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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為她上藥

    陸奉冷冷看了他一眼, 繞過裴璋獨自前行。

    有寬仁濟(jì)世?之心,可惜他資歷尚淺,此事牽扯甚廣, 注定撞南墻。

    可要不是裴璋有這份心,陸奉也不會容忍他至此。能臣常見,心懷悲憫的賢臣常見,同時擁有這兩種品格的臣子卻不常有。

    他終究惜才。

    ***

    江婉柔起身后,千挑萬選,選了一件杏黃色的撒花小襖, 下配同色銀絲錦繡團(tuán)蝶百花裙。這是她?幾年前衣裳, 料子是上好?綢緞,依然光鮮亮麗,只是顏色太嫩了, 樣式活潑靈動,與?她?現(xiàn)在的身份不符。

    可她?的衣裳大多是圓領(lǐng),陸奉心狠手黑, 她?脖子上一大片淤痕,香粉都遮不住,唯獨這件衣裳領(lǐng)子稍微高?一點, 她?臨時讓金桃在腰身和胸脯那兒放了幾針, 先?湊合穿著。

    翠珠眼前一亮,俏聲道:“夫人今兒個?的打扮好?別致,來, 奴婢為您盤發(fā)。”

    翠珠手巧,十指翻飛,給?江婉柔綰了個?驚鴻髻。形如其名,此髻狀如展翅欲飛的鳥雀之尾, 端莊之余多了靈動俏皮。

    翠珠今天沒有給?江婉柔戴璀璨華貴的金簪,用雙股發(fā)釵把濃密的發(fā)髻固定,一支銀蝶翠羽步搖簪在髻尾。簪頭?是一只展翅靈動的蝴蝶,蝶翅嵌有細(xì)碎的五彩寶石,下墜細(xì)鏈流蘇,輕微搖動,既顯活潑俏皮,又與?今日的下裙十分相搭。

    江婉柔嗔怪地瞧了翠珠一眼,扶著發(fā)髻上的蝴蝶,道:“得虧今兒個?不見人,這樣出去,少不得被人編排。”

    不管是衣裳還是發(fā)飾,都太“嫩”了,要不是烏發(fā)全盤了上去,往人前一站,活脫脫一個?閨中少女。

    翠珠在身后為她?整理碎發(fā),笑道:“這樣好?看,誰敢編排夫人呢。”

    江婉柔看著銅鏡里的自己,秦氏刻薄狠毒,這樣鮮嫩的顏色,她?閨中不能、也不敢穿,還要費盡心機(jī)掩蓋容貌。如今這般打扮,倒有幾分新奇。

    像把那些?錯過的少女時光找補(bǔ)回來似的。

    “罷了,索性今日不見客,就這樣吧。”

    這會兒已經(jīng)過了晌午,天氣越發(fā)寒冷,一個?人用膳也冷清。江婉柔今早沒起來,這會兒也不好?意思叫兩個?弟妹,思來想去,只能把書房里的淮翊叫過來。見淮翊悶悶不樂,她?溫聲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順心的,和母親說說?”

    陸淮翊嚼著肉丸子,雙頰撐得圓鼓鼓,金桃連忙把茶盞送到他唇邊。淮翊掩嘴咽下,對金桃道:“多謝金桃姑姑。”

    他又看向江婉柔,小臉緊繃,道:“母親,圣人云‘食不言、寢不語’,您不要在此刻說話。”

    江婉柔給?他的碟子里夾了個?牛肉丸,好?脾氣道:“好?好?好?,母親不說了,這個?丸子好?吃,你?多吃點。”

    男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心事,江婉柔不強(qiáng)求,只要他吃得好?,睡得香,她?便知足。

    淮翊有點撐,但看著母親殷切的眼神,他抿了抿唇角,正?準(zhǔn)備下筷時,外頭?響起陸奉冷然的聲音:“你?平日就是這么跟你?母親說話的?書念到狗肚子里了!”

    隨后珠簾響動,陸奉裹著一身寒氣進(jìn)來,臉色不太好?看。

    身后伺候的丫鬟悄聲跪下,江婉柔和陸淮翊慌忙站起來。江婉柔走到他身側(cè),柔聲道:“怎么這時候回來了,今兒個?不忙?”

    陸奉微抬下頜,讓江婉柔解開?他的外袍,回了聲“嗯。”

    他的目光掃向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陸淮翊,冷道:“給?你?母親賠罪。”

    陸淮翊站定,小小的身子在江婉柔跟前深深彎下去,“母親,兒子知錯了。”

    身為人子,不應(yīng)言母過,更何況母親是關(guān)心他。淮翊心情?不好?,江婉柔又溺愛,他在江婉柔面前沒有忌諱,偏偏這回被陸奉聽見。

    江婉柔看得心疼,陸奉這個?人極重規(guī)矩,三綱五常,她?現(xiàn)在不能把淮翊摟在懷里安慰。眸光一轉(zhuǎn),江婉柔拽住陸奉的一只手臂,笑道:“好?了好?了,多大點兒事兒,值當(dāng)你?這樣動氣。”

    “你?回來得正?好?,有道燒鹿肉還沒上。金桃,你?去催催小廚房,七成火候就行。”

    陸奉口味特殊,喜歡吃肉,不是那種水里的魚蝦蟹,他愛吃地上跑的,鹿肉、豬肉和牛羊肉,不要全熟,七分熟三分生,正?合他的口味。

    夫妻多年,正?如她?了解陸奉的口味,陸奉也聽出了江婉柔隱隱的求情?。他不贊同地看了江婉柔一眼,忽然一怔。

    陸奉眼里閃過一絲驚艷。

    他上下掃了掃,慢吞吞道:“今日的裝扮……倒是別致。”

    跟個?小姑娘似的。

    江婉柔本來也年輕,膚如凝脂,五官明艷。今兒這身打扮顯嫩,身段卻是成□□人無疑,俏皮與?嫵媚交織,讓陸奉這個?多年枕邊人也眼前一亮。

    陸奉的目光直率又放肆,盯得江婉柔不好意思。她微微垂下頭,輕聲道:“多年前的衣裳,都不時興了,有什么好看的。”

    “那便裁新衣。”

    陸奉大馬金刀坐在圈椅上,身后丫鬟為他倒酒布菜。江婉柔被他看地羞澀,桌帷下,她的小腿悄悄伸過去,蹭了蹭陸奉的靴子。

    “夫君,用膳。”

    平時兩人怎么鬧都行,現(xiàn)在淮翊在呢,江婉柔要臉。

    陸奉的眸光瞬間變得幽暗。

    ……

    一頓飯,三個?人都食不知味。

    陸淮翊的想法最簡單,他方才對母親不恭,不知道父親會如何降罪。陸奉一邊想朝堂的事,一邊放肆打量羞澀的妻子。江婉柔被他看心慌,又顧念淮翊,好?好?一頓飯,竟吃出了偷情?的感覺。

    等陸奉放下筷子,母子兩人都松了一口氣。陸淮翊起身欲走,陸奉叫住他,問他《幼學(xué)瓊林》學(xué)到了哪一章,又當(dāng)場提問了幾個?問題,陸淮翊對答如流,陸奉點點頭?,淡道:“功課尚可。”

    “回去把孝經(jīng)抄一遍,三日后交給?你?母親。”

    江婉柔睜大美?眸,心疼道:“是不是太多了?孩子還小……”

    “兩遍。”

    陸奉手指的骨節(jié)輕敲桌案,看向陸淮翊,“你?可有不服?”

    “兒子服氣。”

    陸淮翊一本正?經(jīng)地對兩人行了個?禮,起身告辭。江婉柔吩咐金桃給?他披了件厚披風(fēng),送他回前院。

    兩人一前一后回到寢房,江婉柔心里不高?興,想開?口為淮翊求個?情?,看著他冷峻的神色,又怕讓淮翊再受罪。

    陸奉看著她?,無奈道:“慈——”

    “慈母多敗兒。”

    江婉柔涼涼接道,“我是慈母,淮翊是敗兒,只有夫君英明神武,行了吧。”

    “胡攪蠻纏。”

    陸奉氣得發(fā)笑,長臂一伸,托起江婉柔的臀尖,單手抱起她?走向窗邊的梨花榻。

    窗戶半開?半掩,光線十分清晰。陸奉抓起江婉柔的手,摸他臉上顯眼的抓痕。

    他道:“你?干得好?事。”

    “今日早朝,你?可知多少人看你?男人笑話,嗯?”

    江婉柔早就發(fā)現(xiàn)了,心虛,沒敢吭聲。陸奉注重臉面,她?以前會克制住,往他后背上抓,頸側(cè)都甚少留痕跡。

    可……可也不能怪她?啊,她?那會兒神志不清,被撞得跪都跪不利索,哪兒記得今夕何夕?抓到什么是什么吧。

    她?不滿地嘟囔:“又不是只有你?有,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印子,現(xiàn)在還沒消呢。”

    較真起來,陸奉比她?狠多了,只是他留痕跡的地方隱蔽,衣裳能遮住。她?不留神,剛好?在他臉皮上劃了一道。

    陸奉挑眉,把手伸到她?的衣領(lǐng)處,“我看看。”

    “別——好?人,今兒個?讓我歇歇吧。”

    江婉柔雙手捂住前襟,委屈道:“昨天……都腫了,現(xiàn)在還疼。”

    陸奉狠狠在她?前胸揉了一把,道:“疼還不老實。”

    江婉柔更委屈了,睜圓美?目:“妾向來本分,什么時候……妾比竇娥還冤!”

    陸奉輕笑一聲,放才在用膳時,她?那樣挑逗他,也不顧念淮翊。那會兒大膽,現(xiàn)在倒是知羞了。

    他咬著她?的耳朵,問:“只有疼?”

    江婉柔面色發(fā)紅,陸奉從?宮里拿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也不是只有疼。

    個?中滋味,不可言說。

    陸奉又問:“上藥了沒有?”

    江婉柔面露驚恐,“這還能上藥?羞死了!”

    陸奉微嘆了口氣,語氣無奈,“我說別處。身上,上藥了嗎?”

    昨夜砍下陳復(fù)一只手臂,風(fēng)雪和仇人的鮮血交加,陸奉血氣翻涌,手下難免失控。早晨起來穿衣,看到她?身體上的淤痕,心里不是沒有憐惜。

    江婉柔把臉埋在他的懷里,悶悶道:“不用,過幾天就好?了。”

    陸奉在床上沒有凌虐人的癖好?,不會故意使力讓她?疼。只是他一身蠻勁兒,她?皮膚嫩,身上青青紫紫的印子幾乎沒消退過。

    陸奉溫聲道:“床頭?的暗閣里,有個?細(xì)口小瓷瓶。拿來,我給?你?上藥。”

    江婉柔立刻捂住衣襟,打量陸奉,語氣充滿不信任。

    “我不要。”

    她?今天打扮得嫩,現(xiàn)下雙手護(hù)胸,一副貞潔烈女的模樣,讓陸奉誤以為他是哪家的紈绔,在強(qiáng)搶民女。

    本來沒那心思,生生被她?挑起來幾分。

    陸奉深呼一口氣,手下拍了拍她?豐腴的臀肉,“快去。”

    他沒想做什么,今早皇帝有賞,這回東西不少,估計一會兒傳旨太監(jiān)就到了。她?是當(dāng)家主母,不是泄欲的通房小妾。衣衫不整地接旨,闔府怎么看她?,她?又如何在府中立威?他總得給?她?這個?體面。

    江婉柔將信將疑地起身,走了幾步,她?不放心地回頭?道:“你?說了,只是上藥哦。”

    陸奉閉了閉眼,沒理她?。江婉柔這回信了,她?步伐輕快,穿著鮮亮的杏黃色小襖,蝴蝶步搖在她?的發(fā)髻靈動地翕動,恍若閨閣少女般鮮活。

    冷不丁地,陸奉忽然問道:“我以前,可曾見過你??”

    第62章 第 62 章 她的過去

    “啊?”

    江婉柔攥緊小瓷瓶, 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藏進(jìn)袖子里,忽然聽到陸奉這樣?問。

    她沒?有防備, 直言道:“我們本?來就見過呀,在侯府的后花園。”

    陸奉想了一會兒,眉心微皺,“我不記得了。”

    陸奉觀察力和記憶力都堪稱卓絕,如果他曾經(jīng)見過江婉柔,以她這樣?的容色, 他應(yīng)當(dāng)不會忘記。

    江婉柔笑道, “我那會還小呢,唔——好像是十三歲,你肯定?不記得啦。”

    她把小瓶子悄悄塞給陸奉, 陸奉起身,微抬下頜,示意她脫衣裳。

    即使兩人已經(jīng)做

    過更親密的事, 青天白日,江婉柔也有些放不開。她看向陸奉,男人眸光沉沉, 仿佛眼前的活色生香和案牘上?的公文并無區(qū)別。

    她覺得自己矯情了。

    在陸奉的注視下, 江婉柔扭扭捏捏解開襟扣,小襖,中衣, 里衣……即使房里燒著暖烘烘的炭盆,驟然剝下衣裳,江婉柔身上?泛起一絲寒意。

    陸奉道:“繼續(xù)。”

    江婉柔低垂頭顱,盡管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 他的聲?音醇厚低沉,撩地她心里“怦怦”跳。

    她舔了舔嘴唇,留下肚兜和褻褲,羞答答趴在梨花榻上?,渾身緊繃。

    “夫君,你來罷。”

    梨花榻上?鋪著猩紅毛氈,更襯得豐腴的身軀膚白如雪,上?覆密密麻麻、青紅交加的淤痕指印。

    陸奉喉結(jié)滾動,食指粗暴地在瓶子里攪弄,扣出一大坨淡青色的膏藥,按在江婉柔圓潤的肩頭。

    “嘶——涼。”

    江婉柔忍不住拱起身體,瑟縮著往前爬。

    “老實點。”

    陸奉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她的臀肉,隔著薄薄的褻褲,如同成熟糜爛的桃子,一顫一顫的。

    陸奉眼皮一跳,又打了她一下,沉聲?道:“不許浪。”

    江婉柔委屈道:“沒?有浪,真?的好涼。”

    陸奉的掌心布滿厚繭,拇指戴著碧玉扳指,膏藥清涼,他根本?不會給人上?藥。扳指時不時刮過皮膚,帶來一陣顫栗的涼意。

    陸奉感受著掌中的柔軟滑膩,評價道:“嬌氣?。”

    在戰(zhàn)場上?,將士們?nèi)备觳采偻龋揖埔粷玻薏家还耸拢膬合袼檩p怕重的。多虧她是他的內(nèi)人,嬌氣?些也無妨。若是他的屬下,不能吃苦受罪,早軍杖伺候了。

    聽他這么說,江婉柔故意掐著嗓子,嬌聲?道:“妾又不上?戰(zhàn)場,做什么和將士們比較。”

    即使如陸奉,他在戰(zhàn)場上?,身為陸國公的嫡子,難道他就和普通人家的小兵小將一樣??他難道不住單獨的大帳篷?有一口吃的,難道不是先送到他的帳子里?

