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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鎖靈藤(21)

    李夢浮想要讓誰來占據自己的身軀?

    白薇思索著。

    而且據家族調查, 這個邪術如今失傳已久,就連他們這種擁有豐厚底蘊的大家族也只能找到一些從歷史長河中殘存的邊角料。李夢浮作為一個從底層爬上來的、祖上從未有過修仙者的泥腿子,是從哪里學得的這抹邪術?

    白薇沉思著, 忽然覺出聚靈陣中有外人闖入。她面色一變, 只是還沒來得及做出什么,便瞧見了幾位來人。

    看見為首的藍衣男子后, 白薇神情一怔。

    “師尊?”她不確定地喊道。

    白薇閉關的時間比沈花間退位還早,因此并不知道這些年里門派大大小小的變動。不過她也不是一無所知,閉關之余, 家族為了讓她不至于坐井觀天, 被李夢浮這等狼子野心的人所桎梏,便會刻意隔段時間與她通氣。

    因此若說李夢浮對沈花間做的事情,白薇并不是真的毫不知情。只不過白薇畢竟不是親歷者, 因此具體細節不清楚, 導致她不知道該用什么態度來面對這位有過師徒之情的師尊。這一聲呼喚,實則是存了有心的試探。

    何況,白薇看著一雙眼被紅綢遮住的沈花間, 驀然因為道侶的心狠手辣而感到幾絲心驚。她和李夢浮都是沈花間的親傳弟子,這么些年來師尊待他們也是極好,縱然有利益沖突,白薇本以為李夢浮多少還是會顧及舊日情分,沒想到居然下手如此毒辣。

    就連如師如父的沈花間都能被他如此對待, 那她這個本來就沒有多少情分的道侶呢?

    望著沈花間, 白薇不由得百感交集,竟不知是愧疚憐惜還是兔死狐悲更多一些了。

    “這些年過得可好?”沈花間倒是分外平靜, 他那雙紅綢包裹的雙目正視著白薇,盡管已經瞎了, 但白薇卻依然被盯得有些心驚。

    白薇只得無奈地笑了笑:“師尊這不是明知故問么?”

    她定了定心神,發現沈花間并沒有李夢浮的所作所為從而遷怒到她身上之后,白薇不由得松了口氣,這才將注意力放到了沈花間身后幾個生面孔上。

    白薇蹙眉:“師尊,這是?”

    沈花間側過身子,將岑舊拽到身邊,道:“這是你柳師兄的親傳首徒。”

    白薇的一條性命可以說是因為柳退云才勉強茍延殘喘到現在,她自是心里面懂得感激的。雖然知道柳劍尊這些年來收過幾個徒弟,但此次卻是第一次見。

    白薇瞧這青年生得俊俏,冷白面皮,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眸,薄唇淡眉,雖然生了一副多情薄幸的模樣,但卻像是枝頭上多生的桃花枝蕊,并不讓人討厭。

    “我記得是叫岑遠之吧,長這么大了呀。”她感慨道,“來找師叔,是有什么事嗎?”

    岑舊一個交鋒,便看出李夢浮的道侶是個聰明人。

    他不再遮掩來歷,徑直道:“家師飛升前,拜托過我與師弟一件事。”

    白薇問道:“柳劍尊托你們做什么?”

    “鎖靈藤。”岑舊道,“師叔可知?”

    白薇臉上快速地飄過狐疑之色。

    她沒有立馬回答,而是道:“為什么來問我,而不是……”

    岑舊笑了笑:“師叔閉關許久可能不知,遠之已被無涯派除名。”

    白薇愣了一下。

    這件事許是因為家族覺得和她的利益沖突無關,便沒有提及多少。

    然而思及柳退云對自己和李夢浮多有幫助,如今柳師兄一朝飛升,李夢浮卻轉瞬對他的首徒如此發難,就連白薇也隱隱為這個偽君子所不齒。

    白薇下意識道:“抱歉,是我失言了。只是鎖靈藤這神器一向都由掌門保管,我猜還在李夢浮身邊。”

    “師叔可以幫我拿到嗎?”岑舊問道。

    白薇被這自來熟的態度整得微微一怔,不過她很快就掩去了異色:“柳師兄幫我許多,我自然也要為他的徒弟做些什么的。”

    “不會平白虧欠師叔什么的。”岑舊笑道,“師叔,你手上拿的面具,我興許知道一些來歷。”

    白薇:“……”

    白薇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一群人興許在她的洞府旁邊潛藏許久,偷聽了她不少機密。直到等到李醇熙走后,才現身出來,故意被她察覺到氣息。

    原來是有備而來。

    白薇倒不覺得棘手。

    如今李夢浮一次對她發難不成,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們如今是道侶關系,簡直有無數防不住的冷箭在等著她。白薇根本沒怎么信任家族會幫她解決,她吃了虧就一定要報復回去。

    何況李夢浮是想讓她身死道消。而且如今乍然目擊到沈花間的處境,讓她的心完全地冷了。好歹在沒受傷之前,她也是一方人物,自然知道心慈手軟只會讓李夢浮這種小人更加肆無忌憚的道理。

    白薇沉聲道:“這面具究竟什么原理?”

    岑舊道:“我見過有一人會用這種邪術,他叫沐安。”

    白薇:“……白玉京?李夢浮怎么會和他扯上關系?”

    岑舊便將自己這一路的遭遇說與白薇去聽。他沒有添油加醋,主動去添加自己的想法,而是把一切值得遐想的空間留給白薇。畢竟從根本上講,白薇并不是和他們是同一立場的戰友,只是暫時有著相同的仇敵才能組成同盟。

    “也就是說,”白薇道,“李夢浮這家伙為了自己的利益,主動與沐安聯手,甚至有可能對鎖靈藤做出監守自盜的事情?”

    白薇并沒有懷疑柳退云的用意。因為柳退云做人做的實在是太成功了,高高在上,心如明鏡,從未沾染塵埃。他從沒有一己私欲,也因此和其對比,李夢浮就顯得渺小得像渾身毛病的普通凡俗。

    “還真是,”白薇甚至不知道該怎么評價這個道侶比較好,滿腔怒火壓在唇齒間,最終卻只能按捺著冷冷罵道,“太貪得無厭了!”

    罵完之后,她也沒有解氣,而是無形中多了幾分悲哀。雖然最開始他們二人成為道侶的契機,并不是因為相愛,只是短暫地為了利益而捆綁在一起。但白薇總以為過了這么多年,總能捂熱彼此的心,抵消一點隔閡。

    直到現在她才發現,李夢浮對自己沒有一絲真情所在。她也從來沒有認清,這個道貌岸然的道侶究竟懷揣著怎么樣的野心與惡毒的本貌。

    “可是,”一縷山間涼風吹過,熄滅了白薇在心中的悲涼怨懟,女修冷靜了些許,又全神貫注地看向岑舊,“你還沒有告知我,他拿這面具是為什么?”

    這次,開口的卻是沈花間。

    男人慢悠悠地說道:“你還記得,在你執意與李夢浮結為道侶之前,我曾告訴你什么嗎?”

    白薇一愣:“他曾有一亡妻……?”

    話到最后,語調卻陷入了輕微的顫抖。

    那時還年少成名、意氣風發的李夢浮在不少女修心中,都是最適合的道侶人選。白薇雖然從沒有動過心,但她是世家女,自小心高氣傲慣了,道侶自然也是挑讓眾人艷羨的那個。

    恰好家族也相中了李夢浮這個未曾和其他世家存在利益牽扯的愣頭青,于是便也暗中默許了白薇的女兒心事。李夢浮野心很大,因此幾乎是與白薇一拍即合。她要眾人歆羨的道侶美聞,他要借白家平步青云。

    在白薇舉行道侶大典的前一日,沈花間便私自叫了她去說話,提到了李夢浮曾有一個早故亡妻之事。那時白薇還年輕氣盛,便并沒有在乎。

    凡人一生何其短暫,不過須臾浮生,她卻能和李夢浮走過百年甚至千年,如此漫長的時光,再意難平的舉案齊眉也能消磨在時間的撫慰下。

    “他難道是……”白薇失神喃喃出聲,這一次沒有人再回答她的話。因為這件事的答案,反而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于是白薇忍不住冷笑出了聲,“這么多年了,用這份遲到的情意粉飾太平什么呢?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

    李夢浮居然從未忘記他的亡妻。居然還妄圖拿她的身軀養魂魄!

    “鎖靈藤,”沈花間道,“正是有鎖住亡魂,蘊養魂魄的功效。我猜這么多年,他也許已經捉到了他妻子還未徹底散盡的亡魂。”

    白薇又忍不住冷笑出聲。

    時至今日,她終于徹底地從自欺欺人的伉儷情深中醒悟過來。沒有真心相愛,又何來真正完美無瑕的道侶情意呢?

    “我要怎么做?”白薇道,“你們如此暗示我,怕是不想留李夢浮活口了吧?”

    岑舊便掏出來了一個團扇,遞給白薇。

    “這是……?”白薇道,“陰陽扇?”

    合歡宗的神器陰陽扇,據傳可以引發人心中的相思情毒。一旦情毒入骨,便會神志不清、瘋瘋癲癲。除非他從未動過心。

    白薇默然收了扇子,她沒有問陰陽扇的來歷。她不關心,也并不羨慕這些神器。

    “我知道怎么做了。”白薇道,“我是他的枕邊人,也是最容易驅使陰陽扇的人。但我要在他的死亡之上再加一點砝碼。”

    “我要讓李夢浮身敗名裂,親眼看著他平地起的高樓轟然坍塌。”

    第062章 鎖靈藤(22)

    白薇放完狠話, 便覺周遭一頓寂寥。

    白薇:“?”

    白薇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們覺得我懲罰得太輕了?”

    “自然不是。”沈花間唏噓道,“還好我沒有道侶。”

    不然萬一哪天成了負心漢,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薇:“……”

    師尊他老人家又在不正經了。

    “我覺得可以。”岑舊道, “陰陽扇這玩意雞肋, 不能用情毒致命,頂多摧毀他道心。我們正是準備在李夢浮心神松懈之際, 逼其說出鎖靈藤的下落。”

    白薇忍不住道:“那要如何取他性命?”

    如今白薇算是看透,李夢浮這廝在自己這遭暴露了一次本性與野心,雖說沒給白薇透露太多信息, 但是他遲早會選擇殺人滅口。加上白薇本來就有舊傷可以作為借口, 李夢浮讓她死掉可實在太過輕而易舉的事。

    哪怕為了自己,白薇也恨不得李夢浮現在當場暴斃。

    “這件事,另有人選。”面對焦急的白薇, 沈花間只說了這么一段話。

    *

    “三師弟?”李醇熙走出獨峰之后, 有些意外地看向來人,“你在這里做什么呢?”

    竹景:“……”

    他本來是想趁早將李夢浮的奸惡用心告訴岑舊,防止他因為母親遺物而失了心神, 卻沒想到從護心鏡感應到岑舊在白薇的洞府。作為李夢浮的道侶,岑舊找上了剛出關的白薇,不用想就知道他應當是存了借刀殺人的打算。

    于是再多焦急,竹景也只能按捺住心緒,在獨峰門口為岑舊把關。萬一李夢浮突然過來, 他也好及時通知師兄藏身。

    卻不曾想, 突然碰上了李醇熙。

    “對了,”李醇熙忽得想起一直以來沒來得及追問的事情, “師弟你在正殿的時候為何要拉住我?”

    竹景道:“師姐不覺得奇怪么?李師叔這種急慌慌的態度,倒不像是在討伐真兇。”

    李醇熙遲疑了片刻, 她的目光在竹景面上掃過,可并沒有捕捉到青年的神情異樣,就好像他只是隨口為之了一個想不通的疑點。

    但對這些天活得已經仿若驚弓之鳥的李醇熙來說,無疑是一道驚雷,甚至不需要竹景再說片刻,她就已經順著未盡之意忍不住腦補了更多。

    李醇熙感覺頭疼起來了。

    “監守自盜……”她似乎是從齒縫間硬生生地擠出這四個字,及至說完,卻仿佛并沒有得到什么豁然開朗的解脫,反而在陽光之下頭腦愈發發漲。

    這話一出,李醇熙竟覺得有種一錘定音的余響。

    是了,這就能解釋出李夢浮這些年來的某些她不思不得其解的異樣了。若是之前,李醇熙必不會因為這些毫無證據的內容憑空動搖心神,可如今她本就因為種種因素,對李夢浮的敬重與信任不自覺得生出來了道道裂縫。

    于是輕而易舉的一道暗示,便足以讓她在李夢浮的頭上對號入座,甚至種種猜疑。

    倒是竹景故意而為之地出聲道:“師姐,你在說什么?”

    李醇熙:“……!”

