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
你眼睛里只有勝負, 沒有人情世故。人要往遠看,過了山,眼界就開闊了……
——王家衛《一代宗師》
“不然怎么說拍電影這件事, 有的人能拿獎,有的人, 一輩子拿不到獎。別說什么拍深奧的電影就能去國際上撈幾個獎項回來,搞點三角戀,道德倫理, 再貶低貶低亞洲人, 歐洲人就能看得上咱們, 這個事要是這么簡單,亞洲娛樂業豈不是早就超過好萊塢了?如今電影行業也算是遇到了瓶頸, 比特效,我們是拍馬也難追美國人,如果說回到九十年代以前, 香江電影是本土影片的天下,從那之后,日薄西山啰”
“曉得法國人喜歡高棉,就去吳哥窟取景,知道歐洲電影評獎喜歡政治隱喻, 就給嘉宜那個角色安排一個這樣的身份,你要知道難民么,說白了就是越戰下的遺民, 到了香江這塊土地上, 融不進去, 這叫戰爭后遺癥。還有七十年代的紅色高棉,國際上最喜歡抨擊這件事, 再加上鄭安容那些花里胡哨的技巧,往戛納競賽那么一報,不說拿獎,入圍肯定沒有什么問題。他又喜歡嘉宜,排除萬難都要讓她去當女主角,這一點,宋少啊,你是不服也不行啊這樣有國際聲望的導演,想要壓住他的影片,你說說,也不容易,是不是?”
天幕玻璃窗下,趙士榮翹著二郎腿,手里捏了根雪茄,由著一旁的服務生為他點燃。
他對面,宋元似笑非* 笑,對他講的話不置可否。
“我聽趙老板的意思,好像總覺得我把嘉宜怎么了,這一次從英國回來,倒像是要和我興師問罪一樣”他冷笑道,“我可什么都沒來得及做,就已經成了千夫所指,逼良為娼的惡霸,要是真的敢壓鄭安容的電影,就沖著這部電影里那幾個演員的名氣,我也能被香江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惹火上身的事情,我宋元從來不干,不過要我說,趙老板,你防得也太狠了,難不成你要為了盛嘉宜和我作對?”
“宋少沒有這個意思最好,畢竟,香江娛樂圈這潭水深不是我敢和宋少作對,這事講究一個先來后到,您先來的下馬威,我趙士榮要是一句話都不敢吭聲,未來還怎么在香江娛樂圈立足?”趙士榮微笑著舉起手里裝著威士忌的玻璃酒杯,“我知道宋少的手段,也清楚您的背景,要是哪一天有人帶著人手去工作室搶母帶,這事倒也不稀奇。可是樹大招風,如今正是香江回歸的關鍵時期,該走的都走了,都不了的就埋頭做好人,我是怕臟水潑到宋少身上,洗都洗不干凈人啊,一旦被打上壞人的烙印,以后做什么,都講不清了。”
宋元的臉色越難看,趙士榮的臉色就越好看。
這些個商業大亨,仗著手上有些底蘊和手腕,常常是說一不二,壓得娛樂圈這些男男女女影星喘不過氣來。殊不知道上有道上的規矩,也不是誰都怕他那一套,這里頭鄭安容是個硬骨頭,他有才華有能力,影壇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出這樣一個天才導演,他這樣的人,背后自然有的是人愿意為他說話。程良西就更加是個硬骨頭,黃金時代的坐三望一的超級巨星,想動他比登天還難。
有這兩人力保盛嘉宜出演電影女主角,那盛嘉宜翻身就只是時間問題。
宋元封殺了幾個月,無非是封殺了一個寂寞。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或許還能做得再出格一些,但現在和當年不一樣,眼看著就要到新世紀,何希月一手公關鋪墊的太好,擺明了盛嘉宜出事那就是宋元做的,這也導致他束手束腳。
“趙老板。”宋元瞇了瞇眼睛,意有所指,“你們有這個本事,我很傾佩,橙禾也不愧是老牌電影公司,不怕得罪別人,只是這天底下做生意,總有個你來我往,橙禾的這些年除了盛嘉宜和謝海華,再仔細算一算,哪還有拿得出手的明星?拍電影要錢,趙老板你都淪落到要去賣廠標的地步,盛嘉宜這么年輕,眼看又要走向國際,我只怕你別為他人做了嫁衣才好。”
趙士榮笑瞇瞇的,并不受他挑撥:“宋少這個話講出來,想來多半是聽到了近來嘉宜跟賀家之間的傳言,她是我一手捧紅的,人品如何我心里有數,宋少擔心賀家來跟我搶人,不如擔心賀家與你搶那一塊賭牌。”
宋元臉色沉下來一些。
“澳城開埠已經四百年,四百年就只做一個門道的生意,那就是賭。宋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戶人家,這么多年下來,從來沒有拿到過一張賭牌,是不是說不過去?”
趙士榮話音剛落,就聽有人敲門進來,趙啟成小跑著到他身邊:“三叔,嘉宜來了。”
十一月的香江不比大陸北邊寒冷,但也不及中南半島炎熱。恰恰是帶著些陰濕的涼爽天氣,最為舒適。盛嘉宜本來就高挑,穿著件白色風衣,里頭套了件銀色綢緞襯衫,搭配墨綠色包臀裙,踩著粗高跟進來,讓外頭有些陰沉的天都驟然一亮。
她走到趙士榮邊上,恭恭敬敬喊他:“三叔。”
“坐。”趙士榮拍拍身邊的沙發,“嘉宜近來也是辛苦了。”
“不辛苦,倒是麻煩您多操勞了,為我的事情屢屢煩心。”盛嘉宜掛起一絲微笑,向著宋元頷首,“宋少。”
宋元冷冷凝視著她,只覺得她的笑容那樣的虛假,實在是礙眼。
既然骨子里是那樣冷漠的一個人,為什么要在鏡頭前裝得那樣八面玲瓏?
“盛小姐真是乖順。”他說,“事事全了趙老板的面子。”
“宋少。”趙士榮長嘆一聲,“嘉宜年紀小,不懂事,或許是在一些地方冒犯過你,但您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手上管著那樣大的商業集團,何必和她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計較,她十七歲進入演藝圈開始拍電影,父母雙亡,沒有依靠,我這幾年看著她長大,視她也如親女一般,就當是為了女兒,在這里和宋少討個好,既然已經教訓過她,也就可以了,這一次不如看在我的面子上,兩個人相逢一笑泯恩仇,如何?”
盛嘉宜當著趙士榮的面,乖巧得不得了,立刻欣然點頭:“我聽三叔的。”
隨后她又眨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露出無辜的模樣:“宋少,我都在這里給您道歉,你不會和我計較了吧?”
宋元被兩人一唱一和的雙簧氣笑:“盛小姐。”他譏諷道,“你還真是人前人后兩個模樣。”
盛嘉宜并不搭理他,仍然笑盈盈的,仿佛沒有聽到他說了些什么。
宋元忍著脾氣道:“我欺負盛小姐什么了?外頭都傳我宋家要封殺盛小姐,我看盛小姐是沒有受到半分影響,照樣接著國際導演的戲,當著女主角,和天王巨星合作,反而是趙老板,你們橙禾給我扣這么大一個帽子,我還沒有反過來告你們誹謗。”
“謠言這個事,無風不起浪。”盛嘉宜立刻接話道,“宋少,您就別咄咄逼人了。”
什么話都讓她說盡了,真是好樣的。
宋元想了想,轉念也笑了起來:“趙老板說的對,我的確不應該和盛小姐計較這些小事,那為了打破謠言,正好我手頭投了一部電影。”宋元似笑非笑,“既然之前說我雪藏盛小姐,不讓她拍戲,那這一次我想請盛小姐來演女主角,橙禾不會不樂意吧?”
盛嘉宜一頓,慢吞吞和趙士榮對視一眼,趙士榮沖她微微點頭。
“什么電影?”趙士榮率先發話。
“《風云》,趙老板一定聽說過,這電影香江有的是女演員想要,盛小姐不想要就算了。”
盛嘉宜垂眸,暗道宋元這是見硬的來不了便來軟的,總之是要和她攪和到一起,叫人人提到他時就想到她,把他們之間的齟齬外化做風花雪月來談,他那點謀算就成功了。
他這種行為叫什么?見不得她好,非要在她身上找個輸贏才行,如果不能毀掉看似如此脆弱卻并不能又她掌控的她,那這輩子便也不能證明他是成功的。
趙士榮是個商人,他自然不會放過逐利的本性。
果不其然,趙士榮點頭應下:“可以。”
“鄭導的下一部作品馬上就要開機,就在下個月。”盛嘉宜適時出聲提醒。
還沒等趙士榮開口,宋元就已經出聲打斷:”那就這個月拍完,拍一部電影哪用得著那么久。”
“我”
“嘉宜。”趙士榮安撫地拍了拍盛嘉宜的手背,“宋少既然先表現出誠意,你就不要再任性。”
“好啊。”盛嘉宜站起來,“我不任性,既然三叔要我拍,那我就拍。”
“聽盛小姐的話,自己是不樂意的。”宋元冷笑著放下酒杯,哐當一聲砸在桌子上。
盛嘉宜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他們目光相對,宋元看著她的瞳孔不由自主一晃神。
這雙眼睛給他的感覺和前幾個月又不太一樣,那抹濕潤的霧氣淡了一些,變得澄澈清明起來,他好像在看一面鏡子,穿過她,洞穿自己。
好像有什么東西改變了,又像是什么也沒改變。
這一躊躇,就讓宋元改了主意。
“今天還早。”他瞇眼看了眼外頭,“政務司司長約我到深水灣打場高爾夫,不如盛小姐和我同去?”
“您這種局,我還是不參與好,畢竟我只是個,演員。”盛嘉宜冷聲道。
“演員不是更需要參與這種場合?”宋元將目光轉向趙士榮,“趙老板,你說對不對。”
他是看準了盛嘉宜在這里會聽趙士榮的話,盛嘉宜有些生氣,但也知道趙士榮不會在這種事上幫她什么,甚至巴不得她多去混跡些高端的社交場合,拿出頭牌女星的氣勢來。
“嘉宜當然會去。”趙士榮撣了撣煙灰,趙啟成自然地將雪茄接過來,剪掉燃著火星的那一段,放進旁邊仆歐捧著的木頭盒子里。
“嘉宜。”
“知道了。”盛嘉宜沒好氣道。
宋元忍不住笑了起來。
盛嘉宜這樣明明不喜歡卻要強撐著接受的樣子,讓他感到極為舒心,他也難得從中窺見了盛嘉宜的一些軟肋——她對于提攜了她的人,總會有著比旁人更多的妥協。
趙士榮不過是幫了她一點,這種幫助還建立在更大的利益互換的基礎上,卻依然可以打動她。
“走吧,盛小姐。”他站起來,招呼盛嘉宜。
盛嘉宜瞥了他一眼:“去哪?”
“去打高爾夫。”
“我自己開了車,宋少。”盛嘉宜皮笑肉不笑,“您還是不要和我同車出行,以免拍到什么照片,到時候說不清楚,您說對吧。”
“能跟盛小姐傳緋聞,不是滿香江豪門富少夢寐以求的事情?”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看看何先生現在也沒有跟謝女士復合就知道了,別人都說他對你念念不忘”
“何先生和謝女士有情人沒有終成眷屬的事情都要怪到我頭上來了嗎?干脆說我是紅顏禍水,插足身邊每個男人的婚姻好了。”
“盛小姐當然有紅顏禍水的資本。”宋元嘆道,“只是沒有那個心,要是有,咱們兩個也可以坐下來好好聊一聊,是不是?”
“我要是有那個心。”盛嘉宜看著他,慢悠悠道,“恐怕,也就看不上宋少您了。”
一代宗師
從中環到南區, 要越過一座山頭。
密林間一座座樓宇拔地而起,地基卡在接近四十五度傾斜的坡面上,陡峭驚人, 叫人觀之頗有些心驚膽戰。
等翻過山頂,景色又隨之一變, 海浪的窸窣聲穿透玻璃窗傳入車內,隔著路邊林木枝干,紅色土坡如波浪般起伏, 蔚藍的海岸線若影若現。
路邊不時立了幾塊精致的褐色木牌, 用漂亮的英文字體寫上道路名稱和宅邸地址, 懸崖之側、灌木之后,隱匿著一棟棟洋樓別墅, 黃瓦泥面,半拱門廊道,馬蹄型落地玻璃窗, 十分精致。
Repulse Bay(淺水灣)一帶自香港開埠以來就是頂級富人區,淺水灣大飯店更是聞名海外,不過近些年來游客繁雜,海灘上熙熙攘攘猶如菜市場,且淺水灣沒辦法建大型獨棟別墅, 富豪大多搬至更加隱匿一些的石澳及深水灣一代居住。
香江的有錢人喜歡學英國人騎馬、打高爾夫、喝下午茶,這座島嶼也不大,實在沒有太多的娛樂設施供他們消遣, 深水灣的高爾夫球場就成了達官顯貴最愛去娛樂的地方。深水灣高爾夫球場是9洞球場, 9洞行政球場要小于標準的18洞球場, 因此打一次用不了太久,山頂港英政府官員最愛早上來這里練習身手, 等玩到了上午太陽當空,再乘車前往官邸辦公,既不耽誤工作,也能好好談一談生意。
在香江,任何事都是門生意。
盛嘉宜是不怎么玩這種商務多于娛樂的運動,只會打七號桿,打得也不怎么樣,知道宋元沒安好心,于是呆在自己的車里,并不想下去。直到仆歐過來敲她的玻璃窗,催她:“盛小姐,宋先生請你趕緊過去。”
盛嘉宜仍是慢悠悠:“知道了。”
這才下車。
她不緊不慢地轉悠到草地上時,才發現來了不少人,里頭竟然還有幾個熟悉的面孔。
“嘉宜。”財政司的黃司長站在白色遮陽篷下,笑瞇瞇和盛嘉宜打了聲招呼,“多年不見,過去你還像個學生,現在倒是沒有學生氣了,仍是一樣的年輕漂亮,但比過去更加光彩照人了。”
盛嘉宜從前見習所在的外匯基金管理局隸屬于財政司金融事物科,長官梁局長是財政司的副司長,她和黃定權之間見面次數不少。
再見自己從前的頂頭上司,盛嘉宜也只是淡淡一笑,點頭道:“長官。”
黃定權主動上前到她身邊,將她看了一會,嘆了口氣:“如今外匯基金管理局正準備改組為金融管理局,你現在過的也很好,但是如果當初選擇不走,其實也不會太差,依然有一份更好的前程等著你,而不是”
他止住話,盛嘉宜微微一側,感受到男人站在她的身后。
“黃司長。”
“宋少。”黃定權哈哈大笑起來,“難得見你最近常往香江跑,怎么,最近澳城生意不好做?要來香江投資?”