    人從出生起便?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生來便?是天潢貴胄,有些人生來為奴為婢。公平嗎?即使曾經(jīng)在秦氏手下那般艱難,江婉柔也很少怨天尤人。

    至少她是公侯之女,比辛苦討生活的戲子、娼妓,奴婢之流好太多。上?位者一怒,輕而易舉要了下位者的性命。江婉柔自知力量微弱,她改變不了這個世道,只能順應(yīng)它?,讓自己活得好一點,再好一點。

    如今,算是熬出頭了吧。

    江婉柔瞇起眼睛,感受陸奉粗糲的指腹在脊背上?劃過。受了剛才的教訓(xùn),她不敢再躲,陸奉這廝實在手黑,打得她臀尖發(fā)麻。

    陸奉見她老實了,倒也安安穩(wěn)穩(wěn)上?藥。其實江婉柔剛才想錯了,陸奉在軍營的時候,和將士們同吃同睡,實打?qū)嵆赃^苦。

    甚至最初他進(jìn)幽州軍的時候,也只是個普通的“百夫長”,后來一步一步升上?去,誠然有家世的原因,但?陸奉本?身驍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將士們也服他。

    畢竟戰(zhàn)場不是別的地方,自古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單靠身份、家世,壓不住那幫糙漢子。別看陸奉現(xiàn)在吹毛求疵,伏擊敵人的時候,幾天不換衣裳不闔眼,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哪還想得起來什么潔癖!

    這些,陸奉沒?有心思和江婉柔解釋,他現(xiàn)在感興趣的是——

    “侯府后花園?你細(xì)細(xì)說來。”

    十二三的歲的妻子,陸奉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梳著兩個小發(fā)包,烏黑的眼睛忽閃忽閃,可憐可愛。

    江婉柔趴在彩繡軟枕上?,毫不留情打碎了陸奉的幻想。

    她小時候吃不飽,又干又瘦,一點兒也不粉雕玉琢。她見他的時候哭紅了眼,雙眼腫如核桃,只有可憐,和“可愛”沒?有一絲關(guān)系。

    江婉柔說完,低聲嘟囔道:“夫君真是健忘,我之前跟你說過,后來——嘶——輕點。”

    她扭了扭胯骨,接著道:“后來,你還給了我松子糖。”

    多年前的寧安侯府,她走投無路在后花園哭泣,偶遇未來的三姐夫,他給了她一方帕子,和一包松子糖。

    一年前,在恭王案事發(fā)時,床榻之間,她玩笑般地說過,他曾經(jīng)給過她糖吃。只言片語,沒?有細(xì)究。次日他上朝后,又命人送來一盤松子糖。

    只是她不愛吃甜,多年前那包糖入了常年喝藥的麗姨娘的口,一年前那盤糖,翠珠想往下分,她沒?讓,最后腐爛發(fā)霉,丟掉了。

    陸奉斂目沉思,在記憶的草蛇灰線中,隱約記起了這兩件事。

    當(dāng)年的事情太久遠(yuǎn),一個不起眼的侯府庶女,根本?沒?有入陸大公子的眼,他轉(zhuǎn)頭便?忘了。一年前……那會兒在榻上?,他眼中是她泛紅的雙頰、飽滿的胸脯和柔軟的腰肢,至于她隨口提的什么糖,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只當(dāng)她饞了,他記下糖的名字,命人給她送上?一盤。糖這種東西對于普通人家奢侈,陸國公府不至于吃不起,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一應(yīng)吃穿用?度,當(dāng)配最好的。

    一盤普通松子糖,過去便?過去了。如今再度提起,陸奉忽然道:“當(dāng)年,你在侯府過得不好。”

    他的語氣?不是疑問,是陳述。

    成婚幾近六載,在這個尋常的下午,眼前玉體橫陳,手下的皮肉雪白細(xì)滑,陸奉卻想探究她的過去。

    成婚前的她……是什么樣?的呢?

    江婉柔把臉埋在枕頭里,癡癡笑了,“庶女,哪兒有什么好日子。”

    那些事困不住她,江婉柔喜歡往前看,從不沉溺在苦難的回?憶里,自哀自憐。

    如今寧安侯辭官,上?回?見秦氏,她已半頭白發(fā),滿臉滄桑。江婉柔以為自己會很痛快,其實并沒?有。

    她早就走出來了。

    江婉柔對現(xiàn)下的日子很滿意,更不必用?過往的悲苦換取陸奉的憐惜。閑來無事,和夫君做些閨房趣事,蜜里調(diào)油,多好。何必弄得苦大仇深,哭唧唧的,矯情。

    陸奉問一句,她答一句,她也沒?有說謊,只是挑著說。比如嬤嬤克扣她的分例,讓她吃不飽飯,她一語帶過。后來如何整治那嬤嬤,暗中抓住人把柄,讓人不敢再欺負(fù)她,她講得繪聲?繪色。

    當(dāng)時和秦氏還有下面的丫鬟婆子斗智斗勇,如今想來,江婉柔也有些佩服自己。那嬤嬤偷拿廚房的糕點,她深夜不睡守著,被蚊蟲咬得渾身包,就為了捉賊拿臟。

    她最后沒?有去告發(fā)那嬤嬤,反而手里握著她的把柄,日后嬤嬤得秦氏的暗示苛待她,雷聲?大雨點小,她躲過好多麻煩。

    說著說著,江婉柔把自己逗樂了,笑地渾身發(fā)顫。她沒?有注意到,陸奉的力道越來越輕,后來直接沒?動靜了。

    “咦?上?好了?”

    江婉柔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她蜷縮著起身,雙臂抱胸,轉(zhuǎn)身看陸奉,被他黑沉的臉色嚇了一跳。

    “這是怎么了?”

    身上?只剩個肚兜兒和褻褲,江婉柔拉過一旁的小羊毯裹在身上?,伏跪在榻邊,雙手扯陸奉的下袍。

    她仰著頭,道:“剛才還好好的,你怎么一陣一陣的,忽然不高興了?”

    陸奉眉目陰寒,一言不發(fā),胸口微微起伏著,江婉柔了解他,這是氣?狠了。

    她顧不得羞澀,手腳并用?爬到他身上?。她沒?有章法?,好在陸奉臂力穩(wěn)健,即使只用?一只臂膀,也能穩(wěn)穩(wěn)托住她。

    陸奉摟著她,兩人一同滾在狹小的梨花榻上?。

    他的臉色依然難看,但?手中卻很溫柔,江婉柔稍稍放心,知道他不是沖自己。她伸出手,撫摸陸奉冷峻的眉眼。

    “不高興就說出來嘛,天天冷著臉,顯兇。”

    看著她忐忑的神?情,陸奉眸中冷意漸消,他道:“沒?什么。”

    “想起了朝堂之事,你不用?管。”

    江婉柔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朝廷上?的事,她插不上?嘴,兩人安靜地抱了一會兒,陸奉扯開她裹身的小毯。

    在江婉柔震驚的目光中,陸奉道:“前面,上?藥。”

    江婉柔笑得僵硬,“前頭就不必……好好,你來吧。”

    他臉色著實不太好,江婉柔不想在會兒跟他較勁兒。好在這會兒沒?跟剛才一樣?,讓她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她窩在陸奉懷里,實在羞澀,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任他撩起她的肚兜擺弄。

    等?上?完藥,江婉柔成了個熟透的大蝦,抱著陸奉的腰不肯撒手。兩人就這么和諧又詭異地?fù)Я嗽S久。屋里的炭盆燒得旺盛,陸奉的身軀更是火熱,江婉柔一不留神?,就這么睡了過去。

    臨近微黑,浩浩蕩蕩的傳旨太監(jiān)來陸府宣旨,陸奉親自接旨,沒?有一個人敢提大夫人為何不在。等?江婉柔睡醒一覺起身,傳旨太監(jiān)早已回?宮了。

    陸奉提前告訴過她這事,她自己睡著了,怪不得別人。太晚了,江婉柔沒?細(xì)看,第?二日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

    圣上?這回?的賞賜不算多,但?東西……逾制了。

    江婉柔看著單子上?明晃晃列著的“赤金累絲飛鳳銜珠步搖”,恍然想起來,她那夫君,還有另一層身份。

    第63章 第 63 章 養(yǎng)兒日常

    陸奉是龍子鳳孫。

    江婉柔叫幾個體格壯碩的婆子把東西抬到錦光院, 照著單子一樣樣核對?,除卻那支鳳釵,還?有蟠龍玉佩, 蛟龍金帶紫袍衣……不一而足。

    皇權(quán)之下,規(guī)矩森嚴(yán),吃穿用度皆有規(guī)制。比如皇帝的衣袍飾物皆是九爪金龍,皇后才有資格戴九尾鳳簪。再往下的王爺、皇子,可以穿五爪蛟龍的衣物,其余后妃、王妃, 公主能用鳳凰圖案的發(fā)飾, 等級分明,不可僭越。

    外臣再受寵,也沒有穿著王爺?shù)尿壅袚u過市的。

    江婉柔看著這?些逾制的賞賜, 一陣頭痛。

    她問一旁的金桃:“大?爺可有留下什么話?”

    金桃想?了一會兒?,謹(jǐn)慎道:“大?爺沒有特別的交代,只說讓夫人處置。”

    平時逢年過節(jié)送的節(jié)禮、宮中的賞賜, 都是由江婉柔做主,給二房、三房分一分,她自己留一些, 剩下的充入庫房, 陸奉從不過問。

    “哦,對?了!”

    金桃心思急轉(zhuǎn),道:“昨日接旨時, 大?爺掃了一眼單子,說有幾根簪子尚可入眼,讓夫人戴著玩兒?。”

    江婉柔唇角微抽,那些金簪雍容華貴, 不是“飛鳳銜珠”便是“點?翠鳳尾”,其規(guī)制都不是她一介命婦能用的。

    她嘆了一口氣,道:“放回庫房吧,用銅鎖鎖好,先不要動。”

    她生?性謹(jǐn)慎,即使再漂亮,再華貴,也不會用這?些逾制的東西。只是帝王不會無的放矢,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有何深意??

    總不會是內(nèi)務(wù)府弄錯了吧。

    好在陸奉留了一句話,讓她“戴著玩兒?”。聽起來不著調(diào),卻大?大?安了江婉柔的心。說明在陸奉心里,這?不是件大?事兒?,或者說此事在他的掌控之中。

    江婉柔想?了一會兒?,吩咐金桃,“你叫廚房燒幾個大?爺愛吃的菜,晌午送去禁龍司。”

    陸奉身為禁龍司指揮使,怎么也不會少了他一口吃的。從前陸奉不常回府時,江婉柔有事和陸奉商量、或者要他給她撐腰時,便叫人給他送膳食,聞音知雅意?,陸奉十有八九會回來。

    他不愛和她說朝政,可他的身世卻和朝政息息相關(guān)。江婉柔不能容忍自己兩眼一抹黑,趁著夫妻感情蜜里調(diào)油,她想?問清楚,究竟是什么內(nèi)情,以后真遇上事,她也好應(yīng)對?。

    從前相敬如賓,陸奉尚給她這?個體面,江婉柔壓根兒?沒想?到,這?回竟鎩羽而歸。

    金桃拎著食盒回來,恭敬道:

    “啟稟夫人,大?爺說……說夫人早些睡,今夜不必等他。”

    香爐里升起裊裊青煙,江婉柔正散著衣襟,給明珠喂奶。她最近吃得大?補(bǔ),多用豬腳和魚湯,鼓囊囊的胸脯里乳汁豐沛,能節(jié)余出來給兩個孩子吃。

    聞言,江婉柔眉心輕皺,抬頭問金桃:“不回來……難道出事了?”

    最近陸奉閑暇,在府中的時間?漸多,就?算她不送這?頓午膳,她原以為他會回府的。

    金桃遲疑了一瞬,看著江婉柔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奴婢不敢多問,只是大?爺吩咐……讓夫人安心,無須胡思亂想?。”

    這?是經(jīng)?金桃“斟酌”后的語句。她拎著食盒到禁龍司時,陸奉黑袍肅殺,正在擦拭鋒利的寒刃。金桃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在肅肅寒風(fēng)中,陸奉淡聲吩咐:“告訴你們主子,無聊多看書,正經(jīng)?書。少看些不知所謂的戲本。安心養(yǎng)孩子,別總琢磨有的沒的。”

    雖然不在當(dāng)?場,江婉柔能想?到陸奉說這?話時的樣子。她氣笑了,身子一動,小明珠怕到嘴的口糧跑了,急得用力吮吸。

    “嘶——乖寶兒?,母親不是沖你,都是你爹的錯!”

    “乖乖,都是你的,不急不急啊,咱們慢點?兒?吃。”

    江婉柔拍著、抱著、哄著,好不容易把明珠哄松嘴,低頭一看,胸前的紛嫩已?經(jīng)?被吮得通紅。

    “小丫頭,勁兒?還?挺大?。”

    江婉柔接過奶娘遞過來的絲帕,擦了擦口水和奶漬,把明珠放在搖床上,低頭系襟扣。

    躬身候著的奶娘趁機(jī)勸道:“夫人,現(xiàn)在兩位主子小,等再過幾個月,長了牙,咬起來更疼。”

    “夫人千金之軀,日后這?種活兒?,還?是交給奴婢們吧。”

    高門貴婦鮮少親自喂養(yǎng),一來孩子哭鬧,擾主母好眠。二來這?也是個苦差事,并不是每個孩子都乖乖吃.奶,多得是蠻力撕咬,碰上勁兒?大?的,能把母親咬得血肉模糊。

    為母不易,養(yǎng)育一個孩子,遠(yuǎn)不止從鬼門關(guān)走一遭這?么簡單。

    好在陸國公府富貴,江婉柔只需要把孩子生下來便高枕無憂。嬤嬤經(jīng)?驗老道,比她會照看孩子;她精挑細(xì)選上好的奶口,定把她的孩子喂得白白胖胖。

    江婉柔摸著明珠白嫩嫩的小臉,點?頭道:“也好。過冬了,你們?nèi)ベ~房支十兩銀子,買兩件厚棉衣穿。”

    剛生?下來的時候,她慈母之心泛濫,孩子不愛吃奶娘的奶水,她躲著陸奉,偷偷摸摸喂。如今兩個孩子漸大?,力氣也大?,每次都弄得她很疼,她也慢慢減少了喂奶的次數(shù)。

    有六個奶娘,孩子又餓不著,何必自討苦吃?

    至于胸脯的漲.奶,有陸奉在,她從不擔(dān)心這?回事。

    ……

    江婉柔冰雪聰明,從金桃猶豫的表情和支支吾吾的話中猜出九成,她低聲嘟囔,“戲本兒?怎么了,我還?沒嫌他無趣,他倒嫌我不正經(jīng)??”

