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為什么救我?”
“因為你最重要。”
“其他人呢?”
“我沒那個本事, 持明龍尊法力滔天,在戰場上未嘗一敗,我能夠創造出救你一個人的空暇, 便已經很不容易了。”
令夷斜著眼睛,看向一旁跪坐在船艙里的娜迦:“我也就是比你們稍微強一點而已,別指望更多,要是我連那位龍尊都能打敗的話,我就不會被派到這里來了。”
然后, 她就不說話了。
片刻之后,令夷用眼角余光看到:娜迦抬手起來,用力地揉搓著自己的臉頰,片刻之后她開口,對著令夷說了句“對不起,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沒能反應過來”。
不管她是終于意識到了此時令夷才是那個實質上掌握著她的性命,掌握著此時這個臨時構建起來的關系中主導權的那一個,又或許是她良心發現了,意識到在令夷剛剛救了自己的情況下,她說話的語氣不應該如此沖……
總之,她道歉了,隨后表示,她之后不會這么沖動。
令夷嘆了口氣:“你們這個組織……運氣怪不好的。”
她非常坦誠地使用了“你們”而不是“我們”, 娜迦在聽到她的表述后,苦笑了一下:“其實還是因為我們的實力不夠, 所以……”
她能夠理解, 做為一個可以從龍尊手下正面逃走,并且讓對方吃上一點小虧的強者, 令夷看不上他們這個組織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還好吧,還是那句話——這可是持明龍尊啊,要是他今天沒有出現在十王司,我們就已經成功了。”
令夷回頭看了一眼娜迦。
“據我所知,飲月君應當不經常出入十王司吧?”
娜迦搖頭:“不會……十王司在仙舟諸部門之外,對狐人和持明族來說,也算是除了生死大事之外井水不犯河水的部門。”
“也就是說,今天夜里,持明龍尊帶著一群龍師出現在這里,是鬼迷心竅了?”
令夷嗤笑了一聲,她始終都記得景元給她講的,在臥底中應該怎樣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沒有太大破綻的“陌生人”的技巧,從性格上做出差距的話,就要從言行舉止的每一方面,都去模仿自己身邊的某個人,因為有了參考,最終反饋出來的效果也就最為真實。
她一直都挺注意的,順便,因為想著在仙舟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壽瘟信徒大概都不是什么溫良和善的存在,于是就從自己認識的人中找了個看起來最不好惹的模板套用——應星。
之所以不用騰驍將軍……難道會是因為她不想用,又或者是她對騰驍將軍不夠熟悉嗎?不過是不敢罷了。
但是用應星哥做為參考模板的膽子是有的,而且很大。
她感覺自己在言談間加入點冷嘲熱諷的調性也做得相當到位,感覺有一個小號的應星哥正藏在她的大腦里頭,對著外面的世界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誰也不會被他放過。
用應星的模板是真的很能夠讓人感覺到自己被嘲笑了,娜迦臉上就有點掛不住,這樣明顯的諷刺令她下意識地開口:“其實我也覺得不對勁……太巧合了,但是,不會是——”
令夷:“你非常相信你們在持明族中的同盟么?但是今天你也看到了,就算是持明族中身份地位高到了龍師這樣的,對上龍尊飲月君,結果也就只有這樣——今天那位龍師的反應,還有其他人的反應,可不像是能夠給你們提供百分百有保障的幫助的樣子。”
太慫了,問就是太慫了。
和這樣的盟友合作,怎么可能能夠把壽瘟……不是,慈懷藥王的光輝傳揚遍布整個仙舟,讓這些迷途的羊羔……或者是兔子們,回歸慈懷藥王的懷抱。
娜迦遲疑著,但她的臉上已經露出了羞愧的神色,因此,她的態度其實也一i家表達得頗為明了了,她同樣不覺得持明族內的那位……說是臥底也好,說是別的什么也罷,總之就是一直以來在和他們合作的那位,是什么特別可靠的存在。
畢竟,對于藥師的信仰,幾乎是根植在每一個短生生命心中的,最為底層的邏輯:
想要活下去啊,想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活得安慰而自在。
哪怕是自然界中那些以繁衍為終極目的,就算是死在了繁衍之后也并不介意的生物——倘若將它們的整個兒族群視作統一的個體,那么這條規律則同樣適用于他們。
所以,在豐饒這一側的合作,從始至終,對方到底是個為了解決問題而愿意風險自我的理想主義者,還是個單純的貪生怕死之輩如熊蟲——這一直是個很大的問題,而也正因為如此,豐饒這邊的聯盟關系,一直都無法維持上太長時間,而且哪怕被人暫時地統合在了一起,它發揮出來的效果,其實也不見得就有多好。
畢竟彼此之間很難有足夠的信任,與巡獵這邊大家都是為了相同的目的,于是算是一群關系極好,能夠傾蓋如故,白首如新的好同志們的情況一比,就能夠形成非常鮮明的反差——順便,看起來更落魄了。
又過了一會兒。
船體四周波月古海的浪聲細密而令人著迷,它非常柔軟,而且帶著一種與世無爭的靜謐,簌簌、咕嚕咕嚕,令夷猜想古海中的魚都已經在這樣的安眠曲中睡著了,而她現在也覺得有點兒犯困——這船在水波中前進著,雖然整體上是平穩的,但也會給人一些,額,輕微的搖晃起伏感。
或許給人類小孩的搖籃躺起來就是這個滋味。
令夷沒有躺過搖籃,她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因為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父母是誰了——或許是死了,或許是被交易給了其他的步離人,她對此全然不知,她是和其他的狐人小孩子一起被養大的,在那種飯尚且不一定能吃飽的地方,一個搖籃……這未免也太過高估步離人的道德水平。
這么說吧,令夷覺得,在步離人們現有的道德數值上,乘以一個-1 ,差不多就應該是一個會給奴隸提供搖籃的主人該有的道德水平。
所以,此時此刻,她對這條船上安安靜靜的片刻還是享受的,甚至在某一瞬間感覺到了點很富有哲學韻味的句子從自己腦海中飄過。
不過令夷不太可能成為詩人,也不太可能成為哲學家,于是這個短暫的時刻很快就被打破了,娜迦說:“……是的,你說得對。”
“但是,如果這樣的話,他們的目的是什么?我想熊蟲已經告訴過你了,他的嘴真的很松,我們在進入丹鼎司后沒多久,就接受了持明族的……贊助。”
娜迦在仙舟的詞庫里面檢索了半天,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匯,于是在聳了聳肩之后,她用了這樣一個詞。
“我的學識,還有我在丹鼎司內的成績,在最開始的時候,都無法支撐我進入最頂尖的班級學習,如果不是他們給了我這個機會,我……”
娜迦的大腦里頭有很多東西雜亂地堆在一起,對她來說,今天晚上其實有點類似于一場世界觀的崩塌,畢竟,先前她一直以為持明族內部的那些,支持著她完成相關研究工作的人有多么的厲害。
畢竟,他們可以左右操控丹鼎司的選拔,可以弄到持明髓這樣的違禁物品,還擁有那么古老的藥方——最為古老的藥方甚至比仙舟聯盟的仙舟本身年齡更大,怎么看都像是那種,額,玄幻小說里面的超強隱世傳奇組織。
但是事情卻是,那些曾經讓她有了這么個機會的持明族確實厲害,甚至還是持明族中頂頂的高層了:那可是龍師啊。
但是,她今天親眼目睹了持明龍尊對于龍師們的一場單邊倒的血虐——不僅僅是韶英龍師那被捏住了脈就無法掙脫,就像是一只在手術臺上被用針搗毀了脊髓,從此死得一動不動,甚至連一些神經性的反應都沒有的牛蛙;更是那些在丹楓身后噤若寒蟬的其他龍師。
只是這一個照面,娜迦就已經看出來了,事實上只要不是個瞎子就都能看出來,只要龍尊一日仍在,持明族中就掀不起什么風浪。
這種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感覺,當實力的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仿佛天空都要掉落下來的恐懼。
據說,在一些世界里,那里的文明曾經見過經步離人生物科技改造的獸艦翱翔過天空,帶來血與火的災難——于是,哪怕在災難過去,文明中剩下的人摸索著,在技術大斷帶的情況下重建家園,他們口耳相傳的仍然不是如應星這樣,遲早要把步離人全都解決掉的豪言壯語,而是對于外神的恐懼。
不可直視、不可思考、不可觸碰,不能理解……總之條條框框都像是恐怖故事。
這就是實力過大的差距會造成的影響。
娜迦:“我……他們……他們看起來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什至忍不住去想,他們是否想要制造出一顆顆的棋子,好去對付那位……龍尊。 ”
令夷想說,其實在韶英龍師被抓捕起來的全過程中,她的功勞才是最大的,否則丹楓哥還真的不一定能那么輕松地抓住這個第一時間就選擇了落跑的龍師。
但是,對于娜迦來說,她又不知道這個,于是自然而然地懷疑到了丹楓的身上。
——令夷在做臥底的時候可沒有暴露過自己對于植物的運用,最多也就是先前的仙人掌刺,但是她下一秒就拽著娜迦逃離了現場,娜迦又能夠從何處聯想到這植物其實和她有關。
說句實話,這些植物在仙舟也是真的出了名了,畢竟,在塔拉薩的那場戰爭放在內部宣傳上用也是真的絕佳素材。
策士長直接扒拉著騰驍的披風,整個人跪趴在了地上,拽著他的披風一邊沒有眼淚純干嚎,一邊在干嚎中參雜上大量的尖叫:“我的素材,我的素材——將軍!我的素材!這是我們羅浮等待了三百年的素材!”
要知道,對于仙舟聯盟來說,內部宣傳真的是那種……每年都要來一次的、非常讓人頭痛的東西,在過去的數千年時間里,能夠寫的東西都已經寫過了不止一輪,能夠水的句子也已經水過了天曉得多少遍,想要整出點新東西是真的很難啊。
“去年是攜手公司,共建美好家園;前年是居住環境,要容納更多人的家園,住得下、住得起、更要住得好。”
“再往前是……”
策士長掰著手指頭把這十幾年來的主題如數家珍地背了一遍,隨后對騰驍說:“要是今年不能用這場大勝做宣傳,我就只能把三十七年前用過的那個題材搬出來,重新再寫一遍了!”
策士長的話乍一看起來仿佛有點委屈甚至于憋屈,但是身在現場的人都能感覺到她的壯烈,她的語氣大有一種“如果你不答應,我今天就撞在這里的柱子上,給你來一場匹夫之怒,血濺七尺的震撼”的味道。
于是,騰驍將軍最后只能把人從地上扶起來,不動聲色地扯回自己的披風、拯救下這塊可憐的、距離破洞已經不遠了的布料,隨后答應了策士長,這玩意可以寫超大標題。
于是,關于植物的超絕大勝,現在已經在羅浮的街頭巷尾流傳得相當廣泛了,只是植物背后的人到底還是隱身了起來,并未被普羅大眾所知。
在這種情況下,懷疑是否是不朽的龍的遺跡被后人發現了,飲月君從中獲得了一些傳承自上古的玄妙法術,其實也很是正常。
在一些民間小說家的口中,故事的版本已經疊代到了丹楓站在封印面前,將長劍往脖頸上一橫,面對著“獻祭,然后才能進入此地”的大門,表示自己不能犧牲任何人,自刎之后又被不朽之力救活,然后獲得了那位古老星神殘留下的一點兒精魂的贊許,說他這樣的品行才是能夠接受傳承的人啊……這樣的版本。
天曉得再過幾個版本之后,故事會不會變成丹楓割肉還母、剖骨償父——雖然他既沒有爹也沒有媽……這么想來,其實或許還會出現一些對初代飲月君的造謠。
什么不朽的龍縱情萬界,在某塊石頭上遺留下一滴體·液,然后石頭采天地之靈氣,集萬物之華精,最終某天裂開一條長長的縫隙,從中蹦出一條小龍… …
這種傳聞,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說會當前的問題上來,娜迦對于丹楓那錯誤,但是又沒有那么錯誤的實力認知,迫使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和持明龍師們之間的關系。
龍師們沒有坦白身份,這是合情合理的,如果她不是這段關系中需要向對方索取幫助的人,她也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
娜迦不在意這個,但是她很在意,為何會有那么巧的事情發生——因為先前和持明族的接觸比較多,她好巧不巧地知道一個事實,那就是龍師們其實是一個非常團結的整體。
比起熊蟲來,娜迦在丹鼎司時學習的成績就要好很多了,這成績足夠讓她接觸到很多熊蟲接觸不到的辛密,而這些辛密——她現在還不能對著令夷說出口,因為哪怕她在想,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她們也還沒有到可以開始說這些事情的熟悉程度。
交淺言深,有時候那“言”出口的內容都會讓對方懷疑其中的真實程度。
于是,此時此刻,她只能對令夷說起她的擔憂:“我完成了對于藥物的研究——龍師們的資料在這個過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你應該可以想象,不管是花費的大量時間,還是這其中的危險性……總之,我覺得我在這個過程中也是很重要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龍師們,不管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也好,為了收集的材料不會被人懷疑也好……總之,他們選擇了將風險轉嫁,讓這款藥物最后在娜迦的手上首次被制作出來。
“整個過程,至少是在制作的過程中,幾乎只有我一個人。”
是她,親手,甚至幾乎可以說是獨自(只要少量地剔除熊蟲在整個實驗室中執行的那么一丁點兒打下手環節)完成了整個兒摻入了持明髓的新版藥物研發。
“為了回報那些持明髓,我將藥方給了他們,或許是……他們覺得我不好管控,所以想要把我滅口?我不知道。”
娜迦平常不是個笨人,但她現在的大腦雜亂,像是被貓玩過、甚至是狠狠蹂躪過的毛線球,因此一些想法互相觸碰之后還真的碰撞出了不一樣的火化。
令夷不知道她最終怎么得出了龍師們是想要犧牲他們中的一個,換來所有秘密被永遠地埋在陰影之中這個結論的——她反正只是為對方提供了個懷疑的情緒基調。
但是這個最終的結果其實還蠻符合她想要的結果的,所以她就沒有就許多的細節邏輯問題與娜迦展開爭論,而就只像是個才來到羅浮不久,對于這里的一切都不夠熟悉的外來者那樣,冷冷淡淡地問娜迦:“所以,你接下來打算做點什么?”
大概到了娜迦這個層次,好歹也算是個中層管理者了,并且手上也是經手過一些線下活動組織,而不是一天到晚只在實驗室里面站著的——所以,她雖然腦子很亂,但倒也沒有完全茫然無措。
“先靠岸,我要去取一些東西。”
令夷:“不趁著云騎軍大概還沒有被調動起來,先去港口坐飛船離開仙舟?云騎軍和新裝的探頭可到處都是,等到你上了通緝犯名單,哪里都去不了的時候,你就老實了。”
不是人人都有一技之長,不是人人都能保證自己在各種情況下都能活得很好,至少令夷覺得自己不可以,而娜迦,她還不如她呢。
但是娜迦看起來心意已決。
“我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娜迦說。
“我承認那個藥方是有價值的東西,但是離開了仙舟,沒有可以獲取持明髓的環境,這個藥方就算再有用,它也會變成一張廢紙。我得去把剩下的藥拿到手,然后……我要威脅仙舟的將軍。”
令夷頓時對這個此時正落魄得什至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壽瘟信徒多了幾分敬意。
正常人可不敢有這樣的豪言壯語。
聽聽看她說的是什么話,她說她想要威脅仙舟的將軍。
上一個這么有膽的人好像還是倏忽,哦不對,是神策府的策士長。
但不管是這兩位中的哪一位,他們的實力和地位都遠遠不是面前這位能比啊。
令夷挑眉:“所以說,你打算怎么威脅?”
“用豐饒的力量,還有仙舟的將軍最最在意的,仙舟人。——放心吧,別拿那種目光看我,我又不是沒腦子的蠢貨,我不會不自量力的,這個計劃雖然有點鋌而走險,但這是在我現在所處的這個情況下,我暫時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一夜之間失去了持明族中內鬼的資助,失去了能夠調用人手的組織,腦子到現在也還是亂亂的,留給娜迦的選擇空間是真的不多了。
“你當時也在,對吧,你知道我們除了會給那些人發保健品之外,還會贈送免費的雞蛋。當時十王司和丹鼎司的人來檢查的時候……”
娜迦的鼻孔張開到最大,惡狠狠地呼出一口氣,呼吸的聲音相當粗重,很顯然,她已經想到了那位和她“遠無冤,近無仇”的青年道士,對方到底是腦子哪根筋搭上了,竟然說她的雞蛋里有毒……問題是,還真的被他瞎貓碰到死耗子地猜對了。
“他們沒收了剩下的雞蛋,但是,在這幾天被關押審訊的時候,我聽到了他們的安排——丹鼎司的人沒能檢測出一個微小的細節,我用稀釋過很多倍的持明髓做為穩定劑,掩蓋住了額外添加進去的一點狼毒的效果。”
“你知道的,持明髓是不朽力量的寄存之處,代表著穩定和正面的狀態,狼毒剛好也在其克制范圍之內——我是說,步離人的那個狼毒。”
也就是他們在月狂狀態下可以釋放出的,能夠讓很多狐人在感受到的瞬間失去抵抗力,甚至于逐漸出現一點向著步離人轉化跡象的恐怖天賦。
令夷挑眉:“這是你留的后門?”
娜迦說:“是的,持明髓的活性非常神奇,哪怕被抽離身體,也還會和本體保持密切的關聯,用不那么醫學的話說,是休戚與共。所以,只要有一點點留存的持明髓,我就可以通過殺滅它的活性,讓那些狼毒被釋放出來。”
她對著令夷露出一個白牙森冷的笑容。
“我用那些,換我的自由和安全。”
第42章
令夷不是很關心娜迦有沒有什么像是小說一樣的過往,同樣也不是很關心娜迦是否是因為過去的陰影而變成如今的模樣。
人壞了就是壞了,對他們的可憐應該留到把他們送去幽囚獄之后——或者,不管是藥師、帝弓司命, 還是納努克, 送她去見祂們也是一樣的。
所以,她此時并未問娜迦,她為什么想要長生,而只是公事公辦地說:“等等啊,有問題。”
娜迦:“什么問題?”
令夷:“是濃縮的狼毒?別忘了, 這東西對狐人的效果特別好, 但是對仙舟人來說效果就一般了。”
娜迦:“是濃縮過的狼毒,對仙舟人也可以見效。”
令夷:“試過嗎?”
娜迦:“試過的。”
令夷:“你要怎么保證,當你開啟這場威脅的時候,他們不會被送去丹鼎司接受治療?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但是,你下的毒,丹鼎司里面應該不缺能夠將其解除的醫師。”
娜迦的水平是還不錯啦,但是如她先前所言的那樣, 在丹鼎司里面同期學習的人中,尚且有不少人排在她前面, 哪怕這里面有三分之二都是書呆子, 那也還有三分之一實操能力和她一樣優秀了, 甚至比她更為優秀的。
就更別說,除了她所在的這一屆之外,還有那么好幾百屆的前輩、已經在這條路上走出了很遠很遠、甚至正在推動著醫學技術滾滾向前,宛如歷史的車轍那樣拓荒著前方無人行進過的原野的人,有“諸位都是天才,可惜我是天才中的天才”這樣天賦異稟到完全不講道理的人……
有一說一,娜迦先前也就是靠著持明族的龍師在背后輸血,靠著丹鼎司的前輩們走出來的路途給她參考,她自己*現在孤身一人……
令夷的語氣相當冷靜,甚至到了冷淡乃至于冷酷的地步:“你拿什么和他們打?”
娜迦并不介意她的語氣,她甚至笑了笑,說:“我知道自己和他們的差距,放心吧,我是做好準備了的,我比你更清楚情況。”
“事實上,這些狼毒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它本身的毒性能夠對人造成多大的傷害,而在于,它能夠強勢地完成對于人體的改造。”
“現在想想,我覺得那些龍師們,大概是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就在謀劃著怎么讓不朽命途對他們的賜福,同時也是如今對于他們的限制,通過基因編碼的方式更改成限制更小、更接近于慈懷藥王的賜福了。”
時到如今,娜迦回顧自己多年來的學習,意識到,自己從持明族那邊學來的諸多醫術,其實相當一部分,就是一條為她鋪平、鋪好、直接鋪向了一個從一開始就已經被確定好的結局的道路,而她走在這上面,像是傀儡一樣,直到已經走到了那個終點之后,終于渾渾噩噩地明白過來自己先前到底是以一個怎樣的狀態朝前行走— —不管她現在的狀態是否正確,不管那被她自己研發出來的藥物是否真的能夠徹底壓制住被催化而提前進入的魔陰身狀態所導致的諸多問題,生理上的、精神上的……總之,這個判斷確實沒錯,那些龍師的目的,在熊蟲將他們曾經在持明龍師們的幫助下獲得了更多學習的機會、更多研究的機會,甚至是持明髓這樣的絕對違禁物品這個事實合盤托出了之后,龍師們正在逐漸培養丹鼎司內的“自己人”,并且看起來是打算利用地理位置以及諸多方面的便利,把丹鼎司變成他們的禁臠這么個目的已經昭然若揭。
令夷心想,就憑著這一次的錄音,回去之后丹楓哥就有的是借口整頓持明族了。
而娜迦則在嘆息之后繼續說她的準備:“狼毒本來就具備一定的傳染性,我聽說,步離人的戰首中最為強大的那一個,就擁有通過狼毒,將一些狐人轉化成為步離人的能力。”
“傳聞可信度到底有多少暫且不提,但反正,我確實從萃取的濃縮狼毒激素液中,找到了一定能夠同化其他細胞的成分,我將那些成分放大了——所以,你可以將它理解為一種全新的傳染病,傳播方式為,體·液傳播。”
“你知道嗎?在人類最初向步離人轉變的那段時間,他們會表現得特別像是步離人的幼崽,他們會感覺自己的牙齒癢癢的,有著非常迫切的欲望,想要啃咬一些東西。也就是說,他們會有著非常強烈地將狼毒傳遞出去的欲望。”
令夷:“喪尸嗎?”