“澳城的生意說來說去,就那幾樣。”宋元靠著盛嘉宜站,儼然顯出兩人十分親密的樣子,“不比香港寫字樓每月每平方米租金接近八十三美金,全世界城市里能排進前五,利益豐厚得可怕,您說對不對?宋某倒是想在香江有生意做,但這不得靠黃司長您的幫助。”
“香江人多地少,還有一大片地皮都是山地陡坡沒有辦法開發,所以房價地價居高不下,這是市場決定的結果。”黃司長的回答滴水不漏,“宋少既然覺得香江地產興榮,為什么不多投資一些錢在地產行業上面?說到寫字樓,從前匯港集團的徐家手里有的是地和樓,聽說前陣子徐少返港,一時之間是引得人心浮動,宋少怎么不考慮考慮這條路?”
盛嘉宜不動聲色地看了黃定權一眼,卻正好與黃定權視線相對,對方嘴角掛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弧度。
他當是知道了什么。
不過也難怪,身為財政司司長,手上管著香江經濟命脈,商界上任何細枝末節的小事,在他這里或許都是件大事。
徐家遠離香江權力漩渦多年,看似比不上首富李家如今那樣風光無限,但他們自有其特殊之處,手握地皮與匯港集團,就好比控制了香江最昂貴的資產與資金流通的渠道,徐明硯這種人按照常理是不應該大搖大擺地出現在賀家的聚會上,香江的資源就這么多,給誰多一些,給旁人就要少一些,這都是真金白銀的利益,鬧大了是要見血的。
更何況,香江過去百多年間,匯港銀行一家獨大,控制關稅,手握發鈔權,多年下來儼然以中央銀行自居。如今港府眼看就要組建金融管理局,收歸其央行權力至財政司,匯港集團背后最有權勢的華裔大股東卻在此時回港。
說他故意也好,無意也罷,中間抱有什么樣的成算,誰又能說得清楚?
黃定權或許從賀家人那里聽說了什么,才會在這里刻意提起徐明硯,但黃定權不直接講,盛嘉宜自然也跟著裝傻。
這樣的事情,不是她一個明星能插手的。
她壓下心底的猜測,決定先聽聽這兩人話里到底是在打什么機鋒。
宋元當是沒有往別處想,他很快冷笑道:“只怕人家看不上我們這些人,徐家自詡為百年望族,向來眼高于頂,當年我父親身故,為求匯港銀行一筆貸款,我幾乎是找遍了門路,才找到無線的徐世延那里,由他出面求情,最終才放出那七個億的款項。徐家人看似大方,實則獅子大開口,想要錢那就得拿股權來質押。”
“這種生意,做一兩次就罷了,次次這樣做,哪還有旁人的活路。”
股權質押最大的問題就在于股權不比實產,標定價格極其不穩定,匯港集團曾經通過這種方式變相控制了南太平洋地區的商業命脈。
“匯港集團不是徐家的一言堂。”一道突兀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中榮地產的郭老板也來了,他是香江胡潤榜上排名第十六的富豪,帶著自己四十歲的大兒子郭梓昌,想管黃司長討西貢一塊地皮的開發做高端住宅用。
“不過徐世霖的確在匯港董事中說話最有分量,相比起那些英吉利來的洋大人,徐世霖已經算是很好打交道的人,現在話語權給了他兒子徐明硯,就不知道這小徐少,是什么來頭。”郭老板摘下禮帽,露出自己稀疏的頭頂,微微頷首,“黃司長。”隨后直起身子,“宋少,盛小姐。”
黃定權樂呵呵地笑著,并不接話。
天氣半陰半晴,還略微刮著細風,吹得草地舒卷。
說是打高爾夫,倒是沒有人把精力放在那幾桿球上,翻來覆去,竟然是一句話都離不開生意。
“香江要投資,就要看那兩個洋行的臉色,雖說是英國集團,但在殖民地自成一體,并不完全受英吉利控制,這個代理權落到以徐家為代表的幾個老派家族身上,他們又只跟李賀白沈、鐘鄭陶謝幾家關系好,都是他們扶持起來的新權貴,有什么好處也不會落到我們這些人頭上。就好比當年遠東商貿集團的易手,都沒有經過任何公開招標,就由徐世霖暗中允諾給了李家,任由他們以三元一股的低價收購集團31%的股份。”
“黃司長。”郭老板捏著球桿,幾個比劃,始終找不到好的角度,又只能放下來,撐著鐵桿,扯起自己的嘴角,“我不清楚財政司對此到底是什么意見,只是香江這些商業寡頭立在前頭,已經是連肉湯都快分不到我們這些人喝一口。都說香江是遠東的自由貿易港,亞洲的金融中心,這樣下去,到底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不自由?我是不清楚,就不知道黃司長您,請不清楚。”
盛嘉宜都忍不為他這樣直言不諱的表達擦一把汗,根據她的了解,黃定權是位說一不二的獨裁者,他既不喜歡自己的地位被挑戰,也不滿意任何事情在他手中變得不受控。
香江幾位商業大亨的確有些一手遮天的意味在,黃定權不滿此事良久,否則也不會一心要改制組建金融管理局,取締匯港集團的地位就不知道郭老板是不是看準了他后頭這一點,想刺激財政司干涉香江這幾塊價值極高的土地分配。
現在樓價漲的這樣猛,人人都在蠢蠢欲動。
宋元呢?
盛嘉宜揣度著宋元的心思。
他在隔岸觀火。
香江樓市現今是肉眼可見的興旺發達,各家爭搶得不可開交,黃定權問他要不要一頭扎進地產這趟渾水中,卻被他敷衍帶過,宋元似乎整個人心思都撲在那塊賭牌上。
他饒有趣味地品味眼前一切,并毫不吝惜橫插一腳,慫恿道:“黃司長,我聽聞暹羅首富郭明瑞控股全國大大小小170家公司,擁有18個上市子公司的絕對控制權,他喜歡通過集團總部持股49.5%的完美方式避開向市場披露這些子公司的資金與項目,然后再用很低的價格把上市公司分支私有化,揣進自己的錢袋子里。就是不知道在香江,這種事情,常見不常見?”
盛嘉宜甚至要以為宋元是在自曝家門——她不相信天元集團沒有采取過同樣的手段來賺錢。不過很快她就理解了,宋元自殺式拱火完全是因為天元集團的確沒有如首富李家的中成實業,或者賀家的美亞置地,乃至榮家的寰宇集團、沈家的長河集團那樣位居是金字塔頂端。
正所謂一巴掌下來拍不死他自己,便無所謂將老虎推出去擋槍。
黃定權這只老狐貍,也沒有那么容易被哄騙,他哎哎了兩聲,嘆氣道:“宋少、郭老板、郭少,你們有意見我知道,但是不要光對我抱怨,市場是自由競爭的嘛。字樓和地皮這事,都不是我說了算,要靠招標的,九龍和離島的確還剩少量地塊,但李家想要,榮家想要,賀家也想要,郭老板,你要拿地投資,就得看自己能不能中標了。”
他拿手指了指盛嘉宜:“嘉宜過去跟在梁副司長身邊,最清楚這些彎彎繞繞,宋少,拿不準的規矩,你還不如問問嘉宜,她不比旁人知道的少。”
天降大鍋落在頭上,盛嘉宜被點得猝不及防。
抬頭對上宋元幽深的眼神,她心里叫苦不迭。
“盛小姐的確懂很多。”
“不要小看嘉宜,她不止是懂——”黃定權帶著些炫耀地意味介紹道,“她是年紀小,但是實在聰明,算得上是外匯這一領域小半個專家,聯系匯率制度的修訂文件她經過手,宋少、郭老板,今非昔比了,如今想要在香江掙錢,靠著古板的那套思路可行不通,要掙錢,最重要就是比對手快走那么一步,你要問我這快的一步快在那里”
黃定權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腦子。”
“有些人靠此一飛沖以有些人茫然不知,最后還怪時運不濟香江有幾位小老板,實在是比別人看得遠一些。”黃定權目光從宋元和小郭老板臉上滑過,“我今天給各位透露的東西已經夠多了,再說下去,我怕我就坐不穩這個位置了,不宜多說,不宜多說吶。”
郭宋兩人皆是一愣,郭老板上前一步,還要在問,被盛嘉宜出聲打斷:“不是說今天是來打高爾夫的嗎?怎么都沒有人開球?”
一代宗師
九洞高爾夫打起來和十八洞相比, 規則上并沒有什么區別。每個球洞都設定了標準桿數(Par)和球洞號,從起始區域開始擊球,每個球洞的第一擊被稱為“開球”(Tee Shot), 根據球的落點,其余人依次擊球, 直到高爾夫球進入球杯,總擊數會被記錄在積分卡上,桿數越少, 則積分越多。
都說高爾夫是貴族的游戲, 卻不貴在打出去的這個球上, 而在于擊球的桿上,與玩球的人上。
一套高爾夫球具可以抵得上一輛豪車, 球場上三兩句話可以攪動商界風云。
說起來這種運動打得好與不好,有時候倒沒有一個可以衡量的標準。
盛嘉宜自稱自己高爾夫打得并不好,全程都只是站在一旁旁觀, 宋元玩這個倒是真有些本事在身上,標準桿內必能打入一洞。郭老板父子無心打球,此次就是為了試探黃司長的口風而來,心思不在高爾夫球上,只抓著黃定權不放, 想要他給個說法。
黃定權哪里會受他的哄騙,略微講了幾句后便閉口不言。
小郭老板見沒了效果,只能轉頭和盛嘉宜攀談起來。
“盛小姐, 你當時在梁副司長身邊, 都是做些什么工作?”
“也就是做一些瑣碎的事情, 只是見習了一陣子而已,實在談不上做了什么正經事。”
“怎么想到去拍電影了呢?財政司可是個好地方, 地位高,身份體面,這香江影壇,賺得是多一點,但也不是好呆的地方,我聽說你們這些明星,要抽50%傭金給公司,還常常要出去陪酒,是不是這個道理?”
“也許吧。”盛嘉宜淡淡道,“這種合約,主要是宋少名下的電影公司簽的多。”
小郭老板聞弦歌而知雅意,哈哈大笑:“我當是為什么呢,盛小姐從前出來得少,也難得在社交場合見到盛小姐,這次卻出來了,還是宋少有本事,能把盛小姐哄出來。”
宋元面色不虞:“盛小姐并非看不懂合同的人,再怎么騙也騙不到你頭上來,不知道你這個話又是從何談起。”
小郭老板眼睛從一邊轉到另一邊,品出了些滋味出來。
外頭都傳宋元喜歡盛嘉宜,為逼她就范,不惜用一些下作手段,又有說宋少早就心有所屬,但宋家算出盛嘉宜八字帶財,所以要強娶她進門,以至于盛小姐心生抗拒,流言蜚語亂七八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可是如今真要看下來,他倒是覺得盛小姐冷冷淡淡居多,宋少頗有些熱臉往上貼的意味。
小郭老板這輩子見識過的女人多,明星也談過,知道這美人,越是長得柔弱的,有時候性格越強硬。也能理解嘛,要是長得這樣漂亮,性子也是柔若無骨,那豈不是從生下來就被欺負死了。反倒是那些明艷銳利的,因為長得太有攻擊性,男人多半望而卻步,稍稍用點心,便極容易哄到手。
宋少這是獵艷經驗不夠豐富,用錯了對策,直接就在盛小姐這里撞了個大門檻。
“宋少。”他慢悠悠開口,“盛小姐這是話里有話的意思,男人,有時候要大氣一些,像盛小姐這樣的女人,你都不為她不一擲千金,哪能得到美人的歡心?”
“宋元冷哼道:“盛小姐胃口大得很,我還真不一定有那個財力。”
小郭老板就覺得宋元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懶得再提醒他,只想見他吃癟。
果然盛嘉宜挑眉,揚聲道:“宋少這么講,說得我多么膚淺物質一樣,再這么以訛傳訛下去,我可真是要名聲掃地了。”
“好了。”黃定權皺著眉毛出聲解圍,“打個高爾夫打出這么多機鋒嘉宜,我前幾天遇到警務處的黃警司,他還主動跟我提到你,說起你父親跟他也是多年交情,既然是舊識,哪天有空你去拜訪拜訪黃警司。”
“知道了。”
“盛小姐跟黃警司還有這層關系在呢?”小郭老板睜大眼睛,“難怪難怪,我就說——”
就說盛嘉宜長了這么張臉,怎么還能平平安安在娛樂圈呆上三年,直到撞見了宋元才有了些波折。
這也提醒了宋元。
“我真是越來越好奇盛小姐的過去。”望著黃定權的背影,宋元低下頭,在盛嘉宜耳邊狀若無意道,“香江的高級警官,總不是在英國結識的吧?”