    她似乎在夢境中猛然見到了一場鏡花水月轟然潰散,如夢初醒間才發覺自己剛剛竟不知不覺地屏住了呼吸,所謂的頭腦昏漲疼痛也只是因為她長時間沒有進氣。如果不是竹景的突然出聲,或許李醇熙就要自己的種種癡纏的情緒溺死過去。

    如同涸澤擱淺的魚,李醇熙瞳孔隱約地顫抖,不由得大口地呼吸了起來。

    等她再回過神來時,便已不見竹景的身影。記憶中,師弟似乎有和自己道過別,但是李醇熙當時一味沉浸在自己的種種猜疑中,竟遲而未覺。

    而此時,她僵硬地挪動身體,便從小腳處傳來如同千萬螞蟻噬骨的酸痛感。一陣沁涼的微風拂過面頰,李醇熙才遲遲意識到,方才還注意到的烈陽如今早已沉入了遠處山巔,暮色送著藹藹霧氣纏入她的視野之中。

    竟是發呆了整整半天。

    李醇熙無端地生出一絲懊惱。

    “怎么了嗎?”女子溫柔的聲音從獨峰里借由靈力傳了過來,“如果可以,進來和我說一說吧。”

    溫柔好聽的吳語像是隨著晚風順入李醇熙的喉間,像是擦平了她心中的不平褶皺。迎著微涼的風,李醇熙眨了眨干澀的雙眸,竟莫名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分明在她注視著母親將僅剩一份的米粥喂給自己,最后奄奄一息地在饑餓中死去時,就已經發現,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眼淚變不成糧食,也救不回母親。

    李醇熙又使勁將那抹莫名其妙的澀意眨去,她鬼使神差地再度踏入蔥蘢的獨峰。分明就在不久前,李醇熙是以一種逃避的心態告別了白薇。

    再進入那道翠竹小徑,如同初見一般,白薇懶散地躺在那葉輕舟之上。

    她聽到李醇熙的動靜,轉過頭來,眼睛卻是好似哭過的紅,淚光似乎將那抹薄霧愁緒沖淡,揉進了更多的悲傷。

    “抱歉,”白薇似乎很勉強地笑了下,“我剛剛知道了一些悲傷的事情。瞧著你在外面一直徘徊,心想你可能有什么事,不如讓我們兩個做個伴。”

    女子說話時,失了那股歡脫勁,身上脆弱如煙的感覺便讓她有了一種見之動容的楚楚可憐。

    “師娘,發生了什么?”李醇熙便下意識問道。

    她本來也在因為自己一點微妙難言的情緒而難過愁悶。可李醇熙的性子就是這樣,永遠把自己的訴求置之不理,卻總是喜歡操心他人的平生。

    “我……”白薇嘆了口氣,“總覺得夢浮對我的態度好生奇怪,便托了人去查他……我這樣不信任你師尊,醇熙,你會怪我嗎?”

    李醇熙:“不……”

    她忽然支吾一聲。

    又想起白薇抱怨李夢浮從未踏入獨峰時,自己心中那點子微妙的郁結。如今,看白薇一人凄凄切切,便更加重了她心底對弱者的保護欲。

    “師娘,”李醇熙聲音低了低,“師尊不來看你,是他的錯。”

    白薇似乎因此而逗樂了,一抹笑意快速跳到她眉間,卻又很快被愁煙遮蓋:“我查到了一些東西。”

    “夢浮他當年有一個凡人發妻。”

    耳畔突然仿若響起金鳴刺耳,李醇熙的心臟下意識緊了緊。

    她甚至沒有察覺,自己竟因著白薇的循循誘導而將心神全神貫注進了她的話語。

    “師尊難道拋棄了糟糠妻?”李醇熙聽見自己的聲音中存在著莫名的抖意。

    白薇搖了搖頭:“這倒沒有。”

    李醇熙終于松了口氣。但她又因為這點子心安而感到有些悲哀地鄙棄。終究還是有失偏頗,直到現在,她還是會忍不住為李夢浮開脫。至少沒有做那真的狼心狗肺之徒,對么?

    “我查到,他上山之后,曾回去尋發妻,應當是想接一家人來山上,”白薇道,“可是夢浮的故里好巧不巧,在那一年發了饑荒。”

    “等到他回去的時候,發現妻子早已死于那場天災中,孩兒也不知所蹤。”

    李醇熙聽著,竟曾中懵懂地生出幾分似曾相識來。她忍不住想,當時年紀太小,連母親的面容都未曾記個真切。

    會不會,母親也是同樣死在這抹饑荒之中?

    李醇熙的心臟忽然狠狠地跳了下來,毫無緣由,不知道理,冥冥中好像有一股沖動促使著她問道:“后來呢?”

    白薇嘆了口氣:“夢浮當年修仙,本就是為了讓他的妻兒也能長久享福。經此大難,自然悲痛欲絕,突然境界大升,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外門弟子被我師尊、你的師祖看中,收于門下。”

    “我們是后來相識的。我卻不知道他曾有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情劫。”

    白薇說著,自嘲地笑了笑。

    “早知道這樣,”白薇道,“我就不該纏著他結為道侶。”

    “畢竟活人怎么配和死人爭呢?”

    這一句話,除了濃濃的悲傷外,居然多了幾分涼薄,聽得李醇熙一陣心驚肉跳。

    她訥訥地張開口,本想安撫白薇,卻一時之間說不出什么話來。從未見過的遭遇鋪陳在李醇熙面前,令她十分手足無措。

    “那師尊當年沒有去找過那個遺落在外的孩子么?”不知道本著什么心理,李醇熙問道。

    白薇說著,似乎是有些累了,她挽了把青絲,懶洋洋地道:“興許是找不到了。假若夢浮如此深情,讓他這么些年來一直冷情待我,想必也一直在找他的親生骨肉吧?”

    李醇熙急道:“可這樣對您并不公平。假若師尊當真深愛他的發妻,當初又為何答允與您結為道侶?”

    白薇有些訝異地看了李醇熙一眼。

    李夢浮雖然一世小人,他流落在外的親女兒倒是如此正直磊落。不得不說,還真的是一種諷刺。

    定了定心神,白薇平靜地說道:“我也在好奇這一點。”

    “畢竟李夢浮境界突破時,實在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當時便有種說法是,他曾走了什么歪門邪路。”

    李醇熙蹙眉:“如果是這樣的話,師祖不可能還收他為徒。”

    白薇忽然低笑一聲。她笑起來時見牙不見眼,雖然是個大能前輩,但總是在舉手投足間露出一絲少女的嬌憨,足以看出她從小到大都是被嬌生慣養出來的。

    李醇熙無端又想起記憶中模糊的娘親,她從來不會有這等少女情態,因為饑餓總是病懨懨著,歲月與災苦一起磨滅了她眸中求生的光。如果母親再堅持著活下去就好了……或許總能等到父親來找她們,到那時,她可以漸漸直起被生活壓彎的腰軀,露出如師娘這般像是沒長大的少女一樣的神情吧?

    察覺到自己走神,李醇熙連忙輕咳一聲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卻恰好聽見白薇感嘆道:“李夢浮是怎么把你教得這么傻乎乎的?”

    李醇熙有些茫然。

    她從未聽過這般評價。在旁人眼中,她是天資聰穎的天才,卻是頭一次聽到傻這個評價。

    只是還沒來得及等到李醇熙發問,白薇就又自顧自地順了下去:“邪術之所以邪術,是為人所不齒。但總有道貌岸然者,可以逃過世俗倫理的聲討。”

    “于是當年便有一種閑言碎語,說李夢浮他……”

    “是靠殺妻證道突破的大境界。”

    李醇熙心臟像是突然被什么憑空捏了一把,突然因為最后這四個字彌漫出陌生的酸楚來。

    第063章 鎖靈藤(23)

    白薇說完, 見到李醇熙一臉仿若被雷劈中的表情,便知道她的任務已經完成,為李醇熙撥下了對李夢浮懷疑的種子。

    她柔柔一笑, 不嫌事大地說道:“我聽聞夢浮的孩子若是活著, 應該和你如此一般大了吧?”

    李醇熙心里咯噔一聲。

    “其實我并不相信后一種傳聞,”白薇道, “若夢浮真是那種人,這些年又怎會對醇熙你這個不是親生的徒弟都如此好,什么事都不惜親力親為呢?”

    李醇熙忍不住跟著喃喃道:“為什么……”

    自她入門, 便總會聽到諸如此類的聲音, 或嫉妒,或艷羨,或純粹是講此事當做茶余飯后的閑聊, 便總會提起李夢浮對她這個孤女肉眼可見的偏愛。有人說是因為天資, 可李醇熙自詡自己只是略微出眾,倒不至于像大師兄那般天賦異稟,似乎并不值得師尊因此青眼。

    她就像個潦倒的流浪兒, 一日醉酣,便做了一場浮生的黃粱大夢,之前還是夢中不自知,如今卻搖搖欲墜,整日惶惶這美夢的轟然潰散之時。可黃粱夢如水中月, 終歸只是枕上千秋, 終有一天還是要再度醒轉,直面現實。

    假若……假若她所認識的師尊真的是裝出來的假象, 而那些猜想才是真實的李夢浮。一個可能做出殺妻證道、栽贓嫁禍甚至是虛與委蛇的小人,真的可能會毫無保留地對一個孤女沒來由地好嗎?

    李醇熙清楚她身上沒有有利可圖的地方, 所有疑問、異樣仿若根基損壞、搖搖欲晃的高樓,只消她再劈上一刀,便會捅破那層曖昧的明白紙。

    “我聽聞夢浮的孩子若是活著,應該和你如此一般大了吧?”

    白薇的話好似多了幾分魔力,余音繞在李醇熙的耳邊,念得她頭腦愈發昏漲。

    似乎有什么答案要在心里明晃晃地破土而出,但人本性里的懦弱讓李醇熙下意識地閉上了直面的雙眼。

    她忽而倉皇起身:“師娘……”

    白薇歪頭看向李醇熙:“嗯?”

    女子那雙薄霧似的眸子似乎盡是天真與茫然,好像對這些茫然無知一樣。

    李醇熙忽而覺得心臟好像被憑空劃了一道縫隙,血辣辣地泛著慌亂。

    太殘忍了,白薇看樣子對李夢浮好像還挺情深義重。她那些骯臟的,無法言說的猜測又如何告知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子?

    就連那點尚未證實的猜想,都讓李醇熙在白薇直白探尋的目光下感覺到了滿滿的自慚形穢。她在這里,似乎就是對一無所知的師娘一種莫大的傷害。

    “我,”李醇熙蒼白地笑了下,“我有些要事在身,先離開了。”

    白薇輕輕地點了點頭,托頰看著少女倉皇逃處獨峰的身影,眉間不由得滑過一絲凝重。

    好像這份計劃對這個小姑娘來說,屬實是有些太過殘忍了。欺負了一個對自己完全信任的老實人之后,白薇覺得內心沉甸甸的。

    但隨之,她的眉目間又變得冷然。

    但這卻是最合適的。

    李醇熙無辜,她白薇又何嘗有過錯?憑什么要因為李夢浮一己私欲,做他手下亡魂?

    李夢浮貪心如此,那她不介意利用這份貪心,讓他身死道消,背上萬世之罵名。

    白薇嗟嘆一聲,又重新臥回小舟之上,柔夷輕撫碧潭,眸中映著夏夜。

    因此正如岑舊所說,報復李夢浮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的親生女兒親自動手。

    只是或許對李醇熙來說太不公平,在這場局中被當做了棋子。

    但世間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人善被人欺,今日沒有他們,日后假若李醇熙擋了李夢浮的路,這家伙估計也會毫不猶豫把女兒當做踏腳石吧?

    他們只是提前將殘忍的真相逐步鋪陳給李醇熙看罷了。

    白薇閉了閉眼,努力驅散心頭那抹莫名其妙的負罪感。

    從小作為世家女培養的她,一路上見過多少爾虞我詐,明明早就不該輕易動了真情實感,卻在一個從未沾染塵埃的女孩身上多了幾絲不合時宜的憐憫。

    大概是從李醇熙身上見到了她一直所向往的那種模樣吧?

    心如明鏡,不入塵俗。

    *

    李醇熙第二次做出獨峰之時,月亮已經替換了太陽的位置,冰冷孤寂地灑了她一身月光。她在獨峰口茫然地停下步伐,竟不知自己的歸途在哪里。

    本來就是個沒有家的野孩子。父親不知所蹤,母親早早餓死。因為一時幸運,上了穹峰,做了李夢浮的弟子,讓她小小得意忘形了一下。竟私自將這碧玉山峰當做了骨血相溶一樣的家。

    可終歸是不一樣的。

    一切都在告訴李醇熙,這里沒有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因為內心渴望,所以李醇熙擅自把一切美好的向往附著在了無涯派和師尊上。如今幻想破滅,讓她心底凄然卻無所從。

    我該去哪里?

    我該怎么做?

    李醇熙在心底問自己,卻發現她不僅沒有歸途,居然連前路也無從尋。

    如果大師兄在就好了。

    到此時此日,李醇熙發現她滿腔的委屈竟無人可以傾訴。李夢浮不可以,她已經對這個一向悲憫的男人出現了懷疑。白薇不可以,她們終歸只是見了幾面的普通人,何況李醇熙對她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愧疚。師弟師妹們更不可以。

    暫時不確定李夢浮有幾分真假,師弟師妹沒她修為高,卷入這趟渾水連自保都做不到。

    如果大師兄在就好了。

    李醇熙又忍不住想。

    假若那白衣修士在身邊,不論告知與否,都會讓李醇熙能夠稍微松了口氣。

    “師姐。”

    忽而響起的聲音讓沉思的李醇熙心跳猛地加快,卻在看清來人形貌后又迅速冷卻了雀躍。

    是前幾日剛被她訓斥過的韓無雙。

    實話說,李醇熙和這些師弟師妹們關系并不熱絡。她性子不似其他女修一般,喜歡成群結伴,自小不同于他人的經歷增添了李醇熙性子上的獨。

    因此,李醇熙總是向往地注視著岑舊與這些師弟師妹們打打鬧鬧,她心底雖然艷羨,卻總是習慣坐在角落里一個人擦拭武器。

    是等到岑舊決意地告訴她不再回來,李醇熙才開始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從前大師兄身上的擔子落到了她這個二弟子身上。她試著照顧師弟師妹,給他們關心問候,又驚心膽戰地教導他們,防止出現如韓無雙這般差點誤入歧途的事故。

    李醇熙笨拙地模仿著大師兄從前的作為,想要在他走后,努力撐起無涯派新生代弟子的一片天。可如今乍然發現自己非此中人,李醇熙竟莫名有些疲憊。

    她看向韓無雙:“有什么事?”

