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鎖靈藤(1)
“這是什么地方啊?”藍衣女子茫然問道, 神情不似作偽。
無名嘴唇翕張半晌,最后卻只吐了一句:“……不知道。”
“你也是突然來這里的嗎?”說完這個,他卻又很快地開口問道。
女子表情空白。
囁嚅半晌, 她道:“對哦,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無名:“……”
屬實是有些脫線了。
“這到底什么地方?”女子茫然道,“我怎么會在這里……咦, 我怎么想不起來自己方才是在干什么了?”
看著和最初的自己一脈相承的反應,無名有些啼笑皆非。
“你……”他柔和地提醒道,“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女子仔細想了想, 原本空白一片的面容變得逐漸惶恐。
“我是誰?”
她震驚地說道:“我怎么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了?”
無名不由得嘆了口氣。
本以為這女子將是變數, 沒想到卻是個和他一般同病相憐的可憐人。
“那你給自己起個名字吧,方便我們互相稱呼。”無名心平氣和地說道。
女子:“……你在這里被困了多久?”
這也太熟練了!
“不知道。”無名苦笑道,“至少已經過了一年。”
女子:“天吶。”
有一股絕望而熟悉的神情浮現在了她的臉上。
不過很快, 女子就鎮定下來。
“叫我阿水。”女子道, “我只記得自己的名字里有水這個字。”
阿水雖然一開始摸不清狀況,可很快她就做出來了決策:“我們得想辦法從這個鬼地方逃出去。”
無名點頭。
阿水:“作為過來人,你有沒有什么要和我說的?”
無名注視著她:“不要戴別人給你的面具。”
阿水:“嗯?”
她不解道:“可是你也戴著面具啊。”
無名搖頭:“我是例外, 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成為這個例外。”
“也許會成為一個突破口。”阿水摸著下巴,“只是不戴面具會有什么后果嗎?”
無名望著她,突然目露不忍:“你過幾天就知道了。”
阿水:“?”
*
與此同時。
一抹穹峰高聳入云,山腳下正召開一場凡人間幾年一次的盛大集市。
“老板,這個怎么賣?”
“小二, 我要這個!”
少女嬌憨的聲音響徹清晨的集市, 一道火紅的身影像鳥雀一般快速穿梭于行販之間,緊隨其后一個男裝打扮的黑衣少女。
“公……阿離, 慢一些。”秋茯苓無奈,只能喚道。
程佩離停下腳步, 道:“馬上要上那破山修習,我當然要好好逛逛,不然虧大了!聽師父說,只有筑基末期之后才能再下山。”
說著,紅衣少女作捂心口狀:“我大好的年華!”
路過的陸研冷冰冰地評價道:“裝模作樣。”
程佩離:“……”
程佩離哽住。
程佩離大怒:“你小子怎么敢這么說一個花季少女!”
秋茯苓抱住要跳起來打人的程佩離:“公主,算了算了。”
程佩離撲了個空,悻悻作罷:“這小子,怎么最近越長越高!”
不知道是不是跟了岑舊之后吃喝不愁,加上也確實到了少年人們長個的年紀,修煉本就是化用天地靈氣,對身體大有益處,所以修士們除非特別大器晚成者,一般個子都比較高。不止最近躥個特別明顯的陸研,程佩離和秋茯苓也能感覺到最近因為長個,骨肉偶爾傳來的疼痛。
但陸研長個尤其離譜!
程佩離還記得剛見面時,這家伙因為比自己小兩歲,面黃肌瘦活像個幼童。可如今,程佩離需要跳起來才能摸到陸研的頭頂。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關鍵是陸研這小子才十三歲不到啊!
程佩離酸的不得了。
陸研躲開這兩個很煩的師妹后,快速在人群中穿梭,最終落定在一個白衣修士身旁。
“師父。”
岑舊耳力極佳,自然也聽到了那兩個小丫頭的念叨,如今回望身旁的少年,不由得調侃道:“你最近長個這么猛,再過一年,沒準兒就要超過師父我了。”
岑舊身形高挑,在男修里也算拔尖的,倘若比他還高,那可真真是頂天立地了。
陸研卻抿了抿唇,道:“個子高有什么用?又不能打。”
他最近因為長個太快,晚上總是容易抽筋,再不然就是周身經絡酸痛,因此這幾日面上總是顯得格外沒精打采,白色的面皮上眼下橫臥著兩抹青黑。
岑舊好笑道:“個子高,你又生得俊朗,日后不知怎么討女孩子們歡心呢!”
陸研嫌棄地皺了皺鼻子:“若都是程師妹那種,太聒噪了。”
“我還是更喜歡練劍。”
岑舊:“你這發言可太注孤生了。”
陸研疑惑:“注孤生?”
岑舊笑道:“是和時宗主學的新詞,覺得挺好玩的。”
當日事成之后,岑舊本打算攜仨徒弟請辭鳳梧宮。柳退云飛升之前,曾拜托魔尊向他的兩個弟子傳話。
柳退云讓岑舊和竹景回無涯派一趟,在沐安動手之前取走神器。不過柳退云是后來入駐的無涯派,因此并不清楚本派神器是什么,需要他倆再深入打探。
無涯派的神器一直被牢牢遮掩,連他們這些親傳弟子都無從得知。
更何況,竹景和岑舊都懷疑,正是無涯派存在內鬼,才會將柳退云渡劫飛升的事情透露給了沐安。哪怕不是為了神器,只是給師尊報仇,他們兩個也得回這腌臜之地。
于是岑舊讓還沒來得及退出門派的竹景先回無涯派靜觀其變,而他則帶著幾個徒弟與程虛懷請辭先行離開鳳梧宮。
在鳳梧宮門口,岑舊被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時憶叫住。
“道友留步!!!”時憶大步趕來。
這位無為宗宗主一向低調,在修真界中也沒有什么名聲。仔細一看,還有幾分俊秀,但和他低調的作風一樣,莫名帶著一股不起眼的氣質。
“時宗主有事?”岑舊奇怪道。
時憶兩只手互相摩挲了一下,嘿嘿笑道:“來瞻仰一下岑道友的大名。”
岑舊:“……這可真是折煞我了。”
時宗主說話總是這么奇怪。
“以及,”時憶眼眸閃爍兩下,“我想找岑道友確定一件事。”
他頓了頓,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岑道友可曾聽過‘奇變偶不變’這句話?”
岑舊:“?”
每個字他都知道,拼在一起是什么新發明的符咒嗎?
見岑舊一臉茫然,時憶不死心地再度確認:“真的沒有聽過嗎?”
岑舊:“那確實。”
不過看時憶實在可憐,岑舊遲疑地問道:“時宗主,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時憶眼睛噌地亮了:“你感興趣?”
岑舊:“……”
岑舊一臉假笑:“自然。”
“那走走走,我們細說。”時憶興奮地拽著岑舊去了他的別院。
其實和時憶提前打好交情,岑舊是有些別的心思在里面的。雖然無為宗這么些年來一直不溫不火,但如此還能鎮守神器多年。魔尊當年搶奪神器的時候,無為宗安然無事。到了沐安行動的時候,無為宗還是幸免于難。
這里面沒點古怪岑舊是不信的。
總之,無為宗在這么多場劫難里穩如老狗,必定不像表面那般真的清靜無為。提前與時憶打好交道,日后借用神器也比較容易。
可交談下來,岑舊漸漸品出來了時憶身上的有趣。時宗主雖然是九大門派修為最低的掌門人,但見解獨到,竟有無數驚世駭俗的念頭與想法。
恰恰合了一向離經叛道的岑舊的口味。
也因此,從時宗主那里學得了不少他的家鄉“方言”。
思緒回轉,岑舊對徒弟解釋道:“注孤生,就注定是孤身一人一輩子的意思。”
陸研脫口而出:“那不行。”
少年目光灼灼:“我得給師父養老。”
岑舊:“……你這個老字用的。”
他才二十六歲啊!
“總之,”陸研小聲卻執拗地說道,“我不會孤身一人的,我要陪著師父。”
岑舊搖頭失笑:“孩子話。”
陸研抿唇,眸子里寫滿了不贊同。但他并沒有多說。他知道,師父這般不信任自己,還是因為他太弱小。
如果他能像柳前輩一般,師父就不會懷疑,他們終有一天會分別。
但岑舊的注意力很快被街邊的新奇玩意吸引過去了。
“保你被無涯派選中的丹藥,瞧一瞧看一看咯。”
一個小攤周圍圍了不少少男少女。
“無涯派今年又要招收新弟子了?”岑舊揚眉。
“是啊,公子,”圍觀的幾名少女見他長得俊俏,捂嘴輕笑,“你也去試試吧,我看行。”
岑舊嘻嘻一笑:“無涯派歷來只收十八歲以下的,我怕是不行了。”
“公子看著可不夠十八歲啊!”又吸引了幾個少年,嘰嘰喳喳圍在岑舊身邊。
岑舊遺憾地擺了擺手:“我都有了三個娃了。”
圍觀群眾:“啊?”
只見這白衣青年身旁忽然鉆出來一個少年兩個少女,個個面容姣好。看臉,倒確實像是一家子的。
“啪”地一聲,空氣中傳來了數人心碎的聲音。
逗弄完這群少男少女們,岑舊才正色道:“其實我也是修士。”
“怪不得呢。”一名少年道,“公子怕是可以結丹了!”
岑舊笑道:“卻是如此。”
一旁的藥販子未曾料到來了個真修士,臉色一變,正打算趁著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時候收拾逃跑。
岑舊表面上在和一群孩子們談笑風生,袍袖下的手不動聲色一揮,一縷鮮血自手腕流出,如游蛇一般鉆入了那位逃跑的藥販子脖間。
第042章 鎖靈藤(2)
“那仙師, ”終于有人反應過來了,“世界上真的有剛剛他說的藥嗎?”
岑舊搖頭:“自然沒有。人的資質是從一開始就被決定的,雖然有一些歪門邪道能幫你段時間提升改變, 可最終只會后患無窮。”
“所以……那個藥販子在騙我們?!等等, 人呢?”
岑舊瞇了瞇眸子:“興許已經跑了。”
幾個想要進入無涯派的少年少女頭一次遇見金丹期修士,又拉著岑舊東扯西扯問了好大一通, 直到太陽曬到正南,家里快要起灶之后才不情不愿地作罷,被自家出來找人的媽媽嬸嬸揪著耳朵拽回了家。
岑舊撣了撣袖子上的灰塵, 這才露出一直被他有意藏住的左手。白皙的手腕上在烈陽下露出上面一道鮮紅的血痕, 卻仿佛有生命一般,不停地蠕動。
“師父,你受傷了?”陸研緊張地問道。
程佩離卻道:“也沒人能夠傷到師父吧。”
岑舊笑道:“我在找個辦法讓我們一起上山。”
三個徒弟倒還好說, 直接混進招收的新弟子中, 以他們的資質,無涯派絕對會搶著要的。雖然因為在論道大會上露過臉,難免會被一些弟子認出, 但畢竟不是大事。
皮囊是修真界最無足輕重的東西了,有一些易容的丹藥吃完便可以改頭換面。
但岑舊本人不行。
他年紀已經超了十八歲,就算外表因為結丹而定格在了十八九的模樣,但骨齡是騙不了人的,岑舊雖然自詡單打獨斗不落下風, 可也沒辦法在這種事情上騙得了那些個化神期以上的長老們。
須得換個穩妥的法子。
這藥販敢堂而皇之在無涯派山腳下叫賣吆喝, 實在古怪,像是完全不怕有弟子下山經過。
可能背后有人, 未嘗不可成為岑舊上山的契機。
岑舊用兩指在手腕上的血痕輕蹭,幾縷血珠飄到空中, 凝固融合成一粒艷紅珠子,在空中抖動半晌,朝著某處飛去。
“你們幾個先去找一處落腳客棧,我之后與你們匯合。”岑舊吩咐道,“回舟,照看好兩位師妹。”
陸研雖然不喜這后來的兩個和他搶奪師父注意力的師父,但依然認真道:“是。”
岑舊微微頷首,腳步輕點,躍上房檐,朝著紅珠消失的地方而去。
*
藥販子名叫王五,是這無涯山腳下有名的不學無術的混賬東西。小時候,他的酒鬼爹酩酊大醉時打死了他的啞巴娘。因為不能說話,所以他娘死的時候連求救都不能,活生生地血盡而亡。
隔壁好心的王大娘聞到了尸體腐爛多日的臭味,這才報了官。王五爹因此鋃鐺入獄,徒留一個只有八歲的王五。
王五繼承了他爹的那副混賬做派,游手好閑,招花惹草,因為從小吃百家飯長大,村里人也都知道他是個什么德行,小時候因為可憐還愿意多給一口飯,長大了之后便不再愿意和這等混混來往,有女兒的家里更是嚴令禁止王五這個混賬靠近。
家里的地早就干旱了幾年,土硬得種不出來莊稼。沒錢沒老婆,但總要吃飯活著,什么都不會的王五自然就走上了坑蒙拐騙的道路。
他沒有底線,腦子也算活絡,便經常在這山腳下行騙。
但單王五一個人,是斷不敢把注意打到那群高山上的仙人頭上的。
是有位綠袍修士主動與他聯系,要王五趁著無涯派招生這一段日子靠賣假藥牟取暴利,屆時所得的錢兩人平分。
王五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雖然因為他惡名昭彰,山腳下的原住民都已經摸清了他的脾性,但因為無涯派招生,一些慕名而來的外來少男少女們涌入,這些人便是王五的主要行騙目標。
假若吃了有覺得不對勁的,王五便會以“藥效尚需一段時日”來搪塞。
屆時招生一完,王五便會帶著一大筆錢逃之夭夭,換個地方享樂。
已經賣了三天,本來順利得很,可誰承想,今日不巧,竟遇上了一個真修士。
害怕自己的騙術被戳穿,王五只能趁著沒人想起他的時候,腳底抹油,收拾著攤販跑了。
走在一條暗巷里,陽光曬不到的地方有些陰冷,王五搓了搓起了雞皮的胳膊,忍不住暗罵一聲“晦氣。”
雖然早知道,這錢不是那么好賺的,但依然有幾分不甘。
何況,他做這筆買賣,是答應了那個綠袍修士一些條件的。
首先就是,丹藥必須全部賣完。
因此即使被這金丹期修士險些抓包,再怎么抗拒之下,王五都要硬著頭皮賣完今天的丹藥。
好在還有一下午的時間,只能期盼他再回去時,那名修士已不在集市中。
陽光在暗巷中被拖成人身后長得怪異的黑影,兩處墻壁邊均長著一些紛雜的雜草,王五行走間,草上一些飛絮與種子便借此粘在了他的褲腳聲。
微風偶爾襲來一陣,刮走王五脖間的燥意,巷子被兩邊的高墻擋住,便比別處陽光下的地方顯得黯淡一些。抬頭望去只見一條窄縫露出碧藍的天,仿若人步入了囚籠中。
王五走著走著,身上的燥意越來越旺盛,就連風似乎也變得滾燙起來。
奇怪……這段巷子有這般長嗎?