這種傳播模式,怎么看怎么像是那種末日電影中會出現的場面。
什么……在最開始的時候,沒有人把這個病毒當回事,直到受害者開始蔓延,災難逐漸開始遍布整座城市,最終擴展到整個世界——就是這個味道。
娜迦先前完全沒有往這方面去想,現在被提醒了之后發現好像確實是這么一回事——所以說啊,人類一切的想象力,都很難超越那些天馬行空的小說家。
好像還真的是這個道理。
“而且,雖然狼毒使人朝著步離人的生命形式轉變的能力是可逆的,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狼毒不斷傳播會會需要大量的能量,而在這個過程中,它消耗的是仙舟人的壽命。”
娜迦的語氣聽起來相當自豪,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她為自己的研究而自豪,毫無疑問,這是一份才智稍稍平凡哪怕那么一點點、不夠優秀那么一點點,就無法研究出來的優秀成品,其中的每一個功能都是那么的致命。
她笑著對令夷說:“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大概就是我此生的最高成就了,但如果這次的行動,我能夠成功的話,那我這輩子都可以坐在它的成功上。”
不管是留在仙舟,還是離開仙舟,去那些從屬豐饒民的陣營之中——她都能夠過得不錯。
娜迦其實還挺期待從令夷這邊獲得點反饋,但是令夷還就真的一點兒反饋都沒有給她,只是很平靜地說:“我們到了,上岸吧,動作快點。”
先前完全沒有過逃犯經歷的娜迦“哦”了一聲,嘗試著自我說服:或許是因為這位從羅浮之外來的高人曾經遇到過更大的場面,對,想想也是,她既然能夠露出屬于步離人的長爪,那她肯定也和步離人接觸過,步離人的生物科技一直都是非常出色的。
曾經滄海難為水嘛,理解。
她并不知道,此時令夷心里在想的是:看來一定要在她來得及觸碰到持明髓之前把她弄暈過去——搞這么危險的東西,不在幽囚獄中牢底坐穿實在是辜負了這一身的天賦。
娜迦盡快調整好了情緒,跟著令夷上了岸。
上岸之后,她很快驗證了自己的想法,這位……先前一定是那種非常非常厲害的人,先前一定完成過許多在別人看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她們繞過了一處云騎封道,令夷就像是對云騎軍的巡防習慣了如指掌一樣,滋溜一下從那個間隙里面溜了出去,輕而易舉,誰都沒有驚動。
隨后,當娜迦以為她要直接一路小跑著和自己一起回到那個安全屋中去的時候,令夷卻又拉著她去了附近的一處菜市場。
在菜市場里,她很快找到了一家理發店,隨后直接將不明情況的娜迦推了進去,對著那位干練的,一看就是店主的女士道:“收頭發對吧?看看她的。”
仙舟人的確就算被砍下來了腦袋,只要準確地拼接回去就還能再長出來,但是頭發這東西是一種很……很玄妙很神奇的玩意。
頭發少就是頭發少,天生的,甚至在仙舟上你還能看到地中海——畢竟,只要將熬夜的壓力等等加大到了就算是豐饒的賜福都救不回來的地步,那么什么啤酒肚啊黑眼圈啊禿頭掉發啊……各種各樣的毛病都還是會找上你來的。
所以,在仙舟上,假發也是個非常不錯的生意,有不少人會售出自己的頭發——反正按照仙舟人的新陳代謝,長頭發也是很快的事情。
換點零花錢,買點小零嘴,其實也挺好的。
娜迦對這里并不陌生,因為在丹鼎司求學的時候,就有很多同學天天跑到這種理發店來購買假發——仙舟人那漫長的生命足夠他們學習三百六十行,所以手巧一點的,自己都能學會怎么用真發制作假發,反正相應需要的藥劑設備他們丹鼎司全都有,自己從實驗室里拿點出來,省錢得很。
但是,現在嗎?
娜迦:“?”
她還沒有來得及發出質疑的聲音,就被一旁說著“收的收的”的那位女士推到了皮椅上頭,下一秒,圍兜就已經繞著她的脖頸系好:“發質是還不錯,但是這個長度還是有點短嘞,給不了太多哦,最多十巡鏑啦。”
令夷:“十二。”
店長:“不行的啦,除非把她的頭發剪到只剩下這么點長——但是那樣的話就變成寸頭了哦,女孩子不好看的啦。”
令夷:“那就剪,錢先給我?我要去買菜。”
她拿了十二巡鏑,站在門口對娜迦說:“十五分鐘后,我來接你——你想吃點什么?”
娜迦一下子愣住,片刻后,大腦中實在是沒能檢索到幾道菜的名稱,于是給出了萬用回答:“隨、隨便。”
令夷:“嗯,那我看著買。”
等娜迦在剪掉頭發,徹底給自己換了個形象,瞧起來甚至有點叛逆女高后,她從皮椅上站起來,發現令夷已經在等待著了——她沒有走進店里來,而是在門外給一個狐人少女講著發色的搭配以及毛發護理。
娜迦怎么也想不到,像是她這樣……這樣……她沒能找到一個適合用來形容她的形容詞,于是想了半天之后也只能感覺,像是她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有如此生活化的一面。
不……應該說這種生活化的一面是她表現出來的。
一個能夠從持明龍尊的封鎖中帶著人沖出去的強者,她的原本面目怎么會是什至能夠教人應該怎么護理毛發、怎么在不同的平臺上選擇最合適的折扣入手護理精油的日子人呢?
果然,這就是技術,這就是含金量啊。
娜迦肅然起敬:這種形象的反差,確實很能夠幫助她們隱藏在人群中,尤其是令夷已經在船上的時候把自己的耳朵、尾巴上的一次性染料洗掉,露出了稍微偏褐色一點的、“原本”的毛色。
這改頭換面的確實非常徹底,特別是搭配上令夷手里提的一塊牛腩肉,以及另一個袋子里的兩個土豆、一只洋蔥還有一根胡蘿卜。
她的口袋里還露出小半截咖喱塊包裝的盒子,上面依稀可見標注:是微辣款。
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這是個準備回去燉咖喱牛腩的狐人,而不會覺得她是剛剛從十王司逃出來的。
娜迦確信,倘若自己以后打算成為仙舟的心腹大患,那么她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向這位前輩。
令夷看她從理發店里出來,點點頭:“行,挺好的,板寸精神,走吧,回家。”
而在她轉身的時候,先前聽她講了一堆毛發護理心得的狐人少女還依依不舍地對她揮手說再見。
走出幾步,令夷小聲問娜迦:“還遠嗎?”
娜迦:“不遠,頂多十分鐘到小區。”
隨后,她停頓了一下,說:“我之前在準備這里的時候,是考慮過要在里面生活一段時間的情況的,所以,里面有鍋,也有鹽糖醋之類的醬料,還有米。”
有一說一,十王司給嫌疑犯的待遇是真的不怎么好,關進去的這段時間里,娜迦總共就吃了三頓飯,而且每一頓的飯菜都不怎么好吃——要么是冷冰冰沒有半點熱氣的,表面凝聚著一層冷油,要么就干脆是一些菜拍死賣鹽的但是另外一些菜能讓人嘴里淡出鳥,總之每天的吃飯活動都和上刑一樣痛苦,令人從此便對幽囚獄中的生活產生了最初的恐懼——此時的他們尚且不知道幽囚獄里不包三餐。
于是,她對今天或許能吃上的這頓咖喱牛腩懷抱著不小的期望。
*
地方確實距離菜市場不算遠,算是個價格不算太貴、整體還比較生活的街區,從出入的人流量來看,這兒的入住率并不低,綠植覆蓋率也還不錯,公區正有幾個老人靠在健身器材上,非常摸魚地偶爾動上兩下,聊天的嘴卻一刻不停。
小區有些年歲了,上樓的時候可以看到,扶梯上的漆已經斑斑駁駁,掉得差不多快要看不出它曾經是個什么顏色了。
娜迦沒有把鑰匙帶在身上,若非如此,現在她也進不了這扇門,她將鑰匙藏在了門口的地毯下面,用線綁在了地毯上頭,就算有人把地毯掀起來,如果不看地毯,也是找不到的。
但是進門之后,她就把鑰匙帶在身上了。
關上門后,令夷問:“要先做飯嗎?”
這么樸實的問題,又一次令娜迦愣住了幾秒,她隨即問:“先后……有必要嗎?”
令夷:“你要是打算直接威脅仙舟將軍的話,肯定要做好時時刻刻給他對峙的準備,你還有功夫、還有心思吃飯嗎?”
娜迦差點想說,她可以把破壞持明髓活性的事情交給令夷來做,但是看到令夷的表情,她最終也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那、那先吃完飯。”
令夷“嗯”了一聲:“你自己做。”
娜迦:“?”
令夷的表情和語氣都非常的理直氣壯:“我不會,你肯定會。”
丹鼎司的宿舍水平還挺不錯的,兩人一套,一層樓住八個人,配備一間公用的廚房。
令夷之所以知道這個是因為她發現哪怕是丹楓都會一個蛋炒飯和煎雞蛋,雖然也就會這兩個,難度稍微進階一點的番茄炒蛋都不會。
想想看吧,這就是丹鼎司的住宿環境和情況——就連龍尊都學會了做蛋炒飯,還有誰能學不會的。
娜迦:“好吧。”
她從令夷手上拿過那些蔬菜和肉,先把它們放在廚房的桌子上:“先得打掃一下。”
有些事情還是要承認的,比如說如果讓令夷來做菜,她不站在對方身邊,還真的不會非常敢于將這菜吃下去,甚至于就算是從頭到尾都看著對方怎么做的,她還是會在心里擔心自己是否因為實力差過她太多,以至于沒能看清楚一些小動作。
自己做的話,至少比較安心,牛肉可以多洗幾遍。
這間屋子,娜迦大概已經有一個月沒有來過了,所以屋內的衛生弄起來并不怎么容易,大掃除在一個小時之后才終于宣告結束,而開始把牛肉里的血水焯掉,則是又在一刻鐘之后的事情了。
將牛肉在高壓鍋里煮湯的時候,娜迦一邊往香料包里面放那些燉湯時要用的大料,一邊對令夷說:“先放半個洋蔥進去吧?味道會變香一點嗎? ”
“大概吧?”令夷看著她低頭在備用玉兆上面搜索的背影,不怎么確定地說,“放了應該也不會難吃,反正本來咖喱牛肉里面的洋蔥就會煮得比較軟爛。”
“你說得對,那就來點。”
“哦,好。”
娜迦聽到這段時間來分外熟悉的聲音從自己背后響起。
不管如何,至少對于這個將自己從十王司中救出來,并且一路陪伴著她、幫助著她的人,娜迦還是非常感激的。
哪怕因為先前龍師的事情,使得她對于令夷多了一點從前不會有的防備,但這點防備之心很顯然不會發作在這個瞬間,畢竟,她甚至連裝著持明髓的容器放在哪里都沒有說,更沒有打開那個花了她三個月月俸買下的保險箱——那個保險箱足足有三層二十位密碼。
她于是回頭了——在回頭看向令夷的一瞬間,她看到的并不是那張在這幾天的“旅程”中逐漸變得熟悉、讓她覺得自己可以偶爾依靠的面龐,也不是那個從菜市場買來的、表面覆蓋著一層艷麗的紫色的洋蔥,而是……
一只碩大無朋的,像是沙包那么大的堅果。
堅果那異常堅硬的表面直接拍在了她的額頭上,力氣用得很大。
令夷甚至懷疑自己聽到了骨裂的聲音……其實也不是完全沒可能,但是沒關系,反正豐饒沒那么容易死,活干得粗糙一點不是問題。
在一下子成功把人拍暈過去之后,令夷掏出了一團纏繞水草,在浴缸里放了水——感謝娜迦一直以來都擔心自己需要在這棟公寓里面蝸居上一段時間的想法,她一直都按時交水電費——然后把人打包扔了進去。
浴缸就這么點大,水就放了那么點深,就算用上兩團纏繞水草也淹不死人,而纏繞水草的固定作用,那可是成千上萬的步離人在發貨使用之后默認好評的。
差不了。
趁著被堅果敲暈過去的勁還沒有過去,令夷完成了這一整套工作,這才對著那時刻連接監控的微縮攝像頭說:“來吧,再欲擒故縱也縱不出什么來了,持明髓收回,把人抓了就差不多啦。”
再縱下去,指不定要縱出點什么來呢,就這種會自己跟著玉兆上的做飯方法做咖喱牛腩,但也可以興致勃勃地說自己是怎么給那么多人下藥,還特地把這種毒編輯成了能傳播得足夠廣,致死率也不低的可怕玩意的人,也就只有在十王司里牢底坐穿,才能將其的危害性降到最低。
說完這句后,令夷皺了皺眉:她感覺自己的語氣已經在這幾天的時間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仿佛應星哥那種說話不咋客氣的調子已經鐫刻進了她的DNA里,反而是平常的那個她變得略有些難尋蹤跡。
不,這樣不好。
令夷本質上還是個乖巧懂事還客氣講禮貌的狐娘,她抬手揉了揉臉,把手洗干凈之后,回到了廚房里,接上娜迦剛才干的活,繼續把牛肉給燉了。
——她說的不會做飯當然是假的,做為一個獨立生活過快兩年,而在獲得獨立生活資格之前,生活待遇更是不如狗(迫真)的愛美姑娘家,她當然不可能頓頓下館子。
還得把生活費省下來點買尾毛護理精油呢。
所以,像是咖喱牛腩這種做起來不算費勁、放冰箱還能吃上兩三天的菜,她還是很熟練的。
于是——
當公寓的門在娜迦的嗚嗚掙扎聲中被打開,一隊云騎軍以及同樣穿著制服的景元站在門外時,他們看到的就是個身上沾著一股牛油那淡淡奶香味的、腰上系著圍裙的狐娘。
完成了交接工作之后,她也沒有把圍裙解下來的意思,甚至還挽留景元。
“哦對了,要不把人先給云騎軍吧,我們可以再等一會兒。”
令夷看向身后的灶臺:“飯還有十五分鐘,牛肉湯還有五分鐘,咖喱牛腩蓋飯很快就好,我餓了。”
第43章
好命的貓和勤勞的狐娘可以吃熱騰騰剛出鍋的咖喱牛腩飯, 甚至還有現買來的果汁氣泡水可以解膩。
但留給其他人的,就是需要送進微波爐去叮一下,而且叮完了也無法恢復剛出鍋這會兒的美味程度的飯盒了。
景元:“應星哥絕對會后悔不來的。”
令夷一邊用筷子輕松地將煮得松軟綿密的土豆戳開,一邊贊同道:“不是每天都有機會薅豐饒的羊毛的。”
雖說藥師不一定認這些豐饒民, 以及力圖成為豐饒民的家伙就是了——如果從藥師自己的行動軌跡來看, 祂大概會更想要選擇仙舟成為祂的選民。
畢竟,其他文明有可能一次都沒遇見過藥師, 但仙舟在有記載的歷史上就遇到過三次——只可惜, 強扭的瓜不甜, 因為過分的心不甘情不愿, 所以這生瓜蛋子它甚至還不解渴。
但是就先這么算吧,從敵人手里薅出來的東西,永遠是香甜的——這怎么不算是一種豐饒孽物賣身所得被無情收繳呢。
心情上的加成,令這一頓飯變得格外美妙,要不是看在牛腩、土豆和胡蘿卜都不太夠分了,但還有將軍、白珩姐、應星哥、丹楓哥和鏡流姐姐等好幾位要分的份上,令夷還能再來一碗。
她的廚藝還是很不錯的嘛!
——針對持明髓這一案件,至少令夷能夠參與的部分就到此結束了, 剩下的收尾工作,便是交給大人們去煩心的事兒了, 至少令夷本人, 就只需要在一旁聽聽結果……
順手從白珩姐那邊接過一把奶油味瓜子, 并做點評:“現在的瓜子都是磕開了,只買瓜子仁沒有瓜子皮的, 雖然是能夠大把大把吃了沒錯, 但是磕瓜子的樂趣就全沒了。”
白珩深以為然:“然也,然也, 下次還是得買帶皮的,哦對,這邊還有巧克力味的,放心,狐人可食用。”
針對那些雞蛋的問題——其實,這里面最大的難度在于回收始終都保持活性的持明髓,至于剩下的那些成分,對于云華女士來說也就是半個小時的搭配思考而已。
剩下的那些,還沒有來得及被娜迦用在某些項目上的持明髓被從房間中找出。
面對著先前令娜迦十分自豪驕傲,并且肉疼其價格的三層保險箱——一旦被人用暴力手段開鎖就會將內部的存儲物轉移到一個單獨開辟的小“洞天”內(因為洞天的開辟與折疊需要用上虛數能量,而就算是被嵐開放了整條命途的仙舟都無法那么隨意地在這些小事上肆意使用虛數能量,因此這種小洞天其實也就是一個被自然扭曲、但是可以尋找到定位的空間坐標而已),從而保證小偷或者他人無法得到它——在面對工造司中最年輕的天才時,根本就沒有發揮出銷售對娜迦保證能夠發揮出的效果。
應星只是看了一眼這玩意,隨即表示這款鎖都是什么老掉牙的東西了,工造司在大概半年之前就出了一篇論文,論證了這種技術上存在著怎樣的漏洞,如果用某種方式打開就會失效,用某種方式打開甚至有可能直接導致箱子乃至與之關聯的那個扭曲空間坐標的毀滅……給他三分鐘就可以取出這里面裝著的東西。
順帶一提,這篇論文的作者,其實就是在半年前,還沒有在這樣的來回奔波,以及諸多提得非常刁鉆的要求中逐漸扭曲升級的應星師傅本人。
取出的持明髓,占到了云華女士估計,那位持明嬰兒被抽取的持明髓總量的六分之一——這絕對不是個小數目了,而配合上那些積少成多,從尚未被食用的雞蛋,以及那些食用了雞蛋的人體內(好消息是,持明髓的活性并不會因為火焰被破壞,不朽的力量至少在這方面還是很有保證的,若非如此,龍裔也不至于能夠在寰宇中的每一個地方出現刷新,仿佛整個世界的npc一樣)提取出來的持明髓,總共也湊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超過一點的量。
丹楓和龍師們的對峙還在繼續,因為此時龍師內出現了韶英這個家伙,算是在曾經算是“密不透風”的墻體上出現了個漏洞,于是丹楓便得以用更為強勢的態度去面對他們。
就像是將手中的金色悠悠球……不是,重淵珠轉起來,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駭人聽聞的話:“你們應當知道,倘若我想,我什至可以影響諸位的輪回,譬如說— —讓諸位再無踏入輪回的機會。”
他占據上風,距離勝利也不會很久,但是距離剩下的那些持明髓弄到手肯定還要不短的時間,所以與其等待,不如早點先給持明嬰兒注入一點,讓她的身體能夠早些恢復一點——哪怕只有一點點,那也總比不恢復來得強。
目前,從云華女士走路的輕快姿勢,以及經過她身邊時能夠聽到的哼唱小曲聲來判斷,她的心情應該很好,同樣的,那位持明族嬰兒的情況大概也很好。
至少,比起先前那段時間的狀態來,是要好上很多的。
如此全面向好的情況一度讓令夷覺得時間就停留在這會兒也挺好的——當然,她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按照仙舟的歷法,是時候該放放假了。
是的,仙舟也是有歷法的。
哪怕在航行過后,仙舟上的生活就沒有了四季的輪換,但是當年仙舟啟航的古國卻是有四季的,于是相應的歷法節氣都繼承了下來,在氣候沒有什么變化的情況下,一個星歷年仍然被劃分為春夏秋冬。
而在夏天和冬天,有加在一起總共三個月左右的假期。
假期真的是個好東西,白珩打著哈欠出門上班的時候對令夷露出了艷羨的表情:“好好享受吧,等你也長大了,就沒有這些假期了。今天出去嗎?不出去的話,那個柜子里放了一點我玩過的游戲,你可以試試看,《流光憶庭的騎士》雖然很古早,但是劇情美工還有玩法什么的都很頂級,建議試試看。可以單通之后再玩聯機模式,兩個劇情線不太一樣,都挺有意思的。”
令夷是很聽勸的寶寶,尤其是,她知道白珩在吃喝玩樂方面很有一套,聽她的,一般情況下都出不了錯。
于是,放假的第一個上午,令夷真的如白珩建議的那樣,打開了她多年珍藏的柜子,從中找出了一份真的非常、非常古老的游戲。
這游戲初次發行都是在兩百年前了,大概對于白珩來說,她也不是這份游戲的第一位持有者,不過白珩保存得很好,哪怕在兩百年的光陰過去之后,封面上仍然能夠清楚地看到“銷量突破十億份”、“年度第一游戲”之類的宣傳詞。
令夷摸索著打開了游戲,發現這游戲確實有種時代的味道,畢竟這年頭想要找到一款無法開啟全息模式的游戲也是挺困難的。
開場是一位仿佛從水晶中走出來的騎士,他的面容是由一些硬質的線條組合而成的,但這并不影響他的英俊,還有……額,熠熠生輝。
畫面都是手繪風格的,看起來是那種非常昂貴的、非常講究的,一幀一幀畫出來,騎士牽著一匹同樣像是從水晶中走出來的馬。
就這么一個畫面,令夷就覺得超贊了。
這種古老的畫風真的很讓人著迷……!人類很難不喜歡上那些帶有一點兒年代感的,藝術性藏在每一根線條里的東西,這種畫面總會給人一種創作者往里面傾注了無數愛意的感覺。
騎士從懷里掏出一面鏡子,這面鏡子不是水晶的質地,看起來相當華貴,背后裝點著很多精致的細節,諸如珠寶鑲嵌的絢爛翅膀、不同種類的花卉……手柄上什至還有一條金色的、栩栩如生的靈蛇盤繞其上。
很顯然,從游戲的標題上就能看出:這位騎士是一位流光憶庭的憶者,而他大概是出于某種對伊德莉拉的欣賞,又或者是出于對于浮黎的敬仰之情,于是選擇了這種美麗的、和記憶星神同款的外表。
這位騎士從鏡子里看到了其他憶者的面容——沒有人說話,但是一首聽起來非常空靈,甚至于是圣潔的歌曲在鏡子之后的那些美麗面容之間響起,仿佛有誰正在歌唱一首悲傷的曲調。
啊……節奏好慢,音樂也是舒緩為主,而不是那種一上來就用快節奏把人的心緊緊釣住,隨后一路平推緊張的劇情,等過了片頭之后才開始放緩節奏,一邊過劇情,一邊完成新手指引環節。
從這種風格就能夠感覺到它的古早。
但是,人類對古早都會有些寬容,就比如說令夷看小說的時候,會對古早小說中的那些比較特殊比較過激的情節和xp有更多的包容;再比如說,她對于古早的番會有一種特別的包容,會經常大叫“我不允許任何人忤逆你”!