盛嘉宜平淡地仰起頭:“你可以去查。”她說,“宋少,您不是自詡手腕通天嗎?那就試試,你能不能查出來的我的秘密。”
她回過頭,眼前是起伏的草坪與蒼翠的林木。
“不過我想,你未必有這個能力,對吧。”她微微一笑,提肘,把球桿往前輕輕一推——高爾夫球咕溜溜賺了幾圈,掉進了球洞中。
“高爾夫我沒怎么學過,唯一學會的就是這最后一桿。”盛嘉宜接過仆歐遞來的手帕,擦拭著手心。
推桿往往是在果嶺上擊球入洞的關鍵一桿,要求對于距離的判斷、果嶺斜度、擊球力度的控制準確無誤。看似輕巧的一推,才是得分的關鍵環節,常玩高爾夫的人喜歡開玩笑稱能保證一桿推球入洞,才是真正的高手。
“誰能贏到最后,也不是您說了算的,對不對?”盛嘉宜輕飄飄將用完的手帕擱在托盤上,露出一個漂亮至極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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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給盛嘉宜允諾的那部電影《風云》是近一年來整個影壇最令人趨之若鶩的大型商業制作,早在開機之前,就已經匯聚了謝海華、何季韓、鄭柏辰、古書玉等一眾天王巨星,還有無數個大牌會隨機客串其中的一些角色,投資方從恒星影視到橙禾娛樂、中影集團、東方傳媒、環球傳媒、東方星河影視,自香江到臺灣及內地,兩岸三地知名電影公司均參與其中。
影片開拍后,多次出現換角事件,導演李孟華想要集齊港星大牌之力,對打今年春節檔那部即將上映好萊塢特效大片《星球入侵》,任務繁重,壓力巨大,李孟華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籌備電影內容。
因此但凡有影星拍攝達不到李孟華認定的要求,他便提出要換人重拍,導致這部要趕在春節檔前上映的商業巨作拖拖拉拉到了十一月中旬,重要女性角色的戲份依然沒有拍出什么名堂。
香江不是沒有打女,相反,香江盛產打女。
七十年代香江武俠片一度風靡世界,打星層出不窮,正因為拍出來一連串視覺效果極佳的武打片,香江才能巨星云集,以一城之力成就亞洲傳媒中心。
但是當年那批打女到了現在,都過了風華絕代的年紀,如今能打的,李孟華嫌棄她們沒有那樣的漂亮和出名,以美貌著稱的一線女星又做不到親身上陣拍攝難度這樣高的打戲,盛嘉宜此前沒有收到這部電影的邀約,便是因為她是后者——她幾乎沒有拍過任何動作戲。
李孟華是被強壓著接受了這個選角結果。
不過好在他聽說盛嘉宜學過跳舞,能跳舞便能做一些好看的* 武打動作,真不真不所謂,至少效果上能敷衍過去,再加上盛嘉宜實在漂亮,文戲也是年輕一代里最好的那一個,武戲不夠文戲湊,李孟華聽了這個人選后,也就報以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讓盛嘉宜盡快進組。
整部電影劇情極其簡單,一個字,打。
從片頭打到片尾,七十二般功夫輪番上陣,南北各大流派都來秀一秀功夫,刀槍武器一個不差,走的就是腎上腺素飆升,視覺效果絕佳的快節奏動作片流派。
功夫對好萊塢特效,今年的春節檔口,注定是香江電影的背水一戰。
但當李孟華看到盛嘉宜的時候,他內心還是往下沉了沉。
盛嘉宜長著一副完全不能打的樣子:膚白、貌美、看起來輕飄飄的,一推就能倒下。
如果不是因為她確實正當紅,李孟華簡直要直接發牢騷。
他只能拼命告訴在心里告訴自己——盛嘉宜在女星中的號召力還是毋庸置疑的,她算是難得的還能抗一些票房的女演員,觀眾不一定對她這個人買單,但是至少對她那張臉買單,這是一只能下金蛋的雞,而且跟何季韓之間也很有噱頭,實在不行,在電影里當一樽美貌的花瓶也沒有什么關系。
所以李孟華努力平復好自己的心情,溫聲道:“嘉宜,你練過幾年的舞蹈?”
盛嘉宜想了想:“四年。”
“那也不多嘛。”李孟華撓撓頭,試探著問,“拍打戲很苦,你能打嗎?”
盛嘉宜沉默了幾秒,不確定道:“能吧。”
李孟華扶額,恨不得拽著投資方宋老板的衣領問問他到底是不是有病?他跟盛小姐的私事糾葛為什么要鬧到這部電影上來!
“這樣吧。”他長嘆一口氣,“我來跟你聊一聊武俠,你覺得什么是俠?”
只能考一考盛小姐文戲,過關也就算了。
盛嘉宜還是第一次面對這位香江動作片領域的第一名導,從前聽人說他拍電影極為苛刻,不是鄭安容那種對電影美學畫面有著極端要求的苛刻,而是追求電影的內核與人物相融到極致,在他這里,如果是拍古代的戲,那演員就得像個古代的人一樣,用古代方式說話,用古人的思維思考。
盛嘉宜揣摩了片刻他的喜好,說:“以無法為有法,以無限為有限?”
這個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李孟華眼睛一亮:“什么是無法,什么是無限?”
“就是說我并不需要成為一位武功高強的人,我也可以擁有一種武俠的精神,同理,我不用懂什么八卦、形意的招式,我一樣可以成為打架的高手,而且真正打起來的話——”盛嘉宜聳聳肩,“不會有人跟你擺那些漂亮的姿勢,拼命的時候招招見血,誰用最快的方式搞定對方,誰就贏了。”
李孟華背挺直了一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么角色?”
“聽過一點,應該是個什么門派的高手吧。”
“我們這部電影”李孟華一頓,“人人都是高手。”
“功夫,不分高下,武術,只決生死。民國十五年,中國各家門派因北方戰亂不止,紛紛南渡至香江,彼時香江匯聚各方英豪,背后也受到不同勢力的資助,要開武館,立山門,收學徒,就免不了要斗爭。你,尹鈺鸞——”李孟華指了指盛嘉宜,“便是尹家大小姐,八卦六十四掌唯一的傳人,你的祖輩自大內宮廷之中傳承這套掌法,自來有內家拳宗師之稱,你父親病重,家族的重任就落在了你的頭上。”
盛嘉宜淡淡道:“我不是很會打八卦掌。”
“我們有專業的武術指導。”這一點李孟華倒在意料之中,他也沒仔細聽盛嘉宜的話,擺擺手,“你會不會打,這不是最重要的,我對你的要求就是把動作擺好,招式干凈,拍武打戲,最重要的是眼神,眼神不狠,任你有什么樣的招式都拍不好看。”
“那他們都是些什么樣的角色?練的又是什么拳?”盛嘉宜問,這個他們,自然指的是其他那些大明星。
“無所謂派別,說是有門派之分,但真正能打的人,怎么可能只會一種拳?八極、通背、形意、洪拳、刀槍棍棒、斧鉞鉤叉自然是怎么好看怎么精彩怎么打。”
“嘉宜你要想好了,拍武打片很苦,和你常拍的商業喜劇及文藝片完全不一樣,你要是受不了,可以現在拒絕,我們這個劇組再也沒有時間換第二個女主角了。”
“我很喜歡這個劇本,也很喜歡這個角色。”盛嘉宜道,她在看完劇本后,就已經堅定了要接下這部電影的決心。
倒是和宋元的安排沒有什么關系。
“香江很難見到現在這么精彩的劇本了,李導,如果你找不到第二個合適的影星來演尹鈺鸞,那不如就定我好了,別人不會拍得比我更好。”
她這話說得有些囂張,和自己從前表現出來的形象完全不符,一瞬間暴露出來的鋒利,倒是震了李孟華一番。
李孟華心里暗道如果不追求名氣和星光的話,香江還是有相當多能拍好打戲的女星的,找她盛嘉宜來演,多少是為了噱頭犧牲了電影質量的選擇。但是現實已是如此,何況盛嘉宜至少表現給他留下了她腦子非常好的印象,早聽說她理解劇本比旁人要厲害許多,又是拿過最佳女主角的影后,李孟華咬咬牙:“好,那你先跟武指特訓一周,然后我們再開始拍。”
一代宗師
如果說接拍這部電影最尷尬的是什么, 那就是盛嘉宜又得跟何季韓搭檔演男女主角。
大家從前鬧得不好看,電影拍到一半被換角,任誰都受不了這個氣。盛嘉宜涵養好, 不代表她心里對何季韓沒有意見。
不過好在這是一部群像戲,何季韓只是占了個男主角的名頭, 剩下哪個配角星光都沒有比他差太多,由橙禾一哥謝海華飾演的反派更是如此。
電影拍的是江湖,電影外也少不了江湖。
香江武打巨星分三個流派, 一是以謝海華為首, 京劇武生出道, 受過各派粗淺功夫訓練,花招多樣式打發觀賞性極佳的謝家門, 二是以太極金剛十八手傳人古書玉為首的古家班,號稱傳武正宗,手上玩的是真正的中國功夫。三便是混跡江湖, 野路子里拼出來的全國武術冠軍李秦及依附于他的一幫小弟,據稱他從前巔峰時期曾在銅鑼灣以一敵十,打服十位持械人士,是真正的街斗高手,實戰派經典。
當所有演員相聚在專用做武打練習的工廠時, 這種門派之分就變得更加明顯。
師從名門的看不起野路子的,能真打的看不起擺花架子的,受過專業訓練的看不起對武學一竅不通的。
于是人群三分, 大有三國稱雄, 互不相讓的意味。
何季韓與古書玉都是恒星的演員, 自然而然抱團到一起,盛嘉宜和謝海華分別是橙禾的一姐與一哥, 由何希月和趙士榮這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帶出來,仔細說來她還能叫謝海華一聲師兄,這種小圈子明顯的地方,當然是跟著師兄更加安心,而李琴和另一位打女邵美婷出自同門,此前一直冷眼旁觀古謝之爭。
唯一孤家寡人的是鄭柏辰,他沒有學過武打,也不是專業打星,進這部戲是因為頂著天王的名頭,來給電影增添星光的。他這種奶油小生出道的演員,最被武打演員看不起,一個人在這里的日子大概不好受。
如今盛嘉宜進組,他仿佛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親生妹妹,差點就要邊抹著眼淚邊給盛嘉宜一個巨大的擁抱。
“妹妹。”他真情流露,“你能進組陪我,是這一個月來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哥,你別說的我像是為你才來的一樣。”盛嘉宜掙脫他的擁抱,很是嫌棄他的肉麻,“到時候又傳咱們的緋聞,我就是跳到海里也洗不清了。”
“你根本不懂我一個人在這里拍打戲有多辛苦,我感覺我快被他們打死了。”鄭柏辰嘆了口氣,和盛嘉宜竊竊私語,“人家玩真的知道嗎?不然你以為這部電影怎么換掉那么多演員?香江三大武打班底各自為陣,那些客串的大牌還好,露個面,打個幾拳,裝裝樣子,就走了,我好死不死拿到了一個重要角色,要在這里熬到劇組殺青。現在你來了,我終于可以跟著你加入海華哥的陣營了,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盛嘉宜一臉無語地看著他。
“怎么了?”鄭柏辰覷著她的臉色。
“沒什么。”盛嘉宜淡淡道,“你不覺得我們兩個跟著海華哥,就像兩個拖油瓶一樣,嚴重削弱了他的士氣嗎?”
鄭柏辰:
“你倒也不用把實話說得這樣明白。”他委婉道,“多少給我一些面子,別”
“噓。”盛嘉宜止住他的話。
隔著鄭柏辰的肩膀,盛嘉宜看到古書玉走了過來。
古書玉是香江三大武打巨星之一,僅次于在國際上名聲響亮的謝海華,曾經主演的《太極拳之宗師掌門1》與《太極拳之宗師掌門2》接連拿下1986、1987年香江票房冠軍。
他和謝海華不睦香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對于盛嘉宜自然不會有什么好臉色。
“看起來,香江如今是真的出不來武打女星了。”古書玉嘲諷道,“孟華導演也是糊涂了,怎么把我們全香江最負盛名的大美女請過來了,跟她打,重一點傷到哪里,我怕那些富豪要心疼死了啰。”
謝海華聞言,當下臉色一沉:“古書玉,你對我師妹說話放尊重一些。”
“我說錯什么了嗎?如果拍戲要收著力打,動作軟綿綿的,那還有什么看頭?不如不打好了,讓盛小姐坐在那里,演一出美人計,我們何先生也吃這一套,對不對。”
這下連本就面色不虞的何季韓臉色都更臭了三分。
“古書玉。”他不滿道,“行了,是讓你拍戲,不是讓你真的打架。”
“就算要花招漂亮,也要多年的舞蹈功底,況且電影得趕在春節檔前上映,留給盛小姐集訓的時候也就一周,盛小姐,這種戲不比平常,你要是動作全靠剪輯,那在人群里可是相當突兀的,倒是好別連累著大家跟你一起挨罵就好。”邵婷婷抱臂靠在一旁的立柱上,半笑不笑地插了一句。
邵婷婷是香江第一打女,師從北派功夫大家,在電影中飾演棍術高手李江花,她沒幾個片段,盛嘉宜甚至都不記得自己劇本里有這個人,也難怪戾氣這樣大。
這部電影里的尹玉鸞可是當之無愧的有高光不鑲邊的女主角。
被她夾槍帶棒一頓諷刺的盛嘉宜表情不變,用手肘碰了碰鄭柏辰,小聲道:“這電影那么多不會打的明星,何季韓和你也不見得多會打,他們為什么只知道說我?”
鄭柏辰苦笑,低語回她:“在你之前,這個角色定了恒星的武打女星莫紫菱來演,投資方認為紫菱雖然能打,但不夠漂亮,演不出尹玉鸞的大家風采,難免影響票房成績,再加上你從高棉回來后,宋少便力推由你出演女主角,說是補償你之前和季韓那部電影拍到一半換角的損失莫紫菱是古書玉同公司的師妹,你把她給頂了,人家能不對你有意見嗎?至于邵婷婷,我估計她也想要尹玉鸞這個角色,這可是香江女星人人趨之若鶩的戲份,這樣大的投資和宣傳架勢,隨便哪個小配角都是大咖客串,誰演你這個女主角誰火。”
“哦。”盛嘉宜了然點頭,“那豈不是說,如果我演不好,這部戲也就砸我手里了。”
宋元真是會整人,這黑手玩得一套又一套的,換個腦子不夠精明的,被他賣了恐怕還得倒貼給他數錢。
“是這個意思,孟華導演的要求就是真打快打,整部電影沒有太多邏輯,就是何季韓飾演的孟春庭從頭打到尾,而且不講花架子,不擺慢動作,要用中國功夫打敗好萊塢的特技效果,這種電影拍下來,誰是那個打不了的一目了然。”鄭柏辰冷哼,“何季韓其實也學過幾年拳,他是能打的,真不能打的也就剩我們兩個了。”
“你現在不知道,拍起來就懂吃虧了,說是由武術指導安排好動作,演員負責比劃,實際上對于沒有武打經驗的明星來說,手臂和腿部力量都不夠,接他們一套動作全身上下都是淤青,他們還聲稱自己沒有用上全力,故意要用這種方式排擠別的演員,給人一個下馬威,動作巨星,都覺得自己比別的演員要厲害一個層次,拍戲要出力,看不上唱唱跳跳,哭幾滴眼淚就能拿獎走紅的文戲大牌。”
“連你也打?”盛嘉宜上上下下打量著鄭柏辰,“你可是天王。”
鄭柏辰挑眉:“我在《霓虹》里不是也給你和程良西做配?我本職工作是個歌星,盛小姐。”他撩起手臂,露出幾道青痕,“你看,嘲笑海華哥,揍我,揍那些不會打的大牌,他們可是一個沒少做,吃了虧還講不出什么話來。”
這就是拍動作片,一些演員不講理之處了。
若有心欺負人,的確可以叫對方有苦難言。
抱怨了,是自己沒用,不抱怨,黑手一個接一個,輕則鼻青臉腫,重則傷筋動骨。而且武學講究派別,古家班向來跟從恒星背后的林家,打架狠戾,不僅僅是拍電影,兼有替林家干一些臟活累活的用處,從前香江便有小演員被欺負到手臂折斷,廢了武功,從此退圈的事例。
對待大牌他們自然不敢下狠手,但是吃點苦頭,是難免的。
“知道了。”盛嘉宜了然點頭,一臉淡然,“別急,等著我給你報仇。”
鄭柏辰:?
