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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睡吧

    百姓散去之后, 柒九又將季冠灼背上二樓。

    二樓一共建了三個房間,除了吳優的臥房及書房外,還有一間空置的臥房, 以便日后有官員來此。

    如今,吳優的臥房被暫且安排給師從燁,只剩下一間臥房空置。

    柒九走至第一間臥房門口,便帶著季冠灼踏入其中。

    師從燁腳步一頓,也跟著轉入房間。

    房間是才建的新房, 加之原本暫且是打算安排給季冠灼住,里面除了床和桌椅, 并未添置其他家具。

    柒九把季冠灼放在椅子上, 這才對師從燁拱手行禮:“屬下告退。”

    柒九離開后, 房間內一時陷入寂靜。

    隱約的信息素氣息在空氣中浮動,被各自捕獲。

    臨時標記會加重alpha和omega對彼此的渴求。

    但……

    季冠灼心如止水,一杯一杯地喝著桌上的茶水,一點反應都沒有。

    發情期, 沒打抑制劑之前,他如狼似虎。

    打完抑制劑,他比太監還寡。

    師從燁心緒卻難以克制地起伏,目光落在季冠灼的后頸上。

    白皙的后頸上,腺體不再腫脹, 齒痕也幾乎消退, 隱約又淺淡的木樨香氣在空氣中逸散, 絲絲縷縷卻又連綿不絕。

    原本omega在注射抑制劑后的一段時間里,是不會分泌信息素的。

    但師從燁來的時間實在太過湊巧, 抑制劑未嘗起效,alpha的信息素又讓季冠灼發情期的癥狀加重。

    抑制劑的效果自然不比以往。

    房間里的氣氛沉默又詭異。

    季冠灼低著頭, 不知師從燁是何意思。

    他剛要張口,便聽得門外吳優朗聲道:“季大人,下官帶郎中過來了,要不先替您診治一番?”

    “進來吧。”季冠灼悄悄地覷了一眼師從燁的臉色,這才朗聲說道。

    吳優大大咧咧地推門進來,臉上憂心忡忡的:“你傷了腳腕,還要把馬匹讓給……”

    話還未說完,他便抬眼瞧見站在季冠灼身后的師從燁,臉上神情一時僵住,眉毛又耷拉下來,顯得有些好笑。

    季大人這……未免也太大膽了吧!

    雖然此次師從燁千里迢迢自扶京一路趕來烏鄉,親自替季冠灼送藥一事,的確令吳優一改先前對師從燁冷酷暴戾的印象。

    但眼前一幕,還是讓吳優有些難以接受。

    郎中倒是不知那些。

    他提著藥箱,走到季冠灼面前,輕輕地托起季冠灼的左腳。

    褪去鞋襪,白皙的腳裸露在外,被水泡的已經有些發白。

    對比之下,腳踝處已然腫脹發紅,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郎中輕輕用手按了按腫脹處,季冠灼倒吸一口涼氣,用力地捏緊腿上的衣服,手背緊繃到冒出青筋,額頭上也迅速浮上一層冷汗。

    omega對于疼痛的感知過于明顯,幾乎到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

    郎中抬頭看了一眼季冠灼臉色,小心說道:“季大人,您腳上的傷原本并不嚴重,只是強行走路,使得傷口加重,恐怕要歇息幾日。”

    他又從藥箱中拿出一小罐藥酒,放在桌面上:“此藥酒要早晚涂用,會減少痛感,如果不方便的話……”

    說著,郎中抬手,似是要把手里的藥酒遞給站在季冠灼身后的師從燁。

    吳優凜然一驚,急忙從郎中手里接過藥酒:“這個,我來給季大人上就行了。”

    郎中有些奇怪地看了吳優一眼,這才告辭離開。

    郎中走后,吳優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抬頭看向師從燁,語氣恭敬道:“皇上……”

    師從燁未嘗說話,只是對著吳優抬起手。

    吳優沒能明白師從燁的意思,偷偷去看季冠灼。

    “藥酒。”師從燁眉頭微微皺起,不耐煩地道。

    吳優小心翼翼地把藥酒呈至師從燁手中。

    門外,幾個衙役的聲音響起:“季大人,我們來給你送熱水了,先洗個澡吧。”

    聽到季冠灼應聲,幾個人擠擠挨挨地提著木桶進來,一眼瞧見站在季冠灼身后的師從燁。

    前面的衙役腳步一頓,后面的衙役來不及剎住腳步,木桶和前面的人碰撞,里面的水濺了一地,把幾個衙役的鞋子都打濕了。

    但沒人顧得了那么多,看到師從燁的一瞬間,衙役們差點沒跪下。

    “皇……皇上……”

    師從燁眉眼不變,神色淡漠。倒是季冠灼瞧見他們這幅樣子,覺得有些好笑。

    他眼角眉梢都掛著淺淡的笑意,一時間倒是讓蒼白的臉色靈動許多。

    都說江南水土養人,但烏鄉土地貧瘠,百姓窮困。即便是最漂亮的孫家女,也不比季冠灼這般白皙漂亮。

    幾個衙役目光落在季冠灼臉上,也幾乎挪不開眼。

    “無妨。”察覺到他們的目光,師從燁不由得微微皺眉,語氣更添幾分冷意,“把水倒好,下去吧。”

    衙役們不敢怠慢,匆忙把水倒入浴桶之中,這才提著木桶離開。

    “皇上,您先?”季冠灼抬頭去看師從燁臉色。

    “你去吧。”師從燁說完,便在桌子另一邊坐下。

    那一小罐藥酒仍舊落在他手心里,由于師從燁手指過于修長,竟好像是小孩的玩具一般。

    季冠灼收回目光,沒忍住撓了撓手臂。

    干涸的衣服黏在身上,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像是有蟲子在爬,幾乎癢進骨髓里。

    他沒有再推辭,扶著桌子站起來,單腳往屏風后面跳過去。

    屏風是烏鄉的木匠打的,用的木頭不是很好,勉強能起到阻擋的作用,但并不完全。

    縫隙中隱約能窺見些許屏風后的景象。

    師從燁背對屏風而坐,指尖把玩著藥酒罐,用盡全力克制,卻很難克制心底翻涌的心緒。

    耳旁傳來的是季冠灼撥弄水的聲音,吵得人心緒不寧。

    浴桶里,季冠灼洗去一身臟污,才后知后覺地覺得有些尷尬。

    沒分化前作為一個Beta,他一直在Alpha和Omega之間混得很開。身為人群中數量最多的第三性別,季冠灼一直都不知道避諱為何物。

    但他身為一個Omega,確實不應該在和Alpha共處一室的情況下洗澡。

    哪怕隔著屏風。

    這跟當面勾引又有什么區別?

    他抱著膝蓋,一時間不知道該出不該出。

    即便極力收斂心神,但師從燁的注意力還是難以避免地停留在身后。

    聽到身后再無水聲,師從燁靜靜等著季冠灼出來,卻半晌也沒聽到動靜。

    他想到什么,猛地起身:“季愛卿?”

    季冠灼不會因著過于勞累,在浴桶中睡過去了吧?

    季冠灼原本正打算爬出浴桶,被突然冒出的聲音嚇了一跳,腳下一歪,整個人撞在木桶上,發出“砰”的一聲。

    巨大的響動讓師從燁陡然抬腳,往屏風后面走去。

    季冠灼半趴在浴桶邊緣,白皙的皮肉被撞得發紅,痛呼被他咬進唇瓣里。

    但即便如此,也無法克制住他渾身的顫抖。

    白皙后背上還沾染著水珠,昏暗的光線下,有顆鮮紅的小痣落在他左側的蝴蝶骨上,明艷得讓人挪不開眼。

    那些水珠像是很難掛在他的皮膚上似得,沿著線條一路往下,滾落進浴桶里,發出微不可察的水聲。

    但在師從燁的耳朵里,這細微的聲音被無限制地放大,好似那滴水不是落在浴桶里,而是落在他心底。

    他不是沒上過戰場。

    戰事最緊的時候,沐浴成了奢望。

    有時候殺了太多人,濺出的血糊在身上,和盔甲布料干在一起。

    他也會跟那些將士們一起,在河水里勉強搓掉身上的血泥,再奔赴下一個戰場。

    那會兒,他也見過旁人的皮肉,黃的白的,纖細的強壯的。

    但從來沒有一個能像季冠灼這樣,讓他口干舌燥起來。

    “季愛卿,”他的聲音嘶啞到極致,像是一把粗糲的沙子,用力地擦過季冠灼的耳膜,有些疼,又有種深入骨髓的癢,“你沒事吧?”

    “沒……沒事……”季冠灼的左腿沒辦法借力,趴也趴得很艱難。但后知后覺生出的羞恥心讓他不太想求助師從燁,只能咬著牙道,“微臣馬上就好。”

    說著,他又要嘗試。

    一只手卻橫在他面前。

    那只手修長無比,指節干凈,掌心處布著一層厚厚的繭,看起來格外厚實,安全感十足。

    季冠灼抬頭,便瞧見師從燁雙眼微閉,站在他面前。

    他一直都知道,師從燁生得英俊。

    后世課本上曾有師從燁的復原圖。哪怕師從燁從來留下的都只有罵名,但對他的模樣,評價從來都是一致的。

    他不敢再看,只是抬手,搭在師從燁的手上。

    師從燁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幾乎是把他從浴桶中提了出來。

    他力道極大,季冠灼雖然是個Omega,但他分化太晚,身材比普通Omega要高大一些,體重也不輕。

    但即便如此,師從燁的動作還是輕巧有度,力道也拿捏得很好。

    季冠灼在他的幫助下,完成了擦干,換上褻褲這些事情,最后被師從燁打包塞進了被子里。

    而后,他才聽到師從燁的聲音自上空傳來,沉沉的,像是厚重的鐘:“睡吧。”

    第52章 談心

    季冠灼以為自己會睡不著。

    完全陌生的房間, 守在他身邊,無時無刻不泄露信息素的Alpha。

    這樣陌生的環境,會讓他沒有安全感。

    但或許是連夜的奔走讓他消耗太多精力, 很快,房間里就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師從燁這才睜開眼睛,撩開床邊帷幔,垂眼去看季冠灼。

    他睡得很熟,一張臉埋入厚重的紅綢被褥中, 越發襯得膚色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臂像是羊脂雕成的竹節, 泛著瑩潤的光澤。

    胸腹中涌動的情緒, 讓師從燁克制不住地想要親近季冠灼。

    這種欲望幾乎已經壓過他的理智, 煩躁和暴戾的情緒在胸腔中反復翻涌。

    師從燁伸出手,手掌落在季冠灼臉的上空。

    溫熱的吐息噴薄在師從燁的掌心,燙得他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殺欲和情欲來回堆疊,厚重又濃稠, 像是撥不開的迷霧。

    脆弱的脖頸就在他的手下,只需要微微用力,便可以輕易扭斷。

    但最終,他只是用力地收回手。

    師從燁沒繼續留在房間里,而是轉身離開。

    烏鄉的新縣衙被修得極好, 院中還種著百姓自舊烏鄉移栽過來的花。

    那花開得極好, 淡藍色的花瓣在天光的映照下, 甚至透出幾分剔透來。

    樓下的房間里傳來衙役此起彼伏的呼嚕聲。

    更遠一些的樹上似乎停留了幾只鳥,發出悅耳的鳴叫。

    除此之外, 整個新烏鄉像是被籠罩在夜色之下,寧靜而又祥和。

    師從燁站在二樓, 目光虛虛地落在院中,卻沒什么東西落進他的眸中。

    他從來都沒有這么優柔寡斷過,不管什么事,他從來都能以最快的時間做出決斷。

    除了季冠灼。

    帝王不應該存在弱點,是以他總能將所有可能成為他弱點的東西,都扼殺在搖籃里。

    唯有季冠灼,他依賴于季冠灼的信素,也對季冠灼產生了難以言說的欲望。

    倘若換做其他人,哪怕不下殺手,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讓柒九他們把他遣送出京,而不是任由這個人留在他身邊。

