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安排
地上,森冷的劍光在陰沉的天色下顯得冰寒。
岐川郡守冷汗津津,他聲音帶著恐懼,死死盯著夾在脖頸上的天子劍。
“你、你無憑無據,怎么可以隨意殺人?!”
恰在此時,在入城之前派出去的那幾個玄衣衛回來了。
他們直接上前,規規矩矩、一板一眼地將所見的情報匯報給了秦鐸也。
不需要徹底深入調查,只需要登上稍高的丘陵,遠遠地望上一眼便知。
岐川郡下設縣城中,臨近岐川大江的村落,已是一片汪洋水色。
秦鐸也聽著,手指一顫,他強撐著平復心緒。
手掌抖得那一下,劍刃劃上了岐川郡守黑胖的脖子,止戈劍鋒銳,剎那間割破了岐川郡守的脖子。
岐川郡守發出了尖銳的慘叫聲,劃破天際。
“閉嘴!”慘叫聲聽得秦鐸也眉頭直跳,他氣得連語言都變得痞了起來,“再嚷嚷一劍攘死你!
岐川郡守閉嘴了。
忽然,撲通一聲。
一個衣著樸素,絲毫不起眼的人被丟在了秦鐸也的面前。
“捉住了,通風報信一個。”一個陌生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倏忽飄散。
秦鐸也回眸一望,看見一個漆黑的身影轉瞬消失。
再回頭時,秦鐸也看見了岐川郡守面色徹底面如死灰。
秦鐸也當即反應過來,他立刻從那個被丟在地上的人身上翻出來一個刻有“周”字的令牌。
令牌被丟在地上,哐啷一聲。
“不用解釋了,青玄,派人將他押去地牢吧,然后告訴全郡百姓,從現在起我來接任岐川的一切事宜!
事態緊急,水患的災害仍在肆虐,還有數萬百姓的性命在危難之間,秦鐸也沒空在這里與岐川郡守掰扯,就算要追究責任,也是后面調查的事情了,而當務之急是救災。
“那個城衛,對,就是你,帶路,去府衙!鼻罔I也腳下生風,他拽住一個城衛讓其領路,便大步向城內走去,“其他人依舊原地戒嚴,閑雜人等不許出城!”
“分五個玄衣衛立刻去岐川糧倉,去查看糧倉的情況,被淹了多少,還剩多少余糧。若有余糧,立刻在當地組織人手,將余糧搶救出來。”
止戈劍被重新插回腰間的劍鞘中,秦鐸也面色沉靜,有條不紊地下達命令,字字清晰。
“叫岐川郡所有官員立刻到府衙待命!”
“其他玄衣衛,五人一組分散開來,沿岐川大江,去調查周圍村子的受災情況!”
“你們兩個,去召集全郡城的工匠,立刻集合!”
“青玄,你親自押人,務必把岐川郡守的嘴給我撬開了,問他重新收上來的糧食都放在哪,越清楚越好!”
隨著秦鐸也一條條指令的下達,玄衣衛便應聲出動,各司其職,向四面八方散開來。
“文大人,您將所有玄衣衛都派走了,獨身一人,可能會有危險。”青玄身強力壯,就連肥胖的岐川郡守,他也可以一只手拎起來,拎著岐川郡守,他沒有立刻行動,而是跟上了秦鐸也。
秦鐸也步子不停,腳下生風,他立刻翻身上馬,看了一眼青玄,淡淡道:“你們陛下在我身邊不是還派了一個暗衛么?”
他一直能夠感受到那個隱匿在暗處的氣息,必然是個身手高超的,比現在這些青紋的玄衣衛要強上不少。
青玄聽罷,便不在猶豫,立刻拖著岐川郡守離開了。
府衙內,氣氛焦灼,岐川郡的官員什么時候見過被黑衣人拿著軟劍架在脖子上的場景,一個個屁滾尿流的從各自的工位上、從家里爬起來,片刻就飛奔至府衙中。
秦鐸也哐地一聲踹開大門,帶著一身的低壓,從門外走進來。
止戈劍被拍到了桌案上。
一聲響,威懾已成。
府衙內官員噤若寒蟬。
很快,岐川郡的官員就都知道了岐川郡守被押入大牢的消息。
原本那個靠著周家勢力上位的郡守就時不時壓榨他們,此時墻倒眾人推,岐川郡的官員一股腦地將岐川郡守的惡行全部抖了出來。
欺男霸女、貪污受賄、沉迷享樂、挪用公款、尸位素餐已是基本操作。
秦鐸也靜靜聽著,已經不意外了,他手持止戈劍,輕輕用劍柄磕了磕桌面,打斷了眾人的喧鬧聲。
“行了,我只想知道,岐川大江的堤壩,究竟是那一段出的問題,暴雨來臨前,有沒有派人去檢查過,檢查結果如何!
府衙內忽然安靜了,這種事,該怎么說?
岐川大江的堤壩出現問題造成水患,他們這些官員,一個一個的,都有責任。
但若是誰主動說了,那這責任,可就大了。
再說了,岐川郡守現在是倒了,可上頭的大勢力——周家,可是穩穩地在這一片扎根。
誰也不知道,這個從京城派來的官,能在這里呆上多久,是個什么樣的人,究竟能在盤根錯節之中調查出來多少,又會不會被腐蝕了骨頭,被徹底同化。
萬一說出去什么隱情,然后這個官將情況上報了,隱情被京城里頭的那些大人物高高抬起,輕輕放下,做足了表面功夫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位爺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他們可還得在這片土地上拖家帶口討生活。
所以眼下,府衙里面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面面相覷,都沒出聲。
“都不知情?”秦鐸也鋒利的目光一個個掃過下方的官員。
“是,是,”有官員點頭哈腰,“這部分都是郡守大人當初一個人做的決定,我們都不知道哇!”
不管說什么,全推到郡守身上就是了。
秦鐸也輕輕按了按眉心,面色沉下去。
嘖,現在看來,就只能靠青玄撬開岐川郡守的嘴了么?
“咳在下知道”
一聲微弱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倦和病弱氣,從府衙的門口傳來。
秦鐸也抬頭望去,只見青玄攙扶著一個瘦骨嶙峋、病弱重傷的年輕人。
年輕人頭發潦亂,身著滿是血污的囚服,囚服空空蕩蕩的,像個麻袋一般,套在他瘦弱似乎只剩下皮包骨的身上。
這年輕人看起來虛弱極了,面色慘白,他眼睛上蒙著厚厚的布條,只能倚靠在青玄身上,搖搖晃晃幾乎要散架。
青玄面無表情,拎著他,對秦鐸也稟報:“他被鎖在監牢中,聽說有京城的官員下來,掙扎著讓屬下帶他過來,說知道水患的內情。”
“大人,是他們七人,安全到達京城了嗎?”病骨支離的年輕人摸索著,問道。
“我見到了六個,安全!鼻罔I也盯著年輕人看了一秒,猜測出了來人的身份,開口:“樓先生,請告訴我水患的事情!
“啊看來是將我們的求援成功帶到了!睒强聭K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安心的笑意,他也知時間緊迫,便立刻收斂起笑意,面色凝重,道,“在下此前在府衙內做過一段時間的事,咳咳咳。今年秋日下發的那一批維修糧倉的款項,被岐川郡守私吞了,究竟有沒有向上孝敬誰,我也不知道咳咳咳、咳咳”
說到激動處,樓柯發出劇烈的嗆咳,整個身子如同單薄的樹葉紙張一般劇烈飄忽。
“但他沒想到今年的雨下得這么大,直接講糧倉淹了,他怕沒糧上交朝廷,就私自里重新再搜刮征稅。”秦鐸也在他嗆咳的時候,接上話題。
“咳咳是的,”樓柯緩好了,繼續說,“但他也不想想,沒了糧食,百姓怎么活過冬天,橫豎都是一死,便聚眾鬧了起來。他也怕鬧大,連夜想了個法子,他讓百姓回到村子里,然后派人去炸堤咳咳!”
炸堤!
秦鐸也眼前近乎是一黑,他掐著手心,讓自己面色依舊沉靜。
“你繼續說!
“他先派的在下帶人去,在下懵了,沖進郡守府跟他理論,卻被他扭送回家中他又派了其他人!
樓柯回想起來,面上出現憤怒的神色,“在下便連夜逃出去,自知打不過那些人,就緊急通知百姓疏散。用處不大但至少能多活下來一批人,我們要逃出去時,遭到了官兵的追殺!
秦鐸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他握緊了手掌。
“炸的何處的堤?”要抓住重點,“受災范圍波及多少鄉縣?”
“岐川大江最上游第一處堤壩,連帶被洪水沖垮的還有崔云村的堤壩!睒强铝⒓椿貜停白畛跏転膮^域是上游段大江兩側所有村落,共七個村子。后面是否有其他村落,在下不知,那時已經被郡守抓入牢中了!
“好,我知道了,青玄,你先帶樓先生回去休息!鼻罔I也目光沉著,他吩咐道,“在座所有人,立即去城中組織人手,備齊搶險裝備,等第一批玄衣衛回來后,跟著他們,去受災最嚴重的區域進行緊急疏散和救援,務必確保百姓的生命安全!
“青玄一會回來后,帶工匠在城郊我們來時那處略高的平底搭建簡易房屋、把郡守府里的糧食都給我搬出來,召集人手煮粥,災民被接回來后分發糧食!
“是!”
第62章 焮天鑠地
青玄立刻應聲,攙扶著樓柯出門了。
而府衙內,岐川郡的官員們面面相覷,他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秦鐸也進城時已經是傍晚,加上岐川陰云沉沉,現在外頭已經幾乎看不見什么亮堂的光了,像是灰藍色的霧氣將整個郡城一包,模糊迷離,他們又回頭拿眼瞅秦鐸也。
面色猶豫,似乎是不想這么倉促,不想晚上動身。
“這個,大人,天色已晚了啊,用過晚飯后就到了人定之時,外頭黑漆漆的,是不是不太方便?”有官員先出聲了。
有人開始說話了,其他人也就紛紛表示贊同。
“是啊,這種天氣,郡城中尚且黑燈瞎火看不清楚,更別提連個光都沒有的村子里了!
“又有洪水,那么黑的天,如何搜救?”
“是啊大人,我們不是不想去疏散救援,而是今晚實在是天晚了,不好搜救。再說,您一路奔波來也辛苦了,不如今晚就讓我等為您接風洗塵,好好休息恢復力氣,等明日一早,我們再召集人手出動。”
“對對,大人您來的這么倉促也沒提前給個信兒,我們岐川郡也沒來的及設宴好好招待”
眼見這些官員開始心思活絡起來,就要給他好酒好菜地設宴、笙歌作舞起來了。
“呵,”秦鐸也聽著這幫酒囊飯袋的話,冷笑一聲將其打斷,“若是給你們信兒了,我還能看見你們郡守為了隱瞞災情封城不上報的事嗎?”
岐川官員的冷汗流了下來,“大人莫怪、莫怪,我們郡守他罪該萬死,我等明早就組織人手救災”
明早明早。
秦鐸也上輩子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沒臉沒皮的官員像死肉一樣一灘堆在這怎么也使喚不動。
“來人!”秦鐸也冷聲喝道,“給他丟河里,明早再去撈出來!”
被一把揪住領子的岐川官員:“?”
“等等等等,大人饒命啊!”
秦鐸也抬起手,那名岐川的官員被放了下來。
“等明早再去救你,是不是就剩下一具泡到發白的尸體了,嗯?”秦鐸也拇指用力,抵著劍鞘一推,隨著鋒利的一聲響,寒光出匣,他拎著半出鞘的止戈劍,走到那個官員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著,問他,“你意下如何?要不要感同身受一下?”
森然的殺意順著出鞘的劍刃流淌而出,彌漫在整個府衙中,秦鐸也氣場全開,真正在戰場上殺過人的鋒銳之意纏繞在每個人的頸間。
“還是說,你們沒見血,就不肯聽令?”
“不不不——”岐川官員被嚇得眼淚直流,瘋狂搖頭,“我聽,我聽,大人,我現在就去組織人手!”
“我只給你們兩刻鐘,城門處集合,”秦鐸也將止戈回鞘,“時間不等人,多拖一晚,就會多很多百姓喪命。物資多攜帶些猛火油,用粗布浸泡了纏在火把頂上,既然天黑,那就把路照亮!
打一棒子,需得給個甜棗。
秦鐸也知道不能一味的恐嚇,地方的官員更了解岐川的情況,若他們盡心盡力,救災會順利很多。
思及此,秦鐸也將自己的語氣緩和下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道:“我知曉你們連夜救災奔波勞苦,這次疏散救援過后,我會將你們的姓名記錄下來,將你們的貢獻如實上報給陛下,讓陛下來親自論功行賞!
聽到這句話,岐川的官員們均兩眼一亮——誰會不想要自己在皇帝那里留下個好印象呢?就算記不住,但履歷上鍍了這層金,以后升官不愁、青云直上!
