個和他們提及的人,所以他們也很高興能見到你。”
姜守言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但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心底的某些猶豫和自輕在一點點被打消,因為程在野毫無保留的誠懇。
程在野撫摸他的臉頰,說:“我那個時候就很喜歡你了,姜守言,你遠比你想象的還要令人著迷。”
他邊說著邊垂眸,想吻過去,但剛俯過身,就感覺自己衣袖被什么東西扯住了。
他低下頭,剛還睡的正熟的小狗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正咬著他袖口往反方向拽,似乎不想讓他靠近姜守言。
程在野抬手就把狗兒子推翻在沙發上,一連親了姜守言好幾口,挑眉得瑟地看著它說:“就親就親,怎么了?”
團團倒騰著腿翻過來,一個猛沖想報仇,又被程在野反手摁倒在沙發上。
團團扭動著身子氣勢洶洶地想咬他,但在姜守言伸手過來的時候又立馬換了副委屈模樣。
變臉速度之快,簡直讓程在野咂舌。
姜守言把團團從程在野手里解救出來,團團一臉無辜地窩在他懷里哼哼唧唧。
程在野憤憤戳著狗腦袋,團團這回沒反抗,反而哼唧得更委屈了。
程在野:“……”
“我覺得它不應該叫團團,它應該叫綠茶,”程在野說。
姜守言象征性地捂了捂狗耳朵,嘀咕:“我們不聽你爸爸瞎說。”
程在野心尖軟了一下,摩挲著姜守言的手背商量:“如果這次你不想跟我一起回去,那年后可以和我一起去見見我爸媽么?”
或許是有了前面的鋪墊,和壽宴上見一大堆人相比,只見兩個人顯得沒有那么難接受。
姜守言含糊著說:“到時候再看吧。”
程在野提前一天出發,走之前賴在玄關和姜守言抱了好一會兒,說自己爭取過了除夕就立刻回來。
姜守言沒具體問過程在野的家庭,但依稀記得他說過,他有很多兄弟姐妹,想必過年的時候也會很熱鬧吧。
回來了家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外加一只小狗,聽起來都覺得冷清。
姜守言拍了拍他的脊背,笑著說:“多待幾天也沒關系,不是已經很久沒見了么?”
程在野捧著他的臉說:“也沒有多久,我每年過年都回去了的。”
“反正人多,我又在國外待了那么多年,他們對我不像其他小輩那么嚴格,”程在野最后捏著姜守言的臉親了好幾下才說,“那我就先走了,記得吃飯和吃藥。”
姜守言說:“知道了,你都已經說了好幾遍了。”
雖然已經說了好幾遍了,也親了好幾遍了,還賴著姜守言讓他把自己送到樓下,又在車庫溫存了好一會兒,直到后視鏡再也看不見那個清瘦的人影……
程在野莫名開始心慌了。
他順利把車開出小區,按照導航走了三個路口,覺得自己握著方向盤的手心在出汗,心跳也越來越快。
滿腦子想的都是——他正在遠離姜守言的路上,不是一個小時,而是很多很多天。
這些天他沒辦法知道姜守言在家做了什么,有沒有好好吃飯,會不會好好吃藥。
他的藥見效很快,如果沒有吃夠療程就停藥,哪怕只是晚幾個小時,都會有很難受的副作用,如果又難受了該怎么辦,會悄悄傷害自己么?
程在野把車停到了路邊,松開方向盤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顫抖。
程在野不是沒想過把姜守言一起帶過去,沒準備好見他的家人沒關系,程在野可以每天晚上和他一起住在外面,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個念頭有多荒謬,又不是養了個見不了光的情人。
太過混亂的時候他也向周健尋求過建議,周健給他的答復是,他是個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判斷標準。
程在野因為這句話變得更混亂了,手指在鍵盤上敲敲打打,組不成一句邏輯完整的話,他深吸一口氣,全部刪掉,正準備重新組織語言,手機輕震了一下。
周健:但我覺得這并不是壞事
周健:你把他照顧的太好了,所以你在他就只能看見你
周健:只有你不在的時候,他才能看見生活
程在野看著這句話,焦躁的心突然平靜了下來。
只是幾天而已,最晚一個星期,之前兩個多月不都熬過來了么……
程在野雖然這樣想著,但手指還是不受控制地撥通了姜守言的電話。
姜守言接的很快,聲音還帶著不明顯的笑意,背景音是團團奶呼呼的叫聲,似乎在纏著姜守言陪它玩。
姜守言問他:“怎么了?忘帶東西了么?”
程在野后腦勺枕在頸靠上,輕笑著說:“沒什么,就是想你了。”
姜守言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如常,好像并沒有發現端倪:“你現在在哪兒?”
程在野張口就來:“路邊,太渴了,去買了瓶水。”
姜守言“嗯”了一聲,突然說:“團團好像記住自己的名字了。”
程在野笑著問:“是么?”
“你等我會兒,”姜守言開了免提,把手機放在茶幾上,握著小狗兩只前爪說,“聽到自己名字就汪一聲。”
“蘋果。”
安靜。
“綠茶。”
安靜。
“團團。”
“汪!”
“爸爸。”
安靜。
姜守言轉頭對著手機說:“你看,它能聽懂了。”
程在野不信邪,對著手機叫了聲爸爸。
團團一連汪了好幾聲。
程在野:“我覺得它就是想占我便宜。”
姜守言笑出了聲,邊笑邊說:“是不是不能聊太久,一會兒趕不上了。”
“開車注意安全。”
程在野:“嗯。”
姜守言:“我等你回來。”
程在野笑:“好。”
*
程在野到老宅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可能是太晚了,也可能是提前回來的人不多,宅子有些冷清。
他上樓和外祖母說了會兒話,才又下樓吃晚飯。
偌大的餐廳只坐了他一個人,管家拿著菜單問他想吃什么,程在野隨便點了幾樣,把菜單遞回去的時候不小心摁亮了手機屏幕。
管家看到了,管家意識到該說些什么:“屏保很好看。”
程在野:“嗯,是我男朋友。”
管家:“你們看起來很幸福。”
程在野:“謝謝。”
這樣超不經意露出屏保的小動作,并沒有止步于這一個瞬間。
姜守言雖然沒來,程在野卻讓每一個朋友和親戚都知道了他的存在。
他從來都沒有要藏著的意思,要不是姜守言暫時不想出現在他朋友圈里,程在野一天能發八條和姜守言相關的內容。
朋友圈的背景圖也從來沒變過,還是那張無論誰看上一眼,都能從靜止的圖片里品出些暗流涌動的落日照。
第二天早上來的人就多了,程在野在人群里轉悠了一圈,屏幕不知道亮了有多少次,電量都干掉了百分五,他才拿著壺茶,慢悠悠到了下沉庭院里的開放茶室坐著。
這里風景很好,四水歸堂。程在野坐進椅子里,聽著特意引過來的泉水落進天井里的聲音,突然就想給姜守言打電話。
姜守言正在做飯,摁了免提放在一邊。
程在野問他吃飯了么,吃藥了么,中午準備做什么?
姜守言一一答了,程在野就止不住地笑,笑著笑著,面前突然打了個響指。
“跟誰打電話這么開心?”剛問完,程櫟想到了什么,“啊,是嫂子吧。”
姜守言差點切到手。
程在野笑了聲沒說話,程櫟是他大舅舅的兒子,比他小點,是個自來熟。
“沒否認,就是了,是嫂子吧,是嫂子吧,”程櫟一臉叫了好幾聲,“你不知道他拿著你照片……”
程在野及時捂住了他的嘴。
姜守言:“拿著我的照片做什么?”
程在野瞟了程櫟一眼:“沒什么,他瞎說的。”
姜守言慢悠悠叫了他的名字。
程在野無辜地說:“就他們不小心看到了我的屏保,問我是誰,我說是我男朋友。”
姜守言放下刀,沒說話。
程在野保證:“真的,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
姜守言就笑:“我又沒說你什么。”
他又說:“我要炒菜了,你忙的話先掛電話吧。”
程在野不忙,電話最后也沒掛。
他一只耳朵戴著藍牙耳機,一邊聽姜守言炒菜,一邊轉頭和程櫟說話,看到他唇角好像破了一點。
程櫟頓了會兒,慢悠悠伸手去摸,囫圇道:“可能是取唇釘取急了。”
程在野這才又發現,他舌頭上還有枚舌釘,選的和舌頭很貼合的顏色,不仔細觀察根本發現不了。
程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有些得意地說:“他們讓我把釘子全取了,我不樂意,悄悄留了一個。”
程櫟有眉釘,唇釘,舌釘和鎖骨釘,用他的話來說是喜歡,但家里的人傳統且要面子,解不了他這種另類的愛好。
程在野能欣賞,會夸他,所以程櫟每打一個釘,或者DIY了什么新配飾,總會第一時間和程在野分享。
“是不是看不出來,”程櫟邊嘚瑟視線邊亂飄,然后臉上歡快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固了下來。
程在野疑惑地回頭,看到了坐在紫檀交椅上的外祖母。
不知道什么時候下到庭院里來的,隔著全景玻璃,安靜地看著他們。
旁人都說隔代親,家里幾個小輩卻很怕這個頭發已經花白了的耄耋老人——往那兒一坐,自帶一股不茍言笑的威嚴。
兩個人上前打了招呼,外祖母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
程櫟正站在原地思考該找什么借口開溜,樓梯上又走下來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
男人和程櫟對視了幾秒,低垂著視線走到椅子邊,叫道:“祖母。”
她臉上這才出現點官方笑意:“周家小子來了,今天好像沒看到你爸?”
男人說:“他們路上堵車,會晚點。”
外祖母又看向程櫟:“你不小了,收收玩心,多和周家小子學學。”
程櫟規規矩矩站著,覺得自己嘴角和舌頭都有點痛,他說:“我知道了。”
找到了借口開溜,他又趕忙拽了下周家小子的衣角:“那我們先走了。”
庭院里一時只剩下外祖母和程在野。
外祖母仰頭看著程在野,程在野蹲下來,笑著問:“您好像有話想跟我說。”
外祖母頓了片刻,才把視線轉到窗外:“沒帶回來么?”
家里小輩都很怕這個老人,可程在野不怕。或許是因為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住在這座老宅里。
印象里的外祖母雖然威嚴,但也很細心照看著程在野,小家伙長起來很快,褲子稍微短一截,她都會及時讓人重新給他量尺寸。
漸漸地,程在野意識到,外祖母只是不會表達,她的愛很寬厚,不然他不會有那么明艷優雅的母親。
程在野:“您怎么知道,您看了我朋友圈的封面照片么?”
外祖母:“我哪兒有閑心去看這個。”
事實上,程在野每一條朋友圈她都戴著老花鏡很認真看過,還讓管家挨個查了是在哪些地方。
她老了,院子也冷清了下來,嚴肅了大半輩子,想知道小輩過的怎么樣又不好意思開口問,悄悄去翻他們的朋友圈,沒看到多少內容。
她也是后來才知道,動態是能屏蔽人的。
程在野:“那您是從哪兒知道的?”
外祖母瞪了他一眼。
程在野笑出了聲:“沒提前跟您說,怕您不喜歡他,所以今年就沒帶回來。”
外祖母又停頓了會兒,才說:“你得先讓我看看,我才知道喜不喜歡。”
“不是已經看過照片了么?”程在野憋笑。
外祖母差點就想扭頭走了。
“所以您喜歡他么?”程在野繼續問。
外祖母始終目視著前方的天井,良久才說:“看起來是個很溫柔的人。”
“嗯,”程在野也不追問了,這已經是別扭祖母表達的極限了。
“您想和他說說話么?”