王五遲疑地停下腳步,抬眼望去,卻見遠處巷子盡頭的陽光似乎被黑暗巨物吞掉了一般,像是烏壓壓地沉著巨獸大口。
不、不對!
王五只覺一股冷意從腳底升起。
這不是他往常慣走的路!
不及多想,王五轉身向回跑。
墻壁與土地交接處生著茂密的野草,如今看來竟有些像嬰兒的手!
一個悚然,王五腳下一滑,在地上滾了幾圈。
他驚恐地睜著眼,感覺到了背上的濕滑。
伸手一摸,便只見滿掌猩紅。
王五幾乎快要暈過去了。
這是他的血,還是別人的?!
突然間,他聽見了一聲琴音。
一道白衣身影落到了趴在地上的王五面前。只見他臉上戴著一張白色面具,面具上描繪著一張血紅的笑臉。
“藥給我,全部。”冷冰冰的聲音從面具下傳來,帶著一股粗糲的質感。
王五咽了咽口水,唾沫滾動間感覺到了抵在喉嚨上的劍尖。
他可能真的會死!
不及多想,他哆哆嗦嗦指著身后的背簍,意思是藥都在里面。
面具人便用那劍挑起背簍,拿到了手里。
他沒有再說話,身形如迷霧一般消散,仿若只是王五的大夢一場。
等到對方確定消失不見后,王五才松了口氣,坐了起來,摸了摸脖子。他也想自我欺騙是一場幻夢,可失去的背簍、脖子后面不屬于自己的鮮血,都在彰顯他惹上了不該惹的人。
那個面具看起來還真是恐怖。
面具人離開后,暗巷也恢復成了王五熟悉的樣子。他不敢多待,撐著一口氣,扶著墻走出了巷子。
陽光再度打到臉上時,王五有些熱淚盈眶,竟滋生出幾分劫后余生的慶幸感。
“嗯?你怎么在這兒?”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巷口響起,“王五,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許久。”
王五一扭頭,便瞧見那個和他坐過交易的青衣女修。
“仙子,”他訴苦道,“我們的丹藥被人搶了!”
這女修穿著無涯派內門弟子的校服,碧綠外袍,月白內衫,衣擺上繡著云紋,腰間掛著佩劍,長相甜美,聞言蹙眉道:“怎么回事?”
王五連忙老老實實把剛剛那個面具人的事情告訴給了這個女修。
“這可是要命的事,”他哆哆嗦嗦道,“反正我是不敢再干了。我再也不會賣假藥了。”
女修聽到那人戴著面具后,表情已然變化:“你說的面具,是何模樣?!”
王五沒反應過來,“就白色,上面一個笑臉啊。”他遲疑地回憶道。
“遭了……難道是他?”女修道,“我得回去稟報師兄。”
她說著,轉身要走,忽而又想起王五,嫌棄地一揚眉:“你不做生意便不做罷,但倘若泄密,我定饒不了你!”
王五點頭稱是。
他轉身要走,想要遠離這些修士的是是非非。
王五已經想清楚了,修真界動輒喊打喊殺,實在不是他這號人物可以隨意摻和進去的。
唉,自己當時怎么就鬼迷心竅了呢!
生死關走一遭的王五已經想通了不少,甚至覺得還不如回家安分種地。至少種地不會死。
想著想著,腳步停滯了下來,王五呆愣愣地朝著胸口看去。
一柄泛著寒光的長劍刺穿了那里。
隨后,他整個人猛地哆嗦起來,遲來的疼痛與死亡的恐懼席卷了這個混混的全身。
劍被女修召回,她冷漠地注視著王五倒下,死前猶然瞪著一雙眼睛,像是在無聲地控訴她。
“思來想去,”女修漂亮的五官笑起來卻顯得有些森然,“只有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
“不好意思啦。”
她說完,笑容卻突然淡去。
“這是什么?!”
女修驚駭出聲,然而死去的王五已不能回答。
只見王五的尸體上突然爬出一道鮮紅的“游蛇”,猛然向女修撲去。
女修用劍去劈,那游蛇卻借此一分為二,擊中了她的雙目。
“啊!!!!!”
痛到極致的叫聲猛然穿透無人的暗巷。
于暗巷中緩步走出戴著面具的青年。
望著熟悉的師妹,白玉似的手將面具摘下,露出一雙灼然的桃花眸。
正是身為黃雀的岑舊。
“無涯派什么時候淪為這般藉藉之輩了?”他聲如寒冰。
女修捂著受傷的雙目,聞言身軀不可自抑地抖了起來:“你、你是……”
她語氣顫抖,仿若到來是修羅里的厲鬼。
第043章 鎖靈藤(3)
可是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女修捂著被貫穿的胸口,不可置信地用空洞的雙目瞪著面前的青年。
像是不敢相信那個從來笑吟吟的大師兄會下這般重手。
無涯派很大,弟子也很多。幾位長老收的親傳弟子便以入門時間為順序, 排在了一塊兒, 平日也都生活在一起。
岑遠之不是年紀最大的,卻是拜在柳退云門下、成為無涯派這一代親傳弟子最早的孩子。他也確實擔當得起首席大弟子的名號, 作為大師兄,平日里一應俱全,從小到大照顧著這些師弟師妹。
他們沒有見過師兄動怒的場景。
便以為那有著桃花眸的青年會一直無底線縱容著自己。
女兒家多綺思, 對這樣一位天之驕子、絕世佳人如何不能摻幾分別樣心思。韓無雙就是這般, 在暗地里傾慕著大師兄。因為師兄對親師弟師妹們幾分特殊對待,讓她的小心思便也有了暗處安放的位置。
她以為,無論做了什么事情, 師兄都會包容自己的。從小被寵慣了的韓無雙便愈發無法無天了起來, 每一次犯了錯不去找師父師叔認罪,而是先去找大師兄哭訴一通。
大師兄便會替她頂了這些罪名。
外界都說岑遠之性子過于浪野,實際上他受的絕大部分罰, 都是與這群師弟師妹們有關。
許是自己年少缺了兄長與父母,便帶著一點愧疚心理,去彌補其他人。
也不是沒見過大師兄下山歷練,對妖邪無情出劍的模樣。可韓無雙總存著幾分僥幸,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無論做了什么, 大師兄總不會把劍尖對準自己。
畢竟, 幼年記憶中,她剛入山, 一抹長身玉立沐陽而來,聲音好似含了蜜糖。
“哎呀, 這就是我們無涯派的小師妹嗎?快叫聲師兄聽聽。”
原來師兄也會這般無情。
胸口仿佛傳來了撕裂的苦痛,韓無雙絕望地哭訴:“師兄,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小師妹,”白衣修士沒有笑意,“誰教你賣假藥害人的?”
那些丹藥若只是無用便也罷了,可剛剛岑舊仔細探查,卻發現這些丹藥中含有一味蠱毒。服用丹藥的人久而久之會失去神智,成為下藥之人的傀儡。
岑舊實在無法想象出,朝夕相處的師妹師弟竟會干出這般事。又在看到韓無雙眼都不眨地殺了一介手無寸鐵的凡人,只為殺人滅口,一顆心才終于墜入了冰窖。
這些師弟師妹們被寵得太過了。
“我……”韓無雙委屈道,“師兄,你因為旁人要殺我?!”
“旁人?”岑舊更覺心寒,“修士修道為的是蒼生,你卻視凡人如草芥。韓無雙!你的命何嘗比你口中的旁人高貴?!”
“何況,我也已被除名。”
“你若真當我是師兄,在我將赴刑場、被剜去道骨時為何緘默不言?!”
“難道你也覺得我是能做出屠盡好友門派一事之人?!”
韓無雙被師兄一連串發問問得臉色蒼白。
她想要為自己辯解,但卻始終不敢面對內心最深處的真實想法。她是真的不敢,還是不愿將自己也牽扯下水?
興許是師兄總是為他們頂天立地,讓韓無雙覺得這次師兄也能護己身周全。
可真的能嗎?
在岑舊頭日進入牢獄,鎖骨與手足皆穿透縛仙索時,乍然受到酷刑的青年疼到昏迷。韓無雙曾偷偷去看過一次,卻被血腥味熏得干嘔著跑了出來。
她不愿承認那滿身血污、一身狼藉的人是她的大師兄。大師兄該永遠光風霽月,該永遠被人仰望。
不知道什么心情,韓無雙再也沒去探望過師兄。
如今,她囁喏著唇,想為自己找些借口,卻發現在青年仿若化作實質的洞察目光下,那些陰暗的心思仿若無處遁形。
“我被逐出門派后,”岑舊的聲音很輕,似乎有意在牽引韓無雙的心神去設想,“孑然一身,受盡欺辱,除了三師弟與二師妹試圖將我拉回正途,便無人在意我。”
韓無雙嘴唇直哆嗦:“不……不可能,師兄,我怎么會忘記你呢?”
“因為你本就是偽善之人,韓無雙,”岑舊道,“你們全都是。你所仰慕的,不過是所謂首席大弟子的身份。”
“這十幾年的真心,我當全數喂了鬣狗吧。”
“告訴我,這些丹藥是誰讓你帶下山的?”