    韓無雙正是做了偽裝的岑舊。

    他這一次讓嚴莫諳傳授了秘法,如今更不怕李醇熙看穿偽裝,遂笑嘻嘻地湊近,問道:“師姐,你一個人在這里干什么,看月亮嗎?”

    不著調的話語,卻終于讓李醇熙找到了一點實處。她定了定神,望著小師妹青澀的面容,心想,還不算天塌了。

    她還活著,還站在地面上,有什么疑問不能親自去破解?

    縱容全是謊言又如何?

    只要她不自欺欺人就好了。

    “是啊,”李醇熙難得輕松地回話道,“今日月亮很圓。”

    韓無雙:“因為是十五嘛。對了,師姐,你可有查到蠱毒的線索?”

    李醇熙:“……”

    李醇熙心底暗罵一聲。

    遭了,都怪她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完全忘記了還要給小師妹一個交代。

    李醇熙有些懊惱道:“對不起,我……”

    “道什么歉啊,”少女道,“這本來就不是師姐的義務。”

    她的眸子轉了轉,透出幾分狡黠靈動。

    “我只是逗逗師姐罷了。”

    李醇熙:“……”

    這、這樣嗎?

    她又開始思索,是不是因為性格刻板,跟不上小孩們的潮流了。

    現在這個情況該做什么?是不是要順著師妹調笑幾句?

    但是她不會啊。她做不到和大師兄那樣,任何情況都能游刃有余地談笑風生。

    迎著小師妹澄澈的眸子,李醇熙有些汗流浹背。

    “噗,”韓無雙笑道,“師姐你可太可愛了。”

    李醇熙:“……可、愛?”

    她幾乎有點悚然。

    小師妹是在夸她可愛嗎?

    不不不,一點都不。李醇熙快在心里把自己頭搖成了撥浪鼓。她這種冷冰冰的、本命武器還是斧頭的女修,哪里可愛了啊?!

    韓無雙道:“作為師姐把我忘得一干二凈的懲罰,讓師姐陪我外出去個任務地好了!”

    還在因為韓無雙大膽形容詞而頗受沖擊的李醇熙脫口而出:“去哪里?”

    “唔,”韓無雙想了想,道,“我記得是一個叫臥松鎮的地方。”

    她一把拽住李醇熙,風風火火地往前跑。

    “走吧,師姐!”

    李醇熙沒來得及擁有思考的余地,就被小師妹行云流水地領取了令牌,拽下了山,及至站在韓無雙的佩劍懸浮半空的時候,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等等……她自己的爛攤子還沒收拾完啊!

    就這么恍恍惚惚地被小師妹帶出了無涯派?

    路上的夜風打在李醇熙臉上,愈發讓她靈臺清明。她忽然發現逃離了那樣一個混亂沉重的地方后,內心居然放松了不少。

    或許……不應該只囿于自己的狹隘眼界中。

    幫小師妹完成任務后,再去想她的事情吧。

    李醇熙心情漸漸由陰轉晴了。

    岑舊扮成韓無雙的形貌,但為了避嫌,他幾乎是站在了劍的尖端。如今隔空感覺到二師妹周身的氣息松緩下來,他瞇了瞇眸,露出來了一抹笑。

    也許那個幸運逃出饑荒災地、一路上顛沛流離的四歲孤女早已忘卻,一切孽緣始發之地所在正是他刻意提及的臥松鎮。

    那里還有著餓殍遍地的見證歷史,還有著當年之災的罪孽深重。

    亦有癡情者亡魂死于劍下,葬身之地尚有青柏,亭亭如蓋,戚戚怨怨。

    第064章 鎖靈藤(24)

    與此同時。

    穹峰。

    竹景坐在自己洞府外的小院上, 本想靜下心看會兒書,可一會兒就被旁邊沈花間故意逗弄嚴莫諳而鬧出的雞飛狗跳的動靜,震得額角冒出青筋。

    竹景:“……”

    他掐了掐眉心, 剛想喝口茶, 便又瞥見旁邊站了個讓人心煩的少年。

    “有事?”竹景淡淡地問道。

    他對師兄收的這個小徒弟沒什么太大意見,不過是本能地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某些似乎可以稱得上恐怖的地方, 讓竹景實在是喜歡不起來。不過他一向秉持著師兄為中心的原則,所以再多不喜,也不會真的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只不過態度就尤為顯得不冷不熱起來。

    竹景這幾日在打坐或是修煉中隱隱約約總能在眼前滑過一些從未見過的奇怪光景, 那些光景宛若遺失在記憶識海中的碎片,斷斷續續,卻頻繁出現, 不知不覺就在腦海中串通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故事。

    在那個故事里, 大師兄被他一劍刺中掉下了山崖,師尊也并未成功飛升,而是因此道心破碎、境界跌落, 還險些被心魔操控。他們后來窮極一生都在找大師兄的身影。

    可這些都是從未發生過的,好似另一個世界和他們有著相同名姓的人上演的鬧劇。

    但卻總是讓竹景心底感到不安。

    明明這一世,師兄未被除去靈根,師尊也大道圓滿成功飛升,但腦中時時閃爍的畫面碎片似乎是某種警示, 警示竹景現在的生活不過是大廈將傾的最后一點安逸, 似乎稍有不慎,便又會回到那些慘案之上。

    但是一直以來, 似乎沒有一件事與那些莫名其妙的記憶對得上號的,導致竹景不知道該以怎么的態度審慎地去判定它們。

    心魔?可是他清醒無比。妄念?可是毫無緣由。而正是因為無法評判, 這些日子他才從未與大師兄提及過。他恐懼于記憶中那個墜崖的身影。

    不過……竹景定了定神,如果那些記憶真的可以當做對未來的預示,那馬上就會發生一件可以當做用來佐證的事情。

    假若時間沒有出錯,記憶中的蓬萊島上的蓬萊秘境馬上就會橫生變故,將無數修士困頓其中。包括記憶中的他,可是現在他卻因為大師兄一次受傷,導致提前從秘境逃了出來。

    只要……拿著蓬萊秘境的事情來佐證這些記憶是否真實……

    “咳,”竹景意識到自己走神的時間有些長了,他有些尷尬地干咳一聲,看向身旁的陸研,“你剛剛說什么?”

    陸研那雙黑沉沉的眸子盯著他:“師叔,你可有把那簪子之事告訴給我師父?”

    竹景:“……”

    竹景本來下意識想問你是從哪里知道的,可背后嚴莫諳的怒吼讓他想起還有兩人的存在。嚴莫諳估計什么時候把這些事情說給了陸研聽。

    “我說了。”竹景道,“怎么了?”

    陸研抿了抿唇。

    這還是師父第一次外出沒有帶他,這讓少年心底憑空多了幾份被拋棄的不安,因此迫切地想要去為這事討個說法。

    師父是不是因為這件事生氣,亦或是難過,了才會不帶自己?

    少年胡思亂想著,理智卻早一步下了判斷。

    應當只是這次的任務并不需要他在身旁,甚至他的存在或許還會添亂。

    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又再度彌漫在了陸研的全身。他像是飲風沐雨的幼苗,迫切地伸長著脖頸,妄圖為身邊的古參遮風擋雨。

    “師父有什么反應嗎?”陸研問道。

    竹景眸子凝固了些許神色。他不由得回憶起火急火燎把這件事告訴岑舊的自己。

    說完之后,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面前的白衣青年,生怕因為自己一絲一毫的松懈而未能捕捉到師兄的真實情緒。

    可沒想到岑舊聽完之后,并沒有多余的反應,只是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竹景還記得自己當時的語氣多么震驚:“師兄,你……”

    他話音戛然而止,這才意識到那份焦急又多么不妥。師兄不因此而失態,本來應該是好事,他現在倒像是逼著師兄非要去奪回夫人遺物似的。

    竹景不禁有些懊惱他不合時宜的反應。

    而對面的白衣修士卻因此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應當十分生氣?畢竟那可是我生母的遺物?”

    他忽而放輕了語氣,身后的云浮動于碧空。

    “但是我忽然想明白了,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若是前世的岑舊,一無所有被逼到如此關頭,怕是會不管不顧地提劍與李夢浮決一死戰。因為那時他失去了所有引以為傲的一切,母親的遺物便顯得尤為重要。

    這一世,是不同的。就算岑舊在乍然知道時,心里因為李夢浮沒有底線的舉動而跳出幾分戾氣的怒火,他也會下意識地冷靜下來。因為總歸是不同了,哪怕他要不顧后果,也要去想想身邊陪著的人。他的徒弟,他的師弟,包括遠在鳳梧城的摯友。

    明明有天生無情的道骨,但他重活兩世,竟恨不得把骨肉都盡數浸泡在人世界的種種情愫中去體驗一遭。他渴望這些,便因此在得到之后珍而視之,不會再如前世一樣不顧后果。

    竹景回過神,把岑舊的表現告訴給陸研。

    陸研:“……”

    果然還是因為自己太沒用了。

    少年心底悲傷地嘆著氣,面無表情地和竹景道過謝,轉身就走,打算抓緊時間繼續修煉。

    竹景卻在陸研離開之后,忍不住盯著少年的背影出了神。

    不管是記憶中還是如今,陸研總似乎是師兄身上額外旁生枝節的一抹變數。

    他又能替師兄改變什么呢?

    *

    臥松鎮離穹峰并未多遠,半柱香地時間,岑舊便帶著李醇熙來到了這個因為饑荒而盡數廢棄的偏遠小鎮。

    剛一下劍,秋水劍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岑舊的儲物袋中,好似在外的主人像是什么洪水猛獸一般。自打韓無雙死后,岑舊偽裝身份強制征用了秋水劍,這劍第一天不服管教,只要岑舊一松懈不去壓制,就使著壞心思妄圖刺傷他。

    于是岑舊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教秋水劍與他的拂衣劍獨處在儲物袋里,第二天再看,秋水劍劍刃上多了幾道非常清晰可見的劍痕,而它的反抗意志也從此衰減得幾乎等于沒有。不過也有弊端。

    秋水劍現在怕極了岑舊,別說讓他征用了,單是只要放出來和岑舊面對面,它就會嚇得瑟瑟發抖。

    好在李醇熙不拘小節,因此并沒有注意到“小師妹”和本命劍之間頗為微妙的氣氛。

    岑舊視線粗粗略過臥松鎮,興許是饑荒這種天災不會帶來多少血腥與毀滅,因此此時雖然人跡罕至,但周遭的建筑除了風吹雨打的侵蝕以外,具體全都完好無損的保留了下來。

    于是一眼看去,就像是誤入了十多年前的舊日古鎮,仿佛下一刻就會從那些沉眠的房子中走出凡人。

    臥松鎮如其名一般,遍地青蔥松柏茂密叢生,它坐落于太行山腳下,背靠蜿蜒起伏的遠處山嶺,在遠處散發出朦朧的神秘;而東面平原,一望無際的小路貫穿至視野盡頭。蘆葦蕭瑟地蕩在臥松鎮渡口處,幾只野生的水鳥正懶散地在還未干涸的湖水中肆意游動。

    如果沒有籠罩在鎮子上空的死寂氣氛昭顯著舊日的災變,怕是完美得像隱士最愛的田居。

    任務自然是岑舊隨口編的。

    他和白薇打配合,一個故意引出李夢浮過去的往事,一個則趁著李醇熙還沒反應過來,便趁熱打鐵地帶她來到夢魘萌生之地。

    雁過留痕,哪怕李夢浮再怎么用心遮掩昔日的過往,可總歸有一些恨意凝固在原地,抹不去。

    哪怕沒有,岑舊也能在李醇熙眼皮子底下為她制造想看見的所謂證據。

    岑舊余光注意著李醇熙的反應,便見她左顧右盼,臉上露出來了些許遲疑。

    “這個地方,怎么……”她喃喃自語道,“有些許眼熟?”

    李醇熙當時逃出鎮上時,年紀太小,加上疾病和饑餓的困擾,讓她自我保護之下被迫忘掉了大半的記憶。可終歸是土生土長的情分根植在這片小鎮的土地上,即使記不得,但只要踏上故土,心底總會不可避免地生起幾分漣漪。

    岑舊卻假裝恍若未覺,對李醇熙介紹著臥松鎮的過往:“昔日以這里為中心,整個鹿韻郡都爆發了一場寸土不生的干旱饑荒。雖然朝堂有心補救,但當時邊境正好動蕩不堪,不僅是鹿韻郡沒有糧食,大楚上下幾乎全都是吃不飽飯的災民。”

    在這種沒有鬧災荒的地方都因為繁重的稅收而吃不飽飯的情況下,誰又有余力來拯救鹿韻郡的災荒呢?