外祖母不明所以地轉過頭來。
程在野笑說:“我正在和他打電話。”
外祖母瞥了眼他戴在耳朵上的藍牙耳機:“……”
通話那頭意識到不對,關火聽了好一會兒的姜守言:“……”
兩個沒見過面的人就這樣在程在野的步步誘導下,通過電話有了片刻的短暫聯系。
姜守言熱了一腦門的汗,握著手機緊張地說:“您好,外祖母,生日快樂。”
外祖母答:“謝謝你,姜守言。”
聽到名字的瞬間,程在野愣了片刻,他沒和外祖母說過姜守言的名字。
兩句話后,雙方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程在野及時圓場,拿過手機和姜守言說,晚點再打過去。
通話掛斷后,外祖母似乎能看出來他的疑惑,解釋道:“你媽媽已經提前和我說過了,她說不知道你會不會把人帶回來,還說如果帶回來了讓我寬容點,他還在生病。”
程在野了然地哦了一聲,腦袋抵在了外祖母的膝蓋上。
良久,她聽見程在野悶悶地問:“今年的除夕可以提前過么?”
外祖母手掌落在他頭發上,輕輕撫了撫。
她女兒活得固執又通透,不要名不要利,只做自己熱愛的事,只和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結婚,哪怕只和那個人見了一面,哪怕家里有條件更好的,知根知底的人選等著她。
但程桐不要,她只要她自己選的路。
這樣的人教出來的孩子,也是像她一樣自由、固執。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外祖母都沒辦法想象程在野喜歡的人會是什么模樣。
直到看到那張照片,她意識到那只翱翔在天際的鷗鳥,心甘情愿收起了翅膀,把自己愉悅地圈在了名為愛情的天地里。
不合,但又合。
外祖母掌心在程在野脊背上輕輕拍了拍,和藹地說:“想去就去吧。”
第63章 燈火 “我不想把她關起來。”
通話掛了有一會兒了, 姜守言還望著已經暗下去的手機屏幕發呆。
團團在原地把腦袋歪了又歪,連叫了兩聲才把姜守言叫回神。
姜守言腦子還在不斷回響剛剛那句:謝謝你,姜守言。
這是他第一次和程在野家里的長輩有接觸,哪怕相互間只說了一句話, 還是讓他覺得耳熱緊張。
他點開和程在野的對話框: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說一下!
剛想發送又擔心萬一手機還在外祖母那兒沒還回去怎么辦?
他抿了抿唇角, 默默刪除了這句話。
兩秒后, 程在野收到消息——什么時候打過來。
程在野笑了一下, 走出庭院, 上到三樓。
姜守言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復, 剛把手機放下, 一個視頻電話打過來, 驚得他差點把手里的碗摔了。
姜守言生怕程在野再給他整點花活, 一接通視頻就是他外祖母那張慈祥的臉, 沒有絲毫猶豫點了掛斷。
掛完后又找補:對不起, 摁錯了
字還沒打完,程在野先彈了消息過來:就我一個。
姜守言:“……”
視頻接通后, 姜守言看著程在野嘴角怎么也壓不下去的弧度,氣得想撓他, 但臉上還是一副如常的表情。
程在野說:“剛外祖母都說到那兒了, 我看氣氛正好, 就讓你們打了個招呼, 你應該沒嚇到吧。”
頭皮還麻著的姜守言嘴硬:“沒。”
程在野笑:“那就好, 我還怕你不自在。”
姜守言:“。”
程在野看了會兒姜守言還紅著的耳根,心臟像是冒泡泡似的癢滋滋的。
他笑得更闊了些,姜守言盯著那雙眼睛,輪廓深邃,睫毛太陽花似的又長又翹, 就算心里有點小別扭,也被他那副模樣甜沒了。
姜守言無聲地嘆了口氣,看見對面的鏡頭突然翻轉了過去——
姜守言心里一個咯噔,平寂了很久的心率不知道在今天飆升了多少次,以為程在野又要給他介紹什么親朋好友,下意識想擋住自己這邊的攝像頭。
然后鏡頭聚焦,姜守言看到了樓底下三三兩兩站著的人,抬起的手驀地一頓。
程在野說:“這兒視野最好,能把人都看全。”
他先指了一個方向:“站在那棵樹底下的是我外祖母。”
“柱子前的是程櫟,就是剛剛叫你嫂子那個,左邊是他爸爸,也是我媽媽的大哥,我的大舅。”
“好像在挨訓,”鏡頭外傳來笑音,“估計是偷偷帶舌釘被發現了。”
程在野挨個指過去,挨個介紹。
距離有些遠,姜守言根本辨別不了人臉,但還是很認真地看著,很認真地應著。
底下突然傳來一陣歡呼,外祖母在起哄聲里回了頭,捧著花的女人從小路款款而來,旁邊還跟著一個頭發卷曲,身材高大的男人。
不用程在野介紹,姜守言都能猜到那兩個人是誰。他湊近了屏幕,想看的更清楚一點,但視頻通話沒有變焦功能,清晰度實在有限,姜守言只能分辨出來他們在笑。
程在野手肘支在欄桿上,垂眸注視著手機界面里那顆認真的腦袋。
半響,他才笑著說:“姜守言,這就是我的家庭。”
通話掛斷后,那陣歡鬧聲似乎還縈繞在耳邊,經久不散。
姜守言低頭看著潔凈的白瓷臺面,心里突然有些說不上來的空落。
晚上,他坐在沙發上邊看手機,邊拿著小玩具逗團團,手指不經意就點進了程在野的聊天框,應該還在忙,下午都沒怎么發消息過來。
姜守言漫無目的地滑動著聊天記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祁舟的消息彈了出來。
姜守言切換對話框。
祁舟:我新年調休,明天放假,初三回來。
祁舟:準備和林哥一起回老家,你年打算怎么過?程在野回家了是吧?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回去?反正也近。
姜守言看著那幾行字,悶了會兒,才緩緩敲著鍵盤:不用了
頂上顯示正在輸入中…
姜守言立刻補了一句:他說他過了除夕回來
輸入中消失,片刻后又顯示正在輸入…
祁舟:那行吧
兩個人又聊了會兒,祁舟問要不要給他們帶點什么東西?
或許是今年就他一個人,姜守言興致不高,聊天框里大半消息都是不用。
等待回復的過程中,姜守言切出去看了會兒朋友圈,有的放假早的這會兒已經在家里裹著襖烤著火放著鞭炮了,放的晚的也在分享今年都買了什么年貨,過年公司抽紅包抽到了多少錢……
一連串下去,通紅的喜慶。
以前也沒發現他們有這么積極啊。
姜守言默默放下手機,突然覺得這間房子空蕩蕩的,到處都是他不熟悉的東西。
他捏著團團的兩只爪子擺弄了一陣,問它:“要出去玩么?”
團團聽懂了出去,興奮地耳朵都立起來了:“汪!”
姜守言從柜子里翻出來牽引繩,系在他脖子上,出門的時候往旁邊瞥了一眼,鄰居的門前已經換了新的對聯和福字。
姜守言下意識看了眼自己門前,去年外婆貼的應該還沒撕吧……然后在視線落空的瞬間反應過來,這不是他家,這是租的房子。
說不上來是種什么感受,姜守言只是在原地安靜地站了好一會兒。
他有段時間沒出門了,直到今天才發現小區里拉起了“祝全體業主新春快樂”的橫幅,樹上掛滿了小燈籠和中國結,放眼望去,金紅交接,夜色的寒冷似乎也消融了不少,變得歡快溫馨。
姜守言裹緊了圍巾,低頭走進了那條小道。
路燈上的中國結在晚風里輕輕搖晃,姜守言的思緒也跟著地上的影子變得飄忽。他想或許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剛出生不記事的時候,也曾有過一個闔家團圓的新年吧。
有父母,有外婆,面前還有逗他笑的撥浪鼓,咚咚咚地和他說你又長大了一歲。
年歲就這樣一年一年長,人也跟著一個一個少。姜守言走出了小道,外面寬闊的大路上掛了更大更紅的燈籠。
他的視線停在一輛轉到路邊停下的黑車上,車燈晃得他微微瞇起了眼,他在朦朧的光線里看見程在野推開了車門。
團團在原地興奮地轉圈圈,姜守言牽著繩走過去,程在野抬手了他皺進衣領里的圍巾。
紅燈籠自他頭頂蜿蜒而下,姜守言生出一種日子還長的慶幸。
他有很多想問的,但話到嘴邊只有一句:“怎么提前回來了?”
程在野也有很多想說的,但腦子里全是剛剛那個孤寂遛狗的單薄人影,周遭的熱鬧仿佛與他格格不入。
“想你了。”
姜守言埋頭在他肩膀上抵了一陣,團團高興地在兩個人腿邊繞圈圈,成功用牽引繩把他們綁在了一起。
程在野重心不穩往后仰了一下,手肘磕在窗邊,低頭訓了一聲:“逆子!”
團團聽不懂,團團只會坐著吐舌頭。
姜守言看著它輕聲笑,腦袋在程在野肩上緩慢蹭了會兒。
他身上似乎還帶著沒散去的熱鬧,讓姜守言的心也跟著熱鬧了一下。
他抬頭看著程在野說:“我們搬回去吧,我想回家過年。”
路程不遠,東西也不多。
直到站在門前,看著那副熟悉的對聯,姜守言才覺得心底好像有什么東西悄然完整了。
他推開門,摁開燈,第一眼看見的是正對著門的那張木桌子。
房子太久沒住人了,姜守言在冷清里回憶起擺在桌上的一日三餐,以及那雙布滿褶皺和老繭的寬厚的手。
他不像上次那樣崩潰,反而還主動走到桌子前,和程在野說,去年他和外婆兩個人就是在這張桌子前一起吃的飯。
“電視里放著春晚的背景音,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她還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然后我們吃了一周的剩菜。”
姜守言視線遠眺,這間房子里到處都是回憶,坐在茶幾前嗑瓜子的外婆,蹣跚著腳步拖著凳子要去貼對聯的外婆……
他明明是笑著說的,可笑著笑著還是沒忍住哭了,他怔怔地看向程在野,有些不解地問:“為什么我想起來,還是會覺得痛?”
程在野站在他旁邊,扣住姜守言的后腦,輕輕摁進了自己懷里。
姜守言坐在凳子上緩了會兒,程在野抹干凈了他眼角的淚水。他捧起姜守言的臉頰,低著頭看著他說:“沒關系的,姜守言,我們向前看,剩下的交給時間。”
有的時候,遺忘是一種恩賜。
臥室里的遺像被取了下來,姜守言擦干凈上面的灰,對程在野說:“我不想把她關起來。”
程在野點頭:“那我們找別的地方掛起來。”
最后他們清了陽臺角落的雜物堆,在墻上打了一個新釘子。
“這樣可以嗎?”程在野問。
“右邊再高一點。”姜守言答。
“可以了。”
陽臺的燈光明亮,程在野從凳子上下來,站在姜守言旁邊。
他們一起看著相框里笑得滿臉慈祥的老人,相框底下放了張小木桌。
姜守言轉過身,順著外婆的視線看出去,看到了長夜外,璀璨的萬家燈火。
第64章 家長 “新年快樂。”
程在野攬住他的肩, 也看了會兒夜空和燈火,然后回頭對著還空著的小木桌問:“外婆有什么喜歡的東西么?過年我們給她買點。”
姜守言眼神放空了陣,才重新聚焦。
他反手撈住程在野的臉頰,程在野回過頭來看他。
姜守言吻了他一下, 說:“她什么都喜歡, 她從來沒挑過。”
臨近年三十, 連鎖超市里面買年貨的人也多。
程在野回家一趟被外祖母塞了不少東西, 甚至連春聯都給他選了三個不一樣的款式, 就怕他們兩個年輕人準備的不齊全。
按說年貨都備齊了, 他們也不用再去超市擠了。
但程在野天生是個喜歡湊熱鬧的, 趴在陽臺上看了會兒小區綠植上掛的紅燈籠, 進來對姜守言說:“不如我們去逛逛超市吧。”
姜守言正在給團團試衣服——是的, 聽說他們還有只小狗后, 甚至連狗衣服都做出來了幾件, 只是不清楚尺寸,估計著月份往大了做的。
團團整只狗被塞進紅彤彤的衣服里后, 連路都不會走了,癱坐在沙發上, 一臉無辜地看著姜守言。
姜守言捏了捏它柔軟的耳朵, 肩膀上就搭過來了個腦袋。
“我跟你說話呢, ”程在野從后抱著他, 手指順著他的手臂摸到團團的狗頭上, 薅了一把,“我發現自從有了它后,你都不關心我了。”
姜守言偏過頭,嘴唇在他耳廓上輕輕摩挲了陣,問:“你想去買什么?”