雖然心寒,但畢竟是他帶大的師妹,岑舊知道以韓無雙的心智,雖然惡毒,但斷想不出來這等陰毒主意。
韓無雙卻像是喉嚨被堵住了一般,渾身顫抖起來。她哆嗦著,突然伸出兩只手掐向自己,在岑舊始料未及時,以不知何處來的巨力擰斷了脖子。
轟然倒地,濺起沉灰。
也算天驕的無涯派小師妹就這么在滿身泥土中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岑舊凝眉,幾步走過去,用手指去探她脖側的經脈,卻在剛搭上時猛然覺得不對,撤回指尖及時,便瞧見脖頸的青筋竟自行蠕動起來,隨后破開死人的皮膚,鉆出來了一條食指長的、長了密密麻麻腿腳的碧綠長蟲。
竟是被人為了防止泄密,下了絕言蠱。
絕言蠱是無涯派禁術之一,就連岑舊,也只是在藏經閣中偶然翻閱時,曾發現的一本禁書中上面有記載。
絕言蠱蟲由九十九名剛出生的嬰兒腦汁作為食餌,以最陰毒的蜈蚣作為承載蠱蟲的載體。外表如蜈蚣無異,卻因為被腦汁和一些特質丹藥浸泡,呈現碧綠翡翠一般。遠觀,自然還能合了一些特殊愛好的人,稱為一句“好看”。但絕不可褻玩。
絕言蠱會從人的耳朵、眼睛或者嘴巴種鉆入,附著在人的脖頸動脈處,平時與常人無異,中蠱者也并不會察覺到異樣。直到說的一些特定信息甚至是動了相關的念頭,絕言蠱便會頃刻將利齒刺入經脈中,注入毒液,頃刻斃命。
從研發開始,這蠱便處處透露著陰毒。
岑舊當時好奇,拿書本去問柳退云,還因此被師尊重罰了一頓暴揍。
如此便更可以確定,韓無雙之上,還有人在算計這事。
絕言蠱蟲蠕動著腳,想要爬離與蠱母通信,被岑舊一道靈力斬滅。他望著地上的尸體,微微頭疼。
那一劍雖刺穿了韓無雙的胸口,可他還有很多事情未弄清,對一個修士而言,并不致命,只是想讓她嘗到王五的苦楚。如今韓無雙的尸體上卻是多了拂衣劍殘留的靈力,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因此,韓無雙的尸體不能留。
到底是有些許情分在,岑舊心里唏噓,手上動作卻沒有半分遲疑,毫不猶豫劃出一道火符,貼在了韓無雙與王五的尸體上。靈火沖天,頃刻將一切燃成飛灰。
遠處響起腳步聲,岑舊眉毛一揚,地上汲取了王五與韓無雙血液的紅蛇又重新鉆回他手腕中。青年一揚袍袖,一位寬大綠袍、長相甜美的女修便出現在了原地。
正好韓無雙的佩劍還在,女修動了動手指,那本命劍感覺到并非主人,本不情不愿地掙扎半晌,拂衣劍便一劍劈過去,將這秋水柔情的綢緞劍劈得安生了。
岑舊將拂衣劍藏進儲物袋,而后按照韓無雙的樣子將這秋水劍掛在腰間。
此時,腳步聲已經接近巷口。
只見這綠袍“女修”立起手擋在胸前,輕喝一聲:“誰?!”
“小師妹,是我。”
聽到熟悉的聲音,“女修”動作一頓,便瞧見暗巷中走出穿著同樣綠袍的少年,唇紅齒白,眉目陰柔。
正是吟九,吟懷空。
“九師兄?”“韓無雙”蹙眉道,“你為何在此?”
岑舊將韓無雙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帶點小女兒的嬌嗔。
吟九身世有異,當時又得世間第一劍尊斷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因此即便是親傳弟子,在無涯派中也備受排擠。
韓無雙卻因為年幼時天真爛漫,與這位差不多年紀的九師兄相處得不錯。
“聞到了一股血腥味,疑心妖邪作亂,”吟懷空遲疑道,“師妹你可得遇到了什么事?”
“韓無雙”轉了轉眸子,道:“啊,這個啊,有個不長眼的混混,被我一刀砍了。”
吟懷空吃驚道:“師妹,你怎可因為這般就斬殺凡人?!”
“不行嗎?”“韓無雙”煩躁地擺了擺手,“反正也是個敗類。況且因為他,我的下山令牌也丟了,在這里找了半天呢。”
“女修”語氣天真又殘忍,聽得吟懷空微微色變,眸中寫滿了不贊同。但他遲疑半晌,最終還是什么都不說,而是順著“師妹”轉移的話題繼續道:“正好我奉掌門之名下山采買物資,師妹與我一道回山吧。”
“謝謝九師兄,”“韓無雙”笑嘻嘻地說道,“除了大師兄,就你對我最好了。”
吟懷空卻因為她這一笑愣神片刻。
明明不是故人……他怎么會從小師妹的眉眼間看出幾分故人的神采。
“沒、沒事。”吟懷空慌亂地垂下眼,道,“天色不早了,咱們這便動手吧。”
綠袍少年在前面走著,身后跟著一個矮半頭的少女。
兩人御劍上了穹峰,在值守山門的外門弟子面前出示了令牌,因為韓無雙和吟懷空都是有頭有臉的親傳弟子,外門弟子便沒敢過多排查,直接放了他們進去。
岑舊一直藏在眉間的那段陰翳終于松開了些,同時指尖微動,一縷紅線從袖中鉆出,往山下掠去。
客棧中,一直沉默不語等待的陸研猛地抬起頭,他露出手腕,便見一條紅線不知何時纏了上來。
于是他猛地轉向身旁,對另外兩人道:“師父上山了,我們也要盡快!”
第044章 鎖靈藤(4)
無涯派坐落于一座名叫上穹的山峰上, 腳下便是繁華的凡人城鎮醉花鎮。
每十年,無涯派會面向凡人進行一次招生選拔。十八歲以下,被查驗出具有靈根資質的凡人孩子會進入無涯派踏入仙途。
雖然不少人的資質并沒有優秀到一步登天, 只能做個管理瑣事的外門弟子, 但對這些一輩子乏善可陳的凡人來說,已經足夠吹噓了。哪家哪戶出了個有靈根的, 便會將此等榮譽記入族譜,世代稱頌。
每一輪招生持續半月有余,除了醉花鎮, 其他慕名而來的少年少女也有很多, 都暫時住在醉花鎮上的客棧上。醉花鎮人潮涌動,比逢年過節都要熱鬧。
陸研找人打聽了無涯派招生的時間地點,帶著兩個師妹一早便來到了醉花鎮最東邊。
醉花鎮東邊曾有個聞名遐邇的戲班子, 班主花腔一流, 因此成了鎮上一道別樣的風景。當時的鎮長也是個愛曲兒的人,便索性撥了款項,在這里建造了一個大戲臺。
只是后來戲班子因感念不平平遠侯之冤, 班主私自編撰反賊唱詞,被人揭發。于是鎮長和戲班一眾人等,押上這臺子,當著鎮民的面用虎頭鍘斬了頭。
鮮血流過木棕色的臺面,硬是將整個戲臺染成了水紅, 如今陽光下襯著, 仿若還能看見名伶的水袖桃紅。
無涯派的招生便在這戲臺上。
太陽方才高掛東天,陸研幾人到的時候, 便已瞧見了蜿蜒幾折的長隊。
程佩離抱怨道:“這要排到大中午吧?”
前方的少女忽然回過頭來,她生得英氣十足, 聲音也洪亮:“這位妹妹,修仙倘若連這點苦都吃不得,如何能長遠?”
程佩離:“……”
“是。”秋茯苓知道自家公主嬌縱的脾性,搶在程佩離身前開口道,“阿姊教訓的是,我們有些小覷了修仙。”
那少女這才面目緩和,解釋道:“雖然看著隊伍很長,實際上這只是第一關查驗靈根,很快的。上去幾秒,由仙師驗明骨齡和靈根,就通過了。”
仿佛是為了佐證她的話,幾個唉聲嘆氣的少年從他們一旁經過。隊伍很快就往前挪動了一大截。
見狀,程佩離也道:“是我言出無狀了。”
少女性情豪邁,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在意,又道:“我叫安墨言,你們呢?”
程是國姓,實在太過明顯。程佩離與秋茯苓對視一眼,從善如流地回答道:“我叫秋凰兒。”
佩離是她的字,雖然父兄和長輩都愛以稱呼,但在小公主剛出生的時候,天降異象,遠處紫色光作,引得程虛懷專門從鳳梧宮趕來,給她賜名“凰”。
秋茯苓則沒有那么多顧慮,但礙于論道大會曾報過家門,于是道:“凰兒是家妹,我叫秋余觀。”
安墨言眼睛一亮:“兩位的名字都很有雅致。說來,你們身后的黑衣少年也是和你們一道的嗎?”
程佩離果斷道:“不認識,不熟。”
而陸研抱劍站著,聞言嫌棄地往后站了幾下,看起來真的一副陌路人的樣子。
但安墨言瞧他長相與氣度都非凡,還是主動道:“你叫什么名字?”
陸研抬眸,本想如實相告,這幾日一直偃旗息鼓的魔修卻突然在腦海中截住他的話音:“說你叫陸訣。”
陸研愣了愣,但心思兜轉間確實覺得此名甚好。魔尊素來不以真容示人,姓名更少為人知,也很少人會將一個才十三歲的少年與那殺人如麻的魔龍聯系到一起。
陸回舟這個名字,在論道大會上已然出盡風頭。
“姓陸,單名一個訣。”陸研道。
他們三人都在容貌上做了少許遮掩,將一些過人特征蓋住,但又不至于太過過分,萬一試煉途中遇見大能考察,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因此只是略微掩飾,并未大改。放在旁人眼里,依然是容貌不俗的三位小孩,但又決計一時半刻將他們聯系不到論道大會上出眾的那三名岑遠之的徒弟身上。
安墨言被他一眼瞧得莫名后背發冷。
明明這少年容貌生得正派,但眉眼間卻總隱含著幾絲邪氣。
“怎么了嗎,安姐姐?”程佩離見安墨言一直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陸研,心頭一緊,疑心是他們的偽裝出了紕漏,忙跳出來給這個便宜師兄打圓場。
安墨言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無事,只是在想之后試煉的事情。”
“嗯?”秋茯苓意識到她話里的紕漏,冷靜地問道,“阿姊知道無涯派的試煉?”
安墨言道:“自然,無涯派這么些年試煉的項目一直未變。”
秋茯苓看她笑著解釋,眉心卻輕蹙,面上不動聲色,只是頷首,心里卻想,這少女應當沒說實話。
“不知,”黑衣少女盯著安墨言的一舉一動,“可否給我們介紹一些?”
安墨言:“……也不是不行。”
她似乎無形中放松了一些。
隊伍還有些長度,于是安墨言便緩緩給程佩離與秋茯苓介紹了起來:
“第一關自然是查驗靈根和骨齡,為入門試。第二關則要前往穹峰,須踏四千四百道臺階,走完長階,才能真正進入無涯派山門。”
抱著劍的少年聞言動作一頓。
陸研忍不住想,師父當年也是經歷過這些的嗎?一想到,他會重復師父當年走過的路,一股興奮的感覺就涌入血液中,沸騰著讓指尖發麻。
魔尊冷笑一聲,打破了他的幻想:“拉倒吧。你師父當年因為無情道骨,是被柳退云抱著直接進的穹峰。”
陸研:“……”
雖然沒有回話,但眉眼間寫滿了對煞風景之貨的厭棄。
“第三關,為問心。進入山門的那一刻,我們會立刻陷入幻境,聽說是柳仙尊飛升前專門為選拔弟子設置的巨大幻境陣法。在這個幻境中,我們會直面最恐怖的東西,只有敢于直面本心,才能打破幻境,完美通關。”
程佩離:“……這就能進無涯派了?”
“不不不。”安墨言道,“最后,還要進入大殿,讓掌門與眾長老面試。資質上乘的,被選做關門弟子或者親傳弟子。資質中等的,便會成為普通的內門弟子或者外門弟子。但有一些幸運兒,資質末等,卻進到了最后一關,這等弟子無涯派是不要的。但也會詢問試煉者意向,倘若執意修仙的,無涯派掌門便會給他向其他門派寫推薦信。”
秋茯苓不解道:“這些資質末等的,還能進入其他門派嗎?”
“每個門派道法不同,”安墨言道,“無涯派、蓬萊島比較重視資質,因為練劍修醫最考驗心性與天賦,資質末等者上限太低,強行修煉只會誤生心魔。但并不意味著,在劍道醫道上資質低,就未必不能走其他路子。
“倘若是多靈根,其實于煉丹煉器一道上反而更有出路。畢竟,天生就蘊含五行之道,于此更加容易徹悟。因此,可以考慮煉廬與鳳梧宮。而云澤派和無為宗不看資質如何,反而更注重心性……云澤派功法適合水靈根女修,無為宗需要你沒那么多的功利心。
“所以,哪怕是無涯派不錄取的弟子,掌門也會給他安排好其他出路。畢竟幸運也是實力的一環嘛。”
安墨言似乎對修真界之事如數家珍,說起各大門派之時侃侃而談,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舉手投足更像是修仙世家的子弟。
不過秋茯苓沒有直接戳破,沉吟半晌,與安墨言道了謝。
在他們聊天這片刻里,隊伍進行得很快,不少哭喪著臉的少男少女從幾人身旁經過。
修仙資質百里挑一,兩個時辰挑選下來,臺上也只留了兩個孩子。
很快輪到了安墨言。
少女揚了揚眉,沒有和其他弟子一樣向上走,而是直接原地一跳,利落地躍上戲臺,激起底下一片驚呼。
她走到負責查驗的弟子身旁:“是握住這個靈石嗎?”