    “起初,還能吃草根,挖野草。可等到方圓百里能吃的一切都被吃光之后,就連草床和黃土都被人們用來果腹,就出現了易子而食、同類相殘的慘劇。臥松鎮處于鹿韻郡最偏的地方,除了部分還有力氣逃跑的鎮民跨過了漫長的太行山到了其他郡屬,等到官兵來時,便發現滿地都是殘缺不堪的尸體。”

    李醇熙聽得一陣失神。

    “竟……沒有活口?”她震驚道。

    岑舊:“興許是有幸存者。但是留在鎮上的全都是尸體。”

    李醇熙:“……”

    李醇熙竭力定了定神:“那我們這次來是做什么?”

    “當然是……”岑舊剛要開始編造,他笑意忽然收了起來。

    他和李醇熙對視一眼,從眸中看到了幾絲驚疑。

    在剛剛談話時,他們邊聊邊走入了鎮中。

    于是很明顯地聽到了在街巷出回蕩的細碎腳步聲。

    岑舊默不作聲起來,和李醇熙開始朝著聲音散發的源頭疾步走去。

    第065章 鎖靈藤(25)

    臥松鎮不是應該沒人么?

    尋常人不會在這種空鎮歇腳, 可能甚至還會嫌棄晦氣;修士一般也不會在這種毫無邪祟的地方停下查看,又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

    岑舊屏住呼吸,在即將轉過巷角之前快步加速, 趁著對面人還沒反應過來, 從儲物袋擲出了秋水劍。

    被當做武器的秋水劍:“……”

    岑遠之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當人啊!

    罵罵咧咧、哆哆嗦嗦地在空中穩住身形后,消極怠工的秋水劍忽而感覺到了一股恐怖的劍意。它虎軀一震, 連忙收起方才不情不愿的勁兒,在空中打了個旋兒,猛然爆發出猛烈劍意來和對面進行對抗。

    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從拐角處傳來, 相撞的劍氣在空中卷起層層波紋, 化成一陣颶風,將周遭草木樹葉一起刮得蕭蕭索索。

    秋水劍被劍氣劈頭蓋臉地砸了一通:“……”

    整個劍的戰意好似頓時被抽空了一般,沉甸甸的劍身頓時變成紙片一般輕巧, 蔫巴巴地縮回了岑舊身后。

    岑舊:“……”

    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

    岑舊橫眼掃去, 便瞧見一個紅色長鞭式樣的軟劍在空中收攏停歇劍意,而后它抖動兩聲,飛入半空中一道纖細白凈的掌心里, 縮成一團,完全不見方才教訓秋水劍那股兇猛勁。

    “謝師叔?”李醇熙看見來人之后,有些驚訝地喊出聲來。

    云澤派長老謝冷玉,化神期修為,其劍名為赤鳶, 赤鳶是劍修本命劍中難得以軟劍占上風的武器。因為軟劍和硬劍不同, 體型柔軟輕便,雖然有勝處, 但總歸在需要取人性命的情況下,操作難度更大。

    岑舊也訝然地望向這穿著紫衣女修。他記得謝冷玉在論道大會之后, 就和他們告別與楚無思等云澤派弟子回了云澤派。

    云澤派在淮水以南之地,離無涯派離得不近。不知謝冷玉又是因為什么原因而折返回來?

    作為名聲大噪的劍修之一,謝冷玉雖沒有同門師妹楚無思那樣天資聰穎,但也依然被修真界大多數人崇敬信服。就是因為她的情緒實在是太穩定了,不管什么時候,何時何地,謝冷玉永遠都是一副溫柔似水的模樣。

    尤其是在這份溫柔之后,其實是獨立傲世的一份傲骨,就更為顯得難能可貴。

    謝冷玉目光在岑舊身上稍稍定格一瞬,岑舊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難道合歡宗的秘法也有破綻?

    不過謝冷玉并未表現出任何異樣來,隨后看向李醇熙,和她交談道:“我本來是與無思一起回宗門,可是走到一半,接到了自蓬萊秘境中發出的求救信號,我便主動與無思請纓,先一步去蓬萊島看看是怎么回事。”

    李醇熙愣了下:“蓬萊秘境出了什么變故嗎?”

    “暫時還不知情。”謝冷玉搖了搖頭,語氣柔柔,“只是自從收到求救訊號后,我們便與那群秘境里的弟子失了音訊。我心下不安,這才打算親至蓬萊島去看看。”

    李醇熙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無涯派也有一些內門弟子還在蓬萊秘境游歷,而且許久未有音訊,除了竹景這個半路出來的,似乎也有些隱約的古怪。但沈聽寒作為蓬萊島島主,前不久才剛參加了論道大會啊,假若自家秘境真出事了,他們蓬萊島弟子還有閑心去湊這種熱鬧嗎?

    那就只能說明,秘境哪怕真的出事,時間也只是這幾天。恰好沈聽寒和幾個親傳剛回蓬萊島,若是他們發現秘境出事,應當再過幾天就會廣而告之的。

    畢竟蓬萊秘境是天道恩賜,每一次開關時間不由人定,里面有天大機緣,假若真的出了事,眾仙門怕是都會有所波及。

    謝冷玉便把心底的相關猜測告知李醇熙,安撫住這個小輩后,她道:“我御劍的時候察覺到此地氣息有異,蓬萊秘境可以再等一等沈島主的回信,便打算先來這里一觀。”

    “氣息有異?”李醇熙驚訝道,“我與師妹正是接到相關委托才來這里的。”

    岑舊:“……”

    被李醇熙拉出來的岑舊頂著謝冷玉含笑的目光,總覺得這個溫溫柔柔的小師叔只是看破沒說破他的喬裝罷了。

    岑舊也沒想到,還真能讓他瞎貓碰上死耗子。李夢浮當年不會真在臥松鎮作了什么大罪孽吧?

    不過謝冷玉目光沒在岑舊身上過多停留,似乎不打算怎么難為他,轉而又問起李醇熙:“你們來此地之后可有碰見過活人?”

    李醇熙以為謝冷玉是不知道臥松鎮的舊故,畢竟南北路途遙遠,剛要張口解釋,卻見“小師妹”忽而閃身擋在自己身前。

    “謝師叔為何說這般話?”岑舊故作驚訝地問道,“莫非謝師叔見到了什么?”

    謝冷玉笑容不變:“實不相瞞,我正是追著一個小孩子來這里的。”

    岑舊瞇了瞇眸:“在謝師叔來之前,我們確實是因為聽到了腳步聲,才出手誤傷師叔的。”

    如果說那細碎腳步聲是謝冷玉發出的回音,不太可能。一來,腳步聲窸窸窣窣,更像是小型動物或是人類小孩奔跑時弄出的細碎動靜。二來謝冷玉是個修士,且修為高深,修行到一定境界,步伐自然比正常人要輕盈許多,甚至約等于不會有聲音。

    “你們……”屋檐上忽而響起怯生生的童音,“是在找我嗎?”

    謝冷玉與岑舊同時抬頭看去。

    屋檐廊角翼然,在陽光直射下顯出飛揚似的影黑。而在這抹陰影之上,很明顯多了一小團正在聳動的“小東西”。

    他們剛剛聽到的聲音正是這團子發出來的。

    謝冷玉啞然失笑:“爬那么高做什么,摔倒怎么辦?”

    岑舊則沒有謝師叔那般體貼可人,他挑了挑眉,直接從旁邊的房柱借力,三兩下躍上房檐。他的一連串動作嚇得房上蹲地那小團子尖叫一聲,只是還不等再次逃竄,就被岑舊眼疾手快地逮住了衣領子。

    塵土激昂,陽光漸漸描繪出這團子的模樣。是一個身形瘦削、梳著羊角辮的小童,似乎因為長年沒吃飽飯,顯得格外瘦巴干癟,看不出來具體多大年齡,臉上臟兮兮的,只有一雙大眼睛在陽光下格外清澈分明。

    抓到的小童和岑舊對視時,都不禁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驚異。

    岑舊本以為是什么邪祟,亦或是死域那種尚未消散的冤魂,可入手觸感實實在在的,指尖不禁意碰到的小童身上也是溫熱無比。

    是正常人類的溫度。

    “師叔,接著。”岑舊道。

    在小童完全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忽得身下一輕,他還沒來得及被失重的慌亂感裹挾住全身,就穩穩當當地落入了一個輕柔并且帶有馨香的懷抱。

    小童:“……”

    謝冷玉:“……”

    李醇熙:“……”

    李醇熙不贊同地說道:“小師妹,你對孩子太粗暴了!”

    “還不確定他是不是個人類呢,師姐。”岑舊說著,一躍而下,落在這人類幼崽面前,“從哪來的?為什么看見我們就跑?”

    小團子卻并沒有露出畏懼的神色,大眼睛滴溜溜地直盯著岑舊,只是卻不回答。

    謝冷玉收回把在小童經脈的手,道:“應當是哪里流竄的流浪兒。”

    “如今海晏河清,哪里又有天災?”岑舊下意識反駁道。

    小童這才稚嫩地開了口:“打仗……家里的人……全去打仗了。”

    他聲音怯生生的,口齒卻極清晰,因此讓三人都聽清楚了他的話。

    謝冷玉嘆了口氣:“大楚這些年邊境一直紛亂,只是自平遠侯……”

    她忽而多看了岑舊一眼,沒再多說。

    “家里男丁去徭役了,”李醇熙問道,“女眷呢?”

    小童搖搖頭,面露茫然。他一張小臉,餓得好像卻只剩一雙眼睛掛著了。

    “賦稅。”岑舊卻冷不丁地回話道,“打仗需要軍餉,哪怕朝堂再怎么清廉賢明,軍費總歸是要從稅收中來的。”

    小童本是因為一線生機,也不知道小小年紀,是怎么從家鄉逃到了這里,他不知道的卻是,好不容易以為找到了落腳的鎮子,實際上早已因為饑荒而空無一人。倘若小童在這里真的停腳了,怕是要活生生餓死在這里,給臥松鎮再添一具黃土下的弱小尸骨。

    “先跟著我吧。”李醇熙道。

    她想起來了同為流浪兒的那段歲月,因此看到這小童皮包骨的模樣,總有些于心不忍。

    “你餓嗎?”謝冷玉還有要事在身,便默許了李醇熙的請求,她低頭問那小童道。

    小童卻道:“阿昭不餓。有姐姐做飯給阿昭吃。”

    “這鎮上還有人?”謝冷玉吃了一驚。

    自稱阿昭的小童忽然掙扎著從女修的懷中跳下來,朝著某個方向跑去,跑了一段時間后,又稍微停下來看向岑舊三人。

    岑舊會意:“他在帶路。”

    三人不再多猶豫,跟著阿昭一路到了鎮子的東南角。

    此時已隱約步入了薄暮黃昏,空曠的無人鎮卻仍是暗色一片。卻在阿昭停下步子的那一家門戶前面,暈出了一點帶著暖意的燈火。

    阿昭望著那從門縫中漏出的煙火,大眼睛里滿是虔誠。

    他轉過頭對謝冷玉道:“姐姐在里面。會喂阿昭很多東西!”

    謝冷玉向岑舊使了個眼神。

    接著,岑舊收來了謝冷玉用神識單獨發來的傳訊——

    “不是活人,是死域。”

    第066章 鎖靈藤(26)

    在謝冷玉向自己發來神識傳訊的那一刻, 岑舊就知道自己的偽裝在這位小師叔面前早就無所遁形。

    他抽了抽嘴角,發現李醇熙的注意力還在阿昭身上之后,往后退了幾步, 慎重地用神識與謝冷玉溝通——

    “我并沒有感覺到來自死域的冤魂怨氣。”

    死域都是生前受了極大痛苦的生者在死亡之后, 怨氣徘徊不愿消散,因此籠罩一方, 圈成死者掌管的領域。

    這就導致了絕大多數死域都是充斥著濃郁怨氣與戾氣,凡人踏進去首當其沖便會成為死者的養料。

    不只是岑舊沒有感覺到,阿昭作為一個被他們核驗過、確實是普通小孩的情況下, 完好無損地曾在死域中走過一到兩遭, 怎么看都不符合死域的判定。

    謝冷玉沉吟了一下。

    她對死域的判定是來源自察覺到這院中毫無生氣的表現,但經過岑舊提醒,方才察覺到她的判定過于武斷。

    “要不先進去看看?”謝冷玉在神識中對岑舊提議道。

    岑舊允諾。

    在場除了謝冷玉是化神期以外, 他這個偽裝身份的也是個化神修為, 就算真的是普通死域,只要不是平天門那個陣勢,他們兩個保護李醇熙與阿昭全身而退是沒有負擔的。

    岑舊并不擔心自己在師妹那里掉馬, 規矩是死的,必要時為了保命哪怕暴露身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何況他已經學到了嚴宗主秘法的親傳精髓,韓無雙這個身份不能用了,大可以繼續去想別的路子。

    只是不知道謝冷玉是怎么看出來把柄的。

    分明連無涯派那些化神以上修為的大能門都沒人看得出來。

    似乎察覺到岑舊探尋不解的目光,謝冷玉扭過頭來, 朝他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岑舊:“……”

    謝師叔還真是如傳聞中那般情緒穩定啊。

    既然做了開門的打算, 負責打開這扇門的人自然是身為長輩的謝冷玉。

    “你們先退后。”謝冷玉提醒道。

    等到岑舊和抱著阿昭的李醇熙退到身后的陰影處之后,謝冷玉才垂下眸, 一手握著赤鳶,一手推開了漏著點點煙火光暈的小院的木門。

    木門推開, 發出在徹夜死寂中一聲清脆綿長的鳴叫聲。

    謝冷玉踏入院中,確認沒有埋伏和危險后,才扭過頭來對岑舊和李醇熙道:“進來吧。”

    岑舊進入院中,下意識環視了一下四周。

    是常見的尋常人家會住的四合小院。

    幾間青磚黛瓦的平房,院中收拾齊整,在正屋臺階下擺放著幾個用樹枝折成的木架子,架子分上下兩層,曬著瓜果和一些常見的野菜。

    木架子旁邊是從東西墻壁上撐起的一條粗麻的晾衣繩,透過正屋幽幽暖黃的光,可以看見上面晾著幾件女子輕薄的衣衫。

    “誰啊?”