    “天地良心,也不知道究竟是誰不正經(jīng)?。”

    陸奉不說廢話,也不像江婉柔這?樣喜歡試探,他把所有都擺在明面上,簡單粗暴。

    江婉柔讀懂了他的話,有三層意?思。

    其一,他事務(wù)繁忙,不要打擾他。

    其二,凡事在他掌控之中,不用擔(dān)心。

    其三,好好帶孩子,不該問的不要多問。

    江婉柔撇了撇嘴,不問就?不問吧,有句準(zhǔn)話就?好,至少讓她不用提心吊膽。

    ***

    近來朝堂不太平,先有裴侍郎為減一邊陲小鎮(zhèn)稅負(fù),把吏部、戶部、刑部全牽扯進(jìn)來,鬧得不可開交;后有禁龍司和五城兵馬司的人聯(lián)手?抓陳黨,幾乎把京城翻了個底兒?朝天。沒有人敢搜查陸府,但外頭兵荒馬亂,天氣又冷,江婉柔窩在府中,不大?愛出門。

    她信任陸奉,他既然說了不用她操心,她便無需杯弓蛇影自己嚇自己。陸奉一連十日沒有回府,她也不慌,該吃吃,該喝喝,關(guān)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先前陸奉下江南,一走那么多日,她心里惦記;可最近他閑暇,天天膩在一起,夫妻感情是好了,可她身子吃不消啊。

    如今有遠(yuǎn)有近,她正好趁機(jī)歇歇,養(yǎng)養(yǎng)精神?。

    不用伺候男人,在府中沒有人挑江婉柔的理兒?。她吃得飽,睡得香,閑來無事,和兩個弟妹玩兒?上半天葉子牌,或者在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叫府里養(yǎng)的戲班子排新戲看。

    至于陸奉交代的“正經(jīng)?書”,完全被她拋到了腦后。人

    生?在世當(dāng)?及時行樂,她又不用考科舉,那么用功做甚?整個天底下,除了陸奉,估計沒有第二個人無趣到這?種地步。

    江婉柔終日打牌聽?wèi)颍旎钏粕?仙。只有兩件事讓她煩心。一是陸奉不在,她斷了兩個小人兒?的奶水,乳汁堵在胸脯里,得用東西疏通才好受些。其二便是淮翊。

    上次陸奉罰了淮翊抄孝經(jīng)?,給出的期限是三日,陸淮翊次日便抄好送過來,江婉柔摸著他的黑眼圈,心疼。抱怨陸奉罰得太狠。淮翊也不知變通,這?么實?誠干嘛,他就?算一字不抄,她這?個當(dāng)?娘的還?會怪他嗎?說不準(zhǔn)還?得幫他遮掩。

    淮翊這?個受罰人倒比江婉柔坦然,他態(tài)度誠懇,道:“母親,這?次是我錯了,兒?子甘愿受罰。”

    母親溫柔慈愛,他卻仗著母親的疼愛對?她不恭。當(dāng)?年母親拼著性命生?下他,他身子弱,母親為他親嘗湯藥、徹夜不眠,他真的不該。

    話說到這?份兒?上,陸奉為她罰淮翊,淮翊心甘情愿,兩人父慈子孝,倒襯得她里外不是人。

    江婉柔也知“溺子如殺子”的道理,可淮翊太乖了,他身子弱,陸奉又太過嚴(yán)厲,她不自覺想?多疼他一點?。

    她溫柔地給淮翊理了理小冠,問道:“近來功課忙不忙?你也不要太實?誠,多了便給你爹和先生?說,你還?小呢,不急啊。”

    淮翊搖了搖頭,道:“母親放心,我跟得上。”

    小孩兒?心思重,好勝心也強(qiáng),就?算跟不上也不會說出來,讓先生?減免課業(yè),只會自己私下偷偷用功。

    江婉柔勸不住他,給陸奉說,讓他管管兒?子。誰知陸奉笑了笑,頗為滿意?道:“吾兒?當(dāng)?如是。”

    氣得江婉柔死命掐陸奉的腰,當(dāng)?然,她也為此付出代價就?是了。

    陸奉靠不住,江婉柔只能在淮翊這?頭下功夫。她苦口婆心勸道:“我兒?,你瞧瞧,這?諾大?的家業(yè),將來都是你的。”

    “你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沒有人同你爭。”

    陸淮翊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卻道:“正是如此,兒?子日后要頂門立戶,更應(yīng)勤勉。”

    江婉柔無奈,嘆了口氣道:“你再勤勉,折騰來折騰去,咱們國公府就?這?一畝三分地,何必呢。”

    陸淮翊眸光閃爍,他低下頭,沒有反駁江婉柔的話。

    對?于體弱的長子,江婉柔真心沒轍,比當(dāng)?年的陸奉都難搞。現(xiàn)在他長大?了,有心事也不愿意?和母親說,江婉柔不明白他如此執(zhí)著的“上進(jìn)心”,更不明白他為何心緒不佳。

    淮翊心情低落了好一段日子,至今不見好。

    江婉柔沒有辦法,陪淮翊玩兒?了幾把抽陀螺,又叫人在外頭弄來得趣兒?的小玩意?兒?,比如蛐蛐兒?,七巧板,孔明鎖之流,哄他開心。

    可惜淮翊太難討好,剛開始是她哄著他玩兒?,后來兩人一起拼好七巧板,淮翊小臉緊繃,試探地問道:“母親可盡興了?兒?子今日的課業(yè)尚未完成,明日再來陪母親,可好?”

    江婉柔不再自作聰明了。

    除了淮翊讓她分神?,江婉柔這?段日子過得相當(dāng)?舒心,在十一月上旬,天氣越發(fā)寒冷之時,陸奉在一個寒風(fēng)呼嘯的下午回到府中。

    他回來得沒有丁點?兒?預(yù)兆。江婉柔午后醒來,把人遣走,正在房里自顧跳著胡旋舞。她不是“清瘦”的體格,但躍動起來體態(tài)輕盈,腰肢柔韌。她是“自娛”并非“娛人”,動作慵懶隨意?,忘了幾個步伐也不打緊,隨心擺動。

    抬臂,撫腰,仰頭,轉(zhuǎn)身——

    驟然看到陸奉冷峻的臉,江婉柔心神?大?驚,膝蓋一軟,差點?兒?跌到在羊絨毯上。

    第64章 第 64 章 王妃

    雪膚粉腮, 香汗淋漓,江婉柔跪跌在?潔白的羊絨地毯上,濕漉漉的雙眸里一片茫然。

    陸奉沒有說話, 他卸下腰間的彎刀,步履沉穩(wěn),朝江婉柔逼近,伸出手。

    江婉柔抬頭暗覷他的臉色,怯生生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下一刻,身體向前傾倒, 江婉柔慌亂中攀上他的脖頸, 臉頰貼在?他的胸口,很涼。

    她忐忑道:“夫君,怎么?這時候回來了?”

    陸奉抱著?她站穩(wěn), 反問?:“我不能回?”

    “當(dāng)然可以。只?是夫君回得突然,妾來不及迎接,沒有做到為人妻的本分。”

    江婉柔垂著?頭, 低眉順眼?地,握了下陸奉冰涼的手。

    她柔聲道:“夫君的手好涼啊,妾為您泡一壺茶, 暖暖身子。”

    她完全沒有想到陸奉忽然進(jìn)來。歌舞低賤, 她自嫁進(jìn)來便謹(jǐn)小慎微,當(dāng)好國公府的長媳。也是后來生下淮翎和明珠這對兒兄妹后,她怕身段臃腫, 又覺地位穩(wěn)固,才敢在?無人時偷偷練上一段兒。

    胡旋舞是外邦傳來的,腰肢迅速舞動,輕盈如秋日之落葉, 又似冬日之飄雪。一曲下來氣喘吁吁,需要舞者有足夠的力量和柔韌,江婉柔全當(dāng)強(qiáng)身健體,每次太醫(yī)診平安脈,都說她氣色好,身體康健。

    除了難登大雅之堂,江婉柔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從前她看麗姨娘在?小院翩然起舞,那?破敗的院子都顯得亮堂堂的。只?是當(dāng)下輕賤舞姬,陸奉又是這樣古板的性子,連戲本兒都不許她看,如今見她私自練這般“不正?經(jīng)”的舞,不知道要怎么?“罰”她。

    江婉柔苦著?小臉,驟然和淮翊有了同病相憐之感。

    沖洗茶具,取茶、投茶、洗茶、刮沫,江婉柔挽起袖子,手指雪白,長長的指甲涂滿艷麗的鳳仙花汁,手托青釉彩瓷,看著?便是一道景。

    她小心?翼翼把茶水奉上,低垂眉眼?,不敢看陸奉的臉色。

    “夫君,請用茶。”

    陸奉大馬金刀地坐在?窗邊的梨花榻上,端起喝了一口,放下。

    “燙了。”

    江婉柔不疑有他,殷勤地又泡了一盞,特意在?唇邊吹了吹,雙手奉上。

    陸奉輕抿一口,淡淡道:“火候不對,輕了。”

    江婉柔心?中疑惑,她這手泡茶的功夫已?有五年了,陸奉兇名在?外,又曾帶兵打仗,曾經(jīng)她和旁人一樣,以為陸奉愛飲酒。

    其實不然,陸奉能喝酒,和幾杯就醉的江婉柔不同,陸奉筵席上的酒是最烈最醇的。但平時獨自在?書?房或者錦光院,他偏愛喝茶,比如大紅袍那?種滋味強(qiáng)勁兒的茶,江婉柔嘗不出區(qū)別,但陸奉愛喝,她便把房里的茶全換成他的口味。

    泡茶的手藝同樣經(jīng)過千錘百煉,起先陸奉喝她泡的茶,抿一口就放下,她追問?怎么?樣,陸奉答:“尚可”。

    接著?道:“讓下人來,你不必做。”

    她就知道入不得陸大公子口。從茶餅到水溫,她一次次精進(jìn),他也喝習(xí)慣了,雖然不常親自動手,但她自認(rèn)這門手藝沒有落下。

    ……

    江婉柔遲疑了一下,又認(rèn)認(rèn)真?真?泡第三次茶水,陸奉這回抿都沒有抿一口,只?抬眸掃了一眼?,道:“重?了。”

    “就那?么?一指甲蓋兒茶餅,哪里會重??”

    當(dāng)了五六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夫人,把江婉柔的脾氣養(yǎng)出來了,她把茶盞重?重?往桌案上一放,抬眸和陸奉對峙:“我這茶——”

    對上男人戲謔的眼?神,江婉柔終于反應(yīng)過來,哪里是茶輕了重?了,他就是在?戲弄她!

    陸奉微挑劍眉,道:“茶尚有欠缺。”

    他頓了頓,淡聲道:“舞不錯。”

    江婉柔:“……”

    她悄悄挪過去,伸出手指,勾他的衣袖。見他沒反應(yīng),又得寸進(jìn)尺地去勾他的手,整個人沒骨頭似的,幾乎靠在?陸奉身上。

    她掐著?嗓子,嬌聲道:“哎呀,我哪兒會什么?舞,午膳吃撐了,隨便扭兩?下,消消食罷了。”

    陸奉哼笑一聲,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臉皮也厚。”

    江婉柔:“……”

    她美眸瞪著?他,自暴自棄道:“妾就是擅舞,怎么?了?方才是胡旋舞,除了那?個,妾還會‘驚鴻’、‘綠夭’、‘霓裳’……妾會的多著?呢。”

    反正?她在?陸奉心?里就是個“勉強(qiáng)識字”、“不通文墨”,只?愛看戲本、話本兒的庸俗婦人,再加個上不得臺面

    的舞技,齊活兒了。

    她從不是什么大家閨秀,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江婉柔兀自生悶氣,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陸奉的悶笑。

    他體形高大,輕而易舉把她圈在懷里,無奈道:“人不大,氣性不小。”

    江婉柔看著?他,烏黑的眸光充滿控訴。正當(dāng)陸奉以為她要出什么?幺蛾子時,她忽然挺了挺胸脯,慢吞吞道:“妾……不小。”

    靜謐片刻,陸奉忽然放聲大笑,胸腔震動,讓江婉柔的心?也跟著?跳了起來。

    等陸奉笑夠了,江婉柔以為此事就這么?混過去時,陸奉忽然道:“習(xí)舞一道,終究低賤。”

    江婉柔心?一下子提起來。

    “不過——”

    陸奉伸出手,拇指撫過,為她擦拭掉鼻尖晶瑩的汗珠。

    “——尚可強(qiáng)身健體。你若喜歡,在?自家?府中隨你,萬不可顯于人前。”

    江婉柔詫異地看著?陸奉,問?:“就這樣?”

    陸奉重?規(guī)矩,她以為按他那?脾性,就算不罰,也不免言語斥責(zé)。她知道陸奉為什么?喜愛她,因為她穩(wěn)重?,識大體,能做好他心?中滿意的“當(dāng)家?主母。”

    從來沒見過私下練舞的主母。

    陸奉回她:“不然?”

    難道他能捉住她,打一頓板子?她身嬌肉嫩,稍一用力就哼哼唧唧喊疼;稍沉臉色,她就抱怨他兇,越來越嬌氣。

    江婉柔坦然道:“我原以為夫君會看輕于我。”

    麗姨娘出身風(fēng)塵,她四書?五經(jīng)不識,琴棋書?畫不通,只?會些取悅?cè)说氖侄危B她自己也是偷摸練,不敢讓人瞧見。

    陸奉笑了笑,贊道:“甚美。”

    倘若換一個場景,他定然不允許江婉柔私下練舞,舞姬是供人賞玩的玩意兒,他的妻子怎能自降身份去做那?種事?

    猝不及防地,在?未曾思慮之前,他先見到江婉柔翩然起舞時的模樣。女人身穿潔白的里衣,發(fā)?髻松散,輕盈躍動,舉手投足間盡顯逸韻幽婉。她的脊背挺直,高高揚起下頜,光線照在?她雪白的側(cè)臉上,那?一瞬間,陸奉怔住了。

    舞姬低賤,她卻甚美。

    陸奉眼?里掩不住的欣賞,倒讓江婉柔略有些羞澀,她道:“是我小瞧了夫君。”

    也不能怪她,畢竟陸奉出門都要叮囑一句,讓她多看“正?經(jīng)書?”,她不知道他在?這事兒上這么?好說話。

    陸奉神色無奈,道:“我讓你看,你看了么??”

    他為她準(zhǔn)備的史書?典籍,她恐怕翻都沒翻過,他說什么?了?像對陸淮翊那?樣動輒責(zé)罰嗎?

    從前,他對妻子的要求是“賢妻良母”,要她打理好內(nèi)宅,恭敬夫君,孝順長輩,生兒育女,他便給她妻子的尊榮。

    如今陸奉的底線一降再降,內(nèi)宅么?,她向來做得很好,就算有一天她撒手不管,他派個嬤嬤便是。他在?,內(nèi)宅翻不了天。

    長輩有下人伺候,不用她親自孝敬;如今他們兒女雙全,也不需要她再生育。陸奉想了想,他現(xiàn)在?對江婉柔只?有一條底線:

    恪守婦道。

    其余的,只?要不過分,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不必與她計較。

    ***

    陸奉的靴子沾著?泥土和風(fēng)雪,把江婉柔剛鋪上的羊毛毯子踏出幾道污痕。她坐在?他堅實的大腿上,勾起他的衣袖,抱怨道:“這么?好的毯子,闔府只?有一塊兒,多可惜啊。”

    這是上次她生育淮翎和明珠時,皇帝賞賜給她的。陸奉讓她收著?,她便沒客氣地把這些全當(dāng)私房錢。

    陸奉捏了捏她的臉頰,淡道:“出息。”

    他看向她松散的發(fā)?髻,只?有一朵牡丹金簪半綰著?,問?她:“為何?不戴鳳簪?”

    他粗粗掃了一眼?單子,皇帝這回手大方,那?幾支鳳簪尚能配她。

    江婉柔嗔道:“還說呢,沒有由頭,圣上賞那?么?些逾制的東西,妾嚇都嚇?biāo)懒耍兼i在?庫房里,不敢動。”

    “正?好,我得跟你討個說法,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一走就是許多天,外頭都說你在?抓陳黨,抓到了嗎?”

