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場漫長的凌遲
溫晚暫時妥協,止住淚,央求謝舒毓帶她回去,又摟著人嘰嘰咕咕說肚子餓,眼巴巴望著。
她累了哭不動了,退一步想,回到朋友位置也沒關系,只要謝舒毓不是徹底拋下她,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
以前都是這樣的,她很有經驗。
在樓道里,溫晚就開始點菜,要吃這個要吃那個,還要果切和飲料。
謝舒毓不說什么,默默記下,溫晚緊挨在身邊,想牽就牽,想靠就靠,不掙扎不反抗。
可正常狀態下,謝舒毓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們每次吵完架,都免不了一番你推我搡,謝舒毓也一定要罵她幾句出出氣。
溫晚恐慌。謝舒毓越是順從,她越是害怕,迫切想改變眼前的局面,回到從前的安全位置。
她還是驕縱任性的碗大小姐,謝舒毓仍是對她俯首帖耳,唯命是從。
可現在不就是。
她抓牢那只骨節清晰的,冰涼的手,昏暗樓梯間,驀地抬頭,認真而專注地凝視著。
謝舒毓抬眼,視線投來,默然與其對望。
無悲無喜,那眼底是一片凍結的冰湖。
“你說的,我們還是朋友。”溫晚急切向她求證。
“嗯”一聲,淡淡的,謝舒毓繼續往樓下走,“快點。”
快點,像急于擺脫什么。
左葉在陽臺上,手里夾根煙,不知道跟誰打電話。
“嗯,吵啊,吵得可厲害,跟我們那時候差不多,哈哈,什么話最扎人心,就專挑什么說。”
“我專門,偷偷拍了視頻,發給你……不是為了測試什么拉不拉黑的,就單純分享。”
“沒拉黑,看到了,那是不是說明還可以做朋友。哈哈,畢竟在一起那么多年,我是了解你最深的人,有什么頭疼腦熱,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沒事,小筷子出去找了,我們分頭找的,她去樓上,我去樓下。”
“可不是,好朋友,都玩到床上去,什么關系,一下就找到。”
……
門鈴響,左葉交待幾句,掛了電話,小跑去開門。
“和好沒呀?”她笑嘻嘻的。
對面兩人誰也沒搭理她,出去忘了換鞋,各自低頭在門墊上蹭。
左葉訕訕一笑,“還挺排外。”
溫晚借左葉家的衛生間洗臉,哭得太久,臉頰浮腫刺痛,左葉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給她拿了張面膜。
“修復的,敷一會兒就好了。”
“謝謝。”溫晚細聲,探頭去看。
謝舒毓坐在客廳沙發,雙手操作手機,應該是在買菜。
“待會兒一起吃飯。”謝舒毓見左葉出來,跟她交待聲,開始收拾屋。
左葉讓她不用麻煩,“到時候叫個鐘點工就行,兩個小時,到處收拾得干干凈凈的。”
“那我把床單枕套給你洗了。”謝舒毓進臥室。
左葉跟進去,靠在門邊回頭看了眼洗手臺的溫晚,反手把門關上,冷不丁一句,“你是不是給人當保姆有癮。”
手臂垂下,謝舒毓視線跌落在藍白格棉質枕套。
她緩了幾秒,吸口氣,繼續動作,“我來你家借住,弄臟你的床品,本來就該幫忙拆換,這是禮貌,我個人素質一向如此。”
左葉說好吧,“我做不到像你這么細致,可能我比較糙,但我覺得你這樣也挺見外的。”
“我圖個心安。”謝舒毓把拆下來的枕套床單扔臟衣簍里。
“那你這樣活著不累嗎?”左葉又問。
她說我們這么多年的關系,難道我還會嫌棄你。
“你來時候才給你換的,現在又換,家里都晾不下了。”
“那就拿樓頂去晾。”
謝舒毓提著臟衣簍準備出去,“我剛看了,天臺可以晾,夠晾,晚上我會提醒你收回來,免得下雨淋濕。”
她絮絮叨叨說晾天臺挺好的,紫外線殺殺螨蟲,還不會返潮。
“你累不累啊。”左葉敲了下額頭,“操不完的心。”
手按在門把,謝舒毓回頭,“我不那么做,我心更累,我寧愿身體累一些,也不要心累。”
她確實很累,身累,心更累,整個人沒有一處是不累的。
如果身體的疲憊,可以換取心境的祥和安寧,她愿意。
好比她現在對待溫晚的方式。
謝舒毓做不到對溫晚完全置之不理,她們認識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什么概念,七千多個日夜,她們早就長在一起,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她們是彼此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溫晚也曾無數次,為她出頭拼殺,她不能因為眼前的一點小矛盾,就把人一棍子打死,把她過往的好全部抹殺。
那不成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小時候,溫晚零花錢比她多,都是跟她分著用,她想買什么雜志畫報,給捏捏肩,捶捶腿,說兩句好聽話就能哄得人大方掏兜。
在學校里,被誰欺負了,也都是溫晚幫她出頭。
沒有興趣,也沒有精力再結交新的朋友了。
與人交往是很復雜的一件事,最初的新鮮感過去,磨合這關無論如何也逃不掉,跟誰都一樣。
從小到大經歷的那些事,再一次翻出來講,心里那些傷,好不容易愈合,又要切開來向人展示。
戀人也好,朋友也罷,一切走心的前提,都伴隨痛苦而生。
還是不要了。
所以不舍,手邊現有的,不松。
如果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酒肉搭子,謝舒毓并不需要,她是可以完全享受獨處的那類人。
那對她而言,反而是一種消耗。
拆換下來的床單被套塞洗衣機,陽臺上幾盆半死不活的綠植,謝舒毓修剪枯葉后澆水,并警告左葉,不許再往花盆里扔煙頭。
“植物也是有生命的!”
戒煙這事,她不想說了,說了人家也不聽。
謝舒毓前前后后忙活,溫晚敷完面膜洗了臉出來,發際一圈濕濕的,想靠近,又不敢,縮手縮腳,挺拘謹的樣子站在客廳。
“坐啊。”左葉輕拉了她一把,“小心翼翼的樣子,可不是你的作風。”
說著回頭,看向謝舒毓,笑盈盈的,“在扮可憐,小招兒一個接一個的。”
溫晚惡狠狠瞪了她一眼。
左葉接過謝舒毓遞來的半個削好的蘋果,放松往沙發上一躺,翹起二郎腿,模仿她爸,“家里還是得有個女人啊!”
謝舒毓把另外半個蘋果遞給溫晚,“先吃點墊著。”
溫晚搖頭,“你吃。”
“我吃,我再削。”謝舒毓塞她手里,轉身又進了廚房。
“也不知道是誰,整天作天作地,把女人作沒了。”左葉又說。
“那你女人呢?”
溫晚回嗆,“被你變成小紐扣,藏到柜子里去了。”
左葉指她一下,“不是看你長那么好看,早動手打你了。”
愛自己的第一天,從吃下一個完整的蘋果開始。
謝舒毓捏著那個蘋果從廚房走到陽臺,看樓下空地小孩奔跑打鬧,聽客廳左葉和溫晚斗嘴。
久違的安全感。
溫晚吃完那半個蘋果,去洗手回來,起初還蹦蹦跳跳,心情很好感覺生活充滿希望,因為謝舒毓給她蘋果吃了。
一抬頭,看到茶幾上一堆外賣盒。
左葉看了眼外賣單子,說這家味道不錯,她點過。
她開始拆盒子,分發碗筷,“還有飲料啊,送的買的?”
“買的。”謝舒毓從陽臺走到客廳,手里捏的蘋果只剩個核。
溫晚要吃的菜,水果和飲料,齊全了。
“吃飯。”謝舒毓招呼一聲,桌邊坐下,第一筷子菜,沒有像往常那樣送到溫晚嘴邊。
退回朋友關系,乍一聽,好像沒什么大不了。
只有真正身處其中,才能體會到那些細節的變化。
溫晚慢慢朝著飯桌走去,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的未來。
恰到好處的冷漠疏離,潤物細無聲,被稀釋過千百倍的酸性液體,點滴積蓄,緩緩腐蝕心房。
疼痛,在身體完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但從早到晚,持續不斷,直到麻木。
飯后,謝舒毓說要回去了,還有很多圖要畫,左葉點點頭,送她們出門,叮囑說:“別吵架。”
“不會的。”謝舒毓搖頭,把垃圾拎上。
左葉站在門邊,目送她們走遠,直到兩片細長的身影幽靈般晃出樓道,直到電梯門響,沒聽到一點旁的聲響。
夏天真的到了,陽光把整個世界涂抹成金色,身上每一個毛孔,每一根發絲,都暢快舒展開,風里大口呼吸。
這種愉悅感卻不能持續多久,七八月的太陽,路上走不了幾步就曬得臉發燙頭發暈。
像她們之間的關系,因太過執著,熱烈,難免灼傷彼此,只能退回樹蔭下的安全地帶。
下樓,前后走,溫晚一直盯著謝舒毓腳后跟,試了好幾次,都沒有勇氣走到她身邊的位置。
謝舒毓習慣性走很快,有時也會故意朝前走出幾步,朝后伸出一只手,像召喚小動物,幾根手指彎曲,快速擺動幾下,等待手心被填滿。
她們之間這種小游戲很多,溫晚同樣樂此不疲,像小狗跳起來叼到主人手里的火腿腸。
現在沒有了。
一直走到小區門口,她垂放身側的雙手,始終半握拳防備姿態。
出小區,謝舒毓停在路邊,飛快轉了下頭,“你回家吧,我回宿舍了,還有活兒沒干。”
溫晚低頭不應。
謝舒毓掏出手機,當著她面把她從黑名單里放出來。
“你加吧。”
任性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毒辣的陽光下,溫晚一動不動,無聲乞求憐憫。
“那隨你吧。”謝舒毓站到公交站牌附近一小塊陰涼地方。
車來,她點開付款碼前,最后一次回眸,“我走了,你也早點回家。”
公交氣缸門關閉,“嘩啦”一聲,溫晚抬頭,只捕捉到她半張無動于衷的臉,被窗框切割得破碎。
一場漫長的凌遲,似乎才剛剛開始。
第72章 人人都有嗜虐癖好
她說,你回家吧。
沒打算送她,沒幫她攔車,沒說路上小心,也沒囑咐到家給我打電話。
原來這就是謝舒毓口中的普通朋友。
可她一直是個溫柔細致的人,即便是半生不熟的同事關系,也不該如此對待。
還是不懂到底什么叫普通,用力過猛,刻意疏遠了。
我不是你的普通朋友啊,就算恢復到從前關系,你也不該這樣對我。
焦不離孟,碗不離筷,難道你都忘了?
溫晚想追車跑幾步的,想象的世界里,她已經迎風跑起來了,跑到車頭,展臂攔下,眼淚像雨滴落在謝舒毓眼前那扇窗玻璃,然后謝舒毓拍著車門,請求司機停車,她們擁抱在一起。
和好。
現實的世界里,溫晚一動不動。
她肯定跑不過公交車,就算跑得過,也沒膽攔在車頭前,而且公交不到站點,是不能隨便停車打開車門的,車上有攝像頭,拍到要罰款……
總之,種種原因,她豁不出去。
也不太哭得出來了,心臟是完全擠壓掉水分的一塊干海綿,連血都流盡。
太陽底下站了會兒,溫晚僵硬扭頭,城市高樓林立,兩旁行道樹繁茂,車流穿梭不息,載著謝舒毓的那一輛,早已遠去。
溫晚從來沒想過,謝舒毓真會狠心棄她而去,位置調換,她嘗到了被拋棄的滋味。
原地等待,焦灼;轉身離開,不甘;繼續追趕,追到她宿舍去,追到她家里去……
也沒有用啊。
溫晚想起自己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會代替所有人愛你。”
——“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我沒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愛人。”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在被太陽徹底曬暈之前,溫晚在路邊攔了輛車,她回到家里,家中所有具備血緣關系的親人立即圍攏,問她怎么招呼不打一聲就回來了。
“肯定是跟小筷子來看房的。”
表姑姑扯著她手臂轉了個圈,沒瞧見人,又跑出前院,路邊到處去看,最后跑回來。
“小筷子呢,沒跟你一起啊,飯都不吃就走了?”
謝舒毓買房的事,溫晚全家都知道了,她爸說:“首付肯定不便宜吧,你幫著出點沒。”
溫瑾也跟著湊上來,“裝修呢,什么時候裝修,我找人來做。”
外公感慨道:“小筷子出息了,都自己掙夠買房的錢,好孩子,真出息。”
眾人七嘴八舌,連家里的狗也跟著摻和,興奮“汪汪”叫,溫晚雙手捂住耳朵往樓上跑。
溫瑾扯了她一把,“干什么你,大人跟你說話呢,招呼都不打一個,膽子越來越肥了。”
溫晚抬起頭,一雙眼通紅。
“你……”溫瑾啞然。
“媽,別總是罵我了行嗎?”溫晚加快腳步,一氣跑回房間,鉆進被窩里躲起來。
表姑姑跟到門外,本來要直接打開房門直接走進去的,想起溫晚上次跟她爸吵架說的那些,手收回,往上挪幾寸,“咚咚”敲了幾下。
“小碗,小碗?”