秦鐸也棍棒夾雜蜜糖一通話術下來,將岐川郡的官員們哄騙得頭腦發昏,一涌而出,全都盡心盡力,飛也似的去召集人手籌備物資了。
見岐川郡官員全部離開,秦鐸也面上的笑容才一點點消散。
功勞如實上報沒錯,但若是讓他查出來什么貪污腐敗草菅人命的證據,這罪名,當然也如實上報。
他重新將止戈別回腰間,亦是出了府衙,翻身上馬,去把河道總督揪了出來,翻出來塵封已久的岐川大江水利圖。
兩刻鐘后,岐川郡城的城門口,各個官員帶著人手和物資已經等候在原地,而去各個村落探查的玄衣衛剛好趕回來。
他們立刻向秦鐸也上報,“大人!岐川中上游兩岸村落被淹,有百姓被困在樹上和房頂,留下的玄衣衛已經開始救援!”
“文大人!岐川大江中上游崔云村堤壩有二次決堤的風險!”
“知道了。你們,跟著這一批玄衣衛,你們各自去各自負責的村落,聽從玄衣衛的命令!鼻罔I也手里展開那卷堤壩的水利圖,一邊聽匯報,一邊在腦中迅速思索,他有條不紊地組織分配人手,末了,對探查崔云村的玄衣衛說,“我與你們一同去崔云村!”
“大人?!”那名玄衣衛震驚地望向秦鐸也,“請您三思!若是崔云村堤壩再次決堤,江水將徹底崩潰,太危險了,您身份尊貴,決不能冒險!”
“就是危險才要去!鼻罔I也聲音清清朗朗,凌越天地,“天子守國門,君主死社稷咳,士大夫死眾。我需要去盡一份力。”
挺直的身影立于馬上,在昏暗的天地間,好像在發著光,那名玄衣衛呆了,怔怔地望向秦鐸也。
接著,他聽見了沉靜的,令人信服的聲音。
“所有人!出發!”
——
崔云村。
陰風呼嘯,混黃的江水滔滔不絕,從河道中奔涌而出,斷壁殘垣在滾滾的江中露出被沖刷得看不出原狀的尖角,被沖斷的樹木枝干橫亙在江中,碎片自上而下飛速地傾瀉。
大江之中,尚存一個顫顫巍巍的房頂,在飛滾向下的江水中,托起三五個衣衫襤褸的村民。
最后一絲光亮也被陰云吞噬了,黑暗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江水從房頂上又咬下來幾塊被沖水的瓦片,裹挾著,消失在無光之中了。
立足之處又少了一點,江水將他們全身都打濕,單薄的布衣貼在皮膚上,深秋晚間的冷風呼嘯而過,攫取他們身上僅存的熱量,帶進黑漆漆的洪水中,仿佛一個鬼魂張開血盆大口,等著將他們全部吞噬。
“娘,娘”幾日沒進食,小孩子已經恍惚,他冰冷地蜷縮在母親的身邊,眼皮子沉重,“我好困”
落足的房頂很小,母親的雙足浸泡在水中,江水裹挾的碎片時不時劃破她的腳踝,傷處泛著慘白,她的唇色也慘白,輕輕拍著孩子的背,“沒事的,沒事的乖乖,乖乖,小乖,別睡,咱們娘倆再堅持,堅持到天亮。大水來的時候爹爹去下游的村子了,爹爹一定會逃出去的,他會報官的”
一旁有個村婦,身子塊頭大些,她向外挪了挪,拽了下那位母親的手臂,聲音喑啞,“來,來站里面些!
其他的人一動不動,好像是麻木了,也可能是因為餓得沒有力氣,從水里找到這落足之處起,已有三日多,什么都沒進肚子了,此刻,他們全靠著僅存的求生意志,呆呆地站在房頂上。
有個人實在是熬的受不住,身形忽然晃悠了一下,想要往江里面跳,讓江水帶走,一走了之。
身邊的人硬是拽住了他,“再熬一熬,熬一熬,萬一呢!”
那個想要求死的人情緒崩潰,喉嚨嘶啞,大喊,“岐川郡里頭的官將整個城都封了!不會有人知道我們被困在江里,不會有萬一的,不會有人來救我們的,他們不會讓我們活的!我死也不會放過他那些人!”
“別喊了!死都不怕,還在這嚎算什么,有本事就游出去,拿著鐵鍬去把他們天靈蓋掀了!”
“不會的,不會的,活不了”那個人抱著頭,似是瘋了,喃喃自語。
忽然整個房頂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余下濤濤江水的呼嘯,就好像方才忽然爆發出的情緒是死亡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他們好像都知道,也許是看不見第二天的光亮了。
所有人都絕望地看著本就昏暗的天一點點徹底漆黑下去,和漆黑的江水融為一體。再然后,就連周圍一同避難的同伴,都只剩下影影綽綽的黑影了,就如同希望一點點被徹底剝奪,從他們身體中,將所有生存的機會抽出去,生命的盡頭,原來是一片看不清的黑暗。
忽然,那小孩子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來,聲音雖小,但在江水聲中尤為明晰。
“娘,娘,你看,那是什么?”
有人茫然麻木地抬起了頭。
遙遠地,一點光搖搖曳曳,在漆黑的夜幕中閃爍了一下。
那人以為是臨死前的幻境,他用盡力氣揉了揉眼睛。
他看清了——是一簇火光,橙紅色的,在漆黑的水色和夜色交接的那條線上亮了起來。
接著,又是一簇,一簇,又一簇。
下一秒,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仿佛有人拿著火石驟然一擦,無數的亮光迸濺開來,像是被摔碎了的滾燙熔巖。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夜幕中燃起,風起婆娑,更近了,火把的亮光逐漸凝實。
炬火的明光織成一條長龍,從漆黑的絕望中撕開了一條口子,焮天鑠地,將大把大把的希望帶到人世間。
黑夜迅速消亡,火焰赤色的亮光接踵涌入,匯成朝陽,照亮了半邊天色,火色磅礴熾烈燃燒著,江面的暗影被取代,迅速燃上一大片的金紅。
火光映在他們的眼中,遙遠地,看見了在火把中簇擁的人影。
那抹身影騎在白馬上,宛如從天而降的仙人。
小孩子眼里映著澄澈的亮色,他小小聲驚呼。
“娘親,好像是神仙來救我們了!
第63章 天明
江邊被火把的光映照得如同白日,羊皮筏在洶涌的江水中搖曳,上邊栓了粗糙的麻繩,一段綁在高地的樹干上。
玄衣衛如何也不讓秦鐸也上筏子,秦鐸也就站在江邊隨救災的眾人一起,手中握緊麻繩,控制江中羊皮筏的走向,踏進泥濘的土地里,陰冷的江水瞬間卷了上來。
一聲令下,眾人齊刷刷地向后退,拽著麻繩將皮筏子拽回岸邊。
飄搖的羊皮筏上,玄衣衛將從江中心救出來的那個小孩子向岸邊舉,江面抖得很,秦鐸也接過手,抵御江中湍急的水流,向中邁出一步,水流立刻沒過他的腰際。
他從玄衣衛手中接過奄奄一息的小孩子,眾人配合默契,下一秒筏子的麻繩松了些力道,玄衣衛立刻緊緊抓住皮筏,再次向江中央那個岌岌可危的房頂飄過去,再一個個將被困的百姓帶到岸邊來。
秦鐸也從河中的泥濘中拔出腳來,抱著孩子上了岸。
有人擁了上來,在岸上拉著他,火把也擁了上來,立刻暖烘烘地熏熱了渾身冰涼的小孩子。
“把難民帶去安全的高地,喂些食水,挖出火堆取暖,他們在江里泡太久了,經不得晚風這么吹!
秦鐸也語速飛快地囑咐救援的人,見他們明白后,立刻回身,去江岸邊,一把攥住了繃緊的麻繩,在手腕上纏了一圈,頃刻間,麻繩在他的手腕上劃出一道粗糙的血痕,秦鐸也來不及在意,他死死攥住,維持洶涌江面上羊皮筏的穩定。
加上秦鐸也,三四個人控制著筏子,皮筏上的玄衣衛一次一次深入險地,在筏子上帶上一個人,將生的希望送回岸邊。
這樣的隊伍,在崔云村的被洪水淹沒的岸邊,隔一段路,便是救援的隊伍,排成了一條熾熱的長龍,沿江岸蜿蜒,仿佛大魏最堅不可摧的脊梁。
江邊水汽重,隨著時間的流逝,炬火畢畢剝剝燃燒著,燒空了。
秦鐸也汗如雨下,官服濕淋淋貼在身上,他已經絲毫感受不到深秋晚風的冰涼和腳下江水的寒意,凌厲回眸,咆哮道:“猛火油!續上!誰管的火把!不準讓它熄了!”
“大人!人手不夠,顧不過來啊!”有人在遠處回他,情況危急,也是用吼的。
火光搖曳,在秋風里瑟瑟發抖,眼看著就要熄滅。
忽然,一只傷痕累累的手伸了過來,將火把浸上油,呼啦一聲,火光沖天。
立著的火把旁,那個從江中心救出來的健壯的女人,和那個孩子的母親,接過火油,赤紅的火焰映亮了她們半邊堅毅的臉龐。
“使君,交給我們吧!”
有身強力壯還有余力的,被救上岸之后,撕咬一口遞來的干糧,立刻回頭,一把攥住羊皮筏的麻繩。
“俺也來!”壯年人紛紛低吼一聲,拼命施展力氣。
抽泣聲、道謝聲、用力的拉扯聲,在江岸匯成一片暖意。
更深處的江水里,被淹沒的屋頂上、搖搖欲墜的樹干上、卡住的浮木稍、層疊的巖板里,無數在水中掙扎的居民看見了江岸的火光,火光映在他們眼中,摔作曾經村中的燈火闌珊。
“不要放棄——有人來救我們了!”
“鄉親們!救援來了!都醒醒!來啊,大家一起喊,讓他們注意到這里!”
“喂——這!。
激動的破了音的一片聲音中,忽然響起了一聲虛弱的、試探著唱出來的軟語唱詞。
“悠悠岐川滴水喲~”
江面一寂,接著,從四面八方響起了他們從小聽到大的鄉謠。
“悠悠岐川滴水呦”
“朝露吻醒沉睡滴崔云呦”
鄉謠激蕩在一起,回蕩在這片他們朝夕于斯的土地上,聲聲震顫,匯成同一股頻,愈唱愈響,聲音飄到江岸處,秦鐸也精神猛地一驚:“那邊還有被困的百姓!”
崔云的鄉謠,也成了復雜江面水況里最清晰的定位標。
三個時辰后,崔云村已知被困百姓全部被救上高地。
已至深夜,夜幕中是低壓的黑云,絲毫沒有星月光,將空氣壓得沉悶,近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秦鐸也喘了口氣,命人將羊皮筏收回來,他走到火堆旁,毫不顧忌形象地坐在地上,水滴就順著他的頭發和衣襟一滴一滴向下落,洇進潮濕的地面上。
他背著物資的馬上取下水囊,拿在手中,他的喉嚨撕裂般疼痛,方才在組織人手和拉回麻繩的時候,傳話全靠吼,用力的節奏也全靠吼,此時嗓子已經喊啞了,像是被硬生生撕開一般。
秦鐸也剛準備喝一口水潤潤喉嚨,忽然天上落下來一粒雨滴,打在他的額頭上。
他抬頭,身手又接住了一滴雨。
又下雨了。
江洪邊,不宜久留。
水囊扔拿在手中,秦鐸也顧不得喝水,立刻吩咐道:“玄衣衛!你們幾個和前來救援的官員帶著災民先回城,去找青玄,青玄現在應該在城外搭好了一批臨時的收容營,先將這些人安置下來!
話音剛落,急促的馬蹄聲從河岸上游沖了下來,人影未至,玄衣衛的喊聲就已經傳過來。
“文大人!工匠方才去崔云堤壩考察,堤壩已被沖刷出裂痕,正在搶修!若是再下雨,崔云堤撐不住!會徹底崩塌!”
什么?!
秦鐸也瞳孔猛地震顫。
深夜里,雨已經下起來了。
若是崔云堤徹底崩潰,那被堵截多日的山洪就會在一剎那間,若是真的那樣,那么,奔涌而下的大江會將整個岐川郡吞沒。
他顧不得喝水,將水囊扔回去,立刻揮手招呼來這里的岐川官員,嘶啞著嗓音喊道:“快走!立刻走!帶上所有人,跑!”
在場的所有人立刻應聲而動。
“玄衣衛留下兩個,原地待命,若一會崔云堤崩塌山洪傾下,立刻馬報去下游未受災的村落通告險情,讓他們立刻緊急疏散!
秦鐸也沒有絲毫猶豫,轉瞬間便下定了決心,他輕輕呼了一口氣,只用兩秒,彎下腰幫著那個母親將小孩子抱上馬背,爾后回頭,毅然決然地向著上游的方向,“其他人,隨我來!”