    “讓我看看,有沒有受傷。”

    江婉柔在?他胸前又摸又戳,還想脫掉他的衣袍看,被忍無可忍的陸奉地按住不安分的雙手,反剪在?身后。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說一件尋常事,“咱們換個宅子住。”

    江婉柔不明所以,問?道:“為什么?呀?國公府地界兒大,風(fēng)水好,做什么?換來換去?高堂尚在?,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好搬啊。”

    陸奉看著?江婉柔,“沒有旁人,只?有你、我和孩子。”

    江婉柔想了大半天,驟然睜大雙眸,陸奉按著?她才沒有跳起來。

    她驚道:“你是說——”

    按陸奉獨斷的脾性,絕對不可能分家?,聯(lián)想起皇帝送來的逾制賞賜、陸奉的身世,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的夫君是龍子鳳孫,是皇子啊!

    沖擊太大,江婉柔午睡剛醒,忍不住掐了掐手背上皮肉。

    疼,不是做夢。

    可這……怎么?這么?玄乎呢?她就睡了一覺,陸奉忽然回來了,搖身一變,變成皇室子孫。那?她豈不是成皇家?媳婦了?還有淮翊、淮翎和明珠,是不是就是世子郡主了?

    江婉柔又掐了自己一下,還是疼。

    當(dāng)年陰差陽錯嫁給國公府,已?經(jīng)是不可多得的機(jī)遇,沒想到還有再往前走一走。

    江婉柔雙眸亮晶晶,拉住陸奉的衣袖,激動道:“夫君,我能封個什么?妃啊,王妃行不行?圣上既然認(rèn)下了你,肯定不會小氣吧?”

    江婉雪便是“王妃”,這些年她頂著?權(quán)臣之妻的名頭,看起來風(fēng)光無限,可在?皇室面前也得矮半頭,蹲身行禮。

    她也要做高高在?上的皇妃娘娘了?

    陸奉莞爾,他這次外出數(shù)日,活捉陳復(fù),按照他與皇帝的約定,到了認(rèn)祖歸宗的時候。

    上回皇帝在?朝堂上狀若無意地說漏嘴,還有那?些逾制的賞賜,皆是為此鋪墊。皇帝著?急認(rèn)兒子,陸奉卻不想當(dāng)王爺。

    恢復(fù)身份之時,也是他失去禁龍司權(quán)柄的時候。

    歷朝歷代,爭權(quán)奪利之路向來都是尸骨累累,血流滿地。父子相爭,兄弟相殘,除了皇室尊榮,隨之而來的是數(shù)不盡的明槍暗箭。

    陸奉給江婉柔頰邊的碎發(fā)?別在?耳后,看著?她喜滋滋的表情,他道:“王妃。”

    “給你做王妃。”

    那?是他的戰(zhàn)場,她無須為此煩擾。

    第65章 第 65 章 前世因,后世果

    雖然陸奉給江婉柔交過底, 但在塵埃落定之前,江婉柔在外沒有露出?絲毫端倪。她今年冬天本就不愛出?門,尋常人見不到她, 上回?有流言說陸奉已失帝心?,她從上到下敲打一番,給府里眾人緊了緊皮子,這回?倒也風(fēng)平浪靜。

    朝堂卻亂成了一鍋粥。

    陸奉活捉陳復(fù),皇帝激動得渾身顫抖,要將陳復(fù)押往幽州, 千刀萬剮, 以?慰藉當(dāng)年亡故的英靈。陸奉不以?為然,陳賊狡猾,他追了大半年, 從京城到江南再到京城,其?中耗費精力巨大,不如趁早斬草除根, 永絕后患。

    皇帝不在乎地擺擺手,道:“君持啊,如今天下盡在朕彀掌中, 你多慮了。”

    皇帝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坐得太?久, 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控之中。他忘了當(dāng)年身為幽州王的謹(jǐn)慎,將士慘死的情狀卻常常出?現(xiàn)在噩夢中。

    當(dāng)年陳王設(shè)局,幽州血流成河, 如今把陳王最后的血脈戮于幽州,有始有終。將來百年之下,他終于有顏面見他的諸位弟兄們了。

    皇帝一意孤行,滿朝文?武支支吾吾, 最后只有文?臣裴璋出?列,贊同陸指揮使。他和陸奉一同在江南數(shù)月,同樣深知陳黨狡猾。

    當(dāng)時莫名其?妙沉的糧船,致使京城米價上漲了三四成。好在京都富庶,官府開了幾處常平倉,沒有造成大動蕩,但裴璋有預(yù)感?,這些莫名沉的糧船恐

    有后患。

    皇帝連陸奉的話?都不聽,更別?提一個?外臣。當(dāng)場敲定許、劉兩位大人,加精兵押送陳復(fù),在幽州臺上施以?極刑,等陳賊咽氣?,把其?頭顱砍下吊在城門口,告慰先烈英靈。

    皇帝沒舍得讓陸奉走這一遭,一來一回?路途遙遠(yuǎn),冬天下雪路不好走,等陸奉從幽州回?來,說不準(zhǔn)會錯過年節(jié)。剛過去?的迎冬祭祀,皇帝把陸奉帶在身側(cè),終究名不正、言不順,今年的除夕宴,他要他的兒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站在人前。

    ……

    散朝之后,諸位大臣三三兩兩結(jié)伴離開,陸奉向來獨來獨往,裴璋遲疑一瞬,追上他。

    “陸大人。”

    他身為下官,始終落后陸奉半步,溫聲道:“下官有一計策,興許能讓圣上回?心?轉(zhuǎn)意。”

    陸奉目不斜視,冷道:“不必。”

    關(guān)于陳復(fù),他心?中自有計較。即使皇帝怪罪他,他也要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裴璋頓了下,意味深長道:“上意所向,天威赫赫,豈容逆鱗之犯。”

    陸奉停下腳步,看著眼前清雋的年輕官員,直接道:“有話?直說,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堯幽囚,舜野死。”

    裴璋一字一頓,他對上陸奉的目光,微微欠身,“或許是裴某班門弄斧了,陸大人見諒。”

    英明如堯舜,在皇位爭奪時尚有疑云。上位者不容違逆,即使陸奉身份特殊,明目張膽對抗帝王,實不是明智之舉。

    陸奉眼神如刀,直直射向裴璋。

    “你知道了。”

    肯定的語氣?。

    皇帝幾次逾矩的舉動,私下不是沒人嘀咕,裴璋機(jī)敏,他猜到不足為奇。

    但他還能猜到他接下來的打算,且來勸誡,這讓陸奉心?生警惕。

    裴璋笑了一下,清雋的臉上一片坦誠,“我并無惡意。”

    上回?陸奉說他們兩不相欠,裴璋心?知并非如此,他做的事皆是為官的本分?,陸奉卻實打?qū)嵕攘怂粭l命。

    那件軟猬甲,陸奉手起刀落斬殺偷襲他的陳黨。裴璋看似圓滑實則固執(zhí),行事有自己?的一套準(zhǔn)則,他不想欠他這個?人情。

    寒風(fēng)把陸奉的重紫官袍吹得獵獵作響,裴璋眼眸微瞇,想起夢中事。

    那夢斷斷續(xù)續(xù),他姑且稱之為“前世”,他并未完完全?全?窺見前世之貌,從零碎的片段中,他知道,眼前冷峻的男人是未來的宣武弘烈皇帝,繼開國圣祖后,大齊的第二位君王。將王朝帶到了頂峰,英年而崩,留下一片廣袤、富足卻動蕩的土地。

    在他看到的“前世”,皇帝和陸奉的關(guān)系十分?僵硬,陸奉腿有紈疾,暴戾無常,最后即使奪得皇位,也并不光彩。皇家十九個?男丁,他殺了過半,逼得圣祖不得不“退位”。

    陸奉繼位后,對內(nèi)獨斷專行,對外頻繁興兵,征戰(zhàn)四方,手段殘忍毒辣。最后一次戰(zhàn)役,他親率鐵騎踏平了大漠,并未得到想要的“長生藥”,把五萬俘虜就地坑殺。其?后,武帝崩,被征伐壓迫的諸國并起,大齊迎來了風(fēng)雨飄搖的二十余年。

    后世史書評道:“行不義之師,乃自取之禍。因戰(zhàn)而興,必因戰(zhàn)而亡,功過難論,徒留嘆息。后世君者當(dāng)引以?為戒,以?民為本,慎用?兵戈。”

    裴璋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他想救大齊,但他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是阻止一位殘暴的君王繼位?還是勸諫君王,勿要四處征伐?或者盡力救下他的性?命?如果武帝不死,列國臣服,根本不會動蕩至此。

    裴璋近來常看《齊物論》,又看了佛家的《因果經(jīng)?》。前世因,后世果,因果輪回?皆有定數(shù),非人力可及也。可讓他眼睜睜看著一切發(fā)生,他做不到。

    而且現(xiàn)在和夢中,已經(jīng)?有很大的不同。他前世沒有任什么欽差御史,也沒有和陸奉一同下江南。今生,陸奉的腿疾并不嚴(yán)重,他的性?情也好了不少,沉穩(wěn)果斷,和前世暴戾的君王判若兩人。

    裴璋想試一試,或許在他的干涉下,能救下很多人呢?

    前世,陸奉和皇帝鬧僵的契機(jī)之一便是對陳復(fù)的處置。那時候沒有他的參與,皇帝想把人押到幽州祭天,陸奉等不及,在出?發(fā)前將其?梟首,完全?沒有給帝王顏面。皇帝大怒之下,把原本給陸奉定的超品親王爵位,直接降了一級,成了普通王爵。

    帝王之心?便是如此,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在心懷愧疚時對你滿心偏愛,恢復(fù)身份后,和他所有的兒子并無不同。

    皇帝不缺兒子。

    ……

    陸奉聽懂了裴璋隱晦的勸誡,他神色復(fù)雜,道:“裴大人有空,多管管自家事。”

    盡管裴璋的提醒有道理,但他又不傻,裴璋想到的,他能想不到?

    他如今的力量還不足以和帝王抗衡,不會沖動行事。畢竟除了自己?,他身后還有妻兒,陸奉在很早之前就開始鋪路,陳復(fù)這條命,他已有計較。

    裴璋在陸奉的語氣中聽出他留有后手,他笑了笑,道:“看來是我多慮了。”

    沒有還上陸奉的人情,裴璋有些遺憾,不過心?中也有一絲苦澀的欣慰,至少,眼前的陸奉和“前世”暴戾陰狠的武帝截然不同,她在他手底下,興許會好過一些罷。

    想起今世錯過什么,裴璋的心?一陣鈍痛,唇色變得蒼白。

    陸奉看著裴璋驟變的神色,忽然問道:“聽說裴夫人病了?”

    這對兒夫妻,都透著一股古怪,讓陸奉心?生提防。當(dāng)初江婉瑩說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話?,陸奉暫時把她的命記著,只待這個?冬天。

    裴璋收斂神色,恢復(fù)了平靜,“嗯,內(nèi)子身子不適,在家休養(yǎng)。”

    陸奉挑眉,“真不適,假不適?叫個?太?醫(yī)瞧瞧。”

    裴璋面不改色,“風(fēng)寒,喝兩幅藥即可,不勞陸大人費心?。”

    陸奉哼笑一聲,快步往前走,和裴璋分?道揚鑣。

    裴璋怔怔看著他的背影,低聲輕喃一句,風(fēng)太?大,趕來給他披衣裳的小廝也沒聽清楚。

    小廝把大氅披在裴璋肩頭,道:“大人,外頭太?冷了,咱們回?府吧,老夫人總念您,還有夫人……啊呸。”

    說順溜了,小廝連忙扇了自己?兩個?嘴巴,賠罪道:“小的知錯。”

    現(xiàn)下裴府還有什么夫人呢?沒有任何征兆,主君仿佛在一夕之間厭惡了夫人,連“夫人”都不許叫了,關(guān)在偏僻的小院里,不許任何人探望。

    可要真說“厭惡”,也有點奇怪。老夫人早就不喜這個?兒媳,如今兒子終于睜眼看開了,卻不肯休了她,也不肯納妾,讓老夫人好一頓生悶氣?。

    主人的家事,小廝不敢插嘴,忙道:“大人,這邊走,小路近——”

    “不回?府。”

    裴璋換了個?方向,道:“去?那家書肆。”

    ***

    皇帝明里暗里幾番示意,陸奉逐漸減少去?禁龍司的次數(shù),一下朝,就回?了陸府。

    他回?府的時候,江婉柔還沒有睡醒。他總折騰她,冬天天氣?冷,她也愛睡,沒想到陸奉回?來得這么早。

    陸奉納悶了,她怎么總在睡?晚上還沒兩下就嚷嚷著困,晌午午睡,早晨還在睡,虧她睡得著。

    翠珠和金桃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點兒不敢透露從前陸奉走后,江婉柔總要回?來睡回?籠覺的事。金桃急中生智,把未做完的靴子奉上來,道:“啟稟主君,夫人昨日為您做靴子,勞心?費神,估計累著了。”

    “夫人平日不這樣的。”

    哪兒有主母睡到這個?時辰才起床?江婉柔素來以?賢惠示人,金桃這個?大丫鬟不能讓人戳穿她。

    陸奉掃了一眼金桃手中的靴子,靴筒高聳,以?鹿皮為底,墨色錦緞為面,其?上以?金絲銀線繡著麒麟瑞獸,針腳細(xì)密,繡工精美。

    陸奉道:“放下罷,你——”

    “奴婢名喚金桃,”

    陸奉不在意一個?丫鬟叫什么,他吩咐道:“有點眼力勁兒,下次這種事,不要讓你們主子親自動手。”

    他踏進(jìn)屋內(nèi),掀開帳子,捏著江婉柔嫩乎乎的雙頰,把江婉柔弄醒了。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不等陸奉開口,驟然撲倒他懷里,撲了滿懷。

    “夫君,你可回?來了。”

    “我做噩夢了!”

    第66章 第 6

    6 章 你我是前世的夫妻

    陸奉剛從外頭回來, 硬挺的?官袍上覆著寒冷的?風(fēng)雪,江婉柔顧不得嫌棄,死?死?摟住他的?腰身,

    也堵住了陸奉即將出口的?說教。

    烏黑柔順的?發(fā)絲蜿蜒,垂在她白皙的?頰側(cè)。江婉柔剛睡起?來,惺忪的?雙眸烏黑水潤,整個?人蜷縮在陸奉懷里,仰著頭,怯生生看著他。

    把陸奉看得心都軟了。

    他攬起?她的?腰身, 大掌安撫似地?fù)崦?脊背, 道:“我在,不怕。”

    陸奉聲音低沉,無端讓人信服。江婉柔漸漸安靜下來, 把臉埋在他懷里,低聲道:“幸好,只是夢罷了。”

    這個?夢很詭異。

    金碧輝煌的?大殿內(nèi), 她跪在最前面,身后還有很多看不清臉的?人。前面是一口雕有龍紋的?金絲楠木棺材,內(nèi)砌一圈冰磚, 一玄衣男子安靜地躺在里面。

    那男子膚色冷白, 渾身僵硬。他似乎還有著對未竟之事的?不甘和執(zhí)著,深邃的?雙眸瞪圓,死?不瞑目。

    仔細(xì)一看, 那人劍眉橫斜,鼻梁高挺,儼然?是陸奉的?面容!