什么報仇?報什么仇?
他們兩個嘀嘀咕咕,見自己說話沒人聽的古書玉更加生氣,對盛嘉宜的印象再次壞了幾分。
吃美貌這口飯的女星,他還真看不上。
“盛小姐。”他高聲道。
“嗯,怎么了?”盛嘉宜抬頭。
“不能打就不要占了別的女演員的位置,大家在演藝圈都不好混,你恃靚行兇,就沒想過對于那些辛辛苦苦訓練功夫的女星來說有多不公平?”
“恃靚行兇?”盛嘉宜玩味地咀嚼這個詞,笑瞇瞇道,“第一次聽到,謝謝古先生夸贊,不敢當,不敢當。”
古書玉:誰夸她了?
鄭柏辰不由自主地往后縮了縮。
他怎么忘了,盛嘉宜的嘲諷能力一向頂尖。
但他沒想到盛嘉宜除了愛陰陽怪氣諷刺人之外,還頗有些不怕死的氣勢,她抱胸慢悠悠道:“再說了,古先生,誰說我不能打?要不咱們兩個比劃一下試試?”
在場人皆是一愣,何季韓和謝海華同時上前一步,一個焦急,一個呵斥:“嘉宜。”
還是謝海華沉穩一些,他清清嗓子:“這些傳武的一根筋,你別理他們,小心給自己惹麻煩。”
“我說的是真的啊。”盛嘉宜瞥過一臉怒氣的古書玉與正在看好戲的李秦邵婷婷兩人,“我之前也拍過古裝劇,還練過幾天劍呢。”
“那是舞劍,跳舞的舞,不是武術的武。”精瘦的李秦大笑,“盛小姐,你這種身板,不說古先生,就是和何先生打起來,也要擔心被一拳掄翻,搏擊講的是量級,男女力量差異大,你把古先生惹生氣了,到時候拍起來可要小心了。”
盛嘉宜:“聽起來怪嚇人的。”
“可不是嘛。”李秦說,“到時候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搞不好還要破皮流血,盛小姐又不愁電影拍,鄭安容導演的戲隨你挑,何必來吃這個苦?”
盛嘉宜直起身子,開始脫身上的外套。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呢絨大衣,里面是件緊身的羊絨薄毛衣與束腰長褲,纖細的腰肢盈盈一握,曼妙曲線如山巒起伏,春意橫生。在場幾人都被她這個動作震的一愣,盛嘉宜伸手把外套遞給鄭柏辰:“幫我拿一下,lynn哥。”
鄭柏辰目瞪口呆:“你干什么?”
“為了避免古先生在拍戲的過程中對我下黑手,要不咱們現在就開始打一架好了。”盛嘉宜撩起袖子,露出白皙的,線條流暢的手臂,“古先生是動作巨星,武學大師,是有第地位的人,想來說話也會算話,我也不抬高自己,要是我能在你手下撐過五招,這部電影咱們就一起好好拍,要是不能,我立馬走人,你看怎么樣。”
“嘉宜。”謝海華連忙拉住她,“你不要意氣用事。”
謝海華此時心中又驚又氣,暗道這個師妹就是被何老板慣壞了,出道以來就養尊處優,沒有吃過半點虧,以為全香江的導演演員都會像鄭安容、程良西那樣哄著她慣著她。
這古書玉一向倨傲護短,因為莫紫菱被換角對盛嘉宜極為不滿,盛嘉宜要是忍氣吞聲一點,被他說個幾句,對方大概也就消氣了,都是大男人,誰也不會真的跟較弱女子過不去。
可盛嘉宜這樣挑釁他,這場面就有些不太好看了。
古書玉氣得額頭上青筋鼓起,看見盛嘉宜的動作,冷冷一笑:“盛小姐,這可不是能開玩笑的事。”
“這是在干什么?”一道聲音從門口傳來。
眾人回頭俱是心下一驚。
只見李孟華導演帶著劇組七位武術指導及制片一行,浩浩蕩蕩走了進來。
一代宗師
“這是在干什么?”李孟華扶了把眼鏡。
只見棚內三三兩兩站著, 幾家不同公司出來的影星各自占據一個角落,中間是身材高挑的盛嘉宜和身高不高,也才一米七出頭, 但一身腱子肉的古書玉。兩人站在一起其實差不太多,甚至于盛嘉宜還隱隱壓了一頭, 但怎么看盛嘉宜給人的印象都要孱弱許多——她天生自帶三分神經質脆弱美人的氛圍。
此時此刻,氣氛嚴肅,一看就是要出大事的前奏。
邵婷婷看熱鬧不嫌事大, 立刻高聲道:“導演, 我們的盛大美人說要和古先生比試功夫。”
李孟華: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
“誰和誰比?”
“嘉宜和古先生。”
“胡鬧。”李孟華頓時呵斥道, “你們都是整個影壇有頭有臉的人物,每一個都是一線明星, 不好好拍戲,反而要聚眾打架,像什么話?”
“導演, 是他們說我不會拍動作戲,都是靠關系才進的劇組,最好早點回家,不然拍起來會被打哭。”盛嘉宜伸手指了一圈,在場除謝海華與鄭柏辰之外的人都被她點了一遍。
李孟華:你確實是靠關系進的組
但他不能這樣明說, 只能皺著眉頭勸說:“嘉宜,你是晚輩,有時候被講幾句也不要太較真, 沒有人會真的對你動手, 那都是嚇唬你的。”
“好人就活該被嚇唬?”盛嘉宜反問道。
“你會功夫嗎?古先生可是太極拳高手, 你會打什么拳?”
“什么拳我都不會。”她真誠道,“我不會中國功夫。”
“那還講這么多做什么?”
“誰知道呢?打架也不一定看功夫對吧, 電影里厲害的也都是些學旁門左道的。”盛嘉宜笑著沖古書玉抬了抬下巴,“聽說古家班最看重流派根底,把我師兄稱作花拳繡腿,把李秦老師稱為野路子,我就是想看看,所謂真正的中國功夫,到底是什么樣的。”
她拱手,做了一個請:“古先生,咱們要不試試?”
古書玉早就忍無可忍,冷笑著上前一步:“盛小姐,那你事后可不要哭。”
和盛嘉宜這樣的小姑娘比試,他是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也不準備和對方來真的,就等著她上前,一個卸力,把她推到軟墊上,讓她知道一些厲害。
“古先生。”李孟華見木已成舟,阻擋不住,早已經滿頭大汗,“點到為止,點到為止,這是我們的女主角,千萬別來真的。”
“嘉宜。”何季韓露出擔憂的目光,“你不要意氣用事。”
“嘉宜。”鄭柏辰也跟著喊道,“你冷靜啊。”
“是啊嘉宜,你要是受傷了我怎么跟三叔和何總交代。”謝海華也心焦如焚,幾人紛紛圍在盛嘉宜身邊勸她,謝海華更是撩起袖子,沖著古書玉道:“實在不行我們兩個來。”
李秦吹了聲口哨:“海華哥,年輕人有沖勁,你讓她沖,這么護著做什么。”
盛嘉宜被吵得頭腦發暈,冷呵一聲:“都別說話。”
比個拳腳而已,這些人怎么這么嘮叨?
她很少冷臉,眾人被她這一聲呵止震住,頓時不敢噤聲。
古書玉冷眼看著這個久負美貌盛名的當紅女星,伸出一只手臂:“來吧。”
其實他在電影中飾演的角色并不是打太極拳的,而是八極,古書玉本人也很擅長八極拳。
八極拳,起源于河北滄州,動作剛猛,大開大合,喜歡使用肘擊,是北洋時期軍隊必修拳術之一,真打起來得要命的功夫。古書玉不跟盛嘉宜見識,只是跨步下蹲,擺了一個差不多的姿勢。
謝海華看他這一個動作頓時放心了一些,悄聲對鄭柏辰道:“看樣子是不準備和嘉宜動真格,沒事。”
“你敢不敢同古書玉交手?”另一邊,李秦側頭問邵婷婷。
邵婷婷輕嗤一聲:“我就學過幾年的功夫,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也是個花架子,只會各種套招,真打架,誰跟你玩套招?還比不上街頭拿幾把砍刀一陣亂砍效果好,盛嘉宜也是犟,不就是說她是占了便宜進來的,也沒說錯,非得爭個高低。”
“她要是不證明一下自己,到時候這部電影票房好了沒她的份,票房差了就全得由她擔著,這可不是什么好資源,趕上去和古書玉叫板,至少證明她有這個心氣。”李秦笑了起來,“再說了,雖說八極拳是實戰拳法中的巔峰,可是古書玉,又能懂什么實戰,他無非也就是學個套招罷了。他還能真打傷了盛嘉宜不成?出去會被報紙怎么寫?說他功夫之王片場毆打女主角?心理戰而已,古書玉應招就已經輸了。”
“雖說是套招,對付普通人也夠了,為了名聲擺這么一場,盛嘉宜也是豁得出去。”
“對付普通人是夠了,可是師妹,你別忘了。”李秦望著盛嘉宜,若有所思,“盛大美人可是據說有個,在OCTB擔任高級警司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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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嘉宜并不動,抱胸仰頭,靜靜凝視著古書玉。
這個動作看起來囂張得有些過分,但盛嘉宜是個極少做沒把握的事的人。
她沒有和古書玉交過手,并不了解他的路數,但是根據看過的電影和正常情況來說,這些動作演員面對一個他們看低的‘門外漢’,第一招通常喜歡亮出套路,換而言之,他們不認為這是在打架,而是在展示。
而盛嘉宜從來不展示,她只會打架。
打架的關鍵,就在一個快、準、狠,和動作漂亮與否無關,甚至和力量強弱也不絕對相關,比得是誰更敢下死手。
女人的力量天生有劣勢,一旦前頭幾秒無法形成有效的壓制,往后便很難克敵。
如果手頭有工具還要好一些,沒有的話,光憑拳力,盛嘉宜自問一定是接不住男人迎面一拳。
但是古書玉會直接出拳嗎?大概率不會,他要面子,不會真的打女人,就算會,這試探性的一拳也不會太剛猛。
盛嘉宜站起來,有模有樣地擺了一個姿勢,那是八卦掌的起使姿勢,她在這一點上沒有撒謊,她的確不太會八卦掌,擺出來的動作并不標準,古書玉看得噗嗤一笑。
“勉勉強強也能看。”他譏諷道,話音未落,電光火石之下,盛嘉宜已經出步——
古書玉見她動手,微微一笑,左手一伸,便準備擋盛嘉宜的手。
女人打架通常不會使用拳來攻擊,而是愛伸手去抓臉扯頭發,他看盛嘉宜的動作似乎也是這樣打算的,可惜這是最沒有用的一招,抓人能有什么威力?就等她伸手上來,古書玉順著她的手臂一擰,便能將她整個人背摔在墊子上。
但是事實卻和他所想的不一致,他伸出去的左手一空,什么都沒有抓到。
古書玉瞳孔極速睜大,腎上腺素頓時飆升,他心道不妙,正準備伸右手,眼前就已經出現了盛嘉宜的手肘。
沒錯,手肘。
傳統武術中喜歡講”肘過如刀”,正式拳擊比賽中,拳手寧愿接對方十拳,恐怕都不愿意挨那一肘,人體肘部幾乎只有一層薄薄的皮,往下便是堅硬的骨骼,屈肘時手臂形成穩定的三角結構,于是這塊突出的硬骨便如刀片一般,在全力砍下時達到銳器重擊的效果。
古書玉頭一偏,就想躲她這一肘,卻沒想到盛嘉宜手肘順勢斜著往下一劈,擊打在古書玉的脖頸側。
八卦掌,源自刀術,以手掌為刀,專取人體薄弱之處,而在實戰中,八卦掌下藏機鋒,出掌時肘動,步法也動,專打偏門。
竟然真的是八卦掌里的一招。
頸側大動脈是人體供血的主脈絡,攻擊頸部穴位、血管與氣管,是武行中標準的“黑手”,即致命殺招,這樣的招數不需要多,只要一擊即中,力道夠的話便能將對手一擊斃命。
盛嘉宜顯然也沒有殺人的心思,她這一肘只用了三分力,依然打得古書玉眼前一白。
就這幾秒間的時間里,他已經懊悔自己的輕敵——對方絕對是個頂級的‘打架行家’。
古書玉咬牙一發狠,兩手往前一抓,想要抱住盛嘉宜,靠著自身蠻力將她壓倒,在體重和力量存在懸殊的情況下,這算是最有效的一招。
但他的手臂再次頓住。
就在他使勁那一秒,盛嘉宜纏住他的手臂,那是一個極為精妙的動作,她的手肘正好壓在了他的肘處,古書玉的上臂和下臂被她壓彎成了一個v字型,這并非是因為盛嘉宜力量大,而是因為
“有時候,懂一些人體弱點,擅用杠桿,比蠻力還要有用。”李秦瞇起眼睛,低沉著聲音道,“擒拿,黑龍十八手。”
以陰險和毒辣著稱的擒拿技巧,起源于北方部隊,專用來制服敵人,由曾盛行于越戰戰場上的招數改編,幾乎每一招都奔著人身上最重要關節、穴位去,要么不出招,出招即為殺招。
就在他喊出這句話的同時,盛嘉宜斜腿一腳踹在古書玉的膝蓋骨上。
經典的截擊腿動作,截拳道與泰拳中的禁術,同樣是通過三角杠桿的作用,擊打人體關節,用最小的發力方式產生最大的力度,這樣全力一腳下來,膝蓋不殘也廢。
古書玉被她踹的重心不穩,身體傾斜,但也正因為盛嘉宜不敢用力,怕擊碎他的膝蓋,因此常年習武古書玉還是穩住下盤,一手已經扣在盛嘉宜的腰上,把她使勁往下一拉,另一手發狠掙脫她的擒拿手鉗制,按住她的肩骨,胯部一送,就要去撞她。
鐵山靠,八極拳的獨門絕技,手肘頂住對方心口,胯骨狠撞對手,便如山傾地崩一般,這一靠若是接滿了,瘦弱一些的人大抵便倒地不起,胸腔肋骨折斷。
古書玉,這是打得發狠了。
李秦和謝海華同時上前一步,一個是準備去抱盛嘉宜,一個是準備去拉古書玉。
盛嘉宜這個身板,要是接古書玉這一掌,恐怕劇組是真的要出大事。
然而盛嘉宜就看他會不會用這一招。
鐵山靠是八極拳最負盛名的一招,日式漫畫、游戲中極為青睞這一技能,因此各種動漫電影,街頭格斗游戲中都屢見不見,那些行走于街頭的小混混也最喜歡學這一招,打架的時候很是威風。*
只是,八極鐵山靠固然威力大,但也有致命弱點,那就是攻擊必須正中人體的中線,一旦被避開,力量頓消大半。
而盛嘉宜手摟古書玉頸部,腹部發力,縱身一躍,整個人騰空,她那雙大長腿順勢絞過古書玉腰部,卸了他一身力氣,兩個人都被掀翻在地。
飛身十字固,柔道三大降服技巧之一。
最適合以小博大,借力打力。
這種打中國拳的武師,最怕的就是地面擒拿技巧,盛嘉宜等的也就是他落地這一刻。
不帶半點猶豫,她飛快起身,手肘橫收,手臂繞過對方頸部動脈,另一只手臂順勢搭上,卡在咽喉處,兩手發力,狠狠一絞。
裸絞,同樣是是柔術的三大降服技巧之一,高效且有效,一旦絞殺成型,幾乎可以無視雙方體型與性別差異,再大的體格也擋不住兩條手臂鎖死頸部的力量,而頸部動脈缺血,只需要幾秒鐘,便可以使人窒息乃至死亡。
沒有任何華麗的招式,甚至都不需什么武學基礎,剛好五招,不多不少,每一招都奔著致命點去。
真要在實戰中,盛嘉宜用盡全力的話,光是那個肘部重擊頸部動脈,再用力一些就可以致死。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用什么力,怕的就是傷人,但到了后頭,兩邊都有些上頭,古書玉敗在根本沒有想過盛嘉宜懂格斗,因此處處落于下風,盛嘉宜則是怕他真的用出力氣,又想著事已至此,要是此時松手,古書玉必然不會放過她,到時候劇組內部有古書玉一行人使絆子,外頭有宋元處處作梗,還不知道會鬧出什么麻煩,一時之間,竟然起了狠意。
盛嘉宜手上一用力,將他壓制得得頭部仰起。
絞殺成型。
“嘉宜。”謝海華沖上去將盛嘉宜拉開,就這短短幾秒,地上的人已經眼睛泛白,面部因充血而血紅。
一代宗師
盛嘉宜被謝海華半拖半拉出去幾步, 卸掉力氣,這才跌坐在地上。
看似兩人交手不過短短幾十秒,但對付古書玉這樣的武術大師, 場面瞬息萬變,容不得半點試錯。盛嘉宜能迅速制服他, 靠的不是她有多么高明的武功,而是她猜到了古書玉第一招會伸手來捉她的手臂。
傳統功夫中絕大部分招數都要在手臂相接觸的前提下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對古書玉來說是如此, 對盛嘉宜同樣如此, 只不過古書玉沒有料到她能意識到這一點罷了。
輸在她手上, 古書玉大概這輩子想起來都會郁悶不已。
人群沖上去圍住古書玉,查看他的情況。
“古先生!”李孟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古先生?”