所以,古早的游戲也可以獲得更多的偏愛,更別說這游戲的美術是那么的讓人心愛——看啊,那面鏡子中的景象發生了變化,隨著記憶的迷霧被撥開,畫面隨著拉鏡被放大,鏡子開始講述一段,被一位在臂釧上裝飾、懸掛著來自各種不同文明的錢幣(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金幣,畢竟在星際和平公司將“文明”帶到星球上之前,絕大多數的星球都實行著金本位制度)的憶者奉上的記憶。
到這里,這游戲的美工立刻發生了轉變,從一開始朦朧的、用色也不是那么的艷麗,線條用得不多的江戶星早年流行過的風格,變成了油畫的風格。
仍然是一幀一陣連接起來的畫面,因此看起來略微有點兒不夠順滑,但并不妨礙它仍然美得令人心驚,逐漸變得濃稠、厚重起來的色彩,以及可以在一些細節上看到的油畫的筆觸,都讓這段畫面同樣令這輩子逃離不開顏控這個范疇的令夷愛得要死要活。
一開始,這是個非常美好的世界,靜謐,自然,美好,憶者在這里開了一家小小的店鋪,但是店鋪并不重要,因為她最主要的工作和愛好,始終都是收集記憶,當然,還有收集錢幣。
就像是一些憶者特別喜歡窺探他人的記憶,就算在記憶中吃了大虧都改不了這個毛病;就像是有些憶者喜歡用拍攝電影的方式來闡述自己的記憶美學……不同的憶者們有著不同收集記憶的方式,金幣也可以是其中一種,它載托著文明,也將人們聯系在一起,做為一種社會活動的產物,錢幣上面負載的記憶紛繁復雜,就像是一出節奏飛快的群像。
生活本來應該這樣美好下去的,但是有一天,天空突然被撕破了一個巨大的洞。
從這里開始,藝術風格又變成了定格動畫,那巨大的洞是用撕裂油畫畫布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令夷已經徹底陷入了對這款游戲到底請了一位怎樣的美術總監,以及到底在美術上花了多少錢的震驚——
她略帶幾分恍惚,但也認真到沒有錯過哪怕一幀畫面地,看完了這段劇情。
其實劇情的內容很簡單:
神秘星神誕生的時候,祂在宇宙和憶域的邊界鑿出了大量的泄口,畢竟祂誕生在浮黎的善見天中,這雖然是憶域之外的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對于流光憶庭的憶者們來說,這樣一位……一位多少和記憶有點兒過不去的星神,是她們需要有一點兒了解,順便有一點兒警戒、小心的。
畢竟,這位星神離開他們的“家門口”也太接近了。
這段故事就發生在神秘星神迷思誕生的瞬間。
喜愛金錢的憶者目睹了其毀滅的世界,正是靠近憶域的一顆星球,它在神秘誕生的瞬間,被海量的、從憶域中噴涌而出的憶質吞沒,整個世界在難以用這顆星球擁有的科技水平描述的、憶質與現實的沖擊下,很快朝著模因轉變,而他們對于世界末日驟然來臨的恐懼也使得所有人在一瞬間開始制造大量的模因……
憶者當然活了下來。
畢竟她已經成為了模因生物,對于她來說,現在這片地方反而被改造得更為宜居了——但是一個世界毀滅了,她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也只能將這個世界差不多三分之二的人、還有他們的文明,收容入了一本手邊的古董書籍里。
是的,故事。
那些人都已經變成了模因生物,而沒有憶者的天賦,也沒有經過訓練,他們只能活在信息之中,他們需要載體,而無法直接利用憶質在他人的意識中構建出自己的存在,于是這位憶者就選擇了書籍做為載體。
此時,在定格動畫中——
憶質的噴涌平緩了下來。
最初的爆發變得寧靜,* 對于宇宙來說,這只是一場再微小不過、再簡單不過的適應,就像是星神出現、星神消失那樣,除了虛無之外,或者說,甚至包括虛無在內,宇宙能夠適應一切的突然變化,并且,是以對它來說再快不過的速度。
但是一個世界已經變成了一本書籍,以及,還有更大的問題存在。
定格動畫變成了水彩,邊緣略顯模糊、沒有線稿,只有互相過渡的色彩,一只像是水母一樣的東西從畫面上游過,結合上書本字體的模糊,令夷猜測這大概是在表現神秘的力量在憶質噴涌過后不久,從憶域蔓延到了現實宇宙之中的歷史。
神秘影響了這本書籍,現在它變得格外混亂,那些轉化為了模因生命的人類被打碎然后重組,這一次,就算憶者再怎么窮盡自己所能,也無法拯救他們了,因為她無從抵抗神秘的力量,最后,只能摘下自己的臂釧扔出去——這些臂釧上的錢幣,記錄著她最后的記憶,連帶著它們記錄下的這個世界的記憶,一同隨著憶質,來到了另一位憶者的手上。
是的,在直面彼時還剛剛新生的神秘之后,這位憶者也沒能幸存,她最后的力量,化作了一支羽毛筆,留在了那本書的邊上。
而這一切,都被一只色彩迷幻的半透明水母包裹——這個水母足足有一個世界大小。
憶者嚴格意義上來說已經死去,這段記憶中的她說,所以,她已經失去了回去的能力,然而那本書中的世界,它仍然還需要拯救,那些深陷混亂當中的文字,那些轉變為了模因生命的人,或許還有人能夠救救他們。
鏡頭重新被拉回帶鏡面,鏡子中的回憶是以玻璃馬賽克拼貼畫的形式在動作著的,雖然藝術含量更高、同時抽象感也更重了,但是……
它真的好好看啊!
令夷宣布自己已經因為這段開頭的動畫劇情徹底入坑——《流光憶庭的騎士》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游戲,哪怕她還沒來得及開始玩!
從開頭到現在,沒有一個角色開口說話,只有那空靈圣潔的、在世界毀滅時突然高亢而悲涼,像是天鵝之死一樣,而現在轉變得帶著幾分哀傷的曲調仍然像是清涼的小溪一般流過觸碰這段故事的人的手指。
然后,水晶似的騎士說話了:“我會前往。”
游戲正式的劇情就從這里開始,首先,騎士需要趕往這本可以被稱為“世界書”的所在地,而他距離此地頗為遙遠,哪怕可以通過憶域走捷徑,也需要先趕到附近的憶域孔洞才行。
而在這段路程中,他……
他難免碰上了一群豐饒民。
現如今對于神秘星神出現的時間尚不可考,寰宇蝗災有沒有發生還是個問題,當然,納努克肯定是不會存在了,祂是最為年輕的星神,所以此時宇宙中堪稱巨大害蟲的就只有豐饒民一個族群。
令夷:還真的是……貓憎狗嫌的存在啊。
水晶騎士看起來是個狂戰士,但實際上戰斗的方法還挺獨特,很有流光憶庭的味道,是召喚物體系——還好這是一款沒有內購的游戲,否則令夷已經可以開始想象這游戲要怎么讓人抽卡逼氪了。
誠然,這游戲的研發部門不是星際和平公司,同時這么個具備藝術追求的工作室估計也不至于太逼氪,但感謝公司的影響,現在的令夷對可能出現的氪金點非常敏感。
令夷先前沒怎么玩過召喚物體系,所以打得有點別扭,不過這游戲設計得很好,她很快就第一關找到了點手感,打通了過去,準備一鼓作氣地把第二關也給通了——而就在這時,她的玉兆震響起來,她轉頭往邊上瞥了一眼,發現是景元。
景元不太直接打一通電話來,他會發消息,靜靜等待,過一會兒再發點,因為確實很擅長用消息勾人心魂,所以很少有人能夠一直無視他頭像邊上的小紅點。
他打語音?
真的假的?
令夷暫停游戲,接起來:“景元哥?咋啦——”
她話還沒說完,景元那邊已經插嘴了——這同樣是非常不常見的情況,一般來說,景元都很客氣的,哪怕對面是豐饒孽物在大放厥詞,他也能夠給予對方一些把話講完的權利,曾經還被應星吐槽過是那種,反派死于話多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景元身上。
令夷瞬間安靜下來,她聽到景元說:“龍師那邊的情況問出來了,丹楓哥這會兒人在神策府,雖然他安安靜靜的什么話都沒說,但我覺得他好生氣。”
這個神策府,令夷是必去的,畢竟關于龍師們的后續情況,她也非常好奇,這些龍師們到底做了點什么?
而現在她更好奇了,丹楓是個擅長為難自己的人,但是他其實不怎么容易生氣,屬于是內耗但是不怎么外耗的好人——甚至有時候內耗得厲害起來,別人努力寬慰他也不怎么寬慰得動。
騰驍將軍給出了“一條犟龍”的評價,并獲得了相當多人的私下點贊。
明面上那當然是不可能的,雖然丹楓不至于為這個生氣,也不至于那么在意面子,但大家還是想要為龍尊保留一份顏面在的。
所以,讓丹楓生氣,并且是景元口中的“很生氣”,龍師們干了什么天忿人怒的事情啊?
令夷思來想去,也只能想到一個龍師們其實不是第一次抽取持明髓研究這么一條,但顯然在先前那么多事情的鋪墊之后,丹楓不至于為了這一條傷了自己的肝。
所以……令夷快速將游戲盤收好——
游戲暫停!閃現,神策府!
第44章
大約在一個小時之前, 丹楓快步走進了神策府。
步子比平常快,但是沒有騰躍,屬于是不著急趕路但是每個動作都很用力的樣子——在看到這里的一瞬間,騰驍將軍的眉毛就已經挑起來了,哦吼,完蛋。
而后,丹楓一言不發地徑直坐在了一旁的長椅上,在他等待了三分鐘,而丹楓仍然一言不發之后,騰驍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般的完蛋。
他原本正在處理公務,這會兒手上的動作都放輕了,感覺自己要是發出了什么太大的動靜,絕對得被丹楓斜著眼瞟。
……不對啊,他才是羅浮的將軍,雖然說神策府不是他的地盤,但這好歹也是他任期內的辦公室啊,他丹楓憑什么——
騰驍將軍最終也還是憋了這口氣,只是掏出玉兆來給景元發了條消息讓他快來。
事實證明,最高級的騙局往往只需要使用最低端的騙術,景元對于騰驍將軍的消息沒有半點懷疑,他直接來了神策府,然后……然后就在這里開始了和騰驍將軍一樣的坐牢。
不能吧,這不能夠吧, 這……這也不合適吧。
景元在自己被坑害了進來之后覺得天塌了一半,他被騙了,他被騙了? !將軍怎么能夠仗著他對他的信任如此地坑害一個年輕且正直的云騎驍衛呢?
這個世界還能不能好了? !
景元在小事上頭從來都不會委屈了自己, 像是早飯,想吃蝦餃和蝦肉燒賣,那就都點,可以每一份都只吃一個,剩下的全部打包投喂別人— —所以,在這件事上,他依舊秉持了一直的習慣。
他先是給白珩發了條消息,隨后覺得還不夠。
如果是一層一層這么轉出去的話,那其實應該要有利息啊!
于是,他邪惡的貓爪伸向了應星。
發給應星的那條消息石沉大海,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景元于是猜測應星或許在工造司里面閉關。
應星是沒有休假的,同樣也沒有所謂的周末,畢竟工造司年輕這一輩的頂梁柱眼見著就是他了,一部分人想要他再上一層樓;另一部分人則想要準備各種各樣的難題來為難他,于是他已經徹底忙成了一陣龍卷風。
景元見狀,確定應星是無緣來遭逢此劫了,于是,在心里嘆了口氣之后,邪惡的貓爪又一次出擊,而這一次,他的目標是令夷。
景元心想:原本也沒打算把壞事做得那么絕的,但是沒辦法,應星哥身上有天命,他注定了無法和將軍享受一樣的冰封感,那么這個福氣——就由你來承受吧!
令夷也就是不知道他的這個心理,否則絕對會翻個白眼然后說:“我就不提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了——您怎么就不敢把這福氣給鏡流姐呢?”
*
令夷急匆匆地趕到了現場。
整個房間里有一種被抽了真空的感覺。
空氣全沒了,令夷一走進去之后就感覺到些許窒息。
她動作幅度都不敢大了,整個人有些戰戰兢兢地看向一旁仍然坐在一把長椅上頭,雙手手肘壓在膝蓋上,雙手手指交叉,托著下半張臉的丹楓。
確實……確實!
景元說得對啊!丹楓哥現在看起來是真的很生氣、很低氣壓、很……很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很像是頭頂上懸掛著一把隨時有可能掉下來的劍,把所有人籠罩在下面,并且就算它最終沒有掉下來,它背后的那些烏云也很有可能進行一連串地電閃雷鳴,金蛇狂舞。
于是原本還想要偷偷和景元分享一下自己剛剛吃到的、超級香香的飯的令夷也閉嘴了,分享好飯什么的可以推遲,但是現在開口說話就有一種站在雷雨大作的空曠的平原上,全身淋得濕透透的,一只手的手腕上纏繞著一只風箏,張開雙臂仰天長嘯“賊老天,有種你來劈我啊”的找死味。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能活都是想活的,更何況,就算草木也會想要活得更久一點吧?
倒是丹楓在看到她進來之后,原本那副不想和人說話的樣子倒是緩和了幾分,他坐了起來,身邊原本已經僵硬成了一塊冰的氣氛也隨之稍稍松動。
因為小時候的營養不良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補好,所以令夷到現在也沒能迎來自己的身高瘋長期,就算是加上耳朵,比起身邊那一群就算不算上神君,平均身高也要往一米九左右跳的“巨人”來也顯得過分雞立鶴群。
于是,在大多數情況下,哪怕她已經能夠自保、哪怕她已經是個非常優秀的少年,放到戰場上也很出挑——她仍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被當做幼崽看待。
正如窮啥不能窮教育,苦誰不能苦孩子,同樣的,就算心里憋著一肚子氣,也不能對著幼崽發泄——丹楓在這種問題上向來很有分寸,并且,相當早熟。
(畢竟,按照騰驍將軍的劃分,一度也是把丹楓往幼崽這條線下面劃去的)
一旁的騰驍將軍輕輕地、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一個深呼吸——他吐出一口濁氣,眼珠子朝著邊上瞥了瞥,看向丹楓,然后,那原本僵硬的身體也稍微放松了下來。
靠著狐人靈敏的聽覺,令夷甚至能夠聽到他的骨骼拉伸所發出的嘎噠嘎噠聲。
哦,他們在這里坐了一定很久,令夷意識到:自己的出現實在是太及時了,她幾乎是拯救了這群被凍在了神策府中的人。
她頓時有點驕傲,尾巴尖輕輕左右甩了兩下——但這并不表示她會打破此地的寂靜,她找了張椅子坐下,盡量無視了來自騰驍將軍的慫恿,以及來自景元的“我好無聊,一會兒是去擼個貓呢,還是去看最新出的巡海游俠電影呢,要不組團吧”的暗示眼神。
此時的室內,雖然一片寂靜,但是,如果目光能夠發出聲音,那它絕對是鬧哄哄的。
丹楓身邊交錯過非常多的眼神交流,他倒也不至于感覺不到這些交流的存在,于是,他嘆了口氣,周圍的冰封徹底開始融化,恢復在這個季節里仙舟該有的氣溫:“抱歉,方才讓大家受驚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方才真的是氣到了才會這樣,而現在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是面對著這么一群人在生悶氣,就覺得……
別以為丹楓真的不知道騰驍都在背后怎么評價他,“犟”什么的……丹楓其實沒覺得人家評價錯了自己,所以也就默默地認了下來。
反正這一次,大概騰驍有得在背后嘀嘀咕咕什么了。
想到這里,他的尖耳朵稍微有點兒充血泛紅——而一旁的白珩心想,看見了看見了,兩只眼睛都看見了,恨不得現在掏出一個玉兆來就是拍——隨后,丹恒開了口,一開口后發現自己的聲音比起平常來沙啞了不止一點。
丹楓:“韶英承認了是他抽取的持明髓——不過我看不像,應該是別人做的。另外,還有一些勾結豐饒,在丹鼎司內培養……”
他頓了頓。
“培養那些想要走豐饒孽物這條路,和當初的藥王密傳一樣的人。”
騰驍緩之又緩地開口:“嗯。”
這是他已經知曉的消息,或者說,在看到丹鼎司中出現了其他幾個司都沒有出現的問題之后立刻意識到的——丹鼎司,誠然,這是個最適合施加一點小小的手段,使之腐化并逐漸令腐敗蔓延開來的地方。
丹鼎司曾經是仙舟部門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畢竟在巡獵尚未誕生的歲月中,仙舟人信仰豐饒,而一切對于豐饒的研究,都要首先經過他們。
曾經與如今,這樣顯著的對比,外加上漫長的人生……勢必會讓一些人產生不滿。
而與此同時,他們被賦予了最多的機會,是距離建木最近的洞天之一,平常需要研究的東西就包含了豐饒之力,哦,當然,還有醫生的本質。
對于醫生來說,他們一天到晚都在研究什么呢,在研究如何讓人不要被病痛帶走——天吶,對于很多沒有那么崇高思想境界的人來說,他們只能看到:所有問題的答案就躺在一旁的建木上,所以我們為什么不去問問神奇的建木呢?
而龍師們……合情合理。
不能指望每一個人都那么崇高,而當沒有準備的崇高者與已經有所準備的腐朽者湊到一起去的時候,崇高者勝利的概率太小了。
“我……好吧,是云華,她對我說,應當用一些手段——只要最終的結果是好的,在這個過程中,除了她的良心之外沒有任何一個好人受到影響妨害,那手段但用無妨。”
一旁的白珩露出了贊許的表情。
很顯然她也是這樣認為的——只要最終的結果是好的,那么在這個過程中,那些墜毀或者干脆爆炸了的星槎,要不就這么過去了吧。
“她問出了點結果,是關于幻朧的。”
事實上,這正是讓丹楓從得知這個消息的一瞬間就開始生悶氣,并且因為實在想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越想越氣越想越氣,最后成功把自己造到了神策府來,像是一尊幽怨的雕塑一樣坐在椅子上,順帶把周邊所有人都暫時石化了起來的緣故。
他想不明白,為什么,在已經知道那團星火之精是反物質軍團的絕滅大君,是毀滅命途的令使之后,這些龍師會仍然那么的……
聽從她的計劃。
就算他們真的想要長生,難道不覺得毀滅的命途與豐饒的命途也是相當沖突的,做為一名令使,幻朧最喜歡看到的場面中絕對有一頁屬于他們的死亡嗎?
一群……一群蠢貨!
平常絕對不會爆粗口的丹楓都受不了了,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沖破道德和禮儀的約束,竟然是因為持明族內那些本應該德高望重而智慧超然的龍師們!他們……
就算是剛剛完成轉世輪回沒多久,腦袋還混混沌沌的不怎么聰明的小持明都知道與虎謀皮的道理,而這群龍師竟然不知道——他還寧愿這群人只是壞呢!誰知道是又蠢又壞!
同時他還對自己生氣,算是非常生氣了。
因為,在此之前,他竟然完全沒有懷疑過這些龍師們,誠然他是出于對族人的尊重,以及一些……反正就至少比他表面上看起來更充沛的感情吧,但是那么大的陰謀在他身邊織就了一張網,但他毫無察覺,他也是個笨蛋!
那種倔犟的性格在此時表現得可太徹底了:他就這么陷入了對自己的責怪當中,然后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他沒有走出這個循環,而別人,基本上都以為他其實是在為那些龍師生氣,所以……
至少云華女士想起來了生氣傷肝的問題,于是緊急為丹楓,也為她自己準備了一壺護肝茶,之所以是一壺而不是兩杯——
她這不是覺得騰驍將軍興許也需要來上一杯嘛。
云華未雨綢繆,云華關心將軍,云華好。
騰驍將軍的模樣瞧著不太像是需要一杯護肝茶,但是白珩看起來是真的需要這玩意,她上前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氣喝完了,然后擼袖子:“我要開星槎創死他們。”
她好像已經放棄掙扎了。
星槎殺手的身份,就此徹底坐實。
騰驍將軍:“稍安勿躁,嗯?”他猛地轉頭,反應過來說話的人是白珩,于是語氣不怎么客氣地嚴肅了一點:“你想都別想。”
阻止了星槎殺手的又一樁星槎命案之后,騰驍將軍說:“從什么時候開始?”
丹楓:“很早,大概……六次輪回之前。”
他這里的輪回,說得是他自己的輪回,那真的是很早的一位飲月君了——在那個時候,龍尊輪回的間隙,在持明族內部的政治氛圍最容易亂起來,在它最適合被趁虛而入的時候,一點星火之精,或者可以直接稱呼其為“歲陽”,撞進了一位龍師的胸懷。
她確實施加了一點點的影響。
然后,當她離開這位龍師的身體后,他的話語就變成了一個個更微縮版本的幻朧。
后來,當龍師們的腐化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她又一次悄悄出現,為他們帶來了合作的計劃,由是延續至今。
當然,龍師在整個過程中,也不是完全地在當被幻朧操控的木偶蠢貨,他們弄到了,或者說,幻朧也挺樂意被他們知道的——她的目標。
她的目標是建木。
豐饒的神跡,若非另一位星神的光矢,否則萬物無法將其毀傷——她想要用這樣神奇的植物做為原材料,為自己捏塑一具身軀,用來保證,有一天毀滅的力量(主要是針對的對象)變成了她自己。
對于這樣的目標,騰驍有點瞠目結舌,大概是沒見過這樣的命途行者吧,居然在毀滅他物的同時想要維系自己的茍活……嗯,怎么說呢,做為令使,這很難評。
尤其是,做為一位從來都和星神走在同一朝向上的巡獵令使,騰驍唯有給出“難評”這兩個字做為自己的回應。
這種想要吐槽的心理,甚至暫時壓過了他對于“那位絕滅大君竟然那么早就盯上了仙舟”的震驚。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眉頭之間的那兩道平行的、像是刀斧在山巖上劈砍鐫刻下的皺紋又一次加深,隨后道:“羅浮一直與公司合作,在銀河中搜捕著幻朧和倏忽的痕跡,上一次公司檢測到了兩方的會面,但隨后,他們又失去了幻朧的蹤跡,到最近也沒能重新在宇宙中發現她出沒的蹤影。”
這是很正常的,像是絕滅大君這種可以比較輕易地毀滅恒星系的令使,當他們想要自己不被觀察的時候,除非直接上天才俱樂部的成員們,否則是真的很難挖掘出他們的蹤跡。
不過,公司有公司的優勢,這優勢哪怕是在令使面前也不能不被稱之為可怕——他們早晚會找到這位令使的,而那時候,巡獵將會和他們一起出擊。
為什么是一起?
因為公司最近被反物質軍團坑了個大的,他們的一大筆貨物商船循規蹈矩(至少,公司自己宣稱,是相當的循規蹈矩)地運送著大概和一顆普通壯年恒星等重的貨物,而反物質軍團毫無征兆地找上了他們。
貨物沒了,這里頭甚至還包含了要獻給琥珀王的好東西。
公司為之震怒,隨即表示他們一定會報復回來。
不讓他們幫助琥珀王打灰? !那特么的就把你們這群**崽子**的玩意打成灰!砌進墻里!