    可……

    想到季冠灼所說那句“皇上就是為了你們能夠安居樂業而努力的人”,他的心陡然軟了下來。

    能說出這番話的人,哪怕跟他各自站在不同的立場,為的是不同國家的百姓,他都相信季冠灼不會對滄月的百姓下毒手。

    季冠灼沒睡太久,天色漸漸沉下時,他便已經從睡夢中驚醒。

    一天一夜沒吃東西,又走了那么遠的路,他現在餓得前胸貼后背,恨不得連床腳都吃進去。

    但床腳當然是吃不得的。

    他艱難地從床上爬起,披上放在一旁的外袍。好在這些日子他們也斷斷續續往新縣衙中搬了不少東西回來,不至于無衣可穿。

    匆匆攏上外袍,季冠灼一瘸一拐地往門外走,打算去樓下的小廚房里薅點吃的。

    一出門,他便看到了站在門外的師從燁。

    此時,夕陽已經西沉,唯余天邊一道殘余的艷金色,照得人幾乎移不開眼。

    他慢吞吞地挪過去,輕聲道:“皇上。”

    師從燁像是這才發現季冠灼一般,輕瞥他一眼,這才道:“季冠灼。”

    “在。”季冠灼還是第一次被師從燁連名帶姓地叫,立刻頭皮一緊,站直了身子。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個如何的人?”宛如不經意似得,師從燁將這番話直截了當地說出。

    “若是以官員角度而論,微臣以為皇上是個嚴苛但體恤官員,明辨是非的皇上。”季冠灼手肘架在門外的木欄桿上,目光看著遠處那一抹艷金色,“若是以百姓角度而論,哪怕皇上算不上千古一帝,但也不比其他皇上做的差。”

    這從來都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哪怕他曾發表的論文被無數人抨擊,認為他立場太歪,但季冠灼從來不認為如此。

    滄月在亂世中而生,即便師夢平在位五年間一直殫精竭慮,但前朝遺留下的那些瘡疤,又怎可能那么快便愈合?

    師從燁繼位十二年,雖未開創盛世,但他在這十二年間,給未來的盛世打下堅實基礎,又怎么不算個好皇帝?

    在他研究師從燁的那些年里,他無數次想于夢中跟師從燁對話。

    倘若連書本中的歷史都不能做到完全真實,那他便要破開這一層迷霧。

    他要親口告訴師從燁,他從來都是一個合格的君王,一個合格的君主。

    “微臣在外這些時日,也聽說過那些惡言惡語。”他像是不經意似得,提及到這件事,“但請皇上相信,百姓也并非都是愚昧之人。皇上的所作所為,他們終有一日會看在眼里。”

    師從燁喉結上下滾動幾下,忽然不知該說些什么。

    這幾年執政,他的惡名幾乎傳遍大江南北。即便他久居深宮,從不離京。但那些傳言,多多少少也落入他耳中。

    除此之外,恭維的話他也聽過不少,但沒有任何一番話能像季冠灼所說的這般觸動到他。

    就好像,季冠灼當真是這樣以為的。

    兩人并肩而站,一人肩背繃直,像是時刻都有一面鏡子落于他面前,讓他從來不能放松片刻。

    另一人姿態閑適,顯得格外輕松自在。

    叁七遠遠地看著,看得醉生夢死,覺得說書人嘴里那些算什么,還得是他們主子跟未來的另一個主子。

    風吹動季冠灼的頭發,把他隨意綁起的頭發吹得散開。

    衣袂也被風吹得揚起,像是隨時都要被風吹去一般,讓他有種不似凡人的感覺。

    師從燁回頭看向季冠灼,伸手欲抓。

    下一刻,季冠灼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打破院中寧靜。

    他的耳根迅速浮上一層粉,緊接著由粉變紅,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

    這也太尷尬了吧!肚子在替他告訴老祖宗他沒吃東西餓得慌嗎?

    他確實很餓,但是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我去樓下給你拿些吃的。”師從燁伸手,一只手攬著季冠灼腰肢,把他強行從木欄邊拉下來,“你先回房間坐著。”

    “可……”季冠灼擔憂自己摔倒,抓住師從燁手臂,“大家都累了一整晚,如今叫醒,恐怕不太好吧?”

    “我自己下去隨便煮個面就行。”

    他是有腿傷,但也并非完全不能下地,只是做起飯來會麻煩一些。

    為著這些小事打擾旁人,他總覺得不好。

    “難道我就做不得嗎?在季愛卿眼里,我便是什么都不會的人嗎?”師從燁這會兒心情還算不錯,居然還張口跟季冠灼開了個玩笑。

    季冠灼一向還算伶牙俐齒,這會兒卻也結巴起來:“不是說……您不會……就是……”

    就是他哪里來的膽子,讓老祖宗給他做飯?

    而且,雖然在他眼里,師從燁向來英明神武,十項全能。但做飯這件事……

    “那便不必再說。”師從燁立刻下了決斷,淡淡道,“剛好我也餓了,就一起隨便吃些吧。”

    話已說到這一步,季冠灼自然無法拒絕。

    不過,師從燁行至樓下,卻剛好遇到睡眼惺忪準備去灶房做飯的吳優。

    烏鄉地窮,他每年發下的俸祿大多都用來補貼百姓,留存在身邊的極少。

    是以一日三餐,多是他和幾個衙役輪流做飯,勉強填飽肚子即可。

    午間回到縣衙后,煮粥分粥一事,他都交給其他衙役,自己倒在通鋪上睡得昏天黑地。也是這會兒實在腹內空空,不然他至少還能再睡三個時辰。

    他哈欠連天地走到灶房外,一抬眼看到師從燁,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吳優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差點沒把眼珠子揉出來。再一抬眼,發現師從燁目光冷冷地掃過來,立刻清醒了。

    “皇……皇上……”他顫顫巍巍地叫出師從燁的名字,小聲道,“您也餓了嗎?下官這就給您煮飯。”

    說著,他熟練地踏入灶房,挽起袖子開始燒水。

    師從燁收回手,站在門外,語氣淡淡道:“烏鄉縣衙平日里便是你煮飯嗎?”

    “也不一定。”吳優被師從燁看得頭皮發麻,腦子都停擺,只機械地做著手中的活,“縣衙中沒有廚娘,只能微臣或府中衙役親自動手。季大人來此之后,也偶爾會做一些。”

    師從燁沒有再說話,只是繼續等吳優做飯。

    他做的是清湯面,又加了不知哪家送來的雞蛋和綠葉菜。

    但即便如此,那面看起來依舊過于清淡,不像是季冠灼能吃下去的。

    畢竟季冠灼還在宮中之時,李公公就整日同他念叨,季大人頗好濃油赤醬那口。

    “微臣幫您端上去?”吳優小心翼翼地說道。

    “不必。”師從燁看著那清湯寡水的面,目光又在灶房里掃了一番。

    鏤空的木架上,擱置著一小把蔥和一頭蒜。他走過去,將蔥蒜洗凈切碎,又用油烹香。

    他動作熟稔,不像是沒做過這些事的。吳優瞧著師從燁這幅模樣,又好奇又不敢看。

    他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地裝死。

    師從燁則是用小勺將蔥蒜油加入湯面之中,這才端面上樓。

    吳優躊躇半晌,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第53章 抹藥

    房間里, 季冠灼坐在桌前,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面上輕敲著。

    一覺睡醒,他現在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晰, 有些被忽略的細枝末節的東西,也慢慢在眼前浮現。

    以正常情況而論,無論如何,師從燁都不該派暗衛來保他才對。

    朝中官員諸多,比季冠灼官位高者也并不算少。

    師從燁手邊可用暗衛, 至多不超過一百。倘若每個官員被遣往他處,都要暗衛暗中保護, 那肯定是不夠的。

    所以, 老祖宗為什么要派暗衛跟著他?

    季冠灼眸光閃爍, 敲擊桌面的動作也頓住。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解釋根本站不住腳,倘若師從燁有心要查,很容易便能查清, 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個叫季冠灼的人。

    那倘若,他直白地告訴師從燁,他便是天外來的人呢?

    但……師從燁自繼位以來,一直對這些荒唐之言憎惡不已,但凡滄月境內出現妖言惑眾的道士, 幾乎都被格殺。

    師從燁連天命一事都不信, 又怎會相信他是自未來而來?

    會派遣暗衛盯著他, 大抵也是因為察覺到他身上的疑點,所以才會如此。

    想到這里, 季冠灼倒吸一口涼氣。

    他雖自認有幾分小聰明,知道些后世改良過的政策, 而師從燁又恰好是一個不拘一格招攬人才之人。

    但他并不覺得,師從燁在發現他身份之后,還會留他一條命。

    他得謹慎些。

    門被人自外推開,師從燁將兩份湯面置于桌上。

    湯面上浮著一層蔥蒜油,聞起來清香撲鼻,上面還臥著一個雞蛋。翠綠的青菜葉點綴其上,令人食指大動。

    季冠灼這會兒餓得前心貼后背,毫不客氣得吃了兩口,這才抬頭看向師從燁時,一雙眸子亮晶晶的:“此面味道著實不錯,皇上居然能有這般手藝,實在厲害!”

    他夸獎得恰到好處,目光又格外真誠,半點也不像恭維。

    師從燁坐在他對面,翻攪兩下,將碗里的蔥油拌勻,這才說道:“是吳優做的。”

    “那這蔥油,總該是皇上熬的吧?”這會兒胃里裝了不少吃的,季冠灼半真半假地埋怨道,“烏鄉口味清淡,吳優若是能想起來熬蔥油,我也不必當幾個月的和尚。”

    他一向是濃油赤醬派的堅實擁躉,又不想吳優他們為他費太多心思,忍了好幾個月。

    對師從燁的夸獎,他句句都發自肺腑。

    師從燁未嘗再抬頭,稍緩的眉眼卻表明他心情不錯。

    面吃完后,季冠灼垂眼繼續思索暗衛之事,余光卻不由得掃過師從燁。

    他有心試探一番,想知道老祖宗到底是如何看他的。

    假如師從燁讓暗衛看著他,當真是因為發現了他身上的疑點,那他日后還得再小心一些。

    他剛打算張口,門外卻傳來敲門聲。

    吳優的聲音透著幾分謹慎:“季大人,下官能進來嗎?”

    得到應允后,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便瞧見季冠灼已經將碗筷推至一旁。

    “季大人,皇上。”吳優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便聽季冠灼張口道,“烏鄉的百姓如何了?”

    “今日下官和衙役熬了不少粥水和姜糖水分發給百姓,百姓用完后已回去歇著了。”吳優立刻道。

    “好。”季冠灼點點頭,又道,“不過這兩日還是要準備些藥物,雨水寒涼,積水骯臟,百姓冒雨行進那么久,再怎么小心,也還是有受風寒的風險,不能掉以輕心。”

    “好,下官這就派人去籌備。”吳優恭敬行禮,轉而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季大人還要在此停留幾日?”

    季冠灼先前便已說過,烏鄉之事解決后,他便要離開。

    對此,吳優也能理解。

    他若是師從燁,像是季大人這樣的人才,定是要牢牢把控在京中,絕對不會允許他流落到他處。

    “就……這兩日吧?”季冠灼覷了一眼師從燁臉色,試探性地說道。

    他不知師從燁是何時發現他的抑制劑忘了帶的,但他瞧著師從燁這次離京,一本折子都沒帶。回京之后,恐怕要熬幾個大夜。

    雖說Alpha的體質異于常人,但他還想親眼看到滄月在師從燁手上展開盛世圖景,自然還是要關切一下老祖宗的身體。

    “這么快?”吳優眉頭微微蹙起,有些依依不舍。

    季冠灼笑瞇瞇地同他開玩笑:“沒我在這里,你自己便可以大施拳腳。先前不還跟我說,你要將烏鄉變成江南最富饒的鄉鎮嗎?”

