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我不會讓你無所依憑
江婉柔把膝上的針線筐放在一側(cè), 走到陸奉身前,白皙柔韌的十指解開他的外袍襟扣。
她笑道:“看來你我心有靈犀。雜事先放一放,夫君餓不餓?小廚房里熱有羹湯, 現(xiàn)下正好入口?。”
“不必。”
陸奉身上的官袍挺闊,面?料偏硬,看著威嚴(yán),穿著卻不怎么舒坦。他微抬下頜,任由江婉柔脫去他的外袍,掛在一旁的紅木衣桁上。
他順勢握住江婉柔的手, 兩人自然地走向床榻。
陸奉掃了眼做到一半的護(hù)膝, 沉聲道:“說了多?少?次,這些針線活有繡娘,無須你親自動手。”
“眼睛還要?不要??”
江婉柔笑了笑, 道:“我閑著也是閑著,上回圣上賞賜的夜明珠放在屋里,里外照得亮堂堂。”
“天冷了, 我想?著多?給你做幾件護(hù)膝,免得來日受罪。”
今年圣上不知從哪兒找來個?洛小先生給陸奉治腿,陸奉安生敷了一陣膏藥。只?是他平時步履緩慢, 看起來和尋常人無異。所以這膏藥的效果, 陸奉不說,她也不清楚。
后來陸奉下江南數(shù)月,膏藥斷了許久。近日看他不似往日繁忙, 江婉柔跟他商量,不如晚上挪出半個?時辰,繼續(xù)敷著。
陸奉的腿是陳年舊疾,從前試過那么多?法?子, 如今連他自己都放棄了,經(jīng)過江婉柔的提醒,他驀然發(fā)覺,他的腿……好像比之前好不少?。
在江南的幾個?月,有一半時間在船上度過,水汽陰寒潮濕,按往常,他那條斷過的腿應(yīng)該疼痛刺骨。
江婉柔想?得長遠(yuǎn),提前給他的行囊里塞了好幾個?護(hù)膝。只?是那東西厚重?,陸奉嫌外出打斗不方便,懶得戴。
其實(shí)平日他也懶得戴,那點(diǎn)兒疼痛對他來說不算什么。早晨江婉柔服侍他穿衣,半蹲半跪在榻邊,認(rèn)認(rèn)真真綁好護(hù)膝的帶子,他才勉為其難地戴上那笨重?之物。
在江南沒有江婉柔督促,他在船上一兩個?月,深夜埋伏在江邊,截殺水匪數(shù)日,甚至幾次親自下水。后來沒日沒夜騎馬北上,那條腿竟沒有感覺到一絲痛楚。
那個?面?嫩年輕的洛小先生,有兩分真本事。
陸奉點(diǎn)頭,道:“依你。”
他并未細(xì)說腿的好轉(zhuǎn)。整整五年,時間太久了,曾經(jīng)那么多?次,一次次滿懷希望到徹底失望,如今已經(jīng)在陸奉心里掀不起波瀾。
他不相信他的腿能徹底痊愈,只?是減少?點(diǎn)痛苦罷了。
……
看著江婉柔歡喜的表情,陸奉忍不住捏了把她紅
潤的臉頰,道:“就說這個??”
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值當(dāng)她開口?。
聞言,江婉柔彎彎的唇角凝滯。她垂下眼簾,烏黑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掃過一片陰影。
她放低了聲音,道:“是別的事。事關(guān)重?大?,我……夫君先答應(yīng)我,無論我說什么,你不許生氣。”
“怎么,闖禍了?”
陸奉好笑地看著她,她向來穩(wěn)重?,操持內(nèi)宅家務(wù),從未讓他操過心,今日倒是稀奇。
他打趣道:“說來聽聽。無妨,天大?的事兒,為夫給你擔(dān)著。”
她一個?內(nèi)宅婦人,能犯多?大?的事兒?退而言之,就算她真捅破天去,又能怎么樣?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他三個?孩子的母親,他護(hù)得住她。
溫暖的燭光搖曳,江婉柔特意把屋子里的幾根白蠟換成?了黃蠟。黃蠟沒有白蠟明亮,燃起的燭火偏向柔和,把陸奉冷峻的眉眼都襯出幾分溫柔。
想?了一會?兒,她道:“要?不……還是夫君先說罷。”
現(xiàn)在的氛圍太好,她不忍打破。
陸奉被她逗得發(fā)笑,他行事果斷,最看不上優(yōu)柔寡斷之人,他從前也欣賞她干脆利落的處事風(fēng)格,這樣的女人,才配當(dāng)?shù)藐懜漠?dāng)家主母。
現(xiàn)在看她咬著唇瓣,猶豫踟躕,他不僅不厭惡,甚至微妙地滿足了他某種不可?言說的心理,越發(fā)想?逗弄她,看她露出更多?的、不為人知的情態(tài)。
陸奉沒有為難她,直白道:“最近岳家不太平,你得空回娘家走走,定一定侯府的心。”
近來京城米價上漲,對江婉柔來說,只?是賬本上多?了一項開支,實(shí)則背后大?有內(nèi)情。
江南乃魚米之鄉(xiāng),大?運(yùn)河溝通南北,京都的糧食多?走江南漕運(yùn),甚至比周圍各地還要?便宜幾分。從京城米價上漲伊始,裴璋就敏銳地嗅到不對勁。
他在回京途中順著米價往下查,原來往京城運(yùn)糧的商船連續(xù)翻了數(shù)艘,供不敷求,京城的米自然就貴了。
米糧重?,壓船,風(fēng)浪再大也鮮有翻船事故,這船翻得蹊蹺。出事的地方恰好在江南一帶,陳黨在水上盤踞多年,讓人很難不懷疑他。
此事還有種種疑點(diǎn),陳復(fù)囤錢、囤兵馬、囤武器,都說得過去,他要?那么多?糧食做什么?他的人馬遠(yuǎn)遠(yuǎn)沒有達(dá)到豎旗起兵,謀求糧草的地步,陳復(fù)老巢的那個?密道,也并未看到糧食的痕跡。
若說陳復(fù)除卻江南,另有盤踞地,皇帝不相信。陳黨余孽當(dāng)年在他眼皮子底下南逃,他差點(diǎn)兒把南方掀了個底兒朝天,若不是他們狡猾盤踞水上,他怎會?容許他們囂張這么久?
而且從江南繳獲的巨額財寶和兵戈來看,他們確實(shí)抄了陳復(fù)的家底。
上回陸奉快馬加鞭,把陳復(fù)黨羽堵在京城。只?剩些殘兵敗將,皇帝在高高的龍椅上坐久了,只?把陳黨當(dāng)成?甕中之鱉,命禁龍司、五城兵馬司、京兆尹多?方聯(lián)合,全?城戒嚴(yán),緝拿反賊。
陸奉和裴璋以“肅清水匪”之名下江南,卻帶回來兩大?船財寶。裴璋多?逗留了一個?月,回京連夜上疏彈劾,蘇州的糧稅總督,常州參將,杭州的教諭……一眾十余人人等,尸位素餐,勾結(jié)水匪,魚肉百姓,當(dāng)斬。
這會?兒百官才明白過來,原來“水匪”都是托詞,兩位大?人是去抓多?年前的陳黨。陸奉的眼睛死?死?盯著陳復(fù),裴璋還記得圣旨所托:肅清吏治,安撫萬民。
皇帝對裴璋很滿意,大?贊他心思敏捷,勇毅剛直。一事不勞二主,把抓人的事交給陸奉,其中牽扯的官吏交給裴璋,年輕的裴侍郎一時在朝中風(fēng)頭無兩。
這些事,江婉柔在內(nèi)宅略有耳聞。昨日孩子們滿月宴,裴大?人是婦人們的議論中心。
后來江婉瑩瘋瘋癲癲鬧了一通,江婉柔心里忌諱,避免在陸奉跟前主動提他。沒想?到卻是陸奉先開口?。
那幾個?犯官陸續(xù)押往京城,為了保命,接連攀咬旁人。人未至,口?供已經(jīng)如雪花般飄進(jìn)京都,攀扯出不少?陳年舊事。
其中一條,陳王在京稱帝的百日中,寧安侯趨炎附勢,為討好陳王,送去美?人歌姬若干。
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被翻出來,多?半是裴璋和寧安侯姻親的緣故。
沒成?想?裴璋絲毫不留情面?,今日早朝,一五一十稟報皇帝,沒有辯解,亦沒有偏私,仿佛寧安侯和滿堂的文武百官一樣,于他沒什么區(qū)別。
陸奉簡單交代了兩句,道:“我一直以為裴璋性情溫吞,經(jīng)此一事,倒讓我刮目相看。”
江婉柔的心瞬間被揪起來,忙問:“夫君,我擔(dān)心……”
“無須擔(dān)憂,有我。”
陸奉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發(fā)現(xiàn)她雙手冰涼,捂著她的手,放在自己懷里。
他摟著江婉柔的肩膀,低聲勸慰道:“只?是一件小事罷了,岳父那個?老鼠膽子,不敢勾結(jié)反賊。”
寧安侯本是降臣,曾獻(xiàn)媚于陳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壞就壞在裴璋太認(rèn)真,皇帝感嘆他的剛直,依然把此事交給他。如今寧安侯頭上頂著“勾結(jié)陳黨”的嫌疑,按常理,應(yīng)該先去刑部大?牢走一遭。
皇帝顧念陸奉的面?子,只?是暫且罷官,待后續(xù)詳查。
陸奉解釋道:“照例盤查,最多?兩個?月。岳母身子不好,你多?去走動走動,安她的心。”
陸奉察覺到,妻子對家中感情不深,唯一的牽掛只?有深居簡出的“岳母”。他一般不在內(nèi)宅說朝廷之事,唯恐她擔(dān)憂,今天話多?了。
江婉柔驚魂未定,她看向陸奉,問他:“萬一……萬一他真的……怎么辦呀?”
她恨那個?曾經(jīng)把她們母女視若珍寶,又棄如敝履的男人。自從嫁人后,她很少?有見外男的機(jī)會?,她刻意避開,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他了,只?記得他是個?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著斯文,萬一他真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呢?就算沒有,滿朝文武,誰又經(jīng)得住細(xì)查?
聽陸奉所言,牽扯公事,裴璋是個?鐵面?無私的人。
那個?所謂的“父親”怎樣她一點(diǎn)都不在乎,可?姨娘不行,她才過上幾年安穩(wěn)日子,她那身子骨受不了折騰!
江婉柔急得渾身發(fā)顫,陸奉擁緊了她,不住安慰道:“說了沒事,不怕。”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很可?靠,帶給江婉柔無限的安心。
他道:“我不會?讓你無所依憑。”
她出身本就不高,寧安侯府再沒落,也是個?侯爵,若是寧安侯府倒了,她的身份難免尷尬。
女子嫁人后,身份地位跟著夫家走。但?他見過她多?年前,剛嫁進(jìn)府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那時他的疏忽,讓她受了許多?委屈。
再者,還有他的三個?孩子。剛出來那對兒兄妹暫且不提,淮翊已經(jīng)年滿五歲,外祖若是個?罪臣,孩子臉上也不好看。
水至清則無魚,寧安侯為官多?年,若是什么都查不出來,才是稀奇。
他今日便是告訴江婉柔,不管裴璋那邊查出結(jié)果如何,寧安侯他保了,讓她安心。
第52章 第 52 章 坦白身世
“真的嗎?”
聽了陸奉的解釋, 江婉柔抬頭望他,烏黑的眼眸濕漉漉,如?同山澗的迷蒙的小鹿。
陸奉心中驟然柔軟, 沒?有忍住,低頭吻上她的眼睫。薄唇冰涼,讓江婉柔的身體微微顫抖。
她閉上眼睛,放軟了身體靠在?陸奉的懷里。過了一會兒,江婉柔睜開眼睛,認(rèn)真看向?陸奉, 道:
“夫君, 多謝你。”
不管她和寧安侯府內(nèi)里如?何,她始終姓“江”,與侯府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與陸奉夫妻多年,外面人說他是“權(quán)臣”“佞臣”,江婉柔卻清楚, 陸奉一板一眼,極重?規(guī)矩。
家里的二爺、三爺,至今還是白
身。手足兄弟仍不敢問他討要?好處, 他如?今為自己弄權(quán), 說不感?動是假的。
陸奉笑了,道:“一樁小事,值當(dāng)你這么掛心?好了好了, 若真想?謝我,今日便勞煩你一趟,伺候為夫沐浴更衣罷。”
江婉柔的臉色煞時?由?白轉(zhuǎn)紅。方才她還為姨娘憂心忡忡,被陸奉不正經(jīng)地打岔, 看他不以為意的樣子,似乎真是她小題大做。
她心下?稍安,嬌嗔地掃了他一眼,“就會使喚我。”
嘴上這么說,腳下?一路跟著他到了里屋的浴房。繞過紫檀雕花屏風(fēng),青石鋪就的浴池上冒著騰騰熱氣,陸奉愛潔,每晚必沐浴洗發(fā),江婉柔算著時?辰,讓人往里頭添熱水,此時?的水剛好溫?zé)帷?br />
江婉柔垂首為他寬衣解帶,她先前梳洗過了,身上穿著香色素緞寢衣。因為產(chǎn)后?前胸豐腴,繡娘特意把她的寢衣放了幾針,如?今低著頭,在?陸奉的角度,余光恰好掃到那一片豐滿柔軟。
陸奉喉結(jié)微動,問道:“一起??”
江婉柔褪去他的上衣,抬眼看他,“妾洗過了。”
陸奉不置可?否,黑眸直勾勾盯著她。江婉柔的臉微微一熱,裝聽不懂的他的暗示。
周妙音的事拖得太久,既然決定坦白,干脆快刀斬亂麻,她不喜歡猶猶豫豫,節(jié)外生?枝。
……
朦朧的水汽蒸騰,男人微閉雙目,精壯的身軀大半浸在?水里。江婉柔剛才用皂角給他洗了頭發(fā),她還是第一回干這事。之前陸奉只讓她伺候穿衣凈面,在?他的觀念里,這是她為人妻的“本分”,至于洗發(fā)沐浴,這是下?人的活兒計,不用她親自動手。
好在?陸奉是個很好伺候的“主子”,她第一回上手,手腳不利索,好幾次將水沫撩進(jìn)他的眼睛,他干脆閉上眼眸,任由?江婉柔折騰。
江婉柔自知理虧,低聲?道:“妾第一次,以后?就好了。”
陸奉哼笑一聲?,沒?有回她的話。可?能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過慣了,江婉柔著實(shí)不會伺候人,她蓄著長長的指甲,撓得陸奉頭皮發(fā)麻,香甜的氣息籠在?頸側(cè),一會兒問他輕了,一會兒問他重?了。
磕磕絆絆洗好了頭發(fā),江婉柔心中松一口氣,拿著汗巾子給他的頭發(fā)擦至半干,接著給他擦身子。
陸奉的膚色偏深,并非時?下?推崇的“玉面郎君”,他長相凌厲,眉骨上那倒刻骨的疤痕更顯狠戾,不過脫了衣裳,那張臉和身子搭在?一起?,倒是意外和諧,渾然天成。
江婉柔小心翼翼撫過他的腰身,她早就身體力行地體驗過,他身上又硬又結(jié)實(shí),肌肉緊繃流暢,指尖在?上面滑落,感?受其中蘊(yùn)藏的力量。
在?江婉柔又一次撫上他的腰腹時?,陸奉睜開眼,道:“一起?。”
方才是疑問,現(xiàn)在?是陳述。
江婉柔頓了下?,垂下?濃密的眼睫,“別鬧我,我今天有事跟你說。”
她補(bǔ)充道:“大事。”
陸奉的聲?音低沉,聽起?來十分正經(jīng),“下?來,我聽你說。”
江婉柔不是新婚小婦人,才不會被他道貌岸然的樣子騙了,嬌笑道:“難道我不下?去,你就不聽我說了?”
