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放下成見
“朕做到了。”秦玄枵皮肉笑了一下,沒什么感情地說。
“一劍捅死了那老東西,又讓滿朝文武幫朕去鞭尸,哈哈哈哈哈哈——”他開始大笑,隨著笑聲,鳳眸銳利起來,忽然釘向秦鐸也,眼中帶著骨子里的瘋,“多爽啊!你能理解嗎,壓了我十七年的執念一瞬間跟那老東西一起魂飛魄散。那種大仇得報的感覺——”
秦鐸也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么。
其實他原可以說出些安慰的鬼話,但話到嘴邊,他卻怎么也不忍心說出。
那些什么安慰與同情、可憐與關懷,都沒什么必要,站在痛苦之外去規勸受苦的人,是件幾乎不用付出代價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沒經歷過雨如刀子般扎在身上,也沒那資格讓他人放下。
而自始至終久久握在一起的手,才是眼下的真實。
“如果實在難受,就不要再說了。”秦鐸也摸了摸秦玄枵的腦袋,這不過二十出頭的少年人,一身反骨,但頭發卻柔軟。
秦玄枵一怔,眼中涌出的瘋狂散去,鳳眸微張,忽地好像乖巧起來。
他將自己坐著的椅子往秦鐸也的方向挪了挪,湊過去,貼得更近了些。
“無妨,都說到這了。”秦玄枵用腦袋蹭了蹭秦鐸也的手心,眼中盈滿笑意 ,道,“愛卿想要了解我呀,我當然要與你說,畢竟這機會可難得。”
“其實藺溪本意想讓我委曲求全,減弱存在感,像鬼魂一樣悄無聲息在深宮中長大。”
秦鐸也蹙了蹙眉。
委曲求全若真如此
思緒還沒接著轉動,便聽見秦玄枵輕笑一聲,不屑一顧,“若真是委曲求全,只要忍了一次,就會換來他人變本加厲的欺凌。哈,所以老子就偏要將他們打怕。”
是這樣,秦鐸也輕輕抬頭,對上了秦玄枵的雙眼,透過那雙眼,他似乎從中看到了那時候的秦玄枵,堅韌的受傷的幼獸,呲牙咧嘴,兇惡地對周圍一切都敵人發出屬于自己的威脅。
聽著秦玄枵的講述,那一副沉于歲月蒹葭河底的畫卷,就這樣在他的眼前徐徐展開,他也從對方的如同玩笑一般輕松的話語中,得以窺見對方童年那并不輕松的一隅。
七歲那年,后宮其他半大皇子們湊在一處,想要看人在水里可以多久憋死,將秦玄枵推進清露池里面,蹲在岸邊,用腳去踩他扒在岸邊的手指,不讓他爬上來。
秦玄枵拼著手指被踩得鮮血淋漓,猛地將其中一個皇子拉下水,又用嘴撕咬另一個孩子的小腿,硬生生從其上咬下一塊肉。
那副嗜血的樣子,雙目通紅,唇角鮮血淋漓給其他皇子們嚇到了,往后退,看秦玄枵像水鬼一樣爬上岸。整個人濕淋淋,陰惻惻地狂笑,從旁邊抄起一個木棍,幾乎不要命拼著同歸于盡一樣,將木棍揮舞地破空響,把這群比他大上一些年歲的皇子們,一個個抽進湖中,誰冒頭敲誰腦袋,看著清露池中咕嚕咕嚕冒著泡的掙扎,他咧開嘴角,露出了被血染得鮮紅的牙齒。
剛好有個路過的太監,嚇壞了,連滾帶爬地跑去叫人。救援的護衛來時,一個皇子都沒淹死,最多就是嗆得奄奄一息,被救了回來,秦玄枵嘖嘖一聲,很是惋惜似的搖頭。
涉及到很多皇子的安危,就鬧到了先帝那里去,一堆妃啊嬪啊沖過來哭天搶地恨不得撕了秦玄枵。
皇帝來了,一看秦玄枵,沒印象,就問秦玄枵是誰說出。
“呵。”秦玄枵笑著對秦鐸也說,“那蠢貨,還會召人將面容姣好的孌.童送進宮中,那時看見我,估計是腦子就只剩下那檔子骯臟齷齪的事了,讓我覺得惡心。”
秦鐸也心中嘆了口氣。
秦家啊秦家,全完了。
那時,秦玄枵提起了藺溪的名字,皇帝想起來了,原來是自己孩子啊,又上上下下打量秦玄枵的面貌,難得想起要扮演個慈父,便才將秦這個姓氏施舍給秦玄枵,問過發現當初的兵部侍郎變成了兵部尚書,按照娘家人的身份,就給藺溪隨便封了個位置,卻沒想看到個一臉傷疤的瘋婆子,瞬間倒胃口,就走了。
雖說這才算是有了皇子的名分,但秦玄枵在后宮的生活也沒好到哪去,畢竟一次得罪了一堆嬪妃,皇子們集火回來打他,他就在身上藏木棍,也往死里打回去。
橫的怕不要命的,打了幾次打不過,皇子們就回家告狀去了,毋庸置疑,秦玄枵被寵妃或者前朝比藺溪娘家背景更高的后妃的侍從按在地上,在背上用沾了鹽水的藤條抽。
九歲的時候,藺溪死了,藺仲秋在前朝提出,希望可以見見女兒,皇帝就去看了一眼。那時秦玄枵一身粗布白孝衣,筆直的小身板跪在那,老東西不正經心思出來了,把九歲的秦玄枵接走,帶去金鑾殿中,美其名曰看自己孩子順眼親自教導。
老東西的子嗣多,子女之間明爭暗奪的暗流也就多。把秦玄枵接到身邊,前朝后宮各種大臣皇子公主寵妃就開始有了危機感。
這時候老皇帝還沒有立儲,而這個帶在身邊的秦玄枵,實在是眾人的眼中釘,幾家一合計,雖然覺著秦玄枵沒那后臺去奪嫡,但還是礙眼,于是合伙將秦玄枵的外祖父,藺仲秋兵部尚書搞了出意外弄死了。
秦玄枵早熟,他能看出來周圍人的如臨大敵和殺意,也知道老皇帝不過是看他好看動了當初對他母親一樣的心思,于是借著母親和外公接連去世的事情,于是故意在天寒地凍的時候,用冰水淋浴,讓自己患上特別嚴重的風寒病癥,與老皇帝說傷心欲絕要回老家守孝。
那時,老皇帝身邊剛好有寵妃不愿意秦玄枵受寵,一個勁吹枕邊風,其他勢力紛紛送送上貌美少年少女,老皇帝一看秦玄枵重病上吐下瀉要死了的樣子,覺得惡心,太醫也說別過了病氣,皇帝就把秦玄枵打包扔回家了,沉迷享樂,不一會就把秦玄枵拋之腦后。
“就這樣,我活著逃出了那座深宮。”秦玄枵又勾了勾唇,他想想還是覺得可笑,這等破事,竟然成為曾經的他一直以來都夢魘。
但現在,他再也不會溺斃在舊事中了。
因為,眼前人。
二人的手還交握著,秦玄枵歪了歪頭,看到秦鐸也似乎在愣怔的樣子,便用手指輕輕撓了撓對方的手心。
極其微弱的癢意從手心處傳來,像小鳥用喙玩鬧似的啄了啄他。
秦鐸也的思緒回籠,他略低頭,看了眼交握的手指,又抬起頭,視線一轉,對上那雙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倒影的鳳眸,秦鐸也忽然覺得心中堵堵的,滯澀悶在心口。
眼睫劇烈顫動片刻,他斂起眼眸,忽然一把將秦玄枵抱住。
“對不起”秦鐸也聲音輕顫,“對不起是我負你。”
他秦家家中六世孫,竟長成了那么個昏庸的樣子,而秦玄枵這一生的陰影、一生的苦楚、一生的執念與恨意,源頭,都是魏荒帝,都是他秦家人。
雖然這血脈偏遠,雖然早已與已死的魏成烈帝無關了,但但他秦鐸也現在竟然還活著。
他活著,然后親眼見證后世子孫造下的罪孽。
一字又一字,一句又一句,方才秦玄枵的講述,一字一句地砸在他的心上,將他整個人吊起來鞭笞。
是他之過。
雖然秦鐸也并不知道他的過錯在何處。
但大抵,心中這一份異樣的堵塞感,是因為常覺虧欠,是對秦玄枵有愧。
畢竟魏荒帝姓秦,而秦鐸也,也姓秦。
“誒?”秦玄枵訝異,但仍是將撲過來的懷抱穩穩地接住,“愛卿這是怎么了?你哪里負我?”
秦鐸也沒回答,默默地將頭悶在秦玄枵的懷中。
他現在可以理解為什么秦玄枵總是看起來這么恨大魏,這么恨這個王朝了。若換作他,自小被這么對待,他可能會掀翻了這個王朝,而不是仍頂著仇家的姓氏,活著,活著。
倘若秦玄枵知曉了他真實的身份并非此間的一個文臣,而是名為秦鐸也的秦家的人,秦玄枵又會怎么想?
會連同他一起,一劍抹殺了,全當報仇么?
“累了么?”秦玄枵輕聲問,聲音從秦鐸也的頭頂傳來,他聽見對方說,“也是,你熬了近半月,必定很累臉色都這么差了,我還拉著你說東說西的,等下我去給你熬些秋梨糖水,秋日氣干,喝點梨湯平一下,也潤潤肺。以前是我沒做好這個皇帝,讓你受苦了,我今后會學著好好治理國家,愛卿放心休息,可以么?”
秦鐸也默默閉上了雙眼。
看,眼前這個人,即使有那么多苦難加諸于身,卻仍然可以在感受到百姓的善意之后,學著,要做個好皇帝。
虧他剛重生在這個朝代的時候,剛得知秦玄枵身份的時候,竟然那么憤怒,竟然想過要撥亂反正,把這個竊取他秦家江山的人趕下臺去。
可沒想到,真正對不起天下的,卻正是他秦家的人。
魏荒帝這樣的統治者,還何談天下共主。
血脈血脈!他此前怎么就這么軸,怎么就一根筋覺著,大魏是他秦家的大魏。
而他也親眼見著,秦玄枵上位后,雖說沒有刻意去改動些什么,但不折騰,不濫取,辨得了是非,已是讓大魏百姓喘過一口氣了。
不如做個臣子,讓秦玄枵坐穩帝位。
大魏啊,是天下百姓的大魏。
第72章 夜夜流光相皎潔
“你這是什么表情?”秦玄枵湊近了,歪著腦袋,仔細端詳秦鐸也的面色,用手搓搓下巴,道,“我恨也只是恨所有秦氏皇族,愛卿又與這些人沒關系,為何這副愧疚的樣子?”
秦鐸也:“”
或許,還真有關呢?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份不能讓對方知道。
秦玄枵卻思索了一下,覺得他剛剛說的這話可能有些偏頗,秦氏一族中,反而卻有一人,是他心中皎潔的月光,在漆黑的深夜中流灑光輝,成了他年幼時活下去的動力。
還未等他開口繼續與秦鐸也說這個特殊的人,忽然府衙的門被敲響了。
有玄衣衛送進來了午膳。
秦鐸也瞬間便收拾好情緒,他向著窗外看了看,日已至天中,“原來已是正午了。”
秦玄枵一眼便看得出他在想什么,立刻讓玄衣衛將飯菜擺好放在桌上,捉住秦鐸也的手腕:“你想哪兒去?”
秦鐸也:“”
想去處理公務來著。
“給我坐下。”秦玄枵眉眼壓低,做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先吃飯。”
秦鐸也拗不過他,只得順著秦玄枵的意,坐在桌旁,提起竹著。
這是他半月以來第一頓正經的飯菜,按時辰吃飯,飯菜溫熱。
秦玄枵在他身邊,孜孜不倦地向他的碗中夾菜,直到他的碗口冒出來尖尖角,對方還是覺得不夠,甚至是恨不得他能一頓飯的功夫就將這半月累瘦的全部補回來。
“好了,好了,”秦鐸也哭笑不得,他用手擋住了秦玄枵的動作,道:“飲食也該適量,不可一次過當,物極必反。”
秦玄枵這才不舍得收回了筷子,語氣幽怨:“是是是,物極必反,也不能一直有虧,你都知道,但還是一意孤行,你知不知道犧牲身體為代價是不可取的!”
秦鐸也:“”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被年輕人教育到。真是。
“我知曉了,下次不會了。”秦鐸也回答,然后低下頭,安靜地將午膳吃完。
“我會盯著你的。”秦玄枵用幽怨的、像是男鬼一樣的眼神盯著他。
知道了知道了!
飯后,秦玄枵又盯著他將藥喝下去,才肯罷休。
秦鐸也奔波忙碌多日,這還是第一次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去慢慢將飯吃下去,竟然覺得多日來一直壓在身上和精神上的重擔也逐漸減輕了些。
用過午膳后,肚里落了熱食,午后的困意便一點點上涌。也許是秦玄枵從京城中來了此處,讓秦鐸也的精神終于松懈下一點來,他開始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住地合攏,又被他強撐著睜開,濃密的眼睫如同振翅掙扎的蝶一般撲閃。
秦玄枵覺得好看,他湊過去仔仔細細看了個夠,對秦鐸也說:“困了便去歇息吧,你都多久沒好好睡覺了。”
秦鐸也晃晃腦袋,本想叫人來沏一杯釅茶,忽然意識到秦玄枵正在一旁盯著他,若以濃茶醒神,估計又要被這小崽子揪住把柄。
“還有公務未”秦鐸也話音未落,忽然覺得身體一輕,他眨眼迷迷糊糊一看,自己整個人被秦玄枵騰空抱起來,向內室走。
“什么公務?我來做,本就是我的責任,你已經替我勞心費力了這么久,我到了這,你休息就是了。”
秦鐸也閉著眼,不自覺蹙眉,“那你的奏折?”