    “這怎么能一樣?”吳優眉眼緩和些許,卻仍舊有些低落,“烏鄉的百姓還同我說,想辦個宴會,慶祝新烏鄉建成,也感謝季大人為我們所做的一切。”

    倘若沒有季冠灼,他與烏鄉百姓如今都已化為洪流下的亡者,沒有人會記得他們。

    單就這一點,便足以讓他們將季冠灼銘刻在烏鄉縣志中,永生永世莫不敢忘。

    “那不如就定在明晚?”季冠灼瞥了一眼師從燁臉色,發現他并未反對,做主道。

    時間的確有些緊,大概準備不了什么東西,不過這樣也好。

    新烏鄉剛剛建成,許多東西都留在被水沖垮的房子里,需要重新置辦。百姓自己都自顧不暇,他也不希望百姓為這件事耗費太多心思。

    吳優的眉頭仍未舒展開,他抬頭掃了一眼季冠灼,心知勸不動季冠灼,只能將桌上碗筷收好,這才轉身離開,盤算著要怎么跟烏鄉的那些百姓說這件事。

    那些百姓,大抵也是舍不得季冠灼的。

    吳優走后,季冠灼低頭盤算著回京之后的事情。

    烏鄉此事了了之后,他便要回到京中,到時候整日跟老祖宗朝暮相對,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能瞞到幾時。

    季冠灼有些頭疼,又擔心思慮太多被師從燁發現,打算再去床上歇著。

    卻不料他剛準備起身,便聽得師從燁問道:“不打算涂藥酒了?”

    季冠灼抬頭,發現師從燁已將藥酒罐打開了。

    淡淡的藥香混合著酒香,從瓶口逸散。他淡淡地道:“去床上坐著,我幫你。”

    他說得如此自然,季冠灼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何德何能,讓老祖宗紆尊降貴,親自給他涂藥酒?

    難不成,頂級Alpha在熬過漫長的易感期后,好不容易汲取到Omega的信息素后,會受到這么嚴重的影響嗎?

    “微臣自己來就好……”他結結巴巴地說道,要去接師從燁手中藥酒。

    “怎么?季大人這是想違抗皇命不成?”師從燁瞧見季冠灼這幅模樣,倒是覺得有些意思。

    他還清楚記得,當初在茶樓中時,季冠灼是如何慷慨陳詞。甚至在查獲喬益清一案之時,季冠灼又是如何侃侃而談。

    怎么現在結巴了?

    路被堵死,季冠灼還能有什么辦法?

    他只能安靜地挪回床上,撩起褲子,坐等師從燁給他涂抹藥酒。

    師從燁將藥酒倒入掌心中,兩手交疊用力地揉搓,將藥酒捂熱,這才用手掌包裹住季冠灼的腳踝。

    他的手掌極大,皮膚顏色是極為健康的小麥色,和季冠灼如玉一般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

    極高的熱度包裹住腳踝,燙得人靈魂都在戰栗。

    季冠灼想要縮回腿,卻又不敢。他只能咬緊嘴唇,目光死死地盯著師從燁的手。

    有多余的藥酒從掌心與腳踝皮膚流下,蜿蜒出黃色的痕跡,讓季冠灼覺得有些發癢。

    他下意識地動了動腳,卻被師從燁按住。

    手背蹭過那些藥酒,師從燁的聲音有些低啞:“季愛卿很緊張?”

    或許是所謂“臨時標記”的影響,他能隱約感知到些許季冠灼的情緒。

    這種情緒同時也影響著他,讓他有些心緒不寧。

    但他仍舊一言不發地用掌心用力捂著季冠灼的腳踝,直到那塊皮膚也染上手心的溫度,師從燁才慢慢把藥酒揉搓開。

    他的力氣并不大。

    但皮膚相接觸,掌心的繭在柔嫩皮膚上摩擦,些許癢和疼勾纏著,讓人頭皮發麻。

    季冠灼一直覺得,Omega和Beta對他來說,不會有任何區別。

    除了身體內多了一套器官,也除了發情期可能給他帶來的麻煩。

    但他從未如此清楚地感知到,Omega的身體是如此敏感。哪怕有抑制劑隔絕信息素對他的影響,他仍舊被腳踝上傳來的觸感折磨得難以自制。

    淺淡的唇瓣被牙齒折磨成秾艷的紅,好似下一刻便能滴出血來。

    掩在頭發下的耳朵也便成了紅色。

    師從燁又按揉了一會兒,確定藥酒被吸收后才收手。

    他抬頭去看季冠灼的神情,才發現季冠灼垂著頭,用力地抱著膝蓋。

    “怎么了?疼?”師從燁收回手,目光落在季冠灼的腳踝上。

    原本白皙的皮膚被藥酒染黃,又被搓揉得發紅,看起來好不凄慘。

    季冠灼不敢抬頭,說話已經帶著些許鼻音:“沒有。”

    其實不疼。

    只是Omega的敏感讓他覺得有些太過難熬,難熬到眼前的視線都一片模糊。

    師從燁眉頭微微皺起:“抬頭。”

    季冠灼搖搖頭:“皇上,微臣真的沒事……”

    下一刻,一只大手不容置疑地捏著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了頭。

    季冠灼眼底染著水色,看起來可憐無比。

    師從燁卻陡然有些口干舌燥。

    第54章 古曲

    對上師從燁的目光, 季冠灼心底一驚。

    他能夠很清楚地感知到師從燁眼底的情緒,帶著帝王對臣子不該產生的欲念,像是一張大網, 將他牢牢鎖在其中。

    他不敢挑明,也不能挑明,心底卻是不由得把這該死的ABO分化給狠狠罵了一通。

    在他眼里,師從燁像是活在紙上的假人,又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對一個人產生欲念?

    都怪這該死的易感期和發情期, 都怪這該死的信息素!

    他現在就像是個引誘明君墮落的妖妃!

    季冠灼別過眼睛去,囁嚅道:“皇……皇上, 我真的沒事。”

    師從燁像是被燙到一般, 猛地收回手, 沙啞得嗓子低沉得幾乎說不出話,只道:“沒事就好。”

    季冠灼在房間里休息了整整一日。

    這一日,他倒是也沒閑著,而是和師從燁談及了之后要推行的其他新政。

    那些新政, 都是師從燁提出的,在他繼位的那些年里,推行的政策不計其數,許多政策經過后世完善后,便一直沿用。

    他糾結于身份要暴露的問題, 沒能說太多, 只試探性地提了幾條建議。

    直到傍晚, 吳優親自來邀請他們。

    吳優身著一身淡青色長袍,臉上還帶著幾分喜氣, 邀請季冠灼和師從燁跟他們一起下去。

    新縣衙的另外一側有一處空地,原本長著茂盛的草, 此時也已經被拔干凈了。

    草地上被鋪了一層碎石子,上面壘著干枯的木柴,下面墊著細碎的茅草。

    如今木柴已被引燃,在昏黃的天色中,將整個世界都映照得極亮。

    旁邊也有小小火堆,上面炙烤著雞鴨魚肉等,都是百姓自己帶來的。

    百姓見到季冠灼和師從燁過來,忙匆匆迎上去,拱手行禮:“季大人,您可算來了。我們忙活了整整一天,就等著您呢。”

    他們宛如眾星拱月一般,將季冠灼和師從燁迎到提前搭建好的坐椅上,上面不知墊了誰從哪里找來的獸皮,柔軟得不像話。

    季冠灼和師從燁并肩坐下。

    這個位置很好,是在一個小坡頂端,又剛好在上風口。

    季冠灼能夠聞到空氣中淡淡的食物香氣,卻又不會被煙氣熏染到。

    兩個坐椅中間不知是誰搬來的桌子,上面放著各式各樣的甜點,做工看起來有些粗糙,但季冠灼知道,這已經是這群百姓能夠給他的最好的東西了。

    他眼眶有些發燙,卻還是笑著看向那一雙雙正看著他的眼。

    “季大人。”為首的百姓搓了搓手,顯得有些緊張,“我們這些百姓沒招待過客人,怕怠慢了季大人和……不知季大人可有什么安排?”

    “無事。”季冠灼笑著搖搖頭道,“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將此地修葺成這般模樣,已是不易。今晚各位順應本心就可,不必為我再做其他事。”

    那些百姓和季冠灼相處一段時日,知道季冠灼喜靜,便沒有再繼續圍在這里。

    百姓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朝著最大的火堆聚集而去。

    高高的火焰宛如落于世間的火鳳凰,明亮灼熱到讓人移不開眼。

    人群之中,逐漸傳出一陣歌聲。

    烏鄉雖然地屬江南,但毗鄰江中,飲食、衣著、文化,都受江中影響。

    那歌聲不似江南慣有的吳儂軟語,反倒帶著些許悠揚,顯得天高云闊,讓人心情舒朗。

    一陣風吹來,拂過季冠灼的頭發。

    他的頭發本就不算長,只是穿越到滄月這些時日后,便再未削剪過,如今蓋住肩頸,被季冠灼用和衣服同色的布條束起,乖順地垂在腦后。

    細密柔軟的淺褐色頭發顯得格外柔順,被風輕輕地吹起。

    哪怕在歌聲的籠罩下,都顯得祥和而又寧靜,好似無論有多近,他都跟這個世界遠遠隔開一樣。

    師從燁的目光落在灼熱的火堆上,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

    他連余光都未給季冠灼半點,但奇異的,他似乎能感知到季冠灼的一舉一動。

    季冠灼似乎心情不錯,纖長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輕輕敲擊著,和著音樂的節拍。

    偶爾,他會拈一塊桌上的糕點,或是飲一口百姓送來的梅子酒。

    人群中,歌聲漸弱,有百姓回頭看向他二人坐處,笑著說道:“季大人要不要也來一個?您見多識廣,肯定也聽過其他曲子吧?”

    “就是說嘛,或者季大人想不想學我們這里的舞蹈?”

    “季大人剛剛扭傷了腳,就不要……”

    “不礙事。”季冠灼笑著站起來。

    他的扭傷并不嚴重,這兩日用了幾次藥酒,腳腕早已不痛。

    明日他便要返京,日后山迢水闊,恐怕再難相遇。

    順著百姓心意同他們一起放松心情,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他剛剛站起來,百姓便簇擁上來,將他擁到火堆旁邊。

    灼灼火光將季冠灼的眼睛映得極亮,瞳孔深處好似燃燒著小小的一團火。

    吳優拉著季冠灼的手,跟隨著百姓圍繞著火堆邁著歡快的舞步朝前走。

    曲子結束后,百姓又哄鬧著讓季冠灼唱歌。

    現在氣氛正好,季冠灼不想壞了百姓的興致。

    但他會的歌曲不多,很多都來自于未來,那些歌曲,他不太想唱,也不太合適現在唱。

    想來想去,季冠灼陡然想起一首歌。

    這首歌是他穿越過來不久前,出土的一首歌。

    曲調旋律被刻錄在一塊石碑上,被長久地埋入地下。

    風沙和塵埃裹挾著石碑,掩埋在地底。長年累月的彼此磋磨,使得石碑上有些音節已經模糊不清了。

    但經過專家的努力復原,未來的人終于聽到這上古遺音。

    季冠灼雖然主要研究滄月歷史,但他并非對其他朝代的歷史不感興趣。

    那首歌被他單曲循環了幾天,無論是歌詞還是曲調,他都非常熟悉。

    他自認唱歌并沒有多好,但今日本就是為了眾人高興,唱得如何倒在其次。

    季冠灼清了清嗓子。

    周圍立刻安靜下來,只剩下木柴被火焰灼燒發出的噼啪聲,以及夜風輕吹樹葉,樹葉摩挲發出的聲音。

    他站在那里,風從他身前吹過,將他的衣襟吹散,也將他的歌聲帶去了更遠的地方。

    蒼涼而悠長的歌聲在人群中回蕩,沒有任何伴奏,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奇怪發音。

    季冠灼的聲音格外清亮,像是流經山間細竹的山泉水,清澈透亮得一眼便能看的見底?