陸奉沒?有應(yīng)聲?,過了一會兒,江婉柔回過味兒來,陡然瞪大美眸,心道陸奉不會這么小氣吧?
她用指頭戳了戳他的胸膛,沒?反應(yīng)。
戳他的眉弓,陸奉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
她不甘心,手伸到水下?,戳他緊實(shí)有力的大腿,被陸奉一把抓住手腕,略一用力——
“嘩啦”一聲?,江婉柔被一股熟悉的氣息包圍,陸奉的手臂緊緊環(huán)繞著她,溫?zé)岬某厮校喔粢粚颖【剬嬕拢凵窠豢棥?br />
江婉柔不可置信地看著陸奉,都……這樣了,面上跟沒?事人似的,陸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她算是見識了。
陸奉果然是個能干大事的人!
她扭了兩下?,沒?掙脫,這個姿勢很不好受,她雙臂如蛇摟上男人的脖頸,身子微微往下?沉,整個人掛在?陸奉身上,仿佛攀附他生長的水草。
舒坦了,她忙道:“等等,你先別急,聽我說。”
江婉柔今日又是做護(hù)膝,又是換蠟燭,鋪墊許久,她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
那么重要的事,這會兒說,怪不莊重?的。
可?這會兒不說,今晚說不準(zhǔn)就沒?機(jī)會了。
推到明日?她又得掛念一天,不行!
江婉柔僅用了片刻思索,把頭歪在?陸奉耳側(cè),道:“你去江南的時?候,我在?小佛堂捉住一個奸細(xì),是之前……之前二弟妹房里的,叫周妙音。”
陸奉一手托著她的臀,一手剝她的寢衣褻褲,水中不方便,江婉柔似乎聽到了布帛撕裂的聲?音。
他沉靜道:“嗯,繼續(xù)。”
江婉柔:“……”
好在?水汽蒸騰,仿佛為兩人蒙上一層朦朧的紗衣,她斷斷續(xù)續(xù)道:“她的上線命她在?陸府查一樁舊事,小姑娘年紀(jì)輕,心思倒重?,真被她查到了。”
江婉柔看著埋在?她胸前的陸奉,心緒稍顯復(fù)雜,“是、是關(guān)于夫君的身世?。”
說出口的時?候,江婉柔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周妙音說陸奉是皇家子,把她嚇得好幾天睡不好覺,甚至動過滅口的心思。
思來想?去,這事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告訴陸奉。她并未完全相信周妙音,如?果她說謊,自有陸奉懲治她,如?果她說得是真的……江婉柔立刻想?到當(dāng)年江婉雪忽然的悔婚,想?到陸奉莫名其妙的失馬,想?到陸奉對恭王刻骨的敵意。
這種事,更不是她能摻和的。不怕聰明人,也?不怕蠢人,就怕人自以為聰明地辦蠢事。她若不知道也?就罷了,可?她明明知道,卻又一知半解,糊里糊涂的,最容易辦錯事。
她想?了很久,以陸奉的性子,敞開天窗說亮話才是正道。他興許不會遷怒她知道的太多,卻決不容許她的隱瞞。
他曾對她說過好多次,要?她信他。
她便試著信他一次,就像他曾教她下?棋一樣,落子無悔,她賭了,有三個孩子在?,她不怕輸。
……
江婉柔事先在?腦海中推演過,陸奉的反應(yīng)會是什么,憤怒?慌亂?驚疑?
她什么都想?了,甚至荒謬地想?過,會不會被滅口。陸奉悶聲?埋著頭,含糊道:“嗯。”
沒?了。
江婉柔懷疑他沒?聽清,推了推陸奉的肩膀,不可?置信道:“夫君,你……有什么話說嗎?”
就是交代一句“守口如?瓶”也?行啊,好歹讓她知道個章程。
陸奉抬起?頭,不滿道:“今日又少?了。”
江婉柔:“……”
她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在?他耳邊,一字一句道:“我方才的話,夫君聽清了嗎?”
陸奉:“嗯。”
江婉柔:“周妙音告訴我,你不是陸府長子,是皇……嗚……”
陸奉掐著她的腰,把她抵在?池邊,問:“我是誰?”
江婉柔神情迷茫,“皇——嗚嗚——”
陸奉的大掌捏住她的下?巴,“我是誰,啊?”
“皇——”
“我是誰?”
“是陸——啊!”
“我是誰?”
“……”
江婉柔是個旱鴨子,浴池又大又深,只能死死攀附在?陸奉身上。陸奉壞心,大掌捂住她的口鼻,把她帶到水下?。那一刻,她的生?死、她的喜怒哀樂仿佛全寄托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隨他予取予求。
這晚陸奉格外激動,江婉柔眼淚汪汪,渾身綿軟。最后?,她實(shí)在?受不住,“哇”地大哭出聲?。
“嗚嗚嗚哇夫君,夫君!”
“你是我夫君。”
“夫君,求求你……”
陸奉精壯的胸膛劇.烈.起?伏,臉上水珠滑落,不知是池水還是汗水。
他低下?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舔舐掉她的淚珠。
……
醒來時?,江婉柔覺得下?半身似乎木了,腰好像不是自己的。回憶起?昨晚的荒唐,她臉色變了又變,五彩紛呈。
“翠、翠珠——”
江婉柔嗓音沙啞,發(fā)不出太大的聲?音。翠珠早早在?門外候著,聽見動靜麻利兒地進(jìn)來,奉上一盞溫茶。
江婉柔潤了潤喉,她看著
窗外撒下?的光線,問:“什么時?辰了?”
“午時?一刻。”
翠珠接過杯盞,道:“可?要?奴婢傳膳?”
江婉柔很少?這么晚起?身,翠珠看著嬌柔的主母,心中充滿憐惜。
昨晚寢房的動靜直到夜半,守夜的丫頭聽得面紅耳赤,主君……太勇猛了。
可?憐夫人。
江婉柔疲憊地揉了揉額頭,昨夜什么時?候睡的,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記憶中最后?一眼是男人刀削斧刻的下?頜,和浴房里潮濕的青石磚。
她問道:“他呢?”
翠珠笑了一下?,道:“夫人睡糊涂了?主君不到卯時?就走了。”
陸奉卯時?當(dāng)值,錦光院的下?人們最晚得在?卯時?之前起?身,這個時?辰,大家爛熟于心。
江婉柔又問:“他可?有留下?什么話?”
昨夜色令智昏,今天冷靜下?來,不知道陸奉作何想?。
翠珠低著頭,支支吾吾大半天,紅著臉道:“主君說了,今兒個……再請兩個奶娘,不要?夫人給兩位小主子喂……喂奶。”
兩個孩子的名字還未定下?,皇帝想?了好幾個,欲賜名,被陸奉不咸不淡擋了回去。他是孩子的生?父,不許旁人插手,即使是皇帝也?不行。
江婉柔聽著陸奉不著調(diào)的話,氣得發(fā)笑,一笑牽扯下?身,又酸疼,渾身不得勁兒。
她索性把那事先拋到腦后?,吩咐翠珠,“穿衣,我要?出門。”
她得回寧安侯府走一遭。
這個時?辰其實(shí)有點(diǎn)晚,正常拜訪人家,得提前交拜帖,早晨出門。事發(fā)突然,江婉柔什么都沒?準(zhǔn)備,甚至出門前用了點(diǎn)白粥小菜,馬車駛到侯府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下?午。
如?今侯府愁云慘淡,看見她跟見救星似的,沒?人敢挑她的理。江婉柔沒?有去麗姨娘那里,直接去正院找寧安侯。
正好,秦氏也?在?,她到的時?候,兩人正在?吵架,隱約聽到一句尖銳的女聲?,“我是誰?沒?有我,你算什么東西!”
驟然聽到“我是誰”三個字,昨晚一些記憶浮上心頭,婉柔忽然打了個哆嗦。
第53章 第 53 章 不重要了
身后的?翠珠機(jī)靈, 見狀連忙把臂彎里準(zhǔn)備好的?織金撒花錦緞氅衣給江婉柔披上,道:“風(fēng)大,夫人當(dāng)心身子。”
江婉柔扯過?氅衣裹身, 徑直踏入正廳。寧安侯愛好風(fēng)雅。廳內(nèi)陳設(shè)古樸雅致,四角立著青銅燭臺,墻壁兩側(cè)各有一排書架,擺滿了典籍古玩。
此時卻一片狼藉。
江婉柔繞過?地下的?碎瓷片,眸光在怔住的?寧安侯和秦氏面上掃過?,視線定在寧安侯身上。
“父親。”
她沒有行禮, 淡淡叫了一聲, 道:“女兒有話交代,請屏退左右,你我單獨(dú)談?wù)劇!?br />
寧安侯是個高瘦斯文?的?中年?男人, 藏青色的?長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顯得飄逸欲仙。他面容白凈,蓄有一把美須, 若不是剛才和秦氏爭吵,氣得面目青紅,應(yīng)是當(dāng)下最推崇的?風(fēng)流倜儻的?“士大夫”。
看著這位忽然闖入的?貴婦, 寧安侯神色微怔, 聽到她的?稱呼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他的?第六個女兒。
自她嫁人后,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她了。
江婉柔對?侯府沒有多少感?情, 她回門只看麗姨娘,順帶看看老夫人。就連和她相看兩厭的?秦氏,礙于禮法,她也捏著鼻子見過?幾回, 反而對?寧安侯這個生?父陌生?。
她幼時吃了很多苦,被無視,被欺侮,受餓挨凍,刁難責(zé)罰,皆出自秦氏之手?。她恨毒了那個惡婦,在無數(shù)個忍饑挨餓的?夜晚,她默默發(fā)誓,倘若有一天,她手?握權(quán)柄,一定要那惡婦生?不如死!
這個想法在她心里盤桓了許久,當(dāng)初恭王案發(fā),江婉雪那個“王妃”已?不成氣候,她暗示過?麗姨娘,要將她扶正。反正秦氏娘家人已?經(jīng)死絕了,一個下堂婦,拿捏她再簡單不過?。
麗姨娘不愿意?,她那會兒肺疾加重,她憂心她的?病情,這事?便一直擱置。后來懷有身孕,陸奉遠(yuǎn)下江南,她抓住了鬼鬼祟祟的?周妙音。
起初,還不知道周妙音是探子時,周妙音言之鑿鑿要為她“分憂”,給陸奉做妾,那會兒江婉柔面上不顯,心中千思萬慮,殺了她的?心都有。
一介罪女罷了,敢搶她的?男人?金桃看出了她的?心思,明里暗里道愿意?為她分憂,她最后沒有下手?,一是因為孩子,二來想到了秦氏。
和陸奉不同,江婉柔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對?鬼神尤為敬重。她身懷六甲,唯恐手?上沾染血腥,報應(yīng)到她的?孩子身上,淮翊那會兒日日點(diǎn)卯,給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念書,他稚嫩的?嗓音念著,“人之初,性本善”,她甚至不敢看淮翊的?眼睛。
在那一刻,她鬼使?神差想到了秦氏,她連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都容不下,她……與當(dāng)初的?秦氏有何區(qū)別?
她如今坐到秦氏的?位置上,難道也要變成她當(dāng)初最痛恨的?人嗎?
秦氏和寧安侯是少年?夫妻,這么多年?,她眼睜睜看著他一個個納美姬,生?下庶子庶女,她能不恨么?
江婉柔不是原諒了秦氏,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后宅之中,妻妾本就天然對?立,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秦氏手?段毒,碰上這樣的?主母,算她倒霉。
可是寧安侯呢?他是她的?父親啊,他憑什么不管她,任由她和姨娘被欺侮?明明他在她小?時候?qū)?她那么好,他也曾把她抗在肩膀上,也曾笑呵呵帶她賞花燈,她和姨娘什么都沒有做錯,他怎么一夕之間,忽然變了呢?
……
江婉柔對?寧安侯的?感?情很復(fù)雜,毋庸置疑,她恨他,恨他對?她們母女棄若敝履;她又忘不了他曾經(jīng)的?寬慈。她想大聲質(zhì)問他,當(dāng)年?為什么要拋棄她們?想要他痛哭流涕,對?自己和姨娘懺悔!交織的?愛恨在心底滋生?,以至于她不知道怎么面對?寧安侯,只能把這道陳傷埋起來,冷淡以對?。
江婉柔擅長自己寬慰自己,她想,幼年?的?困苦并非全然是壞事?,陸奉強(qiáng)勢專制,旁人跟他做夫妻,肯定受不了他霸道的?掌控欲,對?于她而言剛剛好,至少在他面前,她永遠(yuǎn)不用擔(dān)心被拋棄。
……
昨夜陸奉要的?太狠,江婉柔下面還有點(diǎn)酸脹,她自顧自找了個官帽椅坐下,等寧安侯處理好家事?。
或許真的?太久不見,如今驟然見到寧安侯,她心中沒有太大的?心緒波動,只想趕緊辦完事?,見一面麗姨娘,趕早回去。
現(xiàn)在頭頂?shù)?日頭偏西,她回府可能天已?經(jīng)黑了。她得盯著淮翊,讓他不要熬夜念書,早點(diǎn)歇息;那對?兒小?祖宗愛哭鬧,除了她,沒人能哄得了。還有陸奉,他近來下值早,她若不在,錦光院的?丫頭們能讓他嚇破膽。
不知不覺中,心中空洞的?一角被慢慢填上,連曾經(jīng)痛恨的?秦氏也在她心里掀不起波瀾。江婉柔靠在椅背上,冷眼看著秦氏離去,又看向面色尷尬的寧安侯。
這個架勢,比這里的主人都自在。
可能因為江婉柔的不請自來,也可能剛才他和秦氏吵鬧,被江婉柔這個小?輩看了笑話,寧安侯臉上有些掛不住,他虛咳一聲,來回踱步,道:“你回門,怎么不讓人通傳一聲,惹人笑話。”
江婉柔淡淡看了他一眼,回道:“如今侯府最大的?笑話,可不是我。”
皇帝辦事雷厲風(fēng)行且不留情面,說?罷官,當(dāng)場讓人把寧安侯的?頂戴官翎剝了,押出宮門。滿朝文?武看著,對?寧安侯這種清高的文人來說,是奇恥大辱。
被江婉柔一揭短,寧安侯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兒。他在家是一家之主,在外雖只是個翰林清流,但有恭王、陸奉、裴璋三個好女婿在,幾個人浮浮沉沉,總有一個能給他長面兒。
鮮少有人敢這么頂撞他,他欲開?口訓(xùn)斥,抬頭看見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她面如銀盤,鴉髻如云般高高挽起,璀璨的?金釵錯落簪在上頭,后髻左右各簪一支同色的?點(diǎn)翠紅寶石鎏金步搖,長長的?流蘇落在玉顏兩側(cè),她淡淡笑著,眼神卻無一絲笑意?。
寧安侯心中微驚,這……還是他那個不起眼的?女兒嗎?侯府的?姑娘,小?六最木訥無趣,他從前甚
至不曾正眼瞧過?她,如今竟有如此氣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江婉柔自己都未曾察覺,和陸奉在一起久了,身上沾染他的?影子,僅肖似一分,放在外頭,也足夠唬人了。
寧安侯撩起衣袍坐下,想喝口水掩蓋尷尬,發(fā)現(xiàn)手?邊空無一物,桌上的?杯盞都被秦氏方才摔了。
主君和主母吵架,下人不敢輕易靠近,外頭也沒人,正尷尬時,江婉柔開?口道:
“父親有個好女婿,夫君昨日跟我說?了,他會保你。”
聞言,寧安侯心中狂喜,臉上還沒來得及笑出來,江婉柔又道:“聽說?近來府中喜添貴子?父親年?歲大了,也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jì)。”
“趁著此時辭官歸隱,豈不正正好?”