無涯派查驗的內門弟子搬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鵝卵石大小的靈石。和修真界當做貨幣的靈石不同,它有八面,每一面都有不同的顏色。
來選拔的少年少女將手握在靈石上,自身靈根是什么,便會散發出一樣顏色。一般單色越純越亮,便說明其人靈根資質越好。
得了允許,安墨言便將手放在靈石上,靈石散發出一陣瑩綠的光。
“竟是單木靈根。”無涯派弟子驚訝道。
木靈根罕見,大多都是醫修,而且鮮少出現這么連一絲雜質都無的靈根。這少女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準弟子了。
安墨言似乎并不意外,查驗完靈根后又讓弟子判斷了骨齡,便站在幾個合格的少男少女身后。
而后上臺的是秋茯苓。
“單水靈根。”無涯派修士更震驚了。
這黑衣少女想不開來無涯派干什么,去云澤派絕對要被當成寶貝供起來啊!
秋茯苓沒有多言,站在安墨言身后。
接下來的是程佩離。
誰知她剛摸上的那一刻,靈石忽然散發出極其耀眼的紅光,仿若一團明火。
“等等……”修士面色一變,“松開!”
然而已經晚了。
下一秒,沖天火光從靈石猛然燒起。
程佩離傻眼了:“這不用我賠吧?”
修士擦了擦汗,心想如今這是什么世道,天才居然扎堆來他們無涯派報道么。
“不……不用。”連忙換上新的靈石,修士顫抖著聲音,報道,“玄火靈根!!!”
此言一出,幾個無涯派弟子忍不住齊齊敲向這個紅衣少女。
安墨言剛要喝彩,余光中卻瞧見秋茯苓神色一變,似乎并沒有多少欣喜。眸中反而……多了些嫉妒與不甘?
安墨言一愣,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秋茯苓那抹陰暗情緒轉瞬即逝,又重新揚起臉笑道:“凰兒一向出彩。”
安墨言蹙了蹙眉,心頭有些不適,并未答話,而這時程佩離已經過來,便也截住了兩個人的對話。
再登場的便是陸研。
他在修士哀求的眸中,默默拿起靈石。
啪地一聲,靈石在他手中化為了飛灰。
無涯派修士:“?”
其他選拔的人:“?”
“再來一個。”無涯派修士不信邪,讓人上了新的靈石。
陸研再握,靈石又再度消散。
無涯派修士:“……”
他心底突然涌出一股不太好的猜測。
望著面前沉默寡言的少年,無涯派修士恍惚地想,該不會和十幾年前的岑遠之一樣,是什么天生道骨吧?
魔尊冷笑一聲:”區區人類靈石,也妄想查驗本尊龍骨?”
“還要再查嗎?”陸研問道。
無涯派弟子心疼靈石:“不……不了吧。”
陸研:“我通過了?”
弟子:“應……應該?”
他抹了一把臉,雙手止不住顫抖。
不是今天到底什么日子,你們天才約好來無涯派團建的嗎?!
第045章 鎖靈藤(5)
穹峰。
山峰入云, 周遭漂浮著繚繚云海,入眼皆是紅磚黛瓦的閣樓,安靜地佇立在形貌不一、高低起伏的山峰上, 錯落有致, 像極了云海中偶然冒頭的仙居。
岑舊跟在吟懷空身后,打量著熟悉無比的、曾經居住過十多年的門派, 一時之間難得有些沉默。
無涯派的建筑偏向宏偉簡潔、明快大氣,實則在這些快要藏入云巔的明亮閣樓下,有著不見五指、滿是淤泥的地底, 翻滾涌動著無數腐爛人心與陰險算計, 令人作嘔地在暗處生長。
似乎注意到了小師妹難得罕見的沉默,吟懷空忽然停下腳步,奇怪地回過頭來:“怎么了?”
“不, ”岑舊回話道, “只是突然覺得住得高了,還挺不方便的。”
他眉目間快速滑過一道陰翳。
韓無雙一向言行無忌,思維跳脫, 又是這一代弟子中年級最小、入門最晚的,無涯派尊崇儒道,長幼有序,其他的師兄師姐都會允幾分精力去縱容、照顧這個小師妹。何況,韓無雙那極具欺騙性的外表、平時慣會偽裝的天真行徑, 騙過了所有人。
誰也沒有料到, 再脆弱無比、精致嬌弱的花朵,倘若沒有風吹雨淋, 而是將其一味置于溫房中嬌養,都是會快速熟透然后腐爛掉的。
不僅是韓無雙, 更包括這無涯派的上上下下。
走到韓無雙的洞府,吟懷空停了步子,有些意外地看向李醇熙:“二師姐?”
李醇熙面色有些凝重,她一向不喜吟懷空,此時竟也沒什么心思去奚落他,而是擺手道:“我有事和小師妹說,你先離開。”
吟懷空:“……”
吟懷空有些猶豫地多瞧了這位青袍二師姐一眼,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離去了。
岑舊也沒想到,一路平安無恙地混過來,居然在李醇熙這里橫生了枝節。不過他心頭放松,如今李醇熙不過金丹修為,斷無法看出他身上的偽裝。
只要想辦法糊弄過去就好。
“二師姐,有什么事嗎?”模仿著韓無雙的口吻,岑舊問道。
李醇熙卻一時半會并未答話,而是以探究的眼神,上上下下將面前的小師妹掃了個徹底。
她目光專注,饒是成竹在胸的岑舊,此時也被李醇熙盯得有些心底發毛。
應當……是沒出什么岔子吧?
岑舊不確定地想。
實在是因為他這位二師妹不能以常人的眼光去看待。分明是個看起來小巧瘦削的女子,偏偏本命武器是兩柄巨斧,天生神力,在劍修扎堆的無涯派,足以看出多么特立獨行。
李醇熙心性也正如那兩柄巨斧一般,冷硬如鐵,公私分明。她有自己的衡量世間的準則,除此之外,任何人或事都無法撼動她道心半分。
聽說二師妹在入門試煉時,是唯一一個全須全尾從問心幻境中走出還不改于色的,因為她無愧于心,幻境中只有蒼茫空白一片。
也是前世直到最后,無涯派唯二愿意為了自己查清真相的人。她和竹景與自己年歲相仿,成長也是一道,李醇熙清楚岑舊的為人,因此哪怕蒼生都在憎惡大師兄的時候,她也沒有放棄去調查真相。
她不信萬物,不信所見、所聽、所覺,只信自己。
但岑舊前世惹下無數孽障之后,心結一直猶然未消,更加恐懼與故人相逢。二師妹、三師弟的多番求見,都被他刻意避過。當日為自己選擇行刑人時,岑舊考慮過李醇熙,卻最終又放棄。
她比竹景的心性還要執拗,岑舊怕她打破砂鍋問到底。
如今,李醇熙不含感情的注視,竟讓岑舊有一種她透過目光直視到了皮囊之下,屬于他本人氣息的錯覺。
好在李醇熙并沒有一直持續緘默,打量了幾遍韓無雙之后,她有些困惑地說道:“奇怪,感覺師妹你似乎哪里不太一樣了。”
岑舊心里咯噔一聲。
他可真是怕了這種石頭一般心性的人了!
“哪有。”他笑著打岔道,“是因為二師姐在外游歷數年,忘了無雙的樣子吧?”
李醇熙不太適應旁人的熱絡性子,因此不適地蹙了蹙眉。
“可能吧。”她按捺下疑心,轉而道,“我來,是有事找師妹。”
她神情猛然變得嚴厲,周身靈力暴起,宛如兩只巨手一般壓向韓無雙的肩背。
岑舊按捺住回手的本能反應,撤去周身防護,便覺身上重量如滔天巨浪壓來,“少女”的面龐猛然失去血色,浮出痛苦。因為李醇熙有意的壓迫,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背上靈力的刻意下按,清脆一聲,便徑直磕跪在了地面上。
“二師姐,”“少女”眸中浮現出水霧,惹人憐惜,“你這是在做什么啊?”
似乎是帶了些女孩子特有的嬌憨,韓無雙慣會用這幅嘴臉在做錯事之后,去向大師兄或者其他師兄師姐討饒。
但李醇熙一向不吃這套。
她反而厭惡極了這幅惺惺作態的模樣。
“你還能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嗎?”李醇熙冷笑道,“有人吃了我們無涯派的丹藥,昏迷不醒,現在找上山門了。”
“拿招生作為噱頭,賣假藥謀財害命,韓無雙,幾年沒見,你膽子不小啊?”
女修說著,明艷的眉眼間掛滿了厭惡。
岑舊:“……”
雖然知道韓無雙是被人當靶子用了,卻沒想到這小師妹如此愚不可及,當替死鬼當了個徹底。
但韓無雙這個身份此時絕不可出事。雖然岑舊也希望韓無雙死得其所,嘗盡惡果,但最起碼不是現在。
他須得借這幅皮囊在無涯派呆著,才能查清神器所在,才能把那個向沐安透露他師尊行蹤的內鬼千刀萬剮。
壓下激蕩的情緒,岑舊深呼吸幾口氣,忽而擠出眼淚來:“師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醇熙被氣笑了:“害人還能分故意和無意嗎?”
“不是,我是說,我是被逼的。”岑舊見不小心火上澆油,連忙改口道,“師姐,我是被人逼著做這些事情的。”
“我也不想的!”
李醇熙性子剛直,卻也極其顧念舊情。雖然是好人,卻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比如此時,岑舊就看出,她來此地不是真的為了懲罰韓無雙,而是想事先求個答案。要不然她為什么不把事情告訴無涯派的慎刑司長老?
李醇熙還是心軟護短。
岑舊嘆了口氣,毫不猶豫地把那個下了絕言蠱的存在扯到了明面上:“有人……咱們門派里有人給我下了蠱。”
李醇熙猛地瞪大眼睛:“你說真的?”
她不敢相信,無涯派里會有腌臜。
被保護的這么好的良善之人在頭一次面對陰暗時,露出來了怔然的模樣,岑舊看著師妹,心里雖然不忍,但還是依然硬著心腸,將骯臟的沉疴疤痕強行撕開,血淋淋地在陽光下朝著李醇熙鋪開了一地。
“我、我不知道他是誰。”“韓無雙”哀求道,“師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李醇熙被轟然的信息量沖得有些暈,她心底掀起了驚濤駭浪,幾乎是想在“師妹”的注視下逃離面前的地方。
怎么可能?
無涯派是她土生土長的門派,這里是李醇熙的家,長老和宗主是她的長輩,同門弟子是她的手足。可如今小師妹卻說,在門派中存在著如此骯臟、如此不堪的人心暗面。一想到,和她笑顏以對的人可能會做出殘害同門、謀財害命的事情,李醇熙覺得手腳都在發冷。
她不想相信,可也不得不相信。
縱容在陽光下,感覺頭皮發麻,李醇熙還是強忍鎮定地問道:“那你……有線索嗎?”
她還是不信。
韓無雙一面之詞,如何能佐證門派里有壞人?可是,要么承認師妹是個表里不一的騙子,要么就得承認無涯派中存在惡徒。
“此事我會去調查。”李醇熙最終只能無力地道,“我不會輕易信你,但暫時,你做的事情不會被上報給門派知道。”
岑舊要的就是這個保證。
至于其他的,他只是想借李醇熙的手攪弄無涯派的風云。
忍不住彎了彎眸子,岑舊道:“謝謝師姐。”
李醇熙復雜地看了韓無雙一眼。還是覺得小師妹身上存在了些許她暫時無法看透的怪異。不過眼下她有了更需要做的事情,撤去了壓迫在韓無雙身上靈力后,李醇熙面色比初見更為凝重地離去了。
或許說,是落荒而逃。
岑舊站起來,用清潔咒掃清了因為跪在地上而沾染上衣擺的泥土污漬。身后的海棠花枝間隱約閃過一絲綠影,隨即便傳來熟悉的青年聲音:“師兄,二師姐走遠了。”
竹景面色古怪地從遮掩身形的海棠樹后走出。他本是路過,關于兩人的對話也只聽了半截,不過對比李醇熙,早已有了心理準備的竹景反應并沒有那么大。
他更關心另一個問題:“小師妹呢?”
岑舊笑意淡了些,道:“我沒有撒謊,被蠱害死了。”
竹景:“……”
綠袍青年似乎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忽然抓住了岑舊掩藏在袍袖下的手,而后猛地將靈力灌注在他手腕上細長的紅痕上。
“雖然不知道師兄用的什么功法,”竹景認真道,“但還是不要總傷自己了。”
岑舊看他一眼:“你不懷疑是我對韓無雙動了手?”