“這幾日朝中沒什么大事,奏折已派人從京城運到岐川郡了,不多,我處理得來。”
說著,秦玄枵輕輕地將秦鐸也放在床榻上,替他蓋好被褥,又伸出手指,將秦鐸也蹙在一起的眉抹平。
“可以親一下嗎?”秦玄枵蹲在床頭,真誠地望著秦鐸也,忽然問。
秦鐸也困的迷迷糊糊的,他略略思考了一下,沒想出什么拒絕的理由,就本能地“嗯”了一聲。
下一秒,啄吻輕飄飄地落在了唇上,向羽毛般一閃而過。
秦玄枵見他一沾到寢具便沉沉睡去,目光不禁柔和更甚。
他嘴唇翕動,聲音很輕很輕,但出口的承諾卻千鈞重,“以后的路,請允許我與你站在一處,再不要獨自一人如此辛苦了。”
靜靜在床榻邊站了一會后,秦玄枵腳步輕聲地出門,關上房門,對候在門邊的青玄吩咐道:“去將京城送來的奏折和今日文大人要處理的公務搬進屋里,朕在府衙這里批閱。切記搬動時要輕聲,不要吵醒他。”
不一會,桌案上便放滿了公務,秦玄枵坐在案前,身后是一面屏風,屏風之后,是內室,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辛苦了許久的人,就在床榻上安靜地睡著。
秦玄枵回眸看了眼那屏風,鳳眸中流淌過溫柔繾綣的暖色,心中便不再彷徨也不再空落落,此心安處是吾鄉[1]。
京中的奏折只用了一個下午就批閱完成了,此時日頭已經西斜,秦玄枵在桌案臺上點燃了燭火。
火光躍動了一下,將方寸之間照的暖盈。
他翻開了岐川的政務,提起筆,找到秦鐸也寫過一半的批注,愣了愣——幾乎和魏成烈帝一模一樣的字跡、圈點的習慣,和頒布條款的書寫語序。
秦玄枵執筆的手頓了頓,忽然之間,燭火搖曳片刻,扯出一點陰影,在紙張上揉搓,曾經的各種異常忽然在那一瞬間攝住了他的心魄。
但那一瞬間的靈光實在是太過短暫太過難尋,他幾乎無法捉住那思緒離去的一尾。
燭火的光又恢復了正常,秦玄枵執筆的手落在了紙上。
罷了,就算字跡一樣又如何,就算是哪家派來別有用心的人又如何,他所在意的從不是那飄渺的相似,他分的清,他為之心動的,就只是眼前這個人本身。
筆鋒一步步在紙上留下墨痕,仿佛是沿著對方的足跡一般,和他一同行走在路上。
很快便入了夜,晚膳和湯藥一起送了過來,秦玄枵繞去內室將秦鐸也叫醒。
“起來吃點東西再睡吧?”秦玄枵輕聲細語,生怕嚇到了睡夢中的人。
秦鐸也睜開眼睛,“嗯?”
“到晚膳的時間了,餓嗎?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秦玄枵耐心地重復了一遍。
已經晚上了?!
秦鐸也噌地一聲坐起來,呼吸急促,心臟狂跳,他忽然覺得冷汗津津,轉頭看了眼外面暗下去的天色,莫名在胸膛中縈繞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怎么了?”秦玄枵順勢坐在他身邊,伸出手攬住了秦鐸也的肩膀,手臂安撫地緊了緊,將人摟在懷中,問,“夢魘?驚悸?”
秦鐸也緩緩平復著呼吸,搖了搖頭,“不是,我在懊惱睡太久了,耽擱了很多公務。”
“嘖,公務有身體重要嗎!”秦玄枵不滿地嘟囔一聲,對上秦鐸也的目光,敗下陣來,“好好好,你這么拼,我遲早得進太廟要起來吃點東西接著睡嗎?”
秦鐸也搖頭,他掀開被褥,坐在床邊,攏好身上的衣服,隨手將因久睡而略顯凌亂的頭發隨意地束在腦后。
再一低頭,秦玄枵已幫他將鞋襪穿好了。
秦鐸也:“真不用。”
“無妨,我愿意。”秦玄枵抬起頭,鳳眸微微一彎,與他的視線碰撞在一處,對視幾秒,秦鐸也率先移開了視線,那目光太過灼熱,令他臉頰微微發燙。
坐在桌旁用晚膳,秦鐸也一邊安靜地咀嚼,一邊心道稀奇。
他竟然能在忙起來的時候,按時吃上飯。
飯后,又按時喝了藥,秦鐸也睡了一下午,多日來的疲憊已經洗去了不少,他現在精神很不錯。
他與秦玄枵重新坐在書案旁,玄衣衛送來了汜水州牧的賬簿。
賬簿攤開放在桌案上,秦鐸也略一看過,提筆在賬簿的一處畫了個圈,眉頭蹙起。
“多收的糧稅,過了一邊州牧府的賬,然后重新轉移到了義倉之中,正準備在水患之時施糧?”秦鐸也將筆桿抵在下頜上,思索片刻,眼中劃過銳利的光,“倘若沒有岐川郡事發,便查不出二次稅收之事,這批糧草倒是真成了汜水州牧的美名——將州牧府的糧食拿出,開義倉賑濟百姓。”
“竟然如此。”秦玄枵將頭挨近了些,鳳眸微瞇,他此刻也懂了這賬簿的意思,忽地冷笑一聲,“廣積糧,緩稱王?”[2]
秦鐸也略一挑眉眼,抬頭看他,見秦玄枵神情認真。
真是默契,一瞬間便能道出自己還尚未說出口的思緒。
“所以這個汜水州牧,”秦鐸也用筆桿的背面點了點賬簿,輕聲道,“需得仔仔細細地查清楚,他究竟牽扯多少人。”
“懂。”秦玄枵點頭,“玄衣衛在清查,必不會放過他。”
窗外黛色東山,一輪銀月緩緩升起。
秦鐸也和秦玄枵初步將這部分的賬簿梳理過后,秦玄枵將其他的公務搬到桌上來,逐個分開,“需要批閱的在左邊,重新打回的在右邊,我們速戰速決,爭取今夜早些歇息。”
秦鐸也提筆,點了點頭,蘸上墨,翻開卷宗。
夜色漸深,月盤恒常,墜于天幕,月華成妝。白露色的光清清淺淺灑了一地,如同鍍上了一層銀霜。
屋內,二人圍坐于桌案旁,發絲逶迤衣角,兩相交融,純白和玄色的衣擺層層疊疊,融入彼此的衣衫中,燭火照映在眸光之中,溫柔繾綣,暖光盈盈,與屋外的銀月色遙相呼應。
流光皎潔,一如身側之人。
一時間屋內只剩下紙張翻閱的莎莎聲響。
又過了許久,秦玄枵從政務中抬起頭,向身側一看,見秦鐸也已經批閱好了屬于他的那部分,卻沒出聲打擾他,只是安靜地趴在桌案上,閉著眼,呼吸平緩,淺淺睡去。
額角的鬢發隨著對方偏頭的動作,遮住一半眉眼,憧憧的燈影圍旋于他眉間唇邊,暈染開一層溫柔的暖色,光與影交織,呢喃吶吶。
秦玄枵眼中光影醉意粼粼,他輕輕俯身過去,在秦鐸也的額上落下一吻。
第73章 歸京
十一月初四,大魏皇帝御駕岐川郡。
汜水州各郡縣官員人人戰戰兢兢,人人自危。自初四始的二十日,秦鐸也和秦玄枵兩人一起徹查了汜水州所有均線的賬簿和公務文書。
加之樓柯是本地人,對當地的真實情況了如指掌,沒有一個被查證的官員能夠糊弄的過去。
僅僅半月的時間,整個汜水州被底朝天犁了一遍,拔出蘿卜帶出泥,從上到下,有問題的,被徹底清理了個干干凈凈。
秦鐸也手段老辣,又慣會扮出個溫和善意的面孔;秦玄枵狠戾,一直黑著臉一身血腥之意,往往對那些沾了些罪過的官員,一頓恐嚇夾雜著威脅和笑瞇瞇的鼓勵,嚇得人連忙匍匐在地以示忠心,涕泗橫流地保證絕對改過自新。
十一月廿四,岐川郡的水患后續安置事宜徹底處理結束。
秦鐸也洋洋灑灑寫了一整篇治策,先將堆積在汜水州義倉的多收上來的糧食挨家挨戶重新按人頭分發下去。為了保證冬天的住所,也為了解決后續過冬的糧錢。
以工代賑,從災民中征集人手,前去岐川河道旁清理沖積出來的淤泥,用工錢取代無法長久的支持的賑濟糧,淤泥清理過后,就是重新搭建房屋,臨時的難民營可以作為應急的寢宅和住所,后續種種,均安排地熨帖。
一時之間,秦鐸也和秦玄枵的名聲在汜水州一帶達到空前的高度,隨意經過家家戶戶,都可以聽到從窗戶中傳出來的由衷的感激與喜愛。
將要離開的時候,秦鐸也問樓柯,問他愿不愿意去京城賦職為官。
樓柯與他并立與夕陽之下,一副文人風骨,搖了搖頭,說:“京城,就不去了。在下生于岐川,長于岐川,后來有幸考到了京城,卻發現京城之大,容不下一個毫無家世背景的平民。”
“你去過京城?”秦鐸也側眸看他。
“是啊,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時在下剛及冠,本揣著一身抱負,自認為有幾分才華,想去京中施展一番,卻發現是走投無門。”樓柯笑,眼角有細細的紋路,這才看得出有幾分年長的滄桑來。
“京城已成定型了,插不進去,在下在那蹉跎了幾年,后來一日在京郊,偶然遇到一位女夫子,她比在下年歲大些,正在傳道授業,在下聽了幾天,恍然大悟,就背起行囊,回到家鄉做了個小吏,希望能憑借自己的一份力,至少讓岐川好些。”
“京城的女夫子傳道授業?”秦鐸也忽然想到,說,“是余引墨?”
“文大人竟也知道她,看來她真的一直在堅持啊。”樓柯贊嘆了一句,回想起一生,無奈笑笑,不知又想起什么,眼中劃過憧憬,“岐川就是在下的家鄉。據說成烈帝時期,岐川是真正的富庶之鄉,歲歲倉廩充足,商路也繁華,十萬人家參差,檐牙相啄。在下想在余生中,就留在岐川,在下還有殘年時日,希望可以見到岐川換個人間也不知道不能有幸再見成烈帝時期的場景。”
“樓先生,請別這么說,這次多虧有你,讓村民一路逃到京城,敲響了登聞鼓,才徹底將這被掩埋了許久的罪惡重見天日。”秦鐸也將手搭在樓柯的肩上,鄭重地看他,“你有善心,聰慧,也有能力,既然想留在家鄉,那做汜水州牧如何?若你覺得合適,我回頭讓陛下寫圣旨。”
樓柯先是怔了怔,然后面色嚴肅起來,也鄭重地應下,“柯必不辱使命。”
應聲過后,他低頭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手,眼中忽然閃過一絲驚訝,說,“文大人,有沒有人對你提起過,你的相貌,和成烈帝有五分像。”
秦鐸也一僵,但面色卻不顯,隨口問:“何出此言?”
樓柯道:“在下曾祖父曾是樓家村的村長,家中有一副族中老人與成烈帝一同躬耕地畫卷,畫卷中成烈帝也是這么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鼓舞農人辛勤耕作的。”
秦鐸也頓了頓,他回憶了下,年輕時確實是下過岐川,在育苗令剛推行的時候,需要切身實地去考察推行的效果,所以選擇了稻子可以一年三熟的岐川,和百姓們共同耕種。
好像當時確實是有個民間的畫師,將這一幕畫了下來,他沒怎么在意,就任由這畫卷散布開了。
“哈哈”秦鐸也毫無感情地笑了兩聲,“能和圣皇帝有幾分相似,是我的榮幸哈哈哈”
說著,擦了下額角不存在的汗,假裝自己很忙。
這天傍晚和樓柯在府衙城樓上望著夕陽聊了許久,秦玄枵在府衙內等急了,便出來尋人,見兩個人在城樓上相談甚歡。
后來那天晚上,這人生了好大一個氣啊。
秦鐸也被按在床榻上,各種好聲好氣地哄人,也沒哄好。
被咬了好幾口,又被按著親了許久,直到他整個人都被親得無法喘息,甚至有些缺氧,衣衫散亂,整個人癱在床榻上,緋紅從面頰一氣紅到了脖頸和肩胛,嘴唇都親得破了皮,看那樣子,秦玄枵似乎還是不肯罷休一樣。
若不是第二日要出發回京城,秦鐸也覺得這家伙能抱著他啃一晚上。
——
十一月廿六,帝與使君于朝時離開岐川,回到京城。
回程前,萬人空巷,岐川郡城門,百姓紛紛自行夾道相送,采集紅楓、金桂,拋擲到他們二人同乘的馬車車架上,赤紅的、金黃的花與葉將馬車裝點的如同融金一般,車輪骨碌碌駛過,壓出彎彎的車轍,乘著朝陽離去。
有香盈滿路。
直到遠遠離去了,岐川郡從城墻已然消失在層疊樹蔭中,秦鐸也這才緩緩地將車簾放下,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怎么了,悵然若失的,”秦玄枵坐在他身邊,看到秦鐸也這樣,微微勾唇,湊過去,“愛卿這是舍不得啊。”
“是有些。”秦鐸也點了點頭。
曾經那些年,他也來岐川郡,來與農民一同耕種,岐川百姓的純樸和善意,早已成為記憶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了。
回京城的路途不是很急,便乘著馬車,搖搖晃晃,白日里窩在馬車上,批閱奏折,京城一切安好,秦玄枵走時設置了戒嚴的狀態,藺棲元忠心耿耿,帶著軍隊,沒人敢造次。
累了,就下車舒活舒活筋骨。
傍晚車里燃了燈燭,但畢竟是行駛的車中,就不適宜處理公務了,便在車上玩射覆,秦鐸也掀開簾子,招呼青玄來車里一同玩會,人多有趣,全然一副這是自家東西的樣子。
青玄呆呆地看了眼他的前主子秦玄枵,見這皇帝好像也樂得讓秦鐸也做主,就聽他現主子的話,上了車。
秦玄枵想了想,也招呼蒼玄來車里坐著。
這還是秦鐸也第一次見這個氣息一直存在在暗處,但卻從沒見過的死士頭領,看起來面若冰霜的,非常冷酷。
四人互相組隊,猜一陣子,星辰漸起,天色更晚了,馬車內就一點點安靜下來。
秦鐸也有些困倦,他將手中的器具放在桌上,微微合攏雙眼,腦袋向后靠在馬車車廂上,準備小憩片刻。
馬車材質很好,一點也不顛晃,秦鐸也漸漸睡得深了些,腦袋不自覺歪向側邊,隨著睡意,一點一點的。
秦玄枵看見了,歪了歪頭,長臂一伸,從秦鐸也的身后繞過去,攬住他的肩膀,輕輕地,讓秦鐸也的腦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側著頭,直到看見對方徹底踏踏實實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才滿意地露出一個微不可察的微笑,鳳眸一片瀲滟。
青玄坐在二人對面,一臉呆樣。
張著張大嘴,看看秦鐸也,又看看秦玄枵,最后看看他身邊坐著的兄長。
蒼玄:“”
他一把捂住傻弟弟的整個腦袋,帶著對方,悄無聲息地滾下了馬車。
——
從岐川到京城,馬車的路程大概要走半月。
從秦鐸也重新和秦玄枵再次碰面的那日起,他便沒人嚴格看著遵守作息,按時吃飯,好好休養身體,二十多日下來,他覺著自己又行了,一拳一個之前的自己不是問題。有夸大的成分在,但終歸是健康了不少。
在冬月初十,他們的馬車踏進了京城的地界。
周圍的路段熱鬧起來,他們這次出行并沒有昭告天下,所以周圍也就沒人知道這是天子的車架。
秦鐸也正安靜地倚靠在軟枕上,手中拿著一卷奏折,執筆細細批閱,這時候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秦玄枵就粘粘糊糊地湊上去。
“親一下?”秦玄枵問。
這一個月來,秦鐸也已經被秦玄枵時不時的索吻給親習慣了,這家伙可真是,不分時間場合,一天能親個百來次。
所以此時又聽到秦玄枵的詢問,秦鐸也絲毫不經過大腦,眼睛還粘在奏折上,只是略抬了抬下巴,隨口道,“親吧。”
溫軟的觸感又覆了上來,秦鐸也輕哼一聲,閉上眼,陷入黑暗,沉溺在一片溫柔纏綿的長吻中。
一吻結束,秦鐸也輕輕喘了口氣,平復呼吸,又重新提起筆,開始看奏折。
秦玄枵不滿地用手捧上他的臉,將秦鐸也的臉轉過來,對著自己,視線幽幽,語氣幽怨:“所以,我們現在,算是什么關系?”