“糊涂!”寧安侯拳頭緊攥,顧忌江婉柔的?身份,沒有拍桌子瞪眼。
他壓著怒氣,道:“為父正值壯年?,正是為朝廷效力的?好時候。你這等糊涂婦人,頭發(fā)長見識短,不要胡言亂語。”
皇帝打?天下時傷亡太多,對?舊臣能用則用,懷以安撫之政。寧安侯是前朝降臣加恩,和陸國?公這等世代罔替的?爵位不一樣,到了他這一代只剩個侯府空殼,傳不下去。
如今他領(lǐng)著翰林的?差使?,又有幾個女婿,看起來還算花團(tuán)錦簇,只是侯府女兒個頂個爭氣,男丁卻不得用,如今還沒有能支撐門楣的?男丁,寧安侯才不舍得退。
江婉柔輕笑一聲,譏諷道:“要不是我這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婦人,父親此時應(yīng)該在刑部大牢呆著了!”
“父親自愿請辭,尚能保一世清名,若是讓那位裴大人細(xì)查……聽說?,裴大人甚是鐵面無私。”
“父親應(yīng)該登過?裴府的?大門吧,讓我來猜猜,門都沒進(jìn)去?”
寧安侯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后,江婉柔輕聲道:“這也是夫君的?意?思。”
——純屬江婉柔胡說?八道。
陸奉答應(yīng)出面保她娘家,江婉柔感?動之余,心中也有思量。
陸奉顧念姨娘,顧念她的?面子,她何嘗不為陸奉考慮?
他本就背著“權(quán)臣”的?惡名,她現(xiàn)下又知道他那一層身份,背后牽扯的?太多,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死死盯著他。
如今當(dāng)權(quán)還好說?,倘若一朝失事?,墻倒眾人推,說?不準(zhǔn)多少臟水往他身上潑,她不能給他多少助力,至少不拖他的?后腿。
她不能讓侯府成為他日別人訐攻他的?借口。
她思來想去,讓寧安侯主動辭官是最好的?辦法。陸奉評價他“老鼠膽子”,想必不敢做出真正傷天害理的?事?,其他的?雞毛蒜皮,看在他主動請辭的?面上,能抹抵便抹了。
只是沒了官身,還有個侯爵名頭,她再多加照看,姨娘日子也不會太差,這是江婉柔想到的?兩全之法。
而且她雖出身侯府,卻從未享受過?侯府的?榮華富貴,如今寧安侯想靠她安然無恙,哪有這么好的?事?!
江婉柔沒有和寧安侯說?太多,她今日不是來敘舊的?,也不是商量的?,寧安侯走投無路,除了聽她的?,別無選擇。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江婉柔彈了彈裙擺,起身離開?,忽然,寧安侯叫住她,“柔……柔兒,你是不是……對?侯府有怨?”
“對?我有怨?”
此時夕陽西下,漫天的?霞光似火,江婉柔想了一會兒,笑道:“不重要了。”
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姑娘。
第54章 第 54 章 見裴璋了?
江婉柔去?看了麗姨娘。
因為懷孕和府中?繁雜事務(wù), 她?很久沒見過姨娘了。她?似乎還不知?道寧安侯的事,見到女兒回門,麗姨娘喜出望外, 留江婉柔用了晚膳。
上回請的太醫(yī)醫(yī)術(shù)高超,麗姨娘的咳疾大有好轉(zhuǎn),她?不大喜歡出門,平日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膚色有種病態(tài)的蒼白。
歲月并沒有在麗姨娘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除了眼角的細(xì)紋, 她?烏發(fā)雪膚, 體態(tài)纖弱輕盈,如少女一般美麗動人。江婉柔看得心驚,委婉地向麗姨娘表示:不愛出門就不愛出門吧, 起碼在外頭曬曬太陽,多吃肉,吃燕窩補(bǔ)品, 每日圍著院子走幾圈,養(yǎng)養(yǎng)身子。
常言道紅顏薄命,江婉柔自己就十分注重養(yǎng)身。飲食葷素相搭, 不僅□□細(xì)的珍饈, 還喜歡吃青菜糙米,即使剛嫁進(jìn)陸府時過得那樣艱難,陸國?公治家嚴(yán)謹(jǐn), 沒人敢在吃食上苛待她?。
后來日子逐漸好過,她?心寬體胖,竟生得愈發(fā)豐腴,不符合當(dāng)下“清瘦”的審美, 她?有意識地縮減飲食,被一同用膳的陸奉發(fā)覺,那會兒他?又?冷又?兇 ,他?眉心一皺,嚇得她?一驚,放下碗筷不敢動。
他?淡淡道:“陸府買不起米了?”
從那以后,她?就不再為難自己,幸好寧安侯和麗姨娘體格清瘦,她?沒有長成一個?珠圓玉潤的胖女人。她?產(chǎn)后又?豐滿不少,傍晚沒人的時候,在院里跳一段胡旋舞,練腰肢和身段。
麗姨娘當(dāng)年紅極一時,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曾在母女倆困在破落的小院,麗姨娘沒什么可教她?的,便?把自己傍身舞技傳給女兒,從小學(xué)舞,江婉柔的腰身很柔軟。
只是?當(dāng)下的名門貴女,講究書卷氣,講究才情。誰家女兒擅琴棋書畫,說出去?是?夸獎,若說誰家女兒擅歌舞,便?是?侮辱了。
那是?舞姬才學(xué)的東西,上不得臺面。自從嫁出侯府,江婉柔幾乎沒碰過舞,這回生了兩個?孩子,怕腰身變粗,她?才重新?lián)炱饋恚咳仗弦恍《危w態(tài)明顯輕盈許多。
每日流水的補(bǔ)品補(bǔ)著,她?又?愛曬太陽,加之練舞強(qiáng)身,每回太醫(yī)診脈,皆對她?的脈象贊不絕口,女子多身體羸弱,像她?這般康健的,真不多見。
……
江婉柔自己如此,便?看不得麗姨娘走一步喘三步的樣子,病怏怏的美人惹人心憐,可寧安侯已經(jīng)很久不踏入小院,給誰看呀?
她?寧愿麗姨娘丑一些,養(yǎng)得壯壯的,如今這樣,她?真怕一場風(fēng)寒下來,姨娘就這么沒了!
麗姨娘笑?她?杞人憂天,在江婉柔的千叮嚀萬囑托下,口頭答應(yīng)她?,每頓多吃一碗肉。
江婉柔今天是?來安姨娘的心,反而把自己嚇著了。隨著天色漸黑,她?不得不回府。微涼的晚風(fēng)吹拂,麗姨娘倚門相送,厚厚的大氅披在她?身上,仿佛能把她?纖細(xì)的身軀壓垮。
江婉柔忍住鼻尖的酸意,姨娘心思重,她?跟她?說寧安侯犯事時,她?明顯感覺到她?心不在焉,那一刻,江婉柔甚至想她?是?不是?做錯了?
姨娘……還對那個?拋棄她?們的男人心存幻想嗎?
麗姨娘什么都沒說,她?最終也沒有問出口。
江婉柔今天出門匆忙,只帶了翠珠金桃,兩個?隨侍小丫鬟,兩個?健壯的婆子,還有一眾侍衛(wèi),比起往日的浩浩蕩蕩的排場,今日算得上簡樸。
馬車上有陸府的標(biāo)記,在京城,沒人敢沖撞她?。
她?在眾人的簇?fù)硐路(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上馬車,即將駛出巷子時,忽然?傳來一陣陣腳步聲,馬車停了。
翠珠往外探,只見一群官兵洶涌般圍上來,他?們身穿冷銳的鎧甲,手中?的長槍寒光凜凜,在微黑的夜色中?,發(fā)出細(xì)微的金屬碰撞聲,令人膽寒。
翠珠沒見過這陣仗,壯著膽子大聲呵道:
“前方何人,敢攔我?陸府的馬車?”
京中?姓陸的權(quán)貴不多,對面的官兵面面相覷,人群向兩側(cè)分開,讓出一條通道,一個?清瘦頎長的身影緩步而出。
他?走得很慢,躬身道:“夫人安。”
男子的嗓音清澈溫潤,江婉柔聽出來了,是?裴璋。
也是?,圣上讓裴璋主?審此案,如今寧安侯是?戴罪之身,他?率人圍了侯府,是?他?為官的分內(nèi)之事。
江婉柔心緒復(fù)雜,她?和他?僅有幾面之緣,江婉瑩在滿月宴上發(fā)瘋之前,她?對
他?的印象頗佳。
他?學(xué)識淵博,舉止有度,淮翊也喜歡他?,即使這回犯事是?人是?她?的生父,她?聽了裴璋的事跡,心中?也沒有多少怨憎。
從江南押回來那些大官,個?個?身居高位,魚肉百姓,不知?干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江南遠(yuǎn)離京城,其中?勢力盤根錯節(jié),裴璋這么年輕,只一趟,便?讓整個江南地動山搖。
那些官員有多恨他?,百姓就有多感恩他。于情,牽扯寧安侯,江婉柔該怨恨,于理,她?真心想為裴大人撫掌喝彩。
年紀(jì)輕輕,不畏強(qiáng)權(quán),有勇有謀,他真的很出色。
可她?那五姐得了癔癥,胡言亂語,還讓陸奉聽了個?正著!不管她?從前對裴璋是?何態(tài)度,如今只能遠(yuǎn)離。
對她?,對裴璋,都好。
她輕聲道:“裴大人安。”
她?使了個?眼色,翠珠當(dāng)即明白過來,高聲道:“裴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家夫人急著回府,勞煩讓個?道。”
裴璋眉眼低垂,略一抬手,烏泱泱的甲胄散開,讓出一條通道。
他?溫聲道:“今天衙門有事耽擱了,我?……本不欲驚擾你。”
即使是?抄家,也沒有大晚上黑燈瞎火上門的,裴璋在對江婉柔解釋。
江婉柔心下微驚,和陸奉呆久了,朝政上的事,不管男人怎么做都有他?的道理,她?不該過問,更沒想到有人會向她?解釋。
她?壓下心頭的怪異,回了句,“無妨。”
讓出的路窄小,寬敞的馬車駛得很慢,漫長的等待中?,江婉柔實(shí)在忍不住,道:“裴大人,您如何辦案,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也不敢妄言。”
“可我?姨娘……她?身子不好,身患舊疾。禍不及女眷,您讓手下人輕著點(diǎn)?兒,不要?驚擾她?。”
“妾身拜謝裴大人。”
……
江婉柔心底矛盾,她?不知?道這些話?該不該和裴璋說,所以她?的聲音很小。過了一會兒,馬車經(jīng)過裴璋,他?道:“好。”
“我?應(yīng)你。”
馬車搖搖晃晃,終于駛離逼仄的小巷,兩人沒有再說話?。江婉柔如芒在背,感覺身后好像有一雙眼睛,一直望著她?。
她?忍不住往后瞧,秋風(fēng)吹過車簾,即使外面那么多身穿甲胄的士兵,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裴璋,他?的身姿清瘦頎長,低著頭,身上的黑色錦衣在晚風(fēng)中?獵獵作響,似乎和夜色融為一體。
江婉柔無端地覺得,他?在悲傷。
江婉柔驀然?想起第?一次見他?,也是?在這樣一個?窄窄的巷子。他?容貌清雋,滿身書卷氣。知?道對面是?大名鼎鼎的“陸國?公府”,依然?不疾不徐,慢條斯理地應(yīng)對。
她?想,他?應(yīng)該是?那個?樣子的,像傳言中?一樣,游刃有余,意氣風(fēng)發(fā)。
江婉柔忽然?有一點(diǎn)?難過。
***
見過麗姨娘,見過裴璋,江婉柔的心情驟然?低落,好幾天提不起勁兒,即使那對兒兄妹在懷里,也不能讓她?開懷。
白天如此,晚上也心不在焉。腰不扭了,臀也不擺了,身子一軟,是?生是?死全隨陸奉擺弄,陸奉剛開始以為那晚胡鬧,累著她?了,動作十分溫柔。
過了幾天,她?還是?蔫蔫兒的,陸奉察覺出她?不開心,讓人往府里送了一套璀璨華貴的頭面。以赤金為骨架,運(yùn)用累絲工藝,金線細(xì)如發(fā)絲,勾纏出巧妙絕倫的牡丹花紋。再嵌以鮮艷欲滴的紅珊瑚為牡丹花瓣,以拇指大小的珍珠為蕊,墜以血紅的紅寶石流蘇,從盒子中?取出來,惹得錦光院一片驚呼。
饒是?見多識廣的江婉柔也眼前一亮,這些年她?的首飾頭面不計其數(shù),卻第?一回見這樣精致華美的。紅寶石色澤清透,用作花蕊的珍珠顆顆飽滿,竟是?難得的一樣大小。
除卻用料,工藝更是?一絕,處處精致,極小的細(xì)節(jié)也挑不出錯。這世上沒有女人不愛華美的飾品,江婉柔立刻讓翠珠和金桃給她?盤發(fā),果然?珠光寶氣,艷氣逼人。
江婉柔膚如羊脂,很襯明燦燦的黃色和鮮艷的紅色。翠珠嘆道:“遍觀京城,這樣華貴的東西,只有夫人才壓得住。”
戴首飾也是?有講究的,比如三房的姚金玉,喜歡金子,墜滿頭金釵,旁人見她?,先被那金子閃了眼,看不見她?的人。
江婉柔身姿高挑,膚色雪白,眉眼間明艷大氣,這些外物只能成為她?的點(diǎn)?綴,并不會喧賓奪主?。
看著銅鏡中?的絕色佳人,江婉柔陰郁多日的心情稍微放晴。不出門的時候她?鮮少打?扮得這么隆重,珠釵寶石好看是?好看,也累,頭上頂著幾斤金子寶石,一天下來,累得脖子疼。
可這是?陸奉第?一次送她?禮物,他?雖未明說,江婉柔知?道,這是?哄她?開心呢。
陸奉這樣一個?男人,能做到這樣,屬實(shí)不易。江婉柔自己開心了,也想讓他?高興高興。
她?沒有讓人卸下滿頭的珠翠,挑了一件和這套頭面相稱的織金霞紅掐腰襦裙,這套衣裙是?她?未有孕時裁的,領(lǐng)口偏低,又?緊,勾勒出纖細(xì)的腰身和飽滿的胸脯,她?嫌這套衣裳不莊重,沒沾過身。
他?送了她?頭面,她?便?好生穿戴給他?看。江婉柔也知?最近忽視了男人,兩個?小祖宗哭鬧地厲害,她?也沒親自喂。
今天陸奉回來地格外晚,江婉柔趴著迷迷糊糊睡了一覺,聽見外頭的動靜。
“可算回來了。”
她?揉了揉眼睛,忙掀開珠簾迎接他?,原以為今晚會度過美妙的一晚,抬眼看見陸奉陰沉的臉色。
江婉柔不自覺放輕腳步,伺候他?脫下外袍,她?輕聲道:“夫君今日心情不順?”