程在野又笑瞇瞇地說:“不知道買什么, 就是想去逛一逛。”
附近那家連鎖超市寵物不讓進,團團需要留在家里。
三個月,正是喜歡出去玩的時候,看他們腳都要踏出門了,還沒從柜子里拿牽引繩,急得在原地轉了個圈。
程在野存心想逗小狗,站在原地一手握著把手,一手試探著往抽屜摸。
團團當即坐得端端正正,兩只眼睛瞪地晶亮。
程在野隨即彎腰,彈了它一個腦瓜崩,拖長聲調一字一句道:“就不帶你。”
目睹了全程的姜守言靠在門邊,笑得一臉無奈:“怎么還跟個小孩兒一樣,怪不得團團老是追著你咬。”
程在野扯開被咬住的褲腳,食指抵在眼睛底下沖它做了個鬼臉,直起身說:“走了。”
團團氣得一腳蹬飛了程在野的拖鞋。
超市里人來人往,程在野人高馬大,長相也獨特,站在人群里就像個磁鐵似的,引得過路的人頻頻回頭。
姜守言隨便買了點餅干,打完稱回來看見他極其認真地杵在一個貨架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姜守言好奇地走近,無語地沉默——某牌子辣條的超豪華裝,平時兩個手掌那么大點的包裝,此刻高度直到姜守言胸口。
這么一大包買回去,吃完這輩子可能都不想再碰辣條了。
姜守言扭頭就想走,程在野及時把人拽來了回來,那雙眼睛亮得和團團看見零食一樣,如果有尾巴,估計已經纏住姜守言的手臂歡快地搖起來了。
姜守言:“……你幾歲了。”
程在野:“買嘛買嘛。”
然后程在野就頂著超市眾小孩兒一臉羨慕的目光,抱著那堪比等身抱枕的大辣條,跟在姜守言后面,拐去了另一面人少的貨架。
這邊賣的都是些生活用品,杯子、碗什么的,家里并不缺這些東西。
程在野視線掃了一圈,在最底下看到了一排小包裝袋。
他要彎腰,又被懷里的辣條咯了一下,旋即換了個姿勢杵著辣條蹲下去。
姜守言簡直沒眼看,正要扶額,面前遞過來的個小包裝。
“向日葵種子,”程在野說,“我們買回去吧,看能不能種出來。”
姜守言接過來,程在野又轉身去找能種它的容器,最后選了個粉色的蝸牛瓷杯。
“會不會有點小?”姜守言拿著杯子上下看了幾眼,用手指敲了敲仿真的蝸牛殼。
程在野說:“反正也是臨時的,這樣的種子不知道能不能種出來花,可以等長芽了再移栽到大的花盆里。”
兩個人結完賬走出超市后才反應過來,種子買了,杯子也有了,土呢?
程在野正準備打開地圖,找找附近有沒有什么盆栽店,姜守言看了眼那個巴掌大點的杯子,一只手蓋在他屏幕上,說:“不用那么麻煩。”
程在野:“?”
然后那只手就領著他用樹枝挖了點小區綠化帶的土帶回去。
程在野拎著那小袋土跟做賊似的繞過樓底下的保安,姜守言在旁邊看得直笑。
回家后,姜守言在門口安撫了陣委屈地嚶嚶直叫的團團,程在野坐在茶幾邊研究種子包裝袋背面的注意事項。
姜守言抱著團團過去的時候,他正把塑料袋里的土往杯子里倒,沒挖多少回來,剛好到杯子三分之二的地方。
程在野用棉簽在上面戳了幾個小洞,分別撒了幾顆種子進去。
姜守言從來沒種過這些東西,看著程在野又把土一點點鋪平,隨口問:“真的能種活么?”
程在野說:“不知道,隨緣吧。”
他扔掉棉簽,捏著蝸牛殼把手問:“放哪里?”
姜守言沉默地瞥了眼窗外,程在野就把杯子放在了陽臺的小木桌上。
時間一晃而過,年三十那天晚上,窗外放起了煙花,姜守言和程在野窩在沙發上看春晚。
姜守言聽著外面一聲接一聲的炸響,面前突然遞過來了一個紅包,看厚度估計得一萬往上。
姜守言懵了一秒,扭頭問:“你給我的?”
“不是,外祖母讓我轉交給你的。”
話音剛落,他又從兜里摸出來一個:“這是我媽給你的。”
姜守言看著面前那兩個紅包,可能是太懵了,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她們給我的,你收著了?”
程在野笑:“我不收著怎么給你呢?”
姜守言卡殼:“你怎么不提前問我一句?”
程在野:“我這不是在問你么?要不要。”
姜守言簡直沒辦法解程在野的邏輯,都拿回來才問他要不要,他要是不要還能當場轉賬轉回去么?
以往過年外婆也會給他包紅包,金額不多,圖個吉利,年年都是168。
姜守言本來以為今年收不到了,之前想起來的時候還有些失落,可現在看著程在野手上兩個大紅包,雖然不是外婆給的,但還是莫名感覺到了溫暖。
他低頭拿過來,說:“你幫我說聲謝謝。”
程在野捏了捏姜守言的臉頰:“我不幫你說,誰拿的紅包誰去說。”
姜守言:“……”
年三十,大家睡得都晚,程在野發消息過去的時候,程桐正在打麻將。
她邊摸著牌,邊低頭看了眼手機,嘴角很輕地勾了勾,扭頭對守在旁邊的程父說:“你幫我打會兒。”
程父不僅普通話說的好,牌技也被程桐調教得很好,端坐在麻將桌前,綠眼睛專注地盯著手里的牌,很認真地守著程桐打下來的“江山”。
外祖母還沒睡,在樓上書房翻著前幾年的相片,他們每年過年都會拍張全家福,看著兒子女兒一點點長大,又一個個生子。
書房門被敲了兩下,外祖母取下鼻梁上的眼鏡說:“進來。”
程桐拿著手機推開門:“在野說,守言一會兒想給你拜個年。”
外祖母捏了捏鼻梁上的眼鏡印,又撫了下自己鬢角的頭發,沒什么表情地問:“什么時候?”
程桐低頭看了眼時間:“十一點,五分鐘后。”
客廳,姜守言對著鏡子第三次衣領,第五次打頭發,第n次問程在野自己是站著好,還是坐著好。
他沒什么見長輩的經驗,往年過年也只有他和外婆兩個人,拜年的次數少的屈指可數,好不容易在腦子里組織完該說什么,又開始糾結會不會穿的不夠正式。
姜守言一向穩重、冷淡,好像對什么都沒興趣,也沒什么能在他心里激起波瀾。
程在野很少看見他這么慌張的模樣,急得耳根都有些泛紅,看得他心里像是被爪子抓撓一樣,酥酥癢癢的。
“已經很好看了。”
程在野拽住姜守言的手腕想吻過去,姜守言及時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行,等會兒紅了。”
程在野就吻了吻他的手心,悶著嗓音說:“你別緊張,不是已經通過電話了么?”
姜守言:“只說了一句話。”
程在野就笑著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脊背,又安撫地捏了捏他的后脖頸:“放心吧,我媽很好說話的,我外祖母也很好說話。”
程在野雖然這么說,但姜守言還是控制不住緊張,直到時間一點點逼近,程在野點開了程桐的視頻通話。
姜守言下意識就攥緊了程在野掌心,程在野一只手拿著手機,一只手緊緊扣住他的手指,然后在視頻接通的瞬間先開了口。
“新年快樂,外祖母,晚上吃得好嗎。”
手機似乎是被固定在了支架上,外祖母端正地坐在椅子里,微微點了點頭。
“新年快樂。”
程在野微微把鏡頭偏了一點,姜守言的臉完整地出現在了畫面里。
他接電話前雖然緊張得要死,但電話一接通就自動冷靜了下來,語氣沉穩地說了新年快樂,謝謝外祖母的紅包,以及不少的祝福語和貼心話。
說的外祖母嘴角都抿起了點不起眼的弧度。
程在野在旁邊把控節奏,見兩個人沒什么話聊了,又及時找了新的話題:“我媽呢?她不是也給了紅包么?”
外祖母朝鏡頭外看了一眼,姜守言跟隨她的視線,看見一道背影緩緩走進畫面,心跳都快了幾分。
這是程在野的媽媽……
程桐轉過身,微微彎腰,撐在了扶手上。
“好久不見,”她笑著叫了他的名字,“姜守言。”
姜守言定睛看了好一會兒,從記憶里緩慢地把這張臉檢索了出來,驚訝道:“老師!?”
第65章 船票 “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
程在野也驚訝:“老師?”
他腦袋擠開姜守言, 把臉懟到鏡頭前:“媽,你沒跟我說啊?”
程桐淡定道:“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程在野控訴:“我不知道!”
程桐笑說:“那你現在知道了。”
程在野:“……”
程桐被特聘當教授那幾年,程在野還在讀高中,他大學還沒畢業, 程桐就完成了聘期任務, 飛回了葡萄牙。
所以他之前翻看姜守言朋友圈, 看到學士服上的校徽還覺得挺巧, 可畢竟過去那么久了, 他也沒往前推算是不是處在同一時期。
想到這里, 程在野突然一陣懊惱。要是早點知道就好了, 有這么一段師生情, 說不聽他還能吃一吃他媽給他的紅利。
畢竟姜守言的老師和程在野的母親這兩個頭銜放在一起, 肯定是前面那個要更熟絡一點。
直到視頻掛斷, 姜守言腦子都還是懵的。
可能是被巧合砸過頭了, 也可能是一瞬間回到了大學時期的青澀與緊張。想好的詞忘得干干凈凈,后面的對話全憑本能, 自己都不知道講了些什么。
姜守言雖然還記得程桐的臉,但已經過去八、九年了, 程桐叫什么名字, 上課的時候教了什么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凈, 只記得程桐的課很熱鬧, 每次都有很多人過來旁聽。
這像話么……姜守言捏了捏手指, 男朋友是大學老師的兒子。
程在野放下手機,回頭看見姜守言還在愣神發呆,似乎是有點尷尬,又有點羞赧,耳朵連帶著脖頸都粉紅一片, 可愛極了。
他翻身就把人壓在了沙發上,姜守言呼吸都被他壓停了兩秒,伸手抵住他的胸口,悶聲說:“沉。”
程在野就撐起來一點,一只手捏起他的下巴,剛想吻下去。
姜守言再一次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程在野這次蹭開他的掌心,貼著他的指腹吻到指尖,在上面留了個牙印后,才開口問:“為什么不讓親?已經打完電話了。”
姜守言沉默了會兒:“我一想到我讀大學的時候你還在初升高……就有種奇怪的感覺。”
程在野悶笑了聲,一只手攥住姜守言兩只手腕,反壓到頭頂。
姜守言眼尾也帶了點不顯眼的紅,程在野簡直要溺死在他這副模樣里了,低頭貼著他的嘴唇摩挲,吐息溫熱地交纏在一塊兒:“我早就夠年齡了。”
他盯住姜守言的眼睛,舌尖在他唇縫間舔吻,但就是不探進去。
呼吸逐漸變得急躁熾熱,姜守言瞇了眼尾,不自覺地揚起下巴,張開嘴唇。
程在野舌頭伸了進去。或許是前面釣得太久了,擦過上顎的時候讓姜守言酥麻了一瞬,大腦空白的瞬間突然回光返照般閃過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驀地往后仰了腦袋,程在野呼吸粗重地追了過去,姜守言被親的混亂,斷斷續續說。
“你媽媽……唔,好像。”
“哈…說了,嗯,要…見面。”
程在野什么都聽不見。
年初六,某家咖啡店里,姜守言看著面前的小蛋糕,又開始緊張了。
他緊張其實一點都不上臉,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很平時沒差別,但程在野和他待久了,自然也能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他會低著頭悄悄捏手指。
程在野把蛋糕往他前面推了一點,又把叉子放進他手心:“怎么不吃啊?”