溫瑾跟上來,伸手就要拉門,表姑姑攔著,不許。
“你就慣著!”溫瑾搡了她一把。
“你這種暴君作風也得改改,孩子大了,有心事,給她留點個人空間。”
表姑姑說完拉著溫瑾下樓,“給小筷子打電話,問問情況。”
謝舒毓回到宿舍,手機放在桌面上,一直在等這通電話。
電話那邊應該是開的免提,全家人都在講話,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讓誰。
“吵架了。”謝舒毓淡淡陳述。
“我就知道。”表姑姑嘆了口氣。
“為什么呀。”溫瑾打聽。
“小筷子不用回答。”
表姑姑搶聲,說沒事,扭頭勸服溫瑾,“讓她們自己處理吧,都長大了。”
溫晚她爸聽了,擰著眉毛坐到沙發上,好像心里揣了個天大的秘密,不能講。
掛斷電話,表姑姑嘆氣,也是一臉心事重重。
外公從不摻和小孩之間的恩恩怨怨,溫瑾滿不在乎擺擺手,“拉倒,多稀罕,我還不想管呢。”
謝舒毓一直都很羨慕溫晚,羨慕她有那么多愛她的家人。
電話掛斷沒幾分鐘,溫晚她爸和表姑姑分別給謝舒毓發短信。
大意差不多,勸她別生氣,說小碗就那德行,乖的時候可乖可乖,嘴里全是好話,撒嬌大王,討嫌的時候也是真討嫌,路邊一條狗走過去,她都得踹兩腳。
謝舒毓低頭看手機,忍不住笑了下。
形容很貼切,但溫晚現在不會踹狗了,她變膽小,會被狗攆上墻,站墻頭哭著給她打電話求救。
謝舒毓想,溫晚要真遇見事給她打電話,她還是會去的。
但不會像從前那樣了。
不會再期待,不會對她有更多要求,也不會奢望從她身上得到什么。
太累了。
按下開關,等電腦啟動,謝舒毓靠在椅背等,門響,她說“請進”。
門拉開,門縫里一張圓圓的笑臉,烏玫眨眨眼,“學姐,我烤了幾個蛋撻,一起吃吧。”
“你自己做的嗎?”謝舒毓從椅子上站起來,拉開門走出去。
烏玫站在門口,不動,仰臉看著她,“學姐,你好些了嗎?”
兩人挨得很近,謝舒毓稍側過身,往前走了兩步,拉開距離。
烏玫抿了一下嘴唇,“我買的蛋撻皮,自己做了蛋撻液,用空氣炸鍋烤。”
“真厲害。”謝舒毓夸得毫不走心。
烏玫搬進房子以后,給添置了好多東西,還給客廳那張丑餐桌蓋了塊漂亮的格子桌布。
蛋撻裝在白色的小瓷盤里,顏色金黃,房子里到處彌漫著濃郁的甜香。
烏玫拿手機拍照,謝舒毓收著手站在一邊,等她完事才拿起來吃。
照片里有謝舒毓垂在身側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連著手腕位置小塊凸起的骨頭。
這張照片,溫晚隔了一天,在烏玫微博小號看到,不知其中有多少故意的成分,總之令溫晚很不爽,又罵了句“小綠茶”。
至于烏玫的小號,很簡單。
烏玫是副刊的插畫師,同時也負責部分網宣工作,大號跟謝舒毓是互關好友,小號直接在大號關注列表里找。
真有意思,想看謝舒毓,還得在別人的微博照片。
更有意思,兩個破蛋撻還裝盤擺拍,也不嫌麻煩。
溫晚坐在車里,兩指滑動屏幕,照片放大,想起她們以往許多親密時刻。
謝舒毓手大一點,她們人還很小的時候,溫晚就抱怨過,說十指相扣,謝舒毓的手總是擠得她手特別疼,像紫薇被上拶刑,痛到面目扭曲。
后來謝舒毓聽進去了,改用大手把她的小手包起來。
但從她們開始不正當關系,謝舒毓又忍不住去夾她手,把她按在床單上,兩頭一起用力。
溫晚格外著迷謝舒毓在床上那股狠勁兒,好像心里存了許多對她的怨氣,平時不講,終于找到機會可以發泄出來。
大概人人都有嗜虐癖好,整個過程,她還挺享受的。
所以變本加厲。
現在一虐到底,得了個魚死網破。
溫晚在車里坐了很久,直到助理給她打電話,說大部門會議就要開始了。
不情不愿下車,上樓,接過助理遞來的咖啡,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像幽靈飄進會議室,溫晚起初以為,她可以忍住不思念。
她多厲害啊,有錢,漂亮,工作能力出眾,只要夠大方,身邊少不了人捧她臭腳,把她夸得天上僅有地上絕無。
分手就分手,有什么大不了。
溫晚以為自己可以的。
但那人是謝舒毓啊,謝舒毓跟所有人都不一樣,謝舒毓只有一個,誰都代替不了。
幾個暑期項目落地效果不佳,傅明瑋在會上發了脾氣,田老狗靠在椅背無聊轉筆,“反正我們銷售部是盡力了,賣不出貨,那必然是方案問題。”
“溫經理。”
傅明瑋轉過臉,“你最近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溫晚并不否認,她最近確實狀態不佳。
“可方案都是先交給你看過的,你同意才會落地執行,不滿意你可以打回來,我重做,你當時還夸我來著,市場調研報告也都看了。說到底我只是個打工的,你自己家生意都不上心,光指著外人哪兒成。”
“你!”
傅明瑋叫她噎得臉色發青,“我那是信任你,副理位置,你還想不想要了?”
說實話,溫晚真不想要了。
謝舒毓問過好幾次。
——“你當了副理,然后呢,我呢。”
她當時沒往心里去,尋思著,走一步看一步。
現在好,還沒等當上副理,人就被她氣跑了。
猝不及防,眼淚掉下來。
溫晚騰地站起,摔了椅子,“就會說我,怎么樣都是我不對,我去死得了吧!你們就開心了!”
脾氣暴躁,罵人難聽,她平時牛叉叉的,誰敢說她一個不字,當即就翻臉。
好家伙,居然還會哭,會議室滿桌子人都嚇得一激靈。
溫晚跑回辦公室,下面幾個親信急忙跑來給她遞紙,問她是不是生活中遇見什么難事了。
都不相信是這次策劃案導致的。
傅明瑋跟過來,“我可一句沒罵我,說你一句,你頂我十句,誰說得過你,可別倒打一耙。”
他怕人誤會,上次溫晚砸辦公室,讓他顏面掃地不說,回家還挨了一頓罵。
“我失戀了不行嗎?”溫晚朝他大叫。
傅明瑋一臉看稀奇,“你爸上次來,不是說你明年春天就要結婚了,怎么會失戀。”
他“哈哈”笑了幾聲,“你被甩了呀。”
溫晚罵了句臟話,拳打腳踢把人都趕出辦公室。
她趴在桌上哭,想起小時候,考試沒考好,老師不咸不淡說兩句,她比燈泡還薄的一顆小玻璃心“啪”就碎掉,也是這樣若無旁人,嚎啕大哭。
每每她情緒崩潰,謝舒毓一定會出現在她身邊,抱住她肩膀,又輕輕托起她的臉,紙巾點點洇去淚珠。
電話接通,她聲音帶著濃濃的哭泣,話都說不清楚。
“小、小筷子。”
“怎么了。”謝舒毓聲音卻過分平靜。
溫晚更加絕望,這個世界并沒有任意門,即便有,謝舒毓也不會來的。
“我想你。”溫晚哭著告訴她。
我想你,特別想你。
我錯了,真的錯了。
別丟下我,別拉黑我,別不理我。
她的聲音充滿絕望,她悲傷到無以復加,恨不得立即死去。
電話那端,卻始終沉默,手機好像掉進大海里。
黝黑的海水中下沉,不斷下沉。
溫晚一顆心也系掛其上,逐漸遠離陸地,失去賴以生存的氧氣。
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沉重吐息后,“咚”一聲,希望觸底。
“我在上班,沒什么要緊事,就先掛了,回頭再說。”
謝舒毓確實很忙,她也在開會。
跟溫晚不同,她熱愛工作,她的上司人很好,她不會跟她頂嘴,背上房貸后更是處處小心。
跟溫晚不同,她的世界,只有自己。
溫晚不依不饒,像所有失戀被甩的人那樣,發了瘋一樣給謝舒毓打電話。
起初,謝舒毓只是不理,并發信告知,在開會,不方便。
但根本沒有效果。
主編在前面講話,給大家分配工作,電話還是不斷打來,謝舒毓只能選擇關機。
打不通了,溫晚從老板椅滑到辦公桌底下,頹坐在條紋地毯。
以為自己又被拉黑,理智蕩然無存。她給謝舒毓發消息:[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原諒我。]
她想象電話那頭,謝舒毓看到消息一臉焦急跑出辦公室,站在走廊窗邊,顫著手回撥電話。
她會故意不接,假裝自己已經死掉。
然后……
不出意外,今天中午就能見到人,謝舒毓會專門請假過來看她,她們會和好。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十分鐘過去了。
溫晚丟開手機,倒在桌下,從現在開始,她只當自己死了。
半分鐘后,她爬起來。萬一謝舒毓沒看到消息呢,她剛才說了在開會,雜志社跟她們這種企業環境肯定不一樣,雜志社都是文化人,開會的話,氣氛很嚴肅的。
只是起身之際,用力過猛,她頭頂撞在桌沿,痛出了眼淚。
發消息把助理叫進辦公室,溫晚已對鏡整理好儀容。
“借你手機打個電話。”
她撥下那個爛熟于心,甚至是倒背如流的號碼。
仍是提醒關機。
沒事了,溫晚抹了下臉頰并不存在的淚,手機遞還,“你去忙吧。”
她重新縮回辦公桌底下,試著撤回消息,為時已晚。
像小學生玩過家家,溫晚把筆電、鼠標,文件等都搬到桌下。
她用靠枕墊著屁股,抻著兩條腿,給謝舒毓發消息。
[你放心,我就算死了,也絕不會死。]
第73章 她沒資格
跟謝舒毓。她的發小,閨蜜,至親摯友,床伴,愛人……
總之,這世間一切代表親密關系的漢語詞組都可以完美套用的那個人,謝舒毓。
她們分手,或者說被甩更為準確的第一個工作日,溫晚加班到凌晨兩點。
在桌子底下。
她的喪心病狂整個傅氏出了名的,部門員工私下拉群吐槽是常事,但因為她足夠大方,經常請下午茶,其實人緣不錯。
甚至還有人替她找補,夸她真性情,羨慕她穩定的精神內核。
有瘋當場發,從來不內耗,這又怎么不算是一種穩定呢。
溫晚知道別人都是怎么議論她的,她不在乎。
真正在乎別人眼光的人,是不會輕易發瘋的,她們時刻守衛好自己眼前那一畝三分地。
人大致分為兩只,下雨的時候,躲在屋檐下,或是沖到雨里去。
除了上衛生間和面見客戶,溫晚一整天待在桌下,辦公室玻璃墻邊掛的百葉窗也懶得拉,隨便大家參觀。
其實她是個很聰明的人,一早就告訴大家,她失戀了,所以無論她言行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眾人都表示理解。
失戀的人,情緒上頭干出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都正常。
唯一的不正常,是加班。
——“我見過下跪扇巴掌的,割腕自殺的,上天臺嚷嚷著要跳樓的,就是沒見過加班的。”
溫晚只是不想回到那間冷冰冰的房子里去。
沒活干她就打游戲,一玩好幾個小時,玩得頭昏腦漲。
連跪五把,身心極度受損,忍住砸手機的沖動,長舒一口氣,拇指滑動屏幕,溫晚退出界面,打開聊天框。
已經過了零點,上一條消息是昨天早上十一點。
謝舒毓先是發了個問號,表示疑惑,接下來是省略號,她很無語。
緊接著,有電話打來。
溫晚起先打算賭氣不接,但她轉念一想,謝舒毓肯定不會再給她打第二個,只能很不服氣按下接聽。
“你沒事吧。”謝舒毓說,語氣淡淡的,一點也不擔心她出事。
“我已經死了,現在跟你說話的是我的魂魄。”溫晚當時這樣回答。
一個情緒多變,喜怒都表露無遺,有點神經質的雙魚女人。
謝舒毓早就習以為常,根本懶得接茬,直接跳過。
“快中午了,去吃飯吧,我也要吃飯了。”
溫晚在聽到謝舒毓聲音的瞬間,瘋病就康復大半。
她試圖找回一些愛的證明,“所以你還是關心我的,對吧,只是剛才在忙。”
“以后工作時間,少打電話。”
謝舒毓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先不聊了。”
溫晚在電話掛斷后傷心掉了幾顆眼淚,到現在,她沒主動找過謝舒毓一次,謝舒毓也沒找她。
快三點了,再不睡覺,搞不好真出人命,溫晚從桌下爬出,下樓開車回家。
洗完澡躺進被窩,快四點,她睡不著,思前想后,掙扎許久,還是忍不住給謝舒毓打電話。
那邊迷迷糊糊接起來,起先不說話,過了幾秒,窸窣一陣響,應該是從床上坐起來,開始罵她。
“溫晚,你能不能成熟一點,看看現在幾點了,你不安生就不給別人安生是嗎?我上輩子欠你的怎么著。求你,別再變著法折磨我,折磨自己了,求放過。”
霎時淚涌,溫晚哭喊著回:“是你說可以一直幼稚,一直做自己的,現在你又讓我成熟,我到底要怎么樣嘛!”
她感覺委屈極了,“我加班到兩點,我才剛回家,我想你啊,你一天都不理我,就算是朋友,也沒有你這樣做朋友的。”
“你加班是你自愿加班,沒人逼著你,就跟你自愿一個人留在那里一樣。既然有所選擇,就要承擔后果,這沒什么好抱怨的,誰痛苦誰改變。”
謝舒毓告訴她,普通朋友就是這樣的,“邊界感,懂嗎?”