    但他在唱這首歌的時候,又帶著些清晰可聞的朗闊,讓人聞之難忘。

    師從燁原本已閉目養神,聽到季冠灼的歌聲后,卻是睜開了眼。

    季冠灼背對著篝火而立,熊熊的火光籠罩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金紅色的光輝中,衣擺被吹拂得飛起,好像他隨時都能飛走。

    或許是Alpha的視力和聽力都過于優秀,他能清晰地看到季冠灼臉上的每一個表情,聽清楚季冠灼出口的每一個音節。

    那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種語言,卻又隱約能辨認出歌聲的含義。

    有那么一個瞬間,師從燁恍惚覺得,季冠灼應當是吃了很多的苦,走了很多的路,才會出現在這里。

    心中隱約的懷疑被削去許多,隨之而來的,是浮現出的疼。

    陌生的情緒在胸腔中涌動,是和臨時標記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師從燁品味著那幾乎全然陌生的情緒,卻半點也不像之前那樣,會生出戾氣。

    季冠灼一首歌唱完,這才于人群中,不慌不忙地朝著師從燁走過來。

    他的頭發被夜風吹亂些許,衣襟有些散亂。

    只有一雙眸子,在偏暗的環境下,依舊像是星子一樣,在閃閃的發著光。

    “皇上。”他的嘴角還帶著笑意,一步一步走到師從燁面前,“我們回吧?”

    天色現在已經不早,若是要翌日回京的話,還要早早起來,不然便要在路上停留許久。

    但師從燁不在京中,京中許多事宜都被擱置,按照老祖宗處理政事那兢兢業業,不眠不休的態度,恐怕要加急趕路回京。

    雖然季冠灼并不覺得自己跟Alpha有任何不同,但分化過后,他的身體也的確脆弱不少。

    太高強度的趕路,他恐怕真的吃不消。

    還是早點休息為妙。

    師從燁心緒仍舊被方才的歌聲牽拉著,聞言抬頭看了一眼仍舊載歌載舞的百姓,問道:“不和他們玩兒到盡興嗎?”

    “太晚了。”季冠灼搖了搖頭。

    兩個人并肩往縣衙中走,行至半途,師從燁忽然問道:“你方才唱那首歌,我好像從未聽過。”

    “是首從軍歌。”季冠灼知道師從燁也曾在馬背上征戰很多年,對這首歌應當有所感觸,他想到史書中關于師從燁的最終結局,猶豫半晌,還是道,“皇上,如果有辦法和平收復北狄的話,您可不可以不要親自征戰?”

    他很怕,師從燁會死在那片戰場上。

    那里離扶京太遠,離番陽也太遠。

    師從燁陡然停下腳步,看向季冠灼。

    隱約懷疑的事即將呼之欲出,但他現在居然提不起半點要殺季冠灼的欲望。

    “季愛卿會這么說,所為的是誰?”

    第55章 回京

    季冠灼有些詫異地轉頭。

    師從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在月色漸隱的夜晚,他看不太懂師從燁臉上的神色,但能感受到師從燁投射過來的視線。

    直勾勾的, 不加任何掩飾,熾烈又灼熱,燙得讓他的靈魂都在顫抖。

    季冠灼略微移開眼,長嘆一口氣,卻還是實話實說道:“皇上, 微臣不想滄月與北狄開戰,為的是滄月百姓。即便微臣清楚, 北狄在皇上帶領的滄月大軍面前, 屬實不堪一擊。但戰事若起, 將士或許要蒙受身死之苦,戰火又要讓黎民百姓蒙難,單就這一點,便是微臣不愿意看到的。”

    師從燁挑眉, 剛要張口,卻對上季冠灼的一雙眼。

    “但微臣最不愿意看到的,是皇上您出事。”

    季冠灼目光澄澈,干凈得在這樣漆黑的夜色中,都清澈見底。

    “對微臣來說, 滄月的百姓固然重要, 但遠不及您珍貴。微臣來此處, 只是為您。”

    在他研究滄月歷史的那些年里,其他人不過是活躍在史書上的文字, 只有“師從燁”三個字是鮮活的。

    他并非不看重百姓,不看重史書上其他人, 但于他來說,師從燁才是最重要的那個。

    半晌,師從燁收回視線,抬腳往縣衙走去。

    他腳步邁得極大,步速又極快,即便季冠灼也算身高腿長,也有些難跟上。

    季冠灼小跑幾步,跟在師從燁身后,心中卻是覺得有些奇怪。

    他說得有什么不對之處嗎?老祖宗這是在生什么悶氣?

    翌日一早,寅正一過,季冠灼便和師從燁收拾好行李和干糧,準備趕回扶京。

    他二人選在這個時辰,便是為了避開百姓。季冠灼雖然不至于自比那些頗受愛戴的軍人,但他自認也的確為烏鄉做了些事,以他眼下在烏鄉的受歡迎程度而言,百姓倘若知道他要離開,還真的或許會拿出家中存糧送他。

    他不希望百姓這樣做。

    車夫昨日便被季冠灼告知此事,一早便等在縣衙后門處。孰料兩個人剛剛走出縣衙,便見不知道哪里冒出了一大堆人,朝著他們迎了過來,火把的火光將這處映得極亮。

    季冠灼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抓住師從燁袍袖,往他身后縮了縮。

    師從燁伸手把季冠灼護在身后,這才抬眼看去。

    烏鄉百姓滿目熱切地把他們圍在中間,手里還捧著提著各式各樣的物什。

    “你們這是做什么?”看出來人身份,季冠灼自師從燁身后走出,皺眉問道。

    發現將季大人和皇上嚇了一跳,那些百姓互相推搡了一番,半晌才有人站出來道:“季大人,您要走,怎么不跟我們說一聲?”

    “就是,您為烏鄉做了這么多,我們不送送您,心里總是過意不去的。這是小人家里晾曬的果干,您拿著路上解解饞也好。”

    “小人家中沒什么稀奇玩意,只有這些肉干。您若是不嫌棄,便帶著路上吃吧。”

    ……

    看著那些熱切的眼睛,季冠灼喉頭一時間有些發澀。

    良久,他才說道:“我和皇上已經準備好干糧,你們不必為我們準備這些。如今已經入秋,即便即刻播種,還要再等些時日才能有收成,這些東西給了我們,你們可怎么活?”

    剩下的那些銀錢采買的糧食,也只勉強夠充饑而已。

    “我們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便好,以前又不是沒有過!您為我們做了這么多事,我們又豈能小氣?”

    “就是!季大人,您拿好就是,不必考慮我們。我們什么日子沒過過?”

    “正是因為如此,才更要你們自己留下來。”季冠灼長嘆一口氣,道,“田地需得重新打理,種田又要消耗不少力氣,整日餓著肚子,又哪里有力氣干活呢?”

    反復推拒幾回,師從燁陡然張口道:“所有東西都只收一半吧。”

    季冠灼推拒良久,也知道無法說服那些百姓,只能點頭答應。

    “列位都請排好隊,一個一個來。”

    即便說好了東西只收一半,但輪到每個百姓之時,也有不少人想多給季冠灼一些。

    這些百姓無一例外的都被季冠灼推拒,只是一來二去,又消耗不少功夫,等季冠灼和師從燁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馬車,時間已過卯正一刻。

    季冠灼爬上馬車,倒在座位上,累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到底是誰告的密!他原本想悄無聲息地離開的!

    昨夜本就睡得晚,又起得早,跟百姓你來我往反復推拒良久,他這會兒累得腦子都有些發懵。

    季冠灼原本想躺一下就起來,畢竟車里又不止他一人。

    只是他實在太過疲累,剛躺下沒多久,他就沉沉睡去。

    每個百姓送的東西不多,但加起來也不少,全部堆放在車內,看起來搖搖晃晃,好不危險。

    師從燁原本想讓季冠灼將這些東西收起,一抬眼,卻發現季冠灼雙眼微閉,呼吸平緩,已然是睡著了。

    他們雇傭的是一輛雙駕的馬車,馬車內空間并不算大,又要安置兩個長座,每一個坐椅自然都不長。

    季冠灼長手長腳,蜷縮在座位里,顯得格外可憐又委屈。

    他們二人距離極近,師從燁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季冠灼的呼吸聲,像是敲在他耳膜上。

    車廂里浮動著淺淡的青梅味道,一縷頭發落在季冠灼鼻側,季冠灼在睡夢中抽了抽鼻子,似乎有些不太舒服。

    師從燁抬手,將季冠灼的頭發輕輕地撩起,指尖無意觸及季冠灼的臉頰。

    白皙的皮膚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柔軟又光滑,被他戳得凹下去一點。

    只是指尖的一點觸碰,都讓人覺得手感極佳,幾乎不舍得挪開。

    季冠灼的眉頭微微皺了皺,似乎想要醒來。

    師從燁宛如觸電一般收回手,發現季冠灼沒醒,他悄無聲息地松一口氣。

    但旋即,他又渾身僵硬地坐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信息素和情感的掌控讓什么事情幾乎超脫理智,他原本以為,季冠灼到江南的這幾個月,他會擺脫信素對他帶來的影響。

    所謂的“好感”,會隨著時間和信素的流失而被消耗殆盡,但一切好像只是他替自己找的借口。

    到現在為止,那些情感不僅未曾消失,反而在這短短的幾天里越演越烈。

    師從燁垂下眼,將搖搖欲墜即將倒塌的物品山一點一點收整好,同時在整理自己的情緒。

    他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娘親過世太早,師夢平又從來都是孤身一人,沒人告訴他什么是喜歡。他只知不可留軟肋,卻又不舍得對季冠灼下手。

    在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小將軍,從來不會想到自己會有這么猶豫的一天。

    官道并不平坦,車轍在路上碾過,車架與木輪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車窗外偶爾傳來鳥叫,與馬匹奔馳踏過的聲音。

    但所有的聲音加起來,都不及季冠灼的呼吸聲明晰,像是要印刻在他心底。

    拐過一個彎角時,馬車晃動過大,季冠灼整個人往座椅下翻去。

    他猛地從睡夢中驚醒,卻已經無法控制下落的趨勢,但有手臂伸過來,成功阻住他的身體,才沒讓季冠灼的頭撞在車廂底板上。

    季冠灼順著力道抬頭,便對上師從燁的眼神。

    他小心地坐起,揉了揉額角,臉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微臣圣前失儀了。”

    他也沒想到,馬車這樣顛簸,他都還能睡過去。

    “無妨。”師從燁收回手,臉上神情不變,淡淡說道,“季愛卿這些日子在烏鄉,同百姓一起伐木造屋,屬實辛苦,多休息一會兒,也不礙事。我又不是什么小肚雞腸之人,不會在這種事上同季愛卿計較。”

    季冠灼對此自然一清二楚,但該有的態度還是要有的。

    他掀起窗簾,抬頭去看外面的景色。

    窗外,不少樹葉已經染上淺黃微紅,點綴在墨綠的枝葉間,顯得格外漂亮。

    他趴在窗口,心情格外不錯。

    此次來烏鄉,也算是了結了他的一樁心事。

    烏鄉百姓不必再承擔河流改道之苦,田地掌握在百姓自己手里,幾乎可以改變他們未來的生活。

    不過……

    “皇上有想過,今年年底,均田制推行下來,賦稅能上漲多少嗎?”季冠灼張口,像是不經意地問道。

    “三成左右。”師從燁說了個很保守的數字。

    均田制從春季開始推行,到全面推行開,已過播種時節。更何況如今還有很多問題尚未完善,能有三成,便已經很不錯了。

    “可微臣覺得,恐怕連三成都難為。”

    季冠灼搖搖頭,略微有些憂心地看著路邊。

    有些屋舍旁的田地,雖然也種了水稻,但他一眼掃過,便看得出那些稻穗十有三空,稀稀拉拉地在田地七零八落地支著。

    他這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

    百姓得到田地是一回事,會種田又是一回事。

    即便那些會種田的百姓得到田地,但天氣和水土都會影響收成,這也都是難題。

    光是均田制,很難改變眼下的狀況。

    這件事,要怪也只能怪他考慮不周。

    第56章 看望

    “無妨。”師從燁搖搖頭道, “變法之事,也并非一時半會兒便能有所成。倘若當真如此容易,滄月也不會是如今這幅模樣了。”

    他態度寬和, 但越是如此,季冠灼心中便越是過意不去。

    “不過,既然季愛卿知道問題所在,那也要盡快想辦法處理。”

    “微臣知道了。”

    他這次回去,便抓緊時間擬一份方案出來。

    滄月幅員遼闊, 即便歷經戰亂,但境內從不缺少有識之士。

    除卻官府批量發放糧種之外, 他還想專門找那些人撰寫書卷, 將如何種好田地之法推廣開來。

    這樣才不會浪費師從燁一片苦心。

    回去的路上, 季冠灼將百姓塞給他的那些食物拿出來和師從燁分享。

    他們原本準備的只有干糧,因著時間緊張,路上也并不打算進城休息。

    百姓送給季冠灼的,有不少果干肉干, 看得出來都是他們自己晾曬的,有的干硬得像是磨牙棒。

    但比起干糧,還是要好一些的。

    “季愛卿還是自己用吧。”師從燁手里拿著干糧,硬得咬上一口都往下掉渣子。

    但他的一舉一動仍舊溫文有禮,看不出半點失態:“畢竟是百姓們的心意, 季大人應多加珍惜。”

    季冠灼還在那些包袱里翻找, 聞言一怔, 抬頭看向師從燁。

    他眼睛看起來干凈明澈,一點都不像是能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 偏偏既得圣寵,又被不少大臣喜歡:“可是, 這些心意難道不應當有您的一份嗎?”