    她嚇得神魂俱裂,卻控制不了夢中的?自己。她呆呆跪著, 耳邊盡是女人連綿起?伏的?抽泣。身后人來了走?、走?了又來,從白天到黑夜,大殿里燭火飄搖,恍然?間,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揉了揉僵硬的?膝蓋起?身,外頭有人喚她“夫人”,她順著聲音往外走?,驀地,她又忽然?停下來,轉(zhuǎn)回去,踟躕許久,顫抖著雙手,覆上棺內(nèi)男人的?眼?睛。

    她為他闔上了眼?眸。

    ……

    江婉柔抱著陸奉的?腰身,依然?心有余悸。她低聲道:“夫君快把外袍脫了,進(jìn)來暖暖。”

    他身上很冷,讓她想到了夢中冰冷僵硬的?觸感。

    陸奉本?來要去書房處理公務(wù),踏進(jìn)府門,自然?而然?地先來了她這里。既然?來了,陸奉也沒折返回去,進(jìn)來看她一眼?,沒成想青天白日,她這一府主母卻在呼呼大睡。

    蚤起?者,百事之基也。陸奉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自少年時便是卯時起?身,即使夜晚不眠,也不耽誤他早起?的?時辰,后來在朝為官,起?得更早。陸淮翊有樣學(xué)樣,在陸奉眼?里,這是最基本?的?勤勉。

    他嚴(yán)于律己,看別人也難免苛刻。可眼?下妻子怯怯摟著自己的?腰,滿目驚惶,讓他到嘴邊的?勸誡生生咽了下去。

    江婉柔掀開錦被,被窩被她睡得暖乎乎,可舒服了。陸奉沉默著把外袍脫下,卻沒有脫靴上榻,反手用錦被裹起?她,只露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江婉柔疑惑道:“夫君,你不進(jìn)來睡會兒么?”

    剛才的?夢把她嚇得太狠,也可能是這段日子陸奉的?脾氣太好,江婉柔竟忘了在他面前維持“賢惠”的?主母,還想拉陸奉一同享受溫暖的?巢穴。

    寒冷的?冬季,外頭寒風(fēng)呼嘯,能躺在溫暖的?房間里,心無掛礙地安睡,江婉柔很知足。

    陸奉頓了一下,道:“我還有公務(wù)。”

    美人鄉(xiāng)英雄冢,陸奉常年讀史,溫香軟玉不能消磨他的?意志。

    “哦。”

    江婉柔低落地應(yīng)聲,像怕他走?了似的?,緊緊貼在他懷里。

    像陸奉這樣的?人,很難想到有人會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嚇成這樣,他拍著江婉柔的?脊背,溫聲問她夢到了什么。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怕什么,他為她解決就是。

    江婉柔嘆了口氣,悵然?道:“我夢到你死?了。”

    陸奉:“……”

    江婉柔仿佛找到了傾訴的?口徑,繪聲繪色地講述夢中之事。單獨一個?夢也沒什么,她又聯(lián)想到在她生產(chǎn)時,恍惚見到陸奉的?慘死?,她仔細(xì)回憶,他們身上穿的?同一件衣裳!

    讓江婉柔不寒而栗。

    陸奉面無表情地聽?江婉柔講述,一會兒說他身上被戳了許多血窟窿,慘死?大漠,一會兒說她跪著為他守靈,胡言亂語不知所云,要是換個?人跟他說,他早命人打出去了。

    說完,江婉柔思慮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這莫不是上蒼給?我警示!”

    江婉柔雙眸發(fā)亮,看著陸奉,“一定是這樣,夫君,你以后萬萬不可去大漠,也不要再穿玄色的?衣裳。”

    陸奉靜靜看著她,認(rèn)真道:“柔兒。”

    “嗯?”

    “日后少看戲本?兒。”

    江婉柔:“……”

    雖然?覺得荒謬,但江婉柔明顯受驚了,陸奉寬慰道:“夢皆虛幻,不過心之所思,情之所憂。皆是庸人自擾罷了。”

    “你若真怕這些?,明日去皇覺寺上柱香,請大師為你驅(qū)驅(qū)邪氣。”

    陸奉向來不信虛無縹緲的東西,倘若能讓她安心,去一趟也無妨。

    江婉柔和世人一樣,心中對鬼神充滿敬畏,她忙點頭,道:“是呢,我正有此?意。夫君不忙的?話和我同去吧。”

    她為陸奉祈求平安,倘若他本?人不去,菩薩佛祖看不到誠意,豈能顯靈?

    陸奉無奈道:“我有公務(wù)。”

    江婉柔知道沒戲了。

    她低聲嘆了一口氣,心思活泛道:“那這樣吧,不若夫君把身上的?物件給?我——”

    “柔兒。”

    陸奉不動聲色地扯開話題,道:“興許我們有前世之緣。”

    “嗯?怎么說。”

    陸奉看著江婉柔迷茫的?神色,問她,“可還記得你懷孕時,我為你念的?話本?兒?”

    江婉柔訕訕地笑,當(dāng)初挺著大肚子,她膽大包天,做出不少捉弄陸奉的?事。他看不上戲曲話本?兒,她偏要他給?她念。

    最后殺敵八百,自損一千,陸奉把纏綿悱惻的?本?子念得索然?無味,險些?讓江婉柔戒掉話本?。

    陸奉記憶力卓絕,雖然?不喜,他依然?記得其中一小故事,大抵如此?:

    書生和小姐約定婚姻,后來小姐琵琶別抱,嫁給?一行腳商人,書生受不住打擊,一病不起?。這時來了一個?游歷高僧,掏出一面鏡子給?書生看。

    鏡中,小姐□□地躺在墳塋,一獵戶經(jīng)過,搖搖頭,走?了。接著是書生,他給?小姐蓋了一件衣裳,踟躕片刻,也走?了。最后來了一個?行腳商人,他為小姐挖了個?墳,小心翼翼地掩埋。

    高僧對書生道:一啄一飲,皆有定數(shù)。小姐今世與你相識,只為還你一件衣裳的?恩德,她最后要報答的?人,是那個?為她收斂衣冠的?商人,也就是她今世的?夫君。

    書生豁然?開朗,病大好。小姐和商人一生恩愛,幸福圓滿。

    ……

    陸奉只是想轉(zhuǎn)移江婉柔的?注意,說到最后竟也深覺有理,篤定道:“你我肯定是前世的?夫妻,今世續(xù)緣。”

    他想起?江婉瑩的?胡言亂語,更覺得無稽之談!真要有什么前世夫妻,肯定也是他與她,不然?她怎么做夢只夢見他,不夢見什么裴璋?

    陸奉眼?眸微瞇,忽然?問道:“你……可還有夢到什么人?”

    江婉柔不明所以,如實道:“人……倒是挺多的?,就是看不清臉。”

    只能清楚地看見陸奉的?臉。

    陸奉滿意地點點頭,道:“這就對了,我們夫妻姻緣天定,無須為此?煩擾。”

    江婉柔被他繞暈了,她夢見他慘死?,怎么就繞著繞著就成“姻緣天定”了?

    她弱弱道:“興許妾前世對您有恩呢?你可要好好報答你的?恩人。”

    畢竟在夢中,他死?不瞑目,是她為他闔上了眼?睛。

    陸奉笑道,“也無不可。”

    憑這兩個?虛無縹緲的?夢,“博覽群書”的?江婉柔想出一堆因緣際會,陸奉本?就不信這些?,權(quán)當(dāng)陪著她玩鬧,夫妻倆說了會兒話,江婉柔逐漸從驚慌的?夢中緩過來神兒。

    理智回歸,江婉柔用力裹緊被子,為自己解釋道:“妾魘著了,平日……妾很勤勉的?。”

    陸奉低聲輕笑,沒有回應(yīng)這句話。見江婉柔無恙,他揉了揉她的?腦袋,披上衣服去書房。

    剩江婉柔一個?人蜷在被窩里,忽然?,她想起?來,方才他好像叫她——“柔兒”?

    這是他第二次叫她“柔兒”,第一次在前不久的?床榻之間。從前,他只喚她“夫人”。

    房里的?紅蘿炭燒得噼啪作響,江婉柔覺得渾身熱得慌,她伸手摸了一下雙頰,果然?發(fā)燙。

    “翠珠——”

    她舔了舔唇,吩咐道:“撤一個?火盆,給

    ?我煮壺涼茶喝。”

    之前陸奉脫了衣裳讓她口干舌燥,如今就說會兒話,怎么心也跟著亂跳呢?

    怪哉。

    ***

    江婉柔辦事雷厲風(fēng)行,不喜歡拖泥帶水。既然?那個?夢讓她不安,她次日便浩浩蕩蕩前往寺廟,陸奉叫她去皇覺寺。

    “皇覺寺”——顧名思義,是供皇室專用的?寺廟,但如今陸奉身份不尷不尬,江婉柔向來謹(jǐn)慎,不會在這節(jié)骨眼?兒給?他惹事,她去了京外有名的?慧光寺。

    江婉柔是個?良善且大方的?香主,矮胖的?住持見了她笑得跟彌勒佛似的?。京中貴婦大多信佛,就算不信,每年也得請尊佛像,抄幾?本?佛經(jīng)供著,以示自己的?“慈悲賢德”。江婉柔不缺銀子,每年給?京中大大小小的?寺廟捐了不少香油錢,累積下來,能給?寺中的?佛像重塑幾?回金身。

    為了迎貴人,寺廟提前清理場地,閉門一日,不讓尋常香客和閑雜人等靠近。和尚也是男人,江婉柔出門帶足了侍衛(wèi)、丫鬟和婆子,絕不給?人留下瓜田李下的?話柄。

    以示虔誠,江婉柔來之前特意沐浴更衣,在諸多華貴的?衣物中挑了一件素色小襖和素裙,翻遍妝奩,找到一支木簪綰發(fā)。臉頰未施粉黛,肌膚雪白,美艷又透著一股婦人的?溫婉。

    慧光寺是遠(yuǎn)近聞名的?大寺廟,大雄寶殿上佛祖的?金身熠熠發(fā)光。江婉柔恭恭敬敬上過三炷香后,慷慨地給?寺廟捐了五千兩白銀。

    她暗示道:“我看佛祖不缺香火,寺里的?小沙彌倒是不多。”

    住持忙扯下脖子上的?佛珠,躬身道:“施主仁善。”

    窮苦人家,過不下去才送孩子過來當(dāng)僧人,更多的?是老僧在山下化?緣,撿人家不要的?棄嬰。僧人也是肉體凡胎,得吃喝拉撒,要不是手上不寬裕,他們何嘗不想多救幾?個?孩子?

    江婉柔笑了笑,她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這香火錢,與其給?金光閃閃的?佛祖再塑金身,不如做點實事,變成棉衣暖身,或者變成饅頭吃進(jìn)肚子,都好。

    今年冬天格外冷,米價也上漲不少,江婉柔在公府錦衣玉食,但她知道,對于普通百姓來說,今年一定是個?難熬的?冬天。

    撒完錢,江婉柔在寺中求了三支簽,皆是上上簽。江婉柔笑了,打趣道:“莫非住持知道我要來,提前把簽筒里的?簽全換了?”

    彌勒佛一樣的?住持即刻收斂笑意,雙手合攏,道:“阿彌陀佛,佛祖跟前,貧僧不敢打誑語。”

    “簽意即天意所向。祥龍攜瑞入青云,財?shù)撠S饒,福澤滿盈。夫人,此?乃大富大貴之相啊。”

    第67章 第 67 章 圣旨敕封

    吉祥話誰都愛聽?, 江婉柔掩嘴輕笑,道:“且借住持吉言。”

    她沒有讓住持給她解簽文,又是財?shù)撚质歉? 還有條“龍”,有陸奉在,她倒不擔(dān)心這些。

    她遲疑了一瞬,半遮半掩說道,她近來總做噩夢,夢見親近之人慘死?, 這是何解?

    因陸奉身份特殊, 她留了個心眼兒,沒敢全盤托出,見住持面色凝重, 江婉柔真以為招來什么?邪祟,憂心忡忡道:“可有破局之法?”

    “施主莫慌。”

    住持微微一笑,他面容祥和, 眼眸深邃而明亮,出口話也玄妙。

    他道:“一切有為法,如露亦如電, 應(yīng)作如是觀。”

    “昔日?已去, 來日?尚遙,唯有體悟當(dāng)下,一思一念, 心定則境寧。”

    這對江婉柔來說太過高?深了,她眨了眨烏黑的雙眸,不恥下問道:“住持,我聽?不懂。”

    住持呵呵一笑, 問江婉柔:“施主是為噩夢纏身煩擾,還是擔(dān)憂夢中成真?”

    江婉柔想了一會兒,道:“都有。”

    “如若其一,我觀施主面色紅潤,氣息清正?,并非被邪祟纏繞,只是……一縷執(zhí)念罷了。”

    住持把手中的佛珠遞到江婉柔面前,“此物?贈與施主,保您免受噩夢侵?jǐn)_。至其二——”

    住持抬眸,看著高?高?在上、眼含悲憫的金身佛像,緩道:“世間因果相循,善因善果,惡因惡果,緣法造化,皆在自身的一念之間。”

    說實話,江婉柔還是沒太明白。她小心翼翼把佛珠收起來,輕皺秀眉,“唔,住持的意思是,只要多做善事,夢中的事就不會發(fā)生了?”

    住持但笑不語,既沒回應(yīng)也沒有反駁,合掌道:“施主聰慧。”

    江婉柔:“……”

    她懷疑住持陰陽怪氣,在嘲笑她。

    不過好?歹得了一串佛珠,江婉柔知足。她又旁敲側(cè)擊地問,這夢是否對陸奉有妨礙。住持道陸奉命格貴重,所有魑魅魍魎,皆要退避三舍。

    至此,江婉柔心中大安。她留在寺廟用了一頓齋飯,知道貴人駕臨,今日?寺廟的齋飯做得精致豐盛,但對習(xí)慣了錦衣玉食的江婉柔來說,還是太簡陋了。

    馬車?yán)镉谐漯嚨狞c心茶水,佛門重地,江婉柔心存敬畏,只簡單用了齋飯,沒有讓翠珠折騰著取點心。她在住持的陪同下,一個個殿宇拜過,已經(jīng)過了晌午。

    江婉柔在一眾人的護(hù)送下登上馬車,一行人浩浩蕩蕩下山。諸位僧人在巍峨莊嚴(yán)的廟門相送,直到華貴的馬車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

    住持身旁,一個高?瘦的小僧道:“師父,您為何把本寺的佛寶獻(xiàn)了出去?那可是歷代住持師父開過光的佛珠,交給一介婦人,未免……可惜了。”

    住持垂眸輕笑,問另一個小沙彌:“慧覺以為呢?”

    慧覺是個圓頭圓腦的小沙彌,驟然聽?到師父問自己,他想了一會兒,道:“可能是因為,施主是個好?人?”

    高?瘦的小僧不服道:“俗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又道紅顏枯骨。你?只見了女施主的面相,看她容貌美麗,便以為她是好?人。慧覺,你?著相了。”

    “啊?”

    慧覺摸了摸尚未受戒的圓腦袋,嘟囔道:“我不是看女施主的相貌。”

    “師兄難道沒有瞧見嗎,尋常的貴人上馬車,都要仆人趴下,踩著人背上去。只有這位女施主,她用的馬凳。”

    慧覺仰著頭,“見微知著,女施主定是一位心懷悲憫之人。師父,我說的對嗎?”