脊背筆直,好像沒什么能夠壓垮他。
身后的人宛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打起精神來。
他幾乎沒有停歇,立刻帶人奔到崔云堤旁,涉水步入堤壩中,那里,有工匠正在緊急搶修。
現場的氣氛壓抑地幾乎無法呼吸,秦鐸也屏著一口氣,生怕聲音驚動了茍延殘喘的堤壩。
他抬眸看看漆黑的山川,仿佛在陰影中伺機蹲伏的鬼獸,刷啦啦變大的雨勢打進江里,在江中翻騰起煞白的水珠,堤壩的安危,就系在頃刻。
近乎魂燃一線。
“使君”工匠的臉色也在火光中慘白,他們已在冷江中泡了許久,嘴唇顫抖,“撐不住”
話音還未落,堤壩上的一片碎磚驟然破裂,頃刻間被卷進茫茫的水色中,原本就飄搖的堤壩更加單薄。
“除了堵,還有沒有其他辦法?!”秦鐸也越到危急之時,便越冷靜,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務必將危害降到最小。”
工匠立刻回復:“還有、有一種,治水之策,堵不如疏,但就算如此,也無法徹底根治!
秦鐸也立刻領會到了工匠的意思,他的目光凌厲地掃過江岸,兩岸兩側,是沃野。
崔云村上游這片田地,從岐川大江中引水灌溉農田,得到了這么一大片的開墾之地。
而部分的犧牲是必要的,秦鐸也一瞬間腦中靈光乍現,“去將河渠掘開!把岐川大江的壓力疏散到田中低洼處,給工匠修堤留出時間!”
命令下完,他回頭看向工匠:“崔云堤還能撐多久?”
“最多兩刻鐘!
秦鐸也點點頭,玄衣衛和其他救援人手散開來,抄起鐵鎬、錘頭、鐵锨,到引水灌溉的河渠,拼勁了全身的力氣,在愈下愈大的雨中揚起手臂,捶打在河渠上。
嘩啦!
河渠破碎,岐川大江的江水順著支線,洶涌地沖出去,一瀉而下,充入低洼的平地中,瞬間散開來。
“有效果!”維修堤壩的工匠發出了欣喜的喊聲。
秦鐸也眼前一亮,他顧不得被雨水徹底打濕的頭發,發絲貼在他臉上,他隨意將遮掩住眼睛的發絲抹開,一把將鐵鍬扛在肩上,向著下一處河渠淌去,“繼續!”
一處處河渠被破開,疏散了江中的壓力,岐川的水順著崔云堤壩上游的河渠向著四周的低凹處漾開來,在最后一處磚瓦被沖破之前,堤壩顫顫巍巍保住了最后一口氣。在徹底崩塌之前,雨勢小了下去。
黑云漸漸散了。
工匠不敢休息,他們立刻從河岸搬來建材,修補堤壩。
天邊好像露出了一點亮色,在遙遠的東方,那處的云層已然淡去,濃墨重彩的霞光沖破烏云,扯來絲絲的光芒。
天亮了,云霏盡開,在云海的縫隙中,日光正赤色,如丹如霞,露出了垂憐的一抹目光。
秦鐸也站在水里,水淹沒在他的腰際,其他救災的人也如他一樣停下,呆呆地望著天邊,忽地被這光晃了眼。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天亮了啊。
第64章 二十二日
迎著熹微的天光,秦鐸也帶著濕淋淋的一隊人回到了岐川郡城城外的高地。
那一片空地已經被開辟了出來,青玄正領著一群人,如火如荼地將臨時的避難所搭起來。
青玄身高體壯,一揚手,將防水的苫布猛地展開,搭起來,打成遮風避雨的帳篷。
營地的正中央架起來一口大鍋,鍋中煮著粥,熱氣騰騰,沸起的蒸汽將周圍一片熏得白霧繚繚,有人守在大鍋旁邊,用大勺將稀粥舀出來,倒進碗里。
鍋旁邊,受難被救出的百姓排了長長一路的隊伍。他們都安安靜靜地站在那,等著隊伍一點點向前挪。
弱不禁風的年輕人,正坐在一旁簡陋的木板桌后,一邊在紙上記錄下領粥者的名姓,一邊溫聲細語,安撫從江洪中救出的百姓,替他們披上厚實的被褥,接過身側遞來的熱粥,遞給他們。
難民中有人看到了這邊,神情激動起來。
“是使君!使君安全回來了!”那個當初接過麻繩的人眼尖,顫抖著搖晃周圍同伴。
“使君!”
“使君!”
這是崔云村的村婦和那位母親。
崔云村的百姓一路咬著牙跑回岐川,就是為了不給秦鐸也添麻煩,此刻看到秦鐸也安全從岐川大江邊歸來,壓抑的情緒驟然爆發。
有人熱淚盈眶,有人泣不成聲,人們緊緊相擁。
秦鐸也看著,覺得一股暖流激蕩而過,流進了心里,即使身上的衣衫被水浸得冰冷沉重,也絲毫未覺。他眉目舒展開,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青玄回過頭見到他,猛地舒了一口氣。
他快步走過去,默不作聲地將厚重的大氅遞過去。
秦鐸也接過大氅披在身上,又從青玄手中接過熱粥。
從抵達岐川郡開始,到現在六個多時辰,秦鐸也忙得馬不停蹄,像個不停歇的陀螺,去崔云村又在江水中泡了快四個時辰,已幾乎脫力,他接過粥時,整條手臂都在顫抖。
他強撐著讓自己面不改色,一口氣將熱粥灌進肚里,熱氣在身體中燙開了一條路子,暖烘烘的,將骨子里浸透的寒氣全都驅散。
這還算是他從昨晚到現在喝的第一口水,也算吃的第一口飯。
秦鐸也將碗遞回去,拒絕了青玄再去盛第二碗的想法,而是讓他匯報救援的情況。
他們分很多路去各個村子里救人,就回來的,都安置在城外的這片高地上,青玄在統籌這邊的救助情況。
“大人,崔云村是昨晚最后一批被救回的災民,共計一百二十一人。”青玄得到秦鐸也的示意,立刻向他匯報,“岐川大江受災范圍內,除卻徹底被沖毀的縣城和村子,共計三十三座村落和六個縣城,昨晚對災情最危急的村子進行了救援,共計十五個村落,救回兩千八百六十二人!
沉重的事實,但也有充滿溫暖熾熱的數字。
秦鐸也聽后,點點頭,望向營地中,忙亂,但有序,災民們被安排著領取食水布衾等物資和帳篷的居所。
大鍋仍熱氣騰騰,瘦弱的年輕人伏案記錄。
“那是樓先生?”秦鐸也對著那個年輕人的方向揚了揚頭,“他眼睛是好的?”
“他在地牢中被關押許久,驟然見光,眼睛刺痛,才用布條裹住的。昨日休息過后,樓先生便主動來營地幫忙,統計人數,照顧災民的心情!鼻嘈c點頭,回應秦鐸也,又想起來昨日夜里的窘況,說,“回來的災民看見我好像都很害怕,幸虧樓先生來解圍,也許是他面相親和罷不然營地中也許不會這么有序!
秦鐸也上下端詳了一下這個年輕的玄衣衛,的確,青玄面無表情的時候看著很唬人,又因為在秦玄枵身邊做近衛,也許是總將人拖出去砍了的緣故,看著兇神惡煞的。
但若是相處過一陣,秦鐸也忍俊不禁,其實這個小孩呆頭呆腦的。
這么想著,秦鐸也又將視線移回到樓柯身上。
樓柯,此人,很有能力,這次的情報能傳回京中,也多虧了他。
秦鐸也收回視線,問:“岐川糧倉情況如何了?”
青玄搖搖頭,說:“已幾乎全部被淹了。去調查的玄衣衛昨日二更多歸來,帶回了岐川糧倉所剩的全部可用的余糧,都在哪!
秦鐸也隨著青玄的指向看過去,見堆著數個籮筐,框中裝滿稻米,上面覆蓋防水的苫布。
不夠。
這些稻谷就算熬成粥,也只夠災民兩日多的飲食,但現在也只救了一半的人回來,還有些險情不是很重的村子和縣城,居民成了流民,正在各處流離失所。
“糧食的事,我來想辦法,”秦鐸也思索時,眉頭又擰到一起,他吩咐道,“安排昨夜去救災的人立刻回城休息,只給他們三個時辰休息,三個時辰后繼續回來干活!”
熱粥喝下去后,沙啞的嗓音已經緩和了許多,只不過大聲說話時嗓子仍然撕裂般疼痛,秦鐸也的嗓音暗下去許多,他道:“現在災民是在樓柯那里上報家中人口失蹤的情況是吧?立刻去再召集另一批人手,等統計完,順著江岸向下再清查一遍,若有遺漏者,立刻施救。清查過后,去剩下的村落和縣城,將家中房屋、農田被沖毀的百姓集中帶到這里,至少有個容身的地方!
命令再次下達后,岐川郡的官員立刻做鳥獸散,累了一晚,有的甚至顧不得回城中,就直接在這塊找個樹墩,倒頭就睡。
待眾人散開后,秦鐸也拽著青玄向營地外側走了一段距離,低聲對著青玄叮囑了幾句話,“這邊暫時穩定下來了,我們人手緊缺,這里就少派些人。青玄,我需要你去幫我辦件事”
青玄安靜地聽著,視線沉下來,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牽來馬匹,翻身沿著小道離開了。
秦鐸也沒在此處再停留,他不停歇地回到岐川郡的府衙內,迅速換了身干凈的衣服,連頭發都來不及烘干,用布匆匆擦過,就回到書案旁,攤開岐川的水利圖,將還未搜救的區域畫出來,又從一旁的書架上抽出紙張,蘸了墨,凌厲的字跡落筆,他飛快地將岐川郡的情況簡單寫了上去,草草疊了幾折,塞進信封中,抄起一旁燭臺上的蠟燭,用蠟油將信封封了口。
秦鐸也招來個玄衣衛,將信遞給他,讓玄衣衛帶回京城。
忙過后再抬頭,第二批的人手已經集齊,來到了府衙內等候。
秦鐸也將任務安排下去后,立刻又寫了收購糧草的公文,派人張貼在郡城中,又組織了一隊的人手去岐川郡守家中搜查,然后自己去岐川郡的府庫中搬出了賬本文牒,從中搜查蛛絲馬跡。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岐川郡作假的賬務和報告中,早早顯示出來了其中貪墨的真相。
三個時辰后,第一批休整的岐川官員有晉升做激勵,像打了雞血一般,準時到達了府衙中,又被秦鐸也派出去搜救。
這一批的人烏泱泱涌出府衙,秦鐸也喘了一口氣,從呈堆疊的公務中拔出腦袋。
三個時辰高強度聚精會神查閱文書,幾乎一動不動,甫一抬頭,脖頸處的骨骼傳來僵硬的咔噠咔噠聲響,秦鐸也緩緩左右晃動頭部,繃得僵直的筋脈就被扯的生疼,他忍不住抬起手臂去按,結果一抬起手臂,鉆心的疼痛就從肩頸的地方傳來。
秦鐸也被這一陣突兀的疼痛刺得蹙了眉,他輕輕抽了一口涼氣,轉過頭去,撩起那處的衣物——胳膊已然腫起了,邊緣泛著青紫。
“嘖!
秦鐸也不滿地咬了咬唇。
這拉傷,真是礙事,秋狝后沒來得及養好,接連兩日全速奔波,又馬不停蹄地去拉羊皮筏的麻繩、抱出水中的孩子、用搞頭敲河渠,救災刻不容緩,他這一路都幾乎忽略了肩膀的拉傷。
現在竟然嚴重到這種程度。
忽然府衙的門口有人來上報,秦鐸也便顧不得拉傷,隨意按了兩下,便叫人進來。
來報者離開后,秦鐸也就將自己的傷病拋之腦后,重新埋頭進去。
有玄衣衛送來吃食,他連頭都不抬,翻過一頁的賬簿文書,隨意回道:“放那吧!