    “百姓心中不僅有微臣,更是有您。”

    這句話,他說得真心實意。

    師從燁在位時間并不算長,但他對整個滄月的歷史都影響深遠。

    他推行出的很多政策,到近現代,都一直在被沿用。雖然有一部分經過后世改良,但最初的設想,幾乎全部來自于師從燁。

    這樣惠及后世,為盛世墊下基礎的一個人,不該被認為是“暴君”。

    即便在處理某些事上,有著雷霆手段,但本質上,他是為了百姓,也合該受到百姓的愛戴。

    這本就是他應得的。

    師從燁沒再張口。

    他只是接過季冠灼遞過來的肉干,塞進嘴里。

    那肉干被鹽水煮過,又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晾曬風干,嚼在口中,又硬又咸,早已失去了肉本身該有的風味。

    但莫名的,師從燁居然從那硬和咸中,品出一點點甜來。

    幾日后,季冠灼和師從燁終于趕回宮中。

    他們這幾日都未嘗到城中歇腳,兩個人風塵仆仆的。季冠灼正打算回冷翠閣中好好休憩一番,迎面而來的李公公卻驚慌失措道:“皇上,出事了!”

    “何事?”師從燁皺眉問道。

    “丞相前兩日主持早朝的時候,忽然咳血昏倒,這幾日奴才日日去丞相府中看,但情況都不大樂觀。”李公公一張老臉上寫滿慌亂。

    師從燁走得太急,又未做其他安排。這幾日早朝皆由宋海成主持,一些緊急的折子文書,也由宋海成批復。

    宋海成畢竟是兩朝老臣,加之門客諸多,在朝中威望甚重。即便朝中存在著不同的派系之爭,但有宋海成壓著,也未嘗出過什么岔子。

    只是在他昏迷之后,就不一定了。

    這兩日,不同派系之間一直暗潮洶涌。有些矛盾雖然不至于擺在明面上,卻也越發明顯。

    師從燁臉上神情陡然冷下:“太醫呢?看過了嗎?”

    “幾位太醫皆去丞相府上診治過,但……情況不妙。”李公公垂下頭,臉上情緒有些難過。

    他和宋海成一樣,也都算是前朝遺留下來的舊人。

    他剛入宮時,年紀尚小。周文英雖不至于像昭明末年那樣暴虐無度到以虐殺宮人取樂,卻也不將他們這些宮人當做是人來看。

    李公公年紀尚小,還不懂事,沖撞過時為太子的周文英。數九寒天里,周文英命人將他丟入御花園的湖中,不讓他從湖水中冒頭。

    倘若不是宋海成恰巧路過,出手救他,他早就死在當年了。

    如今宋海成身染重癥,他又如何會不難過?

    只是師從燁不在扶京,此事只能瞞下。若是被那些大臣們探知消息,恐怕朝中此刻已然亂做一團了。

    但宋海成吐血昏倒時,不少大臣都在場。即便李公公有心隱瞞,又能瞞得了多久呢?

    “備車。”師從燁的神情有些發冷,啞聲道。

    李公公有些心疼地看了師從燁一眼,這才應道:“是。”

    備車還要些時間,師從燁一言不發地站在那里,身后不遠處生著一棵枯樹。

    那是昭明末年時,周文英命人從海外移栽回來的,說是這棵樹代表著昭明,千秋百代,再無更替。

    改朝換代后,失去宮人悉心照養,樹便很快枯死。

    移走或更換,都要耗費極大的人力物力,便再沒有管過。

    一陣秋風吹來,枯老的枝杈微微抖動,竟有幾分蕭瑟。

    季冠灼看著師從燁,恍惚覺得他老祖宗高大的身影,竟也莫名透著幾分脆弱可憐。

    心臟好似被無形的大手揉了一下,泛著隱隱酸疼。

    馬車趕過來,季冠灼跟在師從燁身后,毫不猶豫地上車。

    “季大人!”李公公嚇得嗓子都差點劈了,小心去看師從燁的臉色。

    皇上去丞相府,是為著探知丞相安危,季大人跟著做什么?

    更何況,臣子與皇上同乘,恐怕有失規矩。

    “季愛卿先回冷翠閣歇著吧,我去就好。”師從燁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略有不贊同地道。

    倒也并非介意季冠灼與他同乘車架——這幾日他二人趕路回京,便是連師從燁自己,都心生疲累,更遑論季冠灼。

    “丞相大人為滄月殫精竭慮,如今纏綿病榻,微臣也該去探望一二。皇上應該不介意微臣借乘龍輿吧?”他態度恭敬,語氣小心。

    說是“借乘”,但師從燁瞧得出來,季冠灼恐怕不會那么輕易放棄。

    如今時間太緊,他沒再張口,只是抬了抬手。

    李公公在外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嘟囔幾句,卻不敢多說什么,只能讓人驅車前行。

    滄月所用龍輿皆為前朝舊物,沿用十年之久,雖然舊上一些,卻比他們歸來之時乘坐的馬車要舒適許多。

    即便這只是周文英所乘龍輿中最普通的一架,外觀瞧著與其他車架沒有不同,但內里到底大不一樣。

    趕路這些時日,他在馬車上雖然也有休息,但終究很難睡好。龍輿還未出宮門,他倒是先睡了過去。

    李公公耳聰目明,在車外聽到季冠灼平穩的呼吸聲,便已猜到龍輿中的情況,不由撇撇嘴。

    季大人也真是的,現在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睡覺。

    這幾日他想著宋海成的情況,都覺得夜不能寐。

    師從燁鐵血手段,固然能鎮壓一眾官員。但滄月能維持目前的風平浪靜,多少也有宋海成的手筆。

    倘若宋海成當真命不久矣,那些原本對師從燁并不信服,只是看在宋海成面子上才按捺下心思的人,當真還會效忠師從燁嗎?

    車里,師從燁瞧見季冠灼這幅模樣,卻是略微放松了些。

    他并不在意其他官員究竟如何看宋海成重病一事,但對他來說,宋海成是非常重要的人。

    師從燁自幼在父親身邊長大,即便師夢平對他寄予厚望,卻也未嘗想過日后他能榮登大典。

    是以他所見所學,雖有治國之策,但并不足以支撐他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

    他剛剛繼位那兩年,虧得宋海成從旁協助,才能有條不紊地處理國事。

    是以從聽聞消息的那一刻,他心中就涌起一陣狂瀾,掀起這些年平靜無波的水流下潛藏的那些傷口。

    即便他再怎么冷酷無情,但重視之人將死的事實,還是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像是瞬間便被拉回褚瑜死的那日。

    師從燁捏緊手心,青梅氣息在周身緩緩流淌,呼吸也變得灼熱滾燙。

    但無處不在的木樨香氣安撫了他。

    他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只看著車窗外的路。

    車內外二人思緒紛雜,季冠灼倒是睡得昏天黑地。

    不過,他也并未睡得太熟,龍輿停靠在丞相府外之時,季冠灼便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坐直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師從燁原不打算叫醒他,如今淡淡瞥他一眼,這才道:“走吧。”

    師從燁在前,季冠灼緊跟其后。

    二人方踏入丞相府,便被門房一路引往寢房。

    剛剛靠近屋舍外沿,季冠灼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淡淡的血腥氣與藥味混在一處,極難辨別。

    寢房門被推開,瞧見師從燁,太醫孫國輔急忙站起身來,撩起衣袍便要下跪:“微臣……”

    話還未嘗說完,師從燁便伸手阻住他的動作:“免禮,丞相的情況究竟如何了?”

    孫國輔垂下眼,指尖被藥液染得烏黑,他卻像是渾然不覺似得,蒼老的臉上寫滿憂心:“丞相大人沉疴難治,如今只能用滋補的方子勉強吊著性命。即便如此,恐怕也……”

    他也是前朝舊人,算來也與宋海成共事多年,眼瞧著這位老朋友病入膏肓,心中又如何不難受?

    師從燁未嘗再說話,只是繞過孫國輔,朝內室走去。

    藥味濃重得幾乎令人作嘔,內室彌漫著一股死氣。

    厚重的床簾攏著,密不透風,隱約的血腥味從其中傳來,讓人不由眉頭微皺。

    婢女守在床邊,聽到腳步聲,急忙擦干臉上淚珠,這才起來見禮。

    厚重的床幔后,傳來宋海成虛弱又沙啞的聲音:“可是皇上親自來看老臣了?”

    第57章 方劑

    話音剛落, 他便重重地咳嗽起來。

    那咳嗽聲震天駭地,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自口中咳出。

    侍女擔憂地拉開簾子,用帕子輕輕擦去宋海成嘴邊咳出的血絲。

    這兩日一直都是如此, 宋海成大部分時間都在藥物的作用下昏沉入睡。偶爾醒來,說不了兩句話,便咳得驚天動地。

    師從燁大步走到床前,一眼便瞧見那沾染血絲的帕子,瞳孔不由得輕微顫動幾下, 這才看向宋海成:“是我回來遲了。”

    他薄唇微抿,低頭看向宋海成, 臉上的表情淡淡, 似乎并未受到此事影響。

    宋海成抬手, 揮退在一旁服侍的侍女。

    “老臣如今身子骨已經不行了,未能下床迎接皇上,還請皇上恕罪。”他蒼老干枯的臉上閃過一抹無奈,這才道, “皇上也不必憂心,一切自有命數。老臣身為昭明舊臣,原就合該隨舊朝而去。是先帝垂憐,才有我效忠滄月的機會。”

    他實在太過虛弱,說上幾句話, 便要歇上許久。

    侍女不忍, 本要勸說, 卻被宋海成一個眼神斥退。

    “丞相,您不必再說, 會沒事的。”師從燁張口,干巴巴地安慰道。

    宋海成露出近乎衰敗的笑容:“皇上不必安撫老臣, 我身子如何,我再清楚不過。如今我大限將至,皇上若是再不愿聽我這個老東西說幾句,日后恐怕再沒什么機會了。”

    他說得誠懇,師從燁再說不出什么阻止的話來,只能沉默地看著他。

    宋海成又瞧了一眼季冠灼,欣慰笑道:“我為臣子幾十年,雖有報國之心。但起初未能遇上明主,后又太過因循守舊,早已無法勝任丞相之位。若非滄月未能另得賢才,我又如何能一直霸著丞相之位不放?如今皇上得圣才,該當好好利用才是。這丞相之位,合該讓更適合的人來做。”