但是公司一般來講并不怎么喜歡冒風險,于是他們選擇和一位可靠的伙伴一起完成向反物質軍團報復的行為,而很顯然,仙舟就是這個可靠的伙伴。
仙舟要復仇、戰斗力非常優秀,而且往往要得沒有那么多,所以他們則可以拿走大部分絕滅大君的……殘骸,放進存護令使的力量里頭,日一聲打成糊糊然后給琥珀王送去。
這不是什么很好的材料,但用來給墻抹抹灰還是足夠了的。
“我們會追查到幻朧,然后讓她付出代價。”騰驍說,“至于現在……額,丹楓,別生氣,往好處想,那些龍師原本可以在暗處捅你一刀狠的,但是現在他們沒機會了,有韶英這個先例在前,聯盟盟約中的一些條例就可以稍微繞一繞了,龍師們的問題可以轉嫁到神策府來。”
他看著丹楓,露出個有點兒無奈的笑容來:“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不就是再加個龍師嗎?沒關系,應付得來,實在不行讓景元去,給他點時間和機會,龍師能被他騙死。”
丹楓有些尷尬:他其實沒那么想在這件事情上求助,大概是出于一些羞恥心的影響,但現在想來,的確讓神策府插手,嚴格地不講半點情面才是最好的解法。
他最后還是點頭同意了下來。
“那么,準備一場演武儀典吧。”
騰驍握著拳頭,用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面。
他的話題轉變得過分著急,以至于令夷“啊”了一聲。
不好意思,作為一個新仙舟人,她入籍仙舟滿打滿算才將將三年,她是真的不知道演武儀典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一場擂臺賽,這么理解就行了,反正也不復雜,看誰的武藝更高,誰更強,大概就是這樣。有時是用來找點樂——與民同樂,有時是用來彰顯軍力,還有些時候,可以算做是出征之前的士氣鼓舞,以及士卒調動。”
景元為她解釋,“羅浮曾為聯盟首艦,多數情況下,演武儀典都在羅浮舉行,也就是說,羅浮的云騎,需要守擂。”
最后那半句帶著少許的心不甘情不愿——“我原本以為演武儀典按照四百年一屆來辦,至少也得再過上個四五年的,那時候我靠著年齡和磨出來的經驗都能稱霸普通局完成守擂,至于難度更大的爭劍首,不還有師父在嗎?她去了還用得上我?現在看來,我得突擊一段時間了……要是真輸了,白珩姐,你可千萬得開著星槎把我救出去。”
他都不敢想萬一自己馬失前蹄,會被鏡流和騰驍聯手教育成什么樣子……他那時候都不一定能保證貓形,極有可能會變成一只破爛的貓娃娃。
什么五百組力量訓練,五百組速度訓練……他就眼看著這數字往上堆,越堆越高最后把他壓死得了。
騰驍白了他一眼:“只要你平常不偷奸耍滑少練基本功,你能輸嗎?”
基本功景元倒是真沒怎么偷懶,但對練武不怎么友好的仙人快樂茶他也是真沒少喝。
騰驍:“不過我估計著,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準備也要個半年左右的時間,不過問題不大,反正想要找到個每艘仙舟都不在開戰的時間也不容易。”
他先是再瞥景元一眼,半點不客氣地讓他趁著這段時間好好練練,要是到時候沒能當上第一,他就別想著再有什么周末啊放假的了。
貓咖,想都別想;仙人快樂茶,哈哈,和它說再見吧;出去浪的美好日子?可以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懷念,哦不,到那個時候,他大概已經在訓練中累到沾枕頭就閉眼,完全失去了做夢的能力了。
景元臉色一白。
騰驍將軍威脅完了貓,問丹楓:“你去不去?”
丹楓:“我就算了。”
他沒有上場虐菜的想法,對于爭奪劍首也沒什么想法——人家用刀槍戟的,至少還和劍首這個名字都沾了點制式武器的邊。
他就是個用珠子的,他去爭什么劍首。
這不純離譜嗎?
“那聯盟劍首的比賽就讓鏡流去吧,羅浮內部,她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劍首了。她的劍,甚至已經名揚聯盟到了上次元帥給我發消息的時候問了一嘴的程度,嘖,我年輕的時候要是有這等劍術,我都未必來當這個將軍,拿著劍開著星槎去銀河里當個巡海游俠,美滋滋。我小時候還想過要讓所有人叫我騰驍劍俠呢,可惜、可惜。”
大概每個將軍都會有當巡海游俠的夢想,丹楓心想在他的過往記憶中,肯定不止一位仙舟將軍表示過自己的終極夢想是想要成為一名巡海游俠。
要不是覺得神君也帥得離譜,并且喊全名的時候還意外有種招式讀條的美感,他們的第一志愿都必不可能是仙舟將軍。
當然……當然。
有時候也是……為了仙舟嘛。
外頭有清脆的鞋跟與地面敲擊的聲音由遠及近,不多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方才,是不是有人叫過我的名字?”
騰驍想了想,笑著說:“是演武儀典的事情,你徒弟對自己很沒信心啊。”
鏡流推門進來:“哦,是嗎?”
她對騰驍點頭,看向白珩和令夷的時候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隨后回歸沒什么表情的樣子,對景元道:“那就加練吧。”
先前,因為丹楓的原因而懸掛在神策府頂上的雷霆,此刻終于劈了下來,正中景元頭頂。
景元:“……”
糟糕,出門前忘了看黃歷,他今天就不該出那個家門!
第45章
雖然騰驍將軍先前說的是,演武儀典大概會在半年后舉辦,但是實際的情況卻是:每艘仙舟都有每艘仙舟的問題,尤其是當羅浮這邊的問題爆發出來之后,其他的仙舟也都得到了通知。
元帥倒是沒表現出什么鐵腕手段,然而曜青仙舟上的狐人將軍們似乎代代相傳的都是慢不下來的性子,于是風風火火地也給曜青仙舟來了一遍檢查……
總之,在羅浮在聯盟的論壇里發了句“大家要不要來我這里參加演武儀典呀”之后,其他仙舟基本上都給出了“好呀好呀”的回復,隨后又說“但是你等一下哈我這邊先給家里做個大掃除”。
就這樣, 半年拖一年, 一年拖一年半,終于, 在不到兩周年的時候, 剛剛好在仙舟的冬季節假日時間內, 卡進了個演武儀典。
因為前期的工作流程都早早地通過了,該做的場館改造建設什么的也都完成了,所以明明臨近演武儀典開幕,但此時的神策府內意外的沒有多少著急忙慌的氣氛,反而還挺……
悠閑。
當然,之所以能夠如此成功塑造出了相應氣氛,其實和景元帶過來的早茶點心脫離不開干系——這種一份就兩三個的小點心本身就像是代表著閑暇感,是一種時間上的富裕者才能坐下來慢慢吃慢慢享受的生活方式。
不過,景元和時間上的富裕者的限定可以說是完全不沾邊,但他仍然可以將這做為早餐,這就反應了人力之無窮。
不過就是強扭的瓜罷了, 不甜沒關系,不解渴也沒關系, 反正全都可以靠科技。
騰驍將軍路過,看中了一碗艇仔粥,直接端走了,順帶給自己夾了一個叉燒包;
白珩路過,覺得裝蝦肉燒賣的那個小籠屜不錯,直接連著籠屜拿走,轉頭就去找了鏡流;
應星拿著一張條子從外頭跑進來,整個人看著不是非常的整潔,有種在機關堆里面游泳了一整夜的感覺,眼睛下頭的黑眼圈也還是很明顯,他跑向騰驍將軍,過程中目不斜視甚至沒有意識到(或者說是下意識地忽略了)景元的存在。
短生種的生長速度和長生種截然不同,兩年前他看著和景元差不多大,頂多因為表情什么的顯得更成熟一點,而現在他的下巴上,已經會因為熬夜而頂住一連片的青色胡茬。
總之,現在的應星已經是那種帶著點兒頹廢感的成年體了,如果在一些格外的、因為工作忙碌而不得不不修邊幅著出來的時刻,他看起來甚至不應該被叫“哥” ,而應該被叫“叔”——還好顏在江山在,這種情況倒是沒有發生得太多。
一直到他用那張條子向騰驍將軍申請批下了那顆現在正存放在云騎軍倉庫中,但已經被他盯著好久,終于在成為百冶之后,他才終于走通了工造司的流程,可以將其拿到手里的隕鐵。
材料到手,他終于了卻一樁心愿,這才終于將注意力轉移到超絕松弛感之·就算演武儀典在即也沒忘記要吃個豐盛的早飯·此時正在將蝦餃往醋碟里浸泡一下·景元身上。
那因為熬夜而略微封閉,一直到現在才將將松弛長開的嗅覺如同春回大地、枯木再榮,他聞了聞空氣中彌漫著的醋味,走過來,看著桌上剩下的打包盒,問景元:“還剩下什么?”
景元:“狀元粥,你要嗎?”
應星:“來一碗,還有什么?”
他蹭吃蹭喝蹭出了十足的經驗,知道這家早茶店的粥也就普通一人份,對于他這個年齡的青年來說還是有點不夠的,另外,他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就啥都沒吃過了。
景元:“油條、蝦餃、燒賣——沒有蝦的、糯米雞,叉燒包,你還要什么?”
應星直接從他那邊拿了雙筷子,挑挑揀揀地往原本用來包裝那碗粥的蓋子上每樣都裝了點,隨后轉身就走,快要走到門口了才想起來,回過頭來:“哦,祝你奪魁。”
景元:“劍首肯定是師父的。”
應星:“我知道,除了那個。等你贏了送你把武器,你想要什么?”
景元*朝著騰驍那邊瞥了一眼,動作看起來挺隱蔽的,但實際上騰驍都看到了。
“哦,一把陌刀。”應星點頭,“知道了,那你等下次吧,今天提的這塊隕鐵不夠打那么大號的武器。”
景元:“……行。”
他想了想,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是不會更換武器形態了,所以與其現在將就一下,還不如等以后再說。
左右應星又不會虧待了他。
應星:“這樣的話,這塊鐵大概就會用來打一把贈給劍首的劍了。”
他們工造司的打鐵人是這樣的,費了好大的功夫弄到手上來的一塊好鐵,打造完了之后就要給出去,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貼進去了自己的時間精力和心血,最后得到的……
額,在這些人眼中,他們應該獲得了舉世無雙的快樂。
他問騰驍:“將軍覺得如何?”
騰驍心說他總不能吐槽這些工造司里的理想主義者們不賺錢也不賺劍,名聲未必有用劍的人來得響亮但是還一連憨樂吧?
除此之外他還真的就沒什么想說的——于是騰驍將軍搖了搖頭,只是有點好奇:“你就這么捐了?”
應星奇怪:“否則呢?好劍應該配優秀的劍客。”
況且,他覺得每個劍客都會很喜歡好劍,這會是一份讓他們再滿意不過的禮物。
那行吧。
他高興就好。
騰驍:“所以,你覺得最后的劍首會是誰?我是說,你鍛造劍的時候,總會在上面做點裝飾吧——這就和最后誰會拿到這把劍息息相關了。 ”
從立場上來說,應星會站羅浮或者朱明的參賽選手,而從情感上來說……他和朱明的參賽選手其實壓根不熟,而和鏡流,好吧,和鏡流至少有過幾次交流。
所以,估計還是鏡流。
在應星成為百冶之前,像是圖瑪-歐拉克羅星上發生的事情,他們又組團經歷了幾次,不過后面那幾次的組團的人選就比較搖骰子了。
丹楓偶爾加入,白珩也參與了進來,并且在一系列挫敗豐饒民(或者是反物質軍團)的陰謀的冒險過程中,開辟出了諸多的支線,足夠讓大概一百個傳奇小說作者從此一生不用擔心素材和靈感。
當然,除此之外,她也用一篇篇的游記攢出了一整本《寰宇秘境》雜志——也就是星際和平公司下屬的文娛企業創辦的,全星際到目前為止最權威、最受歡迎、含金量最高的旅游雜志——的加刊。
加刊以白珩的名字做為副標題,內容則是引爆探險圈子的:每一個星球都有一個值得探訪的秘境,今天,讓我們來到空氣森林/鏡面中的幾何城/盥洗室的泡泡國……
為白珩帶來了相當多的工作外收入,并讓騰驍將軍羨慕不已:怎么他們組團出門的每一次都能有人功成名就,或者大賺一筆?他為什么就只能留在羅浮?
這些冒險當然也不會都只是有趣的,其中也有相當多的危險,情況最危急的那一次,豐饒之力全都耗盡了,令夷這邊的戰斗力被消耗殆盡,只能退到白珩身后被她保護。
但白珩也沒有辦法發揮出自己百分百的戰斗力啊,她的星槎不在身邊,不管是破壞力還是幸運都難以完全發作。
而應星無法在那樣危急的現場改造金人,他帶過去的、成品金人攏共就只有一只,甚至還是生存型而不是戰斗型的。
——更倒霉的是,那次出發的總共就他們三個人。
總之,最后是在差一點就要團滅的局勢下,先前未雨綢繆著發出去的求援消息總算是及時趕到——冰冷如月的劍光將密密匝匝包裹在他們身邊的那些,快要組成把他們封閉在其中的繭子一樣的里三層外三層的敵人劈開,徑直停留在他們面前,直到最后一點兒殘留的冰晶凝結成一朵漂亮的霜花,劍氣的最后一點殘余才終于消散。
于是在那一刻,令夷理解了什么叫白月光,應星則對這一劍的強度頗為癡迷,回去之后廢寢忘食地研究應該怎么在金人上復刻這一劍。
為了這個目的,他去找了鏡流很多次,到現在為止,要怎么讓金人發揮出鏡流級別的實力他尚且沒有頭緒,倒是觀察出了到目前為止,鏡流的劍中最大的問題。
在那么多次的對練中,他確實終于拼著受傷找到了一次擊敗對方的機會——雖然那機會轉瞬即逝并且沒能被他利用上,但總有人能夠利用這須臾的機會。
“你的劍太差了,”他對鏡流說,“制式長劍無法承受你劍招的威力。”
鏡流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劍術也不是身體素質,甚至不是年齡即將邁向四位數的魔陰身困擾——而是一把好劍。
鏡流也如此認為。
隨后,她聽到應星那其實帶著點自言自語意味的后一句:“很難……材料就很難辦,但很有意思啊。”
——聽到這句話,她就知道,自己或許有希望喜提一把好劍。
做為一個真正的劍客,做為一個以劍為心之人,鏡流難免在那瞬間有了點兒激動的心情,于是當天她就去找了白珩喝酒。
她知道應星,并且知道對方是多么天才。
畢竟她三天兩頭去和白珩喝酒,而一旦和白珩喝酒,就能看到如今已經倒反天罡,變成了白珩在日常生活中監護人的令夷——以及,聽她說起參雜了少許攔下白珩再多喝一點聲音的冒險敘述。
至少三分之二的冒險故事里面有應星的痕跡,他一開始也沒有那么熱衷的,直到有一次去的星球上充滿了各種有意思的原礦,他挑挑揀揀著帶了一大堆回來,到現在家里還擺著幾塊尚且沒有想好應該怎么用最妙的方式完成其鍛造的原礦。
她知道應星曾經在一個全都是巖漿的星球上,在一群熔巖魔中成為他們的大賢者,舉起最大的鐵錘、敲出最明亮的火花,鍛造出最強的魔劍。
(以及,她也知道了令夷是怎樣在這個全都是火星子四射的地方差點兒把自己的尾巴燒掉了半條的。)
她還知道,應星原來已經報名了一段時間之后就便要舉辦的百冶大賽,用他短生種的十幾年光陰,去而那些老家伙們的數百年比較。
很……狂狷的青年呢。
鏡流心想,這時候白珩已經把自己灌醉了,她從來都不需要別人勸酒,自己敬自己就能接連下去兩三壇子,更何況今天喝酒的時候她還非常不要命地混著喝了,來自不同地區不同品類的酒水全部混在一起,可不就得醉得和一攤狐貍泥一樣?
她讓白珩靠在自己懷里,熟練地在她哼哼唧唧的時候揉捏著她的額頭,聽令夷與有榮焉地說就算有壽數的限制又如何呢?總歸應星哥的水平是羅浮工造司中絕頂的,而先前在朱明仙舟的時候,只要懷炎將軍不出來,他也找不到什么能夠在實操方面與自己對抗的敵手。
頂多,就是別人因為活得更久一點,所以研究過了更多的古籍,見過更多的題型——但是,他很自信他的臨場反應能力,都會比那些人回想起自己到底是在哪本書中看到、而這本書后面又寫了些什么的人更快、更準確。
真是一群有活力的年輕人,從來都沒有和白珩這樣真切且深入地和年輕人打成一片的鏡流心想,而且他們很快就要成年了。
先前,直接導致了仙舟蒼城被活化行星吞噬的那場戰爭,以及那些大大小小,延續多年的戰爭,其實是把仙舟的整個兒班子幾乎打掉了半個年齡段的。
在那些戰場上犧牲的青壯年,本應該更早地長成,像是在那些戰場中幸存下來的白珩一樣,成為仙舟如今的支柱,然而……
于是只能讓他們這些年紀更大些的人繼續在崗位上堅持著,好在這一代并沒有斷,令人發愁的青黃不接情況至少在短時間內不至于再出現,她還是很期待的。
大概是出于這種隨一份子的期待,她還跟著白珩一起去看了那年舉辦的百冶大賽,剛到會場周圍就被白珩往手里塞了根熒光棒。
白色打底,很明亮,加了超多的閃粉,可以想象,等到夜幕降臨之后它會有多么的閃耀。
鏡流:“這是在做什么?”
白珩:“還能是什么,拉了星際和平公司的投資,全網轉播,所以就要把排面搞起來咯。”
這些應援棒就是給每位參賽選手的粉絲們準備的——是的,星際和平公司甚至還搞出了一把預熱環節,早早地將各位百冶候選人們的長相、履歷、還有傳奇故事做成了宣傳廣告,打得鋪天蓋地。
而且,投放區域甚至還不止仙舟聯盟,塔拉薩星上也都是——就連庇爾波因特,公司總部的大樓里,都有人在偷偷摸摸背著部門主人給自己心怡的選手打投。
應星的優勢在這一集就顯露無疑了,他的長相可以出道,而他過往那一連串密度極高、非常恐怖的成就能夠讓博識學會的人心甘情愿把他請走成為客座教授。
甚至,他還是個美強慘。
人設buff直接拉滿。
于是他的熱度真的很高很高,并且還有一些粉絲憑借著強大的賽博能力(天曉得這群粉絲里面有沒有一位來自朋克洛德的好人)挖掘出了應星曾因為短生種的身份被為難的過往。
更美強慘,更憐愛了。
粉絲們非常認真地向這場大賽提出要求,如果不能公平公正地開賽,那么他們將會讓主辦方知道什么叫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連環舉報。
鏡流聽到這里,一方面覺得這些粉絲確實想到了點子上去——因為確實,那些老頑固們很有可能不喜歡應星,從而想要對他做點什么……不那么公平公正的事情。
另一方面,她忍不住開始好奇:“誰想出來的這點子?”
很神,很有效,很不走尋常路,還很熟悉,看起來就像是……
鏡流想到了她那個性格幾乎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弟子,心里輕輕嘆了口氣:一般情況下,她的劍可以解決百分之九十的問題;而景元,他不用動手就能解決百分之九十九的問題——這是沒辦法的,從思路上,他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了。
要不是景元最近隨著另外一隊云騎軍被暫時外派,一直到今天才匆匆忙忙趕回來,現在還才剛剛下星槎,還沒來得及趕到現場來,她現在會直接問景元這件事和他有沒有關系。
“哦,是令夷想出來的。”白珩給了鏡流一個她意想不到的名字,“她說這種情況不得不防,然后開始和我分析在這種情況下景元會做出怎樣的選擇——然后她就想到了這個,她還說,請公司來投資,順便說服聯盟給公司開轉播權,一邊能保證賺錢,另一方面還能夠保證那些老東西捂住自己最后的臉皮,不讓它們掉下來。”
畢竟,如果當著全宇宙的觀眾的面特別為難應星……他們的老臉這輩子也就丟盡了,而考慮到他們不是短生種,這輩子的特性就是特別能活,他們這一次丟的臉能夠被銘記上個……起碼五六十年,挨罵也是五六年的挨法。
鏡流蹙眉:“景元還真是把她帶……”
她想說帶壞了的來著,然而轉念一想這種靈敏的思路也不能算是帶壞,頂多讓人感嘆“禮崩樂壞”,于是搖搖頭,片刻之后也笑了:“將軍竟然會答應。”
白珩:“你不覺得嗎?將軍雖然每次都可嚴肅了,但是他幾乎沒有拒絕過——除了云華。”
騰驍將軍看著是忠厚老實熱血可靠雙開門中年一枚,但實際上內心也并不怎么安分,倘若有一天他可以控制著神君對倏忽豎起中指的話,他一定會這樣做的— —哪怕到時候要給元帥寫上一份三頁紙的檢討呢。
鏡流:“也是。”
她和白珩坐在比較前排的觀眾席上,令夷則不在這兒,倒不是說她沒有這個票,而是她自愿往后排跑了——她伙同幾個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也就是應星后援會里面的那些行動力超強的粉,給應星做了個巨大的橫幅,現在正在星際和平公司員工的指導和幫助下,往場館的墻壁上頭貼。
除此之外,她還和這些人一起設計了熒光棒方陣,考慮到這個場館容納得下的人很多,今天到場的——至少應星后援會這邊,也很爆滿,所以用不同顏色的遙控熒光棒在觀眾席上勾勒出應星的剪影來也不是不行。
總之,當景元終于著急忙慌地跑到會場里來的時候,他當即就覺得下次演武儀典舉辦的時候也得給自己來上這么一套。
不是說謙虛不謙虛,內斂不內斂的問題。
這主要是應星哥都有了,他沒有不太合適。
真令人羨慕啊。
而當他得知在自己外出并斷網的這段時間里令夷是怎樣代入了他的思維完成了這一系列安排的時候,景元造作地幾乎哽咽:“出師了,我宣布現在你是和我一樣的大師。”
下一秒,他就超快地變臉了:“真不敢想競賽主辦會在背后扎你多少次小人。”
畢竟,他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和手腕。
然而事實證明,老家伙們往往都比較頑固。
哪怕已經知道應星基本上贏定了,但他們還是出了一道附加題,用開盲盒的方式獲取材料,然后用制作出的成品打擂臺,并且限定了形象一定得是動物。
應星“運氣”不好,只開出了一些廢舊機巧,然而,確實如他參賽之前所說的那樣,那又如何,反正他會贏。
他打造出一只通體像是黃金鑄就的機關獅子,撲殺、奔跑,皆自如若生,沒有半點懸念地贏得了百冶的稱號——順便,給了他那群粉絲們最大的底氣,他們開始各處搜尋蛛絲馬跡,控訴不公平,并且……對聯盟舉報那些老家伙們。
應星都奪冠了!在那么大的“運氣”影響下都贏了!粉絲們在這個時候進行維權,肯定就沒人能說他們是輸了比賽但是嘴硬了吧?