“他沒事。”盛嘉宜在一邊不耐道,“我沒使勁呢。”
她這句話剛說話,古書玉臉上的紅暈已經褪下去幾分, 因缺氧造成的窒息感漸漸淡了下來,古書玉猛地咳嗽幾聲,緩緩睜開眼睛。
盛嘉宜下手之狠,他這輩子第一次見。
習武四十余年,沒見過誰這樣手黑。
只不過輸了是事實, 他勉強撐著身子坐起來,說話早沒了最初的那股倨傲:“盛小姐,你什么路數啊?專學殺招?”
這樣陰狠毒辣的打法, 在實戰中不能說有用無用, 簡直是專門奔著殺人去的, 她雖說沒有傳統武術的功底,但是長得足夠有迷惑性, 毫無防備之下打起來,對方基本就是被她一擊放倒的宿命。
而且她并非打套招的花架子,而是懂得見招拆招,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連用四套不同的路數,八卦、擒拿、泰拳、柔術,劈勁、纏手、側踢膝蓋骨、倒翻落地、鎖喉,實戰經驗就相當豐富。
現代傳武早就不教這些招數,她這都是哪里學來的?
盛嘉宜頂著一行人的目光壓力,泰然自若:“小時候多打架,多看碟片,再多領悟一下如何運用,就會了啊。”
古書玉:
“你這個打架,這么打?”他仍然不敢置信,看碟片?哪部碟片這么教人?這簡直是現場格斗術教學,“都是小孩,跟人玩命?”
“其實我daddy教了我很多啦。”盛嘉宜站起來,把袖子拉了下來,“他們當警察的,講究實戰。”
這話倒是有幾分可信,香江因是國際都市,又是重要港口,自來魚龍混雜,各方勢力林立,培養出來的警察身手都個頂個的好,習武不習無用的武術套招,專挑制敵路數強的練,空手道、柔道、泰拳、擒拿、以色列馬伽術都是他們愛練的路數。
“古先生,這電影我是能演,還是不能演,您現在要給個準話了吧。”
古書玉踉踉蹌蹌站起來,對李孟華哼聲道:“盛小姐演可以,但是導演你還是注意點,我怕她一不小心把季韓給打死了。”
何季韓:
他這些年電影拍的多,也為此專門去學過詠春拳,拜得是圈內一位德高望重的武術指導為師,學的自然也是電影里用來觀賞的武術套招,這詠春本來就不是八極這樣威力極大的拳種,他更是沒學過什么殺人招,也沒有任何對戰經驗。
剛剛要是換成他來對盛嘉宜,第一招恐怕就被劈暈了。
“好了好了,今天這場鬧劇到此結束。”李孟華揮手趕人,“大家各練各的。”
等人群散開,他才激動地湊到盛嘉宜身邊連聲道:“打得好啊,打得精彩,真正的武學本來就是這樣,那些電影打來打去十分鐘還分不出勝負的,拖沓至極真功夫就是要幾招見真章,我們這電影也得這么拍,就拍各家功夫的殺人技,讓人知道,咱們中國功夫絕對不是花拳繡腿。”
“嘉宜。”他往身旁一側,讓出后面一位動作指導,“這是香江八卦掌大師段文生,你就跟著他學,我看你自己剛剛有幾個動作也挺好看,到時候留著一起到電影里拍。”
段文生四十多歲的年紀,年少就跟隨香江精武體育學會會長學習武術,擅長八卦掌與形意拳,拿過十七項國際大獎,如今常在動作片劇組做動作指導。
盛嘉宜自知自己不過是個武術門外漢,剛剛能制服古書玉全憑對方毫無防備,并不敢輕視這些傳武大師,恭恭敬敬向他問好:“段先生。”
段文生剃著寸頭,腮邊留有短須,朝著盛嘉宜微微一笑:“盛小姐,李導來之前告訴我你不會八卦掌,可我剛剛看你第一招,用的就是八卦掌。”
“我只會那么幾招。”盛嘉宜說。
“能殺人的那幾招嗎?”段文生半是玩笑道。
盛嘉宜輕飄飄將他看了看,抬手將自己一頭長發扎做一個馬尾,嘴上溫溫柔柔道:“我不知道什么招數殺人,什么不殺人,我只知道這些方法用起來,打架的時候最管用。”
“無論是現代搏擊術還是傳統武術,如今都只講究形式,不重功效,畢竟無論在哪個國家,打出人命了都要進局子的,而香江的警隊么,執行的任務也以制服目標為主,至于命,那是法院去要去審判的東西,所以有些招數,我們不教,同樣,警察學院也不會教。”段文生走到盛嘉宜身邊,在她耳邊低聲道,“就比如說黑龍十八手,這是現代戰場上傳下來的擒拿術,十八招借鑒了太極、八極、八卦、少林、柔術各種流派的致命殺招,專打要害和關節,練得好是殺人技,練不好就等于沒有用,八卦掌同樣如此,你剛剛用的那一招,并不常見,我只在師門略微見過幾次。盛小姐,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精準找到人體最脆弱的地方,你手頭很準,我很欽佩。”
“段先生這是什么意思吶。”盛嘉宜面不改色,慢悠悠道,“是說我殺過人的意思嗎?”
“盛小姐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看盛小姐剛剛出手雖然狠辣,除了最后那招柔術裸絞是真的差點絞殺古先生外,其他倒也沒有朝著命門去,足見你心不夠狠。”段文生背過手,輕輕道,“盛小姐從小學這些,來路恐怕不簡單啊。”
盛嘉宜冷眼看著他,她那雙眼睛幽深至極,實在叫人背后生寒。
段文生被這樣的眼神頂著,也忍不住訕訕一笑:“我瞎說的,盛小姐,香江多了位能打的女星是好事,要知道你這樣長相的女星能拍動作戲,那便是天生的巨星胚子。”
女星能拍文藝片,那便是能拿獎,獎杯拿到手,就有地位。而要是還能打,那商業價值勢必再上幾層樓,未來就是轉戰國際,去好萊塢發展,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國際上歡迎中國功夫,也缺能打能演的女星。
“來學些正宗八卦掌掌法好了。”他背身轉過頭去。
“嗯。”盛嘉宜淡淡應了一聲。
她站在空曠的場地里,背后不時其他人練習時發出的嘈雜聲音,棚頂窗戶處日頭落下,在她周邊劃了個圓弧,籠罩在她與段文生的身上,光暈如金,朦朧淺薄,仿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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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四年,國家動蕩,軍閥混戰。
北方宗派為躲避戰亂,紛紛南渡至香江。
彼時南北武學爭議頗多,北拳講究大開大合,力大山崩,南拳靈巧多變,以寸勁制敵,雙方各執一詞,難分高下,又因為都在九龍島上開辦武館,因此紛爭不斷。
從前在大陸,北拳以葛家的為尊,南拳則以廣東馮家為尊。
而到了香江,武學要地九龍會館卻由洪門扶持的尹家把持,九龍會館名下有九龍碼頭,是港口物資通往陸地的要道,香江因是殖民地的緣故,獨立于亂世之外,又與各方都脫不了干系,江湖上魚龍混雜、九龍地區華人聚集,國黨、北洋軍閥、青幫、洪門各方爭端一觸即發。
尹家擅打八卦掌,而八卦掌又取自刀術,因此他這一門不僅掌法精妙,且一手八卦刀冠絕武界,雖坐鎮九龍,但從不輕易與人交手,尹家老爺子尹潮生沒有兒子,一生武藝據說都傳給了他唯一的女兒尹玉鸞。這尹玉鸞也并非常人,她乃留日高材生,學的是解剖醫學,在日留學期間拜日本劍道宗師川古健雄為師,雖從未和外人交過手,但據傳一手刀術絕倫,尹家往下十二位紅棍武師皆不是她的對手。
八月十一,正直中秋,尹家名下一家武館被砸,館主被重傷。
來者頭戴面具,身法詭異,一手拳法南北兼修,刁鉆古怪。
隨后八月十五,旺角一家洪門堂口龍頭在牌桌上被人一拳砸死,那天他手里拿了數十張骨牌,張張都是最爛的牌,鮮血穿過壘起的籌碼,在牌桌上寫作一個敗字。兇手趁亂銷聲匿跡。
雖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但是兇手身法卻被人看在眼里。
既懂八極拳,還擅洪拳。
南北兼修,不辨身份。
一時之間,江湖嘩然。
尹家八卦六十四掌據傳天下無敵,然而唯有嫡系才能習全那六十四路招數,但只要學到其中四十八掌,已經足夠獨步江湖。身死的這位龍頭便是習得四十八掌的高手。
經此一事后,向來置身事外的尹家終于再也坐不住,尹家大小姐尹玉鸞發布江湖通緝令,命令香江各堂口捉拿此次兇手。
與此同時,南拳馮家家主公然宣稱要辭去中華武術會會長之位,并于6月13日,在尹家名下的鴛鴦樓召開比武大會,此次武斗,不分高下,只絕生死,勝者便可接任會長。
就在那個飄搖的雨夜,天色如墨,大雨如注。
鴛鴦樓前人聲鼎沸,來往車燈劃破黑夜,黃包車挺做一排,在雨幕沖刷下東倒西歪。
也就是在這一晚,三十三歲的孟春庭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赤手空拳來到香江。
一代宗師【影視內容】
誰也不知道孟春庭生自哪里, 來自何方,只知道他是個北方人,從小跟隨家中長輩學拳, 后來去了東三省講武堂學武,十五歲入伍, 在戰場上開過槍殺過人,曾是北方軍閥手下得力干將,專負責軍隊的武術訓練。
他既不是什么世家門派出身, 也沒有混跡過江湖, 所以在江湖不少人眼里, 這個人并無什么名氣。
知道他來頭的都是些有背景、坐上高位的人,不知道他來頭的也不是他此行要拜訪的人。
若問孟春庭會什么功夫, 他什么都會一些,八極、太極、形意、通背、詠春、洪拳東三省講武堂請來全國各地名師高手,孟春庭就什么都學, 他學功夫不是為了別的,便是為了上戰場到了用不上火炮步槍的時候,他不至于在手腳上落了下風。
而孟春庭的天賦顯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高許多,他的祖父會打八極拳與形意拳,據說是從河北滄州遷來的旅順, 孟春庭跟他學來了正宗的北拳,又跟講武堂的武師學來不知是否為正宗的南拳。
他從軍十四年,手上的人命數都數不清, 都是同胞, 和他有著一樣的膚色, 說著各地的方言,這種生活他已經厭倦, 于是二十七歲那年,他南下至廣州,靠著從前舊主的推薦,任教于黃埔軍校,教授學員詠春拳與八極拳。
此次前來香江,孟春庭并非一時起意。
五月的尾聲,成千上萬的工人、院校師生及民眾齊聚上海租界的街道,強烈譴責不久前發生在上海的一起棉花廠槍擊事件,人群要求立刻釋放那些因支持工人罷工行動而被拘留的學生群體,并表達了對租界當局工部局新近提出的印稅新規、碼頭稅項增收、以及交易注冊等四項議案的反對意見,實際上便是想取消租界地位。
這一步不能退,退了各國在中華便無立錐之地,巨額利益也將付諸東流。
為此,英日兩方在外交上向北洋政府施加巨大壓力。
這次游行導致數十人的死亡,隨后幾天內,全國各地爆發反抗帝國主義運動。
國黨正值北伐關鍵之際,見此機會,不免起了煽動學生對抗帝國主義與軍閥勢力的念頭,而孟春庭此次來香江,一是為了招徠各方高手,組建中華國術學院,二便是取得香江尹家的支持,鼓動華裔勞工以掀起全港罷工浪潮。
尹家出身不凡,是名臣之后,來到香江已經有許多年,是最早在各大港口組建堂口保護勞工免受洋官欺負的家族,華人商會都聽從他們的號令。幾年前尹家老爺子重病,家族經過風云變動后,大權落入自日本留學歸國的尹大小姐尹玉鸞手中。
她從未在公開場合露過面,但外頭都傳她下手狠辣,對于得罪了尹家的人寧可錯殺而不放過,兩年前旺角兩大幫派違規械斗,導致平民傷亡,為首的幾人已經上了前往菲律賓的船,仍然被她派人帶走,最終在碼頭上當著一眾人的面處置。
就算是警方也不敢這樣囂張行事,她卻敢,有人暗地里將她稱作“鬼見愁”,說她未來遲早落得一個不好的下場。
那鴛鴦樓就在尖沙咀,白色大理石臺階直通樓內,紅木雕花桌椅層層排開,二樓鏤空的欄桿斜斜插了副青天白日旗,正中間一副八卦圖高懸堂內,葛馮兩家各坐一邊,孟春庭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雙方對峙的景象。
馮家家主是位老者,鶴發蒼蒼,瘦得面部骨骼凸起,卻并不虛弱,手上筋道凸起,脊柱挺得筆直。他兩邊分別站著兩位穿黑衣長袍的中年男人,左邊那位是馮仲的親兒子馮啟,右邊那位便是他的干兒子馮林。馮家以擅洪拳而聞名,若是再細分一些,馮啟擅長鐵線拳,馮林更擅花拳,鐵線拳剛猛,花拳陰毒,馮家家主之位,無疑是要傳給馮啟的。
而葛家家主正是壯年,名為葛湟,曾在杭州中華武術大會上連勝29人,一手八極拳大殺四方。
八極拳為短拳,以近身攻防為主,兩大絕招,頂心肘與鐵山靠,均是以一力降十會。
孟春庭尚不知曉葛馮為何有的矛盾,他只知道當他尋了條凳子要坐下時,那馮啟已經站起來,大步邁入鴛鴦樓中央的擂臺上,叫囂著便要葛湟出招。
“北拳自稱厲害。”馮啟揚聲道,“卻不見有人能坐在中華武術會會長的位置上,葛先生,我知道你想要我父親的地位,既然如此,那就先試試能不能從我身上踏過去。”
葛湟豈會因為一個小輩的挑釁就貿然上臺?他冷冷一笑,背后已有一人跨步往前。
“馮先生。”那人拱手,“在下燕三,愿領教馮家南拳的厲害。”
“形意燕三,你乃燕家人。”馮啟咧唇,“說好了,今日鴛鴦樓比武,不分高下,只決生死,燕先生,我下手沒個輕重,你可要想清楚了。”
“都說南拳門戶緊密,講究靈巧多變,拳打寸勁,距離越短,拳越險。”燕三微微一笑,“形意原為達摩老祖所創,經祖師岳飛發揚光大,分有五形,金木水火土,又觀摩天地萬物,得十二路數,馮先生,便是你拳法再險,恐怕,也難抵這意隨心動啊。”
他話音剛落,左手一抬,已然飛快向馮啟襲去,只見他一趟一蹬,身體前傾,手指緊握,帶起疾風,一聲爆響,如利箭穿墻,攜山崩地裂之勢,狠狠擊去
——半步崩拳,形意五拳之一,對應木的屬性,剛能折木,亦能摧山。
馮啟早有防備,冷冷一笑,身體微側,拳風沿著他的腹部擦過,他手指往前一伸,狀似龍虎,爆呵一聲,一手格擋,一手前抓,洪拳的龍拳與虎拳交換,打得虎虎生威。
他那條胳膊就跟鐵一樣,打在上面如擊打鋼板,鐵線拳,為馮家至寶,因對肝臟肺腑損傷極大,所以馮家后人不到十八歲不能練此拳。
馮啟因習得鐵線拳,在廣東從來尋不到敵手。
而燕家人從前靠著一手半步崩拳打遍黃河南北,傳至燕三這里,他又融合了太極拳法,劈擋橫斜,竟然恰好抵消了鐵線拳的兇猛。
就這樣幾十個來回,一時之間馮啟竟然難敵他的拳風,一個不慎,挨了一拳,頓時氣血翻涌,喉管一甜,整個人從擂臺上飛出去,倒在地上。
燕三下手沒有留余地,馮啟受他這一掌,恐怕腹中臟器都已經震碎。
他這一敗,南拳一系眾人皆驚,馮林正欲上前,卻被馮家家主一把攔住。
“小子馮啟學藝不精。”馮老淡淡道,“讓各位見笑了。”
馮啟臉色慘白,痛呼出聲:“父親!”