姜守言:“他們還沒來。”
程在野笑:“沒關系的,我爸媽不在意這個。”
姜守言放下叉子:“真的不用請吃飯么?”他扭過頭環視四周,沒什么人,很安靜:“在咖啡店會不會太隨便了點。”
選家咖啡店見面是程桐提出來的,由是他們后面還有別的行程,但姜守言隱約能感覺出來,程桐是在照顧他的感受。
太溫柔了,反倒讓姜守言有點不好意思了。
程在野說:“真的沒關系,他們倆急著見完面出去玩呢,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很多景點都沒看,年后可能就沒這么多時間了。”
話音剛落,門口的風鈴響了一下,程桐挽著程父的手臂走進來,駐足,視線緩慢掃了一圈,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兩個人,微笑著走過去。
“等久了么?”她問。
隔著視頻通話的感受沒那么直觀,等程桐真正坐在姜守言面前的時候,他才覺得她好像都沒怎么變,還是那副從容優雅的模樣。
姜守言搖了搖頭,把放在桌上的菜單轉過去:“沒有等多久。”
然后在稱呼上卡殼了,猶豫了會兒還是叫了老師,視線挪動到程父上,腦子瞬間又空白了,老師的老公該叫什么來著?
程父解圍:“你可以叫我Wilbur。”
姜守言乖乖喊了一聲,程在野有點想笑,張開手默默抵住了自己的臉,姜守言伸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掐他。
咖啡很快上來了,手上有事兒干就顯得沒那么尷尬。幾個人簡單閑聊了幾句,程桐低頭看了眼表。
“我們的車應該要來了。”
姜守言:“這么快么?”
“嗯,”程桐應了一聲,笑說,“臨走之前想送給你們一份見面禮。”
她從包里摸出兩張船票,推到了姜守言面前。
“去往南極的船票,20天,19晚。”
姜守言愣愣地抬眼。
程桐的眼神很包容也很溫和,她什么都沒問,也什么都沒挑破,只是說:“我和Wilbur去過一次。在海上漂浮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茫茫一片,直到看到冰川,看到寒冷盡頭嶄新的生命,那一瞬間有了很多不一樣的感受。”
程桐很認真地注視著姜守言的眼睛:“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
*
姜守言之前從來沒坐過輪船,更別提坐船去南極了。
所以當他躺在床上,從房間里的陽臺向外看到海洋的時候,還有種像是做夢一樣的感覺。
房間是個套房,船艙里的溫度穩定在20℃,程在野把兩個行李箱推放到角落,也跟著姜守言一起躺了下來。
他從后抱了姜守言一會兒,說:“要不我們出去轉轉吧,看看每層樓都有些什么。”
姜守言點頭說好,起身就準備這么出去了。程在野給他塞了件外套:“夾板上可能有點冷。”
輪船很大,一共有九層,船內設施很完備,相當于一所五星級酒店。中間三層是住宿的地方,來來往往全是膚色各異的外國人。
姜守言和程在野順著樓梯上去,一直上到八樓,有一個小酒吧,吧臺里站了個法國人,穿著制服在那兒調酒,看見有人進來了,很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
“(你們好,需要點什么嗎?)”
程在野說:“(不用了,謝謝。)”
酒吧是個環形的構造,全景落地窗能看見外面遼闊的海洋和天空,姜守言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他們是登船較晚的那一批了,在房間里收整行李的時候,船就已經在緩緩遠離城市,向著海洋深處行進。
在海上好像連時間都變得很緩慢,天空灰蒙蒙的,姜守言懶在椅子里,整個人都很放松。
去往南極洲的航線大多是從國外出發,程桐給他們的船票需要從阿根廷登船。
回去的當天程在野就在琢磨辦護照買機票的事,緊趕慢趕,申請了電子簽,轉了趟機,連時差都還沒來得倒,這才趕在日期前上了船。
精神連著緊繃了好幾天,直到此刻,姜守言好像才完全放松下來,整個人也變得有些懶散。
程在野見他興致不高,開口問:“是累了么?回房間休息,還是去蒸會兒桑拿,我看這層還有個桑拿房。”
姜守言搖了搖頭,說:“就在這兒坐會兒吧。”
程在野點頭,陪他在這兒坐了會兒,隨后起身去了趟洗手間。
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個金頭發的男人,正在把面前的酒往姜守言那邊推。
程在野眉梢微挑。
姜守言歪著頭聽得有些費勁,因為那個金發男人說的是法語,嘰里呱啦一堆,他也聽不懂。
但姜守言能看懂表情,男人眼里的興趣滿得都快溢出來了。
他剛準備開口,桌邊伸過來只手,把那杯酒又緩緩推了回去,姜守言嘴角一勾,聽見那耳熟的聲音說了串他聽不懂的語言。
“(他不能喝酒。)”
金發男人偏過頭,視線從他臉上又挪到了姜守言臉上,來回看了一圈,意識到了什么,很干脆地拿著酒杯站起身:“(抱歉,我不知道他有男朋友了。)”
程在野笑得很禮貌:“(沒關系。)”
又提醒了一句:“(這酒看起來就很不好喝。)”
金發男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程在野目送男人走遠,扭頭重新拖了把椅子過來,坐到姜守言旁邊。
姜守言瞧了他一陣,程在野表情如常地問:“看著我做什么?”
姜守言笑了一下,說:“沒什么。”
程在野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餓了沒,我們下樓去吃飯?”
船上的餐食不限量供應,早飯午飯晚飯都很齊全,廚師全都是五星級酒店出來的,絕對是一場味蕾上的享受。
姜守言一走進餐廳,就被種類多樣的食物晃花了眼,龍蝦、蝸牛、牛排等等,全部分類陳列在自主餐臺里,想吃什么可以拿餐盤自取。
最后兩個人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來。
剛到飯點,餐廳里的人還不怎么多,姜守言用刀叉不順手,在瓷盤里磕出了斷斷續續的動靜。
程在野伸手幫他牛排一塊塊切好,姜守言隨手叉了塊小番茄喂他。
白人飯漂亮是漂亮,好吃也算好吃,但就是沒什么味道,姜守言在嘴里嚼了幾口就覺得寡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換了新環境,開啟了一段新旅途,又或者是之前沒胃口太久,吃的都很清淡,他現在突然很想來點辛辣的東西。
姜守言用力嚼著嘴里的牛排,小聲說:“想吃火鍋了,船上有火鍋么?”
程在野喝了口酸奶:“沒有,船上只有白人飯。”
他看了姜守言一會兒,隨口道:“你知道突然很想吃某種特定的食物,其實也能反應情緒么?”
姜守言咽下嘴里的龍蝦:“比如?”
“比如突然想吃油炸類的食物,說明最近感覺到了孤獨和空虛,想用高熱量來填補。突然想吃蛋糕和巧克力說明渴望擁抱和愛,需要人安撫。想吃有嚼勁的東西說明最近過的不順心,壓抑了憤怒的情緒。”
姜守言:“那想吃辣的呢?”
程在野放下手里的刀叉,“叮”一聲落在餐盤上:“覺得生活無趣,渴望激情和刺激。”
姜守言:“……”
第66章 絮語 那你要什么?
姜守言聽程在野說完還覺得荒謬, 但晚上回房間洗澡的時候又覺得有些微妙。
套房面積相對于其他幾個房型要更大,浴室干濕分離,浴缸和淋浴也是分開的。
姜守言用淋浴簡單澆濕身體后,就去隔間泡澡了。可能因為這艘游輪出自浪漫的法國, 所以某些設施也格外名副其實。
姜守言躺在水療浴缸里, 被翻滾的水流沖得昏昏欲睡, 覺得頭頂的燈光有些晃眼, 瞇著眼分辨了會兒旁邊的幾個按鈕, 手指在類似燈光的詞語上輕觸了一下。
頭頂的大燈唰一聲滅了, 嵌進墻角和鏡子周邊的燈管亮起瑩白的光亮, 正好能照亮水療這塊石臺。
姜守言對這樣的亮度非常滿意, 剛準備把手收回去, 浴缸的邊緣又緩慢地亮起了粉紫色的氛圍燈。
水面被染成了暗昧的薄粉, 姜守言也被那顏色浸潤。
程在野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完全的袒露隱藏不了分毫的變化, 僅僅只有一個呼吸間的對視,就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姜守言還在吃藥, 閾值比之前都高,短暫的刺激讓他到不了極樂。他注視著程在野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間隔太久, 要比以往都脹。
他拖長鼻音悶出了喘, 程在野的表情始終很淡, 如果不是欲w高漲得戳抵著他, 姜守言幾乎要生出一種荒誕的錯覺,面前的人是個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因為程在野從沒有對他露出過這樣冷淡的表情,姜守言不解地伸手,緩緩捏住了他的臉頰, 嗓音帶著戰栗攀升的獨特腔調:“你怎么了呀。”
程在野眸光暗了片刻,幾乎就要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他垂眸錯開姜守言的視線,卻沒有多余的手去回應他的搓弄。
程在野始終探著某個隱秘的點,指腹擦過黏滑的小孔,他看見那只蝴蝶在水里抖得越來越厲害,直到姜守言弓起身,蹭著他的鬢角喘息。
程在野撤開手,輕撫他輕顫的脊背,禮貌地詢問,還要繼續么?
姜守言沒說話,也沒意識到程在野嗓音里壓抑的危險。
他嘴唇貼著他的耳廓,潮熱一路吻到了脖頸。
程在野便撈起他的面頰,在潮濕的對視里,摁透了他。
姜守言眼神定在半空搖晃,膝蓋打滑地往下掉,又被程在野一把撈了起來。
他抱著他走出了浴室,顛得姜守言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但那點溫熱卻沒激起程在野一星半點的溫柔,他反而變得更兇。
姜守言仰著脖頸,承受著他猛烈地親吻,快要喘不過來,他伸手去推,程在野抓住他的手腕摁在了床頭,讓他連喘息都發不出來。
大腦空白間,姜守言恍惚意識到程在野好像在生氣,但他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生氣。
臨近窒息的感覺讓他頭皮開始發麻,渾身控制不住地戰栗。程在野錯著他的舌緩緩退開,呼吸到空氣的瞬間,姜守言酣暢地大喘,緊縮著到了他閾值更高的極樂。
程在野卻沒有消停,緩慢地磨他。姜守言受不了,無助地搖起了頭,濕紅的眼尾輕挑著,模樣是那樣勾人。
程在野想起了下午酒吧,那個坐在姜守言對面的男人。
“Je vous trouve belle, et j’ai envie de vous offrir ce verre de vin(我覺得你很漂亮,這杯酒想請你喝)”
年輕的東方面孔安靜地坐在角落,黑色的頭發松軟地枕靠著米白的沙發椅,那雙眼睛緩慢地看過來,印著窗外灰白的天光,冷淡得讓人很想征服。
姜守言哆嗦著,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
程在野垂下頭,貼著他的耳朵又說了一遍:“Je vous trouve belle, et j’ai envie de vous offrir ce verre de vin(我覺得你很漂亮,這杯酒想請你喝)”
姜守言想起來了,他睜著眼睛,抓住程在野的胳膊,緩慢地搖起了頭:“我沒有。”
程在野壞,存心想逗他:“Was hast du nicht getan?(沒有什么?)”
姜守言聽不懂,他聲音被蹭出了哭腔,連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顫抖,啞聲說:“我聽不明白,聽不明白。”
程在野輕勾嘴角,憐惜地用葡語又說了一遍:“O que n?o est a aceitar?(沒有什么?)”
熟悉的語言讓姜守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在完全被另一種感受掌控的腦子里斷斷續續地組織話語:“Eu… Recusou o vinho que ofereceu(沒有…要他的酒)”
程在野壓下來,他們密不可分,深得戰栗:“So what do you want?(那你要什么?)”