玄衣衛也既不敢勸,也不敢打斷秦鐸也的思路,糾結看了半天,還是緩緩退出去了。
日升日落,來到岐川郡不過三日多些,整個岐川范圍內五千六百三十五名災民全部被救出,岐川郡城門口的那處高地中安排不過來,就得另找新的安置地點。
同時,挖掘的工匠也在不停地疏水、修復堤壩。
七日,籌集到的糧草,和在岐川郡守家中找到的金銀,被投進了賑災的工作當中,安置處幾乎見底的籮筐中,終于續上了稻谷。
十日,洪水退去,田地冒了頭,被積滿了淤泥。
不幸罹難的百姓的尸首也一點點被收了回來。
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在水中浸泡的尸首需得焚燒處理,且安置點的結構排布還不能過于密集,需得設置好傷風感染者,直接接觸者和間接接觸者預留的隔離營帳。
上輩子做皇帝時派遣過不少救災的大臣,他們上報的文書,秦鐸也每一個都非常仔細地讀過,此時心中有數。為了防止瘟疫的爆發,秦鐸也一條條清晰的指令下達下去,整個岐川郡宛如找到了首領的羊群,一點點凝聚起來,有條不紊地運轉。
十三日后,營地內小規模熱病爆發,很快便被早已就位的醫師、提前備好的草藥一壓,漸漸熄下去。
是夜,青玄乘著夜色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岐川郡。
兩本記錄得密密麻麻的文書被秦鐸也扔了出來,連同青玄的密報一起,被打包送回來京城之中。
這幾日,秦鐸也忙得幾乎腳不沾地,就連吃飯,都是餓得實在受不住,就隨意抓過出現在眼前的食物,啃一口,維持基本的生存所需,胸口偶爾悶悶地痛,他覺得是久坐的影響,就站起來,外出活動一圈,就重新伏案。
十九日,京中雷霆之變,朝廷率領軍隊南下,將汜水州牧抄家,流放漳啟州,家中府庫中糧草全部充公,部分供給岐川郡救災之用。
深夜星辰之下,釅茶一杯一杯地向肚中灌,秦鐸也將杯中再續上水和茶葉,保持頭腦的清醒。
二十二日清晨,秦鐸也搖搖晃晃地離開府衙,去安置處,此時疫病已然全部消散,安置處的百姓從一開始的惶恐不安,倒了如今人人都拼著一股勁,加入了疏通河道的工作當中。
朝陽灑下,金黃一片,人間似乎溫柔了許多,秦鐸也緩緩呼出一口氣。
忽然眼前黑了一瞬間,他胸口一陣刺痛,喉嚨發癢,他垂下頭,捂住嘴,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將手移開,忽然入目一片鮮紅,秦鐸也看見自己的手心上,那一片咳出的血跡。
下一秒,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忽然耳邊掃過一陣清風,可他兩眼漆黑,已然看不清了,失去意識前,秦鐸也感覺一個熟悉溫暖的懷抱接住了他,熟悉的降真香籠罩而來。
第65章 驚喜變驚嚇
秦玄枵遠在京城中,實在抑制不住幾乎要破土而出的思念。
從岐川郡發回來的書信一封一封,信件上的字跡潦草而凌厲,一筆一筆寫滿了公務之事,從大江災情與救援情況,到岐川郡守貪墨致使糧倉招災,再到汜水州牧克扣下十稅五的另四部分。
秦鐸也處理的效率幾乎如同狂風過境的掃蕩一般,很快便將府衙賬本全部犁了一遍,將金銀和糧草走向的罪證全部翻出來,發往京城之中。
而秦玄枵也能完美地領會到秦鐸也的意思,著手隔絕了京城和地方的通信往來,趁著兩邊都應對不及時,將京城也翻了個底朝天。
京中雷霆之變,帝王震怒,以鐵血手腕查抄士大家族,加之秦鐸也發來的證據,饒是以這幾個世家再有準備,事實之下,也是無可辯駁。
秦玄枵能感受到,雖然遠隔千里,但他們之間那種無形的默契,令此事處理的異常順利。
只不過
板板正正的公文,全都是正事。
沒有、一點、對他的關心和在意!
就連他主動發過去的問候的信件,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毫無回應!
秦玄枵知道地方條件惡劣對方公務繁忙,理智告訴他不要太過強求。
但情感卻無法抑制。
那日將京城中一切事宜處理好后,秦玄枵獨自一人看看空空蕩蕩的宮殿,和冰涼的床鋪——那里,原本應該有一人身著柔軟的寢衣,墨發解下來,披在肩上,也許滿臉嫌棄,但卻仍在等他,而或許只要他遞上去一杯煮好的白茶,就能將人哄好。
而現在這里空無一人,寢具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
秦玄枵再也忍耐不住,天知道他這幾天的晚上都是怎么度過的!
沒有秦鐸也在身邊,就好像心里一直空了一塊似的。
于是他沖出殿門,望了眼南邊的方向,便下定決心不再猶豫,立刻令勾弘揚牽來觀月,他飛身上馬,草草向赤玄交代了京中應該處理的事宜,又讓藺棲元守好京城,就騎著觀月,帶了隊輕甲玄衣衛,飛奔出宮門。
頭昏腦脹的赤玄:“???”
一路南下,觀月馬蹄聲清脆,清風拂過額角發絲,秦玄枵就連心情都愉悅了不少,一想到可以再次見到朝思暮想的人,他的嘴角就不自覺勾起。
遠遠的,剛到岐川郡城的地界,迎著朝陽那片溫柔的橙黃色明光,在光與影交織的瞬息間,秦玄枵看見了那令他魂牽夢繞的背影。
秦玄枵不禁輕輕勒馬,放緩了馬步的聲音,他緩緩走過去,見那身影好像有些瘦削了,估計是太過于勞累。
卻不知為何,竟然有些情怯,不知是直接從背后擁住將人緊緊抱在懷中,還是將人一把撈上馬背,亦或是從身后蒙住對方的眼睛,給予一個驚喜?
這么想著,秦玄枵悄悄靠近,卻沒成想,近了片刻后,秦玄枵就看到了令他肝膽俱裂的一幕,對方低下頭,劇烈顫咳,好像飄搖的一頁紙,向后緩緩倒去。
秦玄枵近乎魂飛魄散,他瞬間從馬背上飛身而下,沖上前去,將秦鐸也接住,攬進懷中。
秦鐸也倒在他的臂彎里,很輕,秦玄枵看見秦鐸也嘴角留下的殷紅,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隔著那身衣物之下,有些硌人的骨頭。
他早就卸下了朱紅的官服,為了行動的方便,隨意穿上了一身當地的粗衣,衣服寬大不合身,這人瘦弱的身體便在空空蕩蕩的衣物中飄搖,更顯得病骨支離。
前些日子盯著這個人按時吃藥、吃飯、睡覺,各種投喂,好不容易給他養出來的幾兩肉全都掉了個干凈,好像比最開始初見時那病重的樣子還要瘦上許多,此刻蜷在他的臂彎里,像個安靜瘦弱的貓兒,蓬松的毛也沒了,好像就剩下一把骨頭。
秦玄枵眼眶一點點紅了,這么低頭看著,眼里漸漸出現了紅色的血絲。
他顫抖著伸出手,手掌輕輕地撫在秦鐸也的面上,拇指落在臉頰,輕輕摩挲,蹭去了眼下敷著的胡粉,胡粉落去,露出了眼下掛著的一片青黑。
秦鐸也的面色和唇色都慘白,唇角殷紅的血跡就更顯的觸目驚心
有多久未休息了?
周圍好像一片喧鬧。
“文使君!”
“使君!使君怎么了?!”
“天吶,使君暈過去了!快叫青玄大人!快叫醫師!”
岐川郡城外這片高地是最開始的第一批收容難民的營地,他們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秦鐸也的幫助,此時看見秦鐸也嘔血暈倒過去,一顆顆的心全都揪了起來,呼啦啦的,最靠近的這一批人立刻放下了手中正忙著的活計,烏泱泱涌過來圍成一圈,又急又憂,接著消息一圈圈向外傳,整個營地全都轟的一聲,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向著這邊看過來。
岐川這一批百姓一直生活在村落里,在這段時間之前,沒接觸過比縣城派下來征糧的人更大官,一時之間沒看出來秦玄枵身上龍紋袞服的樣式,只覺得這衣裝貴氣逼人。
但再怎么貴,也都不如他們心中的使君。
“你是誰?怎么之前沒見過啊,快把使君放下來,俺們有人已經去叫醫師了!”
秦玄枵耳邊嗡嗡作響,他像是個完全沒有聽到一般,仍緊緊將秦鐸也抱在懷里。
“你這人怎么像個木人一樣啊,快把使君放下呀!”
“誒喲,莫不是來搗亂的呀?”
有人更急著看秦鐸也的狀態如何,湊的近極了,就要去扒拉秦玄枵的手。
好吵。
秦玄枵忽然狠狠地一甩頭,怒目瞪過去,一雙眼睛通紅,狠狠地盯著周圍的人。
“退下!”
仿佛一頭發了狂的野獸,兇神惡煞,呲牙咧嘴,擋在巢穴前邊,正在守護著受傷的伴侶,不容許其他人踏近一步,不容許任何危險靠近。
緊跟著,那一批隨著秦玄枵來的輕甲玄衣衛呼啦啦地擁了上來,警戒在秦玄枵的周圍,將試圖涌上來的人逼退。
尖銳的刀劍寒光亮出來,森森作響,令急著看秦鐸也情況如何的百姓全都隔絕在外圍。
百姓急切的心情被真刀真槍嚇了一下,一下子清醒過來。
這隊玄衣衛的衣裝好像和最開始救他們的是一樣的,不過卻執刀帶甲的,好像很有敵意,他們面面相覷,有些懵。
這時候有人忽然意識到了,被護在中間那個,抱著他們文使君不松手的那個,好像穿著龍紋的勁裝。
“是天、天家?!”
什么?!
人群中一陣騷亂,驚恐、懼怕、猶豫、震驚。
各式各樣的神情一瞬間爬上百姓們的面孔,他們渾身戰栗,嚇呆在原地。
畢竟,秦玄枵在民間的名聲,十分惡劣,可是十足的殺人不眨眼的暴君,不敢提、不敢聽,偶爾有人伸出手指向天上指一指,周圍人便立刻噤聲,驚恐不已。
“陛下在此,何人膽敢喧鬧出手,乃大不敬!爾等面見天子,為何不跪!”
玄衣衛出聲冷喝,周圍人群立刻呼啦啦地跪倒一片,一個個噤若寒蟬,腦袋磕在地上,渾身顫抖。
而遠處還有人不明所以,飛奔著趕來,高呼:“讓讓,讓讓!咋都跪著?快讓開,青玄大人帶著醫師來了!”
忽然這人被周圍跪著的同伴猛地拽住腳踝,一把將這人拉到地上。
下一秒,青玄不可思議道:“陛下?!您怎么在這?!”
此時,秦玄枵飛散的魂魄一點點回籠,理智回歸,便強撐著讓自己的心緒平穩下來,一把將秦鐸也抱起來,大步飛奔。
“去城中醫治!
秦玄枵聲音極冷,步子飛快。
青玄立刻將醫師拎著領子提溜起來,跟上秦玄枵的步伐。
秦玄枵步子邁得極大,轉瞬間就來到了府衙的門口,他用腳一把踹開門,進入后室,卻極其溫柔小心地將秦鐸也放在床榻上。
身后,青玄拎著醫師進來了。
醫師連滾帶爬地沖到了床榻邊,立刻將藥箱扔在一旁,開始搭脈。
秦鐸也是他們岐川郡的大恩人,就算沒有皇帝在一旁虎視眈眈,醫師也絕對不會耽誤一絲一毫的救治時間。
是的,虎視眈眈,醫師腦子里面第一個冒出來的就是這個詞,總感覺皇帝那眼神就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了一樣。
提著一顆心搭完脈,醫師的心才一點點放下來,重重地呼了一口氣,立刻向秦玄枵稟報:“陛下寬心,使君沒有性命之憂。”
說罷,醫師立刻翻開藥箱,找出工具,開始施針。
秦玄枵緊緊地盯著醫師的動作,才意識到手中已經捏了一把冷汗,不敢有絲毫的放松。
施針需要解開衣物,醫師不算人,而秦玄枵似乎猶豫過度擔憂,根本顧不得其他,青玄在一旁左看右看,腦子一瞬間靈光了一回,安安靜靜地退出了后室,守在門外。
屋內,醫師手中捻著長針,全神貫注,緩緩將長針探入穴位之中。
半個時辰后,秦鐸也的眼睫忽然動了動。
醫師松了一口氣,將銀針一個個取了出來,放好后,跪在地上,向秦玄枵的方向拱手:“陛下不必過度擔憂,使君的身體沒有大礙,乃是因勞累過度,耗傷肺氣,導致肺陰不足,虛火上炎,灼傷肺絡,從而引發咳血,昏迷是因為疲乏過甚,身體自我保護,陷入了深眠!
“陛下,草民為使君開些滋身補氣的方子,定期煎服,”醫師說道,“但更重要的是應飲食有節、起居有常,不妄興煩勞事,不宜耗費心力,形神相守使君這些日子,夜夜挑燈,為我們勞神費力,很晚了還在挑燈處理公務,有一次甚至深更半夜去探望營地,問我們藥材夠不夠用,這病就是累出來的!