    聽見動靜,正屋燭火忽明忽暗幾下,顯然是有人從燈前走過,而后一陣腳步由遠及近,最后停在了屋外。

    一個穿著粗布麻衣、梳著發髻的婦人走出,她抬眼望了望岑舊等人,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們找誰?”

    這婦人生得弱質芊芊,身段纖細瘦小,一雙水潺潺的眸,只不過臉上蒼白得連唇色都幾近于無,看起來一陣風就能輕易吹倒一般。

    過度的面黃肌瘦大大為她那麗質的五官打了折扣。

    不等岑舊幾人開口,在李醇熙懷中抱著的阿昭突然掙扎著張開雙臂:“……姐姐。”

    婦人這才注意到在昏暗夜色中,小小一團尤為不起眼的阿昭,她臉上神情軟化一瞬,不過戒備之心并沒有完全放下。

    “你們……”她再次開口道,聲音怯弱,“找誰?”

    謝冷玉笑了笑,她一貫氣質親和,此時最適合做讓人放下戒備的勸說角色。

    “叨擾了,”謝冷玉道,“我與兩個妹妹最近在趕路,如今天黑,想來這鎮上找一找歇腳的地方。”

    婦人扭頭去看阿昭:“是這樣嗎?”

    阿昭雖然不知所以,但是除了那個把他從房上丟下來的“女修”,其他兩個姐姐對他都很溫柔,于是邊點了點頭。

    婦人狐疑地再度打量起謝冷玉三人。

    在進入院子前,岑舊就讓她們把本命武器暫時收了起來,因此此時就真如謝冷玉所說,是三個趕路的姐妹。

    雖然長得不像,但介于三人確實容貌出眾,氣度不凡,不像是心懷不軌的劫匪,婦人只是短暫猶豫了下,就道:“我這里可以歇一晚。”

    “多謝。”謝冷玉道。

    婦人領著他們三人入了主屋。

    岑舊掃視了一圈屋內的布局,沒什么東西,只有一個桌子,兩個寬凳,旁邊挨著墻放置了一個矮小的臥榻。

    一盞油燈放在桌上,幽幽地跳動著岑舊他們從外面窺見的一點暖光。

    油燈旁邊放著什么東西,岑舊瞇了瞇眸子,不動聲色地走近,便發現是一件尚未縫制完成的小孩子的衣服。

    于是,他假裝吃驚地問道:“夫人,您年紀輕輕,居然已經生了孩子嗎?”

    他這一聲,讓婦人與謝冷玉李醇熙一起扭過頭來看他。

    多虧了韓無雙過分天真的皮囊,岑舊如此突然的發問也沒有讓人起疑,更像是小女孩漫不經心的好奇詢問。

    婦人并沒有對岑舊建立過多心防,看著還是個半大孩子的“少女”,她笑了笑,道:“這是給阿昭縫的。”

    阿昭:“我?”

    小童似乎沒有想到,發出了脆生生的疑問,甚至拿手指了指自己。

    “阿昭剛來的時候,灰頭土臉的,連口水都喝不到。”婦人解釋道,“暈在了我家門口,我看他可憐,抱他進來喂了些吃食。看阿昭身上的衣服有些破舊,便打算為他縫些新衣服穿。”

    阿昭認真道:“謝謝姐姐!”

    岑舊道:“這樣啊,我看夫人手藝純熟,莫不是以前家中還有小輩?”

    婦人似乎是被戳中了什么傷心事,在油燈照耀下神情沉入落寞。

    “其實,我曾有個和阿昭差不多大的女兒。”她說道,“但是她走丟了。我看著阿昭,便總是會忍不住期望,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也會有我這樣的人去好心幫一幫我的女兒。”

    像是察覺到一不小心在陌生人面前吐露了過多心聲,婦人匆匆抹了抹眼角的淚,勉強笑道:“東屋有個大床,應該足夠你們姐妹三個擠一擠,我帶你們去。”

    等到婦人為他們鋪好被褥離開后,岑舊三人才在床榻邊坐下。

    他們仨都是修士,自然不缺這一覺,征用一間落腳地房子是為了符合他們剛剛編撰的人設,不讓婦人起疑,合理地住在這個奇怪的地方。

    謝冷玉設了法陣,防止他們的聲音被外界聽到。

    “那婦人是個死人。”她道,“沒有體溫,沒有脈搏。”

    岑舊:“但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死掉了。”

    李醇熙蹙眉:“她難道不會察覺出怪異來么?整個鎮子就她一個人。”

    謝冷玉搖了搖頭。

    “假若冤魂自行為了執念困頓形成的死域,或許可以察覺到自己已死。”謝冷玉道,“但從來沒有這般……沒有執念的常魂還能如此徘徊于世的。”

    岑舊瞇了瞇眸:“若是被外界強行圍困在此地呢?”

    “你是指……”謝冷玉道,“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也不知道自己被困在了類似于死域的結界中,是因為有人不想讓他知道?”

    其實從剛才的幾番推斷和對那婦人的試探下來,岑舊心中其實已經漸漸浮現了荒謬的猜測。

    這里會不會就是李醇熙生母的家?

    不過他又覺得沒那么輕而易舉。

    退一萬步來講,他們之前與白薇交換信息時,整合了目前已知的所有事情經過,便已經推斷出來了李夢浮極有可能對無涯派的神器進行了監守自盜。

    無涯派的神器名為鎖靈藤,顧名思義,可以創設一方囚籠或是領域,在里面匯聚靈氣甚至是魂魄。

    李夢浮如今安逸慣了,怕是又會開始貪得無厭,懷念起被他拋棄的發妻。

    或許正是早用鎖靈藤鎖住了發妻的魂魄,才會打算讓白薇做容器承載他愛妻的殘魂。

    而其中又發生了某些經歷,導致李夢浮與沐安做了什么利益交換,從中得到了那個可以利用邪術奪舍的面具。

    似乎一通下來,并沒有什么異常。

    但有一點卻極其耐人尋味。

    既然這位婦人有可能是李夢浮的發妻殘魂,那李夢浮大費周章做了這么多自我感動的事情,不可能不在殘魂棲息的故地做一些保護措施,防止像岑舊這種修士察覺到異樣之處啊?

    但事實是,臥松鎮就是沒有被李夢浮做任何手腳,甚至異樣輕而易舉就被路過的謝冷玉察覺到了不妥。

    這不太像李夢浮的性格。

    他一像狡詐多疑,人人都知道狡兔三窟的道理,李夢浮斷不可能在如此大事上出了錯漏。

    岑舊心底忽而浮出一個古怪的猜測。

    莫不是李夢浮并不知道沐安的真實身份,與虎謀皮,而沐安窺探的就是李夢浮如今正在使用的神器鎖靈藤。

    因此沐安從中作梗,毫不留情地坑了李夢浮一把。

    岑舊:“…………”

    頭一次,他覺得沐安破天荒地做了件人事。

    第067章 鎖靈藤(27)

    穹峰, 正殿。

    李夢浮端坐在高閣之上,周遭空無一人,明明是過分寂寥的環境, 卻是唯一可以讓李夢浮心安理得藏身的地方。

    他像個不能見光的陰暗鼠蟲, 只有在不見日光、不見他人的地方才能稍微地喘口氣。

    不見日光,意味著他那些陰暗宛如濕泥的欲念不會明晃晃地暴露在大眾眼前;不見他人, 意味著他不用披上假面、費盡心思地和別人虛與委蛇。

    明明已經坐到了最想要的位置,有了可以俾睨眾生的修為與權力,但李夢浮卻覺得內心那素來深不見底的欲壑并沒有輕易平息。

    他費盡心機、不顧一切地往上爬, 爬到自己的上限巔峰時, 才發現有些人生來就注定圓滿飛升,而如他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無為之輩,仰望天穹, 俯視螻蟻, 所剩的只有機關算盡過后的孤寂與空虛。

    空虛?他為什么會空虛?明明自少年懷著滿腔希望,承載著對妻兒的沉重許諾,但在被分入只是打雜的外門弟子, 遭受無數冷眼與譏諷后,那個本來滿心天真的少年涼了一腔熱血,終于明白,人世庸常,萬萬人之間只會出一個天命所歸之子。

    他卻沒有這份運氣, 假如真有天道加持, 過往的十八年不至于食不果腹,想拯救被饑荒困擾的鎮民和妻兒都做不到。

    可他卻又比甘心做墊腳的凡俗多了一份不稱職的野心。

    不甘心。

    自從少年跪在四千四百道長階, 差點連膝蓋都碎掉時,過往的李夢浮就已經隨著無涯派的試煉被扔在了深淵中。

    什么美好向往、什么情深義重, 都隨著那份不甘心一起將最初的李夢浮狠狠溺死了。

    往后浮生終日,他被一種名為不甘心的夢魘纏了眾生。

    從此以后,他的心愿便變成了往上爬。

    哪怕不擇手段也要……

    他痛恨那些本就衣鮮亮麗的修士睥睨的眼神,讓他像無處容身的鬣狗。

    李夢浮想將高位者全部拽入塵埃,換他去坐迎天之位。

    殘暴的狼子野心學會披上人類偽善的皮囊,工于心計,一點一滴地為了自己的昔日抱負而努力。

    臥松鎮代表那個泥濘卻赤忱的少年李夢浮,因此為了斬斷情思,防止成為他野心路程的軟肋,李夢浮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曾經對他來說視若珍寶的故里。

    至于一開始,幾乎活成了他全部的發妻,李夢浮原本是沒想殺她的。

    可是在李夢浮成了無涯派外門弟子,雖然不滿意,但總歸踏入了仙途,他懷揣著喜意想要接著妻兒一起回穹峰的時候,卻驀然發現了發妻身上的道骨靈韻。

    多諷刺啊。

    他還在因為天賦陷入泥濘,迷茫不已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妻子身上居然有他一輩子也艷羨不來的先天道骨!

    好嫉妒。

    憑什么。

    只是一個鄉野村婦……李夢浮卻知道,假若真的把發妻帶回穹峰,以她的資質,無論怎么掩藏,都遲早會出眾的。

    屆時,他最愛的妻子李嫣然將會成為他最討厭的,與生俱來的幸運、不需要任何努力便能高高在上的那一種人。

    愈發襯得他卑賤得如塵埃了。

    不可以。

    李夢浮望著許久沒見、纏綿病榻的李嫣然,沒有重逢再聚的喜悅,沒有對她滿臉病容的憐惜,滿腔妒火灼燒在他的胸膛,燒得他甚至連假面都維持不住。

    “女兒……”李嫣然躺在病床上,費力地說道,“我剛剛喂了她一點米糊,可能出去玩了。快去見見吧,醇熙見到你會很開心的。”

    李夢浮垂下眼,遮去神情:“……好。”

    然而他的心里卻沒有太大波動。

    好似活成了局外人的李夢浮冷眼旁觀著發妻,內心發出來了如看眾一般的疑問。

    明明餓得殘余幾口氣,甚至下一秒可能就要閉上眼睛與世長辭,為何還要把最后的吃食給孩子?

    是人都想活著,她李嫣然難道就大愛無私了嗎?

    明明許久不見丈夫,病入膏肓卻只想著讓丈夫與女兒再見一面,為何不再與丈夫多溫情片刻?

    是人都有私情,她李嫣然難道就沒有兒女情長嗎?

    樁樁件件的疑問好像紛雜混亂的信息流,污染著李夢浮的大腦。

    過了很久,李嫣然見丈夫沒有反應,心下奇怪,出聲喚道:“夢浮……?是趕路太久累到了嗎?”

    看啊,直到現在,她還在關心這個虛偽到沒有真心的丈夫。

    李夢浮忽然豁然開朗。

    方才不斷拋出的疑問,并不是要讓他去明白理解李嫣然。

    而是一種別樣的妒意。

    他妒忌李嫣然明明有了他求之不得的修仙資質,卻在別的地方似乎也耀眼得讓他自慚形穢。

    憑什么他們都可以比自己好。

    好像他活該抬不起頭一樣。

    李夢浮知道自己資質平庸后,暗地里調查了許多提升資質的方法,除了吃藥堆砌修為這種略為旁門左道,但還是會被很多人所使用的正途以外,當然還有其他陰毒的法子。

    譬如置換靈根、剖去道骨這種邪術。

    “嫣然。”李夢浮忽然出聲說話道。

    病床上的女人疑惑地抬了抬頭,縱然被饑餓和疾病摧毀了身軀,她的五官卻依然是美麗的。

    弱柳扶風,西子捧心,卻一個人頑強地在丈夫外出求生的時候,承擔起了整個家庭的重擔。

    李夢浮感覺心間又多了些波動。

    那是本該死去的少年對年少夫妻的滿腔情緒。

    他下定決心,便強硬地用靈力封閉了一切感官,包括還奄奄一息沉眠于血管中獨屬于少年的他的那一份良知。

    看不見,聽不見,聞不見,也感知不到。

    這樣就可以了吧?