溫晚搖頭,“我不懂。”
“你再繼續這樣騷擾我,那只能絕交了。”
謝舒毓說:“既然你掌握不了分寸,那就干脆不要掌握。”
溫晚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謝舒毓嘴里能說出來的話。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你怎么能這樣對我……”
“那你是怎么對我的?”謝舒毓反問。
溫晚啞口無言。
“說啊!”謝舒毓吼了她一聲。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溫晚氣憤掛斷。
之后開始哭,眼淚無窮無盡,直到精疲力盡,睡著。
第二天中午,在公司樓下的西餐廳吃東西,溫晚又好了,繼續給謝舒毓發消息,配上圖片。
[烤羊排,嘻嘻,真好吃。]
沒事人一樣。
謝舒毓把烏玫夾到她碗里的雞小腿夾回去,“我不喜歡。”
放下筷子,她回復溫晚消息:[多吃點。]
像彈簧,溫晚給她什么,她就回饋什么。
烏玫被拒,樣子有點難過,“為什么啊。”
“我不喜歡給人給我夾菜。”謝舒毓補充。
“我的筷子沒有吃過。”烏玫小聲解釋。
謝舒毓搖頭,“不是因為這個。”
只有溫晚知道是因為什么,所以大多時候直接喂到她嘴里。
[對不起,昨天不應該那么晚還打擾你。]
[我以后會盡量管好自己。]
[做一個好女人。]
謝舒毓看到最后一句,實在沒忍住笑。
睡眠有神奇的修復能力,也可能那通電話讓她結結實實出了口惡氣。
罵完扔了手機,很快就睡著。
烏玫坐在對面瞄了眼謝舒毓手機屏,“上次,我看學姐冒雨回來,在門前嘔吐,其實我心里一直有件事,想跟學姐說。”
謝舒毓給溫晚回了個“加油”表情,鼓勵她朝向好女人方向繼續前進,手機熄屏揣兜,“嗯”一聲,抬頭,示意烏玫繼續。
“就是,我有個大學室友,也是跟學姐差不多的癥狀……”
松開吃飯的小勺,烏玫緊張捏了一下拳,“就是,學姐你要不要看下心理醫生啊。”
“哦,這個啊。”
謝舒毓先是感謝了她的好意,然后表示自己沒關系的。
首先看心理醫生需要花費很多的錢,她現在有房貸了,不想增加一筆額外的花銷。
其次,吃藥可能會影響到她的日常生活和工作。
她的職業太過依賴靈感,藥物可能會麻痹神經,剝奪她的創作能力。
為什么一定要把此類精神問題都歸結為疾病呢,換個思路,就看作上天的恩賜吧。
“其實每次我跟小碗吵完架,都靈感大爆發,工作特別起勁。”
謝舒毓想起溫晚,還是很開心,唇邊小酒窩咕嚕直冒泡。
有一點難過,是難過她們分開了。
“在她身邊的時候,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跟她膩在一起。”
之前五一假期,回老家,她本來給自己安排了一堆工作,溫晚到來以后,她們整天無所事事,東游西逛。
“有病就有病,沒什么大不了。”謝舒毓坦然接受。
最近溫晚一系列表現,她看在眼里,對方顯然沒比她正常多少。
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腦子多多少少有點毛病。
她給那些外表類似人類的家伙畫上鳥的翅膀,魚的腦袋,松鼠的尾巴……
大家都變得可愛起來。
溫晚是一只漂亮的三花貓,柔軟的皮毛和鋒利的爪子共存,會湊到人耳邊“呼嚕呼嚕”,也會莫名其妙抬手給你兩巴掌。
貓是純肉食動物。
小羊排吃完,不夠,溫晚又要了一份,吃到最后有點膩,她打包,準備晚上帶回家繼續吃。
“空氣炸鍋,誰沒有啊,我也有,哼。”她自言自語,自得其樂。
沙拉里面的蝦仁挑干凈,喝了口檸檬水漱口,她結賬提著打包盒走出餐廳。
天灰蒙蒙的,可能要下雨,太陽還沒有完全被烏云遮蓋,留下一條蜿蜒的金邊。
溫晚仰起臉,大廈五十多層,站在樓下看,像孫悟空的金箍棒,幾乎把天都捅穿。
溫晚突然很想去樓頂看看。
她拎著小皮包和打包盒,進電梯習慣性輸入公司樓層,反應過來后取消,重新輸入頂層。
令人感到意外,頂層居然有家咖啡廳。
真正露天的樓頂無法抵達,溫晚在這家名叫“云中咖啡廳”的小店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
可即便已經抵達頂層,周圍還是有很多比她目前所在的大廈更高的大廈阻擋視野。
倒也不算全無收獲。
天下起太陽雨,嘩啦啦,遠處是一片混沌的金芒,近處雨滴像迷路的小鳥吧唧撞在玻璃,一下就撞得暈乎乎,貼窗緩緩滑落。
“喂!”溫晚貼近,笑起來,她在跟別人看不到的小精靈對話。
“這里一點也不好玩,真的,別來了。”
店里的咖啡味變得好苦好苦,雨停的時候,溫晚下樓回公司。
她桌下那片小小的游樂場仍維持原狀,她還是縮到桌底下去,坐在靠枕,抱著筆電寫了封郵件發給市場部總經理,也就是傅明瑋。
傅明瑋看到郵件立馬給她打電話,她沒接,他快馬加鞭趕到辦公室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其實昨天晚上,溫晚就把所有的交接工作準備好。
她這樣當然不符合規定,但她從來不是會認真按照章程執行的乖寶寶。
第二天早上九點,溫晚蹲在《科學與自然》雜志社樓下花壇邊吃雞蛋灌餅,等到十點,也沒等到謝舒毓來上班。
猜想謝舒毓比她早個十幾分鐘到雜志社,她忍住不打電話,想制造一個驚喜。
傻乎乎在樓下站著,七八月的太陽大清早就曬得不得了,她腦袋暈乎乎的,快中午才想起轉移到樹下。
溫晚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好二,要裝可憐的話,人都不在現場,裝給誰看。
但至少她心里能踏實點。
那天,溫晚從早上九點,一直等到下午五點,雜志社下班,陸續有人走出,她抬頭打起精神,夢里那個模糊的影子,終于凝出實體。
只是她身邊已經有人陪了。
一個習慣性低頭看路,雙手插兜,好冷酷,另一個,因身高差距走路的時候輕巧墊著腳尖,青春的馬尾辮在腦后一晃一晃,不時抬眼,往旁邊偷瞟。
逐漸模糊的視線里,謝舒毓停在路中間,從隨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把折疊傘,“砰”地撐開。
溫晚認得那把傘,是她買給謝舒毓的。
都好多年了。
撐傘的還是從前那個,跟她一起躲在傘下的,卻是別人。
強烈的獨占欲無聲反復絞碾,溫晚起先感到憤怒,幾乎要立即沖上去質問,繼而想到謝舒毓已經跟她分手。
她沒資格。
她們的城市正在下雨,夏季天氣變化無常,溫晚分不清是雨滴還是什么,濕漉漉爬滿了臉。
第74章 小女孩一臉為情所傷
雨漸漸大起來,穿過濃密的樹冠,蓄積得大顆,兇猛砸在眼皮,混著淚珠,舌尖嘗到淡淡土腥氣和咸澀味道。
溫晚站在樹下給謝舒毓打電話,遠遠,看她停在路中央,低頭從兜里掏出手機,傘下靜止狀態,并沒有立即接起。
她真的不喜歡我了。
溫晚委屈癟嘴,想掛斷電話,手機屏幕上全是水,她點了好幾次,沒反應。
電話接起。
“喂?”雨聲太大,謝舒毓全神貫注,聽力集中在手機。
只有細細的嗚咽聲。
“說話。”她皺了下眉,心中莫名焦躁。
溫晚蹲身,臉埋進臂彎,難以抑制,哀哭溢出喉嚨。
謝舒毓常常在想,她跟溫晚之間是不是有一種心靈感應。
還是從小就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同睡,菌群。交換,日久天長兩個人變得越來越像,好像是另一半被劈開的自己。
這個世界上,在血緣之外,大概只有0.01%的人,可以擁有這樣一段關系。
在漫長的時間之河,無論經歷過多少次命運的顛簸、觸礁,都牢牢不放手。
謝舒毓回頭。
雨線交織在天地間,似刀,如針,反復切割縫合,樹下一個小小的人影,已經千瘡百孔。
“那是小碗姐姐嗎?”烏玫驚呼出聲。
謝舒毓撐傘往前快走幾步,烏玫一時沒跟上,低低喊了一嗓。駐步回頭,謝舒毓目光催促,烏玫小跑兩步,兩人朝樹下走去。
“你怎么會在這里?”謝舒毓喊道。
哭得忘情,溫晚毫無所覺,謝舒毓提嗓大聲喊出她的名字,她身體僵了一瞬,茫然抬起臉。
烏玫蹲到她身邊,“小晚姐,你怎么在這里。”
撐傘而立,謝舒毓眉頭皺得更深,“你不上班?”
人有三個,傘只有一把,溫晚眨了眨眼,淚珠滾落,再一次意識到,她的傘面不再向她傾斜。
她還問她為什么不上班。
她在諷刺她。
溫晚臉躲回臂彎,哭得更傷心。
謝舒毓彎腰拽了她一把,“起來。”
換作溫晚從前的脾氣,高低得在路邊小水洼里打個滾,沒有好一番親親抱抱,堅決不起。
現在不敢了。
謝舒毓一拽就拽起,還挺意外。
她縮著兩片肩站在樹下,像只落水的幼貓,驚嚇過度,止不住渾身抖。
謝舒毓把傘遞給烏玫,脫了外面那件襯衫披在她肩膀。
“突然跑來干嘛,還故意淋雨,給誰看。”
誰故意淋雨了?
溫晚實在氣不過,哭著喊了一句,“那我也不知道會突然下雨,我早上來時候還好好的。”
“他們說樓下等一天的那個女孩子,不會就是小晚姐你吧?”
烏玫她們辦公室在靠近馬路這邊,她一直聽同事說,樓下有個女孩,早上九點就來了,中午飯都沒吃,愣是從早等到晚,還說小女孩一臉為情所傷。
烏玫在工位做自己的事,沒往窗邊湊熱鬧,只開玩笑說了句“真癡情”。
癡情小碗抹了把臉上的水,心說她也沒一直站著,而且她吃飯了,附近快餐店,下午太熱她坐那吹風扇來著。
只是她搞不清楚謝舒毓到底是五點下班還是五點半下班,才不小心淋了雨。
后來、后來,是傷心。
她希望謝舒毓一出來就可以看見自己,她會揮手朝她笑一下,她看到了,也跟著笑笑。
這個場景一定特別美好。而不是現在這樣,一高一矮把她夾在傘中間。
“我不用打傘。”
眼淚止也止不住,溫晚哽咽說自己全身都淋濕了,不需要傘。
“別廢話了行不行。”謝舒毓不耐煩輕推她一把,“跟上點。”
溫晚真的不說話了,垂下眼簾,小受氣包樣兒。
晚高峰趕上下雨天,不好打車,她們還得去搭地鐵。
溫晚眼眶紅紅,披頭散發跟在后面,活似個水鬼。被水鬼纏上的謝舒毓拿她手機解鎖,協助掃碼過閘機口。
回到宿舍,謝舒毓先安排人洗澡,溫晚這次來,只挎了個小皮包,睡衣還得穿謝舒毓的。
她洗完澡出來,自己把包里口紅粉底還有充電器什么的,一樣樣拿到水龍頭底下沖。
淋雨了,包里亂七八糟的。
謝舒毓在一邊看著,不說話,見她拿著還在滴水的充電器就要往插座上懟,趕緊給攔下。
“故意的是不是,一點常識沒有,等下電死你。”
溫晚低眉順眼不說話,烏玫從房間里出來,問大家想吃什么。
謝舒毓去廚房看冰箱里還有什么菜,溫晚自己找了紙擦充電器上的水,聽兩人在廚房商量,要弄個什么什么湯,感覺自己像個外人,她們才是兩口子。
“算了,不夠吃,不做了。”謝舒毓拿手機點外賣,出來見溫晚還在那站著,“都擦了?”