秦鐸也對上那雙含情的鳳眸,愣了愣,什么關系,他還真沒想過。
未來他們這樣,恐怕也少不了天下人的口舌和搬弄是非。
他本來沒想過這么多的。
正準備好好回答,忽然從馬車外,傳來了一聲童謠。
聽清楚那童謠內容的一瞬,秦鐸也頃刻間變了臉色。
第74章 童謠
“怎么了?”秦玄枵見秦鐸也面色不對,捧著對方臉頰的雙手松開,撐在秦鐸也的身體兩側,見人面色嚴肅卻不理他,鳳眸中委屈的情緒幾乎要一瞬間溢出來了,眼神哀哀切切,“我們現在算什么關系啊”
“噓。”秦鐸也微微蹙眉,留神聽著車外的動靜,伸出手指點在秦玄枵的唇上,“噤聲。”
喔。秦玄枵的視線隨著對方的手指而動,略略下移,落在秦鐸也的指尖上,喉結忍不住上下滑動了一下。
卻聽秦鐸也問道,“你聽到外面唱的什么了么?”
“近來時興的童謠吧?小孩子們唱的玩意。”
秦玄枵想伸手去挑開車簾,手腕卻被秦鐸也啪地攥住,對上了對方沉靜的雙眼。
馬車外,遙遙傳來孩童們此起彼伏的稚嫩的歌唱,似乎還在踢蹴鞠,童謠的唱詞也斷斷續續的。
“黃粱消,雙星正爭北極繞祥瑞兆!”
秦鐸也細細側耳傾聽,童謠的唱詞又從頭開始唱了,他立刻從小桌挑起毛筆,順手抄起一張紙,一邊聽著斷斷續續的童謠,一邊將其記錄在紙上。
秦玄枵見他認真,也安靜下來,靜靜聽著。
隨著馬車的逐漸向京城行駛,進了城門,在街道上,坊市周圍,小孩子最多鬧的地方,這唱詞逐漸被補充全。
秦鐸也撣了撣手中的紙張,定睛看過去——
皇城高,云霧繚,
有椅空懸有心拋;
金殿寒,燭影搖,
新鬼啾啾舊鬼嚎;
玄衣舊,黃粱消,
雙星正爭北極繞;
舊星墜,新星芒,
鶴出岐川祥瑞兆。
真是,秦鐸也用手指點了點紙張,挑眉看向秦玄枵:“沖你來的。”
秦玄枵貼在他身旁,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順著秦鐸也的指向看過去。
“喔,還真是,”秦玄枵一眼掃過紙張上的唱詞,“不過不只沖我來的,還沖著你來的。”
說著,他的指尖點在了那個鋒利的“鶴”字上,道,“這不是,岐川這地方和純瞎編的祥瑞,就差把你的名字寫在那個新星之上了。”
秦鐸也茫然了一瞬,這才想起來,哦,現在他還在用文晴鶴的名字,總不太習慣。
“喔。”秦鐸也了然地應了一聲,理解了歌謠的意思,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將紙張向桌上輕輕一拋,“指向性太強了,絕不是普通孩童間流行的歌謠,應是有心之人在故意散播流言,意在挑撥離間。”
“調撥什么?”秦玄枵笑。
“昏君奸臣啊,”秦鐸也嘆息,“古往今來,就這么點破事,翻來覆去,人人汲汲營營,悶頭往里鉆。”
“原來如此,那看他這個唱詞,似乎是既罵了我這個皇帝,又在大肆贊揚你的功績,將天命之道按在你身上,言語之中,都在期盼你登基呢。”秦玄枵順著他的話音,笑了下,“讓我對你起疑心,然后找個借口將你殺了哈哈,那他們的計劃可要落空了。”
說著,秦玄枵一下子將秦鐸也抱住,頭埋在對方的頸邊,蹭了蹭,用牙尖細細密密地輕咬,“我只想要你,我整個人都是你的,龍椅算什么,你想要的話,也是你的。”
聽到這話,秦鐸也不禁側眸多看了秦玄枵一眼,見人抬頭望向他的眸子里依舊清澈,沒有一點慍怒和陰陽怪氣的意思,便勾過他的肩膀,故意問:“那皇帝的位子,是不是也可以給我坐兩天?”
“好啊。”秦玄枵應聲,“要坐多久,我回去就寫禪讓書。”
秦鐸也:“”
他開始懷疑自己此前想好好引導秦玄枵走上正確的路這個決定究竟對不對。
怎么還是個戀愛腦。
他抬起手就邦邦給了秦玄枵兩拳。
“顯得你能耐了是不是!”秦鐸也微微嗔道,“以后不許說這種話,把你自己的身份給我藏住咯!你答應過我什么,好好治理天下,忘了?”
秦玄枵佯裝躲閃,實際上卻讓兩拳結結實實打在身上,然后笑了笑,用手捉住了秦鐸也沒來的及收回去的手腕。
他輕輕一轉,翻了個身,將秦鐸也壓在身下,他俯身過去,“沒忘。”
“愛卿,能不能先給我點獎勵啊?”秦玄枵湊近了秦鐸也的耳邊,含住了他的耳垂,“比如,每日都接吻,如何?”
灼熱的氣息從撲灑在耳畔,秦鐸也向一旁偏過頭,無語,“你現在不也是每天都親過來?”
“哦~”秦玄枵笑,抬起頭來,用手揉了揉秦鐸也已然紅得像要滴血一般的耳垂,“提醒我了,那獎勵先欠著,以后想好了再提,今日先來接吻,可以嗎?”
秦鐸也:“”
他就多余說。
“親吧親吧。”秦鐸也認命地閉眼,仰起頭,任由對方吻來,用舌尖撬開了他的唇齒。
——
出了一趟遠門再回來時,京城的局面已然不同。
汜水州牧與岐川郡守作為重犯,被押送京城,由慎刑司量刑,分別斷定加重賦稅、偽造與其他官員交易往來賬目、私吞修葺糧倉與堤壩公款、炸毀堤壩致使水患泛濫的罪名,暫時打入大獄,擇日問斬,家中親眷,協助作惡者一并處死,其他人充入掖庭。
負責與汜水州牧存在交易的京中官員一并處罰。
大司農監管手下不利,降職、罰俸。
周太傅舉薦的官員犯下大錯,且妄為太傅之名,被停職半年,閉門于家中思過。
如此種種,均按大魏律法秉公處治,不容私情,亦不容私刑。
天氣已經入冬了,涼的很,來回進進出出,嘴邊都能哈出白色的霧氣。
定罪也是個不容易的差事,秦鐸也來來回回忙活了很多天,不容得一點閃失,也想從這些案簿中找到更多的蛛絲馬跡。
他曾經的習慣就是,一直悶頭處理公務,天昏地暗。
但現在,不管有多忙,秦玄枵總會準時在飯點、該吃藥的時辰,該睡覺的時辰,準時將他從公務里揪出來。
漸漸的,秦鐸也也已經習慣了身邊有個家伙,每在他忙活過半個時辰之后,湊過來,壓住他,問他可不可以親吻,他剛點頭,這家伙就撲過來換著角度各種親,美其名曰,勞逸結合,在工作中定時休息,減少勞神費力的風險。
用了四日的功夫,這邊的涉事官員就被理清。
秦鐸也從范鈞那里看過審訊記錄,又將這份結果記成卷宗,揣進袖中,走出慎刑司,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大氅。
外頭的溫度很低,有冷風穿堂而過,宮道兩側,在秋日極盡絢爛的楓葉與梧桐都凋零了,但晌午的陽光像一床柔軟溫暖的寢具,是毫無溫度的暖,洋洋灑灑覆蓋在身上,既曬,但感覺又冷又涼,來回呼吸的氣也涼,是獨屬于冬日的感覺。
秦鐸也沿著宮道走回含章殿中,一開門,含章殿內充足的熱氣就鋪面而來。
宮殿內通了地龍,門口的博山爐內燃著降真香。溫暖舒適的氣息籠罩來,有侍者在門口將殿門關上,寒意就被隔絕在殿外了。
秦玄枵從聽見他回來,從屏風內轉出來,“方才御膳房剛送來了烏梅姜茶湯,喝點暖暖身子,慎刑司那地方陰冷的很。”
說著,將手中端著的茶盞遞過去。
秦鐸也解下大氅,搭在衣桁上,接過烏梅姜茶湯。
這幾日總需要在宮中各個部門來回跑,秦玄枵生怕他忽然從南方濕暖之地回來,一下子不適應,著涼生病,日日換著花樣,叫御膳房常備姜湯。
秦鐸也揭開茶蓋,白霧打著旋涌上來,他輕輕吹氣,向內殿走去,邊走邊對秦玄枵說:“今日偶然碰見第五言,他與我說,宮外的童謠愈演愈烈了,傳播的很廣,京城中的小孩子幾乎人人都會唱,其中的意思也不難猜,讓我平日里多多留神。”
說著,烏梅姜茶湯涼下少許,秦鐸也低頭輕抿了口,暖辣的熱氣在體內蕩開來。
“啊,這烏梅姜茶湯好酸。”
“估計是這次御膳房按照我的口味做的,下次我讓他們多加些白糖。”秦玄枵從他手里面接過不合口味的姜茶,一飲而盡,將茶盞放到一邊,“前些時日我讓赤玄去查了,但童謠,很難查清源頭。”
“嗯,我知曉。”秦鐸也與他一并坐在案邊,從袖中取出前些日子寫有童謠的那張紙,鋪展開來放在桌案上,“只不過我這幾日細想下來,總感覺這童謠,似乎有什么不對之處。”
秦玄枵隨著他的視線望向唱詞。
“你細看,”秦鐸也道,“他前后的情緒是割裂的。”
金殿寒冷、龍椅空懸,鬼魂啼哭。
秦鐸也指尖在這些詞上一一點過去,“這些用詞太過于悲觀,前兩段的唱詞中,非常凄慘且壓抑。”
“而你再看,這后兩段。”秦鐸也指向祥瑞二字,“又太明媚,富有希望。”
“一首童謠,編纂者如何會這么快地將情緒突變?”秦鐸也一字一句道,“我懷疑,這可能本是兩手童謠,被縫合到了一起。”
秦鐸也將紙張從中間撕開,一分為二,道“背后籌謀者,原本準備的不是這樣,但因為某些突發的事件,原先的唱詞和籌劃不再適用,他們匆忙推翻重來,而時間倉促,所以就成了現在這個童謠的樣子。”
“這段時間來,唯一讓所有人意外的事,就是你跑去了岐川,而京城中,我盯著他們,任何消息都無法往來,讓汜水州牧和岐川郡守措手不及。”秦玄枵接著他的話,輕輕垂眼,再抬頭時,眼中閃過冷光,“作童謠之人,必與此案有所關聯,且,人在京城。”
第75章 初雪
冬月既望,京城初雪。
細細密密的雪花飄了一夜,清晨時越下越烈,無風,鵝毛大雪就打著旋層層疊疊飄落。
宮中的飛檐屋脊上皆覆了厚厚一層純白,宮內碧瓦飛甍、紅墻石階均銀裝素裹,縹緲憧憧,整個皇宮宛如云霧繚繞。
今日沒有朝會,秦鐸也早早起來后,上午便不出門,打完長野軍訓練法后,秦鐸也就與秦玄枵窩在含章殿中,捧著熱茶湯,伏案辦公。
“今日這茶不錯。”秦鐸也喜歡甜茶的口味,但這份的味道,卻不像滇南白茶,問過后得知,是象郡那邊特產的藤茶。
“你若喜歡,明年讓他們多貢些來。”秦玄枵將手中剛剛閱過的奏折放在一邊,支著頭,勾過秦鐸也垂在桌案上的一縷發絲,放進手心里。
秦鐸也搖搖頭,“不可為自身喜好,做勞民傷財的事。”
理應取之有道,不以天下奉一人。
“好。”秦玄枵從善如流,點頭道,“聽你的。”
他們二人慣常的相處方式便是如此,前一句說起政事,后一句也可自然而然的聊起天氣,聊起飲食,聊起些人文風物,又毫不耽擱地說回政令。含章殿縈繞在很舒適的氣氛中。
秦玄枵扒拉來一卷紙張,推給秦鐸也,說:“方才赤玄上報的密函中,他們按照你上次所說的方式,查到那童謠在城東已經漸漸不唱了,被新時興的孺子歌取代。”
是,童謠的源頭不好找,那時興期限終有定時,源頭不可考,那便看哪處先漸漸停下不唱了,那就是源頭。
秦鐸也接過,輕笑一聲,“唱了十幾日才停歇,若是尋常臣子,早該被皇帝猜忌,自顧不暇了且等著,我現在安然無恙,有人將要坐不住了。”
秦玄枵聽過那一句“尋常臣子”,鳳眸中劃過一絲得意的笑,他聽出了秦鐸也將自己放在了與眾不同的位置,而他,也正正好好要這種與眾不同。
“好。”秦玄枵應,“城東那邊,我就派赤玄去重點查了。”
在蒙蒙的雪中,連時辰也變得不甚分明。而屋內,地龍燒的剛剛好,既不讓人燥,又暖盈盈的,降真香淡淡的氣息在殿中流淌。
桌案一角放著錫奴,勾弘揚上前重新向其中注好熱水,提醒他們:“陛下,文大人,午膳已經備好了,要讓人送進來嗎?”