    李夢浮眼前再度出現事物的時候,李嫣然的胸口多了一個猙獰的血洞。

    女子瞪大著眼睛,似乎不明白多年不見的丈夫怎么忽然變得像另一個人一樣。

    她拼命想要掙動著呼吸,妄圖說出什么話,卻終歸是徒勞無功,斷了氣息后很快便軟趴趴地倒在了床上。

    視線恢復了有一段時間后,其他感官才漸漸復蘇。

    他感覺到鮮血濺到臉上的溫熱,卻在濃重的血腥味上聞到了一股若隱若無的馨香,仿若雪地里死掉的紅梅殘留的暗香一樣。

    李夢浮的手忽而沒來由得哆嗦了兩下。

    他看著李嫣然最后失了力氣,才垂下的兩個胳膊,不由得想了更多。

    她剛剛伸出手是想做什么?

    是不是想給他一個擁抱?

    多年未歸的愛人卻做了什么

    拿著一柄劍貫穿了她的胸膛。

    李夢浮哆嗦著,骨子里屬于少年李夢浮未曾徹底死去的悲痛在長鳴,他跪在床邊,就著一臉的血與淚掏出了愛妻的道骨。

    是他的了。

    夢寐以求的資質。

    李夢浮卻像是瘋了一般,又拼命去用手彌補李嫣然身上的血洞。

    可女子已經沒了氣息,再多的行為不過是給自己找一點好受的良心。

    李夢浮把道骨裝進了自己的身體。

    不知道跪在床邊多久,那雙如死水的眸子才終于再度波動起來。

    他拿著可以封印惡靈的儲物容器將李嫣然的殘魂關押進去。

    還有救。

    他記得無涯派有個神器,萬一那神器能復活李嫣然呢?

    他現在有道骨了,他一定能被沈花間看中!

    李夢浮抱著發妻的殘魂,瘋瘋癲癲、又哭又笑地逃出了餓殍滿地的臥松鎮。

    后來,他用著愛妻的骨血,偷享著本該屬于李嫣然的人生。

    門派大比上,精心設計的風頭讓沈花間破格收了首徒。

    一步步,朝著夢想中的生活進發。

    他披上最虛假的皮囊,盜用著他人的姿勢,欺世盜名,卻只因為這種假象被推崇、被迷戀。

    再后來,李夢浮欣喜若狂地從沈花間那里旁敲側擊出神器的用途。

    鎖靈藤,正是他所需要的!

    尋常人死后,若沒有太多執念,魂魄就會彌散于茫茫天地間。

    李夢浮卻舍不得李嫣然。

    他已經分不清對李嫣然的感情。

    是虧欠,是心虛,還是那份未死絕的年少情分?

    李夢浮年少成名,為人又溫和有禮,便在當時被不少女修傾心。

    但總掛念著李嫣然,他拒絕了所有人。

    直到沈花間收的小徒弟白薇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白家,修仙世家,有權有錢,可以幫助他算計沈花間,坐到無涯派掌門的位置。

    而白薇也是有所圖謀。

    柳退云是無情無欲的典范,但他獨家的鎖靈陣正好是年少傷了根基的白薇所需要的。

    白薇想方設法進入無涯派,拜入沈花間名下,甚至追求李夢浮,都不過是因為想要借一份柳退云的人情。

    但白家并不是李夢浮的唯一選擇。也不是最好的選擇。

    他卻依然執拗地選擇了白薇作為表面的道侶。

    只因為白薇和李嫣然的眉眼都有一抹遠山似的愁緒。

    分明只差最后一步……

    李夢浮忽而驚醒,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在座椅上睡著了,夢到了前塵往事。

    修士不用休憩,但李夢浮這些天動用鎖靈藤復活李嫣然,已經耗費了太多靈力與修為,導致雖然是大乘期,他卻依然因為疲憊而像個正常人一樣睡了過去。

    水鏡傳來異動。

    李夢浮用靈力打開水鏡,便見流水面上浮現出一個戴著鮫人紗的沐安。

    雖然李夢浮總覺得沐安這人詭譎的很,他輕易不愿意和這種人合作。

    但沒有辦法,奪舍他人的邪術只有沐安掌握。

    而沐安的訴求也很簡單。

    事成之后,他要使用鎖靈藤。

    雖然不知道沐安用鎖靈藤是想做什么,但是李夢浮并不關心這些。

    兩個人雖然一拍即合,但李夢浮并沒有把家底真的盡數透露給沐安。

    “我已經照你說的做了。”李夢浮道,“為何穹峰的鎖靈藤陣法中并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沐安頓了頓,道:“我近日聽到了李掌門一則有趣的逸聞。”

    這種不置可否的輕佻態度激怒了李夢浮,然而他畢竟有求于沐安,于是壓著火氣問道:“什么?”

    沐安透過鮫紗的雙眸掃了一眼李夢浮。

    “你想復活的是你的凡人妻子?”沐安問道,語氣似乎充斥著濃濃的驚訝,“想不到像李掌門這種虛偽小人還有真情在呢。”

    李夢浮:“……”

    李夢浮語氣徹底冷了下來:“沐安,回答我的問題。”

    沐安笑道:“上古神器,我怎么會清楚其中原理呢?李掌門再等等,也許是年久失修呢。”

    李夢浮:“希望沐掌門最好不是開玩笑。”

    沐安瞇了瞇眸子。

    白玉京中,一襲白衣、鮫紗覆面的修士端坐在殿宇一角,青絲蜿蜒垂下,明月渡上流華。

    在他面前,另一個水鏡中放映的正是岑舊一行人與李嫣然會面的畫面。

    沐安聲音放輕后,好似月光下驀然掀起的涼風。

    “我怎么會騙李掌門呢?你再等一等吧。”

    等到李夢浮不甘心地切斷水鏡通訊。

    白衣修士鮫紗下的唇角才涼薄地勾起,唇齒輕微吐露出一聲“蠢貨”。

    第068章 鎖靈藤(28)

    “那我們要怎么辦?”李醇熙問道, “假若不能確定這女子是因為何故而駐留于世,我們強行喚醒她,怕是會讓此地釀成死域。”

    死域是沒有辦法徹底清除的, 除非是岑舊那般強行把冤魂和死氣封印在體內, 假若是因為他們到來才造成死域的話,可謂是得不償失, 平添麻煩了。

    “唔,”謝冷玉道,“我打算去臥松鎮轉轉, 無雙和我一起吧。”

    她不由分說地摁住了李醇熙, 手指輕巧地在她脖頸后的穴位點了一下。

    一股困意瞬間席卷上李醇熙的頭腦,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再多說什么,意識就陷入了黑暗。

    謝冷玉貼心地把李醇熙和衣放到床上, 甚至貼心幫她蓋好了被子。

    她抬頭看向岑舊:“你師妹似乎有不少心事, 讓她好好睡一覺吧,我們出去說。”

    岑舊:“。”

    師叔為什么可以用著最溫柔的語氣,同時毫不猶豫地把二師妹搞昏睡的啊!

    謝冷玉歪頭:“怎么了?”

    岑舊笑道:“沒事, 只是覺得師叔做這種事情,還怪讓人意外的。”

    “啊,是說下黑手這種事嗎?”謝冷玉柔柔道,“無思小時候鬧騰得厲害,那個時候我管不住她, 便學了這一套功法, 每次用完,我耳邊就會清凈許多。”

    岑舊:“…………”

    我靠, 不要頂著人畜無害的臉說這么恐怖的話啊謝師叔!

    楚掌門當年經歷了什么啊?!

    所以謝師叔您把人揍暈叫管孩子是嗎?!

    岑舊忽然覺得當初拿著霜雪劍打他屁股的師尊也沒有謝師叔這種口蜜腹劍的可怕。

    他們不再打擾李醇熙休息,謝冷玉設了防止他人闖入的禁制, 和岑舊來到臥松鎮鎮外的梯田處。

    “我覺得你知道一些內情。”謝冷玉道,“方便告訴我嗎?”

    岑舊苦笑:“謝師叔還真是慧眼如炬。”

    一眼辨認出來了他的偽裝不說,輕易便搞清楚了臥松鎮李嫣然的關竅。

    謝冷玉道:“我云澤派主修心,視物也好,聞聲也罷,從不依靠單純的視野,而是透過現象去看本質。”

    岑舊愣了一下,喃喃道:“那云澤派簡直是合歡宗的天敵啊……”

    謝冷玉笑了笑,沒多說。

    她道:“現在既然沒有外人,可以和我聊聊你所知道的內情嗎?”

    云澤派是唯一一個位于江淮地區的門派,和其他幾個北方門派都不太熟,因此謝冷玉并不知道無涯派這些年發生過的一切事情,甚至她對掌門的更迭也只是隱約知道,連李夢浮都沒見過幾面,更遑論知道他的為人了。

    謝冷玉在論道大會時就對岑舊表現出來了包容的態度,甚至配合他們護住了伏念琴,包括她的師妹、云澤派掌門楚無思也一直并沒有選擇站在無涯派一方表態,程虛懷對她們的態度也比較信任,足以說明謝冷玉是一個可以交托部分真心的長輩。

    岑舊沉吟半晌,挑著不太影響計劃大局的事情給謝冷玉講了他從沈花間、白薇那里拼湊來的李夢浮與他妻子李嫣然的過往。

    “如此看來,”岑舊道,“收留阿昭的孤魂正是李嫣然。”

    謝冷玉沉聲道:“為何你二師妹認不出來她的生母?”

    岑舊猶豫了下,道:“二師妹走丟時,不過和阿昭一般大的年紀,顛沛流離,興許早就記不清了當年的事情。也不妨礙李夢浮或許為了安心,在她拜師之后又額外設下過禁制。”

    謝冷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下巴,月色下,女修的面容凝重。

    思考了一會兒,謝冷玉道:“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些陳年舊事剪不斷理還亂,本就不是我們可以插手的事情。不如想辦法讓你師妹找回記憶,母女相見,或許可以讓李嫣然放下心結。”

    岑舊卻道:“李嫣然并不是因為執念未消才留存人世的。”

    謝冷玉:“嗯?”

    岑舊嘆了口氣。

    謝冷玉對他來說,是一個負責人并且靠譜的長輩。

    但是正是因為謝冷玉太好,岑舊才不愿意讓她一個無關之人攪和進他與沐安的恩怨里。

    上一個被他牽扯入局的是師尊。

    前世道心破碎,也不知道付了多少代價,才換來的今世飛升。

    就連飛升也差點因為他而功虧一簣。

    岑舊雖渴望人世間的情思,但他也清楚,和自己相處越親密的人,越會背上莫須有的孽障因果。

    倘若說天煞孤星的命格,應當就是他這種人了。

    他不知道該怎么和謝冷玉說這些,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頭頂卻忽然傳來溫熱,屬于謝冷玉的那股溫熱的芳香忽然傳至鼻尖。

    岑舊抬頭,卻見女修在月色下輕笑著揉了揉他的頭。

    因為用的是韓無雙的皮囊,此時謝冷玉比他還高一頭。

    因此她輕而易舉地撫上了岑舊的頭頂,像是安撫孩子一般溫聲哄著:“你和你師妹都太喜歡把事情憋在心里了,你們還都是孩子,有什么苦難不能讓大人給你們撐腰呢?”

    岑舊嗓音發緊,下意識地說道:“可是……”

    謝冷玉彎了彎眉眼:“可是什么?是怕我會遇到危險?”

    謝冷玉瞧著青年一時失神,不由得搖了搖頭。

    “你啊,和你楚師叔小時候還挺像的。”謝冷玉點評道,“看著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實則但凡一點真情實意,都會憋悶在心里,遲早會憋出心魔來的。”

    岑舊:“……”

    岑舊:“師叔……”

    “無思每次都只有被我揍一頓才會說,”謝冷玉笑瞇瞇地打斷了他的狡辯,“你也想體驗一下嗎?”

    岑舊:“……”

    靠,謝師叔實際上是個黑心芝麻餡的白湯圓吧?

    被謝冷玉威脅得岑舊狠狠打了個寒顫,完全不敢想現在風光的楚無思當年過的是什么苦日子。

    謝冷玉敏銳道:“和沐安有關?”

    謝冷玉:“沐安和李夢浮用了什么邪術把李嫣然困住,想復活她?”

    謝冷玉:“但是沐安又借此反將了一局,因此李夢浮并不知道李嫣然的殘魂復活在了臥松鎮,對嗎?”

    岑舊:“…………”

    岑舊無奈道:“謝師叔,您都說完了,我說什么?”

    “只是讓你不要總是一個撐著嘛,小孩子就應該在我們這些大人身后躲著,”謝冷玉笑道,“哪怕天塌了也不要怕,我們這些長輩會替你們撐著的。”

    謝冷玉說完,眸色一轉。

    她又笑著揉了岑舊的頭:“哎呀,是擔心師叔被沐安記恨嗎?真是個好孩子。”

    岑舊:“……”

    所以楚掌門當年到底過的什么苦日子?

    有這么個黑芝麻餡的師姐,這每天也太恐怖了吧?

    岑舊哀怨道:“師叔,這也是你們云澤派心法的一環嗎?”

    謝冷玉:“哎,什么心法?”

    謝冷玉:“哦,最開始的心法是我騙你玩的,真信啦,好可愛。”

    岑舊:“。”

    救命。

    到底誰說的謝師叔溫柔的?!不信謠不傳謠啊!