溫晚“嗯嗯”點頭,說擦了,卻還舉著手機不動。
“那怎么不充。”謝舒毓問。
她吸了下鼻子,“充不進去。”
謝舒毓走過去,手機接過來看怎么回事,溫晚張開嘴,長長喝了一口氣。
“干什么。”謝舒毓皺眉盯。
她滿臉諂媚,“你的味道很好聞,我想裝進肚子里。”
謝舒毓白了她一眼,手機的問題弄清楚,指著屏幕,“人不提醒你了,接口那有水。”
說完戳了下她腦門,“給我裝生活不能自理是不是,吃完飯回你自己家去。”
手機充電口拿紙擦了,順利充上電,謝舒毓轉身回房間,溫晚小碎步跟上。
到房間門口,謝舒毓回頭,“干嘛。”
小幅度咬唇,溫晚臉紅紅。
謝舒毓警惕退后半步,她可什么也沒干。
“沒穿內褲。”溫晚小聲嘟囔。
這下換謝舒毓臉紅了,反應不及,磕磕巴巴說:“那、那你穿啊。”
“內褲洗了。”溫晚低頭絞手指。
真服了。
謝舒毓推開門,“進來。”
說到內褲,還真有一條,上次溫晚專程落下的。謝舒毓從柜子里翻出來,扔床上,溫晚直接就站她旁邊脫褲子。
沒必要裝什么假正經,謝舒毓眼皮都沒眨一下,順手拿件干凈襯衫出來,讓她穿在短袖外面,遮住點胸口。
溫晚彎腰兩只手提著褲腿,沒站穩,“哎呦”一聲,身子朝一邊倒,頭撞在衣柜。
“你坐著換不行。”謝舒毓無語。
她捂著腦袋要哭不哭的,“上次我來找你,小蛋糕說不讓坐你的床。”
真事,沒撒謊,不過當時床上鋪了防塵罩,坐一下也沒什么。
溫晚說她不是告狀的意思,“當時小蛋糕也跟我解釋了,說她有一次坐你的床,你讓她起開,她就下意識脫口而出,但我并不是直接坐在床上,我是隔著防塵罩的……”
說完用手背擦了下眼睛。
謝舒毓不聽她啰嗦,直接出去了。
門“嗒”一聲,合攏。
溫晚貼著床沿小心坐下,還沒穿外褲,兩條大腿雪白雪白。
她洗過澡了,告訴自己,干凈的可以躺,趁人不在,倒下去,抱住謝舒毓的枕頭,深吸一口。
就像她剛才說的那樣,把味道都吸到肚子里,儲存在身體里。
等到她們分開的時候,再拿出來小口小口吃掉。
外賣到了,三個人坐在外面餐桌邊,烏玫應該是聽到她們在房間里說的話,解釋上次溫晚坐床那事。
“我真沒多想,脫口而出。”
謝舒毓說不要緊,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烏玫點點頭,“而且小晚姐當時也沒聽我的。”
溫晚咬著筷子瞟她一眼。謝舒毓抬頭,視線疑惑。
筷子戳著碗里的米飯,烏玫語速慢吞吞,“小晚姐說,‘我就要坐,我就要坐,我不單要坐,還要躺’,然后她就滿床打滾。”
謝舒毓不太明白,這么一點小事,翻來覆去,有什么值得說的。
烏玫說完,低頭繼續吃飯,誰也不看。
溫晚嘴角一絲嘲弄,挑釁似的,挺直了后背,身體微傾向謝舒毓,“我剛才也偷偷打滾了,你不會生我氣吧。”
她嘟嘟嘴,“對不起哦,小筷子。”
謝舒毓讓她閉嘴吃飯。
飯后溫晚搶著幫忙收桌,洗衣機里洗好的衣服自己拿出來晾,請求謝舒毓今晚不要趕她走。
“工作日不上班,媽媽肯定會罵死我的。”
謝舒毓態度冷硬,“這里沒你住的地方。”
“我可以睡沙發。”
溫晚形象全不要,蹲地上抱著謝舒毓大腿,“睡地上也行。”
“你去住酒店。”謝舒毓拖著她走了幾步,無法擺脫。
“我不會騷擾你的!”溫晚指天發誓,“否則下次再站在樹下躲雨,就被雷劈死。”
“胡說什么!”謝舒毓大聲呵斥。
“嘿嘿——”溫晚用下巴尖蹭了蹭她的手背,“你還是舍不得我的,對吧。”
熱熱的,軟軟的,她的皮膚。
謝舒毓反應了兩秒才猛地縮回手,抽身離去。
溫晚蹲在地上,半天沒動。
晚上洗澡前,謝舒毓給溫晚拿了床單鋪在沙發上,溫晚幫忙給自己裝了枕套,然后掀開被子鉆進去。
雨還在下,沙沙一片,溫晚手從被子里伸出來,勾了下謝舒毓的小拇指。
“晚安。”
習慣她一哭二鬧三上吊,今天這么乖,謝舒毓心里忽然有點空空的。
進房間前,回頭看了一眼,“有事跟我說。”
溫晚半張臉躲在被子里,眼睛大大圓圓的,眼尾微微上揚,似在笑。
謝舒毓轉身之際,她喊了一聲,謝舒毓停在那,“又干嘛。”
蹭蹭,整張臉完全露出,溫晚神神秘秘沖人勾手指。
“有話直說。”謝舒毓還是朝著她走過去。
溫晚抓起人的手,貼在她的臉,“我一直這么乖的話,你就會原諒我了,對不對?”
第75章 這次是真的完了
又來了。
謝舒毓被溫晚緊攥著手,手心貼在她臉頰,她睡前又洗過一次,抹了護膚品,皮膚熱熱暖暖,還有一點黏。
溫晚笑著,用她漂亮的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無聲引誘,唇瓣開合間,嘴唇會不小心碰到謝舒毓的手掌邊緣。
她大概覺得自己很會釣。
確實很會釣。
但她們之間太熟了,說句俗到不能再俗的,她屁股一撅,謝舒毓就知道她要拉坨什么形狀的屎。
謝舒毓來了興趣,“那你會一直乖嗎?”
溫晚急忙“嗯嗯”點頭,“當然。”
謝舒毓也點頭,“那你說,你錯了。”
“我錯了,老婆。”溫晚夾起來,一把小甜嗓,嬌滴滴的。
“你確實錯了,我們現在只是普通朋友關系,我不是你老婆,你也不是我老婆。”
謝舒毓讓她重新說一遍。
“親愛的,我錯了。”溫晚就會鉆空子。
親愛的就親愛的吧,謝舒毓懶得摳細節了,緊接著問道:“那你說,你錯在哪兒了。”
“錯在不應該讓小君穿你的拖鞋。”溫晚脫口而出。
“所以你是故意的。”謝舒毓幾乎就要原諒她了,此時突然意識到,事情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惡劣。
“你邀請你的好朋友們去家里做客,故意讓小君穿我的拖鞋,猜到我可能會出現,你是專門為了氣我。”
其實她們分手這段時間,謝舒毓一直在替她找補。
或許她生病了,寂寞了,她需要人陪,而小時候的玩伴都不在身邊,她只能找到小君。
謝舒毓甚至反思,不應該那么刻薄,一雙拖鞋而已,八成是小君是自己從鞋柜里拿出來穿的,溫晚礙著人家面子沒說。
一切都只是巧合,是命運的捉弄,是她自己有病,太敏感。
直到現在,溫晚攥著她手,指天發誓,“我以后再也不這樣,我會給你買新的拖鞋。”
謝舒毓緩緩抽回手,眉心聚起困惑,“溫晚,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眨眨眼,仍不明就里,溫晚笑著,“以后不這樣了嘛。”
“你故意的,你知道我會去找你。”
雙眸霎時布滿驚痛,謝舒毓騰地站起,“因為上次我沒有收下你的戒指,之后也沒聯系你,所以你記恨我。但你知道,我一定會去找你,一周,兩周,三周,你每周都把人喊到家里,就等著我去,好給我一個下馬威。”
她不可置信地搖頭,“你想表達什么,你多的是朋友,多的是人愛,我根本不值一提,是嗎?”
“我沒有每周!”被精準刺激到痛點,溫晚立即爬坐起,反駁。
“你承認了。”
眼底最后一點余溫散盡,謝舒毓死死盯著她,“我把你當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對你一向是千依百順,無所不可,每次發生爭吵都是我先道歉求和,周內午休時間,除了吃飯,全部用來處理工作,晚上也不休息,零存整取周五一下班就去找你,因為你說不想回家,不要被大人管著,我兩地來回奔波,那么辛苦,你……”
謝舒毓第一次對她們之間的親密關系產生懷疑,“我對你來說,到底算什么。”
謝舒毓說完這些,溫晚才意識到自己捅婁子了,她不小心,內心的卑劣暴露無遺。
“不是的。”溫晚跪姿,沙發上膝行幾步,急忙辯解,“我只是想氣氣你,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真的在乎我,就不會總想著氣我,你只拿我當你的女傭,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從來沒有尊重過我。”
眼眶極速發紅,盛怒之下,謝舒毓上前兩步,攥住她手腕把她從沙發扯下來,“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溫晚劇烈掙扎,尖叫說“不要”,驚怖之下,眼淚無覺流淌,“別趕我走,求你了,你不是女傭,我沒有那么想。”
“可你確實就是那么做的!你心里怎么想,就會怎么做。”
情緒失控,暴怒占據頭腦,謝舒毓兩只手揪住她衣領,“你為什么總要欺負我,我對你那么好,什么依著你,為什么就不能對我好一點,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謝舒毓松開手,丟下她,感覺失望透頂。
對自己失望,對溫晚失望,對家人失望。
世界變成灰色,是一片荒蕪的原野,她站立其中,環顧,找不到一點色彩。
突然失去了所有方向,一直以來,努力生活,賺錢,買房,到底是為什么呢。
她最后的結局,不過是孤零零死在自己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尸體腐爛爬滿蛆蟲,蠕動著,從嘴巴里爬出來,從耳朵里鉆進去。
直到變成一具白骨,也沒有人發現。
大概這個世界存在一種吸收人身上散發出的壞情緒的惡魔,祂在人耳邊邪惡低語,蠱惑,摧毀人的心智,以悲傷和絕望為食。
祂最后的仁慈,是在人精神崩潰之際,遞來一把染血的刀,要人親手終結掉自己的生命。
謝舒毓把溫晚從沙發上拽下來,拖著她往外走。溫晚跪地滑行,抱著謝舒毓大腿,不住哭喊求饒。
烏玫從房間里跑出來,試圖制止,“有話好好說啊,大家理智一點。”
現在根本聽不進去一個字,大腦被情緒控制,謝舒毓不顧溫晚哭喊,把她拖到門口,就要往外丟。
溫晚死死抱住謝舒毓不松手,連哭帶喊,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
烏玫在旁拉拽,那雙手卻鐵鉗一般,她根本無能為力。
“是不是非得把我逼瘋。”謝舒毓寒聲質問。
溫晚茫然,手臂不斷擦拭過眼眶的淚,“小筷子你到底怎么了。”
“你跟我說死,是你死,還是你要把我逼死?”
大腦承受不住壞情緒極致的壓迫,身體給出了自救信號,謝舒毓手發抖,心臟被人緊揪似的疼,她的耳朵里只能聽見飛機飛過時巨大的轟鳴聲。
她靜止幾息,身體僵僵的,想等待飛機遠去,噪音消失,可過了好久好久,半分鐘的時間被拉扯到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聲音仍在持續。
像有一片薄薄的刀刃,化開她的耳膜,切開她的腦子,在她身體里肆意虐殺。
救命!救命!
謝舒毓松開溫晚,跪倒在地,雙手痛苦抱頭。
她尖叫,吶喊,視線被淚水模糊,她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試圖把噪聲驅逐,雙手撐住墻面,用力撞擊。
“咚。”
“咚。”
“咚。”
“謝舒毓!”溫晚尖叫,飛撲上前緊緊抱住她,謝舒毓力氣大得驚人,她被甩開,只能將手掌貼合在墻面,為她增加一些緩沖。
指骨劇痛,溫晚臉皺成一團,向旁邊烏玫求救,“幫幫我!”
兩人合力把謝舒毓按倒在地,烏玫小小個,以前沒遇見過這種情況,不敢使力擔心弄疼她,一下被掀翻。
幸好,這兩人剛開始吵起來的時候她就給左葉打了電話,左葉剛巧開車從附近經過,路口調個頭,還不到十分鐘人就上了樓。
左葉出電梯剛拐到樓道,見門開著,就知道出事了。
她有好幾個副業,整天開車到處跑,精力旺盛,體格也鍛煉得健碩,沒費什么力氣就把謝舒毓按住了。
又哭又喊,還拿頭撞墻,折騰到現在,謝舒毓也累了,像嬰兒浸泡在羊水里的姿態,側身蜷縮在地板。
理智回籠,眼淚無知無覺布滿了臉,她的心一片片刀切似的疼。
好狼狽啊。
溫晚在她身邊,跪地懺悔的姿態,雙手捂臉哭泣。
烏玫嚇壞了,驚魂未定,跌坐在一旁。
左葉敲了敲額頭,把她們一個一個扛到沙發上去,然后摸了根煙出來叼在嘴里。
“不準抽煙。”謝舒毓聲音虛弱極了。
左葉讓她閉嘴。
溫晚“嗚”的一聲,抱住身邊的謝舒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哭。
謝舒毓輕輕托起她的手腕,“痛嗎?”
十指連著心,痛啊,痛死了。
溫晚搖頭,“不痛,是我害了你,惹你不高興,我都是活該,對不起。”
謝舒毓松開她的手。
左葉后來去陽臺抽煙,一根接一根抽煙,一個小時后,烏玫發現溫晚的手腫起來,變得圓圓胖胖,左葉開車把她們全部拉到醫院。
“都給我好好治治。”
可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病,都能在醫院治好,否則還準備停尸間干什么。
溫晚的手拍了片子,中指和無名指骨折,用石膏支具進行外部固定。
省醫也有精神科,左葉安排謝舒毓掛診,幾人等待在外,醫生和患者關起門聊了半個多小時,謝舒毓出來的時候,把醫生開的藥單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你干什么?”左葉問。
“我不吃藥。”謝舒毓兩手插兜,看起來跟沒事人一樣。
“那你拿頭撞墻!”左葉撩了把她額前亂七八糟的碎劉海,虛虛點著額前那個大包,“我看應該給你做個核磁共振,看看里面是不是長了頭驢,那么倔!”