姜守言眼淚止不住地掉,他哭得那樣可憐,卻舍不得推開面前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要什么,只能胡亂地答:“Please,please.(求你了,求你了)”
那絮語綿軟。
程在野手指拂過他汗濕的鬢角,床頭昏黃的燈光映在眼底,映得那雙金棕色的眸,暗得像是不知味的獸。
第67章 冰川 “你自己處。”
客廳
姜守言斜靠在深咖色的沙發上, 他浴袍穿的松垮,燈光慵懶地在肩頭滑動,星點痕跡述說的全是盡興。
郵輪在廣袤的海洋里平穩行駛,玻璃門外海水同夜色一樣濃黑。姜守言歪坐著, 趴靠在沙發背上, 注視著站在吧臺里倒酒的程在野。
船艙里恒溫, 他只在腰間圍了條浴巾, 赤著上身站在石臺前, 頸間還帶著大汗淋漓后的薄紅。
或許是某道視線太過直白, 讓人沒辦法忽略, 程在野放下手里的酒瓶, 撩起眼皮看過去。
視線交觸, 未知的情愫流淌, 姜守言瞬間就回憶起那陣幾乎要把他掏空的極致快gan, 身體不受控制地輕微戰栗。
太盡興了。
他在心里輕聲喟嘆,瞇著眼看著程在野端著酒杯緩緩走近。那雙腿修長有力, 曾頂住他的膝彎讓他幾近失聲,連話都說不明白。
姜守言本能地生出一種想要逃跑的沖動, 卻因為還未散去的余韻動彈不得。
身邊的布藝沙發下陷, 陰影落到姜守言眼前, 他的呼吸很明顯地沉了幾分。
程在野手指撫過他還紅著的眼尾, 掌心撈起他的面頰, 看了會兒他嘴角細小的破口,輕輕吻了一下。
“對不起,沒有控制住力道。”
明明是道歉,但低沉的嗓音里全是饜足。
程在野正處于一個眼神都能起火的年齡,過去那幾個月忍得太久了, 所以這次難免兇了點,狠了點,他聽不見姜守言小聲的討饒,也看不見他已經渙散掉的視線。
因為在一切開始前,他很禮貌地詢問過,還要繼續么?姜守言低頭吻了他,那吻輕柔又包容,好像在說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他眼里就只有那大片泛著薄紅的滑膩,那顏色因他而起,燒得他只剩喘息,迫切地想要那顏色更靡艷一點。
姜守言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他偏過臉,用那顆稍尖的犬齒咬住了他掌心上的肉,緩慢磨了磨。
程在野從那行為里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他喉結輕微滾動了一下,啞聲問:“舒服么?”
姜守言松開嘴,浴袍不經意又往下滑了一點:“你想我怎么回答?”
他的聲音還殘存著顫抖,像是某種無聲的鼓勵。
程在野偏頭看著茶幾上的紅酒,柏圖斯,他們給的錢多,吧臺里醒的酒也是頂好的。
程在野把酒杯端過來,玻璃杯上倒映著他胸前的牙印和劃痕。
“你想喝酒么?”程在野問。
姜守言手指沿著他的鎖骨摸到他的胸口,滑過那些密密的痕跡:“你不讓我喝。”
“我讓你喝你會接那杯酒么?”
姜守言失笑,不知道程在野要把這件事記多久。他額發還撩著沒落下來,額頭飽滿,眉弓突出,是和平時溫柔小狗截然不同的模樣。
姜守言特意說的慢極了:“我只喝你給我的。”
程在野盯著那藏在齒列后柔潤的舌,偏頭咽了口杯里的酒,盯著姜守言沒動。
姜守言便坐起身,吻住他,在他的唇舌間嘗到了淡淡的果香和木香。
程在野視線從半闔的眼皮底下看進姜守言眼里,他們鼻尖抵著鼻尖,彼此都出了層薄汗。
浴袍被扔在了地上。
葡萄酒倒進了脊背間那條凹陷的溝,姜守言涼的哆嗦了一下,紅潤的面色不知道是被酒意浸的還是被濕滑的唇含的。
他在冷熱交織間連呼吸都變得滾燙,指甲在沙發上抓出了痕,那吻便連綿到了頸后。
姜守言偏過頭,程在野捏住他的下頷,深抵著吻住他。
還是軟的。
**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船長的廣播一層層叫醒還在熟睡的人們。
姜守言累得連手都抬不起來,縮在被子里不愿意出來。
反觀程在野,神清氣爽地穿好衣服,低頭吻了吻姜守言的額角,把要洗的衣服分類寫好標簽放到指定位置,又在門口取了今天的Daily Program。
來回半個小時,姜守言還睡著。早餐供應時間八點到九點,程在野叫了客房服務送餐,回來蹲在姜守言床頭,捏了捏他溫熱的臉頰。
“起床了,”他笑著說。
姜守言拖著鼻音嗯了一聲,睜開眼睡眼惺忪地盯著坐在地上的程在野。
房間里的窗簾是拉開的,遠處天與海連成一線,茫茫得看不到盡頭。
姜守言還懵著,伸手摸著程在野的臉頰說:“起不來。”
程在野偏頭蹭了蹭他的掌心,說著今天的日程安排:“明天能到福克蘭群島,所以今天要試登陸靴,還要聽幾場科普類的講座。”
程桐給他們的票是南極三島的航線,有近乎一半的時間都在海上航行,剩下一半才是登陸各個島嶼,或者乘坐沖鋒艇巡游。
所以在沒有那些項目的時候,船司為了讓游客覺得值回票價,也為了讓游客在船上不覺得無聊,除了提供貼心的服務外,還會安排各種各樣的活動,比如科普講座,劇院表演,或者探險隊員分享一些探險趣事。
只不過說的都是英語,還是帶著法式口音的英語。
姜守言靠坐在劇院柔軟的椅子里,聽得昏昏欲睡。
兩個人總要留一個認真學的。程在野捏著姜守言的手指,聽得聚精會神。
直到講座時間過半,姜守言打瞌睡打清醒了,懶在椅背里環視了一圈,這才發現坐在他旁邊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低著頭很仔細地在本子里記錄著什么。
姜守言脊背坐直了幾分。
程在野注意到某個腦袋冒起來了,偏頭看了他一眼:“睡醒了?”
姜守言說:“我沒睡。”
程在野:“嗯,那剛剛講的登陸注意事項有哪些?”
姜守言:“……”
程在野悶出了笑,姜守言把自己的手抽回來不給他牽了,程在野又笑著拉回來,和他十指緊緊扣在一起,不讓他掙開。
動作間,姜守言覺察到了什么,往旁邊看了一眼,那位老太太停下筆,笑瞇瞇地看著他們打鬧,見姜守言看過來了,又禮貌地和他打了招呼。
“(你好,我是Agnes)”
姜守言:“(你好,我是Riley)”
程在野探頭,握著姜守言的手晃了晃:“Zephyr.”
互通了姓名后沒別的說的,幾個人又扭回頭,繼續聽探險隊員講明天的登陸點,在島上會遇上哪種企鵝,和哪些鳥。
晚上有船長舉辦的歡迎晚宴,在六樓的主題餐廳,需要所有人正裝出席,屬于法國人宴會的儀式感。
因為船司有提前發郵件說明極地旅行需要準備的衣物,所以程在野在行李箱里放了兩套正裝。
二月是南半球的夏天,氣溫在零度左右徘徊,并不算特別寒冷,兩個人的行李箱里都沒有裝特別厚的衣服。
姜守言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穿過西服了,上一次還是面試的時候。
他換好后對著鏡子打自己的頭發,程在野白襯衫外套了件黑馬甲就推門進來。
肩很寬,腰很細,兩個人透過鏡子對視了會兒,程在野幾步走進來,把姜守言抵在了洗手池邊。
西褲面料貼身且緊,一點點變化都很明顯。
頭頂的燈光碎下來,程在野緊緊盯著鏡子里的姜守言。他從來沒看過姜守言這樣正式的模樣,冷淡里帶了絲禁欲。他鼻尖貼著他脖頸嗅聞,被抹了點發蠟的頭發扎得心癢。
姜守言反手抵住他的腹部,把人輕輕推開一截距離,揚著眼尾壞笑著說:“要遲到了。”
掌心向下又貼著輕輕揉了一把,回過頭,呼吸暗昧地貼在他耳側:“你自己處。”
程在野在原地等了兩分鐘,想等它自己下去。但看著鏡子腦子里又時不時轉過姜守言站在他面前的模樣——他領子系得緊,因為底下全是程在野的“標記”。
程在野在原地悶了五分鐘,走出洗手間,推開客廳的玻璃門,站在陽臺上吹了好一會兒海風。
晚宴七點開始,一直到十點外面天都還是亮的。
主題餐廳每天都是不同的菜系,今天主打的是莫斯科菜。
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在餐廳一處靠窗的角落,聽船長端著酒杯站在中間說著歡迎的話,介紹了同行的專家組和工作人員等等。
期間有服務員過來遞菜單,兩個人隨便點了一些。
或許是看出來了他們關系不一般,服務員上菜的時候帶來了一枝紅玫瑰,插在了他們中間的臺子里。
姜守言盯著那玫瑰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出來。
程在野問:“你笑什么?”
姜守言說:“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收到正經的玫瑰。”
程在野給他送過花,不過是各種各樣的向日葵。
玫瑰花也有,木雕玫瑰,樂高玫瑰,玫瑰花茶。
姜守言問:“你當初為什么會想要送我向日葵?”
程在野說:“我也不知道,我媽媽的花園里其實有很多種花,但我一眼就瞧見了向日葵。”
姜守言動了動手里的刀叉,突然想到他好像都沒送過程在野什么東西。
他視線頓在程在野觸摸花瓣的手指上,目光不動聲色地在無名指上轉了一圈。
船長說著說著突然噤了聲,兩眼放光地盯著玻璃窗外,語氣稍顯激動。
“(大家可以把視線轉向窗外,郵輪正在經過本次航行途中的第一座冰川)”
姜守言回過頭,一座白色的、長方形的冰川緩緩在眼前駛過。
南極的氣候多變,前一秒可能還是晴天,但下一秒就可能起風飄雪。
而它就安靜地矗立在那兒,不知道過了幾百年。
姜守言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第68章 海洋 大西洋奔騰不歇,橫跨了九千多公……
晚飯后, 天氣晴了會兒,海面平靜,有叫不出名字的海鳥在跟著風追船。
夾板上三三兩兩站著幾個舉著長焦鏡頭的外國人,對著那幾只海鳥一陣拍。
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在六樓觀測室, 這里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 能看見澄藍的天空, 深藍的海水, 以及停憩在船頭的海鳥。
底下人群似乎是喧嘩了一陣, 隔著玻璃只能看見騷動, 聽不見聲音。
那幾只海鳥似乎并不怕人, 悠哉地站在船頭梳羽毛。
這片海洋是屬于它們的天地, 這艘船和船上所有的生物都是外來的客人。
它完羽毛, 又震著翅膀飛走了。
程在野放下望遠鏡, 說:“應該是藍眼鸕鶿。”
夾板上突然起風了, 凍得人縮起了脖子,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 相互分享著自己在光線絕佳的情況下拍到的海鳥。
姜守言看見了Agnes。她沒拿相機,只是站在邊上和拍照的人一起看。
相比于記錄, 她更像是在享受。
接近十一點的時候, 天才蒙蒙黑下來。
姜守言打了個哈欠說:“困了。”
兩個人便往房間走, 門外提前放了明日的Daily Program。
因為房間里住的是中國人, 船司貼心地翻譯成了中文。
姜守言邊走邊看, 明天安排了兩次登陸,上午斯坦利港,福克蘭群島唯一的城鎮,沒有著裝要求,可以徒步或者購買紀念品;下午西點島, 是一座私人島嶼,屬于一對英國夫婦。
在航線開始以前,郵輪需要提前申請登陸點。因為南極資源稀缺,申請到哪個地點就只能在那個地點登錄,中途不能隨意變更。
所以如果遇上大霧或者風浪太大等不可控的自然因素,登陸只能被迫取消。
姜守言和程在野就是運氣不好的那一批。他們乘坐的是大型郵輪,載客量超過兩百,為減少對環境的壓力,需要分成兩批出行。
到他們登陸的時候,風浪太大了。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船長啟用備用計劃,把所有人組織起來看電影。
郵輪保持動力行駛在格雷夫灣,玻璃窗上起了層薄霧,依稀可以看到福克蘭群島深色的輪廓。
姜守言腦袋抵著窗戶沿,程在野伸手把他扒拉過來靠到自己肩上:“不涼么?”