“送進來吧。”秦玄枵道。
用過午膳后,雪也漸漸停歇了,云層盡散,露出日頭來。
秦鐸也推開含章殿的窗子,入目是一片有些晃眼的純白,金光灑在白雪上,像琉璃的反光般,陡然撞進眼中。
他不禁微微瞇起眼,秦玄枵從他身后擁來,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殿外的空氣寒涼,帶著初雪的凜冽,而秦玄枵從背后擁著他,用灼熱的氣息將他包裹住。
“下過雪后更冷些,莫要著涼。”秦玄枵貼著他的耳畔,輕輕道。
“得了,”秦鐸也去扯他的爪子,失笑,“我又不是瓷娃娃,用不著這么仔細。”
“今年的雪下的時間剛剛好,不早不晚,雪勢也正好,剛剛覆蓋過了田地,不用擔心過大過厚的雪壓垮了房屋,造成雪災。“秦鐸也呼吸了一腔落雪后獨有的氣息,眺望宮中層層疊疊的檐角,均蒙著一層雪被,長舒一口氣,“瑞雪兆豐年啊,希望來年田地的收成能更好些。”
“感覺你一天天就盯著農田里的收成了,”秦玄枵又固執地將人從背后圈進懷中,笑,“估計比莊稼漢還要上心。”
秦鐸也聽著這家伙故作混不吝的話,翻了個白眼,開始教育這人,道,“一國之事,無非農、祀、戎。一為溫飽、二為禮教、三為安寧。”
“知道啦知道啦——”秦玄枵拖長了聲音,懶洋洋回應,嘟囔一聲,“引經據典的,好古板哦。”
“你說什么?”秦鐸也面上掛上無暇的笑意,回過身,笑瞇瞇地舉起了拳頭。
秦玄枵立刻警覺,接住了他敲過來的攻勢,手一撐,將秦鐸也按在窗欞邊,二人的身形就迅速貼近了,秦玄枵略一垂眸,就看到了對方近在咫尺的唇。
秦鐸也鼻梁側的紅痣總會使他晃眼,鳳眸中的情緒便流轉得暗沉,他將頭微微偏了偏,讓鼻尖錯開,呼吸交錯,近在咫尺。
“可以么?”秦玄枵硬生生克制自己的欲望,恪守兩人唇角的距離,啞聲問。
“嗯。”很輕的一聲。
得到應允后,秦玄枵才動。
秦鐸也微微仰起頭,閉上眼,任由灼熱滾燙的吻覆下來。
他的腰抵在窗邊,窗外是純白的落雪,素白純粹,綿延萬里,有樹的枝丫橫斜,著雪衣,空氣微涼。而身處殿內,面前的吻滾燙熾熱,一個大氅將他們二人包裹在其中,甚至也構成了窗景的一部分。
一吻終了,秦鐸也呼吸急促,他身手推開了秦玄枵貼得緊緊的身子,緩緩平復呼吸。
秦玄枵身手越過他,將身后的窗子關上。
“今年的初雪既已落下,那便按慣例,讓司天監擇個吉日,我們同去去護國寺中祈福吧,”秦鐸也被親得身上有些熱,他向桌案旁走,伸手松了松領口,拿起桌案上的茶盞,隨口對秦玄枵說,“祈望來年風調雨順,邊境安寧,國泰民安。”
“慣例?”秦玄枵的腳步一頓,“什么慣例?”
秦鐸也啜飲了一口茶水,將蓋子扣在茶杯上,回道:“雪落后,君主應去擺駕前往護國寺祈福。”
“你說這個啊,”秦玄枵先是恍然,爾后鳳眸中劃過一絲狐疑的神情,“真是這個禮制,都是前十幾年,早在上上任皇帝在位之時,就被取消了的。”
啊。
秦鐸也搭在茶杯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總覺著你不像這個時代的人一般,”秦玄枵坐在他身邊,隨口說,“有時候你的一些舉動,總讓我覺得像是好幾十年前的前人的習慣。”
“怎么這么說?”秦鐸也不動聲色地問。
秦玄枵想了想,目光落在他搭在茶杯邊的手指上,就說:“就比如你飲茶的禮儀,用袖掩面,這已是成烈帝前后時期時興的禮節了,近些年來,早就沒了要遮面的說法,反而以爽朗大方為佳。”
“”
秦鐸也無話可說。
這些禮節,實在是太過于細微,以至于融入他曾經每時每刻都生活中,根本無法察覺到差異,上輩子二十多年的習慣,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夠注意到、能夠克制改變的。
真是。
希望秦玄枵沒有起什么疑心。
畢竟,魂魄跨越近百年的時間來到這里,一個早該死去的人反而重生在百年之后,這事情實在是過于荒謬,甚至就算說出來,也沒人敢相信。
而他自覺,若要還能保持現在的身份呆在宮中,盡自己的一份力去救傾頹的大魏,挽狂瀾于既倒,還是要在秦玄枵的面前,捂好自己的前世的身份罷。
畢竟秦氏皇族,與他,算是隔著血仇
秦鐸也習慣性斂眸,遮掩住眼底泛起的那一絲不正常的波動。
“那有什么的,個人習慣不同而已,”他故作不經意地轉移了話題,問秦玄枵:“那,便不去護國寺了?”
秦玄枵以為是他想去,只是扭著性子不想明說,便說,“想去就去吧,上上任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據說他只會除去些讓他覺得無趣無聊的禮制,那咱們就加回來。”
“倒也不是這么個道理。”秦鐸也道,“雖說我并不相信祈福能求得來第二年的豐收畢竟你看,農家蔥蘢的田畝,哪一個不是用汗水和辛勤換來的?但皇權既受命于天,而天時又難測,于初雪落后去護國寺一趟,至少能換來百姓的心安,那也合該對神佛恭謹虔啊,抱歉。”
秦鐸也說到一半 ,忽然想起秦玄枵的母親,即使前半生虔誠,但也沒能免去后半生的悲慘命運。
他忽然就閉了嘴,若再說下去,總感覺有些何不食肉糜,只會搬弄口舌。
“沒事。”秦玄枵的面色卻沒有絲毫變化,伸手握了握秦鐸也的手,道,“我不在意。”
說著,秦玄枵揚聲,叫候在外殿的勾弘揚進來,“傳朕旨意,讓司天監算個今日的良辰,朕與文大人共同前去護國寺祈福,祈求來年風調雨順。讓禮官備好出行的頌詞。”
秦玄枵一邊說,一邊用眼神詢問秦鐸也,是否還有什么注意之處。
秦鐸也略思索了一下,道:“輕車簡行吧,只在萬歲通天臺處擊磬唱頌詞便好,不必再安排其他隨行的車馬。”
勾弘揚應聲離去,去門下省通知起草文書去了,然后又去司天監,通知司天監新上任的理事。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推行,卻無人知曉,當夜,有人乘著夜色潛行。
在一處掛著酒樓招牌的門前,停下,輕叩三聲木門,停頓片刻,又輕叩四聲。
吱呀——
門被拉開,黑影悚動。
稀碎的聲音從門內飄散而出,逸在夜色中了。
“只有這兩個人?”
“再算上隨行玄衣衛”
“知曉了,現在正是多事之秋,你此番出來,沒人發現吧。”
“無人察覺。”
“很好,多當心些之前你長官輕敵,將自己折在里面了,應是死了,你莫要步了后塵,主家將你送到這個位置,不容易。”
“是、是主家此次行動也要多注意”
“這便不勞你費心了。”
第76章 三不算
冬月廿一,帝自宮中詣護國寺以禱來歲風調雨順,愿為豐年。
萬歲通天臺上,秦玄枵一身玄衣袞服,團龍紋樣在衣袖中縱橫。
今日大晴,萬里無云。但天氣比前幾日冷上不少,偶爾有風,風不大,但寒徹骨,宮中的雪融了不少,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幾縷雪披在宮墻和枝椏上。
禮官唱罷頌詞,秦玄枵步入皇帝的儀仗馬車中。
秦鐸也跟在他身側,按照禮制,落后他半步。秦玄枵的步子一頓,微微偏頭向回望,故意放慢腳步,等著秦鐸也與他并肩,同排而行。
秦鐸也步子被打亂了一瞬,抬眼看秦玄枵,果然對上了對方若有所言一般帶著笑意的眸子。
秦鐸也:“”
他瞬間便懂了秦玄枵此舉的含義。
真是,眼前這人,總能讓他在各種細微之處感受到那種蓬勃燃燒的熱烈情感。
并肩走到御駕旁,秦玄枵不用人攙扶,直接登上馬車,勾弘揚站在車邊,將炯炯有神的視線落在了秦鐸也身上,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秦鐸也扶上車。
秦鐸也對勾弘揚笑了一下,“那我便去屬車中了。”
而下一秒,車簾內傳來了秦玄枵的聲音,“去什么屬車啊,又不是第一次上來了,愣在外頭做什么。”
勾弘揚兩只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誒唷文大人,快上車吧,陛下在等著呢。”
秦鐸也心里嘆了口氣。
去秋狝那算是個半娛樂的活動,這去護國寺可要更莊肅,與天子同乘,像什么話
罷了,他連朝會都坐在龍椅旁邊呢。
思索半秒都不到,秦鐸也直接抬起衣擺,登上天子車駕。
身后文武百官列隊中傳來很多聲倒抽涼氣的聲音,他回頭看了一眼。
文武百官列隊送行,而藺棲元站在武將的最前端,面色復雜。
秦鐸也的視線在藺棲元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間,他登上馬車,將車簾放下,就將藺棲元的面色遮在車外了。
能看出來,藺棲元對他不滿。
秦鐸也又看了一眼秦玄枵,舅甥二人的眉目很相似,但氣質不同。
秦玄枵在這幾日閑談時與他講過,他九歲逃出宮避了一陣子風頭,那時候,藺家就只剩藺棲元一人守著滿屋縞素,藺棲元帶著他,共同生活過兩三年的光景。
到底是血濃于水,估計那位藺將軍以為自己給秦玄枵下了什么蠱,也認定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而在岐川的功績又令這位大將軍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一心為國的。
秦鐸也斂眸,思索時的波動就隨著眼睫的陰影埋藏在眼底。
“想什么呢?”秦玄枵坐在他身邊,離了文武百官的視線,眉目間的戾氣就散去,又成了個沒骨頭的毛絨絨。
秦玄枵大氅領口的貉子毛領糊到他臉上,弄得臉頰微癢,秦鐸也就去扒拉他。
推不動。
秦玄枵像個毛怪,黏黏糊糊的,蹭來蹭去,“想親,親一口吧?”
“不行,”秦鐸也一口回絕,“馬上要去護國寺中,要注意身心清凈,不可縱容自己的欲望等到了寺里,你作為一國之君,就算再不信,也得注意些言行。”
“噢。”秦玄枵惋惜地嘆了聲,坐好了,心里嘟囔了句古板。
“對了。”
秦鐸也附耳過去,輕聲對秦玄枵說了句,秦玄枵眉梢一挑,點點頭。
招呼勾弘揚上來,囑咐了句,等對方下了馬車,皇帝的儀仗就啟程了。
既是輕車簡行,就刪減了六引和大纛,除了皇帝御駕外,只安排了三輛屬車,隨行兩列青紋玄衣護衛,從宮中出發。
勾弘揚站在宮門口,和朝臣一起目送儀仗離去,直至消失不見了,百官也散去,各自回了工位。勾弘揚向后撤了一步,避開眾人耳目,找到了藺棲元。
藺棲元聲音低沉,問:“這是陛下的吩咐嗎?”
勾弘揚點頭,二人就也就離開了宮門口。
——
護國寺坐落于京城城外,南山的山頂。
說是南山,但其實這山坡緩得很,修整出了一條平整的上山路,儀仗就順著山路上山。
城中的雪已融了,但山中除了路上,周圍仍蒙著厚厚一層雪被。
很快便到了護國寺。因先帝信奉道教,士大家族在明面上也就紛紛涌入道觀,護國寺香火不如多年前,有些陳設已然破舊了,但卻依舊保持著整潔,古剎內梵音裊裊。
古剎往往是最靜的,就像時間的流淌落不到其上一樣。護國寺的構制體量,都與百年前秦鐸也所見的幾乎無差。
他們下了車駕,山間凈雪凜冽的氣息就鋪面而來。
護國寺門口,住持和僧人們早早接到了禮部的通知在門口等候,今日寺內沒有其他百姓來觀禪朝拜,只有來往僧人。
秦玄枵替秦鐸也整理了一下系在肩上的大氅,將人包裹的嚴絲合縫后,才滿意。
步入山門,院內古樹參天,檐角屋瓦與參差石路旁均蒙著雪,隨處可見銅鼎內裊裊而起的青煙。
秦鐸也按照他當初的慣例,依次參拜過寶殿,敲響了鼓樓與鐘樓,午時用過寺內的素齋,下午由住持陪同著,去法堂聽禪。
“呵呵呵這位施主,”住持年齡很大了,眉毛胡子都花白,笑得很慈祥,“對流程很熟悉嘛”
秦鐸也面不改色,“已是提前有所學習準備。”
“這樣啊”住持笑笑,捋了下胡須,不再言語,只不過秦鐸也看過去,看到了住持意味深長的眼神。
秦鐸也收回視線。
聽過禪后,他們今晚也是要留在寺中的,便由僧人引去客房。
晚飯還是齋飯,飯后,在寺中不便處理政務,他們二人就披上大氅,隨意在寺中閑逛,走去了后院,寺中長明燈燃著,曲徑通幽,小徑上的雪未掃,他和秦玄枵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步入后院,有一顆巨大的菩提。
菩提樹干有幾個人環抱那么粗,枝丫遒勁,橫斜肆意生長,冬日里梧桐落葉都掩埋在厚厚的雪層之下。
比秦鐸也當年見它時還要更蒼勁些,但歸根結底都沒什么變化,一時沉浸在時間之靜與變的感慨中,秦鐸也站在樹下,靜靜抬頭仰望著這顆梧桐。
忽然,手指被勾了一下,他下意識低頭,看見秦玄枵站在他身邊,伸出手,一點點輕輕試探著,將他的手握在手中,握住了,手指就擠進他的手指之間,成了個十指交叉的姿勢,緊緊攥住了。
“做什么?”秦鐸也將手向回抽,沒抽回來,莫名有點羞恥的,他壓低聲音,“在護國寺中呢,注意些。”
“這有什么,坦坦蕩蕩的牽手而已。”秦玄枵站在他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道,“愛情亦是人世間常情,護國寺里還有姻緣殿呢,連佛祖都祝福,我們又有何可遮遮掩掩的?”
秦玄枵說話時湊得很近,吐息撲灑到耳邊,秦鐸也聽得耳根發燙,從手心傳來的溫度源源不斷,他調整了下大氅的角度,用衣擺遮住他們二人交握的手。
掩耳盜鈴一樣。
秦鐸也感覺自己的心亂了。
天色漸暗,秦玄枵側眸看見了他耳根不甚清晰的一抹微紅,滿意地收回視線,抬頭仰望蒙著雪被的菩提樹,“別這么緊張我總感覺你把自己逼得太過,過分注意言行的禮數,也始終讓自己不得閑,就好像天下有很多雙眼睛在注視你一樣。”
“嗯。”秦鐸也應了一聲,“不然,心里總有愧。”
“哪有什么愧。”秦玄枵詫異道,“你道德感太高。”
他們在菩提樹下站了許久,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只是站著,風一吹,略冷。
秦鐸也想調整下領口,一動,就想起來他們二人牽在一起的手。
忽然,身后傳來一聲響。
“陛下,施主。”
秦鐸也回過頭,看見住持正在他們身后,拄著根拐杖,看著他們。
他心里一驚,猛地甩開了秦玄枵的手,然后后知后覺地想起,這動作過大,反而更不自然,像是做賊心虛。
“咳。”住持貼心地移開視線,偏頭輕咳一聲,假裝沒看見。
秦鐸也匆忙調整好表情,帶好了萬無一失的表情面具。
“陛下,末學的師父今日恰好在寺中,邀您一敘。”住持彎了彎腰,道。
秦玄枵看了一眼秦鐸也,用眼神詢問。
“你去吧,找你的。”秦鐸也還是覺得尷尬得面上燒的慌,就說,“我在這等你。”
“施主,外頭天寒,去廊中等待吧。”住持道。
“好。”秦鐸也點點頭。
秦玄枵隨著住持拐進了寶殿之內,之間一個老人,牽著個半大的孩子,正笑盈盈的看著他。
“是你。”秦玄枵認出了眼前這個老人。
正是他小時候從那個狗洞鉆出宮,迷了路后,遇到的那個老人,而十多年過去了,這位老人的面貌卻沒有絲毫的變化。
“師父,那末學先離開了。”住持退出殿內,闔上了門。
秦玄枵的視線在看起來面相更老的住持上落了一瞬,就收回目光,只看著殿中的老者。
“一別數年,沒想到當初的小娃娃,已經成了皇帝啊。”老人爽朗大笑。
“你在十六年前,就已經說過朕會成為皇帝了。”秦玄枵從懷中取出那串破損的佛珠,“你給朕佛珠的時候說的,忘了?”