他看向人時,泛著冷意,即便披著別人的皮囊,竹景卻好似已經看見了那雙透著紅痕的桃花眸。如那日的幻覺中,如泣如訴,含著無窮的委屈與怨恨。
心口猛地收緊,竹景不由得將帶著冷意的指尖握得更緊了些:“師兄,你不也沒問,我為何一眼能認得出來你?”
“我信你,如果真是你動的手,也一定是因為韓無雙做了罪大惡極的事情。何況師兄說了沒殺,便就是沒殺。”
海棠花下,青年容貌更顯清越,偏聲音又帶了一絲不自覺的顫抖。
“所以師兄能不能也信信我。”
他并不分對錯,只論師兄。
一向是如此。
第046章 鎖靈藤(6)
在醉花鎮休憩了一夜, 主要是給選拔出來的三十個孩子養精蓄銳,畢竟修士辟谷,時光對他們來說滄海一粟, 日常睡眠已經不是必需品。
陸研也沒有睡覺。
程佩離一躍突破為筑基期, 給了他很大的危機感。明明這家伙修煉比自己晚,但在某種程度上, 天分與自己可以算得上旗鼓相當。
哪怕是同為同門,陸研也是相當自私。
不知道是不是并非全然人類的緣故,自出生起, 他骨子里就埋了惡龍的陋習, 有著超乎尋常的病態的獨占欲。他不愿意讓師父的目光落到其他人身上一絲一毫,就像個搶占家長視線的、還沒有長大的小孩子。
魔尊又開始重新活躍起來,但他的喋喋不休絲毫沒有干擾陸研的心神。
魔尊:“呵, 知道為何程佩離那丫頭比你修煉還要快么。”
陸研充耳不聞。
魔尊:“因為你適合修魔。”
陸研:“真奇怪, 哪來的狗叫。”
魔尊:“……”
這混賬小子真是愈發牙尖嘴利了!
魔尊被氣了個半死。他尋常可沒有這么憋屈,遇見不順眼的隨手打殺了便是。但偏偏最看不順眼的,某種程度上和他是同一個人。
真是豈有此理, 倒反天罡!
陸研氣走魔尊后,又開始修習了半晌。夜晚,開始生長的骨肉又開始散發出黏連的疼痛,他心中逐漸聒噪出早夏的一團火。
少年額頭冒出些許薄汗,心中燥郁難平, 已經不適合繼續修煉心法, 于是這次轉而他開口找魔尊聊天:“你名字叫訣,誰給你起的?”
魔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尋你說話你就夾槍帶棒, 如今我還要回答問題,難道我是什么很賤的人嗎?”
陸研:“。”
陸研:“其實你不是人。”
魔尊:“……別以為你罵我我聽不出來。”
他心生惡劣, 將陸研的神識拉入他所在的識海中。
雖然多日未見,一直將殘魂溫養于陸研識海的魔尊還是那個鬼樣子,坐在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尸骸上,黑長墨發豎起,眉目不羈俊朗,如果不開口說話,倒是人模狗樣極了。
“你長得和我越來越像了。”魔尊剛見到這幾日開始長個的少年,就點評道。
陸研:“。”
可以申請回爐重造,換一張臉嗎?
陸研:“所以,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了嗎?”
少年說著,眸色添滿了不解。
凡人常識中,名字是需要由長輩賜予,再不濟就是心中極其重要的人給的。依照陸研對這條烏漆嘛黑的龍平日言行舉止的觀察,估計是不存在這號人物。
畢竟,太過嘴欠。
可在這個問題拋出后,尸骸上的男人面容似乎添了幾分笑意,是一種促狹卻又隱隱帶著炫耀的笑,令陸研升騰起一絲不安。
“自然是,”魔尊說話時,總是露出尖利的犬牙,眸色紅光滾滾,額前紅痕明晰,“你的好師父給我取的了。”
少年愣了下,隨即很快地抿了下唇。他眸間似乎滾了一絲不明的嫉妒,但還是道:“我知道了。”
魔尊:“嘖嘖嘖,不用死要面子。一個名字,也不知道你在嫉妒什么。”
陸研:“……”
陸研有病地看了他一眼。
猶記得剛見面的時候,這條龍還不是這樣的。
憋了幾個月憋瘋了?怎么一舉一動都透露著一股欠打的氣息?
陸研平定了心神:“我為什么要和死人計較。只要我活得夠長,什么都會有的。”
如此氣定神閑,把魔尊的尾巴都差點氣出來。
魔修不死心地問道:“你真不想知道我們曾經發生過什么?”
“要知道也不會是聽你說。”陸研道,“只是突然好奇而已,現在問完了,困了。”
魔尊:“……”
但現在輪到他難受了。
話說到一半被人卡脖子,這小子從哪里學來的缺德招。
秉持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想法,魔尊把陸研丟出了識海。
*
翌日,無涯派弟子帶著三十名合格候選少年來到穹峰入口。
因為顧念著試煉的事情,不少人昨晚緊張得一夜都沒睡好,畢竟這可是關乎人生的大事!
于是不少人眼前下掛著青黑,腳步與氣息都無比虛浮。
無涯派弟子:“……不是讓你們好好休息嘛。”
一個少年抱怨道:“這么緊張,怎么睡得著?!”
“可是,”無涯派弟子慢吞吞地說道,“你們今天要爬四千四百道臺階入無涯派。”
“……”
眾人突然傳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很久,才有人幽幽道:“我半道累死了,會有人收尸嗎?”
穹峰不比普通山峰,地勢極其險要,四千四百道臺階不是隨便攀爬就可以的事情,有的陡峭坡處甚至兩個臺階高度比人還高。平日身強體壯的時候爬一次都要丟半條命,更別提大部分人因為憂心緊張而幾乎沒怎么睡。
懸著的心終于死了。
“想什么呢。”那無涯派弟子笑道,“在你們出現異樣前,會有師兄師姐帶你們下山。”
有人期望地問道:“那下山之后……”
無涯派弟子冷酷道:“說明試煉不合格,拒收。”
三十人:“……”
本來因為在上千人中測驗出靈根而雀躍的心仿佛被一桶冷水澆下來,原來這只是入門關啊!
在恐慌不安、緊張焦慮的氛圍中,有幾人隔開了大部隊,與其他人之間明顯有一道縫隙。和緊張的同齡人不同,這幾個自成一派的少年少女倒是精神得很,似乎也并沒有因為天降“喜訊”而神情恍惚。
其中最鎮定的當屬陸研。
老實說,他因為繼承了上古傳承,加上本身也有筑基期的修為,普通人覺得難的天險在他看來不過是如履平地。
如今陸研正抱著霜雪劍,神游天外地蹲在地上盯過路的螞蟻。
安墨言和秋茯苓則是因為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加上兩人都是心性堅韌之輩,哪怕山再險峻,都會想辦法登上去。
唯一有些臉色發白的是程佩離。
好歹是嬌生慣養的小公主,這輩子沒吃過爬山的苦。哪怕程佩云封泰山時,她作為公主,也是坐著軟轎上去的。
雖然十幾年一直住在宮闈,沒見過穹峰的險要,但是她會想象啊。
程佩離感覺一陣窒息,忙趁著安墨言與秋茯苓攀談時,拿手指戳了戳在地上看螞蟻的陸研:“喂,師兄。”
陸研:“……”
這小妮子之前可沒叫過師兄,事出反常必有妖。
陸研想都別想地就說道:“我不會背你的。”
程佩離惡心道:“誰要你背!我是說,這山我鐵定爬不上去!”
陸研抬眼打量了下少女,然后默認了程佩離的話。
確實,程佩離嬌養在宮中,沒有經過系統的武術訓練,和秋茯苓當過暗衛的不一樣,哪怕是到了筑基期,也是她稀里糊涂升上去的,也不像陸研這般被岑舊日日夜夜手把手幫忙引導靈力,幾乎是和等常人無異。假如第一次就貿然攀登穹峰,可能真會一不小心折在半路上。
不過陸研沒有冒昧地說出自己對程佩離的評價,而是道:“你想怎么辦?”
程佩離為難道:“要不我在醉花鎮客棧等著你們吧。我發誓,絕對不會亂跑!”
陸研嘆了口氣。
“這樣一來,”陸研道,“秋茯苓作為皇帝給你安排的侍衛,肯定也不會上山。”
他眸中寫滿了譴責,似乎在埋怨程佩離把師父交代的任務全給他一個人擔。
程佩離不好意思道:“但是我這個樣子上山徒增添亂啊,還不如醉花鎮老老實實當后援呢。到時候你們有什么事情,我們也好里應外合。”
陸研:“……只能這樣了。”
魔尊聽著二人對話,猛然冷笑了一聲。
程佩離得到應允之后,就跑去拉著秋茯苓說小話商量去了。
陸研這才站直身,捋平衣擺上的褶皺,慢悠悠地問道:“你笑什么?”
魔尊:“少裝。她倆不上山,你要高興壞了吧。”
陸研:“你的心思真骯臟。”
魔尊:“……”
這小子裝茶的功夫真是越來越精進了。
最終商量的結果是,程小公主還是試試。畢竟半途退出,實在有些太過顯眼。一旦堅持不下去的話,秋茯苓就帶著程佩離下山。
陸研得知商討結果后,沒有表現出什么異樣,只有住在識海的魔尊知道這小子高興瘋了。
魔尊:“……”
表面裝得老實成熟,實際上早就想找個合理借口甩掉拖油瓶了吧?
太陽終于上移于東方天際,對凡人少年們的禁制放開,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眼無窮的白玉長階。
雖然心里再怎么恐懼,可眼下眾人幾乎都被晃了眼。
白玉長階在陽光下晶瑩剔透,遠處與天邊白云融為一體,這不僅是通往無涯派的試煉,更是他們前往仙途的登天梯!
寂靜無聲,但又心潮澎湃的,三十個少年踏入了他們的仙途。
陸研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只因為魔尊在他耳邊又開始胡說八道。
“你想不想知道,我和你師父最開始是怎么認識的?”