“朕知曉了,你去吧。他還有心疾,用藥注意藥性。”秦玄枵的視線一刻都未離開床上躺著的人,聽了醫師的話后,淡淡吩咐。
“是!贬t師退下了。
室內陷入安靜之中,只剩下秦鐸也平緩的呼吸聲。
秦玄枵無奈地嘆了口氣,他輕輕地坐在床頭邊,針灸過后,秦鐸也面上才浮起來一絲正常的血紅氣,但仍顯得虛弱極了,鼻梁上的那顆紅痣都暗淡,絲毫不見前幾日秋狝那時那種健康的意氣風發。
他靜靜地看著對方,伸出手,虛虛地攏在秦鐸也的面頰上方,隔了些距離,不敢觸碰上,生怕驚擾了對方休息。
真是真是不讓人省心。
秦玄枵又嘆了口氣。
他收回手,靜靜地坐在床邊,一瞬不瞬地守著眼前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秦鐸也的眼睫又輕輕顫了一下,唇角溢出一絲輕咳。
秦玄枵忽然挺直了腰背,緊張地向著床榻的方向靠了靠,手緊張地握了起來。
秦鐸也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中帶著一點未知狀況的茫然。
第66章 爭執
床上的帷幔流淌入眼簾,秦鐸也眨了眨眼睛,有點狀況外。
好陌生的場景,怎么像是又穿越了一次時空一樣。
“你醒了?”身旁傳來熟悉的聲音,低沉悅耳。
秦鐸也緩緩轉過頭,看見了秦玄枵的面容,那雙鳳眸中似乎流轉著一點克制的擔憂。
竟然真的是秦玄枵。
他昏過去之前,鼻尖淡淡籠罩過來的那股降真香,竟不是錯覺,而是這家伙,真的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了。
“你”秦鐸也張開口說話,卻發現嗓音沙啞的很,他清了清嗓子,才找回了一點聲音,“你怎么來了?”
秦鐸也掙扎著從床上撐起身子,秦玄枵在一旁,靠近了些,身手攙扶著他,讓他半坐起來,倚靠在床榻邊上。
“朕若是不來,愛卿就會一頭磕在地上,頭破血流。”秦玄枵沒什么好氣,聲音冷冰冰的,動作卻很緩慢很溫和。
“咳咳咳”秦鐸也輕輕嗆咳,秦玄枵的手掌貼在他的背上,能感受到那單薄的身體,正隨著嗆咳的聲音劇烈顫動。
秦玄枵見狀,動作更輕了些,卻依舊皺著眉頭,故意將語氣帶著些嘲諷,道:“這才幾天不見,愛卿竟然把自己搞成這種鬼樣子!
見秦鐸也一直不說話,只是咳,秦玄枵的眉皺得更深了些,手緊了緊,他匆匆去一旁的桌上拿了溫水,在床榻邊坐下,將人攬進懷中,一手輕輕搭在秦鐸也的手背,從上到下輕輕順著氣,一手將溫水遞到秦鐸也的嘴邊。
“張嘴!
唇上貼上溫熱的水碗,秦鐸也垂眸,從被褥中伸出手,雙手搭在水碗邊,順著秦玄枵的力道,一點點將碗中的溫水喝下去。
秦玄枵低下頭,竟然從這人身上看出了罕見的幾分乖巧的意思。
從這個角度向下看,秦玄枵剛剛替人換上的寢衣還是有些寬大,順著秦鐸也抬起手臂的姿勢,肩膀處的布料下滑,鎖骨突出,積起一個窩,將身形勾勒得更顯瘦削。
但心中卻是柔軟,沒有一絲妄念,反而是一揪一揪的酸。
真是
真是真是奇怪。
秦鐸也喝完了溫水,將碗遞回去,秦玄枵接過,他站起來,將碗放回原處。
站在床邊,身手按了按胸口,按了按心臟所在的位置。
他從未感受過的情緒從心臟里鉆出,在胸腔中蔓延,又向上沖去,沖到鼻梁,從上到下酸成一片。
太奇怪了。
而另一邊,秦鐸也溫水喝下去,緩解了喉嚨都沙啞和疼痛,他抬起頭,問:“你怎么就來這邊了,京城中的事都處理好了?”
“嘖,怎么見到朕第一句話就是公務”秦玄枵不滿地低聲嘟囔了一句,才回復道,“包庇汜水州牧那幾個京官,搜查的時候找出了證據,完全能和你送回來的賬簿對得上,朕已經處理了——沒直接砍頭,先關進慎刑司了,范鈞在審!
秦鐸也聽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口回道,“做得好!
秦玄枵:“”
他低頭瞅了眼自己身上的龍紋袞服,最終還是把話咽了下去,畢竟他確實莫名感覺到了被夸獎的爽感。
于是秦玄枵又說:“你信中所懷疑他們與周太傅有所勾結,這事還沒有直接的證據,沒法拿人。玄衣衛還在查,可能還需要些時間!
“嗯,情理之中,周太傅在高位端坐多年,若是這么簡簡單單就能找出證據,他這個四世三公的周家,也太過草臺班子了些。”秦鐸也回,“汜水州牧府的賬簿,和京中與他有關的,等找齊了之后,要仔細核對一遍。”
他們簡單聊了兩句,氣氛和諧,就像許久未見、相隔兩地,各自奮斗又互相配合的同伴,一切的默契都盡在不言之中。
恰好醫師剛剛開的那劑藥煎好了,有玄衣衛送進來,低著頭放到桌案上,安安靜靜地退出去。
秦玄枵從桌上拿起藥,用藥匙在其中輕輕轉動幾圈,感受了下溫度,覺得合適了,送到秦鐸也的嘴邊。
秦鐸也看著那碗比治心疾還要更黑漆漆的湯藥,生理不適地閉了閉眼,向后退,按之前的習慣,隨口道:“先放那邊吧!
“”
“”
電光石火之間,秦鐸也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而顯然,秦玄枵比他想象地還要了解他。
房間內忽然陷入了短暫的沉寂,幾秒后,忽然輕輕地一聲瓷器相撞的聲響,藥匙被磕在了碗邊,秦玄枵氣笑了:“所以,這些時日,治心疾的藥,你也是這么‘先放在一旁’的?”
秦鐸也:“”
嗯還真是。
秦鐸也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甚至到處奔波,又得去江邊看水情、又得去營地里,監督食水和藥材,順便安撫百姓,給出承諾,又得統籌一切,又得糾察郡縣的貪墨,調查十稅五這檔子爛事。
覺也來不及睡,飯都是實在餓極了才草草吃過一口,,更別說他本來就不愿意喝的藥了。
秦鐸也微微目移,莫名有些被抓包的心虛:“”
畢竟這可是秦玄枵在他離開后第二天,就從京城派玄衣衛千里迢迢送過來的藥,而他還確實,經常忘記喝,導致湯藥涼了過了時效,就浪費了。
真不是故意的。
“愛卿,”秦玄枵語氣危險極了,單手去掰過秦鐸也的下頜,“看著朕,說實話!
秦鐸也被迫將視線轉回來,他輕輕咳了一聲,目光閃爍,放緩了聲音:“太苦了不想喝!
語氣明顯很軟,還因為生病,帶了一點微弱的啞,像是貓兒收了尖銳的爪子,只剩下軟綿綿的肉墊,輕輕踩在心上,余下一個個小腳印。
就像羽毛輕輕騷動一般,癢癢的。
真是
秦玄枵輕輕磨了磨牙,到底是松了手,沒好氣地將手中的藥遞過去。
“喝。”
硬邦邦地擠出一個字。
秦鐸也理虧又心虛,他乖乖地接過藥,眼睛一閉,心一橫,一口悶了。
果然,越黑的藥越苦。
忽然,唇邊掃過略微粗礪的觸感,秦鐸也微微睜大了眼睛,他看見秦玄枵像是不經意般一樣,將一塊蜜餞塞進了他的口中,絲絲縷縷的甜味在唇齒間蔓延開來,秦鐸也甚至沒回過神來,秦玄枵就將手收了回去。
“給你帶了甜的。”秦玄枵沒看他,匆匆說。
喔。
秦鐸也眨眨眼,用牙嚼嚼口中的蜜餞。
果然,甜味很快就將藥物的苦澀清掃一空。
這蜜餞的清甜好像不僅在口中一般,反而是順流而下,流淌在四肢百骸。
連帶著將秦鐸也心中多日的壓抑都清掃一空。
他的嘴角不禁勾引一抹笑意,著一連快一個月的時間,他第一次放松了下來。
“我睡了多久了?”他將喝完的藥碗放在一旁,將被子掀了,就要下床。
“你干什么?”秦玄枵見他這樣,皺了皺眉,過去按住秦鐸也的肩膀。
“起來處理公務,”秦鐸也回道,“這么久,肯定積壓了一堆事情沒做。”
“躺下!鼻匦彰佳蹓毫讼聛,他有些不悅,“你多久沒好好休息過了,都累吐血了,剛剛才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要起來干活,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你還嫌死的不夠快是嗎?”
“又不是一直這樣,只是岐川郡的災情比較緊急,”秦鐸也無奈地放緩語氣,對著秦玄枵講道理,“我這邊處理的越快,整體救災進度就會越快,便會有更多的百姓得救,還有這么多事情要忙,我怎么能夠休息呢?”
“現在水患已經退了!你還有什么可忙的!”見秦鐸也執意要起床,秦玄枵語氣重了些,強硬地壓著秦鐸也的肩膀,將人按在床上,不讓他起來。
“松開,別耽誤時間。”秦鐸也皺了眉,聲音也壓低,急火從心中涌起,語氣急促,“水患只是其一!而水患造成的危害還在持續!他們沒了田沒了糧也沒了容身之所,已經快十一月了,這個冬天你讓他們怎么過!”
“誰管他們!”秦玄枵也生氣了,“你與他們非親非故,憑什么要為這些人費這么大的心血!”
“哈?放置不理?非親非故?”秦鐸也冷笑一聲,怒道,“秦玄枵,你就是這么做皇帝的?你就這么治理國家的?君主受了天下人的供養,在這個位置,就要擔得起這個位置的責任,必要時,甚至應以身祭江山!”
看著秦鐸也什么都不顧的樣子,秦玄枵又急又氣,猛地上前兩步,一把伸出手,扣住他的脖頸,向前一帶,低下頭去,讓自己的額頭和對方的額頭貼在一起,他急著,甚至有些口不擇言,竟直接道出了心聲,“我只是在意你!我不想讓你忙到連飯都忘了吃連覺都不睡,好不容易養好的身體又瘦下來。我只是在意你”
秦鐸也愣住了,他看著秦玄枵的模樣,張了張口,竟然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來。
屋內又一時安靜下來,只能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
“抱歉”半響,秦鐸也才輕聲說。
而抬起頭,秦玄枵的目光沉沉的,鳳眸低垂,眼中流轉著濃郁的情緒,在秦鐸也這個角度,他看不清,便又斂眸。
忽然唇角被輕輕一觸碰,而耳邊響起一道帶著輕微的聲音,低低的,像是生怕打擾了房中靜謐的氛圍一般。
“我可以吻你么?”
秦鐸也的眼睛茫然地抬起來,對上秦玄枵認真的目光。
第67章 親吻
“你說什么?”
秦鐸也其實不懷疑自己的耳朵,畢竟秦玄枵平日里嘴上什么樣子,他也知道。只不過,此時對方那雙鳳眸中的情緒過于認真與濃烈,讓他不自覺就講出一句毫無意義的廢話。
“我想吻你,可以嗎?”秦玄枵目光坦坦蕩蕩,直視他的雙眼。
他倚坐在床榻上,秦玄枵的雙手撐在他的身側,近極了,秦鐸也能感受到自己的面頰似乎有些熱。
明明快要十一月了,但為何屋內的溫度這么高?燃了炭火嗎?
秦鐸也目光閃爍,對方那雙鳳眸中的情緒幾乎要將他灼傷,一瞬間,秦鐸也不知所措。
他從沒經歷過這種熾烈的告白。
是的,告白。
秦鐸也現在莫名就是知道,秦玄枵是認真的,這種樣子,絕不是年少人覺得有趣而一時興起。
而是純粹極了,是要帶著他一起燃燒,以一種不顧天下眾口鑠金的姿態,一起焚盡的濃墨重彩。
秦鐸也明明感覺自己做過十二年的皇帝,什么波濤風雨都見過,又經歷過如此重塑觀念的重生與穿越,千百載光怪陸離也見識過了,卻還是不敢去嘗試哪怕一點這種情緒。
他斂起眼眸,將眼中一時間沒能遮掩住的驚詫和震顫全部用眼睫遮住,微微偏過頭,避開秦玄枵灼熱的視線。
“咳,我”秦鐸也輕聲咳了下,說,“我還病著,別將病氣過給你了!
“我不在乎!鼻匦站o跟著他的話尾,近乎步步緊逼一般。
秦鐸也還想再掙扎一下,卻被溫熱的手掌捧住臉頰,他下意識抬眼,忽然對上了秦玄枵帶著藏不住的笑意的目光。
“愛卿,你知道嗎,若你真不想,你會直接讓我滾,而不是在這里找借口!
秦玄枵目光里綴著繾綣的笑意,用手輕輕抬起秦鐸也的下巴,湊近了,鼻梁貼得很近,輕輕摩挲。
才不是在找借口!
秦鐸也徒勞地張了張口,沒吐出一個音節。
他好像真是在找借口,如果換作一月前,或者是剛戳破秦玄枵身份的時候,聽到這種冒犯到話,應該會冷笑一聲讓對方去死。
怎么今天腦子一熱,用了個這么拙劣的理由。
還病氣!病氣!