    說著,他朝季冠灼招招手。

    季冠灼從師從燁身后挪到床前,瞧著宋海成憔悴的模樣,不由得鼻頭一酸。

    史書上,關于宋海成之死,只有寥寥幾字。

    只說他因病亡故,視為國喪。但季冠灼沒想過,親眼見證宋海成之死,居然會令他這般難過。

    宋海成抬起手,輕輕抓住季冠灼垂在身側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又溫暖,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握師從燁的手。

    最后,宋海成格外艱難地將季冠灼和師從燁的手疊在一處。

    “季大人,你雖然年輕,但頭腦靈活。日后有你輔佐,皇上一定能將滄月治理得更好。還希望季大人多費些心力。我便將皇上托付給你了。”

    季冠灼覺得有些奇怪,說實話,他只在婚禮現場聽過這句話。

    不過他心頭酸澀,那些怪異感迅速略過,他只覺得難過無比。

    “下官會好好輔佐皇上的。”

    季冠灼沒有在房中呆太久,察覺師從燁和宋海成另外有話要說,便起身告別離開。

    待到季冠灼離開,侍女也躬身退下,師從燁這才道:“季冠灼太過年輕,恐怕難堪丞相大任。”

    他不得不承認,季冠灼提出許多想法觀點,都與他不謀而合。

    這樣的人才,他從前未嘗見過,此后或許也不會再有。

    但季冠灼實在太過仁慈。

    他似乎將所有人都同樣地視為一個人,不因此人身份高貴便有優待,也不因此人身份低微便藐視對方。

    這不像是滄月人該有的想法,也不該是一個丞相應存的思想。

    “季大人畢竟還年輕,許多事情,都可以再學。”宋海成頭靠在軟枕上,歪著身子看向師從燁,這樣會讓他覺得好受許多,“臣也并非是想直接讓他擔當丞相之位,只是如今除了季大人,恐怕很難找到更合適的人選吧?”

    若論資歷,朝中老臣的確諸多。可多數都站在師從燁的對立面,很難贊同師從燁的變革。

    若論思想,則要數季冠灼最為靈活,善于推陳出新。

    至于他與丞相之位不合宜的那些地方,有師從燁在,相信也不會釀成大錯。

    孰優孰劣,一看便知。

    師從燁未嘗說話,只是沉吟半晌,盤算著這件事。

    直接任命倒也并非不可,他離經叛道之事做得太多,倒也不那么在意這一件。

    一時間,房中陷入徹底的安靜。

    唯余偶爾響起的咳嗽聲,依舊驚天動地,惹人心憂。

    良久,師從燁起身,打算離開內室。

    他走到門口,聽到身后一聲沙啞的:“皇上。”

    師從燁沒有回頭,只微微偏過頭去。

    宋海成用帕子捂著嘴,壓下喉間的癢意,聲音格外嘶啞:“這丞相之位,臣是當真有心無力。哪怕孫大人能找到方子,也求皇上賜老臣歸鄉。”

    “嗯。”師從燁應道。

    季冠灼走出內室之后,便坐在孫國輔趴伏的桌子對面。

    桌上擺著數十味草藥,量都不算大。孫國輔口中叼著一塊草藥,在紙上寫寫畫畫。

    他拿的并非毛筆,而是燒制過的樹枝。樹枝上的炭跡在紙上留下印痕,看得出來,應該是方劑。

    季冠灼沒有打擾孫國輔,而是靜靜地看著他在紙上涂涂抹抹,似乎不滿意于自己寫出來的方子。

    他心中無聲地嘆一口氣,目光不由得落在窗外。

    窗外生著一棵樹,因著已經入秋的緣故,樹葉凋零許多,只剩下幾片枯黃的葉子墜在枝頭,要掉不掉的。

    有一片葉只剩下殘余的一點連接著枝干,一陣微風吹來,樹葉輕輕搖擺,卻如何都不肯從枝頭上離開。

    他在心里默數著時間,想知道那樹葉能在枝頭上堅持多久。

    師從燁從內室出來的時候,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他剛要張口,卻見孫國輔陡然一拍手,興奮喊道:“好!”

    寬廣的袍袖牽帶著擱在一旁的藥碗,將官服下擺都沾濕,孫國輔卻渾然不覺。

    “這是……”季冠灼忙站了起來,看著孫國輔手邊擺的那張方劑。

    方劑上涂涂抹抹,改了不少東西,亂七八糟的。季冠灼對此不太了解,看不太明白。

    “皇上,這幅方劑,或許能治好宋大人的病。”孫國輔有些激動地拿著方劑給師從燁看,上面幾味藥材算是奇珍,國庫中也僅存一份。若是用掉,再想找到,還不知要到什么時候。

    但只要有此方劑,宋海成便有一線生機,這又怎么能讓他不激動?

    “需要什么藥,讓李公公帶人去調。”師從燁眼底閃過壓不下的欣喜,立刻道。

    “只是……”孫國輔低頭又掃了一眼方劑,又沉吟起來,“這方劑藥性過烈,治愈宋大人的可能性只有三成。”

    這個方劑,還是他翻遍古書,才找到的方劑。

    方劑原本并不完整,他一點一點試藥,才填補好方劑上的空白。

    但宋海成沉疴舊疾實在太過頑固,此方便是以最烈的藥性,去和他體內那些頑疾進行沖撞。

    倘若能成,宋海成便能活下來,若是不能成……

    用了那些珍奇藥材,又沒留住宋海成的命。

    他不覺得可惜,但他就怕師從燁舍不得。

    聽聞此言,師從燁陡然眉頭深鎖。

    良久,他道:“孫愛卿盡管放手一搏,倘若需要其他藥材,朕也會派人送來。”

    他的目光在房間里掃視一眼,除了孫國輔外,房間里還有其他幾個太醫也在。

    “你們幾個,便以孫大人的安排為主,從旁協助。若是有其他需要,盡快來宮中找朕。”

    “哪怕此事成不得……都要盡力而為。”

    那幾個太醫對視一眼,慌張稱是。

    回到宮中,師從燁安排李公公帶人去尋孫國輔方劑中的藥材。

    他自己回到寢殿,宮人已經準備好熱水。

    師從燁慢慢走入水中,陡然垮了肩膀。

    垂在身側的指尖輕微顫動幾下,宋海成將他和季冠灼的手蓋在一起時,殘余的感覺仍舊留在指尖,柔軟得不像話。

    軟得令他心尖也酸澀無比,陌生的情緒涌動在他胸腔里,滌蕩著每一處,讓他幾乎無法克制自己。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宋海成的病情。

    想到只有三成的可能,師從燁猛然潛身,鉆入水中。

    “嘩啦”一聲,有人從水中鉆出。

    他頭頂的濕發被甩在腦后,整個人靠在浴桶之上,長長地出一口氣。

    白皙的皮膚上沾染著水珠,顯得格外凈透。精致的眉眼在昏暗的燈光下,越發讓人移不開眼。

    在水中泡了一會兒,季冠灼總算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這幾日為著趕路,他們未嘗在路上停留過,沐浴更衣更無可能。

    如果不是已經入秋,季冠灼都覺得自己能臭了。

    好在鳴蟬從別的宮人那里聽說了他已回宮的消息,提前準備好了熱水。

    季冠灼一手撐著桶壁,指尖動了動,想起今日在丞相府中發生的一切。

    想到宋海成說的那句話,他不由得揉了揉耳垂。

    這句話,他上一次聽,還是在某對AO的婚禮現場。

    他那時正參加畢業宴會,無意路過,便聽到Omega的父親對Alpha說了這么一句。

    把老祖宗托付給他?他哪兒敢啊。

    第58章 丞相

    翌日一早, 師從燁便在早朝上宣布由季冠灼暫代丞相一事。

    一言既出,殿中頓時嘈雜起來。

    畢竟在不少官員眼中,季冠灼也不過是個剛入仕的毛頭小子, 又如何能擔得上丞相之位?

    這讓他們這些做了多年官員的又如何自處?

    師從燁早知此事宣布,會在朝堂中引發如何軒然大波。

    但他只假裝沒聽到:“不過,季愛卿剛剛入仕為官,對朝中之事尚有不熟悉的地方。姜修,賈道遠, 你二人從旁輔佐,直到季愛卿對朝中事宜徹底熟悉, 你二人可有異議?”

    姜修向前一步, 拱手行禮, 恭敬地道:“臣無任何異議。”

    賈道遠倒是猶豫片刻,一張臉上隱約浮現幾分不甘愿,但片刻后,他仍是自群官中走出:“微臣領命。”

    這下, 殿中嘈雜之聲愈發大,吵得人耳朵都有些發疼。

    師從燁面皮發冷,撩起眼皮格外不耐煩地看向階下,語氣冰冷如霜:“朕倒是不知道,這太和殿什么時候變成了街市。眾位愛卿吵成這幅德行, 是不是還要在殿中打上一架?那便請吧。”

    他一句話連嘲帶諷, 成功讓殿中徹底安靜下來。

    幾位官員對視一言, 最終有一人上前,恭敬地道:“皇上, 讓季大人暫代丞相之位,是否有些不妥?”

    “嗯?”師從燁像是有些興趣似得抬眼, 看向那位大臣,“朕倒是不知,有何不妥之處。唐愛卿倒是說說看呢?”

    “這……”唐玉才大膽地抬頭看了師從燁一眼,發現他并無怒意,這才謹慎道,“季大人今年春闈方才入仕,如今只過幾月,便又要他做丞相,恐怕難以服眾,此為其一;入仕之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平步青云,于祖宗規制不合,此為其二。即便朝中官員對此毫無疑義,但恐難堵住悠悠眾口。倘若京中百姓對此不滿,怕是會對季大人生出影響。”

    他話說得算是中肯。

    師從燁微微點頭,又看向其他官員:“其他人可還有話要說?”

    不少官員亦從群官中走出,站在階前,中心思想只有一點。

    季冠灼不適合做丞相。

    師從燁神色徹底冷下,語氣涼颼颼的:“既然諸位愛卿如此說,那便是有更合適的人選了?朕倒是想聽聽,有誰能比朕選出的代理丞相更為合適?”

    此話一出,滿殿皆靜。

    站在最前面的唐玉才額頭上的冷汗頓時滾滾而下。

    宋海成的病情在官員之中算不上什么秘密。

    這幾日各個派系暗中波濤洶涌,每個派系都有他們屬意的丞相人選。

    如今師從燁忽然提出讓季冠灼暫代丞相之位,又如何能讓他們滿意?

    但真要讓他們當著師從燁的面說出他們心中的丞相人選,恐怕是要將對方推到火上燎。

    “怎么,說不出來了?”師從燁等了片刻,發現朝中未有大臣說出只言片語,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宋海成重病在床,恐怕命不久矣,卻還是一心為著朝堂。可這些人,打從宋海成病倒那刻起,便惦記著他身后事了!

    “幾月之前,烏鄉之事鬧到京中。當時朕在朝中問詢可否有人愿意替朕分憂,那些你們屬意的‘可擔大任’的官員,又去哪里了呢?”師從燁語氣冰冷,目光自那些官員身上掃過,宛如冰刀子刮過他們。

    不少官員心中不服,但也不敢吱聲。

    但他們總覺得,倘若師從燁愿意撥款給他們,他們也能將烏鄉之事處理得很好。

    不過就是些花錢便能撫平的小民罷了,他們又如何不能做得此事?

    師從燁瞧出那些官員心中不服,冷笑著道:“怎么,是不是覺得換個人去烏鄉,便能處理好此事了?”

    “以你們如今這種心態,當真以為那些百姓會對你們心悅誠服嗎?”