他是故意干擾自己的。魔尊總是在不經意間對自己露出惡意的獠牙,一開始少年還會被影響,如今早就習以為常,八風不動了。
陸研平穩地爬上下一個臺階,微喘了口氣。回首望了望被他瞥在身后,只成幾個零星白點的同行者,不帶波瀾的聲音才再度響起:“你講,我聽。”
正好當做這四千四百長階的下酒菜了。
第047章 鎖靈藤(7)
魔尊第一次遇見岑舊, 是在對方八歲那年。
他久不問人間事,作為非人族群,也理解不了絕大多數悲歡離合。所以魔尊并不知道那一年在人間的朝堂中, 發生了一件刻骨銘心、足以被載入史冊的大事。
人間的皇帝將一位將軍及他的妻子、部下和門客, 來了一場手段暴虐的鳥盡弓藏。茫茫白雪覆蓋的刑場上,橫生著無數曾經馳騁邊疆的忠臣良將的尸體, 鮮紅的斷頭血綿延至千里,仿若在白雪上留下了忠骨之恨。
他只是聽聞,有人在人間捉得了無情道骨者。但自身就是最后一條龍的魔尊, 也不像修士一般對道骨存在無窮的覬覦。
因此, 也只是知道而已。
魔尊日常總是百無聊賴,殺傷搶掠的一般魔修的行事在他看來太過低級趣味。明明一揮手就能將修真界打攪得雞犬不寧,但魔尊對搶奪天下沒什么興趣。高處不勝寒, 他一開始的愿望就是離開妖魔境, 得道飛升,去狠狠打天道的臉。
但是逃離妖魔境的動靜實在太大,人族修士不可避免地將魔尊視為妖魔。于是不可避免地, 魔尊年輕氣盛時和正道產生過幾次摩擦。秉持著先撩著賤的原則,魔尊把聲音最大的那幾個門派滅了門,搶了神器。
一戰成名,自然有了不少崇拜他的魔修自然而然地跟隨,包括魔尊這個稱呼也是他們自發稱呼的。魔尊是個很隨性的人, 便給信徒們建立了三個魔修宗門, 把神器分分別安置。但他明面上是宗門主人,實際上, 魔修干什么他都不怎么管。
這日,魔尊依然無所事事地晃蕩在了林間。他在找一味藥草。
逃離妖魔境是有條件的, 他每年都要受到九十九道天雷,每一次都在生死關上徘徊。魔尊知道天道想讓他知難而退,回到妖魔境,但他不愿意。妖魔境沒有陽光,沒有植物和動物,漫無邊際的只有奇形怪狀的妖魔與冤魂。
比起人間,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今年的天雷劫馬上到來,為了避免真的一不小心死在天罰下,魔尊每年都會提前準備丹藥與法器來護身。他正在尋找的草藥正是一味護心脈的丹藥所需要的。
這種草藥名為忘憂草,只有在東北地區的密林之上才有,并且極為難得,方圓百里可能都找不到一棵。
魔尊一路走著,到現在依然一無所獲。天色愈發灰暗,已經連續找了半個月的男人心底涌出煩躁來。卻在這時,他腳下一頓,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這就像在人無趣時突然出現的樂子,魔尊轉而往血腥味傳來的源頭尋求,最終在一處荊棘叢中,抱出了一個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少年。
少年身上滿是血污,眼緊緊閉著,身上全是被路邊荊棘劃傷的小口。呼吸灼熱,因為失血過多而高熱昏迷。
然而這都不是最嚴重的。
魔尊手摸到少年后背,在那里發現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劍痕,看得出下手極重,深可見骨。
魔尊有些吃驚。
他不是良善之人,卻還是拿著丹藥救了這個昏迷的孩子。只因為魔尊想知道一個答案。
死掉的人類、重傷的人類、活著的人類,魔尊都見過。可像少年這種明明應該早就死去,卻硬是撐著一口氣活著的頑強存在,倒是頭一次見。
他身上衣服全是泥土和草籽,看樣子是一路爬到了這里。腿骨、腰身筋脈俱斷,背上還露著骨頭,幾乎沒有辦法想象他是怎么活到如今的。即便是高燒昏迷,少年頸側在魔尊的手下依然頑強地傳著跳動。
魔尊很好奇,為什么要在這種痛苦之下,還要如此不甘地活著。
于是他用了七天七夜,給少年縫傷、渡靈力,用手頭的草藥幫他挨過了幾乎快要命的高熱。
可是耽擱了太長時間,天雷劫如約而至的時候,少年還沒有醒轉。魔尊失望之余的同時,便把他扔在了冰冷潮濕的山洞里,回到了他提前修建的洞府渡劫。
凡人脆弱但堅韌,他任由少年自生自滅,也是想看看是否真的會撐到最后。假如死了,魔尊有些冷酷地想,便也不過如此。
十年很快過去,魔尊早就將他隨心救了一次人類的壯舉拋之腦后。卻在一次渡劫之后,他不慎傷了筋脈,躺在破廟等待自身靈氣蘊養傷處。疼,但是可以已經習慣了。倘若此時有人來此歇腳,必要被七竅流血的“死尸”嚇得落荒而逃。
魔尊雖然強大,卻有這般明顯的軟肋。畢竟是天罰,每次渡劫之后,他都會重傷昏迷一段時間。
昏沉時,卻覺唇邊幾縷清露流入肺腑。
魔尊心想,真是膽大包天的人類,居然敢打攪他養傷。魔尊不懷疑有修士可能認出他的身份,他平日都帶著青面獠牙的面具,但此時沒有。
雖然這么想,實際上他目前動彈不得,只能勉強撐起眼皮。
便瞧見一抹綠衫晃動,青絲垂腰,白玉指尖握著荷葉從他唇邊撤離。
龍認人不靠皮囊。
只這么昏昏沉沉瞧了一眼,他就知道,當年的那個小孩居然真的活了下來。
又過了幾日,魔尊終于可以動彈說話了。
他被放在茅草上,冷眼瞧著拿小孩與師弟師妹說話。
“他暫時離不開人。”有著桃花眸的少年道,“二師妹,你先帶著小竹子離開做任務吧。到時候回門派了,我會自行和師尊交代的。”
同伴離開了。
少年這才回轉身來。
這一年,他十八歲,已經結了丹,是第一劍尊柳退云的首徒,也是風光無限、前程似錦的無涯派首席大弟子。
“我叫岑舊,字遠之。”少年輕笑著問道,“兄臺呢?”
魔尊一時沉默:“無名無姓之人。”
他從前覺得名字不過人類的代稱,作為最后一條龍,他獨一無二,并不需要這種代稱,后來擁躉們也沒人敢打聽他的真實名字。眾人都以為魔尊的名字與面容是他諱莫如深的秘密,實際上是因為根本不存在這種東西。
岑舊:“……”
還沒活成人精的少年此時尚不圓滑,稚氣未脫的眸中遮掩不了自己的情緒,很鮮見地從眸角中露出一抹震驚來。
怎么會有人沒有名字?
深受話本荼毒的岑舊不由得腦補了一場大戲。
“兄臺,”他不禁好奇道,“你是被仇人追殺至此的嗎?”
魔尊:“……差不多。”
天道也算仇人范疇吧?
岑舊望著男人并不普通的側臉,心里不由得給他編織了一個故事。
身份不凡的富貴王爵一夕之間慘遭迫害,不得已丟掉原本的姓名、身份和一切。
“我不會問你的過去的。”少年痛心疾首道。
魔尊:“?”
雖然不理解,但是這的確對他來說是個好事。
少年身上穿著無涯派的校服,天知道暴露身份之后他會不會趁自己虛弱至極,一劍捅了他的喉嚨。
但是有個名字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魔尊:“你可以送我個名字。”
岑舊:“?”
不確定地指了指自己。
岑舊:“啊?我嗎?”
魔尊點頭。
岑舊:“……”
雖然想拒絕,可是男人似乎很可憐。
“這樣吧。”岑舊從儲物袋里掏出一只木鳥,“這法器是我從鬼市買的,專門傳信給人。等我拿這個傳信給你?”
取名畢竟不是小事,他得好好查閱典籍,不能辜負男人對他的信任!
又過了幾天,岑舊看男人傷差不多痊愈了,便提出告別。
魔尊問道:“我以后要怎么找你。”
他覺得這個小孩怪好玩的。
柳退云魔尊知道,性格太過古板,倘若真讓他把岑遠之教下去,幾百年之后只能又是一個古板。
魔尊決心偷偷給岑遠之開點小灶,防止那種慘事發生。
岑舊:“……”
雖然不懂為什么男人執意要和自己再見聯系,不過岑舊一向喜歡四海之內皆兄弟,還是從儲物袋里又掏出一只木鳥。
這法器他買了全套,花了不少價錢,掏出來送人的時候還有些肉疼。
“這個送你。”岑舊道,“想和我見面,就用這個送信。”
他沒有多說,男人痊愈后身上很明顯有靈力涌動,應該知道這種普通法器怎么使用。不過因為之前已經許諾過,所以岑舊不會對他刻意遮掩的過去產生窺探欲望。
于是魔尊與少年再一次分別。
幾個月后,他收到了木鳥傳來的第一封信。是一張不足手掌的白紙,上面用毛筆字寫了個“訣”。
這便是魔尊姓名的由來。
*
“講完了?”陸研踏上最后一級臺階。
魔尊不滿道:“你就這個態度?”
黑衣少年擦了下臉上的汗:“就是覺得,師父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都不用猜測就知道,過往還是少年的岑舊該多么意氣風發。魔尊的寥寥數語足以讓人心生神往。如今的岑舊雖然依舊嬉笑怒罵,但不知是不是經歷了最深刻的背叛,于是真情實感皆藏于輕浮言笑之下,再不輕易泄露分毫。
所有人仰望白玉階,想的都是他們未來的仙途。
陸研想的卻是,他一步步拾級,逐漸地深入到了那白衣修士的過往。
“陸兄!”安墨言氣喘吁吁地爬了上來,“你也太快了!”
陸研神思被召回:“有事?”
少年態度冷淡,那雙黑眸在澄陽下外暈顯出了一輪紅,安墨言莫名發怵。
“那啥,”她道,“想和你聊聊秋凰兒和秋余觀。”
陸研蹙眉。
安墨言笑道:“別裝了,你們三個人是一伙的吧?我看得出來。”
“雖然不知道你們想干什么,不過我可不管。她們兩個是下山了吧?我在后面看見了。”
既然被戳穿了,陸研索性也就不裝了,畢竟安墨言一路上看起來確實是個爽利性子,如果是裝的,屆時上了山他反正要稟報師父。拿捏一個剛入門的弟子而已,不是難事。
“對。”陸研簡短地回答道。
安墨言面色凝重起來:“正好,關于她們兩個,我有些發現想告訴你。”
第048章 鎖靈藤(8)
安墨言說, 她有一些發現要告訴自己一個人。
陸研聽見這話,下意識蹙眉想要拒絕。
雖然再怎么不喜,好歹也是師父的兩個徒弟, 為人怎么可能出問題?
不過很快理智回籠, 陸研望向白玉臺階下,其他的試煉者都離他們很遠, 定了定神:“你說吧。”
安墨言便把程佩離測出靈根后,她察覺到秋茯苓異樣神情一事告訴給了陸研。
“我觀她有反骨,不論你們要做什么, 還請多留心。”
因為程佩離和秋茯苓的突然離去, 安墨言這才有機會告訴陸研這些。說完之后,她終于松了口氣,卻又在少年略顯陰沉的神情下連忙自證清白:“我沒有挑撥離間, 假若我說假話, 立刻天打雷劈!”
“我知道了,”陸研道,“多謝。”
他表面鎮靜, 心里卻起伏不定。
安墨言說的話陸研本不想相信,畢竟朝夕相處下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程佩離一顆心盡數掛在了秋茯苓身上。秋茯苓雖然看不出來什么,可她對程佩離一向忠誠周全,可居然……
修士是不能隨便發誓的, 因為存在天道因果, 一不小心便會業障滿身。即便如此,安墨言還是立了毒誓, 說明她自信絕對不是假話。
程佩離雖然聒噪,但是單純無比, 假若讓她知道秋茯苓可能心存疑心,怕是會對這個小公主存在不小的打擊。不過秋茯苓作為隱患,陸研必須告訴師父。
少年雖然知道人心復雜,可還是頭一次感覺到了這股錯綜難言的滋味。
魔尊懶洋洋地說道:“假若她沒有異心,才不正常。”
陸研愣了一下,頭一次感覺到了無感的困惑。
“為什么?”他問道。
魔尊緩慢而有條理地道:“你還記得,秋茯苓一開始是怎么入宮給程佩離做侍衛的嗎?”
記得。
這件事在程佩離和秋茯苓拜師之前,岑舊就仔仔細細把兩個人的過往和他講過。
像是捕捉到了微妙所在,少年的瞳孔猛然收縮。
魔尊感覺到了他的情感波動,笑道:“我很好奇,作為人類,真的會毫無芥蒂地和殺父仇人的女兒一起和藹生活嗎?”
更何況秋茯苓失去的不只是這些。
她被皇帝屠盡了九族,就算被程佩離救出當了身邊的暗衛,難道真的會全然感激這個天真的小公主嗎?
官家小姐落魄成奴,而對照的是一個坐落于白骨之上、用她全家人鮮血澆灌出來的公主。或許也有一些年少知己的感情,但每逢午夜夢回,家人死亡慘狀成為夢魘,焉能不恨?
“那,”陸研聲音發緊道,“把她們兩個人單獨留在客棧沒關系嗎?”
“沒事。”魔尊道,“秋茯苓雖然恨,但至少有著做人的底線,何況好友多年,此時的恨意也許壓不過兩個人的交情。”
“但是,你們最好注意一些。畢竟人心是最容易失控的東西。”
因此而死的魔尊深有體會。
何況,他雖然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深知人類本性千萬,多數薄幸苦難可以歸納出一句話——
“有些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
等到試煉者全部上來,氣喘吁吁地跪坐在山門前之后,負責招生的無涯派弟子才御劍而來。劍在門口臺階上平穩落下,隨后自動飛到了那弟子的背后。
“嗯,不錯,還剩十三個人。”弟子道,“比我想得還要多。”
試煉者們:“……”
這語氣好欠啊。
這弟子說著,目光看向一旁的安墨言與陸研,道:“你們兩個應當是最快的吧,注意保留體力,我們試煉還沒結束呢。”
陸研平淡無比,連個回復都欠奉。
倒是安墨言目光在弟子背后的劍上流連半晌:“師兄,我們時候才能御劍啊?”