老人又大笑,“那時因為當初天命指引老身與你有緣,便給你算過一簽如今天命又讓我來此,這是第二簽,也是最后一簽,皇帝,說說吧,想問老身些什么?”
秦玄枵幾乎沒加以思索,直接開口:“我與”
“誒,你的命老身算不了了啊,”老人笑嘻嘻打斷他,“老身有三不算,殺業深重者不算,功德無量者不算,非此間人,不算。你嘛,當時可算,如今,殺業深重啊。”
秦玄枵皺了皺眉,覺得無所謂,又開口:“那他——”
只見老人卻像是知道他要問誰一般,直接擺擺手。
“更算不了,那位,占了個三成三。”
第77章 刺殺(含2k營養液加更)
吾有三不算。
其一,殺業深重者,不算。
其二,功德無量者,不算。
其三,非此間人,不算。
十六、亦或是十七年前,天道有常,亡國頹相,亂世將至矣。
吾隨天道與魏王朝將來的亡國之君相見——那時他還是個瘦弱的孩子,衣衫單薄,凍得瑟瑟發抖。
而今,天道有異,降下客星,山川已改,日月重懸,自傾頹至中興,將魏王朝的年歲重新撰寫。
原本吾與那孩子只有一次面見之緣,天道忽然又言,還有一次,吾便前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竟是陛下。
這孩子身側那人,竟是陛下。
陛下在位時,吾還是那時候護國寺的住持呢。
忽然,一聲響,將老人從回憶中喚了出來,他見秦玄枵盯著他,吐了一詞。
“妖道。”
“?”老人有點懵,他指著自己:“老身修的是佛法。”
“有什么區別,”秦玄枵從一旁拉來一個椅子,大刀闊斧往那一坐,“妖妖調調的樣子,滿口胡言。”
老人:“”
“真不知道天道究竟哪里偏愛你。”老人扶額無奈嘆息。
“他心懷天下,為了救世甚至情愿犧牲自己,岐川水患時不顧自身安危去救人,又常勸朕仁政,何來的殺業深重!”秦玄枵鳳眸瞇起,緊緊盯著眼前,像嗜血的猛獸,不愿聽到一絲有關秦鐸也不利的說辭,“又何來的非此間人之說?你難道也學司天監用星象之說挑撥離間?”
老人懂了秦玄枵的意思,但只是搖搖頭,并不多說,透過寒寺的紙窗,落到外面,長明燈火旁映著一道身影,老人眼中劃過不甚明晰的懷念神情,“陛下啊正是懂得這些的,才將殺業留于自身,將樂業給予天下。”
秦玄枵聽不懂,皺眉:“說些什么呢?”
老人慈祥中帶著笑意的目光看向秦玄枵,視線在他袖口的忍冬暗紋上一掃,緩緩問道:“你可知,忍冬為何意?”
秦玄枵已然有些不耐煩,但看了眼忍冬暗紋,還是回答了,“忍冬凌冬而不凋,一如大魏歷盡嚴寒,仍生生不息,奔赴光明之春。”
這是成烈帝自北疆大勝歸來所言之語,自此長野軍軍魂即為忍冬。
可寒霜厲雪,這支在在凜冬中磨練出的鋒銳之師,擋的過關外的攻打,卻躲不過來自背后的謀殺。
長野軍已在先帝時燈枯油盡,徹底斷絕。
秦玄枵聽見老人古怪地低低笑,看著他的眼神意味深長,“忍冬啊,在佛法中,為人的靈魂不滅、輪回重生。”
蒼老的聲音一字一頓地敲在秦玄枵的心上,他鳳眸微張,在前幾日腦中如流星彗尾一樣轉瞬即逝的靈感又重新歸來,那一絲隱約遙遠的猜想念頭驀然涌來,他這次猛然將其抓住,雪泥鴻爪的痕跡印在沙上,一點點踩進心里。
是什么是什么?
秦玄枵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回頭去看秦鐸也的欲望。
“你莫要胡言亂語死了就是死了,死者怎會重生,別把這些鬼神之說帶到忍冬上,玷污了忍冬紋,”秦玄枵盯著老人,沉聲道,“欺騙帝王即使你有什么妖異之處,朕也照殺不誤。”
但聲音中卻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動。
若放在以往,聽到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他絕不會再在此處耽誤時間,而是直接拂袖走人,置之不理。
但他沒走,也沒置之一笑,雙腳就像被釘在了原地一般。
“哈哈哈哈!”老人看秦玄枵這副樣子,覺得有趣,大笑一聲,“既是鬼神之說,那你便當老身閑來無事講個笑話罷,也莫要放在心上。”
“今日,也算是答疑解惑,算過一簽了,”說著,老人牽著手里的小孩子,緩緩轉過身去,揮了揮手,“當代的君主,就此別過了,你我兩面之緣已盡。”
老人牽著孩子,一點點向著后殿走,漸漸隱于火光搖曳的光影中了,忽然老人腳步頓了一下,略回過頭,猶豫片刻,開口,聲音很輕,“且惜眼前人。”
說著,一老一小的身影就消失不見了。
從后殿隱隱傳來這兩人的交談之聲。
小孩子清脆的嗓音問道:“師父,為何犯下深重殺業者,還可以功德無量呢?”
蒼老的聲音含著笑意,遠遠飄來,“因為以武止戈,以殺止戰呀,孩子。”
聲音很輕,卻轟然一聲在秦玄枵的腦中炸響。
以武止戈,以殺止戰。
所以以殺業為世間開太平,救眾生于水火,功德無量。
那非此間人,又是何意?
秦玄枵覺得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砰砰狂跳,四處亂撞,他好像隱隱約約觸碰到了那個答案。
但他卻不敢徹底將那個答案采擷于手中,他在猶豫,他在退卻,他似乎是怯懦的,讓自己遠離。
這種光怪陸離之事,太過于荒謬,而他人的言語,又不可盡信。
他一輩子隱忍薄發,登上至高之位,他只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
秦玄枵猛地回頭,透過寺中紙窗,看見長明燈的光影勾勒出那道清減的身形,看著人畜無害、溫潤和善,蘊含著極強的力量感。
既有一往無前的鋒芒,又經過時間的沉淀和琢磨愈發內斂深沉,藏鋒。
絕不是因為相似才喜歡,而只是因為眼前這個人,就只是他而已。
秦玄枵試圖說服自己,他握緊雙手,忽然發現手指冰涼,已經冷汗津津。
那種可能性一旦被接受,便如野草一般瘋長蔓延,再也無法將其忽視。
他渾身都在顫抖,牙根上下碰撞,戰栗。
絕對是天寒,太冷了。
怎么能簡單根據那老和尚幾句似是而非的讖詞,就草草被帶偏了!
秦玄枵緊了緊手指,推開門,走出寶殿,步入回廊。
秦鐸也在廊中等他,聽見腳步聲,回頭,“聊完了?”
“這是什么表情?”秦鐸也走近他,看見秦玄枵似乎是一臉懷疑人生的樣子。
“沒什么。”秦玄枵的垂眸,目光落在對方鼻梁側的紅痣上,伸出手,輕輕一蹭。
這也一模一樣應是巧合吧?
這世間這么多人,總會有些人有相貌上的相似。
是嗎?
秦鐸也茫然歪了歪頭:“?”
怎么了這是,一轉頭就像丟了魂似的。秦鐸也還沒開口詢問,就感覺到秦玄枵貼了過來,牽住了他的手。
握過來的手指冰涼,秦鐸也來不及在意在寺中能不能牽手的問題,他擰眉,“手怎么這么冷?”
他抬起頭,伸手去探秦玄枵的額頭,還是正常的溫度,松了口氣,“沒發燒就好。”
“天晚了,可能是風吹的,”秦玄枵湊在他身側,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額頭和眉眼埋進大氅的絨毛里,聲音悶悶的,“我們回客房吧?”
“好。”
他們安靜地踩著雪,一路咯吱咯吱聲響伴著,回了客房,第二日還要早起參與晨間的誦經,再回到宮中,就早早熄了燭火,和衣而眠。
翌日清晨,鐘樓厚重寧靜的鐘聲穿過積雪,傳進客房中。
熹微晨光中,梵音繚繚,銅鼎中青煙筆直升起,逸散在晨霧里,逸散在誦經聲中。
秦鐸也接過一旁僧人遞來的香,在火上點燃,紅星一點,青煙就裊裊而上,他將三炷香合于手心,抬眼望著寺中莊嚴寶相,閉目,手舉過眉前,而后插入銅鼎厚重的香灰之中。
古剎踏瑤雪,歲末祈冬綏。
萬望大魏來歲風調雨順,無天災異禍,是為和樂豐年。
秦玄枵只站在一邊,神情不辨喜怒,只擺擺手,說讓秦鐸也代為祝頌。
怪力亂神、相似的長相與習慣、偶爾與當下割裂的用詞和禮節、忍冬、百年種種種種,在他腦中掙扎糾結,攪亂成一團亂麻。
他好像覺得自己被掐住了脖頸,無法呼吸,也無法思考了。
拜過后,他們登上候在寺外的儀仗御駕,啟程回宮。
儀仗順著山路下車,馬車內很安靜,秦鐸也取了卷放在車中的奏折來看。
忽然,馬車顛簸了一下,山林中寂靜得詭異,秦鐸也感知敏銳,他忽地察覺有一絲遙遠的殺意從車外傳來。
下一秒,“嗖”地一聲,破空聲襲來!
一支銳利的箭矢從山林之中穿過,猛地穿破馬車厚重的車簾,直扎進車架內!
直沖二人而來!
秦鐸也雙眸猛地一凝,反應迅速,手持竹簡,于電光石火之間猛地向上格擋。
鐺!!
羽箭的鋒鏑在竹簡上擦過,擦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響。
羽箭的軌跡被阻隔,轉了方向,噌地一聲扎進車架的木板中。
竹簡亦是被大力沖擊,從秦鐸也的手中脫手飛出,甩在車里,最邊緣的一支開了線,碎成兩節。
箭的尾羽正在秦鐸也的眼前,由于巨大的沖力微微顫動。
秦鐸也甩了下被震得發麻的手,雙眸漆黑如墨,沉靜的眸光流轉,剛好對上了秦玄枵瞇眼看過來的視線。
“刺殺。”秦鐸也輕輕吐出一詞,和馬車之外,玄衣衛的警戒之聲和在一起。
視線交錯一順,秦玄枵立刻將手移至馬車座位側面,用手一撥。
咔拉!
有機巧發出一聲響,鐵制車架護甲彈出,在馬車內將車窗的空隙頃刻間圍住。
下一秒,自山林中,密密麻麻的箭矢如流星般涌來,在空中劃出弧線,箭尖鋒鏑慘白。
窗子被堵住,羽箭紛紛射在馬車框架上,將車架扎成了個刺猬。
拉著馬車的馬先是受驚,下一秒就中箭,羽箭射入駿馬皮肉中,馬匹吃痛,左右狂甩,即使帝王御駕做工精細穩定,也架不住馬匹的拉扯。
馬車劇烈晃動起來,顛簸不已。
秦鐸也被猛地一晃,站立不穩,他向一側傾倒。
忽然腰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住,秦玄枵將他拉回來,帶著他一起撲倒在車中,將他整個人護在身下。
車外箭矢依舊未停歇,有的扎進車窗的鐵皮中,發出了金戈相撞的銳響。
情況緊急,秦鐸也目光只在秦玄枵身上落了一瞬,沉著眉眼,偏頭將耳貼在車架上,細細傾聽,眼中閃著沉靜的光,他迅速且簡言意賅道:“聽聲音,在百米內,刺客藏身在雪堆下,雪層緩沖了腳步聲,聽不出多少人。”
馬車外,玄衣衛迅速警戒又散開。
秦鐸也聽見外面傳來陸續的聲響。
“有刺客!保護皇上!”
“小心流矢!都散開!”
他們此行輕車簡馬,就只有幾個隨行禮官,二十四名玄衣衛,還有蒼玄。
玄衣衛有人中箭倒地,也有人未受傷,那便意味著,箭矢數量有限,對方的人數不會過多,應在五十上下,但卻均是訓練有素的死士。
“二十對五十,足夠了。”馬車外的箭矢聲漸漸停歇了,秦鐸也當機立斷,伸手握住秦玄枵的手腕,看著他的雙眼,沉聲道:“下車,反擊!”
秦玄枵低頭看他,下意識要反駁,卻忽然對上那雙沉靜的眼。
而在沉靜的深處,閃過銳不可當的鋒芒。
還有那種自信從容的氣魄。
秦玄枵的靈魂顫栗,他不再猶豫,眼神認真下來,對著秦鐸也一點頭。
“好。”
噌然一聲,止戈劍出鞘,劍刃寒芒一閃,秦玄枵將止戈遞給秦鐸也,“拿著。”
秦鐸也反而一笑,沒接,“戰場上,我慣來不用長劍。”
馬車車門一開,秦鐸也踏著車內踏板,順勢一翻,出了馬車,赤手空拳從車中翻出,落在地上。
秦玄枵一個沒抓住:“”
不是,哥們!啥武器都沒拿就出去啦???