“馮家鐵線拳不過如此。”燕三冷嘲熱諷,“馮老,倒不如您自己上來比試?”
馮老并不看他,他緩緩起身,手中黑木杖敲擊地板:“老朽年事已高,已不善戰,江湖遲早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依然是之前那句話,今日比武大會最終的勝者,我,愿讓出中華武術會會長之位。”
“馮老!”
馮家發話,其他人頓時蠢蠢欲動。
然而連上幾人,卻都被那燕三打落擂臺。
形意霸道,壓制得旁人幾乎沒有喘息之地。
“還有誰要比試?”燕三叫囂道,“馮老,若是沒有人敢來,我看你這個會長之位,不如就讓給我坐好了。”
他話音剛落,孟春庭已經站了起來,他儒雅謙謙,拱手道:“燕兄,我愿領教。”
“你是誰?”燕三皺眉。
“我叫孟春庭。”他道。
場面一度寂靜。
聽聞過他的名號的人已經皺起眉頭,思索他此番前來的用意,沒聽過的則上下打量,探尋他到底是哪里來的無名小輩。
燕三就是那個沒有聽說過他的人。
“你師從何處?”燕三問。
孟春庭道:“我自幼隨家中長輩學拳,后來去了學堂,跟著學校中的武師又學了幾年功夫。”
“你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南北高手匯聚一堂,你一個無名小卒也敢上臺爭斗?我不與你這樣的人打。”燕三倨傲道。
孟春庭沉吟一番:“功夫,翻過一山又有一山,此山更比那山高,但你眼中已然無山,便如在平地,你應當不是我的對手。”
燕三勃然大怒:“你說什么?”
但是孟春庭已經不想和他再說。
他扔掉了手中的傘。
兩腿跨馬,一手護心,一手斜向前,問路掌,詠春。
“你是詠春門人?”燕三輕慢的語氣更重一些。詠春在南拳中都實在算不得出名,兩廣地區洪拳與蔡李佛拳分庭抗禮,詠春最多只在佛山地區小有名氣,且詠春拳亦為近身拳,以防代攻,并不以威力見長,所以燕三也沒有將詠春看在眼里。
只是孟春庭懶得與他多說,孟春庭的拳快,快到只剩下一截影子。
他是上過戰場的人,知道這天下最高深的武功,都比不上一發子彈來得痛快,生死之際,武功不分高下,唯快者勝。
那一拳如電似影,劈風而至。
燕三根本來不及看清他的路數,尚且只格擋了幾招,毫無還手之力不說,根本猜不出他下一手要攻向何方,他用的是詠春,卻又似乎不是詠春,風聲呼嘯,尚未等他反應過來,拳已經到他跟前。
“你輸了。”孟春庭淡淡道。
他若再快一步,燕三的鼻梁已經挨了他這一計直拳。
“你到底是什么人?”燕三驚道。
走遍南北,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高手。
但孟春庭依然淡淡道:“我說了,我叫孟春庭。”
“你為什么不對我下手?”燕三問。
孟春庭收拳站好,輕聲道:“燕先生,大家都是同道之人,比武何必要分生死,如今正是國家危難之際,懂武功的人就先自相殘殺了,不懂武功的人該如何。”
燕三怔愣,孟春庭拂過衣袖,正要轉身,就聽見一聲推門的響。
厚重的大門被推開,一束白光自門口落下,傾盆大雨墜落,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無數把黑傘高舉,黑壓壓似烏云壓城,水珠如簾幕掛滿一圈,濺起地面漣漪。
為首那人進來,身后之人收傘,露出她光潔挺俏的前額。
她穿過堂口,昏黃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一半陰影。
一半在暗,一半在明。
鴛鴦樓內今日除了電燈,還點了兩千根蠟燭,幽幽火光跳動,在墻上落下姣好的倒影。
滿堂賓客皆是寂靜無聲,空曠的鴛鴦樓內,能聞針落。
世人皆知尹家大小姐是八卦六十四掌唯一的傳人,卻沒人知道她有如此傾城容色,更沒想到以囂張狠戾著稱的鬼見愁,氣質竟然是如此的“靜”,帶著沉郁與寂然,孑然獨立。
根本不像是手上會見血的模樣,如果她穿上一身學生裝,那就是個學生,換上一身旗袍,便是位淑女名媛。
可惜眾人就算敢這樣想,腦海中剛剛浮出的形象,也隨著她周遭那一群人而煙消云散。
她左右皆站四人,靠外邊幾位頸上繡有雙花,靠內側兩位身穿一黑一白兩色長袍,臉上架著圓形無框墨鏡。
香江洪門往下,地區頭領稱龍頭或香主,頂級打手號稱雙花紅棍,軍師稱百草鞋,另有兩位黑白無常雙煞,這些人放在香江都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手底下或許管著無數個堂口、碼頭、酒樓、飯店,便是港英政府與青幫見了也要敬其三分,彎腰喊一個先生。
如今諸人也是第一次見他們集體出馬,這些在三教九龍號令群雄大人物,此時此刻如眾星拱月般護在這位尹大小姐身邊,俯首帖耳,畢恭畢敬。
尹家名震香江,果然是名不虛傳。
一代宗師【影視內容】
那尹玉鸞往堂中間一站, 已經有人給她送了把椅子,由她坐下。
她一頭如墨一般的黑發盤在腦后,穿一身黑色袍子, 肩上裹著條白色披肩,耳側兩粒濃墨重彩的帝王綠翡翠耳飾, 除此之外,身上再無其他裝飾,紅唇如艷, 柳葉眉彎彎, 未著什么顏色, 卻依然給人濃墨重彩的感覺。
她抬起眼皮,就這樣看了孟春庭一眼, 孟春庭卻被她看得一個失神。
那一眼似乎含了許多話,卻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講。
何季韓也就是在這個瞬間才意識到,盛嘉宜的演技比之從前, 似乎又精進了很多。
她甚至都不像是在演戲,她坐在那里,一顰一笑,一個挑眉,紙上的人物便躍然而出。在此之前, 沒有人知道尹玉鸞是什么樣子,那是一個活在劇本中,完全虛構出來的人, 卻因為她是這樣演, 于是他們認為她理所當然也是這樣。清冷、堅韌、強大, 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利刃。
那是拂過熱帶雨林的季風,亦是越過高山的云流,
它降臨的理所當然,然而在那之前,早已經穿越千山。
尹玉鸞問:“你就是孟春庭?”
——早已有小廝俯身將鴛鴦樓里的一切都告知于她。
“我是。”孟春庭下意識道。
尹玉鸞聲音清淡,帶著些許孤傲與疏離:“你來這里,是想要做這江湖中的第一?”
孟春庭被她問得驚醒,拱手道:“不敢言第一,我來此,只是想見中華武學中最高的高山,與最長的長河。”
尹玉鸞輕輕一笑:“孟先生,你在軍校教授武學,自己就已經是那高山大河,何必要來香江摻和亂局?”