    住持摸了摸他凍得通紅的小耳朵,笑道:“回罷。”

    寶剎莊嚴(yán)的寺門閉合,萬籟歸于幽寂,只余渾厚的鐘聲繞梁許久、許久。

    ***

    江婉柔將佛珠供奉在房內(nèi),自那之后,她一覺睡到天亮,再?也沒有做過噩夢。她感嘆住持真有兩分?本事,約莫過了十日?,沒有任何征兆,很尋常的一天,圣旨到。

    陸奉不在,江婉柔攜闔府跪迎接旨,太監(jiān)的聲音高?昂尖銳:“奉天承運,皇帝昭曰……”

    “咨江氏婉柔,性秉溫莊,度嫻禮法。柔嘉表范,毓秀名門。以冊寶立爾為齊親王妃,為宗族之表率,昭令譽(yù)于無窮,欽此。”

    饒是江婉柔早有準(zhǔn)備,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圣旨砸懵了,其余人更不必說。宣旨太監(jiān)親自把江婉柔扶起來,悄聲給她透了個底兒。

    “王妃娘娘,今早圣上在早朝上痛斥陳王,慷慨激昂下,說出陸……齊王殿下的身世,另有武國公?、陳侯相和,圣上當(dāng)即下旨,敕封殿下為‘齊親王’”

    皇帝先前做過許多鋪墊,眾人知道陸奉身世有問題,最多覺得皇帝葷素不忌,睡了人不認(rèn)賬,涉及逝去陸國公?,這等?丑事,本以為一輩子見不得天日?。

    誰知皇帝不僅承認(rèn)了,還承認(rèn)地大大方方。陸奉也根本不是見不得人的私生子。誰都知道當(dāng)年那場禍?zhǔn)拢实墼趧觼y中失去了一個兒子,原來竟是陸國公?貍貓換太子。

    陸國公?怎么?想的,英魂已逝,已無從考究。沒有一個皇帝會拿自己的血脈開玩笑,武國公?和陳侯是當(dāng)年隨皇帝一路打到京城的將領(lǐng),有他們佐證,陸奉皇子的身份板上釘釘,無人質(zhì)疑。

    皇帝做得漂亮,陸家養(yǎng)育了陸奉多年,皇家玉牒上,陸奉依然姓陸,但以國號“齊”為他敕封,享超品親王爵位。皇恩浩蕩,連當(dāng)年的恭王都沒有這般榮寵。

    皇帝子嗣眾多,除了還在上書房念書的皇子,光參政的王爺就有四?個,英王、敏王、閑王、敬王,

    都不如“齊”來得尊貴,可偏偏最尊貴的“齊王”半路出家,他還不姓齊,姓“陸”。

    帝王之心難以揣測,諸臣面上笑吟吟恭賀蛟龍歸位,心底各有盤算。皇帝前段日?子風(fēng)寒,養(yǎng)心殿宣了好?幾回太醫(yī),朝臣也恍然驚覺,他們追隨了大半輩子的天子,老?了。

    皇帝英明神武,往前個十來年,區(qū)區(qū)風(fēng)寒,哪兒用得著叫太醫(yī)呢?

    皇帝重子嗣,卻輕女人,自他是幽州王起便沒有正?經(jīng)的王妃,登基多年,中宮后位空懸,太子未定。皇帝以為自己還有很長的時?日?選定繼承人,可底下的臣子等?不及啊。

    自古以來,這種事,站對位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站錯位置,全族遭殃。不站隊,不如趁早辭官,好?過將來任何一位登基,都得受排擠,無立錐之地。

    能登上金鑾殿的大臣,誰沒有野心、誰不想更進(jìn)一步呢?

    平靜的水面下風(fēng)起云涌,處在風(fēng)口浪尖的陸奉倒是一派平靜,看不出喜怒。皇帝今日?在文華殿設(shè)宴邀請群臣,陸奉換上了親王的紫服蟒袍,侍立在帝王身側(c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君臣相得。

    皇帝喝得面紅耳赤,宣畫師將這副盛景描繪下來,宴席正?酣。

    ***

    前朝發(fā)生的事,江婉柔此時?絲毫不知。她茫然地接過圣旨和王妃的翟服頭冠,一回頭,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盯著她,眼中和她一樣?震驚。

    江婉柔:“……”

    做了多年主母,江婉柔把顫抖的手掩在衣袖里,佯裝鎮(zhèn)定地上茶、打賞,如常送宣旨太監(jiān)出門。皇帝看中陸奉,今天來陸府宣旨的是皇帝御前的稟筆太監(jiān),臨走時?,他嘆道:“得王妃娘娘這般賢內(nèi)助,齊王好?福氣。”

    江婉柔心中詫異,心道這位公?公?還真敢說。從她嫁進(jìn)來至今,哪一個不說是她高?攀陸奉?倒第一次有人這樣?夸她。

    她低垂眉眼,回答得滴水不漏,“公?公?謬贊了,能嫁與王爺這般人中龍鳳,才是妾身的福分?。”

    先送走外人,江婉柔又安撫內(nèi)人。好?在老?祖宗不在,說來也巧,前幾日?下雪,老?人家在院中賞雪時?不小心滑了一跤,老?祖宗身體硬朗,沒出什么?大事,得臥床修養(yǎng)一段日?子。

    江婉柔去伺候了兩天,被老?祖宗兇巴巴地趕回來,道:“你?有男人有孩子,整日?和我一個老?婆子呆著作甚?去去,別讓我拿掃帚趕你?。”

    老?祖宗待她好?,江婉柔領(lǐng)這個情,如今忽逢變故,好?好?養(yǎng)大的大孫子,“刷”地一下沒了,江婉柔心里都替老?人家難受。她當(dāng)即下令封鎖消息,不許對春暉堂透露半句。

    接著是兩個妯娌,兩人的眼睛跟燈籠似的,周若彤嘴笨,姚金玉可不是省油的燈,嘰嘰喳喳吵得她耳朵疼。姚金玉明里暗里打探消息,不忘她那風(fēng)流的夫君,嘴上親親熱熱叫著“長嫂”,道:“長嫂去皇家享受榮華富貴,可不要忘了我們妯娌們呀。”

    江婉柔知道,她哪兒是叫她別忘了妯娌,是隱晦提點,讓陸奉別忘記曾經(jīng)的“兄弟”。

    國公?府只有陸奉一人支撐門楣,如今他搖身一變,成了“齊王”,二爺三爺都是不頂用的,陸府怎么?辦?陸國公?的爵位,要傳給誰呢?

    ……

    江婉柔一個頭兩個大,她相信陸奉有安排,只是如今陸奉不在,她不敢輕易做出承諾。兩個妯娌纏得緊,江婉柔暫時?還擺不出“王妃”的架子。相處幾年,平時?偶有摩擦,但周、姚兩人并非奸惡小人,幾人賞花聽?戲打牌,打趣說笑,也處出幾分?感情。

    將心比心,江婉柔明白她們的恐慌,連她心里,如今也是七上八下地,亂跳。

    裝傻充愣加柔聲安撫,江婉柔終于把兩個妯娌送走。回到錦光院,丫鬟婆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踟躕著,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行禮。

    夫人是個寬和大方的主子,如今成了王妃娘娘,身份更上一籌,她們想一直跟著她。

    江婉柔揉了揉眉心,安撫道:“不用驚慌,暫且一切照舊。”

    第68章 第 68 章 憑什么活下來的是你

    她自顧灌下?一大盞涼茶, 事情越多,越不能慌亂。江婉柔定定心神,叫翠珠拿來筆墨紙硯, 把亂如麻線的諸事一條條捋清楚,拿不定主意的單獨列出,問陸奉。

    陸奉比預(yù)想中回來得早,天色將黑,外頭傳來熟悉的沉穩(wěn)腳步聲。江婉柔松了一口氣,用壓尺把宣紙壓在桌案上, 起身打開?房門, 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陸奉晦暗的神色掩在明?滅的陰影里,看不出喜怒。

    “夫君?”

    江婉柔試探著扯住他?的衣袖, 忽覺手感有點不對勁兒,垂眸一看,紫衣蟒袍, 金蛟腰帶,裹在他?精壯的身軀上,顯得威嚴(yán)愈重。

    這樣的陸奉有些陌生, 好?似忽然回到初成?婚時, 不茍言笑的陸家大爺,她那?會兒都不敢抬眼瞧他?。

    江婉柔環(huán)住他?的腰身,為他?解開?腰帶, 一邊揚聲道?:“翠珠,把醒酒湯端上來。”

    陸奉微抬下?頜,任由她為自己寬衣解帶,道?:“我?沒醉。”

    他?雖不嗜酒, 但曾在軍營里歷練過三年?,喝慣了最烈的燒刀子,宴席上的果酒,在他?眼里也就比白開?水強(qiáng)點兒。

    江婉柔脫下?他?的外袍搭起來,笑道?:“知道?你酒量好?,酒喝多了,即使沒醉,頭疼也難受呢。”

    他?回來的時候江婉柔正在寫字,繞過紫檀木牡丹屏風(fēng),房間里被碩大的夜明?珠照的亮堂堂。她穿著一身水紅色的綢緞寢衣,如云的黑發(fā)?半挽,如同無數(shù)個?尋常的夜晚一樣,笑盈盈望著他?。

    那?一瞬間,陸奉心中冰雪消融,那?些刀光劍影,爾虞我?詐,似乎被這扇薄薄的房門隔絕在外。

    他?微緩神色,一言不發(fā)?,任由江婉柔扯著手臂,坐在鋪滿猩紅毛氈的梨花榻上。

    猜到陸奉今日得喝酒,江婉柔早就命人煮好?了醒酒湯溫著。不一會兒,翠珠手腳麻利地進(jìn)來,后面還跟著三個?手端銅盆的小丫鬟。毋用多言,兩個?小丫鬟在陸奉腿邊跪下?,為他?脫靴洗腳。另一個?丫鬟用水打濕巾帕,江婉柔自然地接過,用眼神示意丫鬟退下?。

    陸奉舒坦地微瞇眼眸,不說話也不動作。江婉柔松了松他?的衣領(lǐng),細(xì)致地給他?擦額頭、眉毛,耳朵……然后捧起他?寬闊的大掌,一根根擦拭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忽地,江婉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陸奉睜眼,劍眉微挑,似在詢問原因。江婉柔低著頭,道?:“妾想起淮翊了。”

    陸淮翊也有調(diào)皮的時候,小時候玩兒雪,弄得滿身滿臉臟污,江婉柔又?氣又?心疼,也是這樣讓他?躺在榻上,一點點為他?擦身子。

    淮翊很乖,小小的身板兒,讓抬掌抬掌,讓翻身翻身。如今陸奉雄健的身軀躺窄小的梨花榻上,兩人天差地別,江婉柔竟生出了同一種?,近乎“憐愛”的情緒。

    她憐愛這個?男人。

    她坐在陸奉身旁,柔聲道?:“好?了,心里有不痛快的,跟妾說說?省得憋在心里,把人憋壞了。”

    陸奉道?:“沒有不痛快。”

    江婉柔戳了戳他?堅硬的前胸,“騙人。”

    陸奉:“……”

    主君和主母說悄悄話,翠珠有眼色地和小丫鬟悄然出去,順手關(guān)上房門。待房間里只剩兩人,陸奉手下?用力,江婉柔順勢趴在他?胸前,雙臂自然環(huán)抱他?的腰身。

    聽著男人沉穩(wěn)的心跳聲,過了一會兒,陸奉低聲嘆道?:“君心難測。”

    親授權(quán)柄,免除跪拜,帝王無條件地信任,陸奉曾以為,皇帝意屬他?。

    后來父子養(yǎng)心殿談話,他?才明?白,原來只是帝王的愧疚之心,一個?身有殘缺之人,登不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如今皇帝大費周章為他?恢復(fù)身份,未改他?的“陸”姓,卻封他?為“齊”王

    ;無上榮寵,又?當(dāng)堂卸了他?禁龍司指揮使的位置。

    酒宴正酣,皇帝紅著臉,擺擺手道?:“君持啊,有道?是千金之子不垂堂。你如今身為親王,天天打打殺殺的,有失身份。”

    “日后你就統(tǒng)領(lǐng)戶部吧,戶部是朕的錢袋子,交給外人,不如朕的親兒子放心,哈哈哈。”

    戶部尚書當(dāng)即躬著身子出列,表示一定傾盡全力,輔佐齊王殿下?云云,最后再表一波衷心,此事當(dāng)堂敲定,皆大歡喜。

    盡管早知道?有這一天,皇帝雷霆手段,依然讓陸奉的心里燃起無窮怒火。

    除了對禁龍司的留戀,更多的是憤懣,被擺布的無能為力,陸奉再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不夠。

    什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quán)臣”、“親王”、“寵信”,統(tǒng)統(tǒng)不夠。上位者一句話可以把你捧上云端,便可以一句話把你摔落淤泥,這世間,只有一個?人能為所欲為!

    今日不止把江婉柔嚇了一跳,皇帝忽然來這一出,也沒有通知陸奉。他一下一下?lián)崦袢崛犴樀拈L發(fā)?,問道:“今日,可嚇到了?”

    白天兵荒馬亂,江婉柔心里不是沒有怨氣,這么大的事兒,陸奉至少該知會一聲兒,讓她早做準(zhǔn)備。現(xiàn)?在明?白了,他?也是身不由己。

    陸奉不愛把朝事拿到內(nèi)宅說,更不會把難處說給江婉柔聽,那?只會顯得他?軟弱無能!在外,他?暫受君王擺布,在內(nèi),他?是她的無所不能的丈夫,是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天。

    她只要做好?他?的妻子,其他?的事,不用她操心。

    陸奉言語寥寥,江婉柔時常讓翠珠金桃打聽朝廷消息,不是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的內(nèi)宅婦人,她懂他?的難處。

    她更明?白,陸奉這樣的男人,此時不需要同情和安慰。

    江婉柔想了一會兒,從陸奉的身上起來,翹著涂滿鳳仙花汁的長甲,解胸前的扣子。

    “你——”

    “噓,別說話。”

    江婉柔低著頭,微紅著雙頰,羞答答道?:“夫君,妾冷——嗚嗚——”

    上回被陸奉踩臟了她的羊絨地毯,江婉柔隨口抱怨兩句,陸奉隔日讓人送來一條白熊皮子,似乎是被人射中了眼睛,熊皮整張剝下?來,完整無暇,鋪將開?來,襯得房間漂亮又?華貴,江婉柔甚是喜愛。

    迷迷糊糊,江婉柔瞇著水潤的眼眸,不合時宜地想,還是羊絨毯好?。白熊皮子好?看歸好?看,毛皮太粗糙,扎得她背疼。

    ***

    翌日,江婉柔在柔軟的錦被中醒來,想起昨夜的荒唐,驟然臉皮一紅,慌忙掀開?帳子——果然,那?張白熊皮子已?經(jīng)不見了。

    多好?的皮子啊!

    尷尬中夾雜著一絲心痛,她忙叫來翠珠,翠珠未經(jīng)人事,也是紅著臉,支支吾吾道?,那?張皮子已?經(jīng)被主君處置了。

    至于如何“處置”,江婉柔沒好?意思細(xì)問。翠珠道?:“夫人,那?張羊皮毯已?經(jīng)清洗好?了,您若不喜歡,庫房里還有別的。”

    江婉柔這個?冬天愛窩在房里,從床榻到屏風(fēng)那?片地方鋪有厚厚的毛毯,這樣在寢房不用穿繡鞋,只著綢襪踏在上面,軟乎乎的,很舒服。

    回憶起昨日的洶涌,江婉柔忍痛道?:“算了,日后不必鋪了。”

    她現(xiàn)?在還覺得后背一陣刺痛,她說背疼,陸奉就讓她在上頭,反正總有個?地兒受罪。

    ……

    江婉柔習(xí)慣了白日陸奉不在,她在翠珠的服侍下?穿好?衣裳,簡單用了早膳,心緒被府中的瑣事占滿。

    昨日她把如麻的諸事理好?了,就等陸奉回來跟他?商量,好?嘛,一晚上,全胡鬧了,沒干一點兒正經(jīng)事。

    江婉柔揉著眉心走到桌案前,昨日的宣紙依然被壓在壓尺下?,隔著幾步,依稀看到未干的墨痕……等等,她昨日寫的,這會兒怎么有墨痕呢?