    官員們低下頭,不敢有任何異議。

    半晌,師從燁語氣變得緩和許多,又道:“況且,也只是讓季愛卿暫代丞相之位而已,倘若他有失職之處,眾愛卿自然可以上書彈劾。”

    他最終會點頭同意宋海成提出的想法,也是因為這一點。

    有朝中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季冠灼一舉一動凡有不對之處,自然有官員會告知于他。

    他想好好瞧瞧,季冠灼究竟同北狄有無關系。

    師從燁都已經這樣說了,朝中那些大臣自然不敢再揪著這件事不放。

    要如何盯著季冠灼,諸位大臣心中也各自有了想法。

    早朝結束后,季冠灼同魏喑文鳶一起離宮。

    扶京偏北,入秋以后,天氣轉涼許多。文鳶有些怕冷,將手縮進官服袖子,笑著同季冠灼道:“我們還以為皇上會過些日子才叫你回京呢。”

    事實上,這也是官員們不愿意去烏鄉的原因。

    欽差大臣看起來風光,但倘若不能解決皇上派遣之事,還不知道要在烏鄉呆多久。

    若是時間太長,恐怕便很難再回扶京了。

    季冠灼抿唇笑了笑,道:“倘若如此,我也相信能和吳大人一起,將烏鄉治理得很好。”

    只不過,有信息素和易感期作祟,恐怕師從燁也不會允許他離開扶京太久。

    三人一同出了宮門,又上了魏喑和文鳶一起攢錢買的馬車上。

    他二人在朝中為官,月俸雖然并不算少,但花錢的地方太多。加之住的地方離宮門太遠,便合買一輛馬車來用。

    總是要比之前方便一些的。

    那馬車并不算小,三個人坐在其中稍顯局促,卻也并不擁擠。

    三人坐好后,車夫一甩鞭子,馬車緩緩前行,離開宮門外。

    文鳶眼底喜氣淡了許多,這才道:“這些日子你不在扶京中,發生了許多事。朝中那些官員得知丞相重病之后,各自派系便想方設法要推舉他們的人當丞相。如今你被皇上安排到這個位置,恐怕要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魏喑有些懵懂抬頭,不解問道:“澤明能當丞相之位,乃是皇上安排。他們當真能違抗皇上的意思嗎?”

    他自幼苦讀,不懂這些。文鳶搖搖頭,無奈道:“即便皇上未有將季兄換下去的意思,但既然他開口說百官皆可監督季兄,于其他官員來說,便是有了個將季兄拉下水的口子。”

    文鳶轉頭看向季冠灼,低聲道:“不管季兄如何看我,但這些消息都做不得假,還請季兄當心。失去丞相之位倒也好說,若是當真被人拉下水,那便糟了。”

    他自認和季冠灼魏喑不同,比之二人,他更善于鉆營。

    但所做這些,也只是希望自己的仕途稍微能平坦一些罷了。

    對于外人的看法,他毫不在意。只是面對季冠灼和魏喑時,又難免氣短一些。

    “云雀這說的是什么話。”季冠灼笑了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謝你提醒,不過即便被人彈劾荒唐之事,皇上也應當不會動我。”

    他寬了二人的心,這才說道:“于我而言,這丞相之位的確沒那么重要。但旁人若是想要因此而陷害于我,我也不會任由他們對我下手。”

    季冠灼其實也清楚朝中官員派系不一,立場利益多有不同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只要能為百姓服務,為老祖宗分憂,他都可以當做沒看到。

    但倘若他們將手伸到他身上,他也不會就此忍讓。

    文鳶為季冠灼的安撫悄然松一口氣,再看魏喑之時,便有些不大順眼:“呆子,照你這脾氣,繼續為官,還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季冠灼瞧著文鳶輕叱魏喑的模樣,嘴角忍不住微微勾了勾:“罷了,先不說這些煩心事了。小熊在二位府上呆得可好?”

    文鳶收回視線,點點頭道:“他可是個聰明的孩子。我二人教他識字,不過幾日便記下不少。近些日子在學做文章,雖不能同其他自幼學起的孩子相比,但已經相當不錯。若是繼續耐心教導,日后必然也能成為國之棟梁。”

    季冠灼臉上帶著幾分真心實意的笑,笑瞇瞇地道:“想必你們也費了不少心思,麻煩了。”

    馬車一路在官道上碾過,發出輕微的聲音,晃晃悠悠地停靠在魏喑和文鳶府外。

    季冠灼先行下車,和他們一起踏入府中。

    府中比先前多了些人,都在各自做著手頭的事。

    見著他們三人,想要上來行禮,卻被文鳶揮退:“你們先下去吧,記得讓廚娘做些好的飯菜,今日可是有貴客來。”

    那幾人匆匆行禮,便各自退下去做別的事。

    趕到書房時,熊書染還坐在案前習字。

    季冠灼三人推門進書房時,動靜并不算小。熊書染卻像是未嘗聽到一般,根本不抬頭。

    直到他寫完一整頁,才聽到身后傳來的季冠灼的聲音:“字不錯,等今日回宮,還要繼續努力才是。”

    熊書染不可置信地回頭,瞧見季冠灼,一雙眼睛頓時瞪大:“季大人!”

    說著,他擱下毛筆,這才轉頭撲進季冠灼懷中,用力地抱著季冠灼的腰肢:“季大人,您可算回京了,我好想你啊!”

    “好啦。”季冠灼被撲抱一下,差點沒摔倒,他輕輕地拍了拍熊書染的胳膊,這才道,“先松開,都這么大了,還要撒嬌嗎?”

    第59章 忙碌

    在文鳶和魏喑府上用過飯, 季冠灼這才借了馬車,帶著熊書染回宮。

    一路行至冷翠閣外,賈道遠和姜修已經在這里等著了。

    他們身旁還跟著兩個隨侍的小童, 各自抱著厚厚的一疊文書。

    那文書壘得極高,頗有幾分搖搖欲墜之感,將小童面容完全遮了去。

    這些文書皆是先前宋海成批復過的關于朝中不同事項的文書,賈道遠和姜修下了早朝之后,特地去將這些文書挑了出來, 拿來給季冠灼過目。

    存放文書的地方在御書房,離這里并不算遠。兩人在這里等了許久, 才等到季冠灼回來。

    姜修倒是沒覺得有什么, 賈道遠心中卻是有些發惱。

    從皇上提起這件事開始, 他就不看好季冠灼,更不認為他能勝任丞相。

    雖說鹽堿地和烏鄉兩件事,季冠灼的確處理得足夠漂亮。可若是換一個人,皇上仍舊愿意批那一大筆銀子的話, 誰都能將此事做好。

    他之所以愿意跟姜修過來,也只不過因為這是師從燁的旨意,而他從來都唯師從燁是從。

    他二人一下朝,便為著此事奔忙,在這冷翠閣外, 吃了許久的冷風。卻遲遲見不到季冠灼的身影。眼瞧著季冠灼不將代理丞相當做是一回事, 賈道遠心中自然憤怒。

    “二位大人, 實在抱歉。”季冠灼匆忙走到二人面前站定,拱手施禮道, “方才我有事出宮一趟,接了隨侍小童回來, 還請二位大人勿怪。”

    姜修還未說話,賈道遠便冷哼一聲:“季大人,您可真是讓我們好等。這孩子不知來歷,您就隨意將他帶入宮中,是否不太合適?倘若這孩子心懷不軌,豈不是要給朝中添亂?”

    “到時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又如何擔待得起?”

    季冠灼還未說什么,跟在他身后的熊書染倒是憤憤不平起來:“這位大人,草民之所以能入宮,自是有皇上允許。若是皇上不許,草民現在也可自行離去。倒是您,肆意揣測草民身份,又無端給季大人亂扣罪名,您就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

    “小熊!”季冠灼微微皺眉,單手擋住熊書染,再抬眼看賈道遠時,便見他一張臉幾乎已經漲成豬肝色。

    他微微嘆一口氣,替熊書染解釋道:“賈大人,小熊是我自宮外帶回來的孩子,此事皇上知情,您不必多過憂慮。他尚且年幼,又父母早亡。說話有失分寸,我替小熊賠罪。”

    “此事是我處理得不夠妥帖,害得兩位大人在這里干等,實在抱歉。不過,現下最重要的,還是先處理好政事。賈大人若是仍有怒意,之后再談,如何?”

    他一番話還算是有誠意,賈道遠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轉頭對跟在身后的小童道:“還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把文書給代丞相送去?”

    這話多少有些陰陽怪氣的意思。

    熊書染仍舊憤憤,卻還是努力接過小童手中文書,跟在季冠灼身后,朝冷翠閣中走去。

    作為周文英關押美人的地方,冷翠閣極大。除卻季冠灼住著的寢室以外,另外還有幾間屋子。

    師從燁已經提前派人將其中一間屋子打掃干凈,也擱置了桌案,博古架等,方便季冠灼存放文書之類的東西。

    季冠灼先讓姜修和賈道遠在桌案旁落座,又讓熊書染將文書放在桌上。

    他剛剛翻開其中一冊文書,忽而聽見一陣腸鳴之聲。

    季冠灼微微抬頭,便對上賈道遠因窘迫而漲紅的臉:“看什么?若非季大人讓我們等這么久,我也不會餓成這般模樣。”

    這是將餓肚子的火也瀉在季冠灼身上了。

    季冠灼倒是也能理解,若是換做他在門外等了別人許久,餓得兩眼發慌,他也會心中有氣。

    早知道姜修賈道遠會來,他便推遲幾日去接熊書染了。

    讓這二位大人餓著肚子等他,叫他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熊書染將文書擱置于案上之后,便站在季冠灼身后。

    他饒有分寸,知曉不能看季冠灼手中文書,便盯著地板,好似能將地板盯出個洞來。

    “小熊。”季冠灼招了招手,將熊書染叫過來,低聲吩咐他,“我有些餓了。你讓鳴蟬姐姐準備些糕點之類的吃的即刻送來,再準備些雞湯面,我們三人都吃一些,暖暖身子,才好繼續看文書。”

    話音剛落,便聽賈道遠又不耐煩道:“季大人,你怎的這般多事?不久前才你用了午飯回來,我們可是腹內空空地等著您。如今便又餓了?今日這文書,您是不打算看了嗎?”

    不過是個代丞相而已,便這般擺譜。日后倘若真的做了丞相,怕不是要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

    這話說得實在有些過分,便是連姜修都不由皺眉道:“賈大人,慎言!”

    季冠灼卻不甚在意。

    能將厭惡流于表面之人,總比背地里捅刀子之人要好打交道一些。

    更何況,任誰在寒風中等了那么許久,心中多少都會有些怨氣,能發泄出來,也是好事。

    “賈大人稍安勿躁,腹內空空,多少還是會影響思考的。少吃一些就是。”他語氣中帶著幾分寬慰安撫之意,“更何況,姜大人也餓了許久。即便您不餓,總還是要叫姜大人吃些東西的吧?”

    熊書染本來還想發脾氣,瞧見季冠灼這幅模樣,氣呼呼地跺了跺腳,轉身跑去找鳴蟬去了。

    不一會兒,鳴蟬便提了一個食盒過來。

    食盒一層放著些味道不太甜膩的糕點,做成各種花朵的形狀,分別裝在幾個盤子里,顯得格外好看。

    下一層則是裝著熱騰騰的雞湯面,奶白的湯汁上浮著星星點點金黃色的油,細碎的蔥花均勻的撒在表面上,看起來格外誘人。

    食物的香氣浮動在空氣中,讓人食指大動。

    賈道遠一開始還頗有志氣地別過頭去,冷聲道:“我不吃。”

    他才不要為著兩口吃的便辱了名節,誰家里還沒有個雞湯面了!