姜守言動了動,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
電影也是和南極有關的,帶有一定科普知識,一望無際的潔白的雪地里,有羊有狗有企鵝。
姜守言小聲問:“你之前來過南極么?”
程在野捏著他的手指,搖了搖頭說:“沒有。”
“為什么沒來?”
程在野想了想說:“可能是覺得太冷了,我比較喜歡暖和一點的地方。”
姜守言垂了眼:“成都冬天也很冷。”
程在野緊握著他的手:“但姜守言是暖和的。”
姜守言嘴一撇,就往窗外看。
程在野俯身歪頭:“哭了?這就哭了?”
姜守言推開他,卻沒有轉過來,壓平尾音說:“沒有。”
程在野就坐了回去,繼續摩挲著他的手指,等著他自己平復好。
大概半分鐘后,腦袋又重新靠了回來。
程在野才接著說:“之前在船上無聊的時候查了點資料,南極大多數游線都是從十一月份開始,到次年三月。這個時候其實是南極的夏天,天氣并沒有那么冷。”
姜守言盯著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嗯了一聲。
程在野:“有的時候想象和現實總會有偏差。我來之前以為很冷,但福克蘭群島今天的溫度是7℃,還沒有我們上次去東北的時候冷。”
程在野:“所以我以為很冷,其實并沒有那么冷。那么你不是我,也體會不到我身處其中的快樂。”
和姜守言相處這么久了,他一些情緒的細微變化,程在野都能及時猜出來。不是程在野過于周到,而是姜守言實在太好猜了。
他流露的難過和脆弱不是因為自己,而是覺得拖累了別人——程在野那么自由熱烈一個人,如果不是因為遇見他,這個冬天應該都會在某個溫暖的地方度假吧,而不是小心翼翼守在他身邊,哪兒都去不了。
電影院安靜,只有影片低沉平穩的旁白聲。
程在野聲音放的很輕很輕:“我很快樂,姜守言,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樂,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路上。”
姜守言有的時候總覺得不真實,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這樣一個人,每次都能把他的情緒穩穩兜住,讓他連難過都是幸福的。
姜守言:“你別說了,再說我真哭了。”
程在野笑著吻了吻他的額角:“那你也別亂想,我很愛你。”
姜守言抬起頭,他們在靠窗的角落,接了個短暫的吻。
**
下午天氣轉好,西點島兩次登陸都很成功。
探險隊員提前上島踩點,然后在登陸點等待乘坐橡皮艇過來的各位游客們。
福克蘭群島終年受西風的暖濕氣流影響,島上氣候適宜,植被多為草本植物和低矮灌木。
船司給每位游客都準備了紅色的派克大衣和登陸鞋。探險隊員舉著紅旗走在前面,一百多位游客穿著紅色大衣斷斷續續跟在后面,遠遠看去,像條紅色的長龍。
島上風大,地形以低山丘陵為主,他們需要徒步爬一截山,才能到信天翁和跳巖企鵝的棲息地,海拔七百米。
姜守言和程在野走在隊伍最后,前面是拄著登山杖的Agnes。
Agnes頭發已經花白,雖然看不出來究竟多大年齡,但體能肯定是跟不上年輕人了。
她幾次回頭想讓姜守言他們走在前面,姜守言替她拂開道路兩邊比人高的草叢,搖頭說沒關系。
姜守言是外婆帶大的,所以看到老年人他會更覺得親切,跟在后面也是想多幫襯一下。
這條登山路狹窄微陡,Agnes登山杖不知道卡進了哪條巖峰里,力道一歪,腳下踉蹌了一下。
姜守言及時扶住她。
“(謝謝你,Riley)”Agnes回頭笑著說。
有了這次小插曲,兩個人也斷斷續續聊了起來。
Agnes是英國人,她從三十歲辭職開始環游世界,今年六十七了,去過四十多個國家,這是她探索的第105個地方。
姜守言一臉震驚。
Agnes在風聲里說:“(人生不應該只有高樓大廈)”
企鵝高亢的叫聲越來越近,光聽聲音都能預料到究竟是多龐大一群,但從灌木叢里出來,真正肉眼看見了,還是覺得很震撼。
福克蘭群島有近兩百多萬只跳巖企鵝,和四十多萬只黑眉信天翁。
企鵝和信天翁雖然都屬于鳥類,但本質上還是兩個不同物種,卻把窩搭在了同一片懸崖邊上,極其和諧地相處在一起。
所有人都隔著五米以上的距離安靜地看著。
跳巖企鵝鵝如其名,因為喜歡在巖石間跳躍所以得了這個名字,它們體型較小,還沒有旁邊窩著的信天翁高,但性格卻非常暴躁。
程在野瞧了一會兒:“我當時在船上聽講座的時候就想說,你覺不覺得它們頭頂的毛像掃把。”
姜守言講座睡過去了,現在聽程在野這么一提:“還真有點。”
話音剛落,一只本來躺著曬太陽睡覺的企鵝突然睜開眼睛看了過來。它的眼瞳是紅色的,看起來兇神惡煞,但又因為頭頂炸開的毛多了幾分不羈的潦草,非常滑稽。
姜守言笑說:“小點聲,當心它聽見了過來啄你。”
程在野跟著人群往上走:“它要是過來我就只能躲了,間隔要五米以上呢。”
企鵝免疫系統脆弱,人類如果和它們接觸,可能會傳染病菌,導致疾病流行,危急這一大片企鵝。
已經是二月份了,企鵝寶寶早就換毛長大了,探險隊員在旁邊觀察了好一會兒,沒找到一只還處在換毛期的小企鵝,只能很稀罕地搖了搖頭,去尋找下一處棲息地。
他們登陸時間只有113分鐘,這處看完了又緊跟著去看下一處。
西點島也有很多野生鳥類,比如白草雁、長尾草地鷚,條紋卡拉鷹等等。人少的地方,動物就多,那些舉著長焦鏡頭的朋友們拍得非常高興。
人群緩慢往更高處走,頭頂翱翔過一只黑眉信天翁,翅展很長,在天空盤旋了一陣,順著懸崖向下俯沖。
黑眉信天翁是大型海鳥,只有在繁殖期才會回到陸地,其余多數時間都生活在海洋上,可以數周不著陸。
姜守言跟著人群來到了這座島嶼的最高點,那只黑眉信天翁展翅向著遠處的海洋飛去。
姜守言視線遠眺,安靜地看著環繞著這座島嶼的海洋——這片海也隸屬于大西洋。
他在呼嘯的海風里,突然想起了之前和程在野一起在羅卡角看日落。
那天的風也很大,他們說話需要抵著肩埋著頭。
大西洋奔騰不歇,橫跨了九千多公里。
所以此刻他正看著的這片海,是不是也是他們曾經看過的那一片?
想到這里,姜守言心跳莫名快了幾分,未知的情緒順著心臟像是冒泡泡似的升了上來。
程在野攬住他的肩膀,問他:“怎么了?”
姜守言搖了搖頭,抬眼問:“可以接吻么?”
程在野似乎也想起來了,那雙眼睛變得深情又明亮,嘴角輕輕勾了起來。
今天沒有日落,沒有海鷗,也沒有那嚴肅而又認真的五秒。
身后響起了掌聲和口哨聲。
Agnes笑得很開心,慢悠悠從兜里拿出手機,在嘈雜里安靜地給他們拍了張照。
第69章 生命 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回去后, Agnes加了聯系方式,把照片發給了他們。
程在野靠坐在陽臺的躺椅里,一張張翻著手里的照片,很愜意地說:“又可以更新朋友圈的封面了。”
Agnes雖然不怎么拍照, 但一出手就是可以原圖直出當壁紙的程度。她畢竟去過那么多地方, 瞥一眼就知道哪個角度最出片。
程在野和Agnes認認真真道了謝, 又來來回回翻了幾遍, 最后精挑細選了兩張, 發給了姜守言。
手機接連響了三聲, 姜守言低頭看了一眼。
[emoji]:[圖片]
[emoji]:[圖片]
[emoji]:你挑一張
姜守言給程在野的備注是兩個小狗爪子的表情符號。
程在野這三個字含在嘴里喊的時候不覺得生疏, 但放在屏幕里總顯得光禿禿的。他情感較為內斂, 寶寶或者honey這種直白的稱呼他打不出來。
最后他在表情符號里翻來覆去, 只覺得這個最合適, 其他的都太丑了。
姜守言轉頭:“我就坐在你旁邊, 你還給我發消息說。”
“我看你盯著海面太出神,怕打擾到你, ”姜守言一開口,程在野就忍不住撲過去, 抱著人開始一陣揉搓, “剛剛在想什么, 嗯?”
姜守言怕把自己悶死, 掙扎著把臉露出來呼吸:“沒想什么, 就是覺得很安靜,很漂亮。”
程在野低頭啄了他嘴唇幾下,剛想說話,船長的廣播響起:“(請大家到六樓會議室集合,我們將對今日活動做一個總結。”
福克蘭群島的日程只安排了一天, 現在他們正在往南喬治亞島行進,用時預計兩天。
姜守言推了程在野一下,說:“走吧。”
起身的時候看見程在野還沒息屏的屏幕,顯示的是和Agnes的對話框,Agnes的頭像是她本人和一只白色薩摩耶的合照。
“Agnes也養狗了嗎?”姜守言隨口問。
程在野在手機上點了幾下,點開了Agnes的ig主頁,遞給姜守言看。
“應該是她資助的動物照片,她有定期給流浪動物保護站捐款。”
姜守言看了幾眼,突然說:“我們好像忘了點什么東西。”
程在野看著其中一張棕色的小狗照片,點了點頭:“我也覺得。”
他們在外漂泊快一周了,前半段時間在轉機,忙得焦頭爛額,后半段時間在海上,風浪大的時候難免暈船,腦子暈暈乎乎的像是只有一根筋,除了吃睡什么都不想干。
直到現在,他們才想起來,好像忘了給家里的小狗打電話報平安了。
船上有免費的wifi可以使用,聽了總結會,去主題餐廳吃過晚飯后,姜守言坐在沙發里,剛點開祁舟的對話框,想問他在做什么,又猛地想起好像有時差。
“現在是晚上八點,祁舟那邊應該是早上七點,有點太早了。”
程在野算了下時差說。
姜守言放下手機,給團團打電話的計劃從腦子里劃去以后,他突然有點不知道該干什么了。
在船上不像在陸地,郵輪再大,活動空間也是有限的,窗外除了海,還是海,一望無際。
程在野:“要不我們先去甲板轉轉?回來后,應該也到團團的飯點了,祁舟會起來給它添糧。”
姜守言點頭:“好。”
他們住在五樓,往上三層都有寬敞的室外甲板散步空間,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出來溜達的乘客,有幾個之前和他們分在了同一組上島,彼此都混了個臉熟。
“(你們也出來散步嗎?準備去哪里?)”