    逗完小孩,謝冷玉才道:“我記得你和柳劍尊學過符咒陣法,有沒有那種可以喚醒醇熙記憶的法子?”

    岑舊愣了一下:“倒是百花燈可以。”

    他說完,才發覺說漏了嘴,不知道謝冷玉知不知道平天門和顧家后人的事情,抬眼望去,卻發現謝冷玉并不意外。

    “伏念琴是操縱、控制人,使被操縱人在琴音下成為傀儡。”謝冷玉道,“百花燈可以編織幻境,結合起來,或許可以趁著醇熙如今昏睡,將她與李嫣然一同控制心神,同時進入一處幻境中,幫助她們回想起過去的記憶。”

    而且,在百花燈編織的幻境中,哪怕李嫣然因為過去被刺激的失控,甚至墮落成死域中的冤魂,也有控制神智的伏念琴保底,至少不會波及到現實的臥松鎮。

    謝冷玉:“這個法子可周全?”

    謝冷玉:“?”

    謝冷玉:“小孩,看我的眼神這么奇怪哦。”

    岑舊:“……”

    岑舊弱弱道:“……只是感覺幸好,和師叔不是敵人罷了。”

    謝師叔恐怖如斯啊!

    謝冷玉笑道:“這么和我一通商量下來,還覺得棘手嗎?”

    岑舊搖了搖頭。

    青年修士臉上浮出了隱約的笑意:“多謝謝師叔,輕松多了。”

    “雖然不知道你們這些小孩在忙活什么,”謝冷玉道,“不要憋著不說。還有我們這群大人在呢。”

    “遠之,多依靠一下別人吧。”

    *

    是夜。

    陸研自竹景洞府中睜開了眼。

    到了晚上,無涯派的弟子居都有門禁,因此一般不得輕易外出。

    他剛剛突破了筑基中期。

    因為修為境界的突破,少年的心緒有些難平。

    他走出竹景的小院,抬眼去看天空。

    月明星稀,星漢迷離。

    魔尊的聲音適時響起。

    “我感覺到了鎖靈藤的氣息。”

    陸研腳步頓了頓,奇怪道:“你為何能感覺到?”

    魔尊:“……我是先天大妖,唯一魔龍,神器也是先天大妖煉化,有點感應也無可厚非吧?”

    “在哪?”陸研問道,“難道鎖靈藤還在穹峰?”

    魔尊沉默半晌,給了個坐標。

    魔尊:“不過現在不建議去,我感覺到鎖靈藤旁邊有一個熟悉的氣息。”

    魔尊:“沐安這小子怎么混上穹峰的?李夢浮干什么吃的?”

    魔尊:“……你小子聽不聽我說話啊!喂!”

    陸研順著魔尊給的坐標,幾步走了過去。

    卻發現正是他們先前幻境中所看見過的柳退云的洞府。

    陸研:“……”

    魔尊:“……”

    不得不說李夢浮還真是怪賊的。

    誰能想到他還膽大包天動用飛升的柳退云的東西啊。

    少年冷靜地問道:“現在怎么辦?”

    魔尊咬牙切齒:“你都走過來了,現在知道問我了?”

    陸研垂眸,哪怕還未踏進洞府,他依然感覺到了一股陰冷的劍意。

    極其讓他討厭的氣息從柳退云的白玉殿中傳來,依稀可見月色下一道白色的身影。

    哪怕陸研心底再怎么不情愿,也明白此時沐安是他不可撼動的巨樹。

    屏住呼吸,手里緊緊握著霜雪劍,陸研輕手輕腳地躲藏進白玉殿的門旁,側身往里窺去。

    他蹙了蹙眉。

    沐安身旁似乎還站了一個人,看身形卻不是李夢浮。

    身形修長,穿著無涯派的弟子校服,臉上卻戴了個白色面具。

    “說好的。”那面具人說道,“鎖靈藤歸你,無涯派歸我。”

    沐安似乎是笑了:“我從不背信棄義。”

    陸研:“……”

    陸研聽見魔尊冷冷啐了一聲。

    他目光卻停留在面具人身上。

    這又是誰?

    陸研驚疑不定地想。

    無涯派還有內鬼?

    第069章 鎖靈藤(29)

    無涯派居然還有內鬼。

    陸研:“……”

    這門派怕是已經遍地內鬼了吧?

    陸研屏住呼吸, 加上有魔尊殘魂替他遮掩氣息,因此哪怕陸研已經藏身到了離沐安兩人極其近的門后,也沒有被沐安察覺。

    如今, 在沐安眼皮子底下竊取鎖靈藤應該不太現實, 但是至少可以打探一下這個內鬼和沐安的交易內容。

    “沐安來的是具紙人分身。”魔尊道,“這種分身一般只能堅持一炷香的時間, 用不了太久。”

    陸研他們一路上已經見過不少這種紙人分身,怪不得即便有時沐安處于上風的時候,也會匆匆離開, 原來是紙人帶來的時間禁制。

    那沐安走后, 他或許還能對鎖靈藤想些辦法拿走它。

    陸研下定主意后,愈發聚精會神地屏住呼吸,悉心去聽沐安與內鬼的講話。

    沐安:“那你的大師兄呢?可有想過這件事之后, 將他置于何處?”

    內鬼冷冷道:“我自己的師兄, 你未免管得太寬了吧?”

    師兄,什么師兄?

    捕捉到關鍵詞語后,少年不禁心神一凝。

    實在是他記得師父曾經首席大弟子的身份, 假若無涯派有個公認的大師兄,也只能是岑舊了。

    因為魔尊跟陸研說,這內鬼的修為不高,金丹修為,應當不是上一輩的恩怨。

    那就只能是……那群親傳弟子里的內鬼。

    陸研心緊了緊。

    又想起岑舊上山是借著一個名叫韓無雙的親傳弟子身份, 岑舊跟他說過有關這具皮囊的過往, 如今只不過大家心神全懸掛在了如何扳到李夢浮各取所需的事情上,沒工夫追究是誰害死的韓無雙。

    但陸研直覺, 給韓無雙下絕言蠱的人和這個無涯派的內鬼脫不了干系。

    本來這些和他無關,可要是扯到了師父, 那他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少年的眼神逐漸變冷,連忙平息一瞬紊亂的呼吸,縱然心跳得飛速,周身血液也流得飛快,內心剎那閃過萬千思緒,但陸研還是垂下眸,整理完思緒后,繼續無聲無息地伺伏在暗處,聆聽著兩個人的動靜。

    他們想對師父做什么?

    “你不恨他嗎?”沐安問道。

    內鬼淡聲道:“恨也好,愛也罷,都不過是庸俗之輩的困擾,我不會像李夢浮那般畫地為牢。這些都是虛無的東西,只有實際上的欲望與好處才是可以真實掌握在手中的。”

    說完這些,他又反問道:“這難道不就是你拋棄李夢浮和我合作的原因嗎?”

    沐安好久沒有回應。

    過了一會兒,他才道:“紙人的時間到了,我要離去了。別出茬子才好。”

    他的聲音總如鬼魅一樣飄忽不定,屋內那股讓陸研感覺到不適的陰冷劍意忽而消散了。

    沐安這就走了?

    陸研忍不住懊惱自己出門的時間太晚,如今竊聽到的信息不過毫毛。

    但是很快,他還沒來得及動作,便又聽見沐安留下的最后一句問話。

    “修羅劍骨很好用,我瞧你總盯著它看,是很喜歡嗎?”

    隨后,白玉殿內忽而傳來一陣暴力拆遷的巨響,僅聽聲音,就可以領會到對方的暴怒。

    陸研:“……”

    魔尊:“……”

    沐安好像不太會說話。

    等到那戴著面具的內鬼與陸研擦肩而過,猶然帶著怒容遠去,腳步聲再也聽不見后,陸研才定了定神,打算轉步而出。

    “等等,”魔尊出聲道,“還有神識在盯著這里,把身體交給我。”

    陸研:“……”

    雖然魔尊平日行事說話慣是不安好心的模樣,但如今性命攸關的大事,應當還是值得信賴的。

    畢竟他倆共用一具龍骨化成的身體,他涼了,魔尊自然也就死了。

    本著這種微妙的信任,陸研果斷把身體的使用權讓主給了魔尊。

    他也發現了一些異樣。

    從前魔尊霸道專權,想奪取陸研的身體主權,也就不由分說地搶了。

    但如今,似乎只有得到陸研的首肯,才能再度使用。

    雖然不確定是不是這條魔龍終于學會了講禮貌,陸研隱隱感覺到他和魔尊兩個不同的意識似乎正位于天平的兩端,若說之前還算勢均力敵,甚至魔尊還處于更高那一端,如今反而是陸研漸漸在這場博弈中處于了上風。

    魔尊殘魂勢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陸研打算等岑舊回來后,把這個發現和師父講講。

    而奪取身體使用權的少年身軀忽而飛速長成成年人的分量,一襲黑衣,高聳馬尾,眉眼間充斥著妖魔境廝殺出來的戾氣。

    俊朗眉眼,挺鼻薄唇,眉心紅痕更加鮮明。

    男人一走出門后的遮掩,迎面而來一道直沖他面門的劍氣。

    魔尊彎腰躲過,這才發現在鎖靈藤外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陣法。

    沐安不知道用了法子遮掩過了他們二人的氣息,但隨之而來的陸研和魔尊就沒那么好運,在沐安和內鬼離去后,驚動了陣法,如今陣眼中心正站著一個青衣修士,左手執劍,剛剛那道奪命劍氣正是他發出來的。

    “李夢浮。”魔尊穩住身形,了然地看向來人,忽而咧出一個血腥氣分明的笑來,“好久不見啊,老朋友。”

    若是其他曾與魔尊有過恩怨的正派修士站在這里,必要被這一抹笑嚇得肝膽俱顫。

    在岑遠之之前,困擾正道數年的夢魘正是這個不分青紅皂白只知道打架的魔龍。

    李夢浮蹙眉,語氣鎮定下壓的是不可置信:“你怎么……還能活?”

    男人彎了彎脖子,骨關節因為他的動作發出咔吧的活動聲。

    他舔了舔嘴唇:“怎么,你這種虛偽小人看見我活,害怕得要尿褲子了吧?”

    李夢浮黑了臉:“粗鄙魔物!”

    魔尊哈哈笑道:“不比你這濫殺發妻的畜生高貴?”

    猛然觸碰到李夢浮的弱點,讓陣眼站立的青衣修士再也壓抑不住殺意,揮舞著本命劍朝著魔尊攻來。

    李夢浮咬牙切齒道:“不過是殘魂奪舍,連武器都沒有,我照樣可以讓你灰飛煙滅!”

    他愈發確定,招生時看見的那個少年正是魔尊偽裝,故意來找自己不痛快的!

    魔尊非人,是妖魔境出來的魔物,心性自然不能用人類的常理來推斷,瘋得莫名其妙,他在哪里做什么惡劣事情都可能的,一切都要看這條龍的心情。

    男人此時手中并沒有武器,即使在李夢浮的攻勢下稍顯下風,但他似乎并沒有浮現出節節敗退的挫敗感,臉上的笑容反而愈發鮮明,嘴角逐漸揚到了夸張的程度。

    似乎正是佐證了他隨心而為的猜測。

    白玉殿這邊的動靜很快驚擾到了不遠處的弟子居。

    不一會兒,戰斗引來了幾名還留在峰上的親傳弟子。

    “怎么回事?”四弟子睡眼惺忪地問道。

    竹景和嚴莫諳察覺到陸研不見后,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幾乎是前后腳跟了過來。

    沈花間本著愛湊熱鬧的心思,甚至不惜讓嚴莫諳給他做了偽裝也要出來看戲。

    雖然他是個瞎子,但是還能聽個響啊。

    “掌門!”之后趕到的吟懷空面色一白,下意識扭頭問道,“和掌門打的是誰?”

    問完他才發現,被他拽住的正是臭臉的竹景。

    吟懷空:“……”

    竹景:“……”

    吟懷空嫌棄地松手:“師兄。”

    竹景:“……”

    有求于人就叫師兄是吧?

    竹景磨了磨牙根,甚至想打開這個小師弟的腦袋看看里面究竟裝的是什么,怎么一個大男人的心思可以做到比幾個師妹都要擰巴且彎彎繞繞呢?

    只是還沒等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瞪出個分明來,旁邊忽而傳出來一聲極其清脆的撲騰聲。

    幾個正在圍觀的親傳弟子扭過頭。

    竹景和吟懷空也扭過頭看去。

    用了安莫言外表的嚴莫諳正一臉驚恐,雙膝直直栽進地里。

    旁邊偽裝成劍侍的沈花間扶都扶不起來。

    竹景:“……”

    吟懷空:“……”

    最開始的四弟子倒是好心問道:“小師妹,你怎么了?”

    “沒沒沒……沒事……”嚴莫諳面如土色,一臉虛弱,“就是覺得和掌門打架的這人長得好嚇人。”

    四弟子摸了摸鼻子:“那是魔尊。不過傳聞中他已經死了,不知道怎么又活過來和掌門師叔打架呢。”

    嚴莫諳一臉欲哭無淚:“……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嗎……”

    廢話,他是合歡宗宗主,魔修的頭頭之一,他能不知道天空飄著的那道黑影是魔尊大人嗎?!

    一想到他之前自作聰明,在酷似魔尊的少年面前做了什么事情后,嚴莫諳恨不得一劍劈死自己。

    他和魔尊大人開玩笑了……他甚至差點坑了魔尊……

    誰能想到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和魔尊真是同一個人啊!