謝舒毓往后仰了下,躲開,“你把她帶走吧,送家里去。”
溫晚坐在醫院走廊的金屬長椅,受傷的左手軟軟攤在膝蓋,右手提著自己的X光片和病例本,遠遠看著她,眼淚大顆大顆掉在手心。
“你的東西我會寄到你的家庭住址,我們暫時別見面了,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謝舒毓站在走廊盡頭,看樓下醫院大廳送來的一個急診病人,救護車上緊急包扎過,血糊了半只眼睛,流進衣領里。
她看著他,他躺在移動推車上,也默默看著她。
沒有挽回,沒有哀求,溫晚只是哭,止不住小聲哀哭。
完了,她知道這次是真的完了。
第76章 好狼狽,好丟臉
左葉給謝舒毓掛的專家號,不知道哪個學校退休后返聘的老師還是教授。
女性,身形瘦瘦小小,樣子很精神,花白頭發蓬松整齊,戴一副金邊眼鏡,說話輕聲細語,給人一種媽媽的感覺。
謝舒毓覺得她真是慈悲,年近花甲,晚上七八點還在醫院坐診。
醫生笑瞇瞇問她在想什么,長輩閑聊天的口吻,謝舒毓就如實說了。女醫生探身摸了摸她頭,順勢引導她說出更多關于自己的情況。
謝舒毓一直在等醫生讓她畫人房樹,但沒有,她們就純聊天。
她并不抵觸,全程配合,聊夠時間,醫生說給她開點藥,下次來記得提前預約,今天是運氣好。
她搖頭笑笑。
還預約,錢跟樹葉子似的,風一刮就跑,半小時聊去八百塊,鬼才預約。
說看醫生是左葉的主意,也是左葉出的錢,謝舒毓出了診室把藥單揉團扔進垃圾桶,靠在圍欄邊給左葉把錢轉過去。
左葉點開轉賬界面,退回,謝舒毓繼續轉,左葉繼續退。如此往復三次。
謝舒毓后來轉左葉支付寶,隔半分鐘,左葉發現,又給轉回去。
“你很有錢嗎?”謝舒毓推了左葉一把。
左葉攥起謝舒毓衣領子,咬牙切齒,“你很有錢嗎?這個月房貸還了沒。”
幾乎被提得雙腳離地,謝舒毓怕再倔下去左葉動手揍她,終于老實。下次買禮物還她好了。
溫晚舉著兩只斷掉的手指坐在位置上哭,旁邊烏玫不停給她擦眼淚。
擦掉左邊,右邊冒出來,擦掉右邊,左邊冒出來。
烏玫想起早些年瓊瑤劇里的女主角,也是這樣,覺得她真是有做演員的天賦,可以哭得這么好看還不崩表情。
謝舒毓在離她們最遠的地方,靠著圍欄發了會兒呆,跟左葉交待幾句,喊了聲“烏玫”,隨即轉身離開。
烏玫把兜里剩的半包紙巾塞到溫晚沒受傷的那只手,忙起身小跑跟上。
她們走了,溫晚也不再哭了。
從事情發生到結束,她頭腦始終處于一種晦暗的渾濁狀態,身體系列反應完全是本能,抱著謝舒毓大腿哭喊求饒也好,拿手給她墊在墻壁增加緩沖也好……
包括她的眼淚。
謝舒毓好像長在她身上某處的一個傷心開關,一定范圍內,自動觸發,她會忍不住掉眼淚。
坐在左葉的副駕駛,溫晚身上是謝舒毓的白色背心,奶黃小熊睡褲以及藍色細條紋襯衫。
布料柔軟貼附在皮膚,淡淡洗衣凝珠香氣混合那人專屬氣味,還有一種咸咸的傷心。
溫晚不哭了,沒受傷的那只手揪著衣領子細細聞,大腿鋪一張醫院給的塑料袋,里面是X光片和病歷本。
等紅燈的時候,左葉偏頭看了她一眼,關心道:“還疼嗎?”
緩緩吸氣,溫晚點頭,又搖頭。
她說不清楚。
骨頭斷掉了,當然痛,那痛幾乎讓她暈死過去。
但當時情況太過緊急,她整個人忙忙亂亂的,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從謝舒毓宿舍到的醫院,醫生包扎都沒什么感覺。
現在,她分不清是心痛還是手痛。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竟然從來沒發現她精神狀況的異樣,我懷疑過自己有病,都沒有懷疑過她。”
記憶的沙海中努力尋找種種蛛絲馬跡,溫晚第一次對自己產生失望情緒,“葉子,我是不是真的很糟糕啊。”
“可能那時候癥狀還輕,有自控能力,要么就是……”
左葉頓了幾秒,“其實,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有很多快樂的時刻,她是開心的,所有你自然看不出什么異樣。”
愛有傷痛,也有甜蜜。
“我現在覺得,她跟我在一起,好像從來沒有開心過。”
溫晚在車后視鏡里看自己,謝舒毓情緒崩潰發狂時的樣子浮現在腦海,“怎么會變成這樣呢,葉子。”
也害怕應付家長,左葉把車停在溫晚隔壁家門口,下車給她拉開車門,“我就不送你進屋了。”
溫晚點點頭,往前兩步,輕輕抱了她一下,“謝謝你葉子,謝謝你今天及時出現,救了我們。”
“喲,難得良心發現啊。”
左葉笑嘻嘻的,有些不習慣她突來的柔軟,繼而替她感到些許的難過,收斂笑意,“那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溫晚垂眼默了片刻,抬頭,“你心里會偷偷笑話我嗎?不撞南墻不回頭,不到黃河心不死,都是自己作的,活該。”
嘆氣,左葉手把在她肩膀輕拍兩下,“人就是這樣的,人性便是如此,是人都無法擺脫,總要經歷些事才能學會成長,別對自己那么苛刻。”
她舉例說除非真的罪大惡極,即便是進了監獄,好好改造,都能爭取減刑,提前出獄。
“先分開段時間也好,彼此都冷靜一下,但不要鉆牛角尖。”
“那謝舒毓……”溫晚乞求的眼神。
“你不說我也會去看她的,我們那么多年的朋友。”左葉讓她放心。
溫晚再次點頭,覺得也該關心下她的情況,“你跟阿音……”
“打住。”左葉扶著她肩,推著她肩往前走兩步,“回家吧。”
左葉原地目送問溫晚進院,溫晚站在院門口,回頭擺了擺手,左葉上車離開。
溫晚舉著兩根斷掉的手指,打開家門,換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起先,客廳只有外公一個人在那看新聞,很快全家被召集過來,圍著她七嘴八舌。
溫瑾抓過她手腕,戳著她腦門問到底怎么回事。
“又招呼不打就跑回家,這次還把手弄斷了,你成天嚷嚷要獨立自主,到頭來,就把日子過成這樣?”
她爸搶過她懷里抱的塑料袋,X光片對著燈,“我的乖乖,斷了兩根。”
表姑姑更不用說了,直圍著她轉圈,哭天搶地的,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外公大喝一聲,“吵死了!”
“你們不要再罵我了。”
溫晚耷拉著腦袋,聲音像一根細細的棉線,使勁一扯就斷,卻也能勒進皮肉,劃出血珠。
“求求你們,不要再罵我了。”
全家安靜下來。
謝舒毓接到溫瑾電話的時候,已經洗完澡準備睡了。
“她說是自己不小心弄的,我問怎么個不小心,她不肯說。我想你們從小就關系好,她的情況你肯定比我們都了解,所以問問你情況。”
謝舒毓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吞吞吐吐了半天,“就,就吵了一架,然后她不當心摔著。”
實情不好明說,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謝舒毓道歉,說“反正全怪我”。
溫瑾有些挫敗,“不知道是不是我教育方式不對,她現在好像特別不愿意跟我交流,之前回家還愿意趴我懷里撒嬌,說些漂亮話哄我,后來……”
她有點說不下去了,手機聽筒里,嘆息聲被拉長數倍。
謝舒毓只得安慰說:“等忙完這陣子,我會去看她。”
掛斷電話,謝舒毓攥著手機發了很久的呆,然后兩條腿從涼被里曲起,臉隔著被子枕在膝蓋,眼睛無聲潤濕了被面上藍色印花。
她以后還怎么見她。
在喜歡的人面前,情緒失控,拖著她要把她扔到門外,還發瘋用頭撞墻,撞斷人家兩根手指。
好狼狽,好丟臉。這太令人絕望了。
去醫院的路上,溫晚倒在車后排,一直嚷嚷疼,她手半舉著,整條手臂都疼得在發抖,眼淚下雨似的掉。
“謝舒毓,我好疼,好疼——”
她驟然清醒過來,一時忘記了她們之間的種種不快,把她緊緊抱在懷里,不斷為她擦拭眼淚。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謝舒毓整顆心被透明的魚線裹緊,切割成了無數的碎片。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謝舒毓同樣在問,她心都碎了。
在診室跟心理醫生談話,她說起這些,再一次,被內心深深的愧疚感凌遲。
——“我沒臉見她了。”
——“她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很失望。”
——“她肯定也不想再見到我了。”
干媽打來電話,也不敢說實話。
我自私,膽小,毫無擔當,我真該死。
第二天還要工作,最后謝舒毓強迫自己睡覺,床上翻來覆去一個多小時,大腦終于消停了。
之后有兩個多星期,她們沒有見面,左葉有空就兩頭跑,分別匯報對方的消息。
謝舒毓從左葉口中得知,溫晚一直在家乖乖養傷。
表姑姑打電話,說溫晚起初每天待在房間不出門,吃很少,大部分時間在睡覺,一個星期就瘦了五六斤。
后來她爸和外公帶她出門,去很遠的水庫釣魚,她漸漸好起來。
“頭天穿裙子去的,被蠓蟲咬了,兩個腳踝到晚上全是紅點點,癢得不得了。”
謝舒毓一下有點著急,“蠓蟲很厲害的,擦藥了嗎?”
表姑姑說擦了,“現在包都消下去,手再過兩個星期,就能拆支架。”
謝舒毓“哦”了一聲,心放回去。
表姑姑知道她們談戀愛,也大概猜到她們分手,沒問她們到底怎么了,只是尋常關心,傳遞彼此情況。
話到末尾,表姑姑問:“你呢?你最近怎么樣。”
謝舒毓還是老樣子,上班就干單位的活兒,下班就干自己接的私活兒,生活忙碌,也充實。
“不過呢,你干媽生日快到了,你知道的吧。”表姑姑說。
這通電話結束,第二天中午,謝舒毓接到李蔚蘭電話,她在雜志社樓下等她。
李蔚蘭提了個大飯盒,里面裝些謝舒毓愛吃的菜,她們就在路邊一家便利店門口放的桌椅一起吃飯。
“你干媽給我打電話了。”
李蔚蘭勾了下耳邊被風吹亂的一縷頭發,“說你跟小碗最近都不太好,兩個人一起生病。”
所以這次專程帶了飯菜來看她。
上次那通短信后,李蔚蘭后來給謝舒毓打了幾個電話,她都沒接,李蔚蘭這次顯得有點小心翼翼的,話題不敢過多停留在她身上,只說跟溫瑾好久沒見。
“我記得她生日快到了,以前都是拿錢給你,讓你買禮物轉交,要么就是買好東西,再讓你轉交。”
說到這里,李蔚蘭忍不住笑了下,“但她前些日子給我打電話,好像不生我氣那意思,我就……”
她央求,“到時候,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糖醋排骨都是精挑細選的小豬仔排,每個差不多大小,軟硬適中,糖漿火候也正好,外面還裹了層厚厚的白芝麻。
謝舒毓啃完整盒,意識到,她跟溫晚之間的關系,是一輩子也剪不斷扯不清的。
“我爸跟謝舒屹呢。”她問。
“不帶他們。”李蔚蘭說。
謝舒毓點頭說好。
“我們一起去。”
第77章 真正的朋友距離
飯吃完,謝舒毓轉頭進便利店買了兩瓶礦泉水,回來空飯盒還攤在那。
她本來想收拾,手伸到一半,想起謝舒屹中考那陣,下午放學來不及回家吃晚飯,都是她爸提前做好飯,開車把飯盒帶到學校門口,讓他在車上吃。
中考最后兩個月沖刺,她爸帶了兩個月的飯,每天變著法做,肉菜均衡,講究得很。
謝舒屹吃完肯定不用收拾飯盒。
“那我先上去了,還有工作沒忙完。”
謝舒毓起身,第一次這么沒眼力見,心里還有點不自在,手無意識地捏著水瓶,塑料包裝捏得窸窣響。
李蔚蘭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桌上的空飯盒。
謝舒毓還是不動。
李蔚蘭什么也沒說,輕輕嘆了口氣,自己動手收拾了。
“再陪媽坐坐吧,你是兩點還是一點半上班?還有一會兒呢。”
謝舒毓手揣進休閑褲前面兩個褲兜,彎腰坐下。
她樣子酷酷的,好像有點不耐煩。
“那天你干媽給我打電話,一直夸你來著。”
李蔚蘭不滿她懶散儀態,想說她幾句,又感覺她現在開始變得難對付了,幾次張嘴,抿唇,心情復雜。
“我知道你現在長大了,獨立了,但買房這種事,怎么都不提前跟我們商量下呢。我跟你爸爸一點風聲沒聽到,還是從別人口中……”
就知道。
怪不得會專程帶飯來看她。
那個下雨天,謝舒毓跟房產中介看完房子,相中決定要買,然后順道去了趟溫晚家,就是專程把事情說給表姑姑聽。
表姑姑大大咧咧,溫晚家里人傳遍,她家里人早晚也會知道。
她就是故意不告訴溫晚,也故意不告訴李蔚蘭,她成心讓她們難受。
李蔚蘭絮絮叨叨,謝舒毓不耐煩掏了掏耳朵,“那你自己反思一下,為什么我不告訴你們。”
“你恨我們,高中時候把你送到溫家去,你跟她們親,不跟我們親。”李蔚蘭說。
謝舒毓想了想,沒有否認,至少后半句是準確的。
“你覺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李蔚蘭跟溫瑾疏遠,確實是因為謝舒毓。
當時溫晚在學校出事,正趕上溫瑾要搬家,溫瑾就提議說謝舒毓也跟著考市里高中,兩個小孩有伴兒,市里教育資源也更好,李蔚蘭覺得她說得都挺有道理,就同意了。
后來嘛……
謝舒毓開始不著家,跟干媽比親媽關系要好,李蔚蘭有點埋怨溫瑾,溫瑾罵了她幾句,兩人在謝舒毓大學時候就鬧掰了。
“因為你,我跟你干媽這些年生疏好多,她邀請我去參加她的生日會,根本不是為跟我和好,只是因為你跟小碗鬧矛盾……”
話到末尾,李蔚蘭情緒激動,音量漸高,“她想把你叫過去,不好跟你明說,才通過我!”