“(隨便逛逛)”
“(我們去蒸拿房)”
“(我們要去戶外恒溫泳池游泳)”
……
船上娛樂活動就那么多,沒有安排講座的時候大家能自由活動區域也就那么多。
兩個人從船尾逛到船頭,風漸漸大起來后又轉去了室內,經過全景玻璃走廊,在七樓找到了間健身房。
程在野在里面走了一圈,來到空余的跑步機前,這里做的窗戶也是全景玻璃,能看到船外碧藍的海洋和低垂的云。
“要不跑會兒步?”程在野拉著姜守言說,“好像很久沒運動過了。”
姜守言最近好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樣對什么都感到無力。再加上面前的風景實在太漂亮了,天空時不時飛過幾只叫不出名字的海鳥,遠方海面有企鵝在跳躍游泳。
姜守言先去拿了兩瓶礦泉水回來,給程在野面前放了一瓶,才開始調自己面前跑步機的速度。
他太久沒跑過步了,速度要比程在野慢上很多,體力也下降了很多。二十分鐘過去后,他出了層薄汗,覺得今天的運動量已經達標了。
再看程在野,眼眸晶亮,仿佛才剛剛熱身起了個頭。他抬手脫掉了身上的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的短袖。
短袖稍微有點貼身,姜守言的視線緩緩從他的腹部挪動胸部,然后對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在漸緩的速度里拿起跑步機前的水,說:“我再去練會兒器械。”
姜守言又調整速度和坡度變成快走,走了五六分鐘后才摁停跑步機。
他剛恢復運動不能動得太狠,出點薄汗稍微有點累就夠了。
或許是受了程在野經常在他耳邊念叨激素的影響,姜守言運動完喝水的時候都會在腦子里冒出一句,現在感覺到輕松和愉悅是因為內啡肽和多巴胺起作用了。
他在家不想動的時候,程在野會帶著他做一些簡單的事來刺激這兩種激素的分泌。比如正念冥想,一些容易獲得成就感的事,或者只是單純讓姜守言吃到好吃的食物。
多巴胺一半由大腦分泌,一半由腸道分泌,所以有的時候只是單純吃到喜歡的食物,也會讓人覺得愉悅。
姜守言坐在休息區,安靜地看著程在野蹲臀腿,嘴角勾著很溫柔的弧度。
漸漸得,在看見程在野隨著站起蹲下而緊繃的弧度后,那表情就一點點變了。
三組蹲完后,程在野用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剛準備喝口水,一扭頭就看見了坐在旁邊等他的姜守言。
他轉而取下手上的手套,拿著水瓶走到姜守言旁邊坐下,說:“手累了,擰不開。”
姜守言看了他一眼,接過來幫他擰開遞給他后,程在野又懶洋洋地瞇起眼:“胳膊酸,抬不起來。”
姜守言縱容地站起來,走進他分開的膝間,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一只手喂他喝水。
程在野從下看著他,姜守言臉頰還是紅的,額發被星點的汗浸濕,低垂的眼睫蓋住了一半眼眸,很漂亮的一副表情。
下位真是帶勁極了。
躺在床上的程在野呼吸混亂、頭皮發麻地想。
姜守言咬著自己的衣擺,唇是紅的,眼神是散的。
他的冷淡在起伏間全被緋色沖成了另一幅模樣,掌心撐在程在野支起的膝蓋上,鼻息混亂綿長。
半響,姜守言忽然松開嘴,揚起頭,連喉結都帶了層暗昧的薄粉。
“沒力氣了。”他彎腰磨蹭在程在野耳邊,語調浸著歡愉。
姜守言穿著他的短袖,布料磨蹭著彼此的胸膛,程在野聞著姜守言的味道,心口像有火在燒。他把著他的腰,把人抬起來了一點:“那我幫你。”
姜守言在愈快的顛簸里激出了淚,受不住地弓起了身。
聲響愈大,全被悶在這間房,一片混亂里,他恍惚想起自己好像忘了個很重要的事。
但他在被緊箍在這兒,什么都想不起來。
等真正記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后的晚上了,郵輪逐漸靠近南喬治亞島。
不怪姜守言不上心,而是后兩天海上天氣突然變壞,風浪很大,兩個人都暈船,連主題餐廳不同樣式的料都沒心情吃,每天聽完講座回來倒頭就睡。
祁舟剛好下樓去他們那兒給團團添糧,收到姜守言問他起沒起的的消息,順手就撥了個視頻通話過來。
祁舟:“南極有信號?網絡覆蓋那么廣的么?”
鏡頭晃了一下才轉到埋頭狂吃的團團身上,才小半個月不見,好像又大了一圈。
姜守言說:“船上有提供wifi。”
團團認出聲音來了,在原地難以置信地愣了會兒,轉過頭,連嘴里的狗糧都不嚼了,繞著手機就開始嗚嗚叫,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祁舟揉了把團團的腦袋:“它前幾天食欲不振,估計以為你們外出捕獵出意外死了,這幾天才重新振作狗生。”
祁舟翻轉攝像頭,把手機擱在地上,能讓團團也看見姜守言,團團嗚了會兒,又開始傾著身子大叫。
祁舟適時作為旁白解釋:“估計在罵你怎么現在才詐尸打打電話回來。”
姜守言又心酸又想笑,程在野去門口拿了明天的Daily Program回來,出現在攝像頭里。
“怎么才幾天不見,變這么兇了。”
團團當即齜牙,回窩里叼了自己的小玩具悶頭就開始甩,看得祁舟都沒忍住笑出聲來。
掛了視頻后,姜守言視線頓在還沒暗下去的屏幕上,腦子里是祁舟那句——它前幾天食欲不振,估計以為你們外出捕獵出意外死了。
他們死了,小狗也會難過么?
程在野胳膊肘戳了姜守言一下,指著Daily Program說:“明天凌晨的時候能到南喬治亞島,時鐘需要提前撥快一個小時,晚上為了防止鳥類撞船,要把所有的百葉窗放下來。”
窗外風浪還是很大。
南極旅行根據自己想去的路線選好郵輪后,剩下的就全看運氣。天氣好的時候預定的登陸點都能上,天氣不好風浪太大不僅去不了幾個地方,連郵輪內都會晃得厲害。
所以說能順利、圓滿地完成這段旅途,是自然的恩賜。
臨近南喬治亞島,冰山漸漸多了起來。船長的廣播依舊準時準點把人叫醒。
姜守言起不來,縮著腦袋又滑到了被子里去。
程在野早醒了,支著腦袋躺在一邊安靜地看姜守言睡覺,見狀伸手把他的下巴撈起來,聲音還有點沙:“捂久了悶。”
姜守言抬手在他胸口滑了一下,程在野撈住他的手,順著肩膀帶到自己背部,然后俯身,吻了下姜守言的額角,把人緊緊抱住。
姜守言手腳都被他纏著,費勁地把腦袋從他胸口掙扎出來:“這才悶。”
程在野笑了,輕輕咬了他肩膀一口,說:“天晴了,起來吃飯,早上有巡游。”
姜守言坐在三樓的等候間穿登陸靴,所有的登陸靴都掛在了加熱架上,取下來還是熱的,穿上也不凍腳。
他們這組今天的巡游點是哈康國王灣。
天雖然晴了,但海面上風浪還是很大,沖鋒艇顛簸著前進,姜守言抓著船上的繩子,被濺了半背的水。
他們穿戴的衣服褲子鞋子手套都是防水的,程在野幫他抖掉后背的水珠,再一抬眼,沙灘漸漸近了,上面躺著幾只象海豹,還有一群企鵝站在巖石邊上排著隊跳水。
探險隊員把船停在面向沙灘的那一面海域,用英語說:“(那是象海豹,最大的鰭足類動物之一,雄性海豹體型要比雌性大很多,體重最重能達5噸)”
“(這種海豹不吃企鵝,所以能在同一片沙灘一起筑巢繁殖)”
探險隊員正解說著,巖石上的企鵝已經在一個接一個跳海了,它們在海里匍匐著,只露出了腦袋和上半部分身體,遠遠看過去像是一群鴨子。
“(王企鵝,和帝企鵝長得很像,但體型要比帝企鵝小,是體型第二大的企鵝)”
探險隊員仔細觀察著,試圖找到一只還在換毛期的企鵝幼崽,但沒找到。
“(沒關系,)”他駕駛沖鋒艇,帶著隊員們繼續去看冰山和峽灣,“(下午會登陸古利德維肯,上面也生活了很多王企鵝,它們的幼崽毛是棕色的,很蓬松,看起來像放大版的獼猴桃)”
南喬治亞島是一座火山島,山脈起伏顏色偏深,山頂和峭壁間覆了層白雪,和環島的冰川相輝映,有種遺世獨立的寧靜。
沖鋒艇在峽灣間行進,遠處的海洋在陽光底下泛起粼粼波光,各種各樣的海鳥停在峭壁上,探險隊員每觀察到一種,就會給船上的隊員做講解。
“(探險到這里,我想和大家介紹一位探險家,)”船上那個有著藍眼睛的探險隊長說,“(歐內斯特沙克爾頓)”
“(從1901年開始探索南極,窮極一生都能沒完成穿越南極大陸的目標,1909年曾到達過距離南極97英里的地方,那是他離南極點最近的一次)”
“(但他并沒有輕易放棄,1914年繼續乘船前往,到達南極海域后輪船沒辦法在浮冰里繼續前進,被困了10個月,直到船沉,他和28位隊員被迫棄船爬上浮冰,漂浮5個月沒遇到一搜探險船,最終只能乘坐救生艇去了象島)”
“(但象島荒蕪,再得不到救援他們所有人都會死在這里。那時候在南喬治亞島有一座很大的捕鯨站,沙克爾頓乘坐救生艇航行了十幾天,在哈康國王灣登陸,也就是我們剛剛經過的那個登陸點)”
“(他在沒有地圖的情況下憑感覺橫跨南喬治亞山脈,走了三十多個小時,在山脈另一頭得到了捕鯨站員的幫助)”
“(這是一場生還的奇跡,是暗無天日的16個月。很多人經歷了這樣兇險的一趟,可能再也不愿意踏上去南極的郵輪)”
“(但沙克爾頓還是沒有放棄他的南極夢。)”
1922年,他再次踏上前往南極的郵輪,卻在他曾經求救的南喬治亞島突發心臟病身亡。
“(古利德維肯保留了他的墓地,你們下午登島的時候能看到)”
古利德維肯島上有南喬治亞島第一座捕鯨站,也是唯一一座能參觀的捕鯨站。
島上到處都是鯨魚巨大的遺骨,以及銅色的已經生銹的提煉鯨魚油的設備儀器。
曾經在這里,肢解一頭鯨魚只需要二十分鐘,哪怕已經很快了,但依舊跟不上捕鯨船捕撈鯨魚的速度。
直到人類環保意識的覺醒,以及對保護動物的呼吁,這些捕鯨站才徹底荒廢下來,人類也逐漸退離這片區域。
姜守言停在一塊巨大的白骨前,白骨的后面,有兩只毛皮海豹在相互打鬧,草地延綿向遠方,一排王企鵝排著隊淌過河水。
曾經的屠戮場,在百年后生長出了新的生命。
隊伍繼續向前,來到了沙克爾頓的墓地。
探險隊員開始分發酒杯和威士忌,姜守言不能喝酒,就替換成了白開水。
眾人在沙克爾頓刻有九角星的墓碑前舉杯——
“(敬這位偉大的探險家。)”
眾人喝干凈杯子里的酒,又把杯子重新收集起來,繞到了墓碑后面,墓碑后面刻了沙克爾頓最喜歡的一首詩:
“(我認為一個人應該竭盡所能地努力奮斗,以追求他人生中注定的值得爭取的目標)”
姜守言在心里把這句詩念了好幾遍。
程在野突然牽住了他的手。
姜守言回頭看他,笑著問:“怎么了?”
“可以自由活動了,我們先去博物館還是教堂?還是去郵局買紀念品?”
姜守言挑眉:“南極也賣紀念品嗎?”
“嗯,”程在野說,“雖然不太多,但一些國家的科考站以及郵局博物館都有賣。”
姜守言說:“先去博物館吧。”
這里的博物館是由之前居住在這里的房子改的,里面存放了很多動物標本,以及有關捕鯨和沙克爾頓相關歷史的展覽。
姜守言看了展館中間復原的沙克爾頓乘坐過的輪船,又轉去另一邊看各種鳥類的標本。
角落里掛了可觸摸的海豹和企鵝的皮毛。
“有點奇怪,”姜守言上手捏了捏。
“沒有那么柔軟,”程在野分別感受了海豹和企鵝的毛,“都挺順滑的,好像海豹的要比企鵝的軟一點。”
從博物館出來后,兩個人往教堂走。一群王企鵝從他們面前經過,昂首挺胸,步子邁得很小,輕微搖擺。
他們兩個人站在一邊,給這群雄赳赳氣昂昂的企鵝讓路。
企鵝群里有兩只還沒換完毛的小企鵝,說小其實不怎么形象,因為它們棕色的毛很蓬松,看起來比成年企鵝的體型還要大。
“兒子看起來比爸爸壯。”程在野笑著說。
姜守言跟著笑:“真的長得很像獼猴桃。”
企鵝過完路了,他們繼續往前走,島上到處都是企鵝,海豹,海狗,和各種各樣的海鳥。
沒有和人類接觸過,所以它們一點也不怕人。
姜守言站在那座教堂前的時候,天空突然飄起了小雪,他抬手,因為穿了兩層手套,雪花落在他手上沒有立刻融化。
程在野幫他把派克大衣的帽子戴上,又給他把繩子系緊,姜守言瞬間只能露出來一雙眼睛。
他把手上的雪蓋在了程在野臉上,絲絲密密的涼意浸開,程在野笑著偏頭蹭著他的手套。
“可能臉已經被風吹僵了,好像沒那么冷。”
姜守言笑了笑,拍了拍落在他線帽上的雪,程在野低頭,讓他也把自己的大衣帽子給戴上了。
他們仰頭看著這座挪威式的教堂,背后是覆著白雪的險峻山石。
它矗立在這兒,有種說不上來的孤獨。
姜守言突然問:“你有什么信仰么?”