陸奉沒有應(yīng)聲,徑直坐下,拎起桌上的圓肚茶壺,自顧喝了一杯茶。
瓷盞撞擊紅木桌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江婉柔心頭一顫,停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陸奉抬頭看她?,黑沉的眸光充滿壓迫感,從頭到腳,來來回回看了江婉柔三次,看得江婉柔心頭發(fā)虛,他?忽地一笑?,朝江婉柔伸出手。
“過來。”
江婉柔忐忑地過去?,陸奉掐住她?的腰抱起,托著她?的臀,讓她?坐到他?的大腿上,粗糙的掌心摩挲她?的臉頰。
江婉柔低著頭,“這是?夫君今日送妾的頭面,我?特意戴上給夫君看,好看么?”
沉默一會兒,陸奉淡淡道:“甚美。”
江婉柔心下稍安,還沒松一口氣,聽陸奉道:“見裴璋了?”
第55章 第 55 章 折騰一夜
江婉柔心里一咯噔, 狀若無意道:“早些日子,妾回門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說過兩句話。”
“夫君, 可有什么不?妥?”
陸奉眉目冷峻,沉默著不?言語,只是江婉柔覺得腰間的手臂勒得更?緊了。
她?疼地眉心輕皺,忍著沒有叫出聲。過了一會?兒?,江婉柔雙臂纏繞上陸奉的脖子,在?他?緊繃的唇角落下一吻。
極輕, 如蜻蜓點(diǎn)水般, 一觸即離。
她?擔(dān)憂地望著他?,道:“夫君今日怎么了,遇到不?順心的事, 可否跟妾說一說?”
“妾雖是女流之輩,幫不?上什么忙,但話說出來, 總比憋在?心里強(qiáng)。”
她?的眼眸清清亮亮的,一眼望到底的真誠。陸奉目光深沉,指腹撫過她?發(fā)?髻邊栩栩的金翅, 問:“喜歡嗎?”
江婉柔羞澀地笑了一下, 道:“喜歡,妾還沒有見過這樣華美的頭?面。”
陸奉不?在?意道:“外物而已,遠(yuǎn)不?及你矜貴。”
這套頭?面費(fèi)了陸奉一些心思, 用料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工藝。是宮里專門給帝后做冠冕的老工匠,他?要得急,調(diào)動?了宮里所有能用工匠, 被皇帝笑罵“色令智昏。”
他?從未給一個女人花費(fèi)這般心思,即使江婉雪言之鑿鑿,說她?與陸奉所謂的“青梅竹馬”、“自幼相識”,陸奉也是把她?的事交給常安,他?根本不?上心。
如今對一個女人牽腸掛肚,甚至肯費(fèi)心思討她?歡心,陸奉不?覺得有什么,她?值得。
他?與裴璋在?江南有舊,從江南一趟回來,裴璋的性情兀然?剛硬,他?對他?的妻族并無感情,寧安侯落在?他?的手里,至少?得脫層皮。
他?對江婉柔說過,會?保寧安侯無恙。碰上裴侍郎這個硬茬子,略微棘手,
忽然?間,寧安侯上疏辭官。
那些如侵占良田、舉官不?實(shí),擅離職守、文案稽程等?不?大不?小的罪名,在?辭官面前,驟然?不?值一提。
寧安侯歷經(jīng)幾朝,那樣汲汲營營之人,主動?辭官,陸奉一想就知道是誰的手筆。也不?知道她?怎么勸說的,想必費(fèi)了不?少?功夫。
起先陸奉還有點(diǎn)郁悶,他?說能解決,便不?需要她?操心,江婉柔笑著回他?,“知道夫君厲害,可妾不?能讓夫君難做呀。”
一句話,讓他?心中熨帖至極,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接下來便好辦多了,刑部和大理寺得他?的示意,對寧安侯輕拿輕放。只剩一個裴璋,他?在?列舉寧安侯的罪狀后,唯獨(dú)把最重要的“向陳王獻(xiàn)美”、“勾結(jié)陳黨”抹了。
起初攀咬寧安侯的是蘇州糧稅總督張謙禹,也是個老臣,他?必定清楚,虛構(gòu)證詞胡亂攀咬,罪加一等?。先前還言之鑿鑿,裴璋審了一晚上,忽然?改口,說年老昏花,記錯了。
本來兩個月的案子,半個月還沒過便匆匆結(jié)案。寧安侯保留爵位,失了官身,那些雞毛蒜皮的事過了明路,日后再無隱患。甚至不?需要陸奉出什么力,皆大歡喜的局面,卻?讓陸奉心中陰郁。
他?心思縝密,知道張謙禹沒有說謊。裴璋先前“大義滅親”,對寧安侯這個岳父毫不?徇私,如今又悄聲抹了痕跡,他?吃飽了撐的?
陸奉讓禁龍司的人詳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架不?住禁龍司手眼通天,查出一樁陳年舊事。
寧安侯確實(shí)曾向陳王獻(xiàn)美若干,有一位美人天姿國色,甚得陳王喜愛。
后來陳王躍下城墻,除了南逃的陳復(fù),他?的妻妾子嗣皆被皇帝屠戮殆盡,在?兵荒馬亂中,無人知曉,皇宮里少?了一位美人。
那位美人被寧安侯趁亂接出,藏于后院,恰巧,正是終日深居簡出的麗姨娘。
……
陸奉得到密報,命人把當(dāng)年的蛛絲馬跡抹去,同?日,蘇州糧稅總督張謙禹在?獄中暴斃而亡。
寧安侯懷著怎樣的心情獻(xiàn)美,又為何把人接回來,多年前的曲折恩怨,陸奉沒有心思探究,好在?江婉柔年紀(jì)小,算算時間,絕對不?可能是陳王的子嗣。
陸奉唯一好奇的是,裴璋為何要那樣做?經(jīng)過南下之行,他?對他?有些了解。無疑,裴璋是個好官,外圓內(nèi)方,看著溫潤無害,實(shí)則內(nèi)里剛直,不?是徇私之人。
他?對他?的岳父寧安侯不?假辭色,費(fèi)勁心機(jī)替寧安侯的妾室遮掩……無外乎陸奉多想,實(shí)在?說不?通。
他?叫來放在?府里的探子,問:“夫人呢,近來如何?”
探子一五一十稟報江婉柔近來的蹤跡,江婉柔最近除了回一趟寧安侯府,其余日子足不?出戶,在?院子里管家事、哄孩子,很容易就把江婉柔和裴璋見過的事,和盤托出。
江婉柔不?知道,其實(shí)今日陸奉并不?繁忙,他?早晨得到消息,下午和晚上在?禁龍司親自上手,審訊了整整一天犯人,失手捏碎了三個水匪、兩個江洋大盜的頭?骨,才回府中。
……
燈下看美人,別有一番韻味。陸奉深深看著江婉柔,她?戴著他?為她?打造的赤金頭?面,身穿金縷衣,成?熟豐滿的身段艷麗多情,一身雪白的皮肉如羊脂般細(xì)滑。
她?很美。
但這種美只能困于深宅,讓他?獨(dú)自欣賞。她是他一個人的,旁人休想沾染,多看一眼都要將眼珠子挖下來!
在?江婉柔忐忑的目光中,陸奉道:“三個孩子的娘了,見人得知道分寸。”
江婉柔不?明所以?,但她?隱約猜測,陸奉在?為她見裴璋一事不滿。
天地良心,只是隔著簾子說了幾句話,她?們甚至沒有對上一面,陸奉這脾氣來得也太古怪了!
如果在?幾年前,江婉柔估計會?捏著鼻子認(rèn)下,跟陸奉這樣的人相處,最好順著他?來,不?要忤逆頂嘴,讓自己好過點(diǎn)。
如今地位穩(wěn)固了,脾氣也漸漸養(yǎng)大了。江婉柔委屈道:“夫君這話好沒道理!你倒是說說,我何時不?知道分寸了!”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隔著簾子和外男說幾句而已,就是讓最古板的老學(xué)究來,也挑不?出她?的理。
她?好好等?著他?回來,他?倒好,一來就給她?甩臉子,她?就是個泥人了?
江婉柔自以?為行得正,坐得直,她?抬頭?看向陸奉,鏗鏘道:“請夫君明示。”
陸奉不?說話了。
麗姨娘是她?的生母,他?知道她?對麗姨娘感情有多深。如今陳王人人喊打,他?那位岳母多年來深居簡出,寧安侯主動?請辭,必然?不?想讓人知道其中內(nèi)情。
他?命人把痕跡徹底抹去,這件事就當(dāng)不?存在?。否則翻出舊賬,她?、麗姨娘,整個寧安侯府,都將處于風(fēng)口浪尖,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他?也不?愿意她?為此煩擾傷懷。
陸奉說不?出個所以?然?,江婉柔的腰板兒?挺得更?直了,條理清晰道:“夫君曾經(jīng)說過,說永遠(yuǎn)信我。如今我不?過隔著簾子和外男說了兩句話,夫君便懷疑我。你的信任,也不?過如此。”
“胡說八道。”
陸奉皺著眉反駁,“我沒有不?信你。”
江婉柔的目光看向他?,“那夫君如今在?做什么?難道你真信我那瘋瘋癲癲的五姐,說什么前世夫妻?”
“先不?說那事多可笑,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樣?前朝的劍尚且不?能斬本朝的官,夫君今世娶了我,還能管到前世的我頭?上?”
“未免太荒謬了!”
江婉柔知道,五姐那套瘋話在?陸奉心中始終留著一根刺,與其讓陸奉疑神疑鬼,不?如趁機(jī)拔除,一勞永逸。
江婉柔當(dāng)真了解陸奉,他?生性多疑,得知裴璋如此行事,先懷疑裴璋覬覦人妻,又暗自想到了那瘋婦的胡言亂語。
冬天還沒有來,他?不?能驗證那堪稱荒謬的話,按她?所言,妻子前世所謂的“丈夫,是裴璋,偏偏裴璋對她?不?清白。
即使他?不?信鬼神轉(zhuǎn)世之說,也情難自抑地受到了影響。
……
江婉柔目光灼灼,“夫君,你說話啊。”
陸奉手中一頓,微嘆了口氣,道:“話都讓你說了,我說什么。”
他?本來也不?是興師問罪的,裴璋或許心思不?純,終究沒做真正出格的事,他?是個肱骨之才。
連裴璋他?都只是警告,更?別提江婉柔,他?知道她?有多無辜。
妻子被人覬覦,卻?無處發(fā)?泄,陸奉氣兒?不?順,臉色自然?不?好看。
江婉柔最擅長打蛇隨棍上,見陸奉口風(fēng)稍軟,她?便開?始硬了。
她?低下頭?,手中扣著衣袖上的暗紋,委屈道:“今日夫君送了妾這樣好看的頭?面,妾心歡喜,特意盛裝打扮,給你看。”
“這頭?面好沉,壓得妾脖子疼,等?到這么晚。夫君倒好,一回來就冷著臉,因?為一件捕風(fēng)捉影的小事,懷疑妾的忠貞。”
“懷翊剛過完五歲生辰,兩個小祖宗還沒斷奶,要不?是有三個孩子在?,妾真想一根白綾——以?死明志了。”
江婉柔眉眼低垂,微微側(cè)身,露出半張艷麗又無辜的美人面,從陸奉的角度看,柔弱又可憐。
江婉柔越說越難過,用衣袖掩面,要多委屈有委屈,陸奉沉默著看了一會?兒?,神色愈發(fā)?復(fù)雜。
“做戲做全套。”
他?一言難盡,道:“好歹擠兩滴眼淚出來。”
干打雷,不?下雨,做戲都這么敷衍了么?
江婉柔:“……”
她?放下掩面的袖子,賭氣道:“反正妾就是委屈!”
委屈就要說出來!如今不?是在?那破落的小院了,有人愿意聽她?的委屈。
陸奉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以?后少?看些戲本。”
好的不?學(xué),凈會?市井潑婦那一套,一哭二鬧三上吊,偏偏他?還真拿她?沒辦法。
陸奉搖搖頭?,他?抬起手,拔江婉柔頭?上的金釵,江婉柔頭?皮一痛,捂著發(fā)?髻痛呼出聲。
頂著江婉柔濕漉漉控訴的目光,陸奉平靜道:“不?是重?
給你卸下來。”
江婉柔嗔道:“哪兒?能用蠻力啊,這套頭?面做工精致,里頭?有鉤刺。”
陸奉:“來人——”
“別——”
江婉柔及時叫住他?,她?這身衣裳是專程避著人換的,太緊了,即使是翠珠金桃,她?也有些羞澀。
在?陸奉眼里,下人便是為主人所用,和桌椅杯盞并無區(qū)別,他?不?能理解江婉柔的羞澀,倒也沒有勉強(qiáng)她?。
他?猛然?起身,江婉柔嚇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眼睜睜看著陸奉走向床榻。
她?裝模做樣地扭了兩下,嘴上嚷嚷,“不?要,今日妾身子不?舒服,伺候不?了……”
陸奉把她?放到了床榻旁邊的妝奩前。
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江婉柔臉色青一會?兒?白一會?兒?。陸奉站在?她?身后,銅鏡照不?到他?的全貌,只能看到用獸面腰帶包裹的、勁瘦的腰身。
他?道:“你說,我給你卸。”
***
翌日江婉柔在?辰時醒來,翠珠吃了一驚,問夫人怎么早醒。
往日夜晚和陸奉胡鬧,現(xiàn)在?陸奉不?要她?伺候穿衣,她?一般睡日中方醒,翠珠習(xí)慣了,現(xiàn)在?她?的早膳正在?溫著,還不?能入口。
江婉柔免了翠珠的請罪,她?也沒想到,昨日特意裝扮一通,兩人折騰到深夜——僅僅卸下那一套頭?面。
怪她?,昨晚不?該一時賭氣,非要折騰他?。結(jié)果也坑了自己,他?那一雙手,習(xí)慣了拿刀握劍,手勁兒?奇大,把她?的金釵生生掰斷兩根,她?心疼好久。
江婉柔的目光投向妝奩,上面端端正正擺放著那套折騰兩人一宿的頭?面,光線順著窗戶灑下,發(fā)?冠上頭?的珍珠和紅寶石交相輝映,流光溢彩,華貴又美麗。
她?嘆了口氣,道:“請幾個匠人過來,看能不?能修。”
寧安侯一案迅速解決,江婉柔不?知內(nèi)情,心中卸下一樁心事,輕松多了。自從那日偶遇裴璋,她?很少?出門,養(yǎng)身、管家、還要照看三個孩子,另有閑暇,讓府中的戲班子排了幾出新戲,消磨時光。
自從和陸奉說開?了他?的身世,周妙音便由陸奉接手,不?知陸奉是何打算,竟把周妙音留在?了小佛堂,看著比之前老實(shí)不?少?,如今見了她?會?恭恭敬敬喊聲“夫人”。她?沒有多問,她?既把這燙手的山芋撒開?了,便不?會?再接回來。
江婉柔現(xiàn)在?對“陸奉是皇子”這個事實(shí),還沒有多大的感觸。除卻?起初知道秘密的驚恐,攤開?秘密的忐忑,如今說開?了,她?的生活、陸奉的生活并沒有任何變化?,她?就守著她?的一畝三分地,好好過日子。
轉(zhuǎn)眼到了十月末,今年的冬天來地很早,也格外冷。江婉柔提前換上厚厚的襖子,給陸奉做好護(hù)膝,給陸府上下幾百口人多添了一身棉衣。正在?準(zhǔn)備采買過冬的炭火時,忽然?傳來一個消息。
帝王今年的迎冬祭祀,沒有帶任何一個皇子、王爺,僅讓陸奉伴駕。
一時間,陸府站到了風(fēng)口浪尖。
第56章 第 56 章 雷霆雨露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既是圣上的?旨意,我等聽從吩咐便是。”
花廳里燒著暖烘烘的?銅炭盆,江婉柔放下賬本, 悠悠道:“大爺?shù)檬ド峡粗校谴鬆數(shù)?本事,更是我陸府的?榮光,兩位弟妹犯什么嘀咕?”