之前什么時候也沒見這人這么虎的啊。
秦玄枵被他嚇得魂飛魄散,匆忙也跟著跳了出去。
車外,隱藏在雪堆之下的刺客均已經站起,為了隱藏身形均身著一身的白衣,抖落了身上的積雪,薄刀如蟬翼,血槽里掛著雪。
五十幾人身手矯捷,沒有言語,無聲散開來,包抄進攻,提起刀直沖進玄衣衛的護衛圈中,殺意凜冽襲來。
二人出馬車的時候,玄衣衛已經和刺客交上了手,青紋玄衣護衛將馬車護在中央,提著軟件迎敵。而蒼玄身形極快,在刺客中閃過,帶過一片片濺起的血花,讓刺客的隊形亂了一瞬。
但這些刺客明顯不是散兵游勇,而像是財力雄厚的勢力特意培養出的死士,察覺不到疼痛也毫不在乎傷亡,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直取皇帝頭顱。
察覺到對方的陣營中有一個此前從未接觸過的,身手遠超一般護衛的暗衛,就立刻分出十幾人,將蒼玄包圍在內,獨木難支,若攻一邊,其他方向的攻擊就會紛紛襲來,將他逼推,硬生生地將蒼玄拖在了包圍圈中。
沒了蒼玄在其中的阻隔,其余三十余名刺客對上不足二十個玄衣衛,局勢幾乎是一邊倒,玄衣衛不敵,有人逐漸負傷。
秦鐸也眸光一凝,不再猶豫,一瞬間解了披在身上行動不便的大氅,直接沖進戰局之中。
在他身前,一名玄衣衛肩膀被砍傷,被絆倒在地,迎面,刺客舉起長刀劈砍。
下一秒,秦鐸也忽然一閃身出現在他身前,刺客砍勢落下,秦鐸也于瞬間出手,手掌擦著刀刃劃過刺客的手臂外側,猛地用力向內一擊,將刺客的手擊到另一側,順勢側頭出腿,向前一步。
招招交鋒轉瞬即逝,秦鐸也眼中依舊閃爍著冷靜的光,眸子如點墨,漆黑不見波瀾。
上輩子北疆黃沙荒原中的戰火,遠比刺客的刺殺要更為混亂,戰場風沙淬火的磨礪,讓他的雙眼如劍器般丟入火中淬煉一般凜凜有神,反應神思的敏捷,也是在生死之搏間歷練而出的本能與預判。
秦鐸也雙手合抱接住刺客反應過來后攻過來的另一只手,向自己的方向一拽,回身,出手,手繃成如刀般凌厲,回身劈過,對準了對方人體最薄弱之處,手刀狠狠地落在刺客的頸側。
刺客被擊得倒過頭去直接昏迷,向地上摔去,秦鐸也順勢接下他手中掉落的長刀,回身一甩。
鐺!!!
金戈之聲交錯,劃出刺耳的聲響,火星四濺。
身后襲來的刺客一擊不成,迅速退卻,下一秒再次暴起,秦鐸也提刀與對方的長刀相撞,刺客手刀就欲再砍,而秦鐸也的動作卻比他更快。
秦鐸也的攻擊從不收勢,順著方才振刀的力道向下一沉,下一瞬直接撩刀而起,刀鋒順著刺客的胸口一路劃開,破開脖頸。
血色灑落開來,一點落在眼下,長刀的寒芒在白雪中一閃爍,鋒銳的刀光和著雪色,白亮的鋒芒順著長刀落入秦鐸也的眼中。
秦玄枵看愣了一瞬,只是一瞬,見秦鐸也安然無恙地取得了武器,放下心來,便冷聲喝到:“玄衣衛!集結,不要各自為戰!”
眾玄衣衛聽到秦玄枵的聲音,精神一振,收到命令后,立刻開始圍攏,收在一處,受敵的面減少了許多,刺客的攻擊就不再棘手。
一時之間,人數不等的雙方,竟然陷入了僵持之中。
忽然這時,山腳下傳來了馬蹄狂奔的聲響,馬蹄踏在山路上,將樹梢上的雪全都撲簌簌震落。
秦鐸也聽見馬蹄聲響,勾唇一笑,不用回眸,就知道秦玄枵與他是一樣的神情。
“來了,”他輕笑一聲,“不出五十馬步。”
轉瞬間,馬蹄聲圍攏了上來,一片肅殺的喊聲。
秦鐸也身形一轉,將長刀抬起,刀一勢起,薄刃纏在一個刺客的脖頸間轉了一圈,鮮血便迸濺開來。
他后退半步,剛好抵上了秦玄枵的后背,秦玄枵同他一樣,止戈劍尖向下淌落鮮血。
秦鐸也迎著馬蹄聲望過去,看見為首的高頭大馬上,藺棲元背上背著長弓,手持長槍,策馬趕來,在其后跟著一整隊的騎兵。
而藺棲元眼尖,他將方才秦鐸也殺敵的場面盡收眼底,藺棲元的瞳孔劇烈震顫。
他在邊疆許久,一眼就認出,這是長野軍殺敵之術中的刀法!
長野軍的殺敵之術有一個特點,那便是拋卻了防御與格擋,直沖而上而不使蠻力,靈巧、迅速、殺意凜然,瞄準著敵人最為致命之處而展開,不莽撞不花哨,如何最快取對方性命,便如何去殺。
這位已過中年的老將迅速收起心中的震撼,將注意力放在林中的戰況中。
帶來的騎兵中,飛光和觀月也在馬隊中,兩匹馬直沖進刺客的包圍圈。
秦鐸也迎著直沖而來的飛光,縱身一翻,直接翻上馬背,飛光速度不減,在刺客中橫沖直撞,直接將包圍圈撕開。
援軍趕來,壓力頓時減輕了不少,局勢幾乎是一邊倒一般,刺客再也無法進攻,他們被騎兵的長槍迅速刺穿。
其他的刺客見勢不妙,立刻退走,秦鐸也沉下眉眼,鋒芒閃過,喝到:“追!一個都別讓他們跑了。”
騎兵們紛紛追擊而上,于馬上刺出長槍,將刺客紛紛就地斬殺。
但刺客退卻的速度實在是太快,等圍殺后,最遠處,有一個刺客已經逃得很遠了,進了林中,騎兵追不進去,秦鐸也視線一沉,迅速回頭,喊道:“藺棲元!弓!”
藺棲元下意識便被喝住,他迅速長弓解下,遠遠地拋過去。
秦鐸也頭也不回,聽著身后的聲響,一抬手接住長弓,雙腿一夾馬背,飛馳而出。
和刺客的距離迅速拉進,就在飛光即將踩進林中雪堆的時候,秦鐸也立即拉緊韁繩,即刻勒馬,飛光兩只前腿立刻高高揚起,馬蹄下激起一片飛揚的碎雪。
秦鐸也跨在馬背,雙腿夾著馬腹,雙手張弓拉弦,身子舒展肌肉繃緊,箭尖的鋒鏑寒芒如雷霆乍現。
秦玄枵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他的心如擂鼓。
從他那個角度看過去,馬背上之人的雙眼被額發和張弓的手遮住。
下一瞬,他看見秦鐸也嘴唇輕動,張弓的手一松,長弓的弓弦發出震顫輕鳴,羽箭離弦而出,在空中飛去,筆直地貫穿那個逃掉的刺客胸膛。
馬蹄降下,踏在地上,碎雪飛揚,秦鐸也放下雙手,秦玄枵看見了他的眼睛——沉靜的、明銳的、萬夫莫敵的、如點漆墨的眼眸。
眼下的場景,和那個他收藏在桌案抽屜中的魏成烈帝胡服騎射圖的畫面,一模一樣。
秦玄枵清晰地聽見了他自己的心跳。
就是他。
秦玄枵知道自己萬分篤定,是完全不因他人言論而得出的結論。
就是那個人。
幾乎無法呼吸了,秦玄枵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奔涌,
那個支撐著他活過前半生的人影,那個如同皎潔月光般流淌照亮漆黑長夜的人。
那個曾經被他在心中默念過無數次的名字。
那個名字。
在此刻,再也忍不住,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第78章 秦鐸也
秦鐸也。
那個曾經被他在無數漆黑的夜里呼喚過的名字。
那個他仰慕、欽佩,思之如狂的人。
那個照在他身上,支撐著他前半生活下去的皎皎月光。
扶大魏之將傾的成烈圣皇帝。
是與他不在同一個時空中的人。
也是早已死在百年前的人。
已化成了前塵一抔,白骨一捧。
如寒夜中的孤月一般,那么清亮,又那么遙遠,疏離但純凈的光照在身上。
秦玄枵可以憑借此而活,但卻始終無法伸手去觸碰到哪怕一絲的虛幻的光。
他曾無數次匍匐于歲月的縫隙里,一遍又一遍,手指虔誠又恭謹地翻遍了在大魏史庫和蘭臺中遺留下來的筆墨、書籍、畫卷、詩詞、曲賦
甚至被保留下來的,屬于成烈帝的遺物。
試圖從那區區輕薄的紙張墨寶中,窺見成烈帝短暫璀璨但卻重如千鈞的一生。
想找尋其遺留在后世的印記,從而再靠近哪怕一點。
他也可以萬分篤定,沒人比他更了解秦鐸也。
屬于成烈帝的生平,被記載于其中,秦玄枵如饑似渴地,將所有所有全部扒拉到自己的懷中,細細對待,每個都罩上琉璃的外殼,認真保存。
但也僅此為止了,隔絕他的,是漫長的已逝時光,是百年的歲月,是無法跨越的天塹。
秦玄枵曾無數次想過,倘若他在魏成烈帝秦鐸也在位時出生,也許會輔佐他為盛世盡一份力。
帝王將相,秦玄枵有時覺著,倘若他們活于同一時代,他們的靈魂與共,一定會是彼此的知己。
只可惜,君生我未生。
我生時,君早已逝去百載。
是手指間留不住流水的那種遺憾和無能為力。
年幼時的于傳記扉頁上的驚鴻一瞥,龍章鳳姿,成了一輩子的執念。
即使如此,秦玄枵也清晰理智地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妄。
但
但是
秦玄枵聽見了自己如擂鼓一般劇烈震顫的心跳聲,他甚至能夠清晰地看見自己眼睫的顫抖。
他抬眼望過去。
林間山路上,純白至極毫無纖瑕的皚皚白雪簇擁著騎于白馬之上的那人。
他調轉了馬頭,向著自己的方向走過來。
雪色就化作曾經的月色,一同涌入眼中了。
那一模一樣的身姿和氣度,和他曾經所見的畫卷中的身影完全重合。
但是怎么可能啊?!
秦玄枵的心緒在劇烈的震顫,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也聽不見周遭的一切聲音,偌大天地間寂靜無聲,只剩下秦鐸也騎于白馬上向他緩步而來。
就好像打破了那層時間的障壁,從早已逸散的歲月星河走來一樣。
身邊,藺棲元好像下了馬,跪在秦玄枵的身前,道了聲“末將救駕來遲”。
秦玄枵卻什么都沒聽見,他只怔怔地看著秦鐸也。
秦鐸也眼眸沉靜,如淵深水,波瀾不驚。
倘若說方才的廝殺中,雙眼閃爍的光如同烈火镕金,是名家兵器在烈焰高溫中被反復錘煉鍛打一般鋒鏑盡顯。
而現在的沉靜,就如同從高溫下淬火急冷,鍍上了一層堅無不催的內斂。
這雙眼睛,也只有經歷過北疆沙場紛飛戰火后,又沉淀于無上權柄中,才能擁有的。
可不就是成烈帝的一生么?
秦玄枵覺得他自己的嘴唇都在顫抖,他看見秦鐸也走近來,走到一處,彎腰拎起來一個刺客。
這是秦鐸也下車后奪刀的那個刺客,用橫切手狠敲在對方脖頸薄弱處,直接將人擊暈過去。
現在他將這個刺客拎著衣領子揪起來,刺客剛剛轉醒,見勢不妙,立刻咬住了牙關。
下一秒,秦鐸也眼鋒一轉,近乎是預判般,伸出手輕巧一掰,將刺客的下巴卸了下來。
咔噠一聲,毒藥從刺客口中掉了出來。
咔咔咔幾聲響,伴隨著慘叫,瞬息之間,刺客的四肢關節被秦鐸也卸下,軟塌塌垂下來。
“活口。”
秦鐸也隨意將失去行動能力的刺客向前一丟,扔到秦玄枵面前。
礙于有外人在跟前,秦鐸也罕見地喚了秦玄枵聲“陛下”,接著對他說:“這是專門培養的死士,帶回去,讓范鈞審出幕后之人。”
秦玄枵目光始終恍惚地追隨著秦鐸也,呆呆愣愣的,乖乖點頭,見對方走到他身邊,將飛光的韁繩遞給他,聽到秦鐸也隨口問道:“怎么?”
他怔怔地接過韁繩,張了張口,卻啞口無聲。
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哽咽在喉口,想要叫出來,卻又惶恐不已。
秦玄枵完全不敢相信上天給予了他如此之大的一個恩賜。
他甚至感到自己此刻有一種跪下的沖動。
先前的種種線索于瞬間融匯腦中,那一絲關竅被猛然打通。
他之前因觀察到眼前之人與赤玄密函中文晴鶴的習慣和性格不符后,懷疑過是文晴鶴刻意的偽裝。
后來又探查出眼前人不同的人生軌跡,騎馬、射術、甚至武功身法,認為過文家這代有雙生子被分隔兩地,一人讀書為官,一人習武射箭暗中培養。
但卻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赤紋玄衣衛投入大力氣,所查到的線索中,都言當初文家旁支只有一子。
秦玄枵曾經的推論很合理,但是,都缺少了做出定論的關鍵節點,如何也查不出。
但倘若就是沒有他臆想中的線索呢?
倘若就是那文官病死后,屬于秦鐸也的魂魄,逝于百年前成烈帝的靈魂并未消亡,而是附于此人身上呢?
如此,在含章殿內初見的兵荒馬亂,御醫第一次診斷脈象的驚詫疑惑,對滇南白茶的評價,那幾乎完全一樣的字跡和批閱奏折的習慣,上馬騎馬的習慣,挽弓搭箭的姿勢,那幾乎是百年前那個時代人們的習慣
秦玄枵恍然驚覺,原來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共同之處。
越來越相似的相貌、身姿、氣度,均是因為靈魂作用于肉.體而產生的影響嗎?
秦玄枵又聽見了自己顫抖的呼吸聲,很重,很急促。
是的,他不敢。
他徒勞得張開口又合上,他像是被切除了聲帶,沒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這種靈魂轉世的事過于荒謬,如一巨大錘擺,轟然擊碎他的三觀,護國寺中老者的聲音在他耳邊嗡嗡作響。
忍冬啊,從成烈帝定名開始,而自己在宮中大肆命人將布料上繡滿了忍冬。
冥冥之中,忍冬作為靈魂不滅輪回百年重降人間的意象,將他們二人系在一起。
秦玄枵也曾無數次想過若是與秦鐸也相見會是怎樣一副畫面,卻從未想過,會是眼前這個人跟他在林中經歷與刺客的搏殺,濺了一身血,像個沒事人一般,叫他“陛下”。
他也配讓成烈帝叫他陛下???
秦玄枵第一次體會到作“近鄉情更怯”這首詩之人的感受。
他可太害怕了!
而秦玄枵大腦一片空白,雙腿像是被釘在原地的時候,他身旁,一個身影矯捷地在他余光中一閃,沖上前去。
秦玄枵定睛一看,是藺棲元,唰地就越過自己沖到了秦鐸也的身前。
這位年近半百的駐邊大將整個人沖了上去,激動地完全不顧及個人形象和禮節,胡子眉毛都在發抖,一把抓住了秦鐸也的胳膊。
藺棲元整個人都嗡嗡的,看著秦鐸也的眼神都在發光,感覺像是要把人一口吞了。
“文大人!!!”是藺棲元的咆哮,就和北疆守軍的任何一個一樣,一點也不收著嗓門,激動時豪放地大喊,“文大人!文大人!您方才的招式!是從何處學得的長野軍術!啊,是誰教您的!現在人在何處!您是不是去過北疆!您什么時候見到的長野軍將士!除了刀法您還會什么!”