偶像都那么牛逼了,他們當粉絲的肯定也得支棱起來才行啊。
于是,在一些位不具名、但應該是來自朋克洛德,和巡獵有點關系,聽說是受某些仙舟純路人“在觀賽之后憤憤不平”雇傭來的好心人的幫助下,他們曬出了一張受賄清單,以及一些……其他不那么美妙的東西。
那段時間里,騰驍將軍表面上罵罵咧咧,實則大晚上的天天躲在被窩里面捂著嘴笑,生怕自己洪亮的笑聲把神策府的屋頂給掀了。
神策府在先前的幾年時間里已經足夠多災多難了,還是不要再給它更多的壓力了。
總之——如今的百冶已然到位、云騎驍衛正打算在吃完早飯后慢慢悠悠地散步去會場,消食之后完成自己的第一仗,而劍首雖然尚且沒有到需要露面的時刻,不過以及被人邀請了要一起去看。
包括騰驍將軍這個一定要在開幕式上發言的儀式重要組成環節在內,整個神策府都要往會場搬遷。
鏡流環顧四周,略有奇怪:“令夷呢?”
丹楓從鱗淵境出發,畢竟會場距離鱗淵境其實蠻近的,沒有必要繞遠路,但是令夷不是住在白珩那邊嗎?
白珩出門的時候沒喊上她?
“哦,她有事先過去了。”
白珩說。
她看著鏡流有些懷疑的眼神,唉了一聲:“放心吧,她沒在給景元設計應援。”
第46章
有了上次百冶大賽的經驗, 這一次的演武儀典,也同樣有了星際和平公司的參與。
至少從廣告的角度來看,他們的參與度是真的相當不低。
到處都能夠看到大幅的海報, 以及海報上頭, “放在角落里”的, 尺寸相當不小的公司logo。
在會場周圍的街道上還能看到很多公司員工,其中很少一部分穿著仙舟風格的衣服,更多穿著的是公司的制服——他們看起來精神都還不錯,沒有因為演武儀典上的各種廣告宣傳、以及抓住這個人流量極大的時機拓展點業務,進行一下推銷的想法以及落實而疲憊到看起來像是一只閉關了三天三夜之后才終于跌跌撞撞著的從房屋里面沖出來的應星。
此時,在令夷邊上就坐著一位公司員工——這位看起來職級還挺高,但,做為一個從來都沒怎么關心過公司內部職級問題的云騎鐵飯碗,令夷并未很在意對方到底是個什么身份。
今天, 在這間屋子里面, 這位來自公司的女士起到的作用, 就只是個中介。
真正重要的,是坐在她身邊、坐在令夷對面的, 那位來自某個恒星系內文明聯盟的高官。
這位高官的故鄉正處于豐饒民的行軍路線上,在大約兩個月前的時候,惡兆先鋒出現在了他們的星球上,帶來了令整個聯盟恐懼的消息,倘若他們不做點什么來抵抗這一命運,那么,命運的劇本上為他們安排的結局,將會是一場凄慘的、整個恒星系的覆滅。
因為,在豐饒民之后, 還有一群饑餓的蟲群,原本這個星系是有抵抗蟲群的能力的,但很顯然被豐饒民屠戮破壞過一遍的星系則會失去自保的能力。
而眾所周知,蟲群什么都吃,還會將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努力轉化為蟲子。
哪怕這種能力在塔伊茲育羅斯隕落之后便大打折扣,不再如當年那般好用恐怖,但它對于秩序文明的打擊仍然是巨大的。
而在惡兆先鋒之后,那些穿行在宇宙中的,一直以來以拯救文明為己任,并且深受整個星際文明體系信賴的命途行者們也出現在了這個星系。
這下用不得他們不信了,但是當前他們能夠采取怎樣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呢?他們的技術沒有到那么高的層次——在這個時候,一位神出鬼沒的朋克洛德巡海游俠突然以虛擬投影的方式出現在了他們的會場上:“為什么不去問問神奇的仙舟聯盟呢?”
誠然,對于仙舟來說,想要在短時間內解決掉后勤等等一系列的問題出兵,確實有點難度并且還難度不小——人數一多之后,指揮調度就會變得相當困難。
但是,朋克洛德的巡海游俠說:“仙舟有特別的辦法,而且,他們一定會幫你的。”
——所以,這位高官現在出現在了這里。
他原本預期著自己會遇到仙舟的將軍,畢竟聯盟一直以來都對外表現得相當友善,又或者是神策府中的策士長,考慮到仙舟將軍們一天到晚的繁忙程度,那恨不得把一天拆分成四十八小時的快節奏,對方來不及接待自己也很正常。
卻沒想到自己會和一個看起來剛剛成年……或者還差那么一兩年才成年的小姑娘面對面。
不過,這位高官并不敢輕視坐在自己對面的紅發狐人少女,因為,做為中間介紹人的公司職員(這位職員意外地和那位來自朋克洛德的巡海游俠關系不錯,算是公司中比較少有的異類)的級別差不多和他所在的星球的總統先生差不多,并且手中掌握的權利還要更大一點,是他得罪不起的存在。
于是,他非常認真地說明了自己前來的訴求,并且將相關的一套、非常標準非常清晰,當然也是非常厚的一沓文件轉了過來,雙手推給令夷。
這就是為什么今天早上白珩去了神策府,而令夷沒有跟著她一起去,而是直接轉到了這兒來的原因。
令夷很不幸地無緣了這一次的演武儀典。
因為召喚師體系和當今的演武儀典版本不兼容——仙舟上擁有召喚物的那幾位,要么是將軍本人,要么就是一些醫師啊什么的,而這幾位都是不上場的,所以理所當然的,演武儀典也就沒有給準備上“上場的選手有召喚物應該算是單人選手還是團隊選手”這個問題的答案。
于是,在這個真傷代表一切的比賽中,令夷從一開始就進入了ban位——但這并不代表她不重要。
因為,大約在一年多前的時候,終于經過了各種研究、通過了各方面的關系串聯,甚至于還給天才俱樂部中的某位送去了一點切片用作研究之后,植物背后到底有哪些命途的影響就差不多被拆分出來了。
首先,毫無疑問的,歡愉。
騰驍將軍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可算是不用把神策府中的家具都吃下去了。
隨后還有一小部分的豐饒(完全可以理解),以及看起來像是四處撿垃圾弄來的一點各種命途的……“碎片”?大概就像是存護的錘子落下去的時候四處飛濺的那些碎片似的力量。
這些力量被歡愉凝聚在了一起,用豐饒做為表現形式,最后——也是最令人感覺到意外的,均衡的力量在其中也摻和了一腳。
總之,最后的推斷結果是,阿哈和均衡的互聯手一起干的——雖然不知道均衡的命途在這件事中出手是為了什么,但很顯然阿哈大概就只是從自己多個琥珀紀以來的收藏中找到了點兒有意思的東西,扒拉扒拉之后把它們組合在了一起,做成了這么個玩意。
星神們的想法難以捉摸,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如果是阿哈的話,至少這些植物是相對無害的。
歡愉這個命途,或許是因為歡笑本身帶有的正面含義吧,在大多數時候還是挺讓人喜歡的,相對來說,它干好事的情況要多過它干壞事的情況。
所以……用就用了吧,反正還有均衡在里面維系著呢,如今的豐饒對于整個宇宙的影響不能說是太大,最起碼和當年的塔伊茲育羅斯相比是真的沒得好比,但是,眼看著豐饒還有毀滅就要成為宇宙中的兩大害蟲了……嗯。
藥師管生不管養的習慣是真的不好,所以哪怕祂在大多數的文明認知中都是個好星神,祂仍然間接制造了太多的災禍。
在這種情況下,均衡會怎么出手就是個很確定的問題了。
了解到這一層,再用這些植物的時候,心理壓力就會小上很多,至少,在將這些植物運送到世界各處去的時候,就不會有過多的擔心了——況且植物還有另一種特性,就是一旦豐饒之力的供給提供不上了,它就會自然消散。
安全系數得到保證,外加上令夷在這兩年的時間里把系統給升級了不少,逐漸徹底掌握了遠程種植技術,植物就成了一種……可以出口的東西。
讓植物去打豐饒民吧,來自朋克洛德的那位巡海游俠沒有說出口的話就是這個——她是先前幫助仙舟這邊完成了對于龍師的信號屏蔽的技術人員,也因此和仙舟建立起了更深的合作關系,從而有機會了解到植物的實質的仙舟以外人員。
讓植物去打豐饒民,然后把豐饒民變成植物的養料,再用這些養料去養植物,再讓被養得更好了的植物去打后來的蟲群,最后,令夷一個人就可以選擇回收這些植物。
哦,這是多么完美的一個計劃,從頭到尾都寫滿了——除了一點兒豐饒之力之外,秩序陣營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所以,”做為介紹人的公司代表微笑著,“現在可以開始談了嗎?”
*
仙舟并不介意給予幫助,所以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等結束的時候,令夷也只是錯過了演武儀典的開幕式上的第一個節目——也就是,騰驍將軍的發言。
她快步爬上高高的觀眾席,找到座位坐下,將尾巴放好,對身邊的白珩說:“希望將軍不要介意。”
早茶不怎么頂飽,而且她本來也沒拿走多少,因此,此時又感到了嘴饞的白珩買了一盒鍋巴土豆。
她將一塊土豆送到令夷嘴邊,然后告訴她:“沒關系,反正發言稿也不是騰驍將軍親自寫的,他不會介意你聽沒聽的——我就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
土豆烤得表皮微焦,沾著微辣的香料,內里則是金黃、芬芳而軟糯的。
令夷的舌頭被燙到了,她嘶嘶地吹著氣,總算將一塊土豆咽了下去,隨后環顧四周,看著各處觀眾席上應援打榜的顏色:“景元的人氣好高——誒,第二名的人氣也好高,誰啊?”
“那可是位明星選手,拳手伊戈爾·哈夫特,來自一顆偏遠的行星。他先前在公司舉辦的比賽上接連獲得了很多勝利,所以這一次也算是熱門選手呢。”
白珩非常喜歡看熱鬧,對于各位選手的情況也在短時間內弄得相當了解了,尤其是對于那些大熱的選手,不過是坐下來靜摸一會兒玉兆的功夫,就吃了個透。
“他是有粉絲基礎的,據說,每次勝利之后,他都會放棄全部的獎金,去對觀眾講點什么——我還沒來得及看完,騰驍將軍就上臺演講了,我想著我做為下屬總該給領導點面子,就去鼓掌了,沒有繼續往下看。”
白珩對于人情世故算是有點了解,但也就僅限于這點人情世故了,畢竟令夷一開始還以為她會打算在天舶司的公眾號上寫一篇關于騰驍將軍發言的解析稿。
“然后,我就聽到了一聲……額,我想大概是化外民的歡呼吧,大概是對方學了一點兒仙舟話,想要在這個場合用上,但是……”
她壓低了聲音,湊到令夷耳邊:“你猜他說了什么?他喊帝弓竟以光速炫七碗咸粥蘿卜。”
“我猜他大概是想要說帝弓僅以光矢宣其綸音,還想說仙舟羅浮什么的,咳,我們仙舟的古文大概還是太難學了,不過這真的很有趣,我打賭從今天開始它會成為一個梗。”
令夷也覺得,仙舟蘿卜什么的,指不定等這一場比賽結束,外頭的小吃攤上就會多出一道名為“仙舟蘿卜”的傳統仙舟小吃。
《傳統》
*
開幕式上的節目誠然精彩,但是同后面火花四射的戰斗場面相比,觀眾們還是更為在意后面的內容——畢竟真刀真槍拳拳到肉的刺激,在這些觀眾們相對平安的生活當中,是真的比較稀有。
所以,緊隨其后的第一場比賽直接點燃了全場的熱情。
第一場嘛,熱度肯定是很高的,正如在湛藍星上舉辦的奧林匹克,每次第一個比賽項目的熱度都很高。
景元沒有作為開場——星際和平公司為了保證收視率和完播率(也為了保證他們穿插在直播和回放中的那些廣告有人觀看而不是沉淪寂寞)特別請求了神策府把景元的那一場放在最后做為大軸似的存在。
但開場也確實需要明星選手來引燃熱情,否則很多觀眾看完開幕式指不定就跑路了——所以,這一場的選手,是擁有一條機械胳膊的伊戈爾·哈夫特,同一名來自塔拉薩星的命途行者少年。
這兩位都是頗具實力的選手,如果不是在第一輪就運氣不好地遇上,大概都可以在小組賽中獲得不錯的成績。
尤其是那位伊戈爾·哈夫特,他的拳風特別兇猛,而且出拳的速度相當快,一招一式密不透風地朝著對手全身上下襲擊而去。
他的強大是肉眼可見的,對于白珩這種久經沙場的觀眾來說,她在最初的十秒鐘內就看出了伊戈爾的絕對勝利結局。
“那個伊須磨洲人贏不了的,不過他也挺不錯了,感覺可以蹲一蹲后面的復活賽。那個伊戈爾打得是真不錯啊,我覺得一般云騎軍和他打,應該打不過他。”
白珩說著說著,聲音又低了下去:“不過,他是不是和公司簽了什么協約,他現在用的招式都很好看,但是表演性質更重,而且放了點水,感覺是為了拉收視率,他要是用出全力的話,可以更快結束戰斗。”
“他很缺錢嗎?我怎么記得他先前放棄了很多次獎金……或許是突然缺了吧。但是無所謂,至少聯盟禁止□□,偶爾放放水什么的……也不是不能接受。”
令夷:“我感覺我也打不過他——如果不讓我用植物的話。”
如果在賽場上用植物,多少有點作弊,畢竟除了少數植物之外,剩下的全都是既分高下也分生死——演武儀典的擂臺上是不簽生死狀的,在危及生命的關頭,仙舟上一定會跳出一位實力超凡的安全員來解決這場紛爭。
令夷不由得好奇起來:“白珩姐,難道你是這次的安全員嗎?你的實力是有保證的,而且你又那么閑——不是,你又那么喜歡看比賽,反應速度還快,簡直就是安全員的最佳人選。”
白珩斜了她一眼:“那我還能享受到看比賽的樂趣嗎?上班和出門娛樂是不一樣的,安全員,哼哼,我當然可以當安全員,但是我不。……怎么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難道我不夠強嗎?好吧好吧……服了你了,你怎么知道我會對這種事感興趣的,我的確是沒有競爭過別人啦。”
令夷:“所以是誰啊?實力還在你之上?鏡流姐是要參賽的,應星的金人……有點可能,但是他這會兒不應該正在閉關打鐵嗎?不會吧,總不能是將軍本人——”
“是丹楓哦。”
白珩帶著怨念:“天曉得他怎么也要競爭這個崗位,但反正……我打不過他,而且他還有一個絕妙的理由,直接說服了將軍讓他來當本次的安全員。”
令夷:“難道是這一次的聯盟劍首爭奪賽上,就算劍首們打出火氣來了,他也一樣能夠保證他們不會真的傷到彼此?”
這個勢力,至少丹楓爆發之下還是有的——對于那些聯盟的劍首們來說,他們只有在真的打出火氣了的情況下才會顧不得那些分寸,因此只要給他們一瞬間的冷靜時間,他們就可以控制住自己。
不得不說,如果是這么個理由的話,丹楓可太合適了。
白珩咬著下唇,略微難以啟齒地搖了搖頭, *片刻后嘆了口氣:“其實是這樣的——丹楓他說,他可以操控一團水懸浮在賽場上空,如果有誰打上頭了,做出過激的動作來,他就把冷水澆下去,潑那人一頭。保證冷靜的,如果這都冷靜不下來的話,他可以在水里面加入冰塊,冰水化合物的降溫效果更好。”
這就是獨屬于羅浮持明的天賦了,就算把其他仙舟的持明族拉上來,他們也做不到這一點啊,除非是控冰的那位,但是吹選手一臉大冰碴子的效果還真的未必有冰水混合物從頭淋下,把人澆個濕透的效果更好。
嗯,從視覺效果上也會更……
更出圈一點。
令夷:“……”
令夷抬頭向上看去,果然在最高處的包廂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因為距離太遠,所以已經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個,但仍然能夠看出是丹楓。
她真心實意地感嘆:“和景元混多了,就連丹楓哥都……都變得開朗了。”
看看這種“餿主意”,多有景元的風格。
白珩欲言又止,她很想提醒白珩,雖然景元確實是萬惡之源沒錯,但做為第一個開始向他學習的人,她實在也算不上多么無辜。
啊,想想當年,剛剛從戰場上救回來的令夷是多么乖巧的一只軟糯狐貍團子,但現在,她長成了什么樣子呢?
她這個當監護人的,有時候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掬一把傷心淚。
*
臺上伊戈爾和伊須磨洲少年的戰斗結束得挺快,在最開始大概持續了不到一分鐘的“表演”之后,伊戈爾干脆利落地抓住了伊須磨洲少年的動作漏洞,將他擊敗了。
結束戰斗之后,他表現得頗具紳士風度,在對手離場,自己也準備離場的時候,還像是調整“手感”似的,將那條機械胳膊三百六十度貼合著機械關節轉了整整一圈。
有一說一,人類的身體和機械的結合是真的能夠創造出極強的藝術張力,這種碰撞帶來的感覺是純粹的人類身體、或者純粹的機械身體都無法帶來的。
簡單一點說:怪澀氣的。
因此,在這一圈胳膊轉完之后,令夷分明聽到了場上的歡呼聲變得更大聲、更尖銳起來——女性觀眾們顯然發了力,但也有相當多的男性觀眾同樣興致勃然,這可是機械胳膊,他們這輩子都拒絕不了機械臂和超大機械外裝甲,這是刻在靈魂里的。
伊戈爾的人氣提升得飛快,在比賽中場休息的時候,令夷跑到會場外的小吃一條街上采買零食,才剛剛從門口走出沒多遠,已經看到了一個巨形電子廣告牌上頭,出現了伊戈爾掄鐵臂的那一幕。
廣告制作者很顯然是懂客戶的,他們還剪進去了一段音頻:是伊戈爾在轉動鐵臂的時候,鐵臂之中的機關轉動以及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其中大概還帶著一點兒電流聲。
確實,這些聲音的加入讓整個視頻的吸引人程度再度往上提升了一個度,就連令夷都在某一瞬間生出了自己是不是應該來個同款的沖動——但下一秒她想到自己四肢健全,就算買來了也沒地方用,如果就是擺設在家里……會不會顯得她像是個傻瓜?
她成功克制住了自己的購物欲望,為月末的護尾精油節省下了一筆資金。
而那屏幕上則開始播放廣告詞。
“伊戈爾·哈夫特同款鐵臂!更快、更強、更穩定!”
電子廣告牌上循環播放著激動、昂揚、澎湃的男聲。
而在這激昂的男聲中,她聽到了有點兒耳熟,但又沒有那么耳熟的聲音,從旁邊的角落里低低傳出——它本來是控制在一個正常人聽不到的低音量的,但是令夷懷疑,大概是這些正在說悄悄話的人完全沒有意識到仙舟上還有一個占比不低的種族,名為狐人。
反正,她是聽見了的。
掩蓋在激情澎湃的聲音之下,那個成熟,還帶著點兒滄桑的聲音有些干澀地發出了一聲苦笑。
隨即,那聲音說:“我不是想開了……我只是想要盡量給我的家鄉買點好裝備回去,僅此而已。”
第47章
人類會慢慢習慣一些事情, 然后,那些比較富有生活情趣的,就會從這些習以為常的事情里頭找到一點樂子。
就像是令夷——她是很熱愛生活的。
每一個會在洗澡后、睡覺前還有出門前花上起碼二十分鐘(分別)護理尾巴的狐娘都是熱愛生活的好寶寶。
在經過了起碼去往十幾個不同的世界,并在這些世界中展開不一樣的冒險之后,她已經可以確定這樣的對話意味著:哦,又一個需要幫助的星球找上門來了。
叮——
她在腦中模擬著《流光憶庭的騎士》接到新任務時,系統里會響起的那一聲,像是水晶與水晶碰撞發出的清脆的提示音。
[您已接到一單新的救了嗎任務, 請及時處理。 ]
令夷朝著那個角落走近了一點,她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聽到了這段對話——哪怕她并不是故意的,但從方才那兩句話的語氣里,令夷便覺得,自己那么突然、突兀地走過去,恐怕有一點不太合適。
好在, 附近有一個賣瓊實鳥串的攤子, 令夷走過去, 問店家要了兩串,一邊慢吞吞地掏錢付款, 一邊繼續偷偷地聽。
她逐漸分辨出來了那個略微熟悉的、帶著幾分滄桑苦澀的聲音——是伊戈爾·哈夫特,那個機械手臂的拳手。
而另一個聲音, 她就聽不出來了, 不過從腔調和話語上分辨, 和他說話的應該是一位公司員工。
令夷聽到了災難,聽到了軍隊, 聽到了援助, 聽到了對自己專業對口的很多個詞匯,以及, 公司的人正在勸伊戈爾放棄他的家鄉。
“你的努力拯救不了它。”那位公司員工說,“這些錢對于你的家鄉來說只是……仙舟人是怎么說的來著?杯水車薪,九牛一毛。如果你沒有放棄以前的那些獎金,那么你現在大概可以買到武裝……一百個人的裝備?”
“請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伊戈爾老兄,放棄一些,你的日子會過得很好,你甚至可以買張票去銀河中最大的享樂場所,隨便哪里,這些獎金……如果你能一直贏下去的話,你或許可以在仙舟買房,你知道嗎?仙舟上的普通人,尤其是羅浮,日子其實是過得相當不錯的,只要沒有戰爭,就沒人敢在仙舟上惹事,朋友,這里還有一位令使,哦,或許他們的丹鼎司還能治療好你的胳膊,我是說,一條鐵胳膊的強大的確毋庸置疑,但肯定還是原裝的胳膊更好,對吧?至少,在你把它放到腦袋下面,充當枕頭睡覺的時候,一條真胳膊會比假胳膊合適得多。”
“有時候你得、額,你得學會從一些責任感中走出來,我的朋友,這個世界上太多的星球正在遭遇災難了,我不是不想幫助你,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同情你,但我也只是個普通的公司員工,而我還有老婆孩子要養,沒辦法給你我的全部積蓄——或許你只是、需要忘記你出生在那顆星球上,然后,把它當成宇宙中其他某個星球上發生的悲劇。不是我們沒有道德和良心,我的朋友,只是我們心有余而力不足。”
伊戈爾沒有再說話,但是令夷猜測他的那張臉——那張胡茬沒有被完全刮干凈,成熟中還帶著少許熱血的堅毅面孔上——此時正繃著哀傷的、但是強打精神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么糟糕難過的笑容。
至于那位公司員工說的話,她決定將這番話當做狗屎,或者更惡毒、更確切一點的說法:步離人的排泄物。
雖然還有很多的星球是救不過來的——畢竟人力有窮——但是能救一個是一個,能救一雙是一雙,做總比不做好。
誰知道好消息會不會突然降臨在某個瞬間呢?