“喲,門派試煉還沒過呢,就喊起師兄了?”弟子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隨后道,“我們劍修筑基之后就可以去劍池中挑本命劍,之后就開放御劍飛行的選課了。”
陸研下巴弧度稍微往上抬了抬。他已經到了筑基,只是師父還沒來得及教他御劍。因為霜雪劍大名鼎鼎的緣故,自從招生開始,陸研就將它變了形貌,以免徒生事端。
如今抱在懷中,陸研感覺到劍身傳來的嗡鳴,像是在抒發心中的小小躁動。于是少年伸出手指輕輕地在劍背上摩挲了幾下。
“歇夠了沒?”弟子道,“歇夠的話,少爺小姐們請進山。”
于是引發了一堆人的鬼哭狼嚎。
“師兄,沒歇夠——”
因為安墨言開了叫師兄的慣例,于是便也有膽子大的跟著這么稱呼起來。
弟子微微一笑:“那你就在這里繼續休息好了。”
說話的少年本想開個玩笑,如今卻有些驚喜:“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弟子輕飄飄地說道,“我們會當你棄權。”
“……”
十三個人一下子一骨碌爬起來站整齊了。
好歹爬了四千多道臺階上來的,此時若要因為這等小事失敗,回到家半夜睡起來都要打自己兩個耳光。
“繼續吧。”
無涯派弟子目送著十三個少年少女走入山門,心里一陣唏噓。這般年輕朝氣,像極了剛入門的他。
都以為修煉之后便成了半個仙人,實際上才是開始。想起自己卡了快一百年的金丹期,無涯派弟子頓時心緒復雜。
修真界最低的門檻就是資質,可也不缺天才。修煉中最絕望的便是,涇渭分明的天賦,在一開始就決定了你的上限。
不可自抑地,目光落到了在隊伍最后的陸研身上,修士不禁嘆了口氣,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有的人拼死拼活也不過是個金丹,有的人還沒入門就可以想見他未來之輝煌。
畢竟是個連測驗靈石都能捏碎的奇人。
可惜他記得有個玄火靈根的小姑娘也很不錯,只是終歸在折在了白玉長階上。倘若心性不佳,再怎么有天分也沒用。
眼見小孩們走遠,弟子忙收回思緒,幾步跟了上去。
“師兄,下一場試煉是什么?”
“問心幻境。”無涯派弟子道,“經歷了就知道了。”
“……”
感覺不是很妙。
“不用特別擔心,越緊張越容易出錯。”看著幾個面色發白的試煉者,他安慰道,“不若先看看我們無涯派的景色?”
“譬如,這位小兄弟。”
他指向了一直在隊伍吊車尾,看起來神游天外的陸研。
陸研:“……”
感覺到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少年的眉眼間浮現出幾絲煩躁。他不喜歡人多,更不喜歡萬眾矚目。
“師弟,”關鍵那無涯派弟子像是發現了什么樂子,明明陸研不情不愿的氣勢都快溢出頭頂,他還不折不撓地湊過去,“瞧你望了一路,有沒有什么感想。”
陸研:“……挺好看的。”
憋了半天,才憋出這么一句干巴巴的夸獎,還特別像為了敷衍無涯派弟子臨時找的用詞,引得其他人一陣發笑。
氣氛被這般調動之后,眾人也不再懷著沉郁焦慮的心情等待下一輪試煉,而是確實將目光放在了無涯派的周邊。他們中有些人是沒見過道門的普通凡人,如此一看,便多了幾分好奇。
修士居住的地方靈氣充沛,肉眼可見地像環繞著一圈仙氣,尤其樓閣高層隱藏在云霧中,更多了幾分神秘。除了這些,無涯派還種滿了竹子。這一點,和全是梧桐樹的鳳梧宮則大為不同。
陸研剛剛一直在觀察四周,是因為他想知道師父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是什么模樣。如今倒是鮮見地多了幾分興致,望著無涯派,陸研仿佛看到了師父在各處忙碌的身影。
他繼續走著,忽聽得前面隊伍一陣騷亂。
“咦,那位師兄呢?”
“你們有沒有感覺……霧氣變重了?”
“嗚哇,我阿姊呢?”
七嘴八舌的聲音昭顯著現在的異常。
安墨言則后退一步,拍了拍陸研的肩頭:“問心幻境開始了,陸兄你可得挺住啊。”
“畢竟,我還挺期待你們在無涯派能掀起什么樂子呢。”
少女眉目中的狡黠之意一閃而過,陸研蹙眉,本想細問她是什么意思,可下一秒,迷霧就遮蓋了眼前,等到再視物時,已經身處茫茫白霧中了。
黑衣少年扣緊劍柄,目光幻視四周,然而所見皆是白色霧氣,入眼盡是茫茫一片。
陸研:“……”
讓他們放松警惕之后,乍然開啟幻境試煉,某種方面上挺缺德的。
腹誹歸腹誹,陸研還是按捺著性子,小心翼翼地在迷霧中向前走去。
前兩次幻境中,他看見的內心深處的恐懼都和魔尊有關。可那時是因為他本身對自己不知是何人而心生迷茫與恐懼。如今魔尊就在他的身軀中,陸研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能讓他感到害怕的事情了。
陸研試探地喚道:“魔尊?”
魔尊懶洋洋地說道:“有事?”
陸研有點失望。
這家伙居然真的還在。
他繼續按捺性子往前走去,云霧卻在這一刻逐漸散去,眼前豁然出現一座白玉宮殿。陸研止步,疑惑道:“又是你的過往記憶?”
魔尊卻道:“這次不是。”
魔尊說完,不由蹙了蹙眉,覺得這地方沒來由的熟悉,卻又一時半會想不起來這是什么地方。
聽見魔尊否認,陸研心里也有些納悶。
他的恐懼在一個和自己完全沒有關系的地方?
黑衣少年靜默了會兒,最終決定推門進入宮殿查探一下。玉雕翡冷的門一推就開,進入殿內后,陸研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寒氣。
而在這時,手中的霜雪劍顫動起來。
伴隨著的是魔尊猛然響起的聲音——
“我想起來了,這是柳退云的洞府。”
陸研目光透過層層素白紗幔望到了冷玉做的床上。床邊跪坐著一道孤寂修長的素衣身影,發絲烏黑蜿蜒至地,在少年看來時,似乎無意回首。
兩人視線交接處,讓陸研看清了他的面容。冷眸薄唇,是已經飛升的第一劍尊柳退云。只不過他狹長的眼尾處似乎暈著紅,仿若用力揉過一般,又好像是曾大肆哭過。可那樣一個無情道劍尊,也能這般用情至深嗎?
他推開的門似乎擠進了一陣涼風,吹得殿內紗幔紛飛,柳退云便起身朝陸研處走去,應當是要關門。
他徑直穿過陸研,似乎看不見他。
少年卻僵直了身體。
他忽得看見,床上還躺著一抹白衣身影。雙目緊閉,面色蒼白,連呼吸都沒有。胸口處涌現出大片鮮血,將衣服暈出暗紅一片。好似在冷玉似的床上,化作了同樣的雕塑。
是岑舊。
是他從沒有見過的師父。
陸研忽又想到,這幻境是柳退云所化。是不是在這個第一劍尊建造幻境的時候,不小心摻進了他心底的恐懼呢?
第049章 鎖靈藤(9)
陸研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床上的白衣青年。他面無血色, 有一種不真切的朦朧感。這應當是師父,但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師父。
柳退云并不是去關門,而是離去了, 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鬼使神差地, 少年走到床邊,伸出手去摸他的脖側。
入手是實感, 讓陸研稍稍有些震驚,他仔細思索了一下,莫不是眾人忽視了他的存在, 但他卻可以觸碰這個幻境中的任何東西?
這么想著, 陸研像是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一般,坐到了白玉床邊,輕聲喚道:“師父。”
緊接著, 他忽而伸出手摸到了岑舊的脈搏, 細細探完之后,面色微變,這才終于露出了些震驚。
他摸不到師父身上存在的靈氣。
琢磨之下, 陸研試著給師父灌入靈氣。靈氣進入青年的身體,卻無法兜轉形成自身經脈所用。這樣的話,無論注入再多靈力都會泄掉。
陸研凝眉,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棘手狀況。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渡的靈氣起了片刻效果,青年放在身側的另一只手忽然很輕微地掙動了一下, 隨后昏昏沉沉地睜開了那雙桃花眸。但那雙眸子似乎失了平日的神采, 只余一片死氣。
他似乎想掙扎著坐起來,陸研抿了抿唇, 悄悄用靈氣托著他的腰際,幫助他用力。
此時柳退云突然匆匆進來, 這位劍尊在徒弟的身上留了神識,只要有什么異動都會及時趕來。
陸研往旁邊一避。
“怎么醒了?”柳退云道,“還是痛嗎?”
青年似乎很輕微地嘆了口氣,他的眼神有些輕微的渙散,平日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時似乎承蒙了一片灰白,看起來霧蒙蒙的。
“只是突然做了個噩夢。”岑舊道,他聲音倒是一如既往,即便是如今模樣,依然語氣上揚,好似每個尾音后都帶了一抹笑意。
柳退云:“……”
劍尊似乎閉了閉眸,他眼角的紅意似乎更盛了,卻最終只道:“我會想辦法的。”
“師尊。”岑舊卻忽然輕喚道。
他的臉色似乎比方才更為蒼白了些,只有陸研知道,要不是他偷偷用靈力托著,青年早就一頭栽了下去。
然而這一切都是幻境,是那個飛升劍尊心底最恐怖的東西。可如此真實,分明在現實中沒有發生過,卻讓旁觀的陸研也覺得心底驀然涌出無盡的酸楚。
“不值得的,師尊。”岑舊想要伸出手去擦劍尊的淚痕,卻顫顫巍巍抬不起來,他眸中的灰白色調似乎更重了些,“你沒有聽到無涯派怎么說的我嗎?”
“我是惡人。”
柳退云卻道:“你也是我的徒弟。不管你有什么過錯,總歸是我的罪孽。”
岑舊道:“師尊,我殺了人。那幾個廢了我靈根的弟子,全被我殺了。”
他說這話時,表情似乎變成了一汪死水,無比鎮定。
岑舊在故意激怒柳退云,激怒這個向來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柳退云。他不是很想活著,也不是很想讓這個一生愛潔的劍尊為了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沾了一身腥。
“我找到一個可以補足你靈根的方法。”柳退云道,“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岑舊道:“哪怕是為了道心,師尊你也不該這樣。”
柳退云卻閉耳不聞。
從來無情無欲的劍尊在這一件事上卻執拗得可怕,即便是要向天下昧私。
“我帶你去。”柳退云只簡短地說道。
陸研靜默地看著兩人,忽而生出時間交織的混亂感。沒有無根之源的恐懼,柳退云所構成的幻境這般逼真,難道他真的見過這些?
思緒混亂紛雜間,眼前忽然再度被迷霧聚攏,陸研站在茫茫白霧中,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現在的心神已經微微發亂,但唯有一個念頭清晰。
不能放棄,他要走出去。即便這些幻境真的可以動搖他的心神,但對陸研來說,這些終歸虛無縹緲,只要他上山見過師父,一切疑問都會自然而然地得到解決。
陸研沉著面色,繼續向白霧深處走去。
走了沒幾步,像之前一樣,白霧逐漸凝成實體。這次出現的是一大片素白的樓閣,四周白云繚繚,似乎是在天上?
陸研走了幾步,便瞧見有一些穿著白衣的弟子或掃地,或走路,而他們臉上無疑全戴著一個他無比熟悉的面具。
潔白的面具,鮮紅的笑臉。
這里……是沐安的老巢,白玉京?
陸研心底掀起驚濤駭浪。
好在這群面具人無視了他的存在,不然所有面具齊齊向同一個方向看過來的話,著實讓人頭皮發麻。
這還是柳退云的幻境嗎?
柳退云和沐安有什么關系?
這個疑問剛一發出,忽停得沉重的腳步聲響。陸研和那些面具人一起扭過頭去,便見從白玉京的盡頭走出一道素衣身影,微微佝僂,因為他背上還背著一個青年。
一步步地,走到了白玉京的正殿門口。
“沐安。”素衣劍尊喚道,“出來。”
正殿門口多出一個月白衣衫的男人,面容覆蓋著鮫紗,正是沐安的真容。
沐安古怪道:“柳劍尊來做什么?”
柳退云將青年從背上放下,語氣清冽:“救我徒弟。”
沐安走過去,伸出手搭在了岑舊的脈搏上。他那雙藏在鮫紗的眸子似乎不斷觀察著青年,而后在柳退云的警告下,才松開了手,從嗓子深處發出一聲悶笑。
“救不了,他能活著已經是命大。”沐安道。
柳退云卻說道:“我聽說你能修補靈根?”
死寂,漫長的死寂忽而彌漫在整個白玉京上,就好像烏云壓了滿天。
陸研注意到自己身旁那些面具人不約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像被操控的傀儡一般,一起盯向了柳退云。
柳退云拿起了霜雪劍,沒有人看清他的動作,眨眼間,劍尖便抵在了沐安的咽喉:“救不救?”
沐安古怪地說道:“可以,但我要一樣的東西。”
柳退云下意識問道:“什么?”