秦鐸也有點想再往回穿越一點,抽幾秒前的自己一巴掌。
而身前這家伙還在不依不饒,秦鐸也耳邊響起一聲聲的,“可以嗎?”
“愛卿若是再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你也是想與我親吻的!
他怎么可能想親吻!
忽然,唇上貼上一片溫軟濡濕的觸感。
秦鐸也怔了怔,手指輕輕地蜷縮,猶豫半響,最終還是沒有推開。
他睜著眼,看到秦玄枵鳳眸閉著,眉目間一片沉醉之意,動作很是輕柔繾綣,似乎是怕驚擾了這一片靜謐的小天地一般。
與與之前那種氣勢洶洶和飽含著偏執占有的撕咬不同,今日這個,才算得上他們之間第一次的吻。
唇瓣溫柔地觸碰、相抵,在交錯纏綿的呼吸之間,秦鐸也方才唇齒間蜜餞的甜味被擴散開來,縈繞在兩人的吻中。
秦鐸也覺得自己簡直是失心瘋了,他怎么會縱容這個竊取他秦家江山的混蛋,這個小瘋子一般的皇帝做如此親密的事。
秦鐸也的內心在瘋狂掙扎,而身體卻就這么任由著對方索吻,一同沉淪在纏綿悱惻的秋意中。
那只捧著他面頰是手掌一點點后移,慢慢撫上了他的脖頸,秦鐸也順著對方的力道仰起頭,他看見秦玄枵睜開了眼睛,眼中沒有絲毫的陰郁,撥云散霧,眼底盡是清亮的光澤,笑意漾漾。
“怎么樣,這種感覺,喜歡么?”秦玄枵的聲音中帶著點急促,仍不肯離開多遠,用鼻尖輕輕摩挲著秦鐸也的鼻梁。
“不喜歡。”秦鐸也面無表情地盯著秦玄枵。
秦玄枵聽罷,心情卻仍是很好,輕笑一下,又說:“那討厭么?”
秦鐸也:“”
他不說話了。
畢竟,這人不做狗的時候,伺候人的功夫,還是非常不錯的。
秦鐸也承認他方才被親得骨頭都有些酥,甚至忍不住想伸個懶腰,靠在對方身上什么的。
“哦~”秦玄枵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來了,用舌尖輕輕舔了舔唇角,笑得肆意,“我嘴硬的使君大人,怎么這么難承認,你也喜歡我呢?”
秦鐸也伸手去打他,硬邦邦地說:“沒有。”
手腕卻被對方輕輕捉住,秦玄枵一直落在他頸后的那只手略用了點力道,讓他仰起頭,吻便又覆了下來。
這次的動作比方才更放肆了些,秦玄枵撬開他的齒關,舌尖肆無忌憚地闖進來,溫滑的感覺探入,仿佛像君主逡巡一般細致,在他口中不緊不慢地探索、掃蕩。
“唔。”
秦鐸也下意識閉上眼睛,輕哼一聲。
他感覺到口中的氣息被對方一點點掠奪過去,無法喘息,為了獲取更多空氣,不得不將口張得更大些,而這一舉動卻更方便了對方的索取。
屬于秦玄枵的氣息逐漸侵占到全部,他有些急,用手去扯秦玄枵的腦袋,卻一下扯到了冠冕。
發簪被扯落,掉在地上,清脆的一聲響。
墨發散落下來,柔順地落在肩上。
秦鐸也因生病躺下歇息,也披散著頭發,此時他們二人的頭發融匯在一起,而秦玄枵恰好重新去捉住了他的手,二人雙手交握,秦玄枵將手指擠入他的手指之間,十指相扣,兩人的發絲也被糾纏在十指之間,纏繞得難舍難分。
忽然這時,門外傳來了嘈雜的聲響。
秦鐸也耳朵在此時卻很好用,完全沒有被親昏頭。
他聽見門外,樓柯的聲音傳進來,語氣里有些疑惑。
“青玄大人,您在這?”樓柯對青玄行了一禮,問道,“為何府衙門口圍了許多百姓?文大人在府衙中嗎,在下有事要向文大人匯報。”
青玄公事公辦地攔住了他,回答道:“樓先生,文大人今日早晨在營地中暈倒,身體抱恙,此刻在府衙后室中休息。”
“你說什么!”樓柯驚呼一聲,顧不得其他,提起衣擺就匆匆地向府衙內沖,那行動迅速的,好像從不大的身板里面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
“喂!”青玄一時不察,沒反應過來,再回頭時,見樓柯已經急急忙忙地在推后室的房門。
這一切都太快了,所有人都低估了樓柯對秦鐸也的在意程度,根本來不及反應。
屋內,秦鐸也聽到聲響,一把將秦玄枵推開。
接著下一秒,房門就被打開了,樓柯一臉擔憂地沖進來。
青玄緊隨其后去捉樓柯的衣角,話匆匆說了一半:“等等,別進去,陛下在”
沒攔住,樓柯已經一個急剎車,定在了門口。
屋內,秦鐸也倚坐在床榻邊,披散著頭發,眼尾泛紅,嘴唇瑩亮,面色紅得很,眼神甚至還在迷離。
而一旁,一個玄衣男子維持著剛剛起身的動作,頭發也披散著,兩個人的發絲有一處甚至打結在了一起。
房間內的氛圍,過分曖昧。
樓柯呆在門口,身后,青玄只差一步就可以將樓柯揪回去而不是打開這扇門。
沒說完的半句話飄了進來。
“陛下在屋內。”
“”
“”
“”
“”
四雙眼睛面面相覷。
樓柯呆了一瞬間,忽然看到了玄衣上的龍紋,腦中急光閃過,撲通一聲,膝蓋狠狠地磕在了地面上,壓根不敢抬頭。
死腿,跑這么快干什么!
青玄悶聲也跪下了。
秦鐸也閉了閉眼,將頭轉向墻的方向,不愿面對現實。
秦玄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淡地說:“滾出去。”
青玄心道這事他熟,麻溜地拎著樓柯的衣領子滾出去了。
樓柯表情幻滅,任由青玄拎著,直至出了府衙的門,他才絕望地抓住青玄的袖子。
“青玄,青玄,求你了,可否告訴在下,剛剛什么都沒發生。”
青玄面無表情:“”
“怎會如此!“樓柯喃喃,“文大人一心為民,鞠躬盡瘁,名節山高水長,不貪慕虛榮富貴,如此一國之棟梁、社稷之才,怎么會與皇帝之間有這種事,他一定是被逼迫的!”
青玄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聰明一回,便立刻做出兇惡相:“樓先生,希望你要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有些事情,要么爛在肚子里,要么就跟骨頭一起爛在泥地里。”
樓柯憤憤瞪了一眼青玄,呸了一聲:“與青玄大人共事數日,還以為你同文大人一樣,都是一心為民,沒想到不過是皇帝的鷹犬罷了!
青玄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屋內,秦鐸也緩緩地平復好自己的心情,對秦玄枵說:“剛剛聽樓先生說府衙外圍聚了一些百姓,我出去看看,他們是不是有什么難處!
“不許去。”秦玄枵將他按在榻上,“公務比你的命還重要嗎?”
秦玄枵蹙著眉,用指節按在秦鐸也的眼下,“瞧瞧這烏青,胡粉都遮不住!
又捏捏秦鐸也的肩膀和腰,“都瘦成骨架子了,累吐血了還想著拼命。”
“公務放在那里,它自己又不會變少,總該有人去做!鼻罔I也無奈地看著秦玄對自己捏來捏去,全身上下細細地檢查。
忽然對方的手按在了拉傷的肩胛處,秦鐸也痛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秦玄枵立刻意識到了些什么,皺眉問:“秋狝那日的拉傷,還沒好?”
秦鐸也點了點頭。
“你該不會,親自下水搶險了吧?”
秦鐸也再次目移:“”
忽然身前傳來了秦玄枵重重的一聲嘆息,“朕出去看看府衙門口的情況,你安心休息。”
秦鐸也抬頭,見秦玄枵向屋外走,站在門口,忽然又回頭,危險地笑了下:“等下朕就去問玄衣衛,問問愛卿都做了些什么奮不顧身的大事,再回來同你算賬。”
第68章 可愛
秦玄枵拉開了府衙的大門。
門外,圍了一群衣衫簡樸單薄,身形瘦削的百姓,粗布短打的衣服甚至有些破舊,用碎布縫縫補補,邊緣洗的發白。
但他們的精神狀態卻很好,一雙雙烏漆黑亮的大眼睛全神貫注地望著府衙的大門,見大門被打開,一個個全都急著向前邁步,又硬生生遵守著新學來的禮數。
“使君”有嘴快的人,已經脫口而出,卻見那扇門后出來的根本就不是他們惦念的秦鐸也。
秦玄枵一襲黑衣,身形高大,站在門口,他面無表情的時候,眉宇間總是帶著陰沉和薄情寡義的冷漠感,壓迫而來的氣勢,令門口圍聚著的百姓紛紛都后退了幾步。
他們中有人撲通跪下,不敢直視圣顏,也有人想轉身逃跑,但對秦鐸也的擔憂,卻硬生生戰勝了他們心中對于傳聞中的暴君的恐懼情緒。
有個老人跪在前面,先開口了,顫顫巍巍,卻毅然決然地抬起頭,詢問秦玄枵:“陛下文使君的身體怎么樣?我們都是聽說文使君暈倒了,特意從家中翻出來了藥材,來送給文使君的!
一邊說著,那老人一邊用如柴的雙手從衣衫的兜中掏出來一塊被呵護得干干凈凈的布,他一層一層解開,里面捧著一根長參。
老人將手中捧著的布向頭頂送去,卻有些畏懼和自卑,又將布料縮了縮,有些不安地搓了搓,覺得拿不出手一般,“文使君救了我們全家的命,我家的小娃娃困在樹干上,還是使君親自去抱下來的我們卻沒什么能報答使君的,每天看著使君為我們忙來忙去,都顧不上自己吃口熱乎飯和我家小孫兒一樣的年紀,是我們看著只能心疼。”
他說:“陛下,我們家里窮,又被大水沖了去,沒什么值錢的物件,其他備著的藥材也都被沖走了,這參是那時候在山里頭采藥的大兒子挖到的,雖然也不是很罕見,剛有個百年頭,比不上京城里頭,希望文使君別嫌棄”
秦玄枵愣了愣,手垂在身側,不知道該不該伸手去接這塊布中的人參,他這還是第一次在面對他人時,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那人參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他在皇宮中,只要一聲令下,就會有比這更好的、年份更久的老參可以拿來用。
只不過現在,這個老人手中的,應該是他們全家如今最值錢的東西了。
而剛剛聽到秦鐸也說,他們沒了屋子,冬天很難熬,他們明明可以拿著手中這個還不錯的人參,去藥鋪換些銀錢,維持生計,卻跪在這里,將人參拿出來。
“這個,還有這個,給神仙哥哥。用前日干活換來的銅錢剛剛買的。”
一聲脆生生的聲響傳來,秦玄枵低下頭,看見個小孩子,手里捧著塊糕,熱騰騰的。
這一聲響,好像打開了什么閥門,圍跪著的百姓紛紛從自己的懷中拿出那微不足道但卻是家中僅有的一點東西。
“這是土雞蛋,熬成蛋羹,家里老人說養身體”
“這是自家做的藥墨”
“這是”
還有人牽來了一頭牛,那人憨憨的,“俺逃命的時候把自家的牛從水里搶了出來,也給使君,有奶的!
紛紛揚揚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圍在秦玄枵的耳邊,織成嗡嗡的一片熱意,回蕩在眼前。
真摯的、純樸的、熱烈的、擔憂的、緊張的、純粹的
一張張面孔在眼前晃蕩,好行融匯成了一個巨大的畫布,畫布上都是一句話——哪怕我們傾盡所有,也一定要使君好好的。
為何會這樣?
秦玄枵從來都理解不了,怎么會有這么愚蠢的舍己為人的品質。
沒有算計、沒有揣度、沒有猶豫,只是將全身家當都掏了出來,遞了過來。
拿著這些東西,不出聲,自己悄悄活好不行么?
若給了官員,出了什么問題或者要找替死鬼,一拿一個準。
就這么拿出來?
他從小的生存環境讓他沒辦法理解。
圍在府衙門口的百姓見天家不說話,也不敢再向上遞,只是安安靜靜,一個接著一個,將手中拿過來的東西依次放在了門口。
眼前的行為好像是一根根尖刺,戳破了他自小到大的生存之道,扎到了他的自我防線。秦玄枵感覺自己似乎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再一晃眼卻恍然驚覺,他其實仍然站在原地,一言不發,面色依舊是那種陰沉的樣子,仿佛帶著一片置身事外的疏離與嘲弄,冷眼靜靜地看著。
“發生什么了?”