她偏頭看向右側,“馮老,南拳今日大敗,卻只見馮大公子,不見馮二公子,這是何故。”
馮林被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盯著,背后不知怎的滲出些冷汗。
馮老不見驚慌,摩挲著手上的木杖,緩緩道:“二子學藝不精,便不出來叫人見笑,這位孟先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若是再無人能敵他,便叫他做那中華武術會會長好了。”
這樣重要的職位,竟然被他輕飄飄一句話送了出去。
葛家已是按耐不住,葛家家主起身,暴呵道:“誰說他就已經無敵,小子,我來領教你的本事。”
又要打,孟春庭自然是不害怕的,尹玉鸞不急不慢靠在那張太師椅上,隨從為她沏了一杯君山銀針,她端起茶盞,剛拂過茶沫,旁邊白無常已經靠過來,低聲問她:“大小姐,您看,誰會贏。”
尹玉鸞瞧了一會,很快又低下頭:“贏?”她吹了吹茶水,“還用說嗎?當然是孟春庭。”
“為什么?葛家可是八極拳正宗,滄州那地方,從前是流放之地,那里出來的拳法,都是些殺人不見血的真功夫,孟春庭雖說也會八極,但是他是野路子里學出來的,比不上葛家。”
“功夫,沒有高下。”尹玉鸞輕聲道,“只看是誰在用,如今時代變了,會功夫沒有什么用,你看他們拳來拳往——”
她抬起頭,白無常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孟春庭已經將葛湟逼得連連敗退。
“再快的速度有什么用,誰要與你比速度。”
尹玉鸞飲下一口茶,將茶盞輕輕擱在桌上。
葛湟不是孟春庭的對手。
滿堂人士中,只有孟春庭是真的殺過許多人,也差點被人殺過,他說他是來領教功夫的,尹玉鸞卻在他眼睛里看到了難以遮掩的殺意。
他是想殺人的,只不過這種念頭被他強行壓制下去,他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人,裝出這樣一副謙遜儒雅的樣子,還不是手上沾滿了血。
八極拳兇狠,葛湟被激起了火氣,彎頭一避,躲開了孟春庭一拳,左手下拖,右手屈肘向前,使出一招肘心頂,便朝著孟春庭襲去。
孟春庭不慌不忙,扶掌下壓,拖著他的手肘重心一轉,接力卸力,如行云流水,已經將葛湟大半鋒芒避開。
葛湟震驚回頭,卻見手風如刀,一掌直奔他的喉管,還未反應過來,一計膝擊已經重重頂在他的肝膽上。
八卦掌—葉中藏花。
尹玉鸞一頓,緩緩坐直了一些。
再看孟春庭的時候,她眼睛里帶了些探尋。
八卦掌門派眾多,唯獨尹家這一支會六十四種掌勢,這掌法,是她祖上自己摸索著開創出來的。
本家功夫秘不外傳,但從前形勢所迫,尹家還是對外教授其中四十八掌,而在那剩余的* 十六招里,有一招被稱作葉底藏花。
顧名思義,就是雙手托做葉片,擊打對手薄弱的頸部,手下藏花,便是膝蓋作為攻擊武器,藏在手下,直攻心臟。
尹家從前動蕩過一段時間,或許就是這個時間里,這門武藝就已經流了出去。
葛湟輸在沒見過這一招,但他反應快,下意識往后收縮,卻依然被踢到腹部,人體肝臟最為脆弱,孟春庭這一腳踢的葛湟連退五步,臉色一陣灰白。
兩人還要再打,卻被尹玉鸞出聲打斷——
“江湖里人人都把武功高下看得無比重要,實際上功夫高低無非是水中月鏡中花。”她站起來,攏住披肩,那串帝王綠耳墜搖搖晃晃,閃爍過墨綠的微光,“諸位,香江不是各位能爭搶的地方,鴛鴦樓是尹家的產業,如要在這里追名逐利,還請各自散去。”
她才說完,身后黑無常便悠悠道:“諸位,尹家過去曾為八卦正宗三家之一,家主為避戰亂一路南遷,到香江后設立堂口,開宗立派,迄今已有四十余年。四十年前這九龍碼頭的勞工被工頭隨意打殺也無人為其申冤,港澳一帶盛行販賣豬仔與女人,各堂口紛爭不休,卻不是為了替民請愿,而是靠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徹底扒光勞役的血汗錢,家主實在見不得這樣的事情,才會打破禁忌,在香江傳授八卦掌,自此北拳南渡,尹家八卦名震香江。”
“我知道諸位的目的都是什么,有些人是為了利益而來,有些人是為了立場而來,但不管你們的目的是什么,九龍碼頭不能丟,堂口規則不能破,這是本家的底線。要論功夫高低,出了九龍,你們便是殺得頭破血流,本家也絕不插手一步。可是你們在這里,又是殺我們本家的人,又是在我們的地盤上鬧事,看在你們都是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的份上,我們大小姐不同你計較,再有下次,可就未必能全須全尾返回家鄉了。”
“尹大小姐。”馮老忽然開口,“尹家想要孑然獨立在江湖之中,就不可能固守九龍堂口不放手,你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肯放,那尹家就一直會有人因為你的選擇去死,除非你今日愿意在這里展露尹家六十四手,和”他伸出手指,點了點孟春庭,“他,小孟先生是什么來頭,在座不少人都有所耳聞,他出招奇詭,所以壓制得眾人都無法應對,八卦六十四掌同樣以奇招致勝,只要尹小姐能勝小孟先生,江湖人人都服你,自然就無人再敢奪九龍碼頭。”
尹玉鸞并未將他的激將法看在眼里。
“想看八卦六十四掌?”她面色不變,依然淡淡道,“你,還不夠格。”
那不能外傳的十六招,尹玉鸞自然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
八卦掌本身并不是什么厲害的功夫,就勝在乘人不備,偏門制敵。
她是尹家未來的家主,不能意氣用事,丟了本家的根本。
她往馮林身上瞟了一眼,“今天來是想告知諸位,不必在背后耍些陰招,我不喜歡與你們講什么功夫武術,更加不會為拳腳論高低,我只知道這九龍有九龍的規矩,誰敢壞了規矩”
話沒有說完,其中警告已經呼之欲出,那雙眼睛如深潭古井一樣,馮林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連忙低下頭,避開她的審視。
尹玉鸞又看了孟春庭一眼。
這一眼看得孟春庭背后起了密密麻麻一層雞皮疙瘩。
她仿佛在說:“即便是你,也不能擋住我的路。”
“這條過。”李孟華在設備后頭拿著對講機喊道。
盛嘉宜一口氣落了下來,肅殺的神色一掃而空。
“嘉宜,你現在的文戲真是了不起啊,簡直是叫我刮目相看。”李孟華說,“之前看你拍的電影,雖然文戲也還算不錯,但沒有這樣好,要么是明星的演法,星光重,要么是有些匠氣的演法,注重表演的形式,現在倒是有些”
他想了想:“風過無痕。”
是的,風過無痕。
仿佛清風吹拂過山崗,像是抓住了什么,可是一看手心,又什么都沒有抓住。
這樣的表演能力出現在一部商業片里可以說是有些奢侈了,她的加入把這部電影的格調都拉高了一些,原來的盛嘉宜做不到這一點,不然她就不會總是被香江的影迷說浪費天賦。
“師妹,鄭安容是帶你去高棉做了什么,跟打通任督二脈一樣?”飾演馮林的謝海華在旁邊玩笑道,“下次推薦師兄也進鄭導劇組學習一下。”
“他大概就是告訴我,得努力拍好一點,不然我回來事業就完蛋了。”盛嘉宜笑道,“說起來我拍戲這幾年,還是從何先生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
她微笑著向何季韓點了點頭:“總以為自己從此以后再也不會和何先生合作。”
她與對方拍的那部《情書》,臨到一半更換女主角,是謝慧玲補拍完了她的戲份。然而直到現在,何季韓卻也沒有和謝慧玲復合,說是介意也好,存了一些別的心思也好,他這樣做,毫無疑問不是一種體面的處理方式。
對謝慧玲和盛嘉宜來說,他的做法都會給她們帶來爭議。
只不過盛嘉宜不在乎,謝慧玲在乎卻沒有用。
盛嘉宜受過他的好處,沒有他力捧她演女主角,她雖然有文藝片帶來的獎項加持,但不會這么年輕就有這樣璀璨的星光。恒星只有何季韓一個明星是能賺大錢的,整家公司都依靠他運轉,他身上所承擔的票房壓力比誰都大,這部《風云》如果表現不佳,他的地位恐怕也保不住了。
這種時候來拍這部《風云》,也算是盛嘉宜還他過去幾年的人情。
最后那一眼,是盛嘉宜給他何季韓的。
如果說何季韓曾經以為自己和盛嘉宜之間或許存在那么些微的可能,如今他卻意識到,他們兩個,從頭到尾就毫無可能。
嘉宜和他在一起拍電影的時候,總是扮演那個愛著他,默默守護,執著不一的女人,她像是香江眾多大牌男星身邊那個美好的掛件,永遠因為在一個又一個愛情的漩渦里打轉。
可是尹玉鸞不是一個這樣的角色。
香江的民國主題電影里甚少出現尹玉鸞這樣的女主角——香江的文化產業最早受到民國上海文化影響,戰爭導致滬上知識分子南渡,夜上海的靡靡之音也進入香江,歌女、舞女、粉紅女郎,滾滾紅塵與霓虹燈色構成五六十年代香江熒幕影像。
李孟華在創作的時候曾經擔心尹玉鸞這個角色過于剛硬,又擔心她設定為三教九流的女老大,演員不得要領,演出了一股風塵之氣,所以堅持要一個美貌清冷的女星出演,后來尋了幾個大牌來試鏡,發現要么就演得太過柔弱與避世,要么就和玉石一樣冰冰冷冷。
在李孟華心中,尹玉鸞應當同八卦這門術一般,《易傳》中說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又衍生六十四卦,對應世間萬物,就如水一樣,無處不在,無處不能流,可溶于塵土,又相聚于江海。
她自日本留學歸來,見識過外頭廣闊的天地,汲取過先進的西洋文化知識,同時又出生在一個傳統的中國武術世家,深明自己身上的責任與使命。
既見過高山,又怎么會因為兒女情長而困擾,尹玉鸞是奉道之人,她溫婉似水,又堅韌似鐵,她是一把藏在刀鞘里的刀,利劍出鞘之日,便是以身殉道之時。
直到今天何季韓才意識到,沒有他的提攜,盛嘉宜也會有鄭安容、有程良西、有謝海華、李麗霞、鄭柏辰等諸多人幫她,她這種人,天生就是要光芒萬丈。
一代宗師
“之后拍打戲, 你學會了嗎?”李孟華問盛嘉宜。
“學了幾個動作,師傅說還挺像模像樣,就是到時候打起來怕露餡。”盛嘉宜這幾天幾乎沒有離開練習室, 每天都從凌晨呆到第二個凌晨,加班加點學了八卦掌的動作, 她自己原先就會一些招式,但都是些兇狠的不那么美觀的,如今就惡補全了那些花招, 擺起動作來像跳舞, 非常好看。
反正所有的打戲拍之前都要先試好動作, 如果先套招再拍攝,應該不至于出大問題。
“沒關系, 你的戲份我改了很多。”李孟華安慰她,“到時候拼武器的時間,要比拳要多得多。”
孟春庭與其他人打來打去的戲份李孟華早就拍了大半, 如今剩的最多的就是尹玉鸞的戲。李孟華不是愛改劇本的人,這還是他第一次為了一個演員量身定制了更貼近她的角色設定,這樣想想,盛嘉宜也算是拿到了超一線巨星的殊榮——在香江超一線常常享有圍繞他一人打造整部電影的特權。
李孟華修改的主要是尹玉鸞的動作戲,在鴛鴦樓武斗大會開始前, 各方勢力早就打的不可開交,李孟華的拍攝中保留大量的暴烈鏡頭——重拳、腿擊、肘擊、膝擊、刀砍劍劈,關節碎裂, 武器穿透肢體, 血漿四溢。
但到了尹玉鸞這里, 她的動作戲削減了繁復瑣碎的那一部分,一方面是盛嘉宜武學功底不夠, 要她短時間內學會各種花招不太現實,另一方面就是上次盛嘉宜和古書玉的矛盾給了李孟華一些靈感。
他覺得尹玉鸞可以打得干脆一點,融合西式極簡暴力與中式動作片中的動作美學,讓這個人物的塑造脫離爆米花商業片的范疇。
然后然后李孟華就可以借此去申報些獎項,再拿個最佳影片最佳導演之類的提名,也變通一番思路,學學鄭安容,走學院派路子,提高些自己的格調。
想到這里,李孟華忍不住樂呵呵笑出聲,再回頭看盛嘉宜,怎么看怎么滿意。
鄭安容栽培出來的女星,香江其他導演跟在后頭撿現成的用,鄭安容真不愧是新銳導演第一人,后生可謂,這個稱號,李孟華服氣!
“尹玉鸞這個角色,文戲和武戲都出彩,你演好了,未來戲路就寬了,到時候去好萊塢發展也不是不可能。”李孟華說,“現在這些本土明星都想出海發展,你本身就是中英混血,也有這方面的優勢。”
“去好萊塢做什么。”盛嘉宜好笑道,“好的角色不可能給華人女演員,如果去那里專門給人做配角,還不如留在國內做個女主角好一些。”
李孟華嘆了口氣:“你這樣想也對,這些年去海外打拼的,也沒有誰真的打拼出來了名頭,可是要是人人都不想著去拼,那華人演員就會一直受到排擠。影壇都看好你,要是這部電影成了,以后無論是哪個導演拍電影,包括我在內,只要有合適的角色,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就是因為你是后生里最爭氣的那個。要是你都不想著往上走,香江電影又去哪里找下一個你?”
他們一同從拍攝的樓里出來,劇組在廣東選了處民國時期的酒樓,不是什么大城市,街上人不多,倒是有些狗仔蹲在劇組放置的警戒線外,見到人出來,慢吞吞舉起相機,悠然自得拍了幾張,然后又繼續坐在石階上,同旁邊的同行聊天。
盛嘉宜早就熟悉了走到哪里都有閃光燈,心情好的時候她還會跟狗仔打個招呼,心情一般便裝作看不見,這一次她便裝作看不見,自顧自從門口的石獅子旁繞過。
劇組下榻的酒店就隔了不到半條街,天色尚早,老榕樹枝干間隙里落下婆娑的光,街道兩邊隨處可見老舊騎樓。這幾年珠三角有許多華僑返鄉投資生意,騎樓下頭滿滿當當開著各色店鋪,其中又以音像店、五金店、零售家具店最多。
過去幾步還有一家拳館,門口掛著塊牌匾,寫著武術洪拳館,李孟華找過來的時候覺得挺有意思,請店主比劃了幾招后,覺得不錯,便邀請他到劇組里當了武術指導。
李孟華脾氣好,是導演里出了名的能打商量的人,什么都順著制片人投資人的意思來,也因為這個原因從業多年,家中書柜里仍然沒有太多獎杯,但這不代表他就是個二流導演。
1974年,李孟華的處女作《太極》以650萬元的收入拿下當年港影票房冠軍,七十年代的香江粵語片與國語片還沒有區分這樣大,兩者共分天下的時候,李孟華拍的粵語動作片掀起粵語風潮,一時之間蓋過國語的風頭,也就是從他這里開始,國語片也就越來越少,粵語電影稱霸影壇。
當了這么多年導演,李孟華拍電影速度又快,一年最多的時候能有十多部電影產出,香江幾乎沒有他沒有合作過許多大牌,這其中就包括已經去世的功夫皇帝,也有還不那么有名氣的謝海華。
橙禾曾扶持過李孟華建立自己的影視公司,投桃報李,李孟華和橙禾的影星,尤其是謝海華,總是保持著長期友好的關系。
從前最初相識的小人物,到了今天,都爬到了娛樂圈這座金字塔的頂峰,站在他們身后的,有太多已經被大浪淘沙下去的人。
影壇的黃金時代,是他們這群人一點一點打拼出來的。
他的認可,對盛嘉宜很重要。
但李孟華的話,盛嘉宜聽完,并沒有受寵若驚。
盛嘉宜對李孟華說:“您如果這樣想,我倒是覺得本末倒置了,從來沒聽說過先有人走出去,才有電影走出去,電影是一門產業,香江如今看似星光熠熠,說起來只靠著寥寥幾人撐著,我才拍三年電影,再接新片就已經遇不上新的面孔。就說我與何先生、師兄、還有Lynn哥,都已經合作過幾次,拍我從來沒有拍過的動作武打片,竟然還是這群人,無非是多了古先生他們,以后再拍,真不知道哪里還有新鮮感。”
“我知道業內都講我是年輕一代里的第一人,可年輕一代實在也找不出什么人,所以這個第一人稱號我真是輕輕松松就拿了下來。大家總對我抱有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好像覺得我要是能成為超級巨星,香江電影就有了傳承,這帽子太高,我實在是擔不起這樣的期許。”
“這世界上一切河流都是先有源頭,后有水,源頭枯竭了,再怎么樣,這條河也是要流干的。”
盛嘉宜停了下來。
這座城市唯一的四星級酒店就在眼前,師兄謝海華講三年前他來這里拍戲取景的時候,還沒有這樣有排場的一棟歐式大酒店,滿街都是騎樓,也就晃一晃神的功夫,這里建起了好幾座十多層的電梯高樓。
徐明硯說徐家這么多年來都是頂級富豪之列,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識時務。能做的事情要順應著意思去做,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再怎么火熱,也要沉住氣,不要輕易去碰。
這句話說起來輕飄飄,真要做到卻很難,后頭的人看前頭總覺得良機多多,但處在當下,極少有人能跳出時代的局限審視自己。
到底是天縱英才,還是時勢造英雄?