江婉柔穿了一件香色的?圓領(lǐng)提花緞面小襖,下配一條寶藍(lán)色的?下裙,衣領(lǐng)和?袖口?綴著一圈毛絨絨的?潔白兔毛, 手腕上套著剔透的?碧玉手鐲和?金鐲子?, 隨著她一動,叮叮作響。
姚金玉看著她閑適的?模樣,搖動手中的?繡花團(tuán)扇, 道:“話雖如此,可這榮寵也太盛了,過猶不及, 我等心里難安吶。”
她試探地問:“外面如今什么傳聞都有,長嫂……您好歹說句話,讓我和?二嫂, 心里有個章程。”
江婉柔睨著她, 笑道:“三弟妹說說,外頭什么傳言?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皇帝對陸奉恩寵太過,現(xiàn)在暗中傳出流言, 說皇帝這是“捧殺”,盛極之后,寒刀已經(jīng)架在頸側(cè)。
此傳言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從陸奉自江南歸來,皇帝對禁龍司的?態(tài)度越發(fā)微妙, 接連幾個大案繞過禁龍司,直接交給?刑部?和?大理寺。
禁龍司本為帝王耳目,所有的?權(quán)力?來自帝王的?寵信,滿朝文武,誰也不想頭上吊著把利刃。見皇帝態(tài)度曖昧,有人開始琢磨,莫非圣上有廢禁龍司之意?
前朝皇帝昏庸無道,官員蠹國害民,皇帝觀前朝亡國之感,在開國之初設(shè)“禁龍司”,監(jiān)察百官。如今風(fēng)清氣正?,反觀禁龍司以嚴(yán)刑酷法著稱,本末倒置,這個機(jī)構(gòu)如今的?確沒有存在的?必要。
人心浮動之時,帝王迎冬祭祀,身邊只帶陸奉。這等殊榮,連當(dāng)年的?恭王也不曾有過。皇帝一冷一熱,有人道禁龍司盛寵依舊,也有人道這是帝王心術(shù),養(yǎng)虎遺患。
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近兩年哪里都不太平,先有恭王案,后有江南水匪,緊接著爆出陳王余黨,裴璋彈劾江南重?臣,拔了蘿卜帶出泥,朝局一陣動蕩。
這些動蕩,十有八九和?陸奉有關(guān)。
姚金玉的?娘家在江南一案中全身而?退,其中不能說沒有陸奉的?面子?,甚至不用他開口?,誰敢不給?陸指揮使幾分薄面?三爺偏愛紅粉佳人,二爺自恃清高,陸府的?頂梁柱只有陸奉。近來流言甚囂塵上,她和?周若彤坐不住了,來找江婉柔探口?風(fēng)。
現(xiàn)在被?江婉柔反問一句,姚金玉搖著團(tuán)扇的?手一僵,向來巧舌如簧的?她竟不敢開口?。
長嫂年紀(jì)不大,氣勢卻越發(fā)足了。她還?記得她剛嫁進(jìn)門時,拘謹(jǐn)、清瘦,穿著她撐不起來的?華貴綢緞,如同小孩穿了大人衣裳。
如今她姿態(tài)閑適,笑容滿面,和?多年前相比,堪稱脫胎換骨。
想到大房,又想起自家混亂的?一攤子?,姚金玉心中滋味復(fù)雜,低著頭不說話了。
二房的?周若彤開口?解圍,道:“長嫂何苦為難我們,我和?三弟妹也是心憂大爺,心憂陸府。”
“外頭都說,圣上惡了大爺,是也不是?請長嫂給?個準(zhǔn)話。”
周若彤說話直,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江婉柔不好再裝傻。
她收斂了笑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覆巢之下無完卵,倘若圣上真惡了大爺,二房三房還?想分家,躲過一劫嗎?”
這話重?了,周若彤和?姚金玉立刻站起來,對江婉柔欠身行禮,“長嫂息怒,我等沒有這個意思。”
江婉柔沒有叫她們起來,如今外頭怎么樣她不管,府中近來人心浮躁,該好好管管了。
她看著手邊的?賬本,嘆道:“今年米價上漲,冬天又來得這樣早,裁棉衣、買炭火,一筆一筆,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銀。”
“尋常百姓在敝舍凍得瑟瑟發(fā)抖,我們呢?穿著綾羅綢緞,屋里頭燒著紅蘿炭,三弟妹嫌熱,還?搖著團(tuán)扇扇風(fēng)……吃喝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大爺在外頭刀光劍影,給?我們掙的?。”
“我們幫不上忙就算了,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自己先慌了陣腳,叫外人怎么看?”
……
江婉柔語氣平實(shí),沒有責(zé)備的?意思,卻聽得兩個妯娌面紅耳赤。陸國公府家底厚,但陸國公也去了多年,如今府中全靠陸奉撐著,大房當(dāng)家,但大房人口?稀少,即使加上今年新添的?那對兒龍鳳胎,滿打滿算才?五個主子?,和?妻妾子?嗣成群的?二三房沒得比。
江婉柔處事公正?,厚待妯娌,逢年過節(jié)往江南金家和京城周家送的禮都極厚,還?有兩位高堂,遠(yuǎn)嫁北境的小姑子,真一筆一筆算起來,大房是吃虧的?。
當(dāng)初享了大房的?榮華富貴,如今只是有些捕風(fēng)捉影的傳言,便急不可待地跳出來,確實(shí)做得不地道。
江婉柔嘆了口?氣,道:“起來吧。放心,今天這話止于此,我不會告訴二爺和三爺。”
今天估計是兩個妯娌自己的意思,二爺三爺雖不愛仕途經(jīng)濟(jì),待陸奉這個兄長敬畏有加。說句難聽的?,即
使真到了抄家滅族的?地步,兩個兄弟估計也會梗著脖子?,和?陸府共進(jìn)退。
她打個棒子?,再給?個甜棗,姚金玉和?周若彤這會兒對她心服口?服,心中一絲怨懟也不敢有。趁著這個機(jī)會,江婉柔又敲打了幾句,外頭那些流言當(dāng)笑話聽聽得了,不必為此慌張,也不能張狂,一切如常即可。
江婉柔仔細(xì)琢磨過,內(nèi)宅安穩(wěn)與?否,是一個很重?要的?風(fēng)向標(biāo)。比如當(dāng)初的?崔氏,吏部?尚書在前朝艱難,崔氏便得一家家登門求人。
陸奉不愛和?她說前朝的?事,這回?具體如何,其實(shí)她也不清楚。外面人心浮動,她更得穩(wěn)住內(nèi)宅,自己先坐得住,就算是虛架著,外人也要敬你?三分,不敢輕易下手。
更何況她也不是全然沒有底氣,她對陸奉有信心,二來知道陸奉的?身世,虎毒不食子?,皇帝總不會害他。
將兩個妯娌敲打一通,江婉柔對完賬本,又叫來各院的?管事婆子?。這會兒不用她費(fèi)神,只需坐著喝了兩盞茶,聽金桃板著臉訓(xùn)話。
事后,翠珠給?江婉柔錘肩,艷羨道:“金桃姐姐好威風(fēng)!夫人,下回?讓我去嘛。”
江婉柔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鎮(zhèn)不住場面。”
翠珠圓臉圓眼,又愛咋呼,雖和?金桃同為貼身丫鬟,明顯不如金桃服眾。
但翠珠對她上心,手腳也麻利,她愛讓翠珠貼身服侍,遇事讓金桃去辦。
翠珠氣呼呼道:“夫人就是不信我,我……我也很聰明的?。”
“好好好,我的?翠珠最聰明。”
江婉柔笑著哄了她兩句,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坐直身子?,“我來問問聰明的?翠珠,你?……有沒有覺得金桃近來……不對勁兒?”
從寧安侯府回?來,江婉柔隱約覺得金桃心不在焉,她那段時間情緒不佳,也沒多問,想興許過幾天就好了。
翠珠大驚失色,急道:“夫人明鑒,金桃姐姐衷心耿耿,絕沒有二心!”
翠珠都快跪下來了,江婉柔安撫道:“傻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金桃姐姐的?衷心,我清楚。”
金桃是個聰明人,她倒不擔(dān)心她背叛,只是金桃心思重?,她怕她遇上難事,憋在心里不說。
當(dāng)初查五年前那件事,她把金桃派去麗姨娘身邊一段日子?,以姨娘的?性子?,一定會善待金桃,難道中間發(fā)生了她不知道的?曲折?
她對翠珠道:“我和?金桃……到底不如你?們親近。你?沒事多勸勸她,我這個夫人還?在,能給?你?們做主。”
皇帝是天下人的?天子?,跺一跺腳,地動山搖。陸奉是陸府的?天,陸府上下幾百口?,都得看著他的?臉色過日子?;江婉柔便是錦光院的?天,她的?喜怒哀樂,牽動錦光院每一個丫鬟婆子?的?心。
天子?離她太遙遠(yuǎn),江婉柔的?心很小,只想在她的?能力?所及,為她庇護(hù)的?人遮風(fēng)擋雨。
***
京城四處戒嚴(yán),抓陳黨余孽。近來江婉柔收到的?帖子?都少了,她便呆在府中,按部?就班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外頭的?流言傳了一陣,陸府從上到下不慌不忙,和?往常沒有任何區(qū)別。陸奉照常進(jìn)宮當(dāng)值,二爺依舊呼朋引伴,邀人賞析他的?大作;三爺又納了一個美人,溫香軟玉,極盡風(fēng)流。
傳言聲?逐漸歇了下去。
外表一切如常,江婉柔知道,不一樣了。
皇帝好似真的?疏遠(yuǎn)了禁龍司,盡管江婉柔不通朝政,她卻能直觀地感受到,陸奉閑下來了。
從前只能在晚上見到他的?人影,現(xiàn)在他回?來得早了,有時天還?沒黑就回?到府中,更離奇的?是,本朝官員逢十休沐,陸奉竟然沒有去禁龍司!
這么多年,陸奉從來沒有休沐過!
……
還?沒到冬至,外頭已經(jīng)飄起了小雪花,飄飄灑灑,掛在外頭未落盡的?秋海棠上,紅白相映,十分好看。
屋外響著呼呼寒風(fēng),屋里頭溫暖如春。翠珠把窗子?半開透氣,嘆道:“夫人,外頭真好看,咱們支一方?小案,在庭院里煮茶賞雪吧。”
江婉柔系著胸前的?盤扣出來,嗔道:“零星小雪,有什么好賞的?。你?有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安排人掃雪。”
她剛給?兩個孩子?喂完奶,經(jīng)過陸奉的?深思熟慮,兄妹倆終于有了名字,哥哥從淮字輩,叫“陸淮翎”,陸奉手捧厚厚的?一本《解文說字》,給?江婉柔多方?解釋這個字,江婉柔聽得暈暈乎乎,反正?知道,這是個極好的?名字。
兒子?好辦,女兒卻犯了難。陸奉不會給?女孩兒起名字,他先后想了幾個,被?江婉柔以太過剛硬反駁。江婉柔想了幾個,陸奉說她話本兒看多了,太過纏綿多情。
最后遲疑不決,一直拖到上族譜,夫妻倆一合計,大俗大雅,干脆叫“明珠”吧,陸明珠,女兒香香軟軟,是他們倆的?掌上明珠。
隨著淮翎和?明珠長大,嘴越發(fā)刁了,自從吃過母乳,便不好好吃奶,就要母親喂,弄得陸奉越發(fā)不滿。陸奉不滿足,會使勁兒折騰她,她身累;孩子?不滿足,會哭鬧,她心疼,江婉柔夾在中間,在自家府中,喂自己孩子?幾口?奶,還?得偷偷摸摸。
江婉柔吩咐道:“我把他們哄著睡了,讓奶娘抱回?去,走抄手游廊,別凍著孩子?。”
陸奉在前院教淮翊練字,本來前段日子?淮翊寫的?不錯,飄灑俊逸,她看了都覺得好。陸奉不知道抽什么邪風(fēng),說什么“有筋無骨”,“下筆綿軟”,非要給?他改過來,按著他寫的?字帖練。
他如今得閑,有大把時間教導(dǎo)淮翊,這個時辰,他該過來了。
像做賊一樣,讓奶娘把孩子?偷偷摸摸送回?去。不過一刻鐘,外頭響起沉穩(wěn)的?腳步聲?,江婉柔整理好衣襟,打開房門。
第57章 第 57 章 有變
陸奉沒有撐傘, 墨發(fā)和眉眼間零星散落小雪。
江婉柔圍著他,解開他胸前的?玄色貂皮大氅,掛在一旁的?衣桁上。她捂住他冰涼的?手, 笑道:“唔——好?涼啊,快進(jìn)來暖暖身子。”
翠珠識趣地把炭盆端到窗邊的?案幾旁,給兩?位主子倒上碗熱姜茶,悄然退下。陸奉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微紅的?火光映著他冷峻的?臉龐,江婉柔低頭看他, 驀然心頭一動。
她伸出手, 拂掉他眼睫上的?雪花。
陸奉閉了閉眼,驟然握緊江婉柔的?手腕,聲音低沉, “別招我。”
江婉柔訕訕睜開腕子,嘟囔道:“夫君真?是的?,一來就冤枉妾。”
陸奉低哼一聲, 冤沒冤枉她,她自己心里?清楚。
他沒有理會江婉柔的?矯揉造作,眸光輕掃, “又喂了?”
江婉柔低頭看著整整齊齊的?衣領(lǐng), 震驚地睜圓美眸:“你怎么?知道?”
她特意在脖子上敷了香粉,遮掩奶腥味兒,不應(yīng)該啊。
陸奉臉色一黑, 兩?人的?眸光對視,過了一會兒,江婉柔驟然反應(yīng)過來,“你詐我?”