    嚴莫諳越想越害怕,直接白眼一翻,暈在了旁邊沈花間的懷里。

    四弟子還以為是他嚇到了嚴莫諳,大驚失色:“小師妹啊!!!”

    沈花間:“。”

    沈花間又好氣又好笑。

    他用神識探查進白玉殿中,忽而明了了陸研故意整出的大動靜。

    于是沈花間一臉純良地說道:“這位師兄,可以和我一起把她放進柳師尊的洞府嗎?”

    四弟子點了點頭。

    無涯派一些財大氣粗的世家子弟會在自己身邊安排劍侍,加上嚴莫諳是最近新來的,其他幾個親傳對他還不知根知底,而且竹景這個三弟子都沒表現出來異色,沈花間態度又如此順理成章,其他弟子先入為主把沈花間當做了嚴莫諳自小養在身邊的劍侍,因此都沒有懷疑沈花間的身份。

    其他人看著掌門師叔和魔尊神仙打架,一時半會也插不上手,便都打算進入柳師叔洞府,先去照看一下這個嚇暈的剛入門的小師妹。

    而陷入酣戰困局的李夢浮面色這才一變,頓時明白了魔尊挑釁的算盤。

    他不能讓這群親傳進入柳退云的洞府。

    那里還放著鎖靈藤!

    他先前的措辭是什么?

    說的是岑舊盜取了鎖靈藤。

    可如今鎖靈藤好好地擺在房間里,這不一下子就表明了監守自盜的真實人選么?

    李夢浮有心想阻攔,然而無論他從哪里避開,前路都被魔尊阻擋。

    “你……”李夢浮陰沉著面色,“大動干戈,不惜暴露自己還活著的消息,只是為了證明岑遠之的清白?”

    李夢浮后知后覺終于明白了這條龍瘋勁下掩藏的用心。

    如今反正要暴露了,他索性也不著急了,持劍遙遙對望魔尊,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別是忘了誰殺的你罷?!”

    經此戰役,男人的頭發散了大半,他一手捋著前面擋臉的鬢發至腦后,漫不經心地抬眸掃視李夢浮。

    “我心甘情愿讓岑遠之殺,怎么了?”

    男人嗤笑一聲。

    “你算老幾,來挑撥我們?”

    第070章 鎖靈藤(30)

    沈花間和那位四弟子一起抬著嚇暈的嚴莫諳進入白玉殿, 剛踏入李夢浮提前設下的陣法,竹景就猛然出聲:“小心!”

    水墨劍猛然出鞘,擋住了朝沈花間和四弟子刮來的劍氣。

    四弟子嚇得腿一軟, 差點沒因為這猛烈的要了他命的劍氣而跪在地上。

    “柳師叔也真是的, ”他干笑兩聲,擦了擦臉上的汗, “怎么在自己住的洞府里布置殺陣啊?”

    沈花間卻始終掛著微妙的笑容。

    “先等等。”竹景和其他三位親傳弟子走入白玉殿中,拿著本命劍四處檢查,破壞掉殺陣后才讓沈花間等人進入。

    眾人陸陸續續進殿, 便同時震驚在了原地。

    只見白玉殿正堂屋內, 用血色畫著詭異繁復的花紋,而在花紋正中央,用靈力懸浮著一樣干枯樹藤。

    “這是……”吟懷空盯著中央的鎖靈藤, 吃驚卻猶豫地出聲道, “鎖靈藤?”

    四弟子剛忙著把嚴莫諳放在平地上,這時候才有空和其他人一樣去環視柳師叔的洞府。

    大部分人的心情本來只是單純又好奇,畢竟人都有窺私的欲望, 加上柳退云是標準的高嶺之花,除了他收的親傳,其他弟子只聽過柳退云當年的傳說,因此對劍尊的洞府多多少少保留了幾分好奇與向往。

    而在柳退云飛升后,他的故居含金量則更高了。

    但平時沒人敢逛景觀一樣來瞻仰柳退云的洞府, 一來竹景還在, 二來柳退云平日冰潔如雪的性子讓這些弟子們總覺得離劍尊洞府近一些,呼吸都是一種褻瀆。

    好不容易有了個借口進來, 當然要仔細看看了!

    如今被吟懷空這么一提,大家才注意到房屋中間的一截樹藤。

    四弟子:“?”

    四弟子:“這這這是鎖靈藤?”

    他有些不可置信, 環視同門,發現大家都因為吟懷空這一聲而半信半疑地在打量。

    竹景是除了大師兄、二師姐修為最高的,加上他性格沉穩,因此弟子們雖然和這個話不多的三師兄沒什么好聊的,但無一例外認為他是最靠譜的。

    于是四弟子大著膽子擠到竹景身旁:“三師兄,你覺得呢?”

    竹景看了一眼吟懷空。

    雖然不知道吟懷空為什么決定出頭,他平日都是一副龜縮的模樣,但卻恰好有利于給大師兄證明清白。

    竹景沉吟道:“應當是。”

    四弟子:“?”

    四弟子一臉驚恐:“可掌門師叔不是說,大師兄盜取了鎖靈藤嗎?”

    竹景冷笑道:“他說什么你就信啊。那我說是李夢浮盜的,你現在信不信?”

    在場的剩下六個親傳弟子:“…………”

    夭壽了,他們居然聽見一向穩重的三師兄在陰陽怪氣啊!

    陰陽怪氣的還是掌門師叔啊!

    沈花間似乎看戲不嫌事大的說道:“不如把幾位長老叫出來評判一番?”

    反正這趟水已經夠混了,他多拉幾個人下水又何妨。

    幾個親傳弟子這才如夢初醒,紛紛拿出傳訊的靈器去告知師尊這等爆炸性消息。

    而沈花間說完,就笑瞇瞇地蹲在旁邊看戲,一種功成身退的淡然樣子。

    竹景:“。”

    竹景看了一眼躺尸的嚴莫諳。

    現在他開始懷疑這位合歡宗宗主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嚇暈,還是他們師祖為了鬧大事情故意弄暈的了。

    沈花間,恐怖如斯。

    幾位長老都有自己的峰頭,平時除非有要事,或者來無涯派的公共學堂授課以外,都安心待在自己的洞府修習,輕易不會來穹峰。

    因為離穹峰有一段距離,除了柳退云的洞府和弟子居挨得近,引發了注意以外,長老們反而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有了沈花間的好心提醒,現在全無涯派的長老都收到了自家弟子的傳訊。

    無涯派除了掌門外,共有四位長老,修為在合體或者化神不等。

    之前在招生弟子,為陸研說過話的那位長老姓鐘,正是四弟子的親師尊。

    四弟子:師尊你快來柳師叔洞府,有大事啊!

    鐘長老:?你小子又惹什么事情了啊。

    四弟子: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啊師尊,我怕你再不來,徒兒會因為知道太多秘密而被滅口啊!

    鐘長老:???

    雖然不理解,但鐘長老這么多年只招了這么一個不成器的獨苗,只能大半夜御劍趕到了穹峰。

    而李夢浮還在和魔尊糾纏不清。

    李夢浮頭一次體會到了被瘋狗咬住是什么糟心的感覺。

    本來他以為被弟子看見鎖靈藤已經足夠焦頭爛額了,可等看到幾位眼熟的御劍而來的長老之后,他面色一變:“魔龍,你做了什么?!”

    魔尊笑了笑:“我在打架,我什么也沒做啊!”

    此時李夢浮哪里看不出來,這是給他設的一場大局,而此時已經到了收網的時刻!

    見到幾位長老趕了過來,魔尊知道倘若他暴露身份下去,反而會讓他們優先攻擊自己,索性跳下穹峰,朝著醉花鎮飛奔而去。

    李夢浮心知現在追殺魔尊已經于事無補,現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找到針對鎖靈藤的借口。

    他沉著面色,落到白玉殿門口。

    此時早已聚集了四位長老和留在穹峰的七位親傳弟子。

    鐘長老剛聽完自家徒弟一通沒頭沒尾的講解,此時面對李夢浮的臉色早已不善。

    “夢浮,”他問道,“你不是說鎖靈藤被岑遠之那逆徒盜走了嗎?”

    執法堂的李長老是李夢浮上臺后拉攏的心腹。

    他曾在飛鶴寨圍堵過岑遠之,此時和李夢浮早已綁死在一條船上了。

    此時見李夢浮給他使了個眼色,李長老只能硬著頭皮道:“鐘長老,興許是其中有什么誤會?”

    “誤會?”沈花間哈哈大笑,從白玉殿中走了出來,“監守自盜,欺名盜世,唯小人耳。哪來的誤會?”

    “閣下是……?”唯一一位女長老開口問道,她覺得這個其貌不揚的劍侍莫名有些眼熟。

    李夢浮卻面色一變:“是你?”

    他像是突然看到了極其恐懼的東西,連體面也顧不上,直直地往后退了幾步。

    “是我。”沈花間道,“很意外吧?那些弟子因為鎩羽而歸,貪生怕死,朝你瞞報了我生還的消息。”

    這些話信息量過大,卻又莫名帶著一股讓人心驚的熟悉感。

    “是師尊嗎?!”那名女長老語氣激動道,“師尊!是您嗎?”

    她眼含熱淚:“李夢浮跟我們說,您去遠游了,可是……這、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鐘長老是這些人率先反應過來的。

    他和沈花間同輩,資歷最高,不可置信地指著李夢浮:“除了監守自盜,冤枉岑遠之以外,你難道還戕害了沈師弟!”

    鐘長老話音一出,鴉雀無聲。

    小輩們被一連串的消息砸得頭腦發暈,幾乎不可置信地望著這個素來可親的掌門師叔,他似乎眨眼間變了另一個人,種種隱藏的謊言下,是不能細想的真相,讓他們全身心信賴的人感到一陣后怕。

    而長老們此時心懷鬼胎,望著被揭了人皮的李夢浮和乍然出現的沈花間,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做什么合適的反應為好。

    那李長老見勢不對,胡子抖了一抖,連忙見風使舵道:“李夢浮,你、你居然還害了沈掌門!”

    只不過李夢浮凌厲的眼神掃來,嚇得他又立馬閉上了嘴。

    最后一個一直沒有發聲的長老道:“如今事情如何尚不能蓋棺論定,李夢浮還是先關入無間獄吧。”

    無間獄是無涯派用來關押門派中窮兇極惡之徒的地方。

    當時處置逆徒岑遠之,便是用縛仙索穿過他的周身靜脈,鎖在無間獄。

    竹景神色動了動,似乎是想到了曾經從未見過的慘狀,眸色愈發深重。

    李夢浮表情愈發冷肅,當著眾人被扒掉了那層虛偽的表皮后,他也不再維持著那張如沐春風的面皮。

    他緩緩說道:“就因為這些,就要讓我打入無間獄?”

    李夢浮說完,忽而輕笑出聲。

    月色潑墨如暈,青衣修士的笑聲從最初的涼薄逐漸變成猖狂。

    “我對無涯派做得還不夠多嗎?”李夢浮道,“我只是想滿足一些私心,有錯嗎?”

    “是人都有私心。就連現在指責我的你們,你,你,你,還有你!”

    “你們敢說現在不是因為那一點私心作祟?見風使舵的墻頭草,難道你們之前不都是對沈花間的遭遇揣著明白裝糊涂?”

    “如今又裝什么懲惡除害的正義之輩呢?”

    李夢浮笑著說完,表情癲狂,好像又回到了當時捧著發妻殘魂狂奔的那一天。

    是了。

    這些浮屠生活,本來就是他這個小偷偷來的。

    如今只不過原形畢露罷了。

    “但是鎖靈藤,”李夢浮冷冷道,“我要帶走。”

    他后悔了。

    明明就差一點,他就可以復活愛人了。

    他現在終于明白,他曾經只不過是被繁華迷了眼,坐到高位上填不滿的欲壑讓他像個吃不飽的餓漢,漫長的折磨下令李夢浮真正明白了他的所求。

    分明那個跌跌撞撞、膝蓋腿骨碎掉也要爬上穹峰的少年,只是想給妻子和女兒討一口熱乎的飯啊!

    “我是大乘期。”李夢浮邊笑邊哭,“你們攔不住我。我要嫣然,我要鎖靈藤……”

    他后悔了。

    如果沒有踏入穹峰,他到現在還和嫣然好好生活著,養著他們唯一的女兒。

    可仙途高大渺遠,路上終歸是讓他丟了道心初念。

    李夢浮身上忽而爆發出一陣驚人的威壓,像是要把所有人的靈魂都壓入塵埃。

    鐘長老猛地面色一變,忙散發靈力與李夢浮對抗。

    然而李夢浮畢竟是在場唯一一個大乘期,包括鐘長老在內的所有人都因為這份威壓動彈不得。

    “放我走。”李夢浮情緒鎮定下來,沉聲道,“不然你們都要死。”

    他的劍橫亙在了沈花間的脖頸上。

    “師尊,區區廢人,你還能如當年一般漫不經心地俯視我嗎?”

    他帶著惡意地說道。

    沈花間:“……”

    沈花間卻忽然輕笑道:“自卑至極的人,才會覺得別人看不起他。”

    “我看你,不過和塵土一樣無足輕重,又有什么刻意貶低你的意思呢?”

    這一番話正正好好地踩中了李夢浮的痛腳。

    沈花間感覺脖子上一痛,他垂下眸,縱然看不見,卻也知道李夢浮把本命劍割進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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