“他的,”沐安用手指了指地上的岑舊,語氣緩慢而隨意,“無情道骨。”
空氣在這一刻似乎凝滯了,隨即破開這種頓挫的停止感的是霜雪劍裹挾著殺意的劍鋒。
即便是擋著臉,沐安發出了“哎呀”一聲,也足以讓陸研感覺到了他的震驚,但更多的則是不懷好意的幸災樂禍。
而后,一道墨色流光閃現。
陸研看到了沐安的武器。
那是一條狹長的、從某種動物身上剝離的骨頭,周身縈繞著不詳的沉沉黑氣。黑氣看似無形,卻在觸及柳退云時,即便劍尊退避及時,也依然在他的面龐上留下了一道狹長的傷口。
素衣劍尊后退幾步,站定,冷眸凜然,依然沒有特別大的表情波動,鮮血從臉頰上幾乎貫穿整張臉的傷口中不斷涌出,給他無情無欲的容貌多增了幾分下流的濃艷。
“治不好的。這骨頭是我從妖魔境里唯一一頭修羅族魔物身上取來的,它的煞氣可以腐蝕萬物。”帶著洋洋得意的,沐安對柳退云道,像是刻意炫耀的孩子。
柳退云:”……無所謂。”
他似乎沒有過多糾纏的意思,抱起地上不知何時又昏迷的岑舊匆匆向白玉京外走去。
沐安沒有攔,只是安撫似的,用手不斷摸著懷中的劍骨。
隨著柳退云的離開,白霧又再次消散。
陸研終于理解了這位無情道之巔峰的劍尊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像是積壓了多年的苦楚與辛酸,終于等到了陸研這個可以傾聽的外來者,便毫不猶豫地盡數道出。
這一次不再遲疑,他再度步入迷霧,重新進入幻境。
在沐安那里失敗之后,柳退云身上沉郁的氣氛愈發明顯,他不斷為自己的首徒馬不停蹄地搜羅著療養靈根的辦法。那道劍傷也如沐安所言,掛在了柳退云的臉上,像是破壞了美玉的一道痕,每每都會引起他人的打量與窺探。
但柳退云無暇顧及這些。可日復一日,除了劍尊眼尾的紅意愈發明顯以外,并無其他的結果。
“師尊,”將養好的岑舊氣質多了幾分陰郁,他清醒的時候斷斷續續,平日總是沉淪于痛苦的夢魘中,“外面的流言甚囂塵上,你該停手了。”
“與我何干。”柳退云淡淡道。
注視了許久,岑舊才嘆了口氣:“師尊,你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入了心魔劫么?”
柳退云愣了一下,這才遲鈍地意識到這些天腦內涌現的無數嘈雜與暴虐的想法是心魔導致的。劍尊從小生性淡漠,所以染了心魔竟也全然無知。
像他這般大乘修士染了心魔,一不小心便容易丟掉性命。柳退云沉聲道:“等我。”
劍尊為了化解心魔,刻不容緩地閉關了,將岑舊的衣食住行全數交給了末徒吟懷空。
這正好從了岑舊的心意。
他故意裝作奄奄一息,在吟懷空自亂陣腳之時,打暈了他這個從小關系密切的九師弟,摸去了弟子令牌,忍受著渾身筋脈的苦楚,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他師尊是天上月,不該為他這個俗人所累。
于是柳退云怎么也沒想到,再出關時,等到的已經是徒弟的死訊。
第050章 鎖靈藤(10)
柳退云本以為, 還有很多時間。
都說時間倥傯,尤其是當修士閉關時,沒有旁物的提醒, 自顧自地入定之后, 一夢便很容易百年。每一次閉關,或許都是一場滄海桑田的會晤。
可柳退云卻不由得加快了化解心魔的速度, 因為失去靈根的徒弟和凡人一般,活不了太長時間。他幾乎是以囫圇吞棗地化解了心魔,儀容都沒來得及修整, 忍著因為飛速拆解而過分疼痛的心, 幾乎是踉蹌著走出了洞府。
沐安的修羅劍骨應當有毒,對柳退云這個境界來說,不至于致命, 但已然潰爛在了劍尊那漂亮的臉上, 猙獰外翻著皮肉,散發著不詳的黑色。
柳退云剛一出關,眼球就因為陽光的刺激而傳來猛烈的酸疼。按理說, 修士不會輕易受傷,但柳退云此時滿心焦急,已顧不得他身上出現的種種破綻與異樣。
可一出洞府,柳退云便瞧見一道青色身影。許久未見的二弟子竹時澤跪在他的門前,不知跪了多久, 臉上被曬得又紅又黑, 甚至破了皮。他將自己的水墨劍放在膝蓋前,臉上沉郁, 一雙眼直直地望著柳退云。
“什么事?”柳退云意識到了不對勁,他的心臟頭一次跳得這般快。從小便有無情道骨的劍尊在這百年間, 將人間八苦嘗了個透徹,也不由得大喜大悲起來。
二弟望著他,道:“師尊,我想求死。”
“我殺了……大師兄。”
眼前忽而一陣發黑,頭重腳輕的眩暈感猛然從劍尊的頭頂傳到腳底,心臟似乎要破出胸膛,被強硬鎮壓的心魔在這一刻暴起,嬉笑著席卷了柳退云的經脈。他竭力用手指握著霜雪劍,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有些暴起。
柳退云的聲音肅冷:“用你的本命劍?”
竹景:“……對。”
二弟子說起這事時,表情依然怔怔,似乎并未那一日中脫離。
柳退云:“我知道了。”
他轉身想繞過竹景,往安置大弟子的別居走去。看似一步若定,實則柳退云現在整個人已經聽不到其他聲音,只有心魔無盡的嘲弄。他只是想親眼看看,大弟子究竟還在不在那張冷玉床上。
他不信,岑舊死掉了。那是他從命懸一線中救下來的孩子,擁有著最堅韌不屈的道骨,世間無人能將他折斷,無論風光無限,無論下賤如泥。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柳退云止住了步伐。
可若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呢?
在這時,二弟子的聲音也恰好響起,似乎是為了回答他心里被心魔勸誘出來的念頭:“師尊,是大師兄故意撞在了我的劍上。”
似乎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明明今天是個艷陽天。
柳退云又道:“我知道了。”
他的步子卻未停。
“師尊,”竹景只得又喚了一聲,“弟子有罪。”
柳退云這才轉過身來,望著二弟子:“不……”
突然截斷了話音,劍尊謫仙一般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些許空白與茫然。一股腥甜猛然涌出,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滿嘴鐵銹的味道。
“師尊!!!”竹景一把爬起來,想要去扶柳退云。
柳退云不斷地吐著血,臉上的表情卻無比茫然。望著向自己急促趕來的徒弟,他依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只是用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才發現眼淚早已決堤。劍尊那好看順滑的青絲此時正在慢慢褪色,變成了枯敗的灰白色,而他清絕的面容上猙獰的劍傷裂開,汩汩涌出的鮮血將柳退云白皙的下巴染成一片血紅。
“是……”柳退云艱難無比地說道,“是我的錯。”
竹景一下子愣住了。
因為他突然看見從來冷情的師尊坐在地上,居然一聲又一聲地抽泣起來,白色的頭發與素衣融合一體,被他七竅齊流的鮮血一起染成了斑駁的紅色。
“是……心魔?”竹景問道。
他先前在蓬萊幻境中歷練,可在岑舊事發后,被關在了幻境數十年,如今蓬萊島出了大變故,幻境毀壞,竹景這才逃了出來。他甚至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被眾人推上成了剿滅魔頭的魁首,又親眼看著師兄墜崖,如今再次見證師尊白頭。
無數情緒洪水似地壓頂,竹景有些窒息,他甚至感覺自己的理智已經搖搖欲墜,幾乎下一刻就要全然崩潰。
但還不能。
他咬破舌尖,用刺痛喚醒神智,伸出手想把師尊扶起,卻被柳退云拍退。
“我自己起來。”柳退云將霜雪扎進地里,用力撐著站了起來。卻在這時,脊背的骨頭猛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鈍痛,饒是柳退云,也面色一變,差一點再次跌倒在地,還好竹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柳退云忍不住喃喃道:“原來是這種感覺。”
竹景沒聽明白:“什么?”
柳退云忽而哈哈大笑起來,他靠在二弟子的懷中,白絲蜿蜒了一地,笑得臉上的傷口裂得更開。劍尊何時露出過笑來,一直冷然得像昆侖山巔最晶瑩的一團雪。可他現在笑得瘋狂,笑得如杜鵑一般,聲聲抖帶著悲愴的恨血。
最后,柳退云停了下,再次嘔出了一捧烏黑的血。他像是冷一般,開始渾身打顫,死死揪著竹景的衣服,眸中似乎恢復了些許神智。
他冷靜又緩慢地給自己下了判決:“我的道心破碎了。”
“師尊?”竹景駭然道,然而因為柳退云此時脆弱得像一碰即折的花莖,他不敢亂動,然而聲音里已經透露出來了他的不可置信,“你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嗎?”
修士修行需要靈根,靈根決定修仙的門檻,靈根的資質也決定了一個人境界的上限。但也有例外,因為存在一些先天適合修行的道骨,有天生道骨的修士往往都被視為飛升之材,譬如柳退云,譬如岑遠之,也譬如死去多年的魔尊。
但最重要的是道心。大道三千,每個人的道都有細微的差異,但開始筑基的那一刻,便已經選擇了一條道,擁有了自身的道心。往后必須時時警醒,才不會忘記當日的本心。
因為道心一旦出了差錯,輕則境界跌落,重則萬劫不復,永生永世瘋瘋癲癲。
可柳退云卻說他的道心破碎了。
自拜入無涯派的那一瞬,雖然是為了尋岑舊而來,竹景也依然覺得那高臺上端坐的劍尊柳退云宛如神祇。所有人都覺得他無所不能,盡管還沒飛升,但眾人已經將他捧上了神壇。就連竹景,也從沒有見過他師尊狼狽挫敗的模樣。
此時此刻他浸潤了一手來自第一劍尊的鮮血,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柳退云似乎也是個普通的俗人,也會大喜大悲,也會無力挽回。
可是不能夠……竹景看著似乎馬上就要隕落的柳退云,心緊了緊,忽然道:“師尊,我只是看著大師兄墜崖了,也許……”
他望著柳退云那冰泠泠的琉璃瞳,忽而不敢再扯下這個謊言。
但柳退云眼睫卻輕微地翕張了一下。
“你說得對。”他一下子又鎮定下來,差點讓竹景生出什么都沒有發生的錯覺,好似又是那個被眾人視作神明的第一劍尊。
竹景見有用,不由得松了口氣。
柳退云道:“他掉在哪里?”
竹景:“……絕情崖。”
柳退云似乎輕輕地笑了一下。
往日他總愛板著張臉,為此岑舊曾調侃過柳退云許多次,卻在徒弟死后,一日大哭又大笑,仿若朝夕看過了人類諸生。
“帶我去。”柳退云簡短地命令道。
竹景:“是。”
他不敢多說什么,也不敢表露出絲毫異樣,按捺著心緒,應下了柳退云的請求。
哪怕撒謊的人和被騙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場心甘情愿的自欺欺人。
其實在他心底又何嘗不懷疑呢。
岑遠之一生頑固無比地活著,又怎么會這般輕易地死去?也許是開了一場玩笑,來愚弄他們呢?
竹景抱起柳退云,御劍去了絕情崖。
絕情崖在最東邊,離蓬萊島很近。這也是為什么,竹景出島不過數月,就輕易地碰上了故意尋死的岑舊。
蓬萊島如今沉進了茫茫海面中,那一群蓬萊島上的天之驕子和令人艷羨的天道秘境也一起葬于深海。而絕情崖陡峭得向前伸展數里,崖下是萬丈不見底的深淵,便越顯得伸展的平面像極了一個翹首以盼、等待歸人的不甘癡徒。
柳退云被竹景攙扶著,一步步走到絕情崖邊上,忽而看見崖邊點點血跡,紋在被風侵蝕后的崖石上,像是斷掉的蝴蝶殘軀。
“去崖下。”柳退云道。
竹景沉默半晌,沒有告訴師尊在那一日他已遍數尋過,尋常凡人掉下去只會粉身碎骨,連尸骸都遍尋不得。
柳退云見徒弟半晌不動彈,有些煩躁地問道:“在猶豫什么?”
竹景發出艱澀的話音:“我……”
而在這時,忽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惹得正在對峙的師徒扭過頭,看向來人。
“你是?”柳退云問道。
而一旁窺視幻境的陸研猛地瞪大了雙眼。
來人一襲黑衣,高挑馬尾,身量修長,有些像他曾見過的魔尊真容,卻在五官上顯出幾絲細微差別。膚色更白皙,雙目更狹長,五官也多了幾分未經世事磨煉的秀氣,更像是現在的少年等身的放大版本。
這是……他自己?
陸研忽而猛然涌出不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