陸奉淡道:“用不上這一招。”
她身上的?香味兒比平時略濃, 陸奉辦案無?數(shù),她這點(diǎn)兒小伎倆,在他面前實(shí)在不夠看。
他捏了捏她圓潤的?手,聲音略顯無?奈,“不老實(shí)。”
陸奉近來發(fā)現(xiàn),她慣會陽奉陰違。說一套做一套,被他戳穿了,又愛撒嬌,亮晶晶的?眼眸直勾勾看著你,讓人無?可奈何。
她從?前不是這樣的?。她溫柔、賢惠、識大體,是個極稱職的?主母。如?今生了兩?個孩子,越活越回去了。
江婉柔提起裙擺,在陸奉對面坐下,疑惑道:“何事?惹夫君發(fā)笑?”
難道被她氣笑了?不應(yīng)該啊,陸奉不是這么?小氣的?人。
陸奉輕輕搖頭,“無?妨。”
雖然和他心中的?“主母”相差越來越遠(yuǎn),陸奉心底卻不討厭,甚至越發(fā)愛憐。是種很微妙的?感覺,如?同一根羽毛瘙弄人心,癢,又舒坦。
當(dāng)然,如?今已經(jīng)夠嬌了,說出來怕她尾巴翹到天上。陸奉面色不顯,喝了口姜茶,照常過問兩?個孩子。
他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嚴(yán)父”,從?淮翊身上可窺探一二。現(xiàn)
在兩?個孩子還?小,日常有江婉柔這個親娘操心,他過問一句頂天了。現(xiàn)下講究抱孫不抱子,兩?個孩子他都沒抱過,現(xiàn)在孩子看見父親還?扯著嗓子嚎。
江婉柔唇角漾起笑意,不自覺放柔聲音,“好?著呢,小豬崽兒似的?,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我都快抱不動了。”
陸奉神色稍緩,他今年二十有七,初為人父時滿心歡喜,望子成龍。經(jīng)歷過淮翊,他也看開了,只要子嗣平安康健,其余的?,有他這個父親為他們掙。
他道:“洛先生的?膏藥不錯,讓他給淮翊瞧瞧手骨。”
他的?腿如?今大有改善,陸奉最近盯著淮翊練字,很快注意到了淮翊手骨軟,摹不出他剛勁凌厲的?筆鋒。
陸淮翊是他的?長子,即使?他體弱,陸奉一直按繼承人的?標(biāo)準(zhǔn)培養(yǎng)他。除了讀書習(xí)字,他每日給他布置的?另有武藝功課,拉弓揮刀,都需要強(qiáng)健的?臂力。
江婉柔低聲應(yīng)了,見陸奉面前的?姜茶見底,殷勤地起身為他添滿,一邊旁敲側(cè)擊為淮翊說好?話。
他身子骨兒已經(jīng)那樣了,本來就不是習(xí)武的?料,連念書她都不舍得?他讀太晚,何苦為難孩子。
陸奉睨了她一眼,哼道:“婦人之見。”
皇帝、陸國公,他自己,哪一個不是驍勇善戰(zhàn),英勇無?雙?陸奉不奢求他趕上先人,至少?能提得?動刀劍,不墜父輩的?威名?。
再者他體弱,練武強(qiáng)身,對他有好?處。
在如?何教養(yǎng)體弱的?長子一事?上,江婉柔和陸奉大有分歧,江婉柔心疼死?了,但陸奉有時候好?說話,大多時候是不容忤逆的?,比如?現(xiàn)在,江婉柔瞧著他的?臉色,知道自己勸不了,見好?就收。
以后日子還?長,徐徐圖之罷。
……
陸奉見她情緒低落,他心知原因,卻也不能事?事?依她。
他偏過頭,看著窗外零星飄著的?小雪,問道:“喜歡賞雪?”
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連示好?都這樣隱晦。
江婉柔或許沒聽懂,也許聽懂了,不想應(yīng)他。
她順著他的?目光望窗外望,低聲道:“雪有什么?好?賞,一到冬天,凍得?要死?。路也滑,不好?走。”
貴人們喜歡在冬日煮茶賞雪,賞花作詩,江婉柔從來沒有這樣的雅興。冬天很冷,她和姨娘的?小院偏遠(yuǎn),要走很遠(yuǎn)才能到秦氏的主院,她天不亮出門給秦氏請安,遇上下雪,鞋子會沾濕,泡的?腳趾發(fā)白?,不小心還會滑幾腳,摔得?很疼。
如?今每逢冬天,她喜歡窩在屋子里?,像冬眠的?小貓兒一樣,炭火將她渾身烘得暖洋洋,再喝上一碗姜茶,于她而言,便知足了。
倘若當(dāng)初陸奉調(diào)查麗姨娘的往事時提上一句,他就該知道江婉柔過去過得?是什么?日子,只是他的?心太大,不在乎,也不過問這些零零碎碎的內(nèi)宅瑣事?。
陸國公治家嚴(yán)謹(jǐn),他從?未想到寧安侯內(nèi)宅不修成那個樣子,縱人苛待子女。
被江婉柔不咸不淡地噎一句,陸奉沉默一會兒,若無?其事?地接話,“沒錯,冬天不好?過,難得?你有這份兒心。”
在江婉柔疑惑的?目光中,陸奉徐徐道:“我也不喜歡冬天。”
我朝北境臨近突厥,每逢冬天,突厥的?游騎兵會頻繁騷擾我朝邊境,搶掠過冬的?棉衣和糧食,殺害老弱婦孺。陸奉在戰(zhàn)場三年,率幽州軍和突厥混戰(zhàn)數(shù)次,深入敵營,親自斬下可汗多頡的?人頭,北境才稍稍平息。
老可汗死?了,新的?狼崽子逐漸長大。近年北境越發(fā)不安穩(wěn),要不是禁龍司諸事?纏身,皇帝又舍不得?,陸奉真?想再上戰(zhàn)場,痛痛快快地打一場。
想起當(dāng)年的?快意恩仇,金戈鐵馬,陸奉語氣中透露出濃濃的?懷念和向往,江婉柔心中一激靈,忙道:“過去多少?年了,提這個做什么?。”
“你一個人,又不能掰成兩?半用。再說了,北境有凌霄在,你不放心別人,還?不放心自己的?妹夫嗎?”
江婉柔的?心很小,能保衛(wèi)城池、庇護(hù)百姓的?將軍有很多個,她的?男人卻只有一個,她的?孩子們還?小,離不開父親。
陸奉下江南那會兒,她緊閉府門,終日提心吊膽,生怕別人來害她。她更不放心陸奉去什么?戰(zhàn)場了,刀劍無?眼,她可不想早早當(dāng)寡婦!
江婉柔苦口婆心,勸道:“凌霄是你一手提拔出來的?,你清楚他的?能力。過年那會兒清靈給我來信,說他們一切都好?,不要掛念。”
陸清靈是陸家的?千金,雖是妾室所出,老夫人卻待她親厚,和秦氏那等主母完全不同。江婉柔當(dāng)初也看得?明白?,老夫人并非生性刻薄,只針對她罷了。
陸清靈身為陸國公府唯一的?千金,身上有著所有千金小姐的?刁蠻與任性,天不怕地不怕,唯獨(dú)對陸奉這個長兄敬畏有加,既怕又仰慕。當(dāng)年江婉柔可吃了她不少?排頭。
幸好?,她進(jìn)門不久,陸清靈也到了出嫁的?年紀(jì)。江婉柔實(shí)在不想應(yīng)付這個刁蠻的?小姑子,千挑萬選選中凌霄,出身不高不低,相貌英挺、人品端正,最重要的?是——他立志常駐北境。
那會兒老夫人已經(jīng)軟禁佛堂,長嫂如?母,她挑的?這樁婚事?任誰也挑不出錯。陸國公選女婿只看人材,不看出身;凌霄是陸奉過命的?親信,舍一個妹妹,親上加親,他也樂見其成。
當(dāng)初江婉柔想得?很簡單,只想把陸清靈遠(yuǎn)遠(yuǎn)嫁出去。畢竟以她的?性子,嫁了人也少?不得?吵鬧,留在京城,三五天就得?回門吵一通,她一想就頭疼。
遠(yuǎn)遠(yuǎn)發(fā)嫁了,眼不見心不煩,至于陸清靈過得?好?不好?,就不是她該操心的?事?了。得?陸國公和陸奉看中,凌霄的?品性肯定不差,她沒有故意給她選外面花團(tuán)錦簇,里?頭一團(tuán)糟的?人家,已是她心慈手軟。
人生的?境遇奇妙無?比,江婉柔沒有想到,她竟陰差陽錯促成一對佳偶。
凌霄是陸奉帶出來的?副將,脾性和陸奉一脈相承,竟生生壓下了陸清靈的?小姐脾氣。夫妻倆婚后在京城住了三個月便趕赴北境,中途凌霄回京述職,陸清靈回過門一次。她變了好?多,似乎一下子從?少?女長大了,對江婉柔親昵熱絡(luò),十分感激嫂子給她找的?“如?意郎君。”
女人成婚前后是不同的?,成婚前,陸清靈終日黏著長兄,婚后有些話不便和男人說,江婉柔這個溫柔、好?說話的?長嫂便成了她傾訴的?對象,逢年過節(jié)通個書信,相處地越發(fā)親厚,兩?個孩子滿月,陸清靈不便回來,給兄妹倆送了兩?箱厚重的?大禮。
還?有淮翊的?吃的?藥材,有些只生長在寒冷的?北境,她在信里?隨口提了一嘴,陸清靈每年都惦記著,托人送回來。
……
提起陸清靈夫妻,陸奉輕笑,他握住江婉柔的?手,喟嘆道:“還?是你知我。有凌霄在,北境無?恙。”
當(dāng)年的?小統(tǒng)領(lǐng)如?今已成了威震一方的?大都督,陸奉既欣慰又自得?。
江婉柔見把他的?心思拐回來,心中松了一口氣,笑道:“唉,說起這個,我還?真?想清靈了,不知道今年過年,能不能見到她。”
陸奉挑眉,“最好?不要。”
于情,他當(dāng)然希望見到親人,于理,如?今凌霄身為三軍都督,他若回京,說明北境有亂。
對朝廷,對他,都不是好?事?。
今日閑暇,陸奉難得?有興致把這些事?說給江婉柔聽,這時,外頭傳來慌張的?腳步聲。
“啟稟主君。”
常安在門外低頭行禮,道:“城南小院有變。”
第58章 第 58 章 你以為她是什么好東西
一片靜謐, 窗外?寒風(fēng)呼嘯,房內(nèi)的夫妻倆互相對視。
江婉柔低下?頭,掙脫陸奉的手, 輕聲道:“夫君去忙罷。”
“正事要緊,不必管妾身和孩子們。”
陸奉眸光
黑沉,問常安:“何事?”
“有陳黨的消息。”
江婉柔的余光看見,陸奉神色驟然凝重,他手下?的彩釉碗裂開了?幾道縫隙。
陸奉起身,看向江婉柔, 溫聲道:“你好好歇息, 等我?回來。”
心中那一點(diǎn)兒酸澀,一瞬間煙消云散。
她并非不識大體的女人,當(dāng)初江婉雪的存在?確實(shí)讓她膈應(yīng)了?一陣, 后來經(jīng)歷產(chǎn)子、坐月子、寧安侯一案,接著準(zhǔn)備闔府的過冬事宜,要不是現(xiàn)在?常安提起來, 她已經(jīng)完全把她忘了?。
她剛才是有些不高興的,言辭陰陽怪氣。一聽是正事,心氣兒稍微順了?點(diǎn)兒, 這會兒陸奉溫聲細(xì)語, 讓她等他回來,她心里那股氣”倏“地一下?,悄然散了?。
江婉柔把剛解開的大氅又給他披上, 陸奉身姿挺拔高大,江婉柔得墊著腳尖給他系帶子。
她叮囑道:“記得撐傘,今天這雪不知道下?到幾時,晚上天黑路滑, 夜路不好走,盡量早些回來。”
陸奉抓住她的手,沉聲道:“日后有話直接問我?,不必瞎琢磨。”
又琢磨不到點(diǎn)子上,一天天拈酸吃醋,不怕氣著自個兒。
他低下?頭,在?江婉柔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江婉柔的臉色瞬間轉(zhuǎn)紅,長長的指甲在?他精壯的腰身上一掐,嗔道:“不正經(jīng)。”
陸奉悶哼一聲,握緊她的手。江婉柔以為他還想溫存一會兒,雙頰泛紅,含羞地站在?他面前。下?一瞬,陸奉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玄色貂皮大氅碰到她的手背,大氅還沒有被?炭盆烘干,泛著絲絲涼氣。
江婉柔怔然看著他背影,他走得不快,卻沉穩(wěn)有力,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她驀然想起他下?江南的那個清晨,他也是這樣,頭也不回地離去。
江婉柔的心緒驟然低落,心道下?次不送他了?,眼?看著,心里空落落的。
……
天上飄著小雪,沒法排戲,江婉柔隨手翻了?個話本,是個很俗套的故事。一平民小卒和一個繡娘在?亂世結(jié)為夫妻,戰(zhàn)爭將起,小卒舍下?妻兒參軍,屢立戰(zhàn)功,最后成?為大將軍,和妻兒團(tuán)聚。
這正是江婉柔喜歡看的,合家團(tuán)圓的戲碼,她這回卻沒有看完。一來書中描述的戰(zhàn)爭太慘烈,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她不忍心看。二來繡娘和將軍情深意重,卻因?為戰(zhàn)爭分離數(shù)載,書中寫繡娘為臨行的丈夫準(zhǔn)備衣物?,她心中酸澀,頗有物?傷其類之感。
她蔫蔫兒闔上話本,閑來無事,提筆給陸清靈寫了?一封家書。又叫金桃過來,吩咐她打聽打聽“陳王”。
她自出生便是當(dāng)今圣上一統(tǒng)的太平盛世,陳王距她太過遙遠(yuǎn),近來陳黨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她那嫡姐又和陳王扯上關(guān)系,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做完這些,江婉柔心中驟然空虛。府中諸事已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陸奉外?出辦事,兩個小祖宗在?睡覺,淮翊在?埋頭苦讀,外?頭飄零著小雪花,她也懶得出門。
暖烘烘的房間里,香爐里升起裊裊輕煙,江婉柔躺在?梨花榻上,身上披了?條羊皮小毯,緩緩進(jìn)?入夢鄉(xiāng)。
***
陸奉騎快馬趕來,身上裹著寒冷的風(fēng)雪。
江婉雪看見他,眸中迸發(fā)出激動的光,連忙迎上來,“你來了?。”
陸奉淡淡“嗯”了?一聲,放下?手中的彎刀,自顧坐下?。
他道:“常安說,有人聯(lián)絡(luò)你,細(xì)說。”
江婉雪神色微怔,她緩步走到陸奉身邊,為他斟了?一盞熱茶。
陸奉沒有動。
江婉雪低聲苦笑,“君持哥哥,你我?之間,竟生疏至此嗎?”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小襖,臉色略施粉黛。女要俏,一身孝,這身衣裳襯得她身姿窈窕清瘦,惹人心憐。
她坐到陸奉對面,脊背直挺挺,似乎還是當(dāng)年高高在?上的恭王妃。
她道:“我?有些冷。”
陸奉淡聲吩咐,“常安,炭。”
他銳利的目光緊盯江婉雪,“繼續(xù)說。”
江婉雪:“……”
陸奉先?前吩咐過,城南小院的吃穿用?度,一應(yīng)滿足。江婉雪并不缺炭火。
她今日特意沒燒,就是等陸奉來。女人間顯而易見的小心思,江婉柔也曾用?過。她剛進(jìn)?府的時候步履維艱,下?面人陽奉陰違,陸國公治家嚴(yán)謹(jǐn),倒不敢克扣她的炭火,只是紅蘿炭中夾雜著略次一等的灰花炭,不暖和,有煙味兒,還燒得快。
江婉柔笑盈盈收下?,特意在?陸奉回來那一日,院里全換上最低等的灶炭,讓陸奉半夜黑沉著臉,命人把管炭火的婆子打好一頓板子。
自此后,不管上頭怎樣斗法,下?面人心中把江婉柔當(dāng)個正經(jīng)主子瞧。
……
陸奉的心思不在?內(nèi)宅,但他辦案無數(shù),這些小伎倆尚入不得他的眼?,端看他愿不愿意接茬兒。
他不接話,江婉雪這出獨(dú)角戲唱不下去,只能?硬著頭皮,說陸奉想聽的話。
她前段日子受驚,生了?場大病,常安找大夫給她瞧,那藥有點(diǎn)古怪,一直喝,一直好不利索。
病懨懨呆了幾個月,昨日那個大夫又來,小童把方子交給她,她打開一看,里頭夾了?張紙條,上書:請王妃明夜子時,到后花園一敘。
陸奉取過紙條仔細(xì)端詳,唇角微勾,對江婉雪道:“甚好。”
當(dāng)初城南小院遲遲不見動靜,皇帝都放棄了?,覺得此計不妥,唯獨(dú)陸奉一意孤行,他篤定能?釣出大魚。
陳王當(dāng)年盡用?不入流的手段,專挑老弱婦孺下?手,如今這么?好的機(jī)會在?此,陳黨能?眼?睜睜放過?尤其在?他將陳復(fù)趕到京城后,抄了?他江南的老巢,他比平時更需要這筆兵器。
近來京中戒嚴(yán),陸陸續(xù)續(xù)抓了?不少?陳黨,陳復(fù)卻仍舊不見蹤跡。血債血償,陳復(fù)一日不死,陸奉就一日睡不安穩(wěn)。
連江婉雪都察覺出陸奉的好心情,下?人把炭盆端上來,悄無聲息地退下?。江婉雪蜷縮著凍僵的手指,試探道:“君持哥哥,你……不會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吧?”