令夷心想:不管巡獵星神是如何登神升格的,就當他真的是那位曾經和歲陽之祖燎原簽訂了協議的仙舟英雄好了,他在對著建木射出那一箭的時候,難道也那么自信地知道自己能夠斫斷豐饒的枝條嗎?
不如建木的窮桑,他都沒能徹底將其切斷,更何況是建木——然而那一箭最終也還是射了出去,隔著萬里的距離,洞穿在了建木之上。
在那一瞬間,豐饒蜷縮,而全新的命途強勢地在銀河中擠開一塊空間,用巡天的光矢,流星與風雷一起,暴烈地宣告了自己的誕生,以及——
巡獵的復仇,從這一刻開始,將無止無休。
仙舟的星神告訴他們(是的,全世界也就只有仙舟敢這么說,他們擁有一位星神,而不是僅僅如星際和平公司那樣的“我們信仰一位星神”),萬事皆有可能。
不去做,你又怎么知道這件事絕對不可能成功呢。
就像是現在——在令夷終于把找零拿了回來,讓老板幫自己把兩串瓊實鳥串包裝好,隨后仔仔細細地提著袋子,就像是里頭裝著的并不是哪怕摔在地上也頂多裂了糖殼的瓊實鳥串,而是一份隨便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搖搖晃晃地把自己弄成渣的豆腐慕斯蛋糕,慢吞吞地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
在漫長的寂靜之后,伊戈爾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來了,這一次,他的音量沒有怎么控制,以至于店老板、還有周邊的其他人都好奇地轉頭看了過去。
伊戈爾說:“不,我的朋友,我仍然堅決。”
很好。
令夷輕快地加快了步伐。
回去之后得提醒景元打聽一下情況,反正他最擅長從各種各樣的人那邊套到信息了,伊戈爾應該不會是個例外。
如果有需要的話,仙舟植物防衛反擊有限責任公司,竭誠為您效勞。
*
白珩對于令夷竟然帶了瓊實鳥串回來,不過考慮到她也帶了炸雞薯條以及炸年糕,這點甜食就變成了甜咸永動機中不可缺乏的一環。
很好,現在吃炸雞不會膩了。
她拿過一根瓊實鳥串,咬下最頂端的一顆,瓊實鳥果外頭包裹著的那一層晶亮的、脆脆的糖殼在她的牙齒間咔嚓咔嚓地碎開,聲音很好聽,至少很誘人。
瓊實鳥串酸甜的味道在她的口腔中爆炸開來,給了她更好的胃口,甜咸永動機果然不負其盛名:“你是說你在外面聽到了伊戈爾·哈夫特與公司的人聊天——哦,我知道,他是雅利洛六號的人,至少選手介紹冊上是這樣寫的,等我搜一下,這顆星球不算太出名,至少我一直沒什么了解,等我看看。”
令夷也咬了一口瓊實鳥串。
在兩年前,她曾經非常喜歡這種酸甜的小零食,但是后來隨著她吃了太多的糖,某天在舌頭已經被糖麻痹的情況下被一塊咬碎的、邊緣非常鋒利的糖塊扎了一下,流了滿嘴如冷鐵一般甜腥的血后,她就對瓊實鳥串多了一點小小的戒備。
現在的她吃起瓊實鳥串來就非常的小心謹慎,一整個含在口中等待外面的糖殼融化,到它只剩下最里面的那一顆小小的紅果,這才開始吃它。
雖然甜味和酸味由此分離,但令夷仍然非常滿意。
她還是很喜歡吃瓊實鳥串的,據說曜青仙舟上沒有這個,她都不敢想那里的狐人小孩子們過得是怎樣水深火熱的日子。
她拿著簽子,戴著手套的手從紙盒子里拿起一塊表面炸得膨脹、金黃還發脆的年糕,感嘆:“還好,當年狐人的祖先把我們進化成了這個樣子。”
白珩沒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發出一聲“嗯”。
令夷有些后怕地說道:“如果我們保留的特性不僅僅是在耳朵和尾巴上,而是整張臉的話,我們現在就吃不了瓊實鳥串了。”
想想看吧,滿臉都是毛,長長的、絨絨的毛,會在吃瓊實鳥串的第一時間黏上滿嘴的糖,或許毛還會黏粘在一起,扯得嘴角皮膚痛痛的。
白珩:“但是店家可以發明只有一顆瓊實鳥串的短簽版本,然后在外面包裹上糯米紙——相信他們吧,為了賺到錢,他們會不惜一切的。”
*
是的,商家為了賺到錢會不惜一切,就像是星際和平公司的不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策略一樣——嚴格來說他們那不能叫不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他們在幾乎每個選手身上找到了可以“賣”的特點,用窮舉法以及除了仙舟之外的獨播權換來了起碼上百個在第一天的比賽結束之后就上架可供購買的周邊。
當然,還有完全虛擬的貨物,比如說解鎖一段選手的視頻和秘密音頻,再比如說是更為虛無的打投——總之,公司絕對能夠賺得盆滿缽滿,令夷終于意識到了哪怕是景元也有不擅長做的事情。
哦,不是說他的劍術,在鏡流看來,他或許沒有什么劍術天賦,但這并不妨礙拿著劍的景元仍然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參賽選手更強,哪怕對手用的都是他們最擅長的武器。
他只是,在賺錢這方面,輸給了公司這個喪心病狂的龐然大物而已。
實在算不上什么大事,也沒什么可惋惜的。
而且景元是個擅長順手的、腦袋活絡的年輕人——他有什么必要舍棄公司自己賺錢呢?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讓公司去干更麻煩的事情,讓他自己躺著賺錢吧,誰會和巡鏑過不去呢。
所以,他非常愉快地告知公司自己將會選用羅浮常見的鳥類,也就是灰色羽毛,臉頰上長著一雙紅紅的絨斑、像是點了胭脂似的小團雀做為自己的形象代言。
星際和平公司負責搞宣傳這一塊的員工在聽到他的這般發言之后雙眼直接放光猶如在霧氣濃厚的夜里打開的雙閃一樣明亮到刺眼。
“真的嗎?!那我宣布,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了,景元兄弟!”
像是這樣主動自覺的選手哪里能找到第二個啊——難怪人家能當上云騎驍衛,瞧瞧這腦子,仙舟不重點培養他,難道還能去重點培養一坨肌肉旮瘩嗎?
有一說一,景元確實做到了這條賽道上的最佳——首先,團雀確實非常可愛,就算是鋼鐵之軀的智械都不得不承認,他們的心被智械萌得快要化掉了。
其次,沒有人選擇用萌物來代表自己。
這就是差異化。
再次……畢竟長得好看嘛,而且景元是真的很喜歡這些小動物,和它們互動的時候眼里面是真的有愛意在的——所以在拍攝廣告的時候,別人都是從少許能用的里面找出一丁點不能用的,而景元則是有著大段的物料可以讓那些工作人員裁剪出最好的宣傳片。
這,就是實力。
干一行行一行,一行行行行行——在多年之后,這或許會成為景元此人在百科網站上的簡要介紹。
*
景元贏得很容易。
對手是一名云騎精銳,實力不弱,奈何直接遇上了冠軍選手。
在剛剛抽到簽的時候,這位云騎精銳就已經齜牙咧嘴地在那邊和自己的同伴們(那些和他一樣報名參加了演武儀典的云騎軍)吐槽自己的運氣到底差到了一個怎樣令人絕望的地步。
“那可是景元驍衛,驍衛啊!他就算一只手都不用,光是動口就能說服我自覺地從賽臺上跳下去,這種一邊倒的比賽還有什么好看的嗎?”
他的朋友們當即圍住了他,不給他半點退賽的選擇余地(哪怕這位云騎精銳也沒想著要退賽,雖然知道差距,但哪有身為云騎卻不戰先退的呢),并且笑容可掬地舉起了手中的錄像設備:
“好看啊,怎么不好看了,還很有紀念價值呢——至少我們幾個都覺得值回票價,嗯,千百倍地值回票價了。別擔心,我們會幫你記錄下這人生光輝一刻的,親愛的朋友,到時候在你的婚禮上,我們還可以慢慢回顧你是如何在景元驍衛的手下挺過三個回合的。”
在笑著說完這番話后,他損友們中的一個歡呼起來:“挺過三回合,你是個英雄!”
云騎精銳:“……”
他恨恨地盯著這幫子損友,發出詛咒的聲音:“你們,一二三四,接下來輪到和景元驍衛對戰的一定是你們幾個!”
“那又怎么樣,”他的損友們嘻嘻哈哈,絲毫不把這詛咒當回事,“至少我們沒在第一關就被淘汰,哈哈。”
但他們其實還挺有兄弟情義的——至少在這位云騎驍衛和景元打的時候,他們沒有一邊倒地為景元喝彩,而是為景元加油一句,再為另一邊的兄弟加油一句。
要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夠穩穩地端水,本身就已經能清楚地表現出他們對這位好兄弟的支持了。
三分鐘后,在充滿了景元式善意與關懷的切磋——是的,切磋,景元甚至不著痕跡地為這位云騎軍指點了一些身法步法上的問題,隨后,在他覺得差不多了,這點兒知識夠云騎精銳回去后慢慢琢磨進步,再多就要貪多嚼不爛的時候,他挑飛了對方的武備。
云騎精銳并未在意,他跑過去撿起了自己的武備,收好,然后翻遍全身上下也沒能找到一張可以遞給景元的照片——但是沒關系,他對著看臺大聲呼喊,讓他的朋友把他的玉兆扔下來,隨后向景元懇求:“景元驍衛,我有個一生一次的請求!您能不能幫我帶一張騰驍將軍的簽名照啊! ”
開幕式中。
眾目睽睽之下。
整個仙舟聯盟,甚至是一些遙遠的星系都看著呢。
騰驍將軍樂呵呵地親自下場,表示這種小事還用得著景元出馬,他現場就能實現這位云騎軍的小小愿望。
于是在下場之后,令夷眼睜睜地看見那些把賺錢看得比命還重的公司員工們又小跑著去找了騰驍將軍——是的,他們打算給騰驍將軍也出個周邊得了,比如說什么煌煌威靈,遵吾敕命的神君。
老天啊,神君可太帥了,那些沒有見過世面——至少沒有見過巡獵令使的星系的人們會被帥到靈魂出竅的。
*
不管是從整體上衡量,還是從細節上來評估,這場演武儀典的開幕式都相當成功、相當精彩。
景元在后臺換好了衣服、把頭發盤起來、戴上了口罩,往已經等待他有段時間的“人群”里面一鉆,就像是一滴水融入河流那樣,快速地將自己的行蹤藏了起來。
火是有代價的,就比如說伊戈爾。
景元已經通過玉兆看到了,伊戈爾·哈夫特想要離開演武儀典會場,但是他失敗了,因為他的機械臂很快就被從會場中出來的、對于今天這場開幕式津津樂道的觀眾們發現,并且圍在了當中。
做為一個沒錢雇傭保鏢,也確實沒想到仙舟的會場上能夠容納那么多的人,把他圍個徹徹底底里三十層外三十層的新晉仙舟網紅,伊戈爾·哈夫特茫然不知所措。
景元不會重蹈他的覆轍,他在剛剛下場的時候就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人人都在尋找一個白色長發、扎高馬尾的青年,但他把頭發盤得高高,甚至露出了光滑的、沒有碎發的后脖頸,于是人們理所當然地不會覺得從自己身邊走過的就是景元。
誰能想到他還有這樣的手藝呢?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手藝,這樣把自己藏在人群中的能力,景元也聽到了一些如果放在平常他根本沒有機會聽到的話。
——此時,他們路過三個正在扎堆看著公司在會場外圍開的周邊小店,在貨架上挑挑選選,順便各種聊天的女生。
令夷的耳朵抖了抖,耳尖上的那一小撮聰明毛像是最輕軟的蜻蜓翅膀似的也跟著顫了顫。
她聽到了“景元”這兩個字。
果不其然,當她小幅度地用手肘撞了下景元的胳膊后,景元也注意到了:這邊的談話正在說起自己。
“哦,他還喜歡團雀!好可愛啊!”
“是啊是啊,據說還喜歡擼貓,嗚嗚這是什么小可愛,媽媽愛你!貓貓我一口一個!”
算上鞋跟,身高差不多在一米七左右的少女“兇殘”地討論著要把距離一米九也不算多遠的景元一口一個,只能說媽粉遇上正主之后的詭異畫風是不管在什么圈子都逃不掉的。
白珩把別在耳朵后面的頭發放下來,擋著臉頰兩側,然后低著頭無聲地大笑起來。
媽媽,天啊,她轉頭,對著景元做了個“一口一個”的嘴型,然后把腦袋轉了回來,繼續無聲無息地笑得像是有誰往她的癢癢肉上狠捅了一把。
三位買周邊的金主媽粉還在繼續:
“魔法長發、會魔法的雙手——能打架的話勉強算是吧、小動物們都喜歡他,雖然不知道有沒有被下過毒或者詛咒過,但云騎驍衛呢,平常的生活怎么可能不危險!”
“哦!他就是個公主!”
令夷忍著笑,往前走出幾步,出了那幾位狂熱且泥塑的粉絲們能夠聽到的范圍,仍然努力憋著笑(但是笑聲都快從她不斷往下壓卻始終壓不住的蘋果肌中滲透出來了),盡量用平淡的語氣,學著剛才路過的那幾位粉絲,看著景元:
“哦,他就是個公主。”
景元完全沒有臉紅,哪怕耳朵都沒有紅一丁點:“我聽說公主的宿命是吃毒蘋果——哪里有蘋果,沒有蘋果的話,隨便來點什么都行,我餓得要死,候場的時候根本不允許選手吃東西——我還渴得要死,下場之后我喝了一整瓶水,但現在還是渴。”
又一次,眾人齊聚白珩家。
在這兩年的時間里,白珩又換了一次住宅——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家里逐漸變成了一個和神策府功能相似的聚會必選場所,由是覺得一個略有點逼仄的客廳,以及沒能雙開門的大冰箱對于聚會來說還是有些不合適了。
現在的這一棟就不一樣了。
在自己漲薪、還有來自令夷的工資補助的支持下,她換租了一棟別墅,一整個一樓都可以用來轟趴快樂。
而在離開演武儀典會場、坐上那艘星槎——特別注釋,不是白珩自己來——的時候,她就已經點好了一頓聚餐該有的全部伙食和飲料。
將那些外賣擺放得差不多了之后,她挑了個最大的軟墊子坐下,給鏡流和丹楓發消息讓他們一起過來,如果可以的話,騰驍將軍來也可以,順便——要是經過工造司而看到新鮮出爐的百冶大人還沒有正式開工的話,可以選擇在萬千金人從中實施斬首計劃,把他順帶著綁過來。
先前令夷在場外聽到的那點事情,就可以順帶著說一說了。
第48章
在政策上,仙舟向來有著多搞朋友少結仇,敵人的敵人就是友,朋友來了有美酒,豐饒民來了有將軍的大方針。
做為整個銀河目前已知的巨型勢力(這樣的勢力總共也就沒幾個)中唯一完全可靠的秩序側文明, 仙舟聯盟對于那些科技水平尚且不夠發達的文明來說, 就像是帝弓司命之于仙舟。
不是所有的求援都會被答應回復,因為帝弓司命可能接收不到信息/仙舟聯盟可能正要和某處的豐饒民開戰, 分不出手來幫助。
但,這是受限于現實的情況下,在理想的狀態下,比如說仙舟最近確實閑閑的,找不到什么豐饒民,也沒有反物質軍團或者蟲群這種寰宇災害需要云騎軍出動,為當地……至少是附近的這片宇宙清掃出一片安寧、安全的生存空間——那么,這時候向仙舟求援,聯盟還真的會派人出去幫幫忙。
這種助人為樂的事情他們都干了多少年了, 不說養成了習慣,至少也可以說是對于全套流程熟門熟路。
白珩:“找到了, 上次伊戈爾·哈夫特的賽后演講。”
因為沒有多少人會對這樣的演講感興趣,因此不僅僅是觀眾們會在獲得冠軍的伊戈爾開始演講、試圖為自己的家鄉募捐的時候離場,甚至就連攝影都會把這一段掐掉之后再放到新聞媒體上去——他們不想讓這么個拳王因為這種……小問題而被很多的賽事認為“麻煩” ,從而失去讓他發揮出更大的經濟價值、從他身上多賺兩筆的機會。
所以,這一段視頻還是白珩找了好久,才終于從一個原本要走,但是被伊戈爾言語中深切動人的感情打動,于是掏了點錢,還幫他把這段演講放到了網上去的觀眾的首頁尋找到的。
手持式設備, 有點搖晃,開頭部分沒能錄進去,不過用來了解信息剛剛好。
騰驍將軍不在此處,景元歪歪斜斜地陷在了個超大號豆袋沙發里面,將腦袋擱在一枚貓形抱枕上頭,勉強醒著聽,姿勢歪七扭八,仿佛他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只沒有骨頭的貓,以液態的姿勢填平每一個凹凸不平的面。
這樣的姿勢,對于一名云騎來說是絕對的懶散松弛,但是,誰讓騰驍將軍不在呢。
而鏡流就算想管,也會被白珩用冰激凌堵住嘴:“哎呀,第一輪比賽都結束了,第二輪在三天之后呢,你就讓他休息一會兒又怎么樣呢?”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在聽到視頻中伊戈爾說自己的家鄉正在被納努克的軍團襲擊,說他希望宇宙能夠朝著這顆小小的星球看上一眼——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之后,他坐了起來,嘴唇抿緊。
事實上這視頻絕對不是個適合在聚餐的時候放出來的視頻,因為它的情感多少會讓人食不下咽,但是很顯然這是個重要的事情,不能太過推后——它關系到戰爭和生命,還有文明的續存,另外……
其實對于仙舟人來說,一邊吃吃喝喝一邊聽這種消息還是挺平常的,因為到了一定危急關頭,是個人都要被編入云騎軍上戰場,而到那時候,這種情況就是常態了:和豐饒民的戰爭,從來都是血腥而殘酷的。
但還是……至少他們中的大部分常懷憐憫之心,所以,很難在有人列舉自己的家鄉是怎樣慘遭屠戮的,又是怎樣在艱難但是毫不放棄地戰斗著的時候做到心如止水。
生命對于生存的渴望,為了生存的掙扎,從來都是最感人淚下的史詩傳奇,這本身就是最容易讓人心緒沸騰的因素。
令夷:“哦……”
她的尾巴毛蔫了下去,貼著尾巴本體:“反物質軍團,他們既然想要毀滅一切,那為什么不能從蟲群和豐饒民開始呢。”
白珩:“你怎么知道他們沒有做過呢?覆滅造翼者故鄉穹桑圣樹的就是反物質軍團。”
事實上,還有一位絕滅大君登上了仙舟,要求朱明仙舟和他們一起追殺造翼者——這劇情多少很讓人覺得世界逐漸趨向玄幻,有一說一,白珩在剛剛聽說這件事的時候甚至以為全世界都改信了阿哈,否則也不至于這么離譜。
但是……好吧,反正毀滅的命途還是很堅定的,并且非常遵循納努克的道路,這和豐饒民與豐饒之間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鴻溝狀態的相差還是很大的。
令夷:“但是繁育的蟲群和納努克的仇最大,我聽說是蟲災毀滅了納努克誕生的世界,促成了他升格成為星神;而豐饒民……哦,豐饒民那么能生,當然應該先解決掉他們再談剩下的宇宙。”
“總之,如果我是納努克,我肯定會選擇先去解決蟲群。”
但是星神的想法并非凡人可以捉摸,倘若排除了天曉得為什么那么偏愛仙舟的嵐,以及因為命途原因過分樂衷于找樂子的阿哈,以及現在已經失蹤(或者更多人愿意稱之為隕落)的星神阿基維利,剩下的星神們就是一群被祈愿但是從不回應的沉默的玉兆,仿佛祂們所在的位置是空號一樣。
所以納努克沒有讓反物質進團像是蟑螂噴霧,或者是其他一些比較……針對昆蟲擁有不錯殺傷力的藥片或者噴劑之類的東西那樣,將整個宇宙這個大屋子里面所有的蟲子都給殺滅掉,同樣也沒有把繁殖速度和兔子下崽沒什么區別的豐饒民給根除了。
不得不說,非常可惜。
“雅利洛六號,我記得這顆星球,”景元說,“它應該是公司供應鏈上的一環,信仰存護,但更偏向于筑城者而不是星際和平公司,消費便宜、風景優美,上頭甚至還曾在開拓的虹車路過的時候,被阿基維利留下了個巨大的印子,就像是蓋章一樣,是個不錯的打卡點。如果我以后能當個巡海游俠,我肯定會去一趟,打個卡。”
自從和那位朋克洛德的巡海游俠見過面之后,景元就重拾了自己兒時的夢想,他想當個巡海游俠,很顯然,沒有幾個仙舟小孩不想當巡海游俠——帝弓司命在上,巡海游俠真的酷斃了。
鏡流朝著他這邊又一次瞥了一眼。
景元選擇了無視。
他看起來很想要親自去一次。
“但是別忘了你還要參加演武儀典,如果是什么十萬火急、沒有了你就無法完成的事情,騰驍將軍或許會允許你不用繼續參加演武儀典,但是,現在的情況是——植物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白珩敲了敲桌面,搖搖頭,用憐憫的目光看向景元。
“很不幸,寶,但是這一次你大概去不了。”
丹楓從方才那種看起來像是在沉吟的沉默狀態中脫離出來,道:“大概我們都去不了,曜青仙舟檢測到了倏忽的動向,他正在召集豐饒民,我們一直在追殺的步離人戰首,呼雷,他響應了倏忽的號召。”
這也就意味著大戰其實一觸即發。
豐饒民那邊的數量可太多了,只要他們的數量一日沒有被砍下去,他們就一日仍然是仙舟最大的敵人。
而考慮到這群豐饒民的繁衍速度,令夷在心里罵了一句和白珩平時罵得一樣臟的狐人短語—* —前不久景元才剛剛完成徹底分化,并且使得其火并之后四分五裂造翼者孔雀天使軍團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一個被天曉得誰拿去的名字——這場行動毫無疑問是個巨大的勝利,但是同步離人數量增加的速度相比起來,完全就是杯水車薪。
這些扎根在整個宇宙上,像是杜鵑將卵產在其他鳥的巢中,并將其他鳥的卵推到地上去砸碎一樣的蛀蟲、菟絲,依靠著過量的攫奪將自己一層又一層地武裝了起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又一場大仗即將開始,就在演武儀典之后,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都要上。
“那就植物,不影響。”令夷說,“但是,光靠植物不夠用——這才是問題所在,對吧?”