耳邊忽然傳來一道帶著微弱氣音,微微啞的聲音,但卻一下子將秦玄枵這種古怪的折磨中拽了出來。
他回過頭,看見秦鐸也只穿著寢衣,走了出來,站在他身邊,看著府衙外的情景,歪了歪頭,似乎是有些懵。
秦玄枵立刻解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秦鐸也肩上,低下頭,仔仔細細地將領口為秦鐸也收攏好,他低聲問:“你怎么出來了,還穿這么少,小心著涼!
“怕你一個人搞不定,果然,一出來就見你呆呆地站在這,”秦鐸也輕輕笑了下,任由秦玄枵給他系好衣服,看向門口的百姓,問:“他們這是在做什么?”
“他們組織著來給你東西!鼻匦盏。
“咦?”秦鐸也微微詫異,他向前走了一步。
周圍有人看見他,立刻驚喜地出聲:“使君!”
“使君!”
“太好了,使君沒事!”
“使君好好休息!”
“使君一定要注意身體啊,我們大家都不急的!您已經幫過我們很多了!”
門口的百姓臉上洋溢起笑意,都沖著秦鐸也揮揮手,又開始翻翻身上,試圖找出更多的東西送給秦鐸也。
很快,秦鐸也就被百姓們圍在了中央,有他們隨身帶著的藥材和食物,甚至還有銀錢,還有從郊外采來的蘑菇曬成的干。
有人被擠了一下,連忙說:“誒,別擠別擠,別撞到使君了!”
然后人群立刻平復下來,不再上前,東西卻還在往前遞著。
秦鐸也被這些熱情感染到,面上也染上了笑意,但架不住越來越多的東西塞在他手里,他只得一一推卻。
“咳,大家”秦鐸也哭笑不得,“我真的不需要這些,你們都拿回去,現在你們更需要這些!
見眾人仍是執著,秦鐸也只能道:“這些藥啊、吃食啊、錢財啊,陛下都會給我賞賜的。你們就拿回去吧,我不缺的!
“你說是吧,陛下?”秦鐸也回頭用眼神示意秦玄枵。
秦玄枵怔怔望著人群中央,秦鐸也笑意暖融的樣子,心旌搖曳,他點點頭:“嗯!
肯定會有許多許多,私庫里所有的,都給。
百姓們順著秦鐸也的目光看過去,看見秦玄枵的表情溫和了許多,似乎不像方才那樣兇惡,才敢看他。
“所以各位啊,就把東西都拿回去吧,這樣冬天也好過一些,可以嗎?”秦鐸也說。
見使君執意不收,他們就紛紛把東西一把扔在門口,轉頭就跑。
秦鐸也見狀,無奈地嘆了口氣,走回秦玄枵的身邊,見這人好像是定住了一般,輕輕笑了聲,在他耳邊,若有所指地說:“有什么感覺,嗯?”
秦玄枵目光落在了來來往往的百姓身上,他們呼朋引伴,遙遙跑過來一趟,就為了親眼見一下他們的使君平安。
見到了,高呼一聲,就跑走了。
秋風涼爽,今天的日頭卻暖,暖洋洋落在身上。
“很奇怪,”秦玄枵緩緩開口,鳳眸中盡是困惑,“我不知道他們這是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啊,”秦鐸也望過去,他聲音爽朗,眉眼溫柔,“百姓就是這樣可愛的一群人。你哪怕只是為他們做了一件你自己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這些可愛的人,他們會滿懷一腔感激,始終將這些恩情牢記于心!
秦玄枵目光閃了閃,他緩緩呼吸,嘴唇翕張,似乎是有些恍惚,“是么”
“他們善良、純樸,哪怕自己苦,也不肯讓恩人受苦!鼻罔I也目光落在秦玄枵的側臉上,見秦玄枵眺望遠處,似有所悟一般,秦鐸也忽然覺得有些欣慰,“你也看到了,在如今這個世道里,他們四處奔波,就為了一個活下去?删退闳绱,他們也愿意從身無分文的身上,扒拉下來哪怕一點點東西,遞給我!
他輕輕地說:“而遠在京城之中,文臣武將在金鑾殿里斗了一輩子,也找不到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而活著。可是,我們的意義,就在這里,就在眼前啊”
“神仙哥哥。”那個小孩子搖搖晃晃跑過來,扯了扯秦鐸也的衣角,“花花,給,給你和這個大哥哥!
秦鐸也蹲下身,摸了摸小孩子的頭,伸手接過了一朵,又拽了拽秦玄枵的袖子。
秦玄枵順從著也彎下腰,從那小孩的手里,接過來另一朵花。
不遠處,那位母親雙手捧心,緊張地看著這一幕,見秦玄枵面色如常,才緩緩松了一口氣。
見周圍還有不少百姓,秦鐸也忽然向著他們揮了揮手。
“諸位。”秦鐸也說,“水情已退,瘟疫也徹底結束了。未來的日子,我會帶著大家重新回到村子里,組織人手,一起清理田中的淤泥,重新搭建房屋!
“大家不用擔心糧食,你們或許不知,當今陛下其實很關注民生,自登基時,便將糧稅減為了十稅一。”他道,“不過因為汜水州牧卡著政令,沒有推行。先帝之時已不可考,自陛下登基這五年,多收了你們許多的稅,陛下有令,未來的五年,岐川郡便免了糧稅,好好休養!
百姓紛紛愣住了,下一秒,他們的目光充滿感激,望向秦玄枵。
再不是對暴君之名的畏懼,也不是對天家的恐懼之情,而是徹徹底底的感激和愛戴,他們目光灼灼,仿佛灼熱的火光一般。
一瞬間,各種低聲的啜泣在人群中響起,爾后,百姓們紛紛自行地跪下,淚流滿面,他們朝著秦玄枵的方向。
“陛下,陛下仁慈”
“陛下是明君啊”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明明人數不多,但這聲響卻如同海嘯一般襲來。
秦玄枵也愣住了,他瞪大雙眼,看向秦鐸也。
第69章 互相的救贖
而感激泣涕的聲音,仍在耳邊響起,那種過分熱烈的情緒,好像將秦玄枵架在了火燒架上,灼熱的火光舔舐,讓秦玄枵有些發熱。
他在吃人不眨眼的深宮里掙扎茍活了九年,又借著出宮瘋狂地暗地里發展自身勢力,沉寂了八年,終于逮到個機會,將老皇帝一劍捅了,登上了九五之尊,坐在那個無人再敢輕視的位置上。
做皇帝已有五年的光景,他從沒想過要主動為百姓做些什么。
他只是隨心所欲,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哪個大臣惹他不快,砍了就是,沒舞到他眼前的,他也懶得去管。
其實自登基后,秦玄枵看不見前路,他孤身一人站在黑暗之中,未來一片荒蕪。
他只能靠著不斷地收集、一遍遍看過成烈帝遺物,才在暗無天日的寂寂長夜中窺見一點稀薄的月光。
而如今,眼前這個人,只是站在那里,輕輕說了些什么,那種熾烈的、璀璨的、大把大把的光明就爭先相向他灑來,將整個暗夜的黑全部驅散,世界從此有了顏色。
秦玄枵不在乎惡名,不在乎謾罵,但猝不及防撲來的純粹的愛戴之意,卻令他手足無措。
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動,秦玄枵不動聲色地將自己向秦鐸也身后躲了躲。
秦鐸也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不禁莞爾。
他笑著對圍在這里百姓說:“大家都快回去忙吧,百廢待興,肯定還有許多活要做,陛下也要回去處理政事了!
百姓們這才如夢初醒般,恍然:“對對,使君和陛下要忙的!”
“使君還病著呢哎呀,大家都散了都散了,不要再浪費使君和陛下的時間!”
眾人紛紛附和:“是啊是啊,讓使君回去好好休息!
人群漸漸散去了,遠遠的,還能聽見飄來的聲音。
一女子抱著女兒,“相公,你說究竟是誰說陛下橫征暴斂的呀,今日一見,明明待我們平民很好啊!
男子摸摸鼻頭,似乎對之前總在家中抱怨而感到心虛,他從妻子懷中接過女兒,抱著,“誒呦這我哪知道,總是這么聽聞嘛。上頭那幫官,壞!那幫人兇神惡煞的,都敗壞了陛下的名聲!
一個半大的孩子蹦蹦跳跳,“娘親娘親,以后我給阿妹講陛下的故事,阿妹肯定不能被嚇住啦!”
被抱在父親懷中的女孩咯咯笑,“陛下哥哥那么好看,待我們又這么好,哥哥不許講以前那種壞故事,肯定不是陛下做的。”
女子去逗孩子,問,“囡囡,陛下好看還是文使君好看呀?”
女孩思索了一下,點點頭:“都好看,但使君哥哥是神仙哥哥,神仙哥哥更好看一點!
小孩子天真的話將周圍人都逗笑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飄來一句:“使君和陛下站在一處,好生般配呢!”
人群一靜,然后嗡然一聲。
“喔——!”
秦鐸也嘴角噙著笑意,他視線隨著人群漸漸遙望遠去,見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回過頭來,看見秦玄枵還在保持著半藏在他身后的姿態。
“怎么呆住了?”他問。
秦玄枵輕輕咬了下唇,沒說話,一把攬住秦鐸也,將人半摟半抱地,兩個人就這么回了府衙內。
青玄在他們身后,貼心地將府衙門關上。
回了府衙內,秦玄枵忽然一把將秦鐸也抱進懷中。
秦鐸也被擁入懷中,他感覺到對方的胳膊緊緊地抱住他,甚至緊的有點顫抖。他這個角度,看不見秦玄枵的面容,但他能感受到對方此時的情緒有些失控。
秦鐸也從對方披在他身上的外袍中伸出手來,輕輕地回抱住秦玄枵。
“好啦,”他輕輕閉上眼,伸手摸了摸秦玄枵的背,微微笑,說,“這么沒出息,不會像小孩子一樣哭鼻子了吧?”
秦玄枵一僵,松開了擁抱,雙手握在秦鐸也的手臂上,直直注視著他,讓他看清自己的雙眼。
眼中只是一片被溫柔圍煮的竹林月色,沒有哭。
“不是小孩子。”秦玄枵執著地說,想了想,忽然湊進了,神情認真,“我可以親你嗎?”
秦鐸也:“?”
怎么這么突然?
秦鐸也眼睫顫抖了一下,星眸閃爍,微微移開視線,抿了抿唇。
而對方沒有追著問下去,也沒有湊近來磨蹭,只是靜靜地注視他,好像真的是很聽話那般,說過要提前問過,便乖乖詢問是否可以親吻。
真是
真是
秦鐸也心中對自己的猶豫感到可恥,但他好像真的就對這種毫無抵抗力,不排斥,甚至還能感受到心里面那種雀躍的期待。
真是糊涂啊。
像個昏君一樣,沉迷感官之欲,還有美色的伺候。
秦鐸也這么罵自己。
接著,他聽見自己聲音很輕的“嗯”了一聲。
下一秒,唇上落了一片溫熱的濕濡感。
他見秦玄枵急促地親過來,密密麻麻,落在唇瓣上,落在唇角處,后來撬開了唇齒,將整個吻變得糾纏而綿延,繾綣溫柔,難舍難分。
秦鐸也被親得難以喘息,他覺得有點站不穩,慌忙抓了一下秦玄枵的手臂,向后踉蹌半步。
秦玄枵淺淺撩開鳳眸,然后伸出有力的手臂,攬住了秦鐸也的腰,順著他的腳步逐漸向后移了點距離,讓秦鐸也的背靠在墻上,期間也一直舍不得分開這個親吻。
將人抵在墻上后,有了借力之處,秦玄枵的吻更加放肆,更加有侵略性,墻角的一方小天地中,情緒肆意燃燒。
關好了門的青玄:“?”
?這
這是我能看的嗎?
您二位爺不避著點我們這些閑雜人等?
青玄僵硬地一點點轉動視線,悄無聲息地,緩緩的,讓自己消失在這個小院子里。
一吻終了,秦鐸也暈頭轉向,他推開秦玄枵,偏過頭,急促地喘息著,他的嘴唇已經被這個狗親腫了,面色緋紅,眼尾也暈開薄紅,一縷發絲垂下,在水汽氤氳的眼前晃動。
“愛卿”秦玄枵舍不得走,他仍貼得極近,聲音黏黏糊糊,“喜歡你!
“滾,”秦鐸也輕聲罵,“下次不許親這么久,我說停就給我撒開嘴!
落進秦玄枵的耳中,沒有一點威懾力,但他就是愿意聽,秦玄枵笑哼哼道:“遵命~”
秦鐸也緩過神來,推開他,向屋內走去,秦玄枵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快正午了啊,”秦鐸也抬起頭看看日色,嘆了口氣,“今日還有許多事未做,剛剛聽見樓柯找我有事,這會兒跑哪去了,讓青玄將人叫來吧!
“不許,醫師都說了你這段時間不許再勞神費力,怎么又不遵醫囑,”秦玄枵臉色耷拉下來,“你不提這事我還沒想起來,該找你算賬了!