    江婉柔三步并做兩步,迅速拿起來,只見她的簪花小楷旁,多了幾行?不容忽視的大字,筆鋒凌厲,力透紙背,一看就是陸奉的筆跡。

    她已?經(jīng)決定好?的,他?分毫未動。那?些她拿不準(zhǔn)主意的,比如府中的賬怎么分,他?們何時搬遷,走后把中饋交給哪位弟妹,老祖宗那?里如何交代……樁樁件件,陸奉簡明?扼要,每一條都寫得很清楚。

    江婉柔瞬間安下?心。

    她松了口氣,道?:“總算有個?章程。”

    二爺清高不通俗務(wù),三爺風(fēng)流歸風(fēng)流,但為人處世比二爺強(qiáng)上不少。江婉柔先前還想,二爺占“長”,三爺勉強(qiáng)占個?“能”,不知道?公?府的爵位花落誰家。陸奉讓她把中饋交給二弟妹,看來以后陸國公?府,要靠二爺支撐門楣了。

    自古以來家業(yè)乃嫡長子繼承,陸奉重規(guī)矩,這樣的結(jié)果江婉柔并不意外。她只是擔(dān)憂,在內(nèi),周若彤明?顯不如三弟妹姚金玉行?事穩(wěn)妥;在外,不知道?二爺?shù)男宰幽懿荒軗蔚闷鹬Z大的公?府,陸奉現(xiàn)?在還頂著“陸”姓,這么多年?的情分,真要遇上事,陸奉絕不會撒手不管。

    噯,多想無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后的事,到時候再煩吧。

    翠珠見江婉柔面上紛擾,問道?:“夫人,可有什么為難之處?”

    江婉柔把宣紙疊好?,不禁莞爾,“小丫頭,管得不少。我?若真有難處,你能為我?解憂?”

    “奴婢不能,但主君能啊。”

    翠珠一時適應(yīng)不來新稱呼,大剌剌道?:“主君說了,若夫人還存疑,便去書房找他?。”

    江婉柔面露詫異,“他?在府中?”

    昨日剛封王,江婉柔這個?女眷都瑣事纏身,她以為陸奉比她更忙。

    翠珠道?:“早晨佛堂的周姑娘來了一趟,主君去了小佛堂,現(xiàn)?在……不曉得回書房沒有,奴婢下?去問問?”

    江婉柔呼吸一窒,小佛堂,刁鉆刻薄的婆母,一度是她的噩夢。她當(dāng)家以來,對佛堂一應(yīng)吃穿用度不少,卻從未踏足半步。

    她不喜歡回憶過去的痛苦,如今她的日子平靜和樂,幾乎把佛堂關(guān)著的婆母忘了。

    她深呼一口氣,問:“他?……有沒有留下?什么話?”

    翠珠搖搖頭。

    江婉柔又?問:“他?走時,臉上是什么表情?”

    翠珠更是一臉茫然,她本就不會察言觀色,今日若是金桃在,還能說兩句有用的話,翠珠一點兒都指望不上。

    江婉柔輕嘆口氣,起身,“走罷,去小佛堂。”

    當(dāng)年?的紅花,她終究心里有鬼。一家人即將離府的節(jié)骨眼兒,她不希望節(jié)外生枝。

    江婉柔心里裝著事,走得也不快。佛堂在國公?府最南的角落,人煙稀少,越往里走越偏僻,石板路上的縫隙里長滿了青苔。

    庭院幽深寂靜,女人撕心裂肺的聲音越清晰,夾雜著嗚咽呼嚎。

    “憑什么?啊!你憑什么活著,憑什么活下?來的是你啊!”

    “皇帝兒子的命是命,我?的兒子,他?也是我?的寶啊!”

    第69章 第 69 章 陸奉,我很生氣!

    江婉柔腳步一頓, 悄悄使了個眼色,叫翠珠回去。

    她提起去裙擺,躡手躡腳走到窗邊, 窗戶半開半掩,透過窗臺的蘭草,隱約看到陸奉寬闊的背影。

    他道:“老夫人,慎言。”

    婆母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聲音從嗓子里擠出來, 仿佛含著砂礫。

    “慎什?么言?今日就是他齊震岳親自到我跟前, 我也?不怕!”

    江婉柔驚得捂住嘴,齊震岳是當(dāng)今天子的名?諱,所有的典籍筆畫都得避諱這幾個字, 婆母瘋了不成?

    趙老夫人喘著粗氣,一字一頓道:“我告訴你,你們?姓齊的, 永遠(yuǎn)欠我一條命!”

    “你如今威風(fēng)啊,占了我兒嫡長子的身?份,風(fēng)風(fēng)光光活了這么多年, 現(xiàn)在搖身?一變, 成王爺了?那我的兒子呢,誰還記得我可憐的孩兒?”

    “他最怕疼。我找到他的時候,他人樣都沒了!他的小胳膊, 小手,我一塊又一塊,把他撿起來。我拼啊拼,太碎了, 我拼不好他啊,啊!”

    嘶啞的聲音飽含痛苦憤恨,讓不知內(nèi)情的江婉柔心也?揪了起來,忽地,一道刀刃的寒光閃過,江婉柔腦中瞬間空白,腳步比理智更快,沖開房門。

    “夫君當(dāng)心——”

    陸奉悶哼一聲,他握住抵在胸前的刀刃,刀尖已經(jīng)?刺進(jìn)胸膛,暗紅的鮮血汩汩往下流,濡濕了深紫色的蟒袍,

    “出去。”

    陸奉臉色鐵青,對闖進(jìn)來的江婉

    柔道:“柔兒聽話,你先出去。”

    江婉柔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時候兒哪聽得進(jìn)去。陸奉的胸口在流血,他握著刀刃的手也?在流血。

    她驚慌道:“太醫(yī)……不……大夫,快找個大夫。”

    她手腳慌亂,圍在陸奉身?邊,又顧忌他的傷口不敢動。陸奉低咳一聲,驟然把胸前的刃尖拔出,短刀“咣當(dāng)”掉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江婉柔連忙去捂他的傷口,她的手被外頭的寒風(fēng)凍得冰涼,他的血卻是溫?zé)岬模尳袢岬男囊?跟著發(fā)疼。

    陸奉唇色發(fā)白,眸光卻深邃黑沉,他看向趙老夫人,道:“我言盡于此。老夫人考慮好了,隨時找我。”

    江婉柔這時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注意到許久不見的婆母。她比記憶中又老了幾分,頭發(fā)花白,雙頰矍瘦,雙眼有些紅腫,但眸光錚錚發(fā)亮。身?體?微微前傾,好似一張拉滿的弓,蓄滿力?量,蓄勢待發(fā)。

    她恍然想起,她的婆母,聽說當(dāng)年追隨的陸國公上過戰(zhàn)場,巾幗不讓須眉,不似尋常婦人。

    陸奉低聲道:“走。”

    江婉柔沒有再多的心神?放在婆母身?上,扶著陸奉離開。說是扶,陸奉走得比她快,到有人的地方,江婉柔連忙叫人喚大夫。一陣兵荒馬亂,半個時辰后,陸奉裸.著上身?,胸口被白布纏繞包扎好。

    洛先生?在銅盆里洗手中的血污,叮囑道:“皮肉傷而已,沒有傷到心脈。勿要沾水,勿大動,忌辛辣酒色,及時換藥,沒什?么大礙。”

    江婉柔認(rèn)真地把每一條記在心里,問道:“這得多久能好呀?”

    江婉柔行事妥帖,不僅錢財厚祿,言語上對洛先生?也?頗為客氣。洛先生?對她很有好感,他笑了一下,道:“快則一月,慢則三月。”

    看江婉柔秀眉緊皺,洛先生?安慰道:“不過王爺體?格健壯,又有宮廷秘藥,好得興許能快些。王妃無?須煩擾。”

    江婉柔稍稍安心,她還沒來得及開口,陸奉沉聲道:“下去。”

    洛先生?收斂笑意,背起藥箱躬身?告退。江婉柔不明所以,好端端的,怎么生?氣了?

    他今日不顧自己的安危,她還沒有生?氣呢。他那么厲害,又是殺水匪又是砍江洋大盜的,婆母只是一個老弱婦人,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

    他一聲不吭,受得倒是硬氣,她們?孤兒寡母怎么辦?淮翊剛過五歲生?辰,兩個孩子還沒斷奶,他有沒有為她們?母子考慮過?

    江婉柔坐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圓凳上,悄摸生?悶氣。

    過了片刻,陸奉看著垂頭擺弄衣袖的江婉柔,道:“過來。”

    江婉柔換了個方向,不理他。

    陸奉眼含無?奈,淡道,“傷口裂了。”

    江婉柔驟然起身?,快步走到他身?邊,摸摸瞧瞧,“哪兒裂了?我叫洛先生?回來——”

    陸奉握緊她的手,略一用力?,江婉柔一下子落在他懷里。她不是那種小巧玲瓏的體?格,陸奉的傷口剛包扎過,經(jīng)?這一折騰,真裂了。

    江婉柔:“……”

    “活該!”

    她狠狠掐了一下陸奉的腰,到底心疼,沒敢太用力。陸奉不許她叫洛先生?,說他“不敬主母,該罰。”

    江婉柔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人家洛先生?好好的,怎么不敬主母了?陸奉沉默了一會兒,道:他對你笑。

    經(jīng)?過裴璋一事,他對這種小白臉深惡痛絕,看誰都不懷好意。

    江婉柔:“……”

    她聰明地不在這事上糾纏,轉(zhuǎn)而問道:“今日婆……老夫人是什么回事?”

    江婉柔受了她那么多磋磨,當(dāng)年礙于面子輩分,現(xiàn)在陸奉身?份明了,她不愿再叫她一聲“婆母”。

    陸奉道:“你不必——”

    江婉柔涼涼接道:“得了,我又不必管。妾身?還有事,先走了。”

    “柔兒。”

    陸奉手臂用力?,江婉柔剛才又給他的傷口包扎一遍,怕又裂開,不敢亂掙扎,只能轉(zhuǎn)過臉,氣的雙頰鼓鼓。

    陸奉伸手,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臉頰,無?奈道:“小嘴能掛油瓶了。”

    江婉柔怒瞪他,“陸奉,我很生?氣!”

    他什?么都不告訴她,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她為他提心吊膽,他還嫌她多事。

    陸奉輕皺眉頭,還未開口,被江婉柔叭叭堵住嘴。

    她掰著指頭,一條條算道:“我知道,你心中思?慮甚多。有很多事,你瞞著我,是怕我擔(dān)憂,我領(lǐng)這個情。”

    “但我也?同樣掛念你啊。你帶著一身?傷回來,我連問一句都不行,你有沒有把我當(dāng)做你的妻子?”

    “胡說。”陸奉沉聲道:“我待你如何,你心中不知?”

    “你待我好,真的很好。能得夫君憐惜,是妾三世修來的福分。”

    江婉柔的聲音驟然軟了下來,不再像剛才那樣咄咄逼人。她盯著著陸奉,幽幽道:“可是夫君啊,我是你名?正言順娶的妻子,不是只討你歡心的美妾,更不是府中豢養(yǎng)的貓貓狗狗。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妾卻想與夫君,做一對長長久久的夫妻。”

    陸奉久久不語。

    江婉柔的眸光明亮而誠摯,陸奉被這樣的目光看著,竟狼狽般地斂下眉眼,道:

    “別瞎琢磨,不會到那一步。”

    成王敗寇,倘若真有一天,他敗了,他認(rèn)。他早已為他的妻兒安排好退路,雖不如現(xiàn)在榮華富貴,至少保她們?衣食無?憂。

    這也?是他為人夫,為人父,能為她們?做的最后一件事。

    陸奉乾綱獨斷,以夫為天的觀念根深蒂固,不是區(qū)區(qū)幾句話能動搖的。江婉柔挫敗地嘆了口氣,他受著傷,她連掐他都不敢用力?。

    ***

    江婉柔心里憋著一口氣,陸奉顯然也?不是甜言蜜語會哄人的主兒,兩人就這么僵著,江婉柔盯換藥換的勤,不過幾日,陸奉的傷已大好。

    接下來馬不停蹄地移居搬遷,瑣事一大堆,把江婉柔累得夠嗆。

    國公府這邊,陸奉親自上疏,請旨把爵位傳給陸家二爺。江婉柔把庫房、賬務(wù)、田莊、鋪子……分門別類地整理清楚,她那中看不中用的嫁妝和皇帝單獨給她的賞賜,以及她管家這么多年,悄悄撈的“油水”,他們?悉數(shù)帶走。

    陸國公留下來的家業(yè),原封不動留下來。至于多年來,陸奉的俸祿,宮里給陸奉的賞賜,底下人“孝敬”的金銀珠寶,二八分成,他們?拿小頭,大頭留給國公府。

    江婉柔心痛地把鋪子田莊交出去,有幾個鋪子不在旺市,卻正盈利,她當(dāng)初花了好些心思?才把這幾個鋪子盤活,還有幾個田莊,當(dāng)年入不敷出,難以為繼,如今良田豐沃、五谷豐登,都是她的心血啊!

    她看著周若彤,戀戀不舍道:“二弟妹,雖然名?分不在,我們?的妯娌情分,我一直記在心里。”

    “這是賬本、這是田契,這是地契,還有庫房的鑰匙,出府的對牌。”

    江婉柔一樣樣清點,叫人送到周若彤跟前,道:“今日,我將這些悉數(shù)交于你,望你勤儉持家,守好這諾大的家業(yè)。”

    在這里生?活五年,驟然離別,江婉柔心中傷感,忍不住多交代了兩句,“事情多,又雜亂,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叫三弟妹幫幫你。都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作為一家主母,眼光放得寬些,不要只盯著眼前的蠅頭小利。”

    “我省得。”

    周若彤深深福了一禮,輕聲道:“臣婦定孝順長輩,友悌妯娌,照顧好三叔一家,請王妃娘娘放心。”

    她這么說,江婉柔更不放心了。

    周若彤是書香清流,她自進(jìn)府時就沒管過幾天家,江婉柔有孕,把中饋交給兩個弟妹,周顯然不如姚。別看賣身?契捏在主家的手里的家奴,心思?活泛的不少,表面憨厚老實,背地里手腳不干凈的,偷奸耍滑的、包藏禍心的,姚金玉能拿捏住她們?,周若彤就會被糊弄過去。

    她這個二弟妹其?實和陸奉有點像,他

    們?好似天然看不見“下人”。有時候翠珠和金桃在,陸奉毫不顧忌地壓著她親熱,在他眼里,下人只是伺候主子的“器物?”,和一件趁手的瓷器并?無?區(qū)別。周若彤同樣高高在上,因為她是“主子”,便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下人不必管,她一聲吩咐就夠了。

    沒有一個丫鬟會大剌剌頂撞自己的主子,至于背地里的陽奉陰違,周若彤完全看不見,畢竟在她眼里,下人怎么會、又怎么敢違逆她呢?