上回被?刺客嚇破了?膽,好不容易盼來陸奉,她不敢在?再?端“清高”的架子,換了?一副模樣。
江婉雪蹙著秀眉,心有余悸道:“你了?解我?,我?從小就怕黑。那些人窮兇極惡,你若不在?,我?一個人,萬萬不敢赴約。”
陸奉沉聲道:“我?自然在?此。”
為了?一個陳復(fù),他從江南追到京城,好不容得到消息,他怎么?會放棄?
江婉雪柔柔笑了?,陸奉并非慷慨陳詞地做保證,相反,他語氣平穩(wěn),神色也是淡淡地,但他在?這里一坐,如定心錘一樣,讓人無端地安心。
江婉雪心中酸澀,又一次為當(dāng)年后悔。
這些日子,她時常反思,她當(dāng)初是不是做錯了??倘若她不去肖想那潑天的富貴,倘若她當(dāng)初手段軟和一點(diǎn),現(xiàn)在?是不是有所轉(zhuǎn)圜?
江婉雪篤定,陸奉對她依然有情。
如果只是將她當(dāng)做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誘餌,為何勞心勞力為她治病?今日又為何留在?這里?
他終究舍不得她。
江婉雪想,他如愿了?。經(jīng)過那場提心吊膽的刺殺,經(jīng)過這么?多天的冷落,她真的后悔了?。天家富貴,卻也處處刀光劍影,遠(yuǎn)不如做一個簡單的宗婦自在?。
如果當(dāng)初……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是他的夫人,如她那個好命的庶妹一樣,除了?坐不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什么?都有了?!
江婉雪垂下?眼?眸,道:“君持哥哥,我?其實(shí)——”
“江氏。”陸奉收斂笑意,淡淡制止她。
江婉雪這些小心思,他并非全無所覺,只是不在?意,懶得上心。
陸奉道:“聽說,你在?我?的書房落下?一個耳珰?”
想起這個,陸奉又氣又好笑。他記得年前有一段日子,江婉柔天天戴著耳墜在?他跟前晃,動不動撫弄耳垂,虧他以為她耳痛,吩咐太醫(yī)給她瞧。
她那會兒臉色古怪,他可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顆紅瑪瑙耳墜是江婉雪心中的恥辱,那個曾經(jīng)跪在?她腳下?的庶妹,兩人身份驟轉(zhuǎn),被?人大剌剌打到門口,其威力堪比當(dāng)面扇了?一巴掌,臉疼。
如今再?被?人提起,江婉雪臉色煞白,羞憤道:“我?不是——”
“我?有婦,你有夫,自重。”
陸奉嗤笑一聲,道:“我?陸奉再?饑不擇食,也不會要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
在?陸奉這里,“不守婦道”這四個字算是極重的罪名,江婉雪的臉色更白了?,眸中似有水光閃爍。
她不可置信道:“君持哥哥,
你我?相識多年,在?你眼?里,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還是,有人在?你耳邊說了?什么??”
江婉雪緊緊盯著陸奉,“你信她,不信和你一同?長大的我??”
陸奉的表情有些古怪。
她雖未指名道姓,陸奉知道,她在?說他的妻子,婉柔。
他難道不信自己的妻子,信一個外?人嗎?
況且她什么?也沒說,明明自己心里酸死了?,也只是陰陽怪氣兩句,手上乖巧地服侍他穿衣,叮囑他風(fēng)寒,不要走夜路。
可惜,今晚注定陪不了?她。
陸奉心中一陣柔軟,他言盡于?此,起身離開。江婉雪看著他的背影,難堪、羞憤、無措……種種滋味浮上心頭,恨恨道:“你以為她是什么?好東西!”
她道:“當(dāng)年……確實(shí)是我?做的,但那個人不是她!她從一個不受寵的庶女走到現(xiàn)在?,用?了?多少?手段,你這個枕邊人還不知道吧?”
“陸奉,你也有被?女人玩弄于?股掌的一天。”
陸奉唇角微勾,“我?不是你。”
他聽不得旁人詆毀她,原本不想告訴江婉雪,現(xiàn)在?他改主意了?。
他道:“當(dāng)初那批刺客,是恭王的人。”
第59章 第 59 章 柔兒好乖
窗外寒風(fēng)飄雪, 拍擊著窗牖,窗紙瑟瑟作?響。江婉柔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柔軟溫暖的衾被里。
已過子時, 守夜的小丫鬟蹲在炭盆前打哈欠,忽地,外頭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步走來。
小丫鬟驟然驚醒,忙起身?退至一旁,在房門打開之際, 躬身?道:“請主君安。”
陸奉自顧把沾染風(fēng)雪的大氅卸下, 淡聲吩咐丫鬟退下。這會?兒江婉柔早睡了,丫鬟本想提醒一句,微弱的火光下, 她眼尖地瞥見陸奉靴底的血跡,還有大氅上濺上的點(diǎn)點(diǎn)紅痕。
丫鬟福了個身?,悄無聲息地退下, 順手闔上房門,把狂風(fēng)驟雪關(guān)在屋外。
略有些粗魯?shù)靥糸_床帳,陸奉翻開床頭的暗閣, 從?里面的瓶瓶罐罐中隨手抓了一個瓷罐, 長指攪弄,另一只手捏住江婉柔的下頜,狠狠覆上粉嫩的唇瓣。
……
江婉柔正?做美夢呢, 被一陣漲意弄醒,模模糊糊撩起眼皮。
“是我。”
陸奉掐緊她的腰,聲音低沉暗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江婉柔睡得渾身?酥軟, 這會?兒實(shí)在沒有力氣。她攀上陸奉強(qiáng)健的肩膀,像哄淮翊一樣,低聲道:“好人?,明個兒再給你好不好?現(xiàn)?在太?晚了,我累。”
黑暗中,傳來男人?低沉的笑。
“不用你出力。”
……
宛若浪濤中的一葉小舟,浮浮沉沉。陸奉今日格外興奮,沒有收住力度,羊脂般細(xì)滑的肌膚上遍布淤紅的指印,十分駭人?。
不知?過了多久,把江婉柔的睡意完全折騰沒了,她渾身?酸軟,汗涔涔地枕在陸奉身?上。
“外頭辦事不順利?怎么?凈拿我撒火?”
江婉柔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陸奉的腰肌,語氣嗔怪,“明日三弟妹約我打葉子牌,我起不來怎么?辦?”
房里一片昏暗,只有最外側(cè)的高腳凳上燃著一根搖搖欲滅的殘燭。陸奉抬掌,撫摸她柔順的長發(fā)。
他的聲音帶著魘足后的慵懶,道:“讓她等著。”
她是長嫂,小輩們等她,理所應(yīng)當(dāng)。
江婉柔瞪了他一眼,“我丟不起這個臉。”
姚金玉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偏她的腦袋靈光,被她猜到,說不準(zhǔn)怎么?打趣她。
陸奉啞聲笑了一下,挑起她的下頜,“我瞧瞧,哪里丟臉了?”
在外馬上定乾坤,內(nèi)帷中把自己的女人?治得服帖,陸奉心里頗為自得。
他的脾氣一陣一陣的,先前那會?兒又兇又狠,江婉柔以為他的辦事不順,忍著睡意伺候他,現(xiàn)?在這情形,又不像發(fā)怒的樣子。
江婉柔掙脫他的鉗制,在他的腰腹上蹭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繼續(xù)躺。
她幽幽道:“今兒個到底怎么?了?”
這么?晚把她折騰醒,總得讓她知?道個緣由。陸奉卻誤會?了,想起今天走時她別扭的神色,陸奉暢快大笑。
他捏著她滑嫩的小臉,語氣戲謔:“這么?酸?”
“放心,沒給旁人?。”
陸奉說著,抓起她的手按在某處,江婉柔臉色驟紅,啐他不要臉皮。
她現(xiàn)?在肯定了,陸奉的心情相當(dāng)不錯。
錦繡春帳,溫香軟玉在懷,與方才的腥風(fēng)血雨恍若隔世。陸奉撫摸著江婉柔光滑的脊背,緩緩道來。
今晚是一場惡戰(zhàn),陳黨果然想要那批兵器,他們當(dāng)真以為江婉雪是陸奉金屋藏的嬌,想讓江婉雪給陸奉下毒。
陸奉心中嗤笑,多少年了,陳黨依舊死性不改,竟天真地以為一個內(nèi)宅婦人?能翻弄風(fēng)云。即使愚蠢如齊煊,把那批兵器藏匿地只告訴他的心腹,而不是他的發(fā)妻。
這些年呆在水上,把腦子泡壞了。
陸奉本想暗中不動,順藤摸瓜找到陳復(fù)的蹤跡。那會?兒天色正?黑,來人?身?后的侍從?禁不住寒風(fēng),咳嗽了一聲,陸奉眉心忽皺。
他博文強(qiáng)識,這些年禁龍司辦案無數(shù),靠得不僅僅是刑房里殘酷的刑具,陸奉敏銳機(jī)警、明察秋毫。
盡管只有一面之緣,陸奉聽得出來,是那小崽子的聲音無疑。
沒有絲毫預(yù)兆,陸奉拔刀躍起。
……
“然后呢?夫君把那……陳王的余孽殺了?”
江婉柔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眸,雖然場面很血腥,但陸奉的描述太?平淡了,讓她感?不到絲毫害怕。
陸奉遺憾道:“沒有,他身?邊高手如云,被他逃了。”
似乎上天也在幫他,那會?兒風(fēng)雪正?急,迷得人?睜不開眼,給了陳復(fù)可?乘之機(jī)。
“不過——”
陸奉微勾唇角,緩緩道:“我砍下了他一條手臂。”
他低頭問她,“還熱乎著,你要看?嗎?”
如此驚悚的話被他平淡地說出來,江婉柔身?上汗毛直豎,大聲拒絕道:“我不要!”
血肉模糊的,她看?那玩意兒做什么?晚上睡覺她怕做噩夢。
陸奉眼神中露出些許遺憾,他自小背負(fù)的血債,今天終于有交代,他心里痛快,可?惜她太?膽子小,無法?與他共享這份喜悅。
江婉柔面露疑惑,“可?是人?還沒有抓到,會?不會?有后患?”
現(xiàn)?在高興,是不是太?早了些?陸奉不是這般得意忘形的人?。
陸奉笑了一聲,胸腔震動,震得江婉柔的臉頰癢癢。
他愛憐地?fù)崦膫?cè)臉,“傻。”
“他受那么?嚴(yán)重的傷,會?去哪里?”
江婉柔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醫(yī)館!”
之前陳復(fù)躲著不露頭,如今為了活命,只有兩條路,要么?去醫(yī)館,要么?逃離京都。
即使他身?邊有擅醫(yī)術(shù)的謀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總得需要傷藥吧,那樣大的瘡口,普通的金瘡藥根本止不住。
而城門早已戒嚴(yán),陳黨很難逃出去。
想通了這些,江婉柔仰頭看?陸奉,雙眸發(fā)亮,“夫君真厲害!”
陸奉哼笑一聲,手下用力,掐緊她的腰身?。
“這就厲害了?我還有更厲害的……”
“啊哈哈,別鬧,癢。”
溫?zé)岬臍庀姙⒃陬i側(cè),江婉柔忍不住撇過臉,陸奉今天不知?道什么?毛病,偏愛咬她的耳垂,她那里不禁碰,一碰就軟了腰肢。
江婉柔實(shí)在受不了,陸奉今天毫無預(yù)兆,之前好歹用了脂膏,不至于干澀撕裂,現(xiàn)?在她真的沒力氣。
她在他的臂彎里來回?扭腰,嘴上道:“夫君說了這么?多,都是妾不愛聽的,我那嫡姐……還沒說清楚怎么?回?事呢。”
“你走的時候,不讓我胡思亂想,可?夫君把旁的女人?養(yǎng)在院子里,好吃好喝供著,她、她還是你曾經(jīng)的未婚妻,能讓妾不多想么??”
“若今日沒個交代,妾可?不伺候了。”
三分真七分假,江婉柔把拈酸吃醋的樣子演得活靈活現(xiàn)?,陸奉被她逗得發(fā)笑,低頭,狠狠咬了一口她的圓潤的耳垂。
“喜歡戴紅耳墜,嗯?”