反正植物送到哪里都是送,肥料……不是,豐饒之力送到哪里也都是垃圾的循環再利用,只要對應的星球能夠把運費給出了、再支付一筆其實并不昂貴的給令夷的傭金,剩下的全流程都已經工業流水線化了,甚至參照好說明書,還可以將其視作自助。
仔細想想,就會發現自從秩序隕落了之后,整個宇宙都變得亂糟糟的,亂糟糟的而且危險,災禍橫行,到處都是,那些不夠強大的星球(比如說那些還沒點出足夠把地表的居民送到太空中去的文明)上的科學家會告訴學生們,一場伽馬射線爆可以毀滅整個文明,不過那概率實在是太低了,低到人們幾乎可以將其當做不存在——然而他們卻不會告訴學生,甚至于他們自己都未必知道,比伽馬射線爆恐怖的東西多了去了,而它們像是細菌一樣在宇宙中增殖著,而且他們出現的概率也高過了伽馬射線爆。
“光是今天早上,就有兩個星球……額,兩個文明需要幫助。而在伊戈爾的演講里面,他說他認識十幾個來自不同星球的人,都和他一樣有著靠著賺錢或者提高名聲,呼吁宇宙中的其他文明來幫助母星的想法。”
到這會兒,伊戈爾那番演講帶來的情緒總算是平復下去了點,令夷喝了一口氣泡水——不能少冰,她感覺自己的牙齒一下子就冷靜了下來,變成了某種類似大理石雕塑的東西,雖然沒有胃口大開,但至少沒那么受到先前的情緒影響。
指望著仙舟和救火隊長一樣沖到這里沖到那里的很不現實,而且對手那么多、加在一起實力也相當強悍,讓聯盟全部壓上去,不算帝弓司命的話大概率也是打不過的,就更別說植物了。
在真正的戰場上,植物僅僅對于清雜有著足夠高的效率和作用,與其說它的功能是把所有敵人擋在外面,倒不如說是給那些侵略者增加成本支出,當破壞他們的成本被提高到了一個破壞行為本身變得有些雞肋的時候,除非是徹底納努克入腦的瘋子,否則首領就會開始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帶著手下人換一塊不那么硬的肉啃。
就算退一萬步,就當植物真的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好了,但令夷的力量也是有窮的——植物不可能被放任著恣意生長,仙舟不會允許,而且它們也確實沒有這個功能。
讓她一點點尋找需要幫助的星球隨后找上門去?不可能,效率太低下了,不管怎么說,她都只有那么一個人而已。
在這個問題上,巡海游俠也幫不到什么忙,畢竟整個巡海游俠集體的數量,很難說能否超過仙舟云騎軍隊伍建設下,某一衛的人數。
斬首行動還行,畢竟干掉誅羅的戰績可查,但如果是面對大軍……那也很夠嗆。
其實這種問題,說白了,伊戈爾·哈夫特的想法是很有道理,也應該說是最正確的。
靠著一兩個強者到處當宇宙警察(此處的形容確為褒義)的用處真的不大,文明之間互相幫助才是正經的道理——有一說一,目前為止有能力組建起這樣一張網絡,并且完成監控的勢力,還真的就只有星際和平公司。
仙舟從來都不把自己的勢力往外蔓延,哪怕是伊須磨洲的關系也只是相對親近,和公司這種密切地連結起了一張大網的勢力是真的有不小的差距。
令夷想起今天在那位星盟高官離開會談室之后,那位公司中極為罕見的、和巡海游俠關系不錯的、立場幾乎可以說是“背叛公司”的員工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對自己所說的話。
——“真可憐吶,對吧?其實公司是有辦法幫他們的,但是,部門的老大們算了一筆賬之后發現不劃算。”
“普天之下,大概也就只有你們仙舟從來都不計較什么劃算不劃算的,花了那么大價錢研發出來的藥物配方免費公開發放……嘖,要不是認識幾個巡海游俠,我大概都會覺得你們是一群瘋子——和納努克的瘋子軍團差不多,就是目的背道而馳的瘋子。”
確實吧,她心想,在這種問題上,仙舟確實是有點“不太正常”的,但這難道不是那些“正常”的勢力的問題嗎?
“如果能有個互助平臺就好了,聽起來這像是家族應該干的活。”令夷放下她的氣泡水,“但是感覺家族應該也不是很樂意……額,或者說,他們可能會在這個過程中謀求更多。所以,暫時還是算了,先找個機會問問伊戈爾呢?既然雅利洛六號自己的文明也可以和入侵的軍團打得有來有回,那么大概軍團并未在他們身上投入多少兵力,植物能搞定。”
還是先把當前的問題解決了,之后的事情……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想到這里,突然抬頭看丹楓:“所以丹楓哥,倏忽那邊是什么情況?”
*
不得不說,這話題轉換得有點生硬,但是在一個結果非常明確,但也可以說是討論不出什么結果的問題上繼續浪費時間、消耗心情也很顯然不是個很怎么樣的選擇,白珩立刻從桌上拿起一只火焰辣椒烤恐鳥全翅:“其實先前就已經有過動向了,我家在曜青那邊的分支前段時間才說,我的兩個表弟都入伍了,現在就在戰場上。”
曜青那邊已經小范圍地打起來了,這個事實不會引起任何人的奇怪,因為曜青從來都是巡獵鋒鏑的鋒鏑。
丹楓:“兩年時間,倏忽已經養好了傷,該出來露露臉了。在這兩年的時間里,豐饒民占有的星球被摧毀了不少,而他們的擴張入侵也被挫敗了很多次,倏忽如果不能盡快為他們帶來一場重新確立信心的勝利,只怕一些更為務實的豐饒民會開始考慮向仙舟投降。”
白珩“嗯”了一聲,耳朵都挑起了質疑的弧度:“不至于吧,仙舟不是向來要求他們,要投降和解也可以,圈禁外加絕育,否則就只有去十王司一條路嗎?”
鏡流看向她:“長生其實是個很可怕的東西。”
做為這兒把一輩子活出了最長長度的人,她對于長生的感覺要勝過在場全部。
“你可能不理解,”她看丹楓,“因為持明族無法生育,你們不會擁有后代,至少現在沒有,所以你們無法理解,擁有長生之后的年長者,是怎樣逐漸將自己的子嗣從最愛的繼承人,逐漸視作仇敵的。”
“蒼城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曾經最被看好的繼承人,后來被砍了頭。因為豐饒賜福,所以只剩下一顆頭顱也沒能死掉——后面的,你們自己想象就好。 ”
光是聽著就超恐怖的啊!但是,了解過點兒仙舟過往創傷史的人就知道這種情況并不少見,別說是蒼城了,羅浮也有。
“那可是自己的孩子誒……不過有可能吧,畢竟活得時間久了,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的生,逐漸就不把孩子當回事了——或許還有很多孩子他根本就不認得呢。而且,不想死、不想被取代也確實是人之常情。”
令夷承認這種想法應該還挺普遍的。
“所以,現在豐饒民那邊的情況是這樣?”
景元:“現在有戰爭,每家每戶都可以死很多孩子,想想看,每年都有多少豐饒民死在帝弓司命的光矢下頭。”
令夷:“哦。”
過了會兒,她補充道:“那確實……還挺消耗的。”
這樣就很好理解了,孩子死在戰場上也是死,死在還是胚胎的時候也是死——總歸仙舟的絕育是化學絕育而不是物理絕育直接來上兩刀,那就還是可接受的。
尤其是生活,仙舟提供的圈養生活基本上能夠優于過得最爛的那些豐饒民自由自在時的生活質量,這種情況下,選擇投降也蠻正常。
所以倏忽一定要抓緊時間,至少給仙舟創造點傷痛,比如說再死絕一代人,又或者是和當年的蒼城仙舟一樣……總之,不管是畏威還是懷德,總歸要讓那些跟著他的豐饒民們有繼續跟著他的動力。
他一定會動用自己最大的力量來打這一仗,調動他所能夠調動的一切,不僅僅是步離人,還有所有他能夠聯系到的豐饒民。
但是,令人擔心且不由得十分警惕的是:幻朧的蹤跡一直都隱秘而不被探尋。
畢竟,幻朧是真的和倏忽聯手過,并且從當前的情況來分析,雙方并沒有將此時的盟約撕毀或者終結的必要。
他們的目的還是挺一致的,并且從力量上也可以稱為互補,在面對仙舟的最多能出七位令使這樣喪心病狂的高端戰力數量時,能夠提供一點……互相幫助著活下去的守望相助的機會。
倏忽要是想要背水一戰的話,不可能不把幻朧叫上——至少,倏忽絕對不會讓幻朧閑著就是了。
而且,哪怕退一萬步講,比如說幻朧表現出了對于倏忽身體的覬覦——考慮到她對仙舟的圖謀是出于她想要用建木給自己造個身軀的詭異目的,盯上倏忽好像也很正常。
倏忽也是樹,倏忽也是豐饒命途,倏忽的強度也絕對不低——好家伙,平替啊!
而且單獨一個倏忽,還比一整座船的仙舟要好打呢!
就算因為這個原因鬧掰了吧,幻朧先前也被仙舟拔掉了好幾處釘子呢,她的性格決不能算是寬宏大量——睚眥必報用來形容這么個玩意來都有點程度太低。
因此,至少騰驍將軍是如此評價的:“這玩意絕對躲在什么地方,蔫兒壞地打算什么時候給咱們來一記狠的呢。”
……愁人。
這種仿佛全世界都要準備開戰的滋味太糟糕了,令夷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我感覺有點飽了。”
不是吃飽的,是氣飽的,所以她還從現在的外賣盒子里頭拿了兩塊肉餡餅塞進冰箱——她打賭自己再過一到兩個小時肯定會餓著從房間里跑出來,把這兩塊餅熱了吃掉。
第49章
伊戈爾·哈夫特呆在房間里, 坐在一張沙發上,他才去訓練過,回來之后快速沖了個澡, 腦后扎了個小揪的短發尚且濕漉漉地往下滴水,那件白色背心也被身上持續往外散逸的水汽弄得潮潮的。
他那炫酷的、在短暫的三天時間里頭賣出了五萬份同款的機械胳膊被拆了下來, 放在一旁的桌面上,天花板的燈光照在機械臂的拼裝線上, 劃出一道冰冷慘白的顏色。
伊戈爾坐著發呆。
他發梢上的水滴在了他的肩膀上, 這些水滴已經徹底冷下來了, 甚至有點兒冰。
又過了一會兒,這種大腦中什么都沒在想,只有一片混沌的、發灰的迷霧的狀態消失了,伊戈爾眨眨眼睛,他感覺到斷臂的位置上,又有了點兒奇怪的感覺——事實上,這種奇怪的感覺在他裝上這條鐵臂之后就不斷出現,不是疼痛,不是傷口愈合的發癢,公司的手術水平和生物科技都非常出色,這條手臂在大多數時候都和他那條真正的手臂一樣。
但他仍然會覺得有點異樣,就像是有個聲音時刻藏在他肩膀和機械手臂組合的縫隙里面,無時無刻不在念叨著,像是母親那啰嗦平淡但是充滿關心的話語,低低的,沙沙的,像是黃昏時分吹過蘆葦叢的輕風在低語——“哦,我的孩子,我的伊戈爾,你怎么把你的手臂切掉了呢,那一定很疼。”
或許他就應該放棄演講,轉而努力賺錢,賺得越多越好,然后盡量去買更多的武器,就像是他用這條鐵臂來換取了更強大的戰斗力一樣,他們也可以用更高科技、更強的機械力量提升戰斗力,從而狠狠地揍在那些反物質軍團虛卒的臉上,把它們的牙齒揍出口腔,帶著唾液和血——如果它們還有牙齒、唾液和血的話。
又或者,不那么道德的話——他甚至可以問星際和平公司借一筆款子,利率多高也無所謂,然后將它們運用在雅利洛六號的武器設備上頭。
反正他沒有孩子,媽媽……媽媽的年紀也很大了,他許久沒有回過家,只是用聯絡器與媽媽視頻,他看到媽媽的頭發白了大半,看到她的眼睛瞇起來,不能那么準確地分辨初雪八落和覆夏竹,還有球牡丹與暖陽花。
就算欠了公司的賬以后都還不了了,對于一個沒有親人,并且在故鄉也沒什么朋友的人——他們也追不下去,對吧?而且他已經放棄過那么多的獎金,也給公司賺了不少,伊戈爾并不怎么覺得這個想法有多么惡劣,大概是因為對象是公司……大概。
他的嘴唇抿得很緊,像是一條剛剛開始學習用筆的小孩畫出的直線,它其實并不平整,而且非常用力,就像是錢幣筆尖深深地、重重地印在了紙張上頭,在另一面突出來一個可以用指尖摩挲感受的印子。
伊戈爾從椅子上坐起來,他走去浴室扯了條毛巾下來,快速把發梢上的水給擦干凈,回頭去給自己裝上了那條卸下來之后就快速轉為冰冷的手臂。
金屬的冰冷讓他打了個哆嗦。
隨即,他聽到了門鈴聲。
仙舟人很喜歡傳統,這一點不僅僅表現在他們科技水平奇高但是一直保持著遠古時期流傳下來的形式外表的武器——比如說單分子震動刃或者是什么粒子束弓箭上,更表現在他們生活的細節里頭。
門鈴這種沒必要上科技的地方,他們就會用那種雕刻得非常好看的黃銅小鈴鐺,聲音古樸。
伊戈爾過去開門,從貓眼里頭看到了個還算眼熟的人——沒有任何一個選手會不知道景元。
很顯然,這是仙舟的比賽,仙舟不會讓外人獲得頭名(哪怕他們并不作弊),因此如果把演武儀典當成一場游戲來看的話,他大概可以算是鎮守在關底的boss,別看外表好像很好說話人畜無害的,甚至還有點想打哈欠,但上手才能見真章,至少伊戈爾想,自己要是抽到了他的簽,應該會如臨大敵。
他想不明白為何對方會來找自己,理論上來說他們并沒有什么……可交集的。
“請進。”
他看到對方身邊還站著一個狐人少女,一時間為自己那已經濕到幾乎半透明的運動背心而生出幾分羞恥:“抱歉。”
他隨手扯了一件浴袍披上,匆忙地將腰帶系上——他的外套剛巧都送去清洗了,這會兒正是他最不適合見客的時候,他撓撓頭:“兩位有什么事嗎?”
“不是我,是她。”
“畢竟在比賽期間,或許你會對陌生人多一點防范,所以我就順道作陪。”景元對他點頭,“是關于你的故鄉,還有你……以前那些比賽獲勝之后演講的事。 ”
他將令夷往前推了推,動作很輕:“令夷,仙舟對外文明救援部部長——開玩笑的,這是我剛剛編的官職,但是意思大差不差。”
伊戈爾:“啊。”
他在腦子里將那一串景元現編的頭銜想了好幾遍,終于在半宕機的情況下完成了對于這些文字的理解,于是表情瞬間變得嚴肅但又喜悅,他熱情地開口: “哦,那太歡迎了!”
*
伊戈爾退賽了。
非常突然,但是他在告別的視頻中快樂到起飛地對所有觀眾宣布自己已經達成了這輩子的目標——他打拳的原因一方面是確實挺喜歡這項運動的,另一方面是為了用這種方式拯救自己的家鄉。
后一個原因占到了更大的比重。
在這段視頻里,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湊到了屏幕前,幾乎要將整個屏幕都占滿的臉——也因此可以看到他眼角因為忍不住笑而皺起來的細紋,還有那雙看起來像是被倒上了一杯高濃度酒精后點燃的眼睛。
“感謝仙舟……啊,非常感謝,現在我要帶著拯救故鄉的辦法回家了。哪怕他們非常謙虛地說這東西只能幫助我們頂住大量虛卒的壓力,至于興風者之類的精銳還是要靠我們自己的力量——但是這就已經足夠了!已經足夠了!”
“額——細節還沒有完全商量好,比如說我的一位朋友建議我可以將這場在仙舟幫助下的反抗直播給全星網,其實我會有點擔心反物質軍團,但如果直播能夠帶來更多的幫助,我覺得直播一下也未嘗不可……”
他又說了一些話,隨后像是一只快樂且自由的小……大精靈一樣,仿佛隨時都會原地起飛似的提起了自己的行李:“我打算先暫時告別賽場,很抱歉,但這是一個絕對不會更改的決定,等哪一天我的故鄉擁抱了勝利,我應該會回到賽場上來,也說不定呢。”
——這就是那段視頻的全部。
那位和巡海游俠關系不錯的公司員工對著令夷翻了個白眼:“又丟了一棵搖錢樹,你們仙舟還真是……或許你們妨克公司也說不定。”
“而且你們真的很大方,如果換做是我的話,他一定會需要付出點什么。”
令夷:“所以你們是公司,而我們是聯盟。”
“真好。”公司員工羨慕地看著她,“我也想和你、和巡海游俠那樣,對自己所行的路特別堅定,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充滿驕傲。”
常識:公司和以上的形容很顯然并不沾邊。
令夷:“哪里都有壞人吧,聯盟里面也不是沒有蛀蟲。”
“但是公司的比例特別高——又或許我才是那個蛀蟲,反正,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其實更愿意當仙舟人而不是公司的員工。”
令夷若有所思:“如果你爬到了足夠高的位置上去,你就可以選擇主導一場改變,就像是在帝弓司命出現了之后,我們仙舟就徹底奠定了以巡獵為核心的信仰結果。”
沒有什么是絕對的——除了光矢的殺傷力,以及開放給仙舟隨便使用的虛數能量。
“我覺得我可能做不到。”這位公司員工說,“但你們仙舟人看起來一個個的信仰堅定,你們為什么不能加入公司呢?”
“可能是因為戰爭還沒有結束吧。”
令夷聳聳肩。
“等戰爭結束之后,應該會有很多人退伍,至少在聯盟說需要他們再一次上戰場之前都不會回來——就我所知道的,白珩姐想要當旅行博主,景元想要當巡海游俠,就連我們這兒的持明龍尊,如果可以的話我認為他更想當生物學家而不是龍尊。嗯,就是這樣。”
“哦對了,公司那邊還有有沒有其他和伊戈爾一樣的人啦?”
公司員工對這件事不算太了解,就算真的有很多人和伊戈爾·哈夫特一個處境,他們也不會羅列上一張名單,畢竟從始至終他們也沒打算提供多少幫助。
“我回去問問。”他說,然后跑路了。
*
伊戈爾真的開了直播。
這是一件非常離譜的事情,但細究其背后的道理,倒也相當能夠理解。
他甚至還認真地加入了景元的提議。
“這些植物……是來自仙舟的幫助。”
伊戈爾走在茂密的植物行列之中,他有些氣喘吁吁的,或許是因為這些植物實在是長得有點太高了,翻越起來相當不容易。
“但是這些,是我們自己的武器,看到了?火炮。和很多文明的高科技沒法比,但對于我們來說已經是殺傷力很大的武器了,我們用它們來對付……哈,對付虛卒。”
伊戈爾說,他的身邊放著幾顆炮彈,然后他從自己的褲兜里掏出了一只記號筆。
“是這樣的,我向大守護者申請過了,這是一個來自某位好朋友的建議……他和我說,我可以在炮彈上寫下投資人的名字,就比如說……像這樣。”
他在炮彈上寫下了“孽物不止,巡獵無已”這句話,隨后一遍笑著說“感謝仙舟聯盟打賞的植物”,一邊把這顆子彈發射向了遠處的頗為明顯的一處碎石堆。
炮彈落地的瞬間,飛沙走石,碎石堆直接被沖擊波轟得炸開,暴露出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潛伏到了這里,似乎正準備慢慢地、偷偷摸摸地靠近過來,好把這些植物給拔了,讓它們的戰線能夠得以推進的虛卒隊伍。
知道自己已經暴露的虛卒隊伍快速快速朝前沖來,但是沒有用,如果正面突襲能夠起作用的話,這些說不好到底有沒有腦子的生命也不至于逼急了開始想著偷襲搞破壞。
豌豆射手在種植得足夠密之后,那一顆顆豌豆彈射出去的效果可以直接約等于無人生還,在噼里啪啦的一陣單方面毆打之后,植物們停下了動作,恢復到先前那安靜平和、且搖頭晃腦的狀態中。
伊戈爾聳了聳肩,雖然什么都沒說,但這副神情,以及他的動作都將“我就是試試看,沒想到運氣那么好”的想法表露了個徹徹底底。
“總之,全部流程就是這樣,歡迎大家贊助,什么都可以寫——只要符合道德符合法律。”
伊戈爾露出一個非常樸實的笑容:“如果我這邊來不及發的話——”
他按下一個按鍵,瞬間屏幕中出現了十幾個小窗口,那些窗口后面都是雅利洛六號的鐵衛,并且,這些人大多數看起來都挺年輕。
“——我的戰友們會和我一起發射,希望有足夠多的訂單可以讓我們處理,也希望我們能夠處理完那些訂單,不過沒關系,如果我們趕不過來,我會向大守護者提出再增派人手的要求的。”
伊戈爾盯著屏幕上彈幕的那一塊區域,念出了第一個打賞的名字:
“感謝來自伊須磨洲的【做為水居者不愛吃魚犯法嗎】打賞的黃金雨,您要寫的是''考試一定及格'',好的,請您查收——!”
目前為止,在當今的宇宙中,直播打賞玩得這么開的屬實不多,于是這種直播間的火爆基本上就是必然的——公司員工表示自己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這玩意還能靠直播把連成本帶利息的都賺回來,甚至中間經手的每一位都有油水可拿(甚至于直播平臺的打賞還是對半分的,因此也就是說是他們原本預估的價格的兩倍都不止)……
少賺了實在太多錢了。
這對于以賺錢和業績為己任的他們來說簡直是天塌了一樣的大事。
當公司員工得知這一指點出自景元之后,已經了解到這位奇才加入公司的概率約等于零,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會成長為仙舟的中流砥柱,有百分之三十的概率會成為一名巡海游俠的他將目光轉向了令夷:“你有沒有可能成為公司員工——我是說,你做為一個坐在辦公室的、負責領工資的、有問題的時候可以直接去問你的這位朋友,而后續的文件工作也會有人幫你解決的,公司員工呢?”