    姜修的確等了許久,實在是腹內空空。他不欲搭理賈道遠,直接夾起一筷子便吃了起來。

    雞湯面用的都是從御膳房撥過來的材料,新鮮無比。又是鳴蟬親自和面熬湯,花了不短功夫做出來的。

    吸滿了湯汁的面條勁道爽滑,又帶著雞湯的香氣,讓人一口接著一口,幾乎停不下來。季冠灼低頭吃著自己那一小碗。剩下的一碗放在食盒里,無人去動。

    賈道遠別過臉去,不想看姜修和季冠灼大快朵頤,偏偏耳朵不受控制的去聽碗筷輕微碰撞的聲音。

    雞湯的香氣在空氣中越來越濃。便是連細微的咀嚼聲也在無限制放大,誘得人幾乎控制不住食欲。

    半晌,一雙手覆蓋在食盒上,將最后一碗雞湯面取了出來。

    賈道遠拿起筷子,終究還是為一碗面折了腰。

    冷翠閣終日向陽,可這幾天天氣泛陰,也沒多少熱乎氣。熱乎乎一碗雞湯面落入腹中,渾身上下也暖了起來。

    賈道遠把面吃完之后,猶自不滿足。

    他又將碗里的湯喝了個精光。

    待到把空空如也的飯碗放下,賈道遠才道:“行了,既已吃飽,那便快處理公事。我們又不是沒其他事情要做。”

    說著,一股氣體自腹內沖出,賈道遠一時不察,打了個頗為響亮的嗝。

    他一張臉再次漲得通紅,幾乎不敢去看季冠灼的臉色。

    季冠灼卻并未看他,而是在看桌案上的文書。

    姜修和賈道遠送過來的文書極多,差不多涉及到宋海成平時處理之事的方方面面。

    有些復雜之事,還送了不止一份文書過來。

    季冠灼一點一點看過去,遇到不懂的,便張口問姜修或是賈道遠。

    瞧見他沉浸在文書之中,賈道遠臉上紅色總算退去幾分,認真替季冠灼解答文書上季冠灼不太懂的內容。

    季冠灼看文書速度不快,天將黑時,也只看了不到三分之一。

    還是鳴蟬進來提醒三人用膳,季冠灼才恍然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

    晚膳是清粥小菜配素饅頭。

    鳴蟬往粥里加了少許雞湯青菜,使得粥喝起來咸鮮可口。

    賈道遠這次沒有再推脫,直喝了一大碗。

    用過晚膳,季冠灼又送他二人離宮。

    宮中馬車不可行,季冠灼干脆一路將他二人送至宮門外,這才回到冷翠閣中,繼續點燈夜讀。

    一直到子時,他才洗漱一番躺到床上休息。昏睡過去的前一刻,季冠灼還有些慶幸地想,得虧他是個學習能力超強的大學生。

    不然要看這么多文書,還要一一對應不同事情的不同解決方案。

    恐怕沒到三日,他便要活活累死。

    連續幾日時間,季冠灼都是這般。

    早上上了早朝之后,便要協同師從燁處理少許文書,順便給師從燁提一些改革的建議。中午用過午膳之后,還要和姜修賈道遠一起去看先前批復過的文書。

    如此看到子時,他才能歇下。

    感覺自己已經到了猝死的邊緣的時候,季冠灼總算將那些文書看完了。

    第60章 康復

    與此同時, 丞相府傳來好消息。

    孫國輔一劑猛藥下去之后,宋海成還真逐漸清醒過來。

    雖說倒不至于完全康復,但比起先前半只腳都踏入鬼門關的模樣, 已是好上太多。

    是以翌日早朝之后,季冠灼便趕往宋海成府中,想要瞧瞧宋海成的近況。

    他到丞相府時,已有不少問詢趕來的官員圍在此處,瞧見季冠灼過來, 多少有些尷尬。

    雖然季冠灼現在為“代丞相”,但在絕大部分官員心中, 唯有宋海成才是真正的丞相, 如今他身體康健, 是該回到丞相之位上。

    至于季冠灼?他們并沒有那么在意。

    大致能夠猜到這些官員心中想法,季冠灼倒是也不惱。

    他只是走到宋海成臥房中,便瞧見宋海成正就著丫鬟的手吃小米粥。

    瞧見他來,宋海成微微一笑, 指了指床前的凳子:“麻煩丞相過來坐吧。”

    這幾日孫國輔給他施藥,閑來無事,也隨口說了幾句朝中如今的情況。

    季冠灼如他所愿做了丞相,宋海成心中可高興著呢。

    “丞相說笑了。”季冠灼拱了拱手,這才坐到凳子上, “如今您已漸漸康健, 還是親自來擔這丞相之位吧。下官不過有些小聰明, 實難擔當大任。”

    在原本的歷史中,宋海成也曾重病這么一回。

    不過, 書上只寫他服藥之后,日漸康復, 后又做了幾年丞相,這才退位。具體的,季冠灼倒不是很清楚。

    “季大人,你可饒了我吧。”宋海成將一碗小米粥吃完,擺手讓丫鬟下去,“做了那么多年官,我也想好好歇一歇。趁著這個機會,去看看如今的滄月江山。總不能等我實在走不動的時候再去,那時還能看得到什么?”

    他為江山謀劃這么多年,也是時候該好好歇一歇了。

    季冠灼眉頭微微皺起,似是有些頭痛。

    只不過,此事他也做不得主,還要看師從燁的安排,所以并未應聲。

    宋海成笑瞇瞇地捏了個蜜餞,塞進嘴里,目光朝著窗外瞥了一眼:“怎的,是那些官員不服你嗎?”

    季冠灼搖搖頭道:“也并非僅僅因為這些。”

    事實上,他并不認為自己能勝任丞相一職,先前會答應,也不過是因為宋海成病重,趕鴨子上架罷了。

    身為丞相,內要能統領百官,輔佐君王,制定國家政策。

    外要還要能處理好外交等事宜。

    倘若一兩件事情倒也還好,這么多事情堆在一塊,實在有些為難他這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了。

    宋海成抬手,輕輕地點了點季冠灼的膝蓋。

    “澤明,事實上,我也是有私心的。”他嗓音略微有些沙啞,半晌才道,“你年紀小,又聰慧,最難能可貴的是,你背后沒有掛靠任何世家,也沒有任何后顧之憂。”

    這也是他能推舉季冠灼,最重要的一點。

    “比起朝中許多官員,你有膽氣,敢說,也敢做。”

    宋海成微微嘆了一口氣。

    師從燁繼位這幾年,他親眼見著師從燁如何長成旁人眼中的“暴君”。

    是以朝中官員雖然偶然也有不同的聲音,但卻不敢太過違背師從燁。

    即便師從燁再如何聰明,如何是個明君,可總得聽聽不同的聲音。

    這也是他這個“帝師”,最后能幫得上滄月的。

    長久的沉默過后,季冠灼認真道:“倘若丞相當真執意要退位的話,澤明義不容辭。”

    他又和宋海成聊了會兒其他事情,這才起身離開。

    走出臥房之時,正巧遇到幾個太醫正圍著孫國輔,探討此次孫國輔救治宋海成所用的醫方。

    孫國輔此次下了猛藥,第一劑服下之時,宋海成幾乎只剩下一口氣。

    可第二劑藥服下之后,宋海成的臉色便好了一些。

    那些太醫也聽說過孫國輔所用方劑,但卻沒想過還能用在此處。

    幾人不斷探討其中醫理,季冠灼覺得新奇,停下腳步聽了幾句。

    孫國輔不斷解答幾日疑問,一點不耐煩都沒有。

    瞧見這一幕,季冠灼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得閃了閃。

    如今這個時代,還沒有“西醫”這個說法,治病救人,靠得便是早期的中藥。

    只是中藥流派諸多,學起來又并不容易,加之戰亂侵襲,許多古籍都已遺失。這便導致滄月大夫極少。像是孫國輔這般醫術相對高超的,那便更少。

    而且,歷史上對這些知名醫者,也很少記載。關于孫國輔,也不過是史書上寥寥數筆。

    是以輕癥還好,若是遇到什么疑難雜癥,百姓幾乎都是挺在床上等死的命。

    他原本也想過要不要上書師從燁,提議發展醫術。

    可滄月百姓仍舊吃不飽,穿不暖,又哪里來的地方種植草藥?

    如今瞧著孫國輔和幾位太醫探討的畫面,季冠灼卻是又動了心思。

    這滄月之中,良藥難尋。但若是有善醫者在,最起碼可以做到以最少的藥,發揮最大的功效。

    心中如此想著,季冠灼便干脆站在一旁等著孫國輔同那幾個太醫探討完。

    瞧出季冠灼似是有話藥說,孫國輔讓那幾個太醫自行探討,走過去對季冠灼拱了拱手:“季大人,是有何事要找下官嗎?”

    “孫大人。”季冠灼也拱手施禮,語氣親和道,“我有一事想問問孫大人。”

    “您用以救治宋大人的方子,是您自己想的,還是先前便有的醫方?”

    “是先前便有的,只是下官改了改。”孫國輔有些奇怪季冠灼問這個做什么。

    季冠灼搓搓腰間掛著的玉佩,說道:“按照孫大人的意思,此方應當不止您一人會。但用此方救治宋大人的,也只有您一人。”

    “能融會貫通至此,想必孫大人對方劑定然有自己的體會。不知孫大人可否將這些教給陌生人呢?”

    他承認,他有些著急。

    但改善醫療環境是必然的,只是早幾年,晚幾年而已。

    孫國輔既有此本事,他有心薅孫國輔教導新醫師,就是不知孫國輔是拜師受學、家學淵源,又或者是自學成才。

    倘若是家學淵源,他還真不好意思叫孫國輔去授課。

    “可否問一問季大人,您問這個,是想做什么呢?”孫國輔不答反問。

    季冠灼嘆一口氣:“如今滄月能將各種方劑融會貫通的大夫實在太少,若是孫大人愿意將所學傾囊相授,我想著在扶京辦個醫學舍,專門教人醫術。學子可免費學習,但學成之后,需得接受被派遣到各地衙門做醫官服務百姓,這樣一來,便不愁缺大夫了。”

    孫國輔聞言,微微捋了捋胡須。

    此事他倒是也曾想過,只是要帶出一個徒弟來,實在太難。

    官府若不牽頭,讓他們這些老骨頭一個一個帶,不知要帶到什么時候。

    這倒是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戰事過后,滄月境內藥材稀缺得緊。要想培養出醫者,又難免需要識藥辨藥,哪里有那么多藥材供他們取用呢?

    “季大人可曾想好如何去辦這個醫學舍?”他看向季冠灼,說道,“若當真能辦的起來,老夫還真的愿意帶幾個徒弟出來。”

    如今太醫院的確算得上是青黃不接,滄月境內醫者也的確太少。

    前兩年他回故里探親之時,每日都有不少人來找他診脈看病,如此境況,也實在令人頭疼。

    倘若能帶出幾個徒弟,說不定真能緩解滄月的燃眉之急。

    “此事我還未嘗想好,只是有這個計劃而已。”季冠灼臉上笑意真誠許多,“不過,既然孫大人已經答應,那我今日回到宮中,便要跟皇上商議一番此事。”

    他說完,轉身便打算走。

    還沒走出去兩步,卻又被孫國輔叫住。

    “季大人既然能見微知著,這丞相之位,還是非你莫屬。”

    他笑著看向季冠灼,臉上不帶任何陰霾:“海成身體確實也操勞不起。這條命,幾乎算是從閻王手上硬搶回來的,還請季大人放過他吧。”

    孫國輔與宋海成是舊友,前朝之時便有交情,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宋海成勞累過度而死。

    而且能提出醫學舍的想法,季冠灼即便做不得一個完美的丞相,總也能給滄月帶來一些新的風氣。

    聞言,季冠灼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回到冷翠閣中,他便命人把姜修和賈道遠叫了過來。

    趁著二人過來的空隙,季冠灼又拿出一張紙來,寫寫畫畫關于醫學舍的計劃書。

    為了便于修改,他用的是鳴蟬特地替他做的炭筆。很快,基本的構思便填寫到紙上,待到姜修和賈道遠進宮之時,一個粗略的計劃書已然成型了。

    “來,瞧瞧。”見到二人,季冠灼急忙熱情招待,“看看我寫的這份東西,有沒有參考意義。”

    他說話怪里怪氣,姜修卻也不管,只是將目光移到季冠灼手邊那份文書之上。

    粗略掃過一眼,姜修便明白季冠灼的意思,眼底不由閃過幾分意外:“醫學舍?如今春闈才恢復幾年,學子監尚還未能建成,怎的便要建什么醫學舍?”

    他倒是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只是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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