“導演,我當然希望我們這部《風云》能成功。”她笑道,“可是您也不能指望年年都拉著中青老少各家明星聚在一起拍武打片,然后再用這種拳腳功夫去跟好萊塢的電影對抗,就算我去了好萊塢,這一點也不會變。”
李孟華搖搖頭:“這是老電影人的情懷,你們不懂。”
盛嘉宜她確實不太懂。
技術是什么?技術意味著財富,香江還在靠著人工抄寫宣告每天的股價變動的時候,紐約證券交易所已經用上了全電子屏幕,香江這群富商投資者還依賴著手中的權力與內幕信息預測股票漲跌的時候,華爾街已經開始使用量化交易。盛嘉宜可太清楚用計算機模型來監測市場有多大的優勢了,畢竟她絕大部分存款都是從這上面賺來的。
如果這個時候誰告訴她還是看手抄報選股更有情懷,她大概是要建議這個人去看一看腦子。
鄭安容多虧了能賣碟片掙錢,要是純靠票房,鄭安容早就餓死了。電影賣不出去錢,就沒有投資,沒了投資就更加難拍出賣座電影,這就成了一個死循環。這不是靠情懷能解決的問題,觀眾有一批情懷重的,更多的是獵奇心重的,貪圖新鮮的。
如今國際資本通過香江北流,再不求變,香江電影就如那無源之水。
都把資本壓在她身上,盛嘉宜又不是什么神仙,還能扶香江電影產業于大廈將傾不成?看看徐家從八十年代末開始麻溜利落賣掉了無線26%的股份就知道了,人家家里頭資產千億都救不來,盛嘉宜干脆利落放棄這種助人情節。
“總之別指望我。”
“你”李孟華嘆氣,“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
“以身殉道是尹玉鸞,不是我。”盛嘉宜說,“我不會像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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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尹家為洪門代表,但香江開埠不過八十余年,洪門卻已經有三百多年歷史,這組織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做著見不得人的事,直至清朝覆滅,中華民國成立,再無國家可以光復,洪門徹底聲名狼藉,香江洪門雖有洪門之名,卻與大陸洪門沒有任何關系,清宣統年間曾有洪門人馬前往香江,欲要確立一方勢力,但最終沒能成功。
洋人雖有軍隊,但管不到華人社會內部,直到尹家到來,冠以洪門之名,收攏各方勢力,約定從此往后,各堂口和平共處,實在要打,那就定好了地方,不驚動警察,眾目睽睽之下打,誰破壞了規矩,誰就等著本家清算,這才有了九龍的穩定。
從騎樓進去,堂內擺著一張長條桌,三層供奉臺,最上面供奉著一張國父遺像,往下是梁山一百零八將,再往下才是黃紙寫成的尹家祖宗名字。供桌上從內向外,分別放著刀槍棍棒,這刀也不是普通的刀,被稱為龍鳳雙刀,桌上這把是長刀,近似苗刀,也是雄刀,還有一把雌刀,在尹玉鸞手中,雄刀出鞘,鋒芒盡顯,而雌刀一出,必見血。
堂上有人正點燃三根香跪拜,他右手邊高腳太師椅上臥了個老人,尹玉鸞掀了簾子進來,看也不看那點香之人,徑自走向右邊,彎腰俯身靠近尹潮生身邊,輕聲道:“父親。”
尹潮生眼皮睜開了一些。
“我們家里。”尹玉鸞淡淡道,“出了叛徒。”
敬香之人一頓,那三根香被他緩緩插進香爐中。
“大小姐。”他站起來,“這話說出來,就收不回去了。”
“尹家從前傳道,難免傳了些亂七八糟的人。”尹潮生說,“這不是怪事。”
話音剛落,佝僂的身軀猛地震動,他已經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老爺。”
“父親。”尹玉鸞扶住他的肩,輕拍他的后背。
“此次孟春庭南渡香江,馮家的馮林暗中投日,我看,香江必定,風云再起。”尹潮生緩緩道,“玉鸞,你是個女孩,我內心里希望你能不必為此費太多心神,早日嫁人,遠離是非之地。可是我又只有你一個女兒,八卦掌傳不傳的下去,不是我最在意的事情,我最在意的,是咱們尹家打拼下來的基業,你明白嗎?”
“我明白。”尹玉鸞說,“我都記著呢。”
一代宗師【影視內容】
“老爺子話是這樣說, 您呢,也不要全聽,真跟國黨或者日本人硬碰硬?咱們不是對手, 我們充其量就是個民間組織,在江湖上有點聲望, 人家手里呢,有軍隊,有槍。大小姐, 您要是過不去心里那道坎, 就誰都不選, 孟春庭要鼓動工人罷工,隨他去罷了, 現在香江各工會本來就蠢蠢欲動,您硬壓著,搞不好各方還要怪到您的頭上。”
“你不懂。”
昏暗的房間里, 一盞油燈微亮。
“他們這些人都有自己的謀算,香江的勞工多半來自廣東,既然罷工,他們沒了生計,勢必要返回故鄉, 屆時全港交通停運,民生都難以保證,人口又大量被抽調走, 內城空虛, 到那個時候, 還不是他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各個堂口,從前看在本家的面子上, 還能壓制一二,一旦遇到亂局,誰不想爭做亂世英雄?到時候再想要收攏他們,就恐怕難上加難了。”
“香江不比別的地方,這地方廟小妖風大,污水流入源頭,整條河都別想再有干凈的時候,父親的身體已到強弩之末,如果我撐不起本家的面子,那面子和里子,咱們就都別想要了。他們要我們退,可是究竟該退到哪里才算結束?國無寧日,咱們又豈能置身事外,一退再退,現在已退到懸崖之側,再也沒有退路了。”
尹玉鸞把信紙放到燭臺上點燃,紅色的火焰將黃色的紙張吞噬殆盡。
黑色煙灰飄落。
“再說有軍隊又怎么樣,一時半會,到不了香江這地界上來,殖民地不是租界,更不是東北,等他們來了,那時候又有來了的說法。孟春庭是個不錯的人,他是有幾分本事,可惜,我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我,而且我看他這個人做事拖拖拉拉,斗來斗去,都沒有解決掉最麻煩的那幾個人,還談什么理想,組建什么國術院?我看都是空想而已,與其將期望寄托于他的身上,不如我們自己動手,就當我送他一份好前程了,來日戰爭結束,希望我,沒有押錯人。”
“那您要怎么做?”
尹玉鸞回頭,淡淡一笑,她捧起手中的一把長刀,寒光一閃,利刃出鞘,帶著呼嘯的寒意,銳利直逼對方。
“殺人。”她輕聲道,“他不敢殺,殺不掉的人,我來殺。”
“殺誰?”
“先殺了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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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林沒有想通自己是在哪里露了馬腳,他此前替日本人做事,故意挑起南北拳派與香江尹家之爭,誘使孟春庭南渡,每個環節都做得天衣無縫,卻還是被尹玉鸞察覺出來。
“你是怎么發現我的?”他驚恐道,“明明明明!”
“我早就說了,香江,不是擂臺,而是棋盤。”尹玉鸞淡淡道,“馮先生,你不過是一顆棋子,也敢妄想做下棋的人?”
“棋子?”馮林冷笑,“如果我是棋子,那你是什么?尹大小姐,你自以為自己是掌控棋局的人,其實仔細想想,你什么都不是。你是個女人,女人是要嫁人的,你要代表尹家執掌洪門嗎?”
窄巷里,馮林已經退無可退,外頭至少站了四個雙花紅棍,以及數位打手,將此地圍得水泄不通。
皓月當空,銀光鋪地。
已經沒有辦法回頭,那便只能向前。
他對面站著尹玉鸞,那是個女人,女人,天生力氣就比不上男人,武功上,也是同樣的。
馮林暴喝一聲,直直沖了上去。
馮家撒了謊,馮啟的確傳承了馮家的鐵線拳,但馮林卻不止懂花拳,他自小被收養,親生父親實為日本人,在東北學過幾年北拳。
拳風未至,尹玉鸞已經先動。
八卦掌步法飄忽不定,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對手回身便推掌,看似柔和的一推,實際內含千金力量,再加上尹玉鸞學的是醫術,做過人體解剖,精通人體要害,除了八卦,她還擅長大小七十二路擒拿,兩人交手不過幾招,馮林手腕被她一抓,一捋,在一推,頓時一陣劇痛,那腕骨幾乎被她一掌推得脫臼。
他咬牙,抬腿一踢,尹玉鸞也沒有完全避過,被他踢的往后退了幾步,蹬在石墻上,立即一個轉身,避開馮林的半步崩拳。
那一拳砸得宅墻搖晃,石灰簌簌往下落。
要是落在人身上,不敢想象。
尹玉鸞一看,便已經失去耐心。
若論力氣,女人確實不是男人的對手,八卦擅游走,在狹窄的空間里和對方比重拳,更不是八卦掌擅長的事情。
她不是什么武學宗師,也不迷信所謂的武學信仰,八卦掌傳承最出名的有兩支,一為尹家,二為程家,而程家一脈,便是仗著拳法高超,看不起洋人槍炮火藥,最后死在了刺刀下。
武林如戰場,既分生死,那就容不得半點留情。
寒光一現,馮林已經反應過來。
都知道尹大小姐擅刀術,他并非沒有防備,即便擅長的是拳法,馮林出門身上也不可能完全不帶家伙,他袖中滑落一把短刀,正要抵擋——
已經來不及了。
尹玉鸞的短刀太快,快到如流光一樣閃過,銳利的刀刃斜斜向上,穿過馮林的腹部。
雌刀出鞘必見血,要么是對手的血,要么是自己的血。這把刀既可以用來殺人,也可以用來自刎。
“你”馮林自喉間吐吸,尹玉鸞沒有任何猶豫,捏住刀柄狠狠一擰,將他心臟徹底攪爛。
收刀,擦血,回鞘。
這一切她做得無比自然,且優雅無比。
“我不喜歡有人拿我的性別說事。”尹玉鸞道,“更不喜歡麻煩,你們來到香江,帶來了許多麻煩。”
她臉上濺了一滴血,在黑夜中驚人的蠱惑。
“把他的尸體收拾干凈了,不要讓人發現。”
“是。”
尹玉鸞要殺的第二個人,是葛湟。
葛湟是軍閥的人,后來軍閥到了上海,他跟了過去,幫他處理江湖上的大小事宜,就成了青幫龍頭拜把子兄弟。
殺葛湟要麻煩一些,他身邊總是有人跟著,不像馮林,為了爭奪馮家家主之位,他投敵賣國,成了一匹孤狼。
不過葛湟喜歡逛窯子,紅紗帳溫柔鄉,是最適合殺人的地方。
煙花柳巷之地,高手如云,又在尹家的地盤上,也方便毀尸滅跡。
葛湟是在床上才意識到的不對勁,他多年的機警讓他瞬間意識到不對,一個魚躍自被褥中跳起,裹著衣服到門后一掏,抄出一根一米長的鐵棍,抬手擋住身下人刺過來的匕首。
棍乃短兵器之王,能劈能斬,亦能格擋銳器,最克刀劍。
阿紅被他一棍子敲在匕首上,整個人竟然跟著飛出去兩米遠,砸到床柱上,痛呼一聲,還沒來得及起身,棍風已經挾雷霆萬鈞之勢到來,被這一棍敲中,恐怕腦漿四裂。
阿紅閉上眼睛。
鐺地一身脆鳴,阿紅猛地睜眼。
那鐵棍被一把尚未出鞘的刀攔在眼前。
葛湟迅速轉身,再次揮棍往下,那人早已經閃避開來,退后兩步,擋住出入房間的木門。
阿紅得了空隙,一個翻身,自床側狹窄的窗戶處躍了出去。
那窗戶只有巴掌大小,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出去的。
甕中捉鱉。
尹玉鸞站在門口,面無表情,握住手中的長刀。
世人都知道八卦掌厲害,卻不知道八卦掌原本就是配刀術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功效,無刀時,以掌做刀,有刀時,刀鋒所至,殺人于無形。
“八卦刀?”葛湟瞇起眼睛,陰聲笑了起來,“從八卦門南渡以來,中原再也不見全套的八卦刀術,沒想到卻在香江見到了。大小姐,失敬失敬,都說你武功很高,就不知道是你的刀厲害,還是我的棍厲害。”
“你可以試試。”尹玉鸞道。
“你這么漂亮的女人,打死了,舍不得。”
“上次這么和我說話的人。”尹玉鸞微微一笑,“已經死了。”
葛湟冷哼一聲,不再與她廢話,他速度極快,揮棍下劈。
尹玉鸞反手握住刀柄,鏘得一聲,長刀出鞘。
刀與棍在空中相交,激烈的碰撞下,長刀震鳴。葛湟力大如山,尹玉鸞生接他這一棍,被震得連退幾步,整條手臂都幾乎麻痹,差點握不住手中的長刀。
葛湟見她落于下風,暢快一笑,再度發力,棍勢如虎。
尹玉鸞八卦游龍步法飄逸多變,連躲幾棍,刀出如龍。
兩人交手,火花四散。尹玉鸞雖退,卻憑借這一剎那洞悉葛湟棍法局限。
葛湟重棍直來直往,靠的是力量和密集的攻擊,在狹窄的室內逼得她的長刀無法近身。
局限空間下的武斗,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御。
尹玉鸞長刀一橫,狠狠朝著葛湟劈了過去。
左橫切、右橫切、左切上、右切上!
尹玉鸞放棄八卦刀的柔和,一轉攻勢,日本刀法中的四種技法,連連使出。
葛湟力大勢猛,凌厲的棍勢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然而尹玉鸞的八卦刀長而重,斬擊之力猛烈至極,一時之間葛湟竟然被她攻勢壓制。
他大呵一* 身,避身閃開斜方一斬,一棍刁鉆掃去,尹玉鸞一退,那鐵棍掃在桌椅上,頃刻間將黃花梨桌子砸得粉碎。
也就是在這一秒,尹玉鸞收刀頂在地上,以刀尖為支點,整個人高高躍起,膝蓋擦著葛湟的棍,狠狠砸在葛湟的臉上。
比拳頭更硬的是手肘,比手肘更硬的是膝蓋。沖膝擊臉是極其少見的招數,不是因為殺傷力不夠大,相反,正因為殺傷力太大,動作過于復雜,實戰中極少數有人能用出這一招。
膝蓋重擊之下,力量能達到1700磅,葛湟根本沒有料到尹玉鸞會有如此詭異的身法,硬生生挨了她這一踢,喉嚨里瞬間涌出血腥味。
他還未來得及回頭,刀鋒已至。
日本劍道中有一門極其兇狠的絕技,被稱為“陰流”,講究后發制人,一刀封喉。
日本古劍道,實際上就是武士刀格斗技。
銳利的長刀劃開喉嚨,鮮血噴射而出,濺在尹玉鸞白色長袍上。
她抬袖,擦去臉上的血跡,斜睨著倒在地上的人,眼神冰涼,仿佛密林中捕獵的猛虎,凝視被自己捕殺的獵物。
“大小姐。”有人走到她身邊,彎腰俯身道,“警察要來了,我們得趕緊離開了。”
“把他的尸體留在這里。”尹玉鸞抬起下巴,“做些手段,別讓尋常人看出來了,也不要讓有心人看不出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