“我?”謝舒毓指著自己鼻尖,“你搞笑呢。”
李蔚蘭對她一肚子怨氣,她又何嘗不是。
她爸和弟弟就算了,跟男的沒什么好講的,為什么媽媽也這樣。
“你就知道怪我,我好欺負嗎?你怎么不怪謝舒屹,是從你生他以后,你跟干媽關系才疏遠,沒他的時候你們不好好的,要我說他才是掃帚星呢,一來就搞壞我們家庭關系。還有,你自己處理不好人際關系,別什么都往我身上推,怪不得你到退休都當不上正校長。”
謝舒毓知道這些話很傷人,可那又怎么樣,為什么她總在替別人考慮。
她越是懂事,越是體貼,人家就越是得寸進尺。
人善被人欺,這句真沒錯。
“你常教我自省,遇事先想想自己的問題,我以前就是太聽你的話才天天內耗,把自己逼成個精神病。真奇怪,為什么你只讓別人反省,自己從來不反省,甩鍋倒是挺溜的,怨天怨地怨社會怨姐妹,甚至怨小孩,你簡直太無辜了,天底下你最委屈。”
一口氣說完,謝舒毓臉胸口劇烈起伏,臉極速發熱。
她站那不動,等著李蔚蘭反駁她,罵她。
風輕輕吹過,頭頂大團的白云滾動,太陽從寫字樓頂層小心翼翼探出半個腦袋,明亮的日光灑落鼻尖,微微刺痛。
李蔚蘭嘴半張著,坐在便利店門前的紅色戶外連桌椅,在店員和路人驚詫及探究的目光中,呆坐著。
好多好多次,謝舒毓在家受了委屈,夜里躺床上,腦子特別活躍,翻來覆去睡不著,都是在反駁她們,“頂撞”她們。
心里對自己說,記住了,記牢了,下次再有人欺負你,就把編排好的話一股腦倒出去。
可她總是不忍心,她總是害怕讓人失望。
從上次拿頭撞墻,撞斷溫晚兩根手指,謝舒毓感覺自己變了。
她不再瞻前顧后,遇見不滿的人和事,她會直接說出來,清晰準確表達出自己的意思,拒絕,說不。
幾次之后,她發現真沒什么了不得,地球照轉不誤,太陽每天升起。
天不會塌,她不會死。
李蔚蘭罵她又怎么樣,跟她對罵好了。
但這次沒有,眼底起先的震驚和憤怒散去,她眼周泛起微紅的傷心。
謝舒毓看著她,忽然有點難過。
可只難過了一小會兒。
她終于知道溫晚為什么總那么橫了。有效,很有效。
以后她也要學溫晚,螃蟹似的橫著走。
最后李蔚蘭什么也沒說,手抹把臉,自己拎著飯盒走了。
隔了一個多小時,她自己消化好情緒,給謝舒毓發短信說下周六早上一起過去。
謝舒毓回了個“哦”。
不需要人提醒,謝舒毓不會忘記溫瑾的生日,那是她干媽,她高中三年都住在她家。
雖然長大以后,感覺很多人和事都變了,但干媽還是那個干媽。
溫瑾知道謝舒毓買房以后,專門給她打電話,問她原房主裝修到哪步,知道她房貸壓力大,讓她別花錢了。
——“你想裝成什么樣子,只管設計,出圖紙,干媽認識保管給你安排得妥妥當當。”
給干媽的禮物謝舒毓一早就準備好,周六早上李蔚蘭打電話來,謝舒毓還在刷牙。
李蔚蘭直接上樓,烏玫給她開的門,她手上大包小包的,謝舒毓含著牙刷走出去,含糊了句“這么多”。
點頭,李蔚蘭把左手拎的幾個購物店放在茶幾上,“給你買了些衣服和鞋。”
烏玫打完招呼進房間,客廳沒有外人了,謝舒毓試穿鞋子的時候說:“你給我準備禮物,是因為我買房了嗎?”
李蔚蘭臉唰就紅了,然后迅速由紅轉黑。
“我是你媽媽,我給你買東西非得圖你什么嗎?你買房子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去你的房子里住!”
“急什么。”謝舒毓穿著新鞋,從客廳走到陽臺,又走回客廳,“隨便說說而已,看你激動得。”
“你現在變得好刻薄。”
李蔚蘭這次真被她氣哭了,坐在沙發一角,眼淚顆顆掉。
謝舒毓繼續試外套,“李副校長有沒聽說過一個詞兒,叫扶弟魔,我單位的同事,以前的同學,跟我關系比較好的,擔心我變成扶弟魔,聽說我買房,都很為我高興。”
“你太過分了!”李蔚蘭幾乎是喊叫起來,“你竟然這樣想我們,你工作那么多年,我們時候什么找你要過錢,你弟弟才上高中,就算他以后結婚生子,我們幫忙,也不會要你一分錢的!”
“他結婚生子,你們就買房,等于我不是你們生的,我啥也沒有。”謝舒毓低頭找衣服拉鏈。
“沒把你養大?”李蔚蘭尖聲,“沒供你上學,你高中三年住在別人家,你覺得人家憑什么給你吃給你喝。”
拉鏈一拉到底,謝舒毓說:“你自己要生,當然得自己養,不然指望誰給你養。但你放心,等你們老了,法律上該盡的贍養義務我會盡到。”
拉鏈又拉下去,謝舒毓把外套脫了,“不合適,不是我的風格,拿去退了吧。”
那天李蔚蘭自己躲進衛生間哭了好久,謝舒毓坐在床尾,隔著門聽她細細的嗚咽聲,最初報復的快意淡了,濃濃的哀愁涌上,心里并沒有感覺好受些。
血緣親情,愛慕思念,人始終是感情動物。
復雜的感情動物。
吵架耽擱了會兒,李蔚蘭和謝舒毓到溫家是下午三點,表姑姑始終熱情,不記仇的爽直性子,拉著李蔚蘭的手站院里說話,都忘了把人迎進去。
因為好久沒見,李蔚蘭給家里每個人都帶了禮物,謝舒毓跟在旁邊幫著她分。
“這是給小碗的。”最后一個紙盒拿出來,李蔚蘭順手遞給旁邊謝舒毓。
溫瑾站在屋門口,今天打扮很漂亮,新燙了頭發,穿一條華麗的大花長裙,“上樓吧,小碗在樓上等你半天了。”
謝舒毓當時沒多想,拿著紙盒就上樓了。
開門的瞬間,她意識到自己被騙,溫晚根本沒叫她,開著空調正蒙在被子里睡覺呢。
而且,為什么溫晚叫她,她就一定要去見她。
房間里有股淡淡清涼油的味道,在樓下謝舒毓聽她爸說,她上午才跟外公去釣魚回來,可能又被叮得滿身包。
床上那個圓圓的小鼓包聽見動靜,不滿嘟囔,“說了進屋先敲門,又不敲門。”
不自在捏捏耳朵,謝舒毓小聲說:“是我。”
那個鼓包動了,被里一顆亂七八糟的圓腦袋探出來,皺眉盯著,懷疑自己聽錯。
“我跟我媽一起來的。”謝舒毓說。
她們彼此都有自己想見的人,吵成那樣也沒賭氣說走,都互相拿對方當借口,能多點底氣。
飛快理了理頭發,溫晚爬起,有點害羞地拿被子捂著胸。
“你冷嗎?”謝舒毓轉身不看,去找空調遙控器,“要不關了。”
“嗯,你關吧。”溫晚飛快爬起,柜子里找了條睡裙胡亂套上。
謝舒毓關了空調去把窗打開,外面吹進來一股熱風,伴著蟬聲和不知名的花香。
隔了好久沒見面,謝舒毓以為會有尷尬,其實還好。
她們曾經那么親密,再見,身體不會被別扭的抵抗情緒控制,自然涌動出溫暖的思念和熟悉感。
“你的手……”
“你的病。”
她們同時開口。
謝舒毓轉身,背抵在窗沿,溫晚正小心翼翼看著她。謝舒毓笑了下,搖頭,“沒事。”
不敢看她,溫晚坐在床邊,耷拉著腦袋,“我的手也沒事,過陣子就能拆支架了。”
“這是我媽給你帶的禮物。”謝舒毓說著把紙盒遞過去。
溫晚接過,小聲說“謝謝”,打開盒子,里面是條項鏈。
“我……”謝舒毓有點心虛,“我沒準備禮物。”
“不要緊。”
溫晚晃了下手里的盒子,也是她受傷的那只手,“幫我戴下可以嗎?”
沒法拒絕,她的手是她弄傷的。謝舒毓朝著溫晚走過去。
面對面,謝舒毓彎腰把項鏈系好,左右手攏了她的頭發,從項鏈里取出來。
那水一樣的觸感灑落在手背皮膚,冰涼柔軟,又很快消散。
沒有過多的視線交流,謝舒毓收回手,這才注意到,溫晚脖子上還戴了一根項鏈。
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生日她送給她的。沒有掛飾,細細長長的一條,繞了兩圈。
“要不要取下來?”謝舒毓問道。
“不用,疊戴很好看。”
溫晚從床頭拿了面小鏡子,“你知道嗎?現在很流行疊戴項鏈的。”
謝舒毓搖頭,她不知道,她不喜歡戴項鏈,感覺被捆住了。
“不沉嗎?”她問。
“習慣就好。”溫晚說。
退后兩步,謝舒毓回到窗邊,無聊看窗外的樹。
溫晚坐在床邊,捏著自己的睡裙邊,回頭看。
沒有刻意疏遠,也不會過分親近,大概這就是謝舒毓之前說的,真正的朋友距離。
第78章 “如果我重新追你呢。”
八月了。
明媚燦爛的夏天,熱烈豐盛的夏天,她們最喜歡的夏天,都沒怎么牽手好好在太陽下走一走。
其實沒什么好可惜的,人站在屋檐下看窗外,花紅樹綠,世界光焰輝煌,空地站上幾分鐘,臉就得曬脫皮。
所以沒什么好可惜的,嗯。
窗外有棵晚櫻,幾年前房子剛拿到手就種下,溫晚家里人專門給她種的。
花樹買的時候就有三四米高,頭兩年適應環境,開花不多,現在已經長得很好,枝條舒展開,伸手就能摘到樹葉。
她們還一起錯過了晚春樹的花期。
錯過的真不少。
謝舒毓捻起衣角擦了擦樹葉,湊到唇邊,試了幾次都沒能吹響,只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噗噗”聲。
訝然回眸,溫晚“哈哈”樂了,“還以為你在偷偷放屁。”
謝舒毓無聊攥著葉柄玩,面無表情說:“這么響,準確講,應該是公然放屁。”
溫晚笑容更大,身體小幅度起伏,習慣裸睡,她裙子里空空的,柔軟的兩朵隨之輕蕩,像含羞的花,躲藏在她披散的長發之下。
轉身移開視線,謝舒毓放飛了樹葉。
“干媽也來了。”久別再會,她們難得心平氣和閑聊,溫晚還不想下樓,又怕氣氛尷尬,開始沒話找話,“就你們兩個。”
謝舒毓“嗯”一聲。
“那你最近工作怎么樣,就是你畫的那個書。”溫晚又問。
謝舒毓說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有條不紊進行著。
“只是過陣子要出差,去西南地區深山里的一個古村落,跟當地林科院還有電視臺一起,拍攝小型的紀錄片。”
“你一定充滿期待。”溫晚雙手合十,真心替她感到高興,“肯定特別好玩。”
謝舒毓喜歡出差,說可以錯峰公費旅游,還都是人跡罕至的好地方,簡直不要太爽。溫晚一直記得。
“很期待。”謝舒毓笑笑,唇邊小酒窩浮起。
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聊,直到敲門聲響。
“小碗小筷子?”溫瑾的聲音。
“請進!”溫晚揚聲。
開門,溫瑾倚門站著,“碗大小姐現在不得了,把你老媽調教得乖順得很,進門前都得敲門,沒得到同意就只能在門外站著。”
溫晚本能看向謝舒毓,無奈笑了一下。
謝舒毓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她剛才忘了敲門。
她心中有隱隱的擔憂,萬一門里的人沒有說“請進”該怎么辦。
溫瑾來,是希望謝舒毓帶她們去她的新房子看看。
既然在同一個小區,距離吃飯還有兩三個小時,沒什么事大家就走過去看看。
謝舒毓點頭答應,溫瑾靠在門口還不走,似笑非笑的,“還沒和好啊,東一個西一個的,隔那么遠站著。”
溫晚低頭不說話,謝舒毓抬身往床邊走兩步。
溫瑾讓她們快點,擺擺手出去了,溫晚細聲,“我也可以去參觀嗎?”
謝舒毓被她逗笑,“有什么不可以。”
“那我換衣服!”溫晚歡呼。
謝舒毓張了張嘴,又閉上,抿緊了。
其實還有下半句。
——“房子本來就是給你買的,是我們的家。”
溫晚去柜里翻了條白色碎花吊帶裙出來,背身站在衣柜前,自己貼了胸貼,裙子套一半,回頭小聲央求,“可以幫幫我嗎?我的手使不上力氣。”
低垂著眼不亂看,謝舒毓走到她身后,對這條裙子有點印象,問道:“是大學時候,你生日我給你買的嗎?”
溫晚點頭。
啊,仔細看看,大衣柜里,房間里,謝舒毓給她買的東西還真不少,連她床頭剛才用過的小鏡子也是,高中時候兩元店買的,鏡子背面的印花都斑駁了。
相對應的,謝舒毓的房間里,溫晚買的東西也不少。
她們之間,好像有許多無形的血管和經絡連接在一起,身體里一半的神經為自己所用,另一半用來感知對方。
所以,只有她們在一起的時候才是完整的。
“你瘦了。”謝舒毓說。
大學時候買的吊帶裙,穿在身上還空出兩三指。
她給她拉上裙子拉鏈,指尖無意識觸碰,看到光潔的后背皮膚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謹慎收手,握拳,謝舒毓退后半步,“好了。”
“嗯。”溫晚轉身,怯怯抬頭,臉頰顴骨處小團粉紅色,“你也瘦了不少,是不是工作太累。”
“還好。”謝舒毓又問道:“頭發要扎起來嗎?外面有點熱。”
渴望更多的肢體接觸,溫晚應好,一條腿撐地,一條腿放松斜搭在床沿。
謝舒毓去梳妝臺拿氣墊梳,發現她架子上掛的發圈也全是她買給她的。
她真的好喜歡給溫晚買這些小破爛玩意,甚至初中時候精品店買的布藝大蝴蝶結發夾也留著。
搬了幾次家,還留著。
溫晚頭發很多,謝舒毓給她梳了個低馬尾,大腸發圈松松束在一起,她回頭笑,謝舒毓恍惚了幾秒,仿佛又回到過去微酸帶甜的少女時代。
喜歡她,不敢講,擔心嚇跑她,以朋友的名義陪伴她,每次發生肢體接觸,心臟會小幅度激躍一下,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然后更深的接觸,她的溫度和香氣像潮水涌來,撫平沙灘上一個個凌亂的小腳印,感覺到幸福。
熟悉又陌生,久違的感覺。
大人們撐傘在院子里,大聲催促,溫晚歡快跑去窗邊,“就來了!”