藺棲元以一種完全不同于平日里在京城的沉穩樣子,一股腦將問題拋出來,死死抓著他的手臂,眼神好破碎,又像是一瞬間打了雞血一樣。
秦鐸也頭頂緩緩冒出來一個問號,他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胳膊抽了回來。
他有點不太清楚為什么一直隱隱對他有敵意的藺棲元忽然這么熱切。
“是,我父親教我的,他已故去多年了。”秦鐸也自己方才就是用長野軍術殺敵,也沒遮掩,照常回答,“槍術、刀法、長弓都是尋常的招式,偶爾也會用破城戟和□□。”
秦鐸也沒說假話,長野軍的訓練和殺敵之術,均是他父親靠著在北疆征戰一生的經驗融匯而成的,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學習,等他父親死在京城后,他被接過去做了皇帝,完全掌權后,御駕親征,在邊關重新調整了部分招式,訓練出了一直百戰百勝的常勝之師。
秦鐸也巧妙回避了其他的問題,然而僅僅是這幾句話,就令眼前這個被北疆風沙吹得滄桑的將領熱淚盈眶。
面容莊肅、氣質堅毅的大將紅了眼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緊緊望著他。
看得秦鐸也心中也感動,在邊關苦寒之地保家衛國的將士,秦鐸也一直是敬佩的,也會給予他們最高的尊重。
他連忙彎下腰,攙住藺棲元的胳膊,“藺將軍,快起來。”
這時候秦玄枵的腦子才有一點回籠,但看著眼前的場景,他還是摸不著頭腦,就在這二人身邊輕輕咳了一聲,茫然地語氣飄忽,“二位這是做什么呢”
藺棲元瞬間回頭,又跪在秦玄枵身前,擲地有聲道:“陛下!文大人方才殺敵所使的,正是失傳的長野軍術!末將此生已沒有他求,只希望可以讓長野軍重現于世!末將斗膽懇請陛下指派文大人做軍中教官,教導將士們重新學習長野軍訓練與殺敵之法!”
秦玄枵腦子還在神游,而這邊,秦鐸也聽了藺棲元的話,卻忽然沉下聲音,“什么失傳?”
聲音中帶著蘊藏在平靜之下的幾不可察的微怒。
秦玄枵聽著,身子下意識僵住了。
完了,生氣了。
“啊,文大人,您難道不知道?”藺棲元見他這么問,想了想,說,“也是,您那時可能還小,二十多年前,那老皇帝在位時,忌憚長野軍遠在背地有不臣之心,斷了送往北疆的糧草。”
藺家與上一任皇帝有血海深仇,故而藺棲元提起時,帶著恨意和怒火,“彼時胡人大肆進犯,長野軍駐守二城,被朝廷背刺,在他們身后的軍隊,接到朝廷下發的圣旨,退守三百余里。前線斷了糧草和軍火,長野軍獨自守著孤城,嚴寒霜凍,沒有吃食,沒有援軍他們死戰至最后一人,砍卷了最后一把鋼刀彈盡糧絕,全軍殉城”
咔嚓!
秦鐸也硬生生將手中薄刀都刀柄捏成了兩段,手背上青筋暴起。
死畜牲!
老子怎么沒早重生些年歲,一刀送這貨色上路!
秦鐸也眼中閃過憤怒的神情,秦玄枵乖巧的像個鵪鶉一樣站在一邊,在對方的威壓中,一句話不敢說。
直到秦鐸也緩緩平復了呼吸,秦玄枵才冒頭,有些不確定地提議,“不如,我們先回宮?”
秦鐸也的眉目低壓,是真的被氣狠了,沉默地點點頭,自顧自登上了馬車。
秦玄枵也緊跟其后,周圍玄衣衛拔掉了馬車上的箭矢,啟程回宮。
回宮的一路上,秦玄枵整個人繃得緊緊的,脊背筆直,坐在秦鐸也身邊,雙手乖巧的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眼睛絲毫不敢亂飄,只是盯著手指,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秦鐸也在林中不遺余力地廝殺了一場,又被氣得肝火猛漲,此時有些累了,倚靠在一邊的木制橫欄上,閉目養神。
一路無話,回了宮中,藺棲元近乎迫切地跪求秦玄枵讓秦鐸也去校場,秦玄枵的目光這才敢落在秦鐸也的身上。
“你要去嗎?”秦玄枵在腦中搜刮良久,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稱呼,期期艾艾地詢問秦鐸也。
秦鐸也點點頭。
他必須要去校場中巡視一圈,他這一路回來,已經將長野軍覆滅一事消化得差不多了。
他在心中長嘆一聲。
往事已不可追,他今日便隨藺棲元去軍中看看,如今的軍隊是如何訓練的。
秦鐸也便對秦玄枵說:“今日便只去看一眼罷,已正午了,回來還要處理刺客的事情。”
“那我與你同去,可以嗎?”秦玄枵小心翼翼地問秦鐸也。
他原本除了和秦鐸也私下里呆在一起的時間自稱“我”之外,在有他人在時,都自稱“朕”,但如今秦玄枵一點也不敢再這么自稱了。
“走吧。”秦鐸也道。
他們一行人便不進宮中落腳,而是直接轉去宮外的校場。
秦鐸也跟著藺棲元進了校場,秦玄枵沒跟他們一起進去。
他得一個人緩緩,緩緩。
萬一呢,萬一呢?
是吧,雖然秦玄枵萬分確定那就是秦鐸也,但是秦鐸也自己沒承認啊!
只要他們沒明說,那就有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不是!
只要他沒承認!
秦玄枵站在校場的門口,左右踱步,他走來走去,蹲下身又站起來,甚至焦慮身手去扣校場門口石磚縫隙里已枯了的小草。
一根一根揪禿了。
秦玄枵甚至都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再站起來的時候,看見秦鐸也和藺棲元出了校場,藺棲元就留在軍營中,秦鐸也向他走來。
秦玄枵又聽見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臟,他緊張地整個手都緊緊握起來。
萬一呢萬一呢
只要秦鐸也沒應下,萬一呢!
在他猶豫的時候,秦鐸也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將身上的大氅解下來遞給他,隨口說:“正午有些熱,你幫我拿著。”
秦玄枵接過衣服,忽然腦子一熱,他脫口而出,一下子沒忍住,叫出了那個名字。
“秦鐸也。”
秦鐸也沒注意,也許是有些放松,他聽見自己的名字,直接應聲,回眸問道:“嗯?怎么了?”
然后看見了秦玄枵驚恐的目光。
“啊。”秦鐸也反應過來。
剛剛他叫我什么?
秦鐸也:“”
秦玄枵:“”
秦鐸也:“”
長久的沉默之后,秦鐸也剛想開口說點什么找補的話。
忽然大氅落在地上。
秦玄枵一轉身,掉頭就跑。
第79章 跑什么!
“?”
啊。
秦鐸也看著秦玄枵倉皇轉頭逃跑的背影,頭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跑什么?
秦鐸也茫然地彎下腰,從地上撿起那件大氅,伸了伸手,看見秦玄枵身影已跑遠了,狼狽的、僵硬的、驚慌失措的、手忙腳亂的,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這什么反應?
啊?跑什么?
就算這種怪力亂神的靈異事件發生了,那頂多震驚懷疑不可置信他跑什么?
秦鐸也低頭看了看自己,嗯,很正常。
他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臉頰。
嘶,有點痛。
然后將整張臉埋在手心里,搓了搓。
臉都還在呀。
還是有皮的——沒發生像是話本子里說的那樣,精怪被叫破身份后,立刻顯現出本身形態的樣子,要么白骨森森要么血淋淋,而他現在,全身從上到下,還是個人樣子呀。
被人戳破了要隱藏的身份,那要跑不也是他跑嗎!
秦玄枵堂堂一國之君,轉身就跑是不是有點太不穩重了?
怎么,朕的重生,這么不能被后世的人接受嗎?
其實方才漫長的沉默中,秦鐸也大腦飛速運轉,他在想要不要當做沒聽清那句稱呼,糊弄過去,可是一對上秦玄枵的眼神,他就知道,對方就是篤定了自己的身份,而叫破,只是捅破那最后一層窗戶紙罷了,只不過是將其徹底敲定的最后一判據。
罷了,那便不解釋了。
他就是成烈帝秦鐸也。
那咋了?
秦鐸也手臂上搭著大氅,慢慢沿著官路向宮中走去。
看起來秦玄枵受到了不小的沖擊,他且回宮看看,跟人將情況說開了吧。
而另一邊,秦玄枵哐地一聲推開含章殿的大門,步履匆匆地沖進殿中,勾弘揚候在殿邊,只覺得眼前有個影子唰地一下過去了。
“陛下?”勾弘揚茫然念叨了一聲。
“滾出去。”秦玄枵丟下一句話。
“誒?誒,好嘞。”勾弘揚摸不著頭腦,但這位爺慣來喜怒無常,總管太監從來不把斥責放在心上,心態很平,麻溜滾了出去,出去之前,非常貼心地清空了殿內侍者,最后給皇帝陛下關好了門。
殿內瞬間寂靜下來,秦玄枵一頭把自己埋在寢具里,用被子蒙住了腦袋。
兩眼一閉,像是死了。
死了有一會之后,他猛地坐起來,發冠被被子帶著扯掉了,頭發凌亂,雙目空洞,呆呆地坐在床上。
然后,他雙手抱住腦袋,哀嚎一聲。
啊啊啊啊啊——
他都干了些什么!!!
秦玄枵萬分確定,九月廿一那日含章殿里對視的那一眼,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因為那樣的眼神,只有成烈帝才能有,那樣令他渾身上下熱血沸騰的震撼之感,是只有見到成烈帝時才會出現的靈魂共鳴。
所以!
秦玄枵!
啊啊啊你個畜牲!你在那之后都干了些什么!!!
秦玄枵只略略一回憶,就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滿腦子只有一個詞。
完了。
全完了。
秦玄枵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倘若他出生在成烈帝在位的時期,第一次面見成烈帝時,他會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會在立下戰功之后凱旋,京城無極殿里,他單膝跪在御座之下,一手放在心口,向至高無上者訴說他的忠心耿耿。
但他現在竟然真的被天命給予恩賜,讓成烈帝來到了他身邊。
而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給人穿上紅紗,拷上金鏈,身手掐著成烈帝的下巴讓他做男寵!
他怎么敢的啊!
他這么有種的嗎?
而后面他又做了些什么?
他像是個瘋子一樣,將自己不屬于秦家后人的事,就這么毫不加掩飾地吐露給秦家的前輩,他當著他的面怒罵秦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怪不得秦鐸也那時候氣急了直接拔出止戈劍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暗中篡得了屬于秦氏的江山,屠戮了成烈帝后世的子孫,還當著面揚言要大魏覆滅,秦鐸也當時沒直接將他捅個對穿簡直就是涵養太好了!
哦草。
還有止戈劍。
他竟然敢不給秦鐸也止戈劍。
好滑稽啊他。
秦玄枵本來還覺得那時候痛快極了,毫不顧忌地握著劍刃,絲毫不顧鮮血直流,挑釁地望著秦鐸也,看著對方好像是無可奈何的樣子,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得乖乖聽他的話,覺得自己的樣子帥極了。
現在想來,秦鐸也怕不是覺得他是個傻子、癲公!
怕不是盤算著什么時候時機成熟了一腳把自己踹下去然后踏著他的尸骨奪回皇位重塑綱常!
后面他又在干什么?
他他他他
他禁錮著秦鐸也的雙手,將對方抵在桌旁,手指探進對方的衣物中,對著肆意褻瀆!
后來、后來在榻上,他甚至還用口
啊啊啊!
秦玄枵整張臉全紅了個徹底,羞愧難當。
他想回到那個時候,掄圓了胳膊抽自己一耳光。
秦玄枵有一種褻瀆了神明的感覺。
瘋了
他就是純牲口!
秦玄枵回憶起那個時候,那時秦鐸也的靈魂剛剛重生在百年之后。
百年前大魏安平盛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倉廩充實、邊關穩定,百姓們和樂融融、安居樂業。那是多么美好的樂景,是魏成烈帝秦鐸也嘔盡心血鑄就的盛世,是近乎夙興夜寐,不眠不休,將整個生命燃燒了奉獻給的世界啊。
而百年后,他統治的大魏,禮崩樂壞,繁榮不再,邊關一退再退,一片斷井頹垣,百姓們居無定所,耕無良田,朱門酒肉臭,路邊哀鴻凄凄。
秦玄枵捂住了臉,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不敢想象,秦鐸也當時得多痛苦,那么善良慈悲的一個人,那么愛民如子的一個皇帝,再一睜眼,看到費勁畢生心血養護的天下變成了這副殘缺的鬼樣子,得多痛苦啊
所以才會在夜里驚悸吧,所以才會吐血吧。
得多痛苦啊
而他當時在干什么,他當時在沾沾自喜,他當時在什么都不顧忌的,將人困在床榻上,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占有對方,滿腦子想的都是讓這個人在自己的身下,讓那雙沉靜的雙眼迷離,讓平穩的呼吸和聲音染上情.欲之色,讓白皙的肌膚因情.動而泛紅。
卻絲毫沒有早些發現秦鐸也情緒的不對之處,也根本不顧及對方的心情,只顧自己爽了。
秦鐸也會怎么想?
他會不會覺得惡心?他會不會覺得難受?會不會因為自己,身心雙重痛苦?
秦玄枵啊秦玄枵,你可真不是個人啊。
不用回到過去,秦玄枵現在就想給自己一巴掌。
而事實上他也正這么做了,抱著被褥呆坐在床榻上,秦玄枵舉起右手,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臉上。
這一抽毫不收著力道,清脆響亮的一聲,秦玄枵被自己抽得偏過頭去,手指和臉上熾辣的疼,嘴角已經滲出了一絲血跡。
含章殿門外,秦鐸也這時剛走回來,手里拎著大氅,看見縮在門口的勾弘揚,隨口問:“你家陛下在殿內嗎?”
“誒!”勾弘揚一看是秦鐸也回來了,雙眼一亮,立刻眉開眼笑,連忙上前兩步去雙手接過秦鐸也手中的衣物,“文大人回來了啊!誒喲,陛下就在殿內呢,不過”
“回來那時候,陛下看起來好像心情不佳?”勾弘揚提醒了一句,又立刻笑著說,“但陛下這么喜歡文大人,您進去,陛下心情定會轉好。”
“好,多謝你,我這就進去看看。”秦鐸也回應了句,心道還真不一定。
畢竟是自己的身份將這個人嚇得掉頭就跑,差點沒嚇掉頭估計。
“誒喲文大人您也太客氣了!”勾弘揚笑得眼睛迷成了一條縫,忙上前去幫秦鐸也將殿門推開。
秦鐸也一進殿中,就聽見了清脆響亮的一聲巴掌。
秦鐸也:“”
他快步走入內殿,見秦玄枵整個人蔫了吧唧的,失魂落魄地呆呆坐在床上。
右半邊臉好像有點腫了。
秦鐸也抿了抿唇,他走到床榻邊,身手扣住了秦玄枵馬上就要抽自己第二巴掌的手腕。
“干什么呢這是?”秦鐸也皺了皺眉,他看到了秦玄枵唇角滲出的一絲血跡,“瘋啦?嚇傻啦?”