電光火石間,江婉柔驟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幸好帳中昏暗,看?不見江婉柔泛紅的臉頰。
江婉柔低聲哼哼,“就愛戴。”
她今晚被他咬了好幾口,頸側(cè),胸前,全是印子,明天不知?道怎么?穿衣裳。江婉柔惡向膽邊生,攀上他的肩膀,長甲用力嵌入他的皮肉。
她逼問道:“快說!不然我大刑伺候。”
陸奉又一陣大笑,笑夠了,摟著她香軟的身?子,配合道:“我說,請夫人?手下留情。”
江婉柔剛才已經(jīng)感?受到了陸奉平淡的敘事能力,果然,他講起江婉雪這個曾經(jīng)的“未婚妻”,語氣沒有絲毫波瀾,江婉柔聽得直打瞌睡。
聽到陸奉親口說出對嫡姐毫無掛念,江婉柔徹底放下心,疑惑道:“為何是恭王?好歹結(jié)發(fā)夫妻,何至于此啊。”
陸奉眸光微冷,“因為他蠢。”
蠢貨,以為旁人?都如他一樣,鼠目寸光。
若說陸奉當(dāng)世最恨的人?是誰,當(dāng)屬恭王齊煊。
齊煊甚得圣心,宮中貴妃盛寵不衰,已有問鼎東宮之勢,他對于陸奉,一直采取拉攏之策。
可?惜陸奉冷臉以對,讓他無從?下手,直到他無意中的得知?陸奉的身?世。
人?總有比較之心,皇帝可?以寵信一個臣子,這個臣子絕不能是他的親生骨肉。齊煊逐漸暗中提防陸奉,將之視為奪嫡路上的絆腳石,欲除之而后快。
直到陸奉上戰(zhàn)場,皇帝把幽州軍交給他。
那是幽州軍啊!伴隨皇帝一路打天下的軍隊,盡管當(dāng)年那些將領(lǐng)已經(jīng)封侯拜相,幽州軍重新整編,它對皇帝的意義?仍舊特殊。
帝王之心不可?測,他在朝堂上寵信恭王,又把陸奉高高捧起,恭王更把陸奉當(dāng)成眼中釘。當(dāng)年那場婚事,與其?說是江婉雪悔婚,不如說恭王刻意引誘。
一個冷面不知?情趣的未婚夫,和一個主動對你示好,身?份高貴、有可?能繼承大統(tǒng)的實(shí)權(quán)王爺,怎么?選?
奪妻之恨,沒想到陸奉根本不在乎。
于是有了接下來的墜馬,沒有把陸奉摔死,反而摔斷了一條腿,讓陸奉性情大變,成就了如今聞風(fēng)喪膽的禁龍司指揮使。
……
當(dāng)年這些曲折,陸奉沒有告訴江婉柔。齊煊自作?自受,當(dāng)初搶了他的未婚妻,以為陸奉同他一樣無聊,要占他的女人?,羞辱他。
他寧愿江婉雪死了,也不愿受此侮辱。
江婉柔聽后一陣唏噓,雖然她也不喜歡江婉雪,心中卻有點(diǎn)可?憐她。
這世道本就艱難,女人?一生的榮辱,全系在男人?身?上。父親、夫君、兒子,一輩子都不由己。嫁得可?心人?還好過一些,如若遇上坎坷,如同江婉雪,物件一樣被送來送去,丈夫無能,見她落入敵手,竟不是救她,反而要?dú)⒘怂扇淖饑?yán)?
荒謬!
當(dāng)初知?道那顆紅耳墜,她也曾想過,像嫡姐那樣驕傲的人?,怎么?會?甘心做這種下三濫的事,她現(xiàn)?在明白?了,她……或許只是想活命而已。
江婉柔沒有問陸奉后續(xù)對江婉雪的處置,她做不了什么?,她同樣身?不由己。
她比她幸運(yùn)的一點(diǎn),好在陸奉有權(quán)勢,能護(hù)得住她;好在他在乎她,甚至頗為喜歡她。
剛才有一瞬間,江婉柔幾乎脫口而出,問他:那你呢?
如果有一天,我落到同樣的境地,你會?做出和恭王一樣的選擇嗎?
好在理智尚存,江婉柔動了動唇,最終沒有問出口。
她低落的情緒瞞不過陸奉,他挑起她的下巴,“又怎么?了?不告訴你,胡思亂想,告訴你,又不高興。”
“果然,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
江婉柔哼哼唧唧攀上他的脖子,如同攀附大樹生長的菟絲子,緊緊纏在他身?上。
“什么?呀,我剛才在想事情。”
“我想呀,還好夫君沒有聽信我那三姐姐的話,妾從?小就乖,哪有什么?心眼兒、手段?凈冤枉我。”
陸奉的胸腔又劇烈震動,他掰開江婉柔的.腿,在她耳邊輕咬。
“嗯,柔兒好乖。”
他走時叮囑她穿那件紅色小衣,她乖乖穿著等他回?來。
……
第60章 第 60 章 兩不相欠
一夜春宵。
放縱一夜的結(jié)局就是?江婉柔錯過了和兩個弟妹約的葉子牌, 好在她不用點(diǎn)卯上朝,一覺睡到晌午,也沒有人不識趣地打擾她。
陸奉是?個勞碌命, 天不亮便穿戴整齊,神采奕奕地踏雪出門。沒有江婉柔給他照看,下面伺候的人不敢直視主?君的面容,陸奉站在金鑾殿上時,才?發(fā)現(xiàn)眾人看他的目光十分古怪。
“哼,陸卿啊, 你如今年輕氣盛, 更當(dāng)懂得節(jié)制。”
皇帝看著陸奉側(cè)臉上刺眼的抓痕,心里恨鐵不成鋼,又顧念陸奉的面子, 不能說得太露骨。憋得皇帝臉色黑沉,心里又給江婉柔默默記上一筆。
紅顏禍水!
陸奉摸了摸臉上的抓痕,昨夜太盡興, 她那?點(diǎn)兒力氣跟撓癢癢似的,他竟沒有察覺。
頂著皇帝和滿朝文武戲謔調(diào)侃的眼神,陸奉出列, 面不改色道:“昨夜臣與?陳黨浴血廝殺, 有傷顏面。請圣上恕臣,御前失儀之罪。”
閨閣之事,止于房內(nèi)。陸奉沒有在大庭廣眾下講房事的癖好, 更不愿意讓妻子成為眾人口中?的談資。
皇帝氣得吹胡子瞪眼,好小子,欺君也編個像樣點(diǎn)兒的理?由,陳黨想干什么?用指甲撓死你?
對于陸奉這個漏洞百出的理?由, 皇帝不僅不能戳穿,還得捏著鼻子為他遮掩。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對勁兒,那?又怎么樣?皇帝都認(rèn)了,誰敢去質(zhì)疑陸指揮使?
皇帝面容鐵青,不咸不淡地教導(dǎo)了兩句,總不能因為這點(diǎn)小事真?讓親兒子難堪。陸奉神色坦然,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從?內(nèi)帷中?拉回來。
“昨夜雖讓陳黨潛逃,臣重傷陳復(fù)。請圣上下令,命京兆尹和五城兵馬司全程搜捕醫(yī)館,捉拿陳賊。”
眾人心中?一凜,心思迅速從?方才?的桃色風(fēng)波中?剝離,陳黨事大,京兆尹和一眾官員即刻出列,表示愿為陸指揮使效綿薄之力。
“并非為我效力。”
陸奉淡淡道:“是?為圣上、為朝廷效力。”
皇帝的臉色由陰轉(zhuǎn)晴,撫掌大笑道:“好好好,這才?是?朕的好兒……好臣子啊,哈哈哈,來人,重賞!”
陸奉不是?第一回接到賞賜,卻第一回受賞受得這樣憋屈。
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帝王威儀,豈會這般藏不住話?上頭話音剛落,不僅文武百官,幾個參政的王爺,如賢王、英王、敏王之流,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陳復(fù)即將落網(wǎng),也到了他和皇帝約定?的認(rèn)祖歸宗的時機(jī)。陸奉想爭一爭那?個位置,恢復(fù)身份是?遲早的事,只是?皇帝容得下一個權(quán)臣,卻不一定?想要一個手握重權(quán)的王爺。
他手握禁龍司,北境的凌霄身為三軍都統(tǒng),執(zhí)掌八萬兵馬。凌霄輕易動不得,只是?待他成為親王那?一天,禁龍司興許便不復(fù)存在。
近來幾樁大案,皇帝繞過禁龍司,直接交給大理?寺和刑部,陸奉冷眼瞧著,心里明?白皇帝的打算。
他想他急流勇退,做一個安穩(wěn)的閑王,可他……不甘心啊。
他身上也留著帝王的血,只瘸了一條腿,便讓他一輩子居于人下,他的兒子給別人的兒子下跪,他的女人給別人的女人磕頭……光想想,便難以忍受。
陸國公勇毅剛直,起初知道自己?的身世,陸奉并不想爭什么,要不是?齊煊那?個蠢貨,陰差陽錯,陸奉如今嘗到了權(quán)力的滋味,他不可能放手。
陸奉默然回列,微斂著眼皮,如巋然不動的高山,讓人看不出深淺。
……
繼續(xù)議政,如今天下大體太平
,除了最近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陳黨和幾近結(jié)案的江南案,其他都是?小打小鬧,陸奉悶聲聽,直到裴璋出列,奏報:
“啟稟圣上,北境有一邊陲小鎮(zhèn),名曰‘落云鎮(zhèn)’,此?地貧寒偏僻,冬日常年受突厥騷擾,百姓苦不堪言。請圣上開恩,減免此?地五成賦稅,以解民困。”
話音剛落,戶部尚書坐不住了,陰陽怪氣道:“裴侍郎哀民生多艱,也得管管我戶部的死活啊。開口就是?五成賦稅,怎么,明?年我戶部收不上稅銀,我上裴侍郎府上討要去?”
裴璋近來出盡風(fēng)頭,他資歷淺,比陸奉還要年輕幾歲,有多少人阿諛奉承,就有多少人看不慣他。
裴璋不急不緩,從?袖中?拿出一份奏疏,上面詳細(xì)記載了落云鎮(zhèn)男女老幼的人口,戶不過千,口不滿萬,其中?老弱逾三成;又統(tǒng)計了田賦狀況,田多荒蕪,歲收不足糊口,市肆凋敝,利微難以為繼。
其余如:寇賊襲擾,農(nóng)舍盡焚、駐軍糧餉開支巨大……綱舉目張,脈絡(luò)分明?,分條縷析,皆有佐證。看的皇帝不忍,竟真?有幾分意動。
朝堂為此?爭論不休,那?地既沒有大災(zāi)也沒有大旱,沒來由地,吏部侍郎一個折子,平白讓戶部少了稅銀,戶部當(dāng)然不干。貧苦百姓,誰不可憐?今兒來個落云鎮(zhèn),明?兒來個落雨鎮(zhèn),豈不是?亂套了?
兩方爭論不休,還有人在其中渾水摸魚,皇帝被吵得腦仁疼,一拍龍案,“夠了!”
皇帝虎目往下掃視,目光落在沉默的陸奉身上。
“陸卿,你來說。”
諾大的金鑾殿寂靜萬分,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看向陸奉,陸奉眼皮都沒抬,道:“按律行事。”
按照律法,遇到洪、寒、旱、蟲、疫等災(zāi)年,或者遇大戰(zhàn)亂,抑或新皇登基,加恩天下,才?有可能減免賦稅。且一般只減三成。裴璋沒有緣由,開口就是?五成,沒有這樣的先例。
皇帝揉了揉額頭,拍板決定?,“那?便依律法辦。朕這金鑾殿何時成了菜市口?吵吵鬧鬧,不成體統(tǒng)!”
“陸卿隨后?去養(yǎng)心殿見朕,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百官下跪送迎。陸奉的位置在百官之首,他剛撩起下袍,皇帝身后?的稟筆太監(jiān)連忙上前虛扶一把?,笑道:“陸大人不必多禮。圣上交代過,冬天寒氣重,跪來跪去的,對腿不好。”
“對了,那?位洛小先生醫(yī)術(shù)如何?您別看他年輕,圣上當(dāng)初費(fèi)了好大力才?尋著他,說是?什么神醫(yī)的弟子,傳得可玄乎了。”
陸奉輕扯唇角,這便是?帝王之道么?一面是?慈祥的父親,一面是?冷酷的君王。他既無?法把?他完全當(dāng)成父親敬愛,也無?法把?他當(dāng)成帝王敬畏。
他獨(dú)自走出金鑾殿。天氣越來越冷,宮門外停著大大小小的馬車轎子,官員個個腳下生風(fēng),恨不得立刻飛出去。陸奉走得慢,等人陸陸續(xù)續(xù)走完,在紅漆圓柱的拐角處,他和裴璋迎面相遇。
“陸大人。”
裴璋對陸奉拱手行禮,陸奉掃了他一眼,淡道:“這不是?出宮的路。”
他去養(yǎng)心殿,裴璋出宮,兩人本不應(yīng)該相遇。
裴璋平視陸奉,沒有無?謂的解釋,也沒有廢話,開門見山,“你我的恩怨,不應(yīng)牽扯朝政。”
陸奉聞言嗤笑一聲,撩起眼皮:“恩怨?你我有何恩怨?”
以能言善辯著稱的裴侍郎沉默了。
他向?來清正廉潔,為了她,第一次以權(quán)謀私,改了蘇州糧稅總督張謙禹的口供。
張謙禹暴斃獄中?。
若說張謙禹暴斃是?個意外,后?來他在審案之時,犯人的枷鎖形同虛設(shè),忽然暴起,險些戳瞎他的眼睛。裴璋不蠢,相反,他有著超乎常人的耐心和細(xì)心。
他沒有細(xì)究,不是?他怕了陸奉。如今她為他人妻,她的丈夫暴戾多疑,他不想給她惹麻煩。
裴璋道:“皆是?我一廂情愿,我亦有婦,絕不敢起齷齪的心思。”
“請陸大人不要遷怒……旁人。“
他甚至避諱了她的稱謂,她在他手下討生活,只愿她好過些許。
陸奉冷笑連連,聲音仿佛從?牙縫里蹦出來,“裴璋,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是?誰,嗯?”
“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能活到現(xiàn)在?”
起初猜測裴璋覬覦他的妻子,陸奉恨不得活剮了他!但他并非全然不講道理?,裴璋沒有真?正做出罔顧禮法的事,又是?個肱骨之臣,他還暗中?幫過江婉柔。陸奉不咸不淡地教訓(xùn)了他一次,還被他躲過了,已是?他寬宏大量。
裴璋沉默一瞬,道:“我知道,陸大人手下留情。”
陸奉忽然道:“三次。”
“你教我兒習(xí)字,我助你得欽差御史之位。”
“南下之行,你幫我找到陳賊,我救你一命。”
“后?來的張謙禹,你雖篡改口供,終究心慈手軟。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撬不開,是?我收的尾。裴大人——”
陸奉眸光銳利,緊緊盯著裴璋,“你我早已兩不相欠。”
陸奉這個人重規(guī)矩,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方才?落云鎮(zhèn)的事,倘若換一個人提,他也是?同樣的答復(fù)。
在政事上,他向?來不摻私人恩怨。
裴璋很聰明?,這時候他卻有些痛恨自己?的聰明?。陸奉沒有說謊。這一回,是?他落了下乘。
他退后?一步,認(rèn)認(rèn)真?真?對陸奉行了一禮,道:“裴某小人之心,請陸大人見諒。”
陸奉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不摻和私人恩怨,他頗為欣賞這位年輕的裴侍郎,能屈能伸,非常人也。
他問道:“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邊陲小鎮(zhèn),何須如此??”
憑良心說,裴璋那?份奏折寫得漂亮,皇帝都被他說動幾分。倘若實(shí)行,確實(shí)能造福一方百姓。
裴璋苦笑一聲,道:“即使是?邊陲小鎮(zhèn),也是?我大齊的子民。叨擾了,下官再想辦法。”
在夢中?,他與?她在落云鎮(zhèn)一同生活了三年,那?時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能做的太少了。如今天時地利,或許那?個夢就是?上蒼給他的提醒,他總要做點(diǎn)什么。
人生在世,不止風(fēng)花雪月,更在黎庶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