    江婉柔不是沒有提點過。幾年前,她去二房做客,喝了一口茶,陳了。平日倒也?罷了,當(dāng)時剛過立春,她早早把當(dāng)季的新茶分下去,這么糊弄主子,不像話。周若彤柔柔弱弱的,當(dāng)時未見怒火,甚至還和她打?趣玩鬧,臨走送她了一套翡翠琉璃盞。

    隔日她才知道,當(dāng)晚,二房打?死一個嬤嬤和兩個丫鬟,兩個小丫鬟才十四歲,剛被人牙子賣進(jìn)府。

    那個嬤嬤暫且不論,她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兩個丫頭連府門兒都沒摸清,她們?能做什?么?她們?敢做什?么?指定是被人推出來頂缸的!

    次日,她還沒說話,周若彤先嘆息一句,“唉,我只想給個教訓(xùn),沒想到她們?這么不經(jīng)?打?。我明日去普濟(jì)寺一趟,為她們?添幾個香油錢,來世托個好人家,也?算盡了主仆之?情。”

    鮮少有人把江婉柔憋得啞口無?言,周若彤算一個。你說她是個惡人嗎?不盡然,她的手段比姚金玉軟和多了,二房的庶子女養(yǎng)得好好的。淮翊生?病,她真心實意地為他手抄佛經(jīng)?,熬得雙眼通紅;逢災(zāi)年,她拿出私房錢施粥布藥;轎子被乞丐攔住,她也?會朝外撒些碎銀子。

    總之?,江婉柔對周若彤的感官很復(fù)雜,她真覺得這個二弟妹管不好家,她也?是真心實意,讓三弟妹幫幫她。可她方才怎么說?“好好照顧三叔一家”,聽話聽音兒,人家想做堂堂正正的“當(dāng)家夫人”,絕不會把權(quán)柄交出去。

    合著她方才掏心窩子的一番話,全白說了!

    江婉柔壓下心頭的怒火,轉(zhuǎn)身?,對旁邊沉默不語的姚金玉道:“三弟妹,我一個人在府中也?寂寞,閑來無?事,你可以來尋我打?葉子牌。”

    “真的?”

    姚金玉眸光驟然一亮,上前挽住江婉柔的手臂,親親熱熱道:“正好,我家孩子多,個個粉雕玉琢的,我?guī)н^去給王妃娘娘玩玩。”

    江婉柔:“……”

    她不動聲色地把胳膊扯出來,淡道:“三弟妹一個人來就夠了,我家兩個小祖宗可不是省油的燈,天天跟哪吒鬧海似的,吵得我頭疼。”

    是她想岔了,姚金玉那蜂窩煤的心眼子,怎么會在周若彤跟前吃虧。三房年紀(jì)相仿的女兒們?,天天去書房找淮翊玩兒,嚇得淮翊躲到陸奉那里念書。

    算了,一堆煩心事,讓她們?兩個自己頭疼去罷,只求將來別煩到她頭上。

    府中諸事交代完,江婉柔和陸奉,帶著三個孩子拜別老祖宗。老人家年紀(jì)大了,受不得刺激,幾人一合計,決定這事不告訴老祖宗。反正老祖宗不愛出門,逢年過節(jié),陸奉回來坐一坐。說句不好聽的,老人家還能活幾個春秋呢?最好能瞞一輩子,讓老祖宗歡喜地離開。

    臨行前,他們?一家陪老祖宗用了一頓午膳,用的理由是“陸奉外出公干,歸期不定”,老人家滿臉笑呵呵,道:“你們?該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這老婆子。”

    老祖宗年紀(jì)大,耳背,記性也?不好,經(jīng)?常忘東忘西,都說老祖宗糊涂。在幾人離開時,老祖宗忽然顫巍巍喊道:“君持啊,外頭風(fēng)雪大,你路上,千萬當(dāng)心啊。”

    江婉柔驟然鼻頭一酸,她想,老祖宗真的糊涂嗎,她怎么覺得,她什?么都知道呢。

    她繼續(xù)道:“你媳婦不容易,你呀,改改你的臭脾氣,好好待她,聽見了嗎。”

    這幾日江婉柔和陸奉鬧別扭,甚少說話,方才在宴席上,話題也?只圍繞老祖宗,幾個孩子。說說笑笑,江婉柔卻沒有給陸奉夾菜。

    “嗯,孫兒知道了。”

    陸奉忽然靠近她,緊緊握住江婉柔的手。

    第70章 第 70 章 喬遷之喜

    外頭沒有下霜雪, 寒風(fēng)卻呼嘯地緊,陸奉高大的身軀走在前面,為江婉柔擋住了刺骨寒風(fēng)的侵?jǐn)_。

    那對兒?雙胞胎已經(jīng)被奶娘摟在懷里, 疾步送回暖閣。裹著毛絨絨披風(fēng)的陸淮翊看向別扭的爹娘,摸了摸凍紅的臉蛋,小跑到兩人跟前。

    “父親,母親。”

    經(jīng)過上回陸奉的訓(xùn)斥,淮翊更謹(jǐn)言慎行,江婉柔嫌他人小老成, 陸奉卻很滿意他的規(guī)矩, 夫妻倆對淮翊的教養(yǎng)天?差地別,經(jīng)常為此爭執(zhí)。

    陸淮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請準(zhǔn)許兒?子先走一步, 再核對一遍行裝。”

    陸奉不喜張揚,加上他受傷,對外宣稱的是?偶感風(fēng)寒, 并未大辦喬遷酒宴,只選了一個?黃道吉日,也就是?今日搬遷。陸淮翊年紀(jì)小, 性子卻獨, 他慣用的筆墨紙硯,喜歡的典籍,甚至自己的陀螺, 都要?親自親清點。

    看著淮翊凍得紅樸樸的小臉,江婉柔恍然驚覺,她方才和陸奉鬧別扭,走路磨磨唧唧, 完全把體弱的兒?子忘了!

    雙親尚在,沒有吩咐,兒?子不能擅自離開。江婉柔有陸奉為她擋風(fēng),剩淮翊這個?小可憐,寒風(fēng)如刀,把他白嫩的小臉吹得發(fā)疼。

    江婉柔狠狠瞪了一眼陸奉,趕忙叮囑淮翊回去。經(jīng)一打岔,江婉柔也沒了心思和陸奉鬧脾氣,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

    江婉柔發(fā)現(xiàn),陸奉走得很快。

    陸奉語氣無奈:“風(fēng)大,快些回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婉柔趕不上陸奉的步伐,累得氣喘吁吁,道:“你的腿,不瘸了噯!”

    陸奉斷了一條腿,從前他會刻意放慢腳步,看起來和尋常人無異。方才他走得比之前快很多,竟也看不出跛腳。

    陸奉目視前方,沒有理會江婉柔。

    自從墜馬后?不良與行,瘸”這個?字是?陸奉的忌諱,皇帝都不敢在他跟前提,江婉柔從前小心謹(jǐn)慎,如今越來越大膽。

    “真的,我的感覺不會出錯。”

    成婚近六載,她走在陸奉身側(cè)很多次,今天?明顯比之前快了很多。江婉柔激動地眸光發(fā)亮,看陸奉的臉色——

    他面無表情?,不驚亦不喜,仿佛說?的是?旁人。

    江婉柔忽感挫敗,嘟囔道:“算我多管閑事。”

    他總是?這樣,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不上心。她倒不是?嫌棄陸奉腿瘸,都一起生了三?個?孩子了,孩子他爹面容俊美,身份尊貴,哪兒?點兒?都沒有委屈她。她只是?擔(dān)心他的身體,怕他疼。

    陸奉現(xiàn)在腿不疼,頭疼。

    他發(fā)覺她不僅越來越嬌氣,脾氣也大得很。上回她大聲嚷嚷生氣,好幾?日不讓碰,理由是?“洛先生說?了,你這傷口不能扯動,容易撕裂。”

    當(dāng)?然,胳膊擰不過大腿,江婉柔最后?還是?用盡手?段,好好“伺候”了男人一番。她自覺受屈,陸奉也不滿,一點兒?肉腥只能解饞,抵不了餓。

    現(xiàn)在傷口大好,她又莫名其妙地生氣,陸奉完全想不通她生氣的原因。

    雖然有時候,嗯……她反抗的時候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但好好的夫妻,還是?你情?我愿最好。他甚愛她雪白柔軟的身軀,愛她烏黑柔順的長發(fā),還有情?到深處,朦朧微紅的雙眸。

    陸奉思慮片刻,慢吞吞回道:“是?比之前利索。”

    江婉柔不提,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如今嬌妻稚子在懷,大權(quán)在握,當(dāng)?年那些刻骨銘心的痛,現(xiàn)下已經(jīng)不能動搖他的心緒。

    江婉柔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跟著他的腳步,期待道:“這才不到一年,以后?我陪著你,那藥多敷敷。一年不行就兩年、五年,十?年!說?不定能好呢?”

    陸奉無奈輕笑,“傻。你真當(dāng)?那姓洛的是?華佗在世不成?”

    當(dāng)?年費了那么大功夫,恢復(fù)成如今這樣,已是?意料之外的喜訊。他如今看淡了,即使真有一貼靈丹妙藥放在跟前,說?每日必敷,敷個?十?年、二十?年必能痊愈,他恐怕也懶得麻煩。

    十?幾?年后?,他也垂垂老矣,那個?時候恢復(fù)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陸奉不以為意,江婉柔可不這么想,不動刀不施針,只每天?敷一貼膏藥,不管貼幾?年,只要?能好,就是?賺了!

    就是?十?年二

    十?年又如何,那會兒?陸奉也才半百,書上還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呢,說?不準(zhǔn)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好時候!

    江婉柔悄悄把這事記在心里。

    ***

    新的府邸在離皇宮不遠(yuǎn)處,和陸國公府也只隔三條街道。皇帝歡歡喜喜認(rèn)了兒?子,自然不會在外物上虧待他。新宅子占地廣袤,里頭被內(nèi)務(wù)府灑掃清理過。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匾額上四個?赤底燙金的大字“齊親王府”高懸,門口兩尊碩大的石獅子怒目圓睜,威嚴(yán)霸氣。

    一行人浩浩蕩蕩搬遷,他們搬到新宅邸的時候,天?上正?好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江婉柔掀起簾子,細(xì)雨如毫,落在她的手?心。

    她驀然想起六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天?,她穿著不合身的嫁衣,背負(fù)萬千罵名,頂替嫡姐,嫁到未知?的國公府。

    那時她是怎么想的呢?害怕,驚懼,迷茫,還有一腔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一定要?在國公府站穩(wěn)腳跟,她還那么年輕,只有她好,姨娘才有好日子過。

    她的確做到了,只嘆天?意弄人,江婉柔看著眼前巍峨陌生的府邸,心里唏噓不已,忽然,簾子被烏黑的刀柄打落。

    “胡鬧。”

    陸奉淡淡訓(xùn)斥,“不可貪玩。”

    江婉柔:“……”

    她真想敲開陸奉的腦袋問問,她現(xiàn)在是?三?個?孩子的娘噯,淮翊現(xiàn)在都不玩兒?水了,她難道比淮翊還幼稚?

    今天?下著小雨,某個?人身上有傷,好好的馬車不坐,非得在外頭受著寒風(fēng)騎馬,也不知?道是?誰胡鬧。

    不過經(jīng)過一打岔,打散了江婉柔的傷春悲秋。等一家?人搬到新府邸,她更沒有心思想東想西了。

    這宅院實在太大了!

    其實齊王府和陸國公府差不多大,但陸國公府人多啊。老祖宗的春暉堂,二、三?房各占一個?院子,老國公的故居,陸清靈的閨房,佛堂,祠堂,書房……為了讓淮翊方便習(xí)武,還有個?小型靶場,馬廄里的馬牽出來,能在靶場尥兩下蹶子。

    現(xiàn)下只有他們一家?人,府中驟然顯得空曠。江婉柔挑了個?有溫泉引入的院子,依然叫“錦光院”,把原來自己院的丫鬟仆婦一同帶過來,兩個?小人兒?也先放在她這里照看。

    正?常的府邸格局,男主人和女主人各自單獨一個?院子,其他妾室根據(jù)等級劃分住處。陸奉沒有妾室,原先在國公府時他倒有個?墨麟院,后?幾?年他壓根兒?沒踏足,這回他連院子都不選了,直接住在錦光院,這樣一來,府里人煙更稀薄。

    江婉柔在入住次日便叫工匠拿來宮室圖,準(zhǔn)備擴(kuò)建前院書房,讓淮翊念書更寬敞。再給兩個?小的收拾點兒?地方,留塊地兒?做花房,剩幾?間客房和宴客的大廳,其余沒用的,干脆統(tǒng)統(tǒng)推了做個?馬場罷,省得人打掃。

    江婉柔把自己規(guī)劃好的宮室圖給陸奉看,陸奉將將掃了一眼,道“隨你。”

    只要?不是?太過分,內(nèi)宅事務(wù),陸奉幾?乎不插手?。現(xiàn)在江婉柔頭頂沒有長輩,下頭沒有妯娌小姑,陸奉又是?個?撒手?掌柜。除了原本帶過來的人,內(nèi)務(wù)府也撥過來一批丫鬟仆人,目前忠奸不明,但也沒有人敢頂撞王妃娘娘。

    第一晚,江婉柔想念原來錦光院,想念她養(yǎng)的花花草草,想念偶爾來她院里曬太陽的貍貓。第二晚,在和陸奉瘋狂一夜后?,稍微緩解了她的心緒。第三?晚,江婉柔竟覺得除了無聊些,如今的日子竟比之前還自在!

    江婉柔貫會給自己找樂子,近來天?氣不太好,欽天?監(jiān)算出大雪,不宜大興土木,新的宮室圖暫且擱置。江婉柔休息過來后?,先著手?布置自己的院落。移栽冬日的梅花的松柏,讓人把池塘的冰破開,養(yǎng)不怕冷的魚苗,池壁砌上她喜歡的太湖石;房內(nèi)的珠簾換上她喜歡的琉璃珠……她正?樂此不疲時,在搬到新府邸的第六日,圣上駕到。

    皇帝估計是?早朝后?臨時起意,身上還穿著明黃色的帝王袞服,身后?跟著幾?個?臣子,江婉柔很少見外男,掃視一圈,只認(rèn)識陸奉和裴璋。

    人群中,陸奉朝她微微頷首,江婉柔稍稍安心。好在她之前想到興許有人拜訪,把宴客的花廳布置的井井有條。府中亭臺樓閣,假山流水,原本就華貴精致,拿得上臺面。

    江婉柔默不作?聲跟在陸奉身后?,皇帝慢悠悠轉(zhuǎn)了大半個?府邸,回到花廳,他眼中流露出滿意的神情?。

    “諸卿都坐,今日不論君臣。朕如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今日只是?想來看看,朕的兒?子過得好不好。”

    他這么說?,眾人心里可不敢不把他當(dāng)?皇帝,但都很給面子,一個?個?感嘆帝王的“慈父之心”。皇帝擺擺手?,懶得聽這些場面話?。他對陸奉道:“君持啊,前幾?天?陳復(fù)之事,朕心中惱怒,今日才有空出來,恭賀你喬遷之喜。”

    “這院子布置得不錯,你媳婦用心了。”

    江婉柔趕忙出列,低眉順眼道:都是?父皇隆恩,兒?媳不敢居功。

    皇帝難得給了江婉柔幾?個?好臉,夸她賢惠能干,大度懂事。江婉柔小心翼翼應(yīng)聲,沒弄明白皇帝葫蘆里賣得什么藥。皇帝忽然話?風(fēng)一轉(zhuǎn),道:“其他都好,就是?這院子……太空。”

    江婉柔心里一“咯噔”,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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