秦鐸也:“?”
什么賬?
就聽見秦玄枵喊了一聲:“青玄!”
青玄任勞任怨地來了。
秦鐸也茫然地坐在屋內桌邊,秦玄枵坐在他身邊,青玄站在門口。
秦玄枵開口:“青玄,你與朕說,這段時間文大人都做了些什么事?”
秦鐸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啊。算他不好好休息的賬。
秦鐸也開始盯著青玄,擠眉弄眼,眨了眨左眼,見青玄沒反應,又眨了眨右眼,那塊青木頭看見了,沒理解,秦鐸也兩只眼睛一起眨巴,青玄不解,青玄歪了歪頭,問:“文大人的眼睛可有不適?”
秦鐸也:“”
“沒有!彼艞壛。
秦玄枵正在低頭,從壺中倒出溫水,不知道剛剛的眼神流動,他抬起頭,一看秦鐸也那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明白了,然后樂了,他將盛著溫水的茶盞遞過去,道:“愛卿省省力,一會好好解釋!
這邊青玄以為是皇帝的例行詢問方便回朝后論功行賞,便恭恭敬敬地一抬手,盡職盡責地將秦鐸也做的所有事情一一如實匯報上去。由于秦鐸也這些時日的作為徹底令青玄欽佩,所以在匯報時,青玄聰明地重點講述了秦鐸也有多么辛苦多么負責。
“陛下,文大人在救治水患時事事親力親為,抵達岐川郡的第一晚,就察覺了岐川郡守的異樣,將其打入大牢。”青玄一字一頓,萬分認真,“當晚便調動郡縣人手,去各村落疏散百姓,文大人更是親自深入最災情最危險的崔云村中,和我們一起,將百姓從洪水中救出來!
“很好,一次!鼻匦招σ庵棺。溃袄^續!
青玄便繼續說:“當晚,玄衣衛查到崔云堤壩有二次決堤的風險后,文大人當機立斷,帶著人手,深入江中,以疏代堵,掘開了上游的河渠,讓崔云堤免于決堤,也救了岐川大江下游平原的村落!
秦玄枵嘴角漸漸扯平,他只是聽著,都能感受到當時的危險和緊急,而這個人,就這么迎著危險往前沖。
“兩次!鼻匦湛戳艘谎矍罔I也,將對方的手抓進手心中。
“一直到第二日一早,文大人才回到營地中,只是喝了碗米粥,就回到府衙中,一邊安排人手繼續去救援,又親自監督征糧的事,還經常去營地那邊安撫災民的情緒,甚至還在一筆一筆地核對岐川郡的賬簿!
秦鐸也第一次覺得這么難熬。
“從抵達岐川郡開始,文大人好像有二十多個時辰沒合眼了,這段時間也一直是不眠不休,通常府衙里的燈一燒就是一整夜。”而青玄還在訴說秦鐸也的辛苦,“文大人今日清早之前的上一次休息,還是在十個時辰之前,也只是小憩了一刻鐘而已。屬下總是被文大人派出去,中間的情況并不了解,若要問細節,樓先生與文大人一起在府衙內,或許會更清楚些!
眼看秦玄枵的面色越來越捉摸不定,看著自己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長,秦鐸也扶住了額頭。
青玄住嘴!不要再說了啊啊。
第70章 交心
青玄出門去了,府衙的后屋內只剩下秦鐸也和秦玄枵二人。
一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光影靜悄悄的流淌,秦玄枵一直緊緊握著秦鐸也的手,垂著頭,看不清神情。
“怎么了?”秦鐸也向回抽了抽自己的手,沒抽出來,便伸手去抬起秦玄枵的臉,問,“忽然一言不發的?”
這人頭微微垂著,只能看見長眉壓低,和鳳眸的高挑形狀。
秦鐸也以為人生氣了,想了想,覺得該哄,“事急從權,這次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便一時也疏忽不得,下次遇到其他事,我聽你的,會注意好好休息!
“沒有,不是因為這個。”忽然秦玄枵出聲。
忽地抬起頭,秦鐸也猛然對上一雙濕漉漉的眼睛。
啊。
眼眶紅紅的,鳳眸中水汽盈盈,好像被新雨洗過的竹林,而眉頭微蹙,眼中濕潤,唇角微微耷拉著,看起來有些可憐的樣子。
像是在雨里面無家可歸的幼獸,秦鐸也不合時宜地想著。
“朕我,我是個沒本事的皇帝嗎?”秦玄枵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是因為我治不好國、政令無法推行,鬧出了這種事,所以才會讓你這么辛苦地去處理!
誒?
秦鐸也愣了愣。
“今日之前,我從沒想過要做個好人,連好人都不是,更別說做個好皇帝。”秦玄枵依舊捉著他的手,在手心中,合攏又展開,伸出手指,用指尖點在秦鐸也的手掌上,輕輕戳了戳,隨意地劃著線條。
動作很輕,讓秦鐸也覺得手心微微癢,他指尖蜷了蜷,聽見秦玄枵繼續說著。
“我這輩子所見之人,都是貪婪的,他們以同類的血肉相食,前一秒言笑晏晏,轉過身就將刀子捅進對方的身體!
秦玄枵的眼珠略略轉動了一下,聲音緩而沉,似乎是陷入了回憶,秦鐸也便耐下心來,靜靜地等待。
“這世道爛透了,它吃人的,我幼時差點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鼻匦照f到這,笑了聲,似是在自嘲,“我也爛,心里充滿著仇恨、扭曲,機關算盡、步步為營,終于弒父弒兄,爬上了再無人敢欺凌的位置。我坐在龍椅上,像看戲一樣,眼睜睜看著名為大魏的房梁一點點腐朽!
秦鐸也的雙眼微微睜大,他怔怔地望著秦玄枵,看見那雙鳳眸似乎平靜了些,盈盈的水霧散去了,清亮純凈,好像是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
“但我若不爛,活不下去。”
秦玄枵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強,他將秦鐸也的手指抓起來,抓得更緊,讓秦鐸也感覺到手指的骨節被攥得微微痛,他還沒來得及蹙眉,秦玄枵便松了力道,似乎是想要確認他在不在一般,又怕用力過猛,讓人感到疼痛難忍。
“其實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百姓生活艱苦,我知道村子里哪里有糧,因為人就是糧,我也知道幾代舊事皆成門戶私計,朱門酒肉臭。”秦玄枵搖搖頭,“但我絕不會主動去做點什么讓這世道變好,大廈將傾,已成危巢,曾經的我,只會看自己的心情做事,我手上染滿鮮血,等哪天舊王朝焚毀在烈火中,我或許只會冷眼看著,大笑一聲,然后走進火里,又或許是看看新王朝的誕生之路,多有趣啊”
秦玄枵的手指將要從他手上溜走,溫熱的觸感一點點消散在指尖,就在即將要徹底飄散于空中的那一瞬間,秦鐸也頃刻回握住他,將對方的手牢牢攥在手里。
秦玄枵的鳳眸略睜圓了一瞬。
“即使這樣?”秦玄枵忽然覺得心急促地跳了一瞬,他有些不自信,又有些不可置信,“即使我是這樣的”
秦鐸也回握住秦玄枵的手,他溫和地點點頭:“即使這樣。”
秦玄枵張了張口,沒說出話。
即使這樣即使這樣對方也愿意接受一個滿身臟污的他。
“你說的,我知道了,但無妨,這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鼻罔I也攥著秦玄枵的手,將對方向著自己的方向拽來,接著伸出另一只手,成環抱狀,輕輕抱住了秦玄枵,手在身前人的背上,他從上到下,給這個像是被雨淋濕的小獸捋順著毛。
“不要妄自菲薄,秦玄枵!鼻罔I也難得認真得喚了他的名字,道,“你明辨是非,不為滿足一己私欲而濫權,清醒處世,已是難得的好品質了!
秦玄枵愣愣的,指了指自己,“誒我?明辨是非嗎?”
“是啊!鼻罔I也肯定地點點頭。
秦玄枵抬眼,見對方靜靜地注視著他,那雙沉靜的星眸中仿佛蘊藏千言萬語,如星輝般,在溫柔的日色下顯得墨色黑沉,但眸光明亮,嘴角噙著一抹淺笑,好像比日色還要溫柔。
而他好像混亂成一團。
他聽見秦鐸也輕聲道:“或許,你愿意與我說說兒時的事嗎?”
啊。
他好像似乎也沒亂成一團,被對方用一雙輕柔的手,三下兩下,就解開了。
秦玄枵眨了眨眼。
小時候的事,他有多久沒再重新想起了?
他本以為他將當時所有的知情者都殺了個遍,又肆意揮霍了五六年,早就把那段黑漆漆的時光壓在心底,再也不用提起了。
可沒想到,原來他一生都陷在那段時光中,一生都被報仇的濃霧裹挾。
秦玄枵又眨了眨眼,從衣袖中取出來一串破損的佛珠,輕輕摩挲兩下,然后將其放入秦鐸也的手中,他開了口,嗓音干澀,“有些長,我也從為對他人提起過,這還是第一次講出來,應會混亂些!
秦鐸也低頭看那串佛珠,只剩下了幾個稀疏的珠子,穿在一條被重新系起的線上,有的珠子磕破了,有的遍布劃痕。
像是被人暴力扯破,珠子迸裂,散落一地,后來又一個個被找回來,被重新系好。
“你早已知道了,我非先帝親子,那豬狗不如的東西在街上擄走了我母親,打死了我外祖母,又剝了我生父的皮。我母親被關在殿里,日夜受折磨,后來她搶過剪燭的鉸刀,將自己的臉劃得血淋淋的,先帝厭棄,便將她丟到后宮中,任由她自生自滅!
“她活了下來,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里,沒人照料,混進掃灑的宮女中,找口充饑的東西,像在后宮里茍延殘喘的鼠。七月后,她生下了我!
秦玄枵垂眸看那串破損的佛珠,說:“她與趙之寒感情很好,雖然只是訂婚,但私下里早已有了夫妻之實。呵,對,就是我。”
“又看了看眉眼相貌,藺溪知道,我就是她與趙之寒的孩子,我雖是足月出生,但卻不足斤兩,宮里人就以為是藺溪早產,我的身份,就這么隱瞞了下來!
“有宮人去向先帝稟報,但先帝那時候沉醉在另一片溫柔鄉中,沒空搭理他隨手搶來的,甚至不令他順心稱意的女子,就沒管我們。但畢竟是‘皇子’,藺溪就有了個極偏極偏的破舊住所!
忽然指尖緊了緊,秦玄枵抬起頭,看見秦鐸也繃直了身體,緊緊握著他的手,眸光閃爍著深切的關懷,便笑,“不用緊張我,我沒什么感受,真的。”
拍了拍秦鐸也的手以示安撫,秦玄枵接著說:“這些事,都是自我開始記事起,藺溪天天在夜深無人時,將熟睡的我從床榻上揪起,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念叨的。她一定要我活著,要我長大,要我為她和趙之寒報仇血恨!
“那時候后宮斗得狠,藺溪一個毫無分位也無母族支撐的人,悄無聲息地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生了個皇子出來,很多人都坐不住了。各種明槍暗箭襲來,藺溪招架不住,因為她從生下孩子后,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
“她白天沉默寡言,晚上神神叨叨,喋喋不休。她給予我吃食和住所,又在深夜讓我一遍遍重復講述她的苦難。在我徹底可以自主思考的時候,她好像就已經瘋了。”
“但她成功了,我徹底記住了她的所有恨意!
佛珠被轉動了下,殘余的珠子碰撞,輕輕地幾聲響,“我就在前半生龜縮在冷宮中,有一次,發現了個狗洞,是出宮的密道。我順著爬出去,向外走,不知不覺之間迷了路,繞了許多圈都沒找到那個回宮的洞口,好像一路上了山,進了寺中,這串佛珠原本是完整的,是那個寺中的一個老人給我的。”
而此刻佛珠只剩下了幾個珠子,“再出寺,就找到了那個狗洞,我鉆了回去,將佛珠給藺溪看。藺溪本來雙目無神,見到佛珠,忽然歇斯底里起來,她一把從我手中奪過佛珠,又搶過鉸刀,從中一把將這串珠子剪斷,又狠狠地摔在地上,很多珠子就飛射四去,不見了。藺溪說什么她前半輩子信神佛,可在家破人亡之際,心中求了千遍萬遍,神佛也不應,她不準我信神佛。這串珠子我就再也沒見過!
“九歲的時候,藺溪已經燈枯油盡了,她臨死前,塞給我報仇的血書,讓我時刻謹記。在她徹底氣絕前,卻忽然掙扎著坐了起來,去床邊的匣子里,顫抖著手,取出來這串被她縫補好的珠子,遞給我,對我說,對不起,小枵,娘沒找全”
“我的人生底色徹底被渲染成了血色,我成了她執念的繼承人,而我活著的意義只有一個,長大,然后替她報仇。但這串珠子”
“我無法評判她的對錯,因為她是給予我生命,又將我養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