程在野搖了搖頭說:“沒有。”
但他思考了會兒,又改口道:“我其實挺相信一件事,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信仰。”
姜守言偏頭問:“什么?”
他因為裹得太緊了,偏頭視線受阻,只能看見程在野的嘴唇和下巴。
程在野拉著他的手說:“正確的人總會再次相遇,無論過去多久。”
那聲音沉緩,像是教堂跨越了悠長時光的鐘聲。
姜守言心跳莫名快了幾分。
身后傳來了聲響,他們這次登島的時間快到了,需要原路返回。
“真遺憾,”姜守言說,“還沒來得及進去看一眼。”
程在野:“我們可以下次再來。”
姜守言笑說:“太遠了吧。”
“不遠,”程在野說,“沙克爾頓先后來了四次,Agnes六十七了都還在探尋這片土地。”
“只要你想,沒什么是做不到的。”
前嘴剛提了Agnes,后腳他們回到船上休息的時候正好就碰到了Agnes。
Agnes端了杯咖啡坐在觀測室的全景玻璃前,玻璃窗上倒映著她臉上的皺紋。
“(我為什么會想辭職環游世界么?)”Agnes笑了笑,轉過身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家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那一瞬間,姜守言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起來了。
“(我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工作也干的一塌糊涂。上司給我放了一段時間假,他說你出去走走吧)”
“(我不知道去哪里,就去了墓地,那里很安靜,有很多樹,我在那里待了一下午,看著午后的陽光曬在墓碑上,我突然就解了死亡)”
Agnes嘴角始終帶著微笑,對于現在的她來說,這是回憶,而不是傷痛。
“(有的時候痛苦不失一種真諦,它總能讓你在接近絕望的時候看透一些東西。而那些薄霧背后,才是你真正屬于你自己的人生。)”
話題有些深奧,姜守言和程在野都插不上話。Agnes轉過頭,那雙棕色的眼眸很和藹地注視著姜守言。
有那么一瞬間,姜守言覺得自己在那樣的視線里無處遁形。
“(我一直都覺得人的一生應該是從26歲才開始的,有一定經濟能力,思想也在磋磨下變得足夠獨立,那個時候才適合去尋找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Agnes從她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了一張地圖,那張地圖已經被她折得有些皺了,折痕變得有些薄。
姜守言小心翼翼拿在手上,生怕不小心一個用力,這張紙就破了。
Agnes指著上面打了星號的地方,那是她去過的所有地方。
“(我曾經有很長一段都在思考,生活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后來我發現,生活的意義或許就是探尋意義本身的自我。是我打下星號的每一個瞬間,是讓我快樂的每一個瞬間,這樣的瞬間組成了現在的我,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Agnes又從包里掏出一支筆,在南喬治亞島上打了個星號。
她笑著緩緩說:“(恭喜Agnes,成功探索了人生中第107個地方)”
姜守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郵輪行駛在遼闊的海面上,渺小得像是一只蜜蜂。
Agnes看著姜守言:“(Riley,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這雙眼睛不應該被一望無際的悲傷淹沒。
第70章 寒冷 “像是和你又活了一次。”
晚上, 沒有安排集體活動,姜守言坐在陽臺看著遠處隱在云霧后的落日發呆。
因為藥物,也因為疾病,姜守言的記性和邏輯退化了很多, 但他感知和共情的能力, 好像要比之前更甚。
所以哪怕姜守言并沒有完全聽明白那番話, 甚至連翻譯都在腦子里翻得磕磕絆絆, 但是由Agnes帶來的震撼還是刺激得他心臟砰砰直跳。
陽臺上風大, 程在野背抵著欄桿, 手肘支在桿面上, 后仰著頭。
風把他的頭發吹得張牙舞爪, 他張嘴接到了片雪花。
然后低頭, 對上了姜守言的眼睛。
那雙眼睛藏在風和雪的后邊, 像一副高掛閣樓的水墨畫。
程在野走過去, 彎下腰,捧起他的臉, 讓彼此的舌尖都嘗到了同一片雪花的晶瑩。
“冷么?”程在野撤開一點問他。
姜守言緩緩點頭:“冷。”
程在野笑著含著他的嘴唇親了一會兒,把那點細微的涼意徹底攪和熱了。
程在野摩挲著他的臉頰, 問他:“剛剛看我看得那么出神, 在想什么?”
姜守言指尖摁在他喉結上, 他在風里吹了好一會兒, 指腹有些涼。
程在野不受控住地吞咽, 喉結在他眼前緩慢滑動,姜守言微微傾身,程在野便抬起下頷,讓他輕輕咬了一口。
有點癢,還有點麻, 程在野莫名爽了一下,覺察到那雙手還在順著他的脖頸往上,程在野又及時低下頭。
姜守言抓住他被風吹亂了的頭發,冰涼的發絲柔軟地交纏在他指關節間。
“沒想什么,”姜守言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就是突然覺得我們吹著同一陣風。”
這陣風吹過了冰山,海洋,遠方覆蓋著落日的薄霧……同等地寒冷,同等地柔軟。
姜守言蹭著程在野的鼻尖說:“好像沒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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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們乘坐沖鋒艇巡游了圣安德魯斯灣,這里生活了超過三十萬只王企鵝,密密麻麻地從沙灘延伸到后面的山地,遠遠看去,只剩壯觀。
下午郵輪繼續往南走,向著南極大陸緩緩駛去。
白晝漸長,天氣愈冷,冰川漸漸隨處可見,窗外的世界變得潔白、純凈,讓人根本舍不得挪開眼睛。
行程來到了南極大陸的布朗斷崖。
姜守言穿著登陸靴踩過浸泡了消毒液的清潔區,登上了在海浪中搖晃的沖鋒艇。
這座高聳在南極大陸邊緣的冰山斷崖生活了很多種動物,黑背鷗、海燕在它的崖壁間筑巢,威德爾海豹悠閑地躺在黑沙灘上曬太陽。
極地的光照格外強烈,雪地反射著陽光幾乎讓程在野睜不開眼睛。
他踩過因為海水和巖漿相互作用形成的黑沙灘,沙灘上還有被海浪沖上來的浮冰。
程在野說:“和冰島的黑沙灘有點像。”
他邊說著面前就有企鵝歪著腦袋盯著他看,這里生活的兩種企鵝外形看起來極其相似,程在野隔著墨鏡認不出來是哪種,就戳了戳姜守言。
在船上無聊的時候,姜守言把寫有各種企鵝的宣傳冊翻了一遍:“是阿德利企鵝,眉毛上沒有白條,Q/Q圖標的原型。”
程在野這才頂開墨鏡,瞇著眼看了會兒。那只歪著腦袋的企鵝身后又來了幾只同伴,它身子當即微微前傾,張開翅膀,把屁股撅了起來。
程在野:“它在干什么?”
話音剛落,一團白色的物質飛到了后面一只企鵝身上,滿心歡喜跑過來的同伴當即懵在了原地。
姜守言沒忍住笑了出來:“可能在進行一些同伴間友好的互動。”
那只被殃及池魚的阿德利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低頭清著自己,即使沒有表情,也依稀能從動作里看出幾分生無可戀。
姜守言撐住程在野的胳膊,看著那團白色的物質:“上一頓吃的應該是魚。”
如果吃的是磷蝦的話會是紅色的。
畫面實在太過美麗,程在野縮了縮脖子,胳膊夾住姜守言的手,轉過身,跟上隊伍,踩著探險隊員在雪地上提前踩出來的腳印,往山上走。
期間遇到了還沒完全換完毛的企鵝寶寶,上半部分光滑平整,下半部分炸出一團蓬松的毛,像是開線露棉的的娃娃。
太陽低低地懸在頭頂,經過云層折射出很多個尖長的角,如同n芒星。
姜守言低著頭,爬得有點累了,拽著程在野的胳膊借力。
“感覺登島的每一天都在爬山。”姜守言喘著氣說。
程在野也跟著哈出一口熱氣:“船上吃那么好,再不運動運動消化就該胖了。”
姜守言:“我胖了么?”
程在野嗯了一聲。
“你怎么知道?”
“我一摸就知道,”程在野笑著比劃,“長了一點點肉。”
身后傳來一陣起哄的哇聲,姜守言后頸皮一緊,說中文他們也聽得懂?
回過頭才發現,他們起哄的不是他們之間帶點私密的話題,而是遠處山坡上像他們一樣爬山的企鵝。
只是那坡要更陡,那幾只企鵝張開翅膀,瘦小身軀像是雪山上的幾粒黑芝麻。
眾人停下腳步,拍照的拍照,打氣的打氣。這片天地太過圣潔,所有的行為都變得自由純粹。
姜守言撐著腰站在原地休息了會兒,哈出的熱氣順著鼻尖縈繞而上。
他抬起頭,看著那熱氣和云霧融在一起,融進天空金色的光芒里。
又被風吹成細細密密的雪,落在穿著泳褲站在登出口,準備跳海的姜守言身上。
半個小時前,他們從布朗斷崖回來還沒休息多久,船長就通知本次郵輪的隱藏節目,南極跳海可以在三樓排隊了。
零下的溫度,深不見底的海水,不敢想象會有多冷,也不敢想象需要多大的勇氣。
程在野是肯定想去的,他天生就喜歡這些東西,沖浪都挑的深海,浪高快超過五米,打過來郵輪都會晃。
但姜守言有點不想去,他縮在沙發里,借口是:“萬一我跳下去,底下正好有一只鯊魚張開嘴怎么辦?”
程在野:“南極沒有鯊魚,只有鯨魚。”
姜守言還想說什么,程在野就低下頭埋在他肩窩輕輕蹭了蹭。
姜守言揪住他的頭發,無奈地嘆了口氣:“去去去。”
他們換了泳褲,裹著毛巾,在隊伍前面看到了Agnes。
姜守言驚訝地睜大了眼,畢竟她已經67歲了,這種帶有一定風險的運動已經有點不合適她了。
但轉念再一想,這才是Agnes,如果她沒有出現在隊伍里才會奇怪。
前面有跳完的渾身濕漉漉地縮著身體,端著杯威士忌跟后面還在排隊的加油打氣。
登出口外固定了沖鋒艇,空間足夠大,可以兩個人一起跳。
姜守言脫掉毛巾,走出船艙那一刻就冷得開始哆嗦,探險隊員在他腰間系上了安全繩,然后他和程在野一起站在了船舷上。
程在野轉過頭看著他,開始數數。
“三,二,一,跳——”
咚咚兩聲,姜守言腦子凍得一片空白,四肢僵硬得連游泳都不會了,還是程在野從后面推著他往船舷邊挪動。
姜守言一臉懵地披上毛巾,接過船員遞過來的熱水,一口悶下去后,才從那溫度里找到了點自我。
程在野在濕漉漉的視線里笑著問他:“什么感覺?姜守言,跳下去是什么感覺?”
姜守言腦子遲緩地回憶那一瞬間的感受——冷,刺骨的寒冷,針扎一樣的寒冷,但又很爽,很刺激。
“像是死了一遍。”姜守言平鋪直敘。
程在野捏住他的嘴唇,輕輕皺了眉:“不準說那個字。”
姜守言就笑著改口:“像是和你又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