謝舒毓在她房間里找了把遮陽傘,她們一起下樓,她看到她媽被表姑姑和干媽簇擁著,眼眶泛紅像剛哭過。
外公是個老古板,說一幫女人嘰嘰喳喳,吵死了,他到時候自己去看。
溫瑾翻白眼,說不去拉倒,讓溫晚他爸也別跟著去了,看見男的就煩。
“我得去。”溫晚她爸笑呵呵走到院子里,“我不去,誰給你撐傘。”
“這還差不多。”溫瑾雙手環胸,“算你小子識相。”
大家笑起來。
六人三把傘,路上走,表姑姑跟李蔚蘭一起,謝舒毓傘下自然是溫晚。
謝舒毓領路,走在前面,不知道她們在后面聊些什么,沒說上幾句就“哈哈哈”笑,笑得比腳下灰色地磚泛起的太陽光還亮。
心底霎時柔軟得一塌糊涂,所以謝舒毓覺得自己不需要吃藥。
世界的陰暗面摧毀她,這些美好的瞬間同時在治愈她。
軟嫩的觸角,把好和壞都無限放大,壞很多,好也不少,這算是一種天賦吧。謝舒毓想。
“天真熱啊。”溫晚舉手給自己扇扇風,“但是,這種天氣,走在太陽底下,感覺人生充滿了希望,仍有無限可能。”
她揚起臉,神情充滿向往,“你說,我們還是好朋友,那以后我還是可以繼續找你玩的,對吧?你不會不理我的。”
謝舒毓還能怎么辦,“嗯”一聲。
溫晚察覺到了,“你好像有點不情愿。”
謝舒毓就不說話了。
過了幾秒,溫晚輕輕拽一下她的衣角,“還有多久能到?”
謝舒毓大概估了下時間,“五分鐘。”
“那這五分鐘,你愿意聽我說幾句話嗎?”溫晚乞求的目光。
謝舒毓語氣有些無奈,“你把我說得多刻薄。”
“那就是愿意聽我說。”溫晚開心踮了下腳尖。
她先說工作的事,說走的時候,寫了離職申請發到傅明瑋郵箱,那天傅明瑋給她打了很多個電話,她都沒接。
“然后他說我不負責任,要起訴我,但當時我在醫院,那天過得亂七八糟,實在沒心情回復。”
溫晚說她本來想過幾天,手沒那么疼了再跟他好好商量下,沒想到,那邊妥協了,讓她有空回去辦理交接。
“后來我跟他大概說了下我的情況……”
溫晚聲音細細的,擔心頻繁提到受傷的手,有道德綁架的嫌疑,怕謝舒毓心里不高興,刻意省略很多。
“他就沒說什么,上周把工資正常結算了,甚至還有補償金。”
溫晚說她也有點虧心,想把補償金退回去的。
“后來想到,他那時候害我們吵架,就沒退。”
“幸好沒退,不要白不要。”謝舒毓說不然她肯定會替她生氣。
溫晚抬眼偷瞟,小心觀察她神色,“以后我就在家,不出去了,等養好傷,幫著媽媽一起打理家里的生意。”
謝舒毓點頭,“挺好的。”
工作的事情說完,到房子。
溫晚一開始先拿工作試探,見謝舒毓反應還可以,繼續深入。
“我想仔細跟你說一說小君。”
溫晚加快語速,“我知道你不喜歡小君,因為她是我的前任,但她一直橫在我們之間,就像一根刺,我想,還是得把這根刺拔出來,傷口才能好,對吧,你可以耐心聽我講完嗎?”
謝舒毓聽到“小君”兩個字的時候,心里確實有點不舒服。
可她們現在是朋友,比普通朋友關系更親密一些的……
普通好朋友。
況且,溫晚那番話在理。
謝舒毓點頭,“你說,我不生氣。”
溫晚就從頭說起,說小君是她大學室友的朋友,一次喝酒認識,然后就開始追她。
刻意省略了謝舒毓第一次相親事件,只說離家后,謝舒毓不知道的那些事。
“小君工作調動,把房子轉租給我,那段時間確實幫了我很多,后來我就說試試吧。”
溫晚解釋,說她那時候對自己的性取向還稀里糊涂的,到底是只喜歡那個人,還是隨便什么人只要是女生就可以。
她口中的那個人,自然是謝舒毓,只是現在她們分手了,不太好意思提。
“我們牽過手,也擁抱過,但我心里一直別別扭扭,她說感覺我特別不情愿,也不愿意強迫我,后來就分手了。”
溫晚掰著手指頭數,“牽過兩次,一次在樓下,一次在博物館,擁抱是發生在我生病的時候,我一直哭,她就抱了一下我,安慰我。”
“然后就一直當普通朋友處,她說感覺輕松不少,我也是。所以我們對彼此真的沒有一點愛情的旖旎,她也不愿意自己女朋友心里……”
心里裝著另一個人。
溫晚低頭看腳尖,她穿媽媽給她新買的涼鞋,媽媽涂指甲油的時候順道給她涂了。
她涂的腳,是鮮艷的大紅色,襯得皮膚很白。
“小君的事,其實很簡單。”溫晚說。
她說出來了,抬頭,吐出一口氣,一口濁氣。
“我感覺也輕松不少,其實真的很簡單,對吧,明明五分鐘就可以說完的事,欸,到五分鐘了嗎?”溫晚謹慎轉動眼神。
謝舒毓一直在看她,認真聽她說話,感受她的情緒,她語氣中的細微變化。
她問幾分鐘了,謝舒毓看到前面自己的家。二樓,朝南,有個延伸出去的超大露臺。
“不到五分鐘。”
溫晚說是呀是呀,不到五分鐘就可以說完的事,卻磨磨蹭蹭糾結那么久。
“我早該跟你說清楚的。”
想到她們已經分手,變成普通朋友,溫晚有點傷心,“嗚”一聲眼淚就掉下來了。
謝舒毓頓時有些手忙腳亂,她急忙撇清關系,“我這次可沒罵你,也沒動手!”
溫晚破涕為笑,“你真是的……”
她眨眨眼,淚很快被風吹干,太陽烤干。
“但經歷過這次,我明白了一件事。”
謝舒毓靜靜等她下一句。
“我跟小君決定分開做朋友,我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感覺輕松不少。但我們之間,類似的情況出現,跟你分開后,我心里卻很難過。”
她再一次紅了眼眶,受傷的手,捂住受傷的心。
“很難過很難過。”
那天,謝舒毓記得,到她家門口,上樓前,溫晚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如果我重新追你呢。”
第79章 她不想真的進火葬場
——“如果我重新追你呢。”
這讓人怎么回答,謝舒毓一直是個挺含蓄的人,她想起她們的開始,稀里糊涂的,是從西餐廳開始算,還是烤魚攤開始算?
深究起來,溫晚對她其實足夠包容了,沒有鮮花禮物,也沒有儀式宣言,輕飄飄一句“我們在一起吧”就把人騙到手。
話及此,謝舒毓恍然想起,吵架的時候溫晚抱怨過的。
小君給她送過花,傅明瑋也給她送過花,偏偏……
好像明白了,謝舒毓終于明白了。
“其實我當時也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
謝舒毓又想起,溫晚送的戒指還在她宿舍房間柜子抽屜里。
走進樓棟,頓時涼快不少,溫晚手背貼了貼通紅的臉蛋,“其實我們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表姑姑說,過日子不能太較真,只要不是什么觸犯原則的大事情,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就過去了。”
她今天心情很好的樣子,走兩步忍不住蹦跶一下,眼睛亮亮對周圍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像小孩學大人說話:“生命匆匆,我們要珍惜當下。”
謝舒毓按下電梯,“哪來的感慨,不會也是表姑姑教的吧。”
溫晚搖頭,說起高一年級分班之前的班長。
“我看到班主任在朋友圈發了訃告,他出車禍死了,剛結婚,不到半年。”
謝舒毓驚訝張大嘴巴,腦海中努力搜尋那人模樣,對應是陽光開朗的白衣少年,頭發淺淺的亞麻色,溫晚曾經說想染……
“我說我喜歡他的頭發,你說他缺鋅,還記得嗎?”溫晚道。
記得,謝舒毓點頭。
“看到訃告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那天我一直在回想他少年時的樣子。后來我想明白,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溫晚率先邁進電梯,“三樓對吧?”
幾個大人才剛進樓棟,溫晚把電梯門按關上了,謝舒毓“欸”一聲,“你干嘛呢。”
電梯上升,溫晚繼續道:“我想明白了,所以決定把一切都說清楚,不要再別別扭扭,不要再故作矜持,我要珍惜生命,享受人生,要勇敢去愛自己愛的人。”
三樓很快就到了,“叮”一聲門開,她們肩并肩站在一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思緒凝滯,都忘了邁步。
電梯門關,又載著她們下去,門外四個大人在等,溫瑾腳還沒踏進電梯,手已經揪住了溫晚耳朵。
“你這個小壞蛋,故意把我們關在外面!居然還敢跑下來跟我們耀武揚威,沒事找抽呢你!”
“哎呦!”溫晚捂著耳朵直求饒,謝舒毓趕忙上前搭救,“干媽別生氣,是我按的。”
“你當我傻呢!”溫瑾說就是小壞蛋按的,她就站那邊上。
“而且我不相信小筷子會干出這種事。”
一幫人烏泱泱進來,電梯塞滿,七嘴八舌,七手八腳,吵嚷半天,最終是李蔚蘭把溫晚救下。
“孩子跟你開玩笑呢。”
表姑姑說小碗真笨,“你還跑下樓干什么,你就是那種殺了人還回案發現場,假裝好人報警的笨蛋!”
電梯門開,溫晚第一時間跑回謝舒毓身邊,對媽媽很不滿,“我都那么大了,還揪我耳朵,痛死了!”
“讓小筷子給你揉揉。”李蔚蘭說。
表姑姑和她爸都以為自己是現場唯一知情者,抿緊嘴不說話,一臉高深莫測。
謝舒毓好笑,兩只手捏住溫晚耳朵,輕輕從耳垂一路搓到耳尖。
“好些了吧。”
溫晚整張臉連著脖頸都紅透。
后來打開門進到房子里,大人們在露天說話,溫晚拉著謝舒毓躲進臥室,問:“你為什么要幫我揉耳朵,你對我還有感覺嗎?”
謝舒毓靜靜低頭看她。
溫晚急切,“如果你說沒有,我堅決不再騷擾你,你要說有,我就馬上開始追你。”
她平時沒少看小說,“我要追妻火葬場。”
謝舒毓想笑,極力忍住,嘴角抽搐幾下,斂了神色說“沒有”。
她強調,“沒感覺了,對你,一點感覺也沒了。”
“我不信。”溫晚立即否決。
謝舒毓笑了。
“你沒感覺,剛才為什么搓我耳朵。”溫晚質問。
“我媽讓我搓的。”謝舒毓有理有據。
“你媽讓你揉,沒讓你搓!”溫晚大聲。
謝舒毓說有什么區別,溫晚說區別大了。謝舒毓重復說有什么區別,溫晚小聲,“你搓得很慢很那什么,你是在暗示我,你是悶騷。”
謝舒毓“哈哈哈”開始笑。
“你真會扯!”
“本來就是嘛——”
溫晚嘀咕,“再說你什么時候那么聽你媽的話了。”
謝舒毓兩手揣進褲兜,拽拽踱去一邊,“出門在外,給她幾分薄面。”
溫晚小跑去謝舒毓面前,捶了她幾下,素太久,只是搓搓耳朵就讓她十分歡喜,這話題老也過不去。
“你個流氓,搓人家耳朵。”
謝舒毓插兜在窗邊站了幾秒,微側身,手從褲兜里伸出來,捏了把她的胸。
溫晚大驚失色,“你干嘛!”
“耍流氓啊。”謝舒毓說。
“哎呀你壞你壞!”溫晚揪住她晃來晃去。
恰在此時,門邊探進個腦袋,表姑姑嚴肅告誡,“都給我收斂點!”
表姑姑說完走開,謝舒毓退后幾步,“別忘了我們現在只是好朋友,請保持距離,注意分寸。而且你還沒有追妻火葬場呢。”
“我手都追斷兩根。”溫晚摸摸自己的手指支架,兩根是分開包扎的,她食指和小指曲起,無名指稍稍掰去一邊,中指朝謝舒毓豎起。
真是壞。
謝舒毓捏住她臉輕晃兩下,“讓你皮。”
“哎呀人家痛嘛。”溫晚趁機一把將人抱住。
門邊又探進個腦袋,這次是溫晚他爸。
“都給我收斂點!”