秦玄枵茫然地抬起頭,渙散的視線聚焦在秦鐸也的身上,眨了眨眼,看清了之后,猛地一激靈,向后縮去。
啊!眼前這個人的相貌身姿,不就是跟成烈帝幾乎一模一樣嗎!他怎么就愚蠢到這種地步,直到今天,直到寺中那老者跟他說過之后,又直到對方駕馬殺敵的姿態和那副畫中完全重合才敢確認啊!
死腦子!就不能早點轉過來!
他這些日子總黏黏糊糊湊過去索吻,像個無賴一樣要親親,什么啊!
虧他曾經還去了兩次那個放滿了成烈帝畫像和文書的偏殿呢,那么一模一樣都沒有看出來,他是瞎子嗎!
虧他還自認為最了解成烈帝,自命為知己?
就是這么個知己法,真人站在自己眼前了都認不出來?!
虧他還最終下定了決心,月光支持他活過過去的歲月,而如今他覺得自己找到了太陽?
才不是!
是一直都是太陽,從百年前的光實實在在地走過來了,照在了他的身上
等會。
鑰匙。
草。
他給扔荷花池子里了。
秦玄枵:“”
更傻了。
秦鐸也饒有興致地看著秦玄枵,覺得他這反應有點好玩,像是被嚇懵了的小狗。
秦鐸也伸手輕輕地觸碰了下秦玄枵受傷的臉頰,沒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放柔了聲音,“咋啦?怕鬼?我應該不是吧你看,熱乎的。”
秦玄枵又抱著被子跑出去了。
秦鐸也:“”
真無語了。
又跑!
跑什么!
秦玄枵沖出了含章殿,向著那個偏殿的位置一路狂奔。
那可是秦鐸也的東西,他怎么就傻乎乎的把東西全鎖在殿里然后把鑰匙扔了啊!
秦玄枵一路狂奔到偏殿之前的那個回廊下,過了一個彎彎的小橋,就是他當初將鑰匙扔進去的荷花池。
秋日里還是一汪池水,如今已經是冬天了,荷花池面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殘枯的枝條被凍在冰水里。
秦玄枵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他徑直翻身下橋,雙腳一踏上那層薄冰,冰層就驟然碎裂。
他整個人陷入了森寒的池水中,一腳踏進池底,池水看著很小一塊,但其實還挺深,冬日里冰冷的池水就這么漫過他的腰際。
而秦玄枵此刻卻什么都不在乎了,根本感受不到冰冷和森寒。
他只想找到當初被他扔下去的鑰匙。
第80章 寒池
含章殿里,秦鐸也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招呼勾弘揚進來,“你去跟著陛下,看差不多了就勸陛下回來吧。”
這話說的語氣寵溺又縱容,但即使如此大不敬,勾弘揚也沒覺得有什么,甚至理所應當,覺得秦鐸也說的對,還從中察覺出了一點甜甜的滋味兒來。
勾弘揚笑呵呵地去找秦玄枵。
半個時辰后,勾弘揚連滾帶爬地沖進含章殿。
“文大人!文大人,不好了!”勾弘揚見秦鐸也還在殿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拂塵一丟,魂飛魄散地滾到他身邊,一把抓住秦鐸也的衣擺,發出尖銳的爆鳴聲,“陛下他瘋了呀!”
秦鐸也:“?”
聽見勾弘揚慌亂的聲音,秦鐸也放下手里正在讀的奏折,抬眼望過去。
“陛下一個人跳進了荷花池里,怎么勸都不出來,誒喲!”給這個年老還有點胖乎的老太監嚇得臉色慘白,開始哭嚎,“這大冬天的這么冷的天,那荷花池子都凍上冰了啊!陛下就那么站在冰水里,待久了凍壞身子喲喂呀!”
秦鐸也:“?”
啥玩意兒?
他有點蒙圈。
誰?跳進哪里了?
就聽勾弘揚還在尖叫:“文大人文大人,奴才求求您,快去將陛下勸出來吧!陛下慣來聽你的話,誒喲,這數九寒冬的,怎么能哎喲龍體啊哎喲!”
秦鐸也皺了眉,將手中的奏折扔在桌案上,徑直站起身,快步向外走,一把抄起掛在衣桁上的大氅,腳步生風,沉著聲道:“你帶我過去。另外派人去備好驅寒的藥浴,再叫御膳房煮姜湯送過去!”
真是,抽什么瘋!
荷花池里。
秦玄枵一身衣服都被冰水浸濕,冬日服裝厚重的衣料吸飽了水分,濕答答貼在皮膚上,冷風一吹過,源源不斷地汲取身體上的熱量。
不出一會,秦玄枵的手腳都與冬日里的池水一樣的冰寒,他的頭發披散開,發尾和額角的發絲都被水打濕,成縷貼在身上。
秦玄枵身手去將擋住眼睛的礙事頭發抹到一邊,又低下頭細細地尋找。
荷花池子底下全是泥濘,距離他上次丟掉鑰匙已經快兩個月,金匙早就不知道被掩埋在了何處。
他用鞋靴去撥開池底的泥,卻卷一片混濁,根本見不到鑰匙的影子。
秦玄枵整個鞋靴都浸滿了泥濘,他卻依然不知疲倦不知寒冷一般,在荷花池中尋找。
忽然,池水中混濁散去,一抹金色的光在粼粼水波中一閃而逝。
雖然微弱,卻讓他一眼看見。
秦玄枵彎腰去撈,池水被一攪,又混濁一片,那金光就看不見了,秦玄枵就閉上眼,彎下腰,整個身子都浸泡進水里,用手在池底的泥漿中摸索。
冰涼的池水嗆進他的口鼻,寒冬的凜冽就在他的肺腑中蔓延開來,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凍住。
終于,幾乎僵硬到毫無知覺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塊硬物,秦玄枵眼前一亮,他立刻伸手緊緊攥住那塊硬物,抓到眼前來一看,正是他之前丟在池中的鑰匙!
這時候,秦玄枵聽見身后傳來了勾弘揚顫顫巍巍的喊聲:“陛下!陛下欸,您怎么還沒上來!”
秦玄枵瞬間就不開心了,他瞇著眼回頭,“朕都說了別來煩”
頭轉回一半,聲音戛然而止,秦玄枵猛地看見秦鐸也面無表情地站在橋上。他原本微瞇著鳳眸,顯得整個人陰沉冷厲,這會一下子就瞪圓了,像小狗眼睛。
秦玄枵從來沒見過秦鐸也這樣冷的表情,像是能將人的血液凍成冰,他在冰水里其實并沒有感覺多寒冷,但一回頭被秦鐸也一看,整個人都快凍住了,透骨的寒意從腳底直鉆進心里。
有一種干壞事被做了個正著的感覺。
他呆呆地站在荷花池里,緊緊地捏住手里的鑰匙,鑰匙擱在手心,卻因為久凍而感受不到疼痛。
“你”秦玄枵局促開口,嗓音沙啞,“你怎么來這了”
他現在根本就沒做好直面秦鐸也的準備。
秦鐸也站在橋上,低頭看見他這副渾身都被池水浸透的樣子,腦子嗡嗡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硬生生克制住了心里不斷涌上來的怒火。
“秦、玄、枵。”秦鐸也咬牙切齒,在牙齒間磋磨著這個名字,然后怒罵:“你腦子被狗吃了嗎!大冬天的往結冰的水池里鉆,嫌自己命太長了是不是?刺客搞不死你你自己往池子里跳要凍死你自己?現在、立刻給老子滾出來!”
給勾弘揚嚇得魂飛魄散:“祖宗欸!”
本以為是讓文大人來溫聲細語地哄,怎么上來就掄圓了砸啊!
秦鐸也往橋邊走了兩步,伸出手就去拽秦玄枵。
秦玄枵卻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動作很大,攪得池水嘩嘩作響,秦鐸也伸出的手臂落空。
“”
“”
兩相沉默。
秦玄枵此刻心里慌極了,他本意不是如此,但卻是是不敢面對而下意識地退卻,而現在這個動作體現出來,好像就是他將秦鐸也看成洪水猛獸連觸碰都要避開一樣。
他慌張地看向秦鐸也。
秦鐸也倒是沒在意這么多,沒抓著,他盯著秦玄枵,緩緩露出了一個危險的笑容:“上來。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
非常恐怖的微笑。
秦玄枵再不敢不聽,乖乖從荷花池里走出來,爬上橋。
冬天的衣服本就厚重,浸滿了水,沉重地掛在身上,貼著皮膚。上了岸,寒風一吹,就更冷了。
秦鐸也抬眼看秦玄枵凍得發紫的唇色和慘白的臉,立刻兩步上前,手臂一揚,將大氅一整個披在對方的肩上,繞過來一圈,在秦玄枵的身前系得緊緊的。
他的手勁大的很,這會也絲毫不收力道,板著一張臉,用力將秦玄枵裹得嚴嚴實實。
忽然見秦玄枵衣袖袖口閃過一絲金色,而對方的手也很快,手指快速一縮,幾乎是瞬間就把那一縷金色藏進袖中了。
秦鐸也看出來他的閃躲,輕聲,“拿出來。”
握在手中的大氅在向后使力氣,好像是這家伙又要跑。
秦鐸也撩起眼皮掃了秦玄枵一眼,老實了,再沒跟他作對。
“拿出來。”秦鐸也加重了聲音。
秦玄枵將頭搖成了撥浪鼓,聲音沙啞地乞求,“別至少現在不行,真的”
秦鐸也冷笑一聲。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人大冬天發瘋跳池,估計就是為了找這個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
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不能再讓秦玄枵在戶外待下去了,大冬天的在冰水里泡這么久,可別病了。
這么想著,手上給人包裹起來動作也沒停下,他將秦玄枵從上到下包好,站起身,一把揪住了對方的領子,又轉頭用眼神示意勾弘揚帶路。
勾弘揚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秦鐸也三言兩語將皇帝陛下治的熨熨帖帖,心中感慨。
哇塞。
不愧是文大人。
他腳步也不敢耽擱,這里離著清露宮倒是近點,他立刻帶路,清露宮里早就準備好了湯池。
熱氣氤氳,一開門,就翻騰著撲面而來,微苦的中藥香氣彌漫在室內,秦玄枵蔫頭耷腦地被秦鐸也揪著拖進了門。
勾弘揚見狀,非常有眼色地消失了,消失之前送來了姜湯,又幫他們兩個將門關好。
“愣著做什么?”秦鐸也隨手拖過一個板椅,往那一坐,抬頭望著局促不安的秦玄枵,沒什么表情,雖是坐著,但氣勢卻壓倒性一般,他淡淡吐出一個字:“脫。”
秦玄枵的身體一僵。
“怎么?”秦鐸也挑眉看他,覺得有趣,起了點逗人的心思,“這會兒又不敢了?之前不是脫得挺起勁的么?難道要我幫忙?”
“不用!”秦玄枵猛地回神,一激靈,立刻轉去屏風后面,將濕衣服迅速解下,換上了干凈的里衣。
秦鐸也看著他那個樣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出息。
秦玄枵步入了泡著祛寒藥材的湯池中,將整個人都埋進湯池里,連同嘴巴鼻子都埋進去,就露出一雙鳳眸,看著秦鐸也。
秦鐸也回望回去。
咕嚕咕嚕。
秦玄枵:“”
他將腦袋伸出來,呼吸了一口熱氣,看了秦鐸也一眼,收回視線,又看了一眼,悶悶問:“你不下來嗎?”
秦鐸也覺得有趣,笑:“我下去,你就又跑了。”
還真是,秦玄枵不說話了。
沉默地泡了一會后,秦玄枵想上去,秦鐸也見了,對他揚了揚下巴:“時候沒到,回去。”
秦玄枵默默又沉入水里。
“把姜湯喝了。”
秦玄枵乖乖地聽話,將姜湯灌進嘴里,喝完了。
秦鐸也看著,眼眉都不禁彎了彎。
呀,真聽話,好乖。
泡完了湯池,秦玄枵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干衣物,亦步亦趨跟著秦鐸也出了清露宮。
秦鐸也緩步在宮道上,向含章殿走去,看著日漸西斜,約莫著現在秦玄枵已經將事實消化得差不多了,就準備跟他談談心。
“你也猜到了,我確實是秦鐸也,但我也確實早已死在了百年前。”秦鐸也慢慢開口,余光留意著秦玄枵的面色,道,“雖然我也不知為何,就像是簡單睡了一覺一樣,再睜眼的時候,就是在如今這個時代了。”
“我本不信鬼神之說,但重生到百年后這等奇事都發生在我身上,或許靈異怪志,也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悄然發生。”
秦鐸也見秦玄枵點點頭。
也不知道點的是什么頭。
秦鐸也就繼續說了:“我知你非秦氏后人,但這大魏的天下”
話音未落,秦鐸也感覺一縷殘影唰地在眼前閃過。
定睛一看,秦玄枵又跑了,而這邊,秦鐸也才說出他剩下想說出的話。
“大魏的天下是百姓的,而非秦氏的。”
秦玄枵肯定是聽不見了。
秦鐸也:“”
妙極了。
人在無語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真的會笑一下。
秦鐸也無奈扶額,不準備追上去了,他覺得還是該給秦玄枵幾天的時間緩緩,讓他自己想明白。
他回了含章殿,秦玄枵不在,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但下午的時候,皇帝遇刺的消息傳回了京城,滿朝嘩然,這會兒桌案上放了一些朝臣的奏折。
秦鐸也自然地坐在桌案旁,翻開來看。
內容都是些萬望龍體安康的話術,秦鐸也只粗略掃了一眼,他重點在看名字。
周、楊、文、第五。
一個不缺,
其他的世家,也都有上書。
秦鐸也一卷一卷掃過去,忽然目光定格在了其中一個上。
天色漸晚,晚膳的時候,秦玄枵沒回來,不知道跑哪去了。
人定之前,勾弘揚進了一趟含章殿。
他收拾好了秦玄枵的被褥,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秦鐸也,說:“陛下讓奴才跟您說,今夜陛下便不在含章殿內安歇了。”
秦鐸也聽了,并不意外,他點點頭,就準備睡下。
勾弘揚出去之前,腳步踟躕了一會,猶猶豫豫地,問:“文大人您和陛下吵架了嗎?”
“?”秦鐸也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為何這么說?”
“啊,都怪奴才這張嘴,”勾弘揚輕輕打了自己的嘴一下,說,“奴才就是擔心,文大人和陛下出了什么矛盾,所以這個,這個氣氛,可能奴才覺得有些不對,誒喲”
“文大人,奴才覺著陛下是真心喜歡您,陛下對其他人,都不是這樣,”勾弘揚說,“文大人一定要相信陛下啊!”
秦鐸也聽了,不禁露出淡淡的笑意:“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