令夷:“……嗯,可能性似乎不是很大,以及,其實我覺得我已經有了景元的五分真傳。”
公司員工根本沒有聽進去她的后半句,在被拒絕之后他就陷入了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沒過多久就向令夷告辭,但好在臨走前還算是恢復了一點神智,點頭道: “其實也挺好,我和巡海游俠的友誼可以地久天長——績效也可以算是我的。”
比較出乎意料的是,景元在得知公司對自己的興趣之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也沒什么不行,干個十年左右的再去巡海游俠也一樣。甚至如果公司開的工資高,還能把接下去那幾年的花銷費用都給存好。”
對于長生種來說,人生本來就有幾乎無窮無盡的體驗機會,去哪兒逛逛都很正常,十年,對于短生種來說是一生的十分之一甚至都多,但對于他們來說,就像是短生種上學期間的gap year一樣,輕而易舉。
他才剛剛說完這話,就被站在他身后的騰驍將軍用指關節敲了一下頭頂,發出了和敲核桃相仿的聲音。
景元:“啊——痛。”
從他的表情倒是看不太出來到底有多痛——當然騰驍將軍也真不至于對他下重手。
騰驍:“想得那么遠,先把你的本職工作干好,之后的比賽,不可松懈。”
景元心說他這個守擂劍士也當得挺好的不是嗎?雖然羅浮歷代的守擂劍士里頭不以武力出眾的估計也就他一個,但他這不也沒有掉鏈子嘛。
騰驍將軍大概也是想到了這一層,他輕咳了兩聲:“不到最后一刻,絕不能懈怠。”
*
意外倒是沒出。
其實也實在是沒有什么出意外的可能,當景元說自己不會掉鏈子的時候,那就絕對不會出問題。
除非在他來會場的路上放上那么三四百只形態各異,美色各有側重,高冷粘人情趣具備的貓咪,徹底把他圍個里三層外三層。
他這邊毫無懸念地守住了擂臺,沒讓人攻擂成功,而鏡流那邊的情況,則更像是那種傳說中的武林大會( ps修真版)。
在劍首擂臺上只剩下她一個人還站著的時候,擂臺臺面上、以及四周都已然包裹上了一層厚厚的冰。
在她被宣布勝利,從擂臺上跳下來的時候,她手中的制式長劍也因為凝結在表面的冰霜融化而徹底斷裂,眼尖的人看到她手上的情況,便開始在觀眾席上嘆息,說這樣好的劍術,在戰場上想要發揮出來,怕不是需要成千上萬的制式長劍。
而且……這換起來也不方便啊。
或許,從這劍的利用上頭,是不是應該再重新評定一下劍首的歸屬?
——參賽者們確實是不贊同的,畢竟方才在擂臺上鏡流輸出得有多猛他們都是感受到了的,那寒冰之氣哪怕閉上了眼睛仍然如同劍芒一樣朝著眼睛刺來,他們這些直面了她的劍的人,直到現在都還覺得眼底有些生疼,還有點兒冰涼的殘余。
然而在他們背后仍有勢力權衡,羅浮的龍師們因為“意外”而從此失去了左右局勢的權力,但是在其他仙舟上,那些老東西們能夠發出的聲音可沒有啞掉。
這樣的爭論一直到一個頂著一雙黑眼圈厚重到都快能被人當成墨鏡的家伙出現在會場上,他抬手將一把劍扔在了地上(據現場旁觀人員揣度,這未必真的是因為性格狂狷而扔劍,也有可能是劍太重而熬夜之人到了強弩之末,一路抱著劍而來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所以不得不以此來保證自己的顏面,畢竟還要付修復地面的錢的話……嗯,還是蠻貴的),看著鏡流道:“除了劍首,沒有人能配得上這把劍。”
鏡流取了劍——那劍真的很重,并且非常鋒利,扔下去的時候劍鋒輕易將地板切割開來,就仿佛是在切割一塊豆腐,要不是劍柄撐住了它,它都能滑落到下一層去。
不過,這劍在她手中卻輕巧而靈便,隨意地挽了個劍花之后,她露出了白珩宣布自己平生僅僅見過不到五次的笑容(“那都不是微笑了!”她在事后大聲叫),感嘆:“好劍。”
只要是工造司的人——不管是現在還在工造司中工作深造的,還是僅僅只曾經在工造司中混過那么一陣子的,總之就是稍微有點兒鍛造鑒賞水平在身上的人——都能夠得出同樣的結論。
真的好劍,簡直就是劍中的藝術品。
特么的,怎么就讓羅浮把好事占盡了?
騰驍將軍忍不住就要出聲感嘆:“一個新的時代——”
白珩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用的是一張出鍋時間不到十分鐘的雞蛋仔,里面還特地放了葡撻餡料,奶香十足,外脆里軟。
在騰驍將軍咬碎雞蛋仔脆殼的咔嚓咔嚓聲音中,白珩語重心長地提醒他:“這種flag怎么能立呢!”
騰驍將軍:“……”
雖然他很想說這話算什么flag ,但是,看在雞蛋仔的份上,他實在是沒嘴反駁白珩的話了。
而因為這一次沒能開得了口,后來鏡流和耐不住技癢想試試看自己上場有沒有機會奪魁的丹楓斗法的時候,騰驍將軍也沒能開得了口;在白珩將劍首榮譽證書從鏡流那邊要過來,表示你也不在意這個,還不如讓我回去擺著裝裝門面而鏡流也沒有阻止的時候,他同樣沒能開得了口;在景元一手刀砍在應星腦后,把他弄暈了之后和令夷一人抬起擔架的一邊,將這位熬夜快要把自己熬到大限將至的不睡仙人送去補覺的時候……
他也只能對景元的背影喊一句:“下次用力輕點。”
別把千年難遇的百冶的腦子給敲壞了……好吧,這點傷害還未必趕得上應星熬夜對大腦的損傷。
得了。
隨他們去吧。
將軍看著公司的人過來,將那把被應星命名為支離的劍造成的“創傷”抹平恢復,一邊感嘆這回遭殃的總算不是神策府了,一邊忍不住樂得眼角堆起皺紋。
雖然確實有點扎旗的意思,不過,誰能不承認,一個嶄新的、蓬勃的時代,確實已經到來了呢?
第50章
令夷開始準備行李——從演武儀典結束的當天晚上就* 開始了。
曜青仙舟那邊的小摩擦已經升級成為了中等烈度的摩擦,雙方的軍隊始終都沒有全線開戰,倏忽也暫時沒有要下場的意思,但是這般將戰場當做磨盤,將豐饒民和仙舟人投入其中,日復一日地磨碎多少血肉的情形總不能持續上太久。
有一說一,要不是因為情況不允許,她甚至有可能向騰驍將軍打報告,問他能不能把建木帶到前線去做為后備的力量來源……哦但那是不可能的,畢竟建木的不穩定性太高了。
唉。
令夷覺得多少有點可惜,因為她還記得倏忽先前那下飯的操作,主動把豐饒之力貢獻出來給植物當肥料什么的……
她到現在為止經歷過的一生對于長生種來說尚且十分短暫,但令夷覺得自己可能此生都無法再找到一個那么大量地給她供給能源,讓植物能夠發揮出那么強大的效果,甚至于武裝一個星球的“好心人”了。
她的人生高光巔峰時刻,應該就是在那時候了。
現在倏忽也學乖了,不會老老實實地奉獻自己點燃向日葵——噫吁嚱!榮光一去兮不復還!
白珩拍拍她的肩膀:“想什么呢?臉上又是笑又是慷慨悲歌的。”
令夷:“哦,沒什么。”
她嘆了口氣,誠懇地看向白珩:“就是冤大頭沒有了, 特別難過而已。”
白珩知道她在說誰,笑著把她耳朵上的毛揉亂,讓兩撮聰明毛和兩根歪七扭八的天線一樣指向完全不對的方向。
“你的一輩子還長著呢。”她說, “指不定以后建木就真的能成你的肥料堆,說不定壽瘟禍祖也能是呢。”
令夷:“如果沒有后半句的話——我原本是打算相信前半句的!”
白珩哈哈大笑:“夢想總是要有的嘛。哦,你得往包里面多塞一點防火膏之類的東西, 這次交鋒所在的恒星系有一顆格外強大的恒星, 熱量很高。”
令夷:“這樣,我的都快用完了, 明天去要一點吧。”
現在網購肯定是來不及了,軍中使用的效果其實也很好,就是有點粘,尾巴上容易沾上臟東西,令夷平常不愛用它,但嚴格來說,這也不是不能克服的困難。
但是次日,還沒等她來得及寫完申請表,一道新的調令下來,防火膏瞬間就沒了用武之地——騰驍將軍說:“你們暫時先不去和曜青匯合。”
將軍站在帥案之后,淵渟岳峙,威嚴異常:“幻朧的蹤跡找到了。”
幻朧——幻朧? !
令夷睜大眼睛,雖然時隔兩年重新找到這位絕滅大君的蹤跡確實值得慶賀,但是……
真的假的?她對令使?
哪怕不只有她一個人也怪離譜的,以凡人之軀干掉令使的到目前為止應該也就只有巡海游俠了吧?饒是那樣,他們能夠干掉誅羅也是因為邊上有路過的蟲群——并且蟲群里頭還有實力非常強大的蟲子嘛。
大概是因為習慣了騰驍將軍私底下的好說話,令夷心里所想都寫在了臉上,以至于騰驍將軍噎了一下之后沒什么好聲好氣地對她說:“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會派人出去送死的將軍嗎?”
那當然不能,令夷諂媚地笑,聽騰驍將軍繼續說下去。
“此次沒有令使與你們隨行,是因為有非常特殊的環境情況。”
“公司監測到,幻朧進入了模因世界皮耶格爾。”
“皮耶格爾是一位隕落令使用自己的全部化作的領域,那位令使的實力相當強大,公司內部的令使做出評估,確定以幻朧之力,無法突破這片領域內規則對她的約束。更何況,在皮耶格爾形成之后,還有不少''冒險家''去往那里——但所有不曾離開那里的冒險家成為了皮耶格爾的一部分,并且將自己的命途融入了皮耶格爾。”
根據公司對于模因世界皮耶格爾的記錄和描述,這是個在一位令使層級實力的流光憶庭憶者改造過后形成的世界。
從憶域中源源不斷噴發出來的憶質維護了此地的穩定。
在這個憶質與現實交織,甚至憶質的濃度還要高過現實的世界里,所有進入此地者的實力都會被約束在一個上限以下。
做為一團純粹的能量體,幻朧的生命形態在這樣的區域可以說是并不占優,因為歲陽最為擅長的精神影響,在流光憶庭面前只能說是個民科對比天才俱樂部的水平,而當實力也無法沖破這一區域的規則的時候,她就變成了個和先前那些去往皮耶格爾的人差不多的“冒險家”。
而根據一些從皮耶格爾回來的冒險家們的宣稱,他們說這個世界是安全、美好而多彩的,一切的規則都不是為了約束而約束——就比如說,有一條最重要的底層規則便是,此處沒有死亡。
那些沒有回到現實中來的冒險家們,都選擇了留在那里。
“就像是總有人會在外出旅游的時候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那個地方,”其中一個冒險家如是說,“皮耶格爾就是他們的精神家園,他們決定留在那里,而我們則是覺得外面的世界還有很多走過見過的地方需要經歷——但是,到壽命將終的時候,至少我會選擇去往那里。”
根據他們的描述,很難理解為什么幻朧會去往這里——如果她想要帶去毀滅,那也確實有可能,不過這道題的難度對于她來說應該也很是不低;又或者,她……
她想要在美好的生活中理解并非萬事萬物都是需要毀滅的道理,從而離開毀滅的命途嗎?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是她當真走上了這樣一條路,那么均衡很有可能會找上門來,并且對她說上一句“善”。
但不管幻朧的目的如何、此地到底是否如那些歸來者們形容的一樣好,總之有一件事是非常確定的,在皮耶格爾的這段時間,絕對是幻朧這輩子被削弱的最多的時刻。
趁他病要他命,難怪呢。
因為追查幻朧這個項目一直都是仙舟與公司聯手在做,公司只是占比出資得稍微低了點而已,并不是真的不把它放在心上,因此這一次的任務里,公司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做,一位存護令使會在皮耶格爾外等候,倘若幻朧最終獲得機遇沖破了皮耶格爾的防護,那么他將會與之纏斗——直到巡獵令使跨越光年而來,與其合力一同鎮壓幻朧。
不過,騰驍并不希望這樣的情況出現——畢竟這就意味著送進去的人,乃至整個皮耶格爾的顛覆。
“所以,把行李里頭的東西換一換吧,順便,關于模因世界皮耶格爾相關的信息,策士長會整理好后發在群聊里。”
*
人們身處的宇宙實在太大了,哪怕如今比起寰宇蝗災發生之前的第二次大繁榮,也就是俗稱的血錦時代來已經落寞了許多,據說只剩下了當年大約十分之一的星球上仍然留存著文明,但整個浩瀚宇宙中的恒星猶如恒河沙數,在這樣的大基數下,神奇玄妙的世界便不可勝數。
簡單來說:星網安利的那些帖子,哪怕只是一天看一個適合旅行/度假/冒險的文明,將短生種的一輩子窮盡其中,也絕對看不完。
因此,哪怕模因世界皮耶格爾確實是個人人去了都想要回去的好地方,但因為這個世界確實沒有什么和外界溝通交流的地方,就連景元都是第一次聽說有這么個地方。
但是等資料發過來了之后,才看到第三行的令夷二話不說放下玉兆就去一旁的柜子里把放在最上面的《流光憶庭的騎士》這款她已經單人通關了三遍,拉著不同的隊友群體通關了共計五遍的天花板級別游戲拿了出來。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
應星:“皮耶格爾就是這款游戲的原型?”
丹楓:“或者說,那位流光憶庭的騎士,就是將皮耶格爾塑造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模因世界的令使。”
因為主動或者被動地都通關過這款游戲,所以沒有人不知道這款游戲的背景都講了些什么,像是丹楓這種連被拉去打游戲都會認真地做好各種攻略功課的玩家,甚至還能記得游戲里的每一種怪物和戰斗機制,以及,應該用怎樣的方法擊敗他們。
“我覺得幻朧應該不打游戲。”
“是吧,歲陽怎么打游戲啊,附身一臺玉兆或者手柄嗎?”
這么說來,他們比起幻朧就多了個非常明顯的優勢——至少關于這個世界本身,他們擁有更為深入的了解。
令夷雙手高舉過頭,手臂伸直稍朝兩邊展開:“白珩姐萬歲!”
如果不是有個吃喝玩樂全面精通,等退役了就要直接轉型成為旅行博主的監護人,此時焉能有如此提前的進展——幻朧,汗流浹背了吧?
*
當真要講起《流光憶庭的騎士》,還得將時間往前回撥上一截才行。
在整整兩年沒有發生過什么太重大事件的時間里,這款質量優秀到讓人忍不住贊嘆這個工作室到底花了多少錢在美術上的游戲,就成為了時常要出差的令夷平常最喜歡的娛樂方式。
當一個人玩過了一款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游戲之后,她的這一輩子也就定型了,從此看所有的游戲都要拿來和這款經典比(至少同一賽道的游戲就是如此),然后比劃著比劃著就開始覺得全世界沒有任何一款游戲可以和它相提并論,于是又開始重溫舊愛,一遍又一遍,最大的樂趣是在角色開口講臺詞之前把自己已經滾瓜爛熟的臺詞給搶先說出口。
令夷……就是這樣的一只狐娘。
也還好,這款游戲還真的就有那個可供她翻來覆去,像是大漠淘金一樣地深挖一切的資源,甚至讓她沒有去搶臺詞的機會——除了最開篇的時候。
在第一次單人通關的時候,她跟著那位騎士的腳步,一點點探索了那本在神秘星神的影響下變得扭曲的模因世界書。
她看見國王的上半身長在了一艘船上,而這艘船是一艘可以航行在云層里的海盜船,云層上頭長著郁郁蔥蔥的椰子樹,船上的水手們將椰子摘下來,當做發射的炮彈,攻擊所有試圖讓喀邁拉獸和蛇發女妖在一起的愛情小天使,水晶騎士不愿意成為海盜,但是他用椰子樹葉給自己的水晶馬制作了一雙綠色的翅膀,一樣飛到了云層上,在擊敗那些愛情小天使之后,他用椰子殼制造了一所學校,把那些沒文化的海盜和愛情小天使打包扔進去讀書學習,并為他們聘請了來自另外幾頁的學識淵博者做為他們的老師;
她還看到姜餅國中正在興起一股奇怪的風潮(大概是神秘的力量使得“姜餅”這個詞出現在了不應該出現的地方),一群姜餅小人正在號召所有人把自己的腦子部分(切記,不是整個腦袋)掰下來隨身攜帶,就像是正常人會用的u盤那樣,他們可以互相交換腦子,得知對方的腦子里面都在想些什么。反正他們掰下了腦子這一部分也不會有事,充其量也就是掉下一些餅干碎屑而已,因此騎士在剛剛抵達這里的時候并未對這種行為做出怎樣的評價——然而隨后他發現,有人在搶其他姜餅小人掰下來的隨身大腦。
那只姜餅小人因此成為了整個姜餅國最聰明的人,他把持了一切,甚至蒙騙全國上下將騎士視作危險的敵人,將騎士關進了大牢,而水晶騎士為了不碰壞那些脆弱的姜餅小人,只能在幾乎不動用武力的情況下動用智慧擊敗那驕傲而邪惡的智者;
也有相對正常的世界,比如說將美食做為衡量一切標準的一頁,在這一頁上,所有人都擁有自己的鍋和鏟,所有人都以擁有一臺猛火灶為極高的榮譽,而且他們不僅僅需要會做,更需要會品鑒美食。擁有挑剔的神之舌,能夠品鑒出一道菜肴最細微的差距——這是在這個世界中受人尊重的基本要求,畢竟,沒有足夠優秀的味覺就很難做出足夠精妙絕倫的菜肴,終其一生不過平平無奇。在這里,做為一位和純美騎士們關系不錯的憶者,水晶騎士在品鑒美食方面實在是沒有太大的本事,哪怕他可以讀取這些美食當中的信息,他仍然不太明白為什么當大家都認可“保留食材本味是對于食材的尊重”這句話的同時,卻又對原味九轉大腸如此的咬牙切齒;
……
這是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當然這也是個美好的世界,水晶騎士擁抱了這一切,同時對于那位喜歡收集錢幣的憶者的想法逐漸不那么認同了。
他覺得這個世界,或許可以恢復吧,但是此時這里的居民其實過得挺好的,他們擁有自己的判斷,并且覺得當前的生活還不賴,他們沒有改變的想法,那么……或許變回去可以作為一個永久的備用選項?
最后一局是和那位錢幣憶者留下的模因作斗爭,騎士最終搶先一步掌握了操控這世界的筆,將其封存在自己的身體之中。
這是第一周目。
第二周目的開局和第一周目略有不同——因為第二次的時候令夷抓了當時剛巧沒什么活要干(當然幾個小時之后就未必了)的應星來和自己聯機。
她還有好多成就需要收集,不聯機實在是弄不到手。
應星倒也沒有非常介意自己被強制拉著在下班后繼續打工,因為當天穿的是足夠寬松的工作褲,所以他當場就盤腿坐了下去,然后和先前的令夷一樣看完了這一段美術力爆棚的演示。
應星:“嘶——”
他從來都不會把武器上的裝飾環節交給其他人來做,所以,這也就意味著,至少在雕塑方面,應星的藝術水平起碼有五六層樓那么高。
至于說藝術欣賞水平,那就更不會低了。
“好強。”
他真心實意地感嘆。
于是他從一開始的半死不活純陪玩,變成了頗感興趣主動出擊類型。
召喚流對他來說不是問題。
就問哪個匠人不是自己做金人然后召喚上場代打的吧。
二周目的劇情……很有意思——它是在一周目的基礎上進行的,也就是說,這一次劇情的背景世界觀,是建立在騎士第一次通關之后的。
這一點,當令夷看到了那由水晶騎士主持開辦的云上學校后,得到了更進一步的確認。
故事是循環往復著向前的,就如同記憶的磁帶放完了一盤,也錄完了在播放這一段的過程中發出的所有聲音,然后重新再放上一遍的過程。
令夷:“但是這一點,那些從皮耶格爾回來的人沒有提到過。”
做為一個來回玩了七周目(光是第一個周目都得有那么五六十個小時)的,勉強也可以算是資深的玩家,她對于這種世界觀的形成略有猜測。
一開始,她曾經懷疑過是不是隨著上一次的選擇出了問題。
這也就是所謂的“壞結局”。
因為水晶騎士和前同事打了一架,把筆封印在了自己的身體里……有可能是因為選擇做錯了,也有可能是因為前期的游戲過程中有什么沒有觸發的支線,或者是做錯了什么——總之,在這一周目里,令夷和應星花了比上一周目多出足足二十幾個小時的時間,把能夠進行對話的角色全部給對話了一遍——這一次更了不得了,在結局的時候,她操控的水晶騎士(以及應星操控的另一位角色,是的,隊伍擴容了,應星操控的角色是一位沒有性別的天使,全身上下長著五對翅膀,還長著很多的眼睛,看久了真的很掉san )已經徹底失去了選擇不和那位收藏錢幣的憶者對戰的選項。
令夷:“嗯?”
這一次的結局和上一次沒有區別,這令她非常驚奇:難道說,還有什么做得不夠的地方嗎?
應星為了備戰百冶比賽和她告別,她就自己一人又見縫插針地刷了兩個周目,結果除了發現這本“世界書”中的世界和她玩的第一周目相比越走越遠之外也沒有更新的、關于到底要怎樣才能出現“真結局”的提示。
她徹底耐不住好奇心了,第五周目的時候,她就拉上了擅長查找攻略(主要是因為有足夠的耐心)的丹楓,以及先前就玩過幾遍的白珩。
那些攻略大多都已經過去了兩百年左右,是貨真價實的上古老東西,玩過這玩意的短生種都已經更換了一茬又一茬,最后能夠找到的一篇攻略,也是輪回周目次數最多的也是一個短生種做的,他說自己大概是因為生命短暫,所以不敢把自己感興趣的故事放在一旁太久,這才孜孜不倦地玩到了那么后面——她一共更疊了二十周目,但是仍然,除了一代一代地演變下去之外,她并未得到一個最終的結果。
對于一個短生種來說,這樣的結局確實有點悲傷,丹楓為之沉默了許久,隨后他們開始細細地分析起了這位玩家的游戲周目。
第一周目大家都是一樣的劇情,但是等到第二周目之后……因為先前做出的選擇各不相同,所以演變出來的世界也變得不盡相同。
或者,其實可以說是沒有幾乎看不出半點相同——比如說令夷那邊的世界里頭,第一周目的姜餅小人在第二周目變成了和姜黃貓大戰三千回合不分勝負的用曲奇做為護盾,用細長的芝士脆做為長槍的甜點軍團;而在那位堅持的短生種玩家的二周目里,姜餅小人仍然是姜餅小人,只不過此時他們的文明已經開始探尋大地之外的密碼,當發現自己到水下經不起久泡,會變潮隨后軟掉之后,他們就開始探尋天空。
他們用姜餅搭建高高的塔,想要靠著這些塔去往天上,他們甚至真的成功觸碰到了一顆顏色頗深的星球,而當第一個邁出那一步的姜餅小人勇敢地伸手觸碰那顆星球的時候,他被星球巨大的吸引力直接拽了過去。
姜餅人失去了他們的勇者,也認識到了太空是個危險的地方。
他們第一顆接觸的星球是一顆始終保持加熱著的巧克力噴泉。
那位勇敢的姜餅小人被融化的巧克力包裹住了全身,他的生活從此變成了單調的巧克力味——還好,那位短生種玩家解救了他,現在他變成了姜餅小人中最美味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