溫晚飛快松開手,馬上溫瑾就走到臥室門口,“主臥挺大,可以單獨搞個衣帽間出來。”
“確實。”這一點,謝舒毓跟溫瑾不謀而合。
她一開始確實想給溫晚搞個衣帽間的。
“什么時候出圖紙。”
溫瑾默認謝舒毓什么都會,包括室內設計。
這套房子之前原房主自己在住,墻面水電這些都弄得挺好的,謝舒毓說不用麻煩了,重新刷個漆就是。
溫瑾說不管,反正只要跟裝修掛鉤,千萬別客氣,只管找她。
謝舒毓點頭應好。
李蔚蘭一直跟在后面不說話,大家再一次聚集到露臺,她說想上衛生間,謝舒毓帶她過去,站門口問她需不需要紙,她從小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
“我知道你這些年對我們有怨氣,你買房都不告訴我們,這些錢你拿著,是你從小到大的壓歲錢,還有你大學時候打工交給我們的。”
李蔚蘭自己也添了些,希望她把錢收下,怎么說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沒什么過不去的事。
謝舒毓本來不想要,一抬頭,溫晚沖她擠眉弄眼,連打手勢讓她收下。
于是謝舒毓又想到左葉。
那時候左葉跟家里鬧得多難看,后來怎么樣,老頭往病床上一趟,左葉還是狠不下心不管。
“你是不是擔心你們老了,我把你們送養老院,花錢雇護工打你們。”
謝舒毓開玩笑說,有心緩和氣氛。
溫晚連蹦帶跳,口型反復說“房貸房貸”,謝舒毓最終把卡收下,問密碼多少。
李蔚蘭說她生日。
“不會是現改的吧?”謝舒毓瞄她。
李副校長忍不住翻白眼,“這張卡是你上大學時候用的,你的身份證辦的。”
謝舒毓有點尷尬。
李蔚蘭說她每年春節都會往卡里轉一筆錢,說著說著,忍不住掉淚,“你到底是我生的,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怎么覺得我一點也不愛你呢?我只是……”
謝舒毓想接她下半句,說只是愛得比謝舒屹少一點而已。
她到底沒說。
她是她的媽媽,她不想讓她那么難堪了。
李蔚蘭開始哽咽的時候,溫晚默默走開,謝舒毓最后輕輕抱了她一下。
“媽,別哭了。”
謝舒毓一直覺得自己太心軟,后來她想通,其實不是。
她只是太渴望被愛。
那天下樓,謝舒毓莫名其妙想到小時候的一段順口溜:
——“從小缺鈣,長大缺愛,頭頂鍋蓋,身披麻袋,你還以為你是東方不敗……”
她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改不了會反反復復栽倒在這些人身上。
人生就是這樣,人生就是這樣……
那天回到溫晚的家,溫晚給謝舒毓做了一盤糖醋排骨。
她說自己在外這幾年不是白忙,學會很多生活技能,很會做飯。她把大人趕出廚房,嘁哩喀喳忙活半天,端出一盤焦黑的糖醋排骨。
其實味道還行,只是糖色炒得不太好,有點糊。
“你喜歡吃糊的。”溫晚托腮坐在一邊。
謝舒毓抬頭問:“你哪里來的根據。”
“你說你喜歡聞燃燒的柴火味道,醫院消毒水味道,還有以前那種指甲油味道。”溫晚全都記得。
謝舒毓艱難咽下嘴里的肉,“我聽說有燒炭自殺的,還是第一次嘗試吃炭自殺。”
“哎呀哎呀,哪里是炭嘛,你胡說!”溫晚氣得直跺腳。
一屋子人“哈哈”笑。
那天晚上,也是謝舒毓第一次坐救護車。
兩家人難得相聚,晚上溫瑾把李蔚蘭留下了,三個女人睡一個房間,關起門聊天,說年輕時候那些事。
李蔚蘭不走,謝舒毓當然也走不了,跟溫晚住一個房間。
她半夜肚子痛,去了好幾趟衛生間,出來洗手的時候,腦門一陣陣冷汗直往外冒,踉蹌幾步,后來“咚”一聲倒地。
在救護車上,謝舒毓拉著溫晚的手,神志不清說你別追了,她不想真的進火葬場。
第80章 用愛澆灌
醫院說是急性腸胃炎,小病,輸個液就好。
半夜兩點的輸液大廳比外面夜市攤還熱鬧,護士說每年夏天急性腸胃炎患者都特別多。
一來天熱食物容易變質,二來外面那些餐飲店有些衛生環境不達標,各種霉菌和細菌就會讓人生病。
“是不是吃燒烤了?”護士拍著謝舒毓手背問。
謝舒毓抬頭看了眼溫晚,溫晚心虛抓臉蛋,旁邊李蔚蘭說在家吃的。
“那就是沒做熟。”護士說。
謝舒毓身體一直挺好的,很少有病到需要進醫院的地步。
不過那時候只有她自己,她嫌跑醫院麻煩,自己不在乎也沒人替她在乎,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全靠免疫力,有次燒到38℃還堅持去上班,結果暈倒在工位上。
后來跟左葉說起,口氣還挺得意的,說張姐沒算她病假,直接讓她回家,賺到了。
左葉說,天生牛馬圣體的關鍵不在于一個健康的軀體,而在于心態,那陣子喊她“圣女”。
現在,溫晚全家除了外公年紀大不方便走動,全跟著救護車過來了。
眾星拱月,謝舒毓感覺受寵若驚,還有點愧疚。
興師動眾的,她哪兒配啊。
表姑姑指天發誓,她的菜絕對沒問題,就是溫晚害的,謝舒毓晚上只多吃了那份糖醋排骨。
溫瑾冷笑一聲,“有些人還信誓旦旦說自己獨立自主,八大菜系手到擒來,不會就是把外賣倒進盤子里吧?”
“來喝口水。”溫晚他爸就不跟著罵了,擰了瓶蓋把水遞給謝舒毓。
一人一句,話說完了,輪到李蔚蘭,只有沉默。
謝舒毓理解,溫晚畢竟是別人家的孩子,她不好說什么。
可還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想,如果是謝舒屹呢,媽媽肯定不會是現在這種反應。
每次謝舒屹生病,家里都跟打仗一樣,謝舒毓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媽媽的反應和眼神讓她感覺自己像尊瘟神,是她害得弟弟生病。
“干媽,表姑姑,還有干爸,你們回去吧。”
謝舒毓說:“媽你也回去吧。”
溫晚趕忙接話,“我在這兒陪著,等輸完液我們自己打車回去。”
他爸說老婆你們先回,兩個女孩子晚上不安全,他不放心。
溫晚急跺腳,狂眨眼,“爸!”
“好好好。”她爸懂了,“有事第一時間打電話。”
人走光了,就剩下溫晚,她睡裙外面套了件上次穿回家謝舒毓的襯衫,蹲在人腳邊,嘀嘀咕咕說她排骨明明焯水了。
“你焯完就撈起來扔鍋里炒糖,可糖色已經超糊,你擔心糊得沒法吃,就趕緊關火裝盤。”
謝舒毓分析得頭頭是道。
溫晚低呼一聲,“好厲害,全讓你說中。”
她說她太緊張了,“第一次給你做飯嘛,想好好表現,沒想到直接把你送進醫院。”
謝舒毓閉眼仰靠在椅背,腦海中反反復復都是李蔚蘭那張淚濕透的臉。
她討厭死這種感覺,她早就不渴望什么母愛父愛,可每次想到相關的人和事,心里就一陣陣堵得慌。
打一棍子給一顆糖,為什么總要折磨她。
眉心聚起苦悶,是因為生病了嗎?嘴里好苦。
暫時關閉視覺,身體感受放大數倍,藥液像帶了冰渣,無法經體溫暖熱,跟隨血液流經心臟,扎得疼。
恍惚中,有一雙手,緩而輕落在她眉間。
謝舒毓睜開眼,溫晚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她腳邊爬到肩頭,兩根手指按在她眉心,口中是《還珠格格》里的經典臺詞。
“你真想拿一把熨斗,把你的眉頭熨平。”
“你下毒不夠,還要上刑,魔法傷害疊加物理攻擊。”謝舒毓面無表情說道,嘴都泛白。
溫晚笑出一串鵝叫,謝舒毓讓她小點聲,她死死捂嘴,兩肩瘋狂抽搐,半晌正色,“你是不是不想要她的錢,不想跟她產生更多瓜葛。”
一下說中心事。
“那明天,我幫你把卡還給她。”溫晚提議。
謝舒毓搖頭,“她又要哭,哭得煩死了。”
溫晚說:“我偷偷的,卡放她包里,她就算發現,當著媽媽和表姑姑的面也不好跟你直說,要是沒發現更好,回家自己哭,你也看不見。”
謝舒毓同意了,“先謝謝你。”
溫晚抱住謝舒毓沒扎針的那條胳膊,腦袋一下砸在人肩膀,“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央求謝舒毓給她今天的表現打分,1-10分,謝舒毓嚴謹,說才凌晨三點。
謝舒毓給昨天打分,伸出一根中指還給她,“表現尚可,本來有10分,害我生病,扣9分。”
這人報復心真重!溫晚不滿嘟了下嘴,耍賴皮說:“昨天是試用期,不算數。”
謝舒毓說好好好,“那今天也是試用期,試用期七天,不合格就讓你滾蛋。”
“合格呢?”溫晚追問。
謝舒毓搞資本家那套,“進入試用期,半年轉正。”
溫晚哀嚎,“你也太黑了吧!”
瓶里的水輸了一半,謝舒毓肚子不舒服,溫晚舉著吊瓶帶她去衛生間。
礙著輸液管,衛生間的門沒辦法關嚴實,溫晚必須在外面舉著。
謝舒毓這輩子沒這么狼狽過,站在門口,臉紅透了,“你把耳朵閉上,不許聽。”
溫晚服了,“我只能閉眼睛,不能閉耳朵,你還是科學家呢,告訴我耳朵怎么閉。”
“屁科學家。”謝舒毓咬牙切齒,“都是你害的。”
“我不是陪著你呢。”溫晚讓她別廢話了,快點進去,一會兒拉褲兜子里。
“閉嘴!”謝舒毓氣得冒煙。
上完衛生間出來,溫晚受傷的那只手勉強抓握著輸液瓶,另一手按了洗手液,貼著謝舒毓的手上上下下搓泡泡。
謝舒毓低頭看了會兒她們十指相扣的手,又抬頭看鏡子。
鏡面積年累月的水漬,斑駁模糊,溫晚在鏡子里,像隔了層霧,掌心觸感卻真實。
她的手小小,軟軟的。
輸完液,感覺恢復了些精神,謝舒毓想沿街走走,溫晚就陪著她走。
路燈黃黃,街上沒幾個人了,夏風溫暖不燥,臨街的燒烤攤子香氣飄來,溫晚實在饞得不行,買了一把串邊走邊啃。
謝舒毓本來沒什么胃口,見她吃得滿嘴流油,忍不住舔了下唇。
溫晚看出來了,趁機,“你喊我一聲老婆,我就給你咬一口熱狗腸。”
謝舒毓“呵呵”兩聲。
后來她爸打電話來,問她們輸完沒,還是不放心,要來接她們。
兩人停在路邊等,謝舒毓吃完那根熱狗腸,一共喊了十三聲“老婆”。
溫晚每次只準她咬一小口,咬多就叫,大街上“嗷嗷”的。謝舒毓嫌丟人,也怕把路人嚇著,只好配合。
“我真是個賤骨頭。”吃完謝舒毓罵自己。
“這叫能屈能伸!”溫晚糾正。
已經凌晨三點,困極,上車后溫晚在車后座短暫睡著,謝舒毓用扎過針的那只手捏了捏溫晚斷掉的那只手。
第二天,溫晚把銀行卡偷偷放回李蔚蘭的手提包,回房間專門翻出來個小本子,監督謝舒毓在日期下面打10分。
“再畫一朵小紅花。”溫晚吩咐。
謝舒毓無言幾秒,回頭,“你是小學生嗎?”
“我是你老婆。”溫晚揮臂。
“自封的。”謝舒毓說。
她還是給溫晚畫了花,用很久以前落在房間里的丙烯顏料,畫了朵黃玫瑰。
小君和傅明瑋都送過溫晚黃玫瑰,她不服氣,又不想跟別人一樣,也是琢磨很久,怎樣才更有創意。
“我的黃玫瑰,永不凋謝。”
溫晚捧著小本子坐在床邊欣賞,“大畫家,真不愧是大畫家。”
李蔚蘭周六下午自己打車走,發現銀行卡被還回來,她臨走前回頭看了眼謝舒毓,什么也沒說。
“路上小心。”謝舒毓送到她門口,還跟平常一樣。
“你呢?”李蔚蘭上車前問。
“小筷子病還沒好透,得再養養,周一讓她干爸起早點,直接送她去雜志社上班。”溫瑾都替她安排好了。
謝舒毓沒有反駁。
李蔚蘭終于意識到,這個小孩真的不跟她親了,不管她怎么哄怎么勸,都不會回到她身邊了。
謝舒毓回到溫晚房間,把窗簾全部拉開,趴在床上曬太陽。
她們快中午才起,錯過早飯,表姑姑專門煮了海鮮粥端上來,粥里有肉有菜,用料豐富,姜片去腥,口感極好。
謝舒毓端著碗吃粥的時候想,她仍然渴望親情,但對象不一定非得是李蔚蘭和她爸。
溫晚快快吃完,蹦跳下樓,也沒說去干什么,謝舒毓沒管。
過了幾分鐘,謝舒毓聽見樓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端著碗走到床邊,看見溫晚拖著老長一截塑料水管站在樹下招手,“謝舒毓謝舒毓,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溫晚捏著管口,朝天揮舞,左右來回畫弧線。
謝舒毓花了半分多鐘思索溫晚到底在抽什么瘋,直到漫天潮濕的水霧間,一道絢麗的彩虹緩緩鋪展開。
“你看到沒,你看到沒!”溫晚尖叫,把一屋子大人都招出來。
“要感冒的!”表姑姑喊。
溫瑾靠在門框,若有所思的表情。
手酸,實在揮不動,溫晚蔫蔫垂下手臂,渾身濕了大半。
她被表姑姑揪著洗完澡出來,散著頭發回到謝舒毓身邊,眼睛亮亮的,問:“你喜歡彩虹嗎?”
粥吃完了,謝舒毓坐在書桌前,把那個小本子推到她面前。
是一幅畫,謝舒毓的角度。
樹蔭半遮,彩虹橫跨天際,樹下粉裙小人高舉右手,攥一根黑色水管。
她學會用愛澆灌,腳下開滿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