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
當(dāng)我站在瀑布前, 覺得非常的難過,我總覺得,應(yīng)該是兩個人站在這里。——《春光乍泄》
“妹妹。”盛嘉宜剛走進酒吧, 就被程良西拉過去,“這里。”
“怎么想起要來酒吧?”盛嘉宜問, 她并不適應(yīng)這樣嘈雜的環(huán)境,被濃烈的酒精味熏得皺起眉毛,“這里不會被拍到嗎?”
“會員制, 狗仔進不來。”李麗霞說, 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喝了幾瓶, 醉醺醺的,臉上浮起來不正常的紅暈, “再說了,被拍到又怎么樣,整個娛樂圈里也就你不愛出門, 你越是這樣,狗仔就越愛盯著你寫,想看乖乖仔暴露出和平時不符合的樣子,知不知道?反觀我們這些愛玩的,無論怎么玩, 都* 沒有人在乎。”
盛嘉宜把她湊過來的臉往外擋了擋:“你喝醉了,霞姐。”
“我沒醉。”她大聲道。
“霞姐準(zhǔn)備離婚了。”程良西在盛嘉宜耳邊小聲道。
“離婚”李麗霞醉醺醺又靠過來,拉著盛嘉宜, “Ana我跟你說, 千萬不要相信有錢男人的鬼話, 他們能賺到錢,說明他們都精明的不得了, 騙起人來比誰都厲害。要找一個你能拿捏的住的,怕你的”
盛嘉宜被她一口又一口酒氣噴在臉上,又不能躲開,只能耐著性子哄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霞姐。”
“為程少接風(fēng)洗塵,祝賀他度假歸來。”李麗霞又端起酒杯,“也祝賀你,如今紅得發(fā)紫,當(dāng)巨星的感覺怎么樣,還不賴吧?”
“聽說亞影找你拍電影,給你遞的本子開出五百萬片酬。”程良西在一邊接話,“比給我開的價都要高,你接了那部電影嗎?”
“哪一部。”
“亞影籌拍的那部《喜臨門》。”
“沒有,但是我去試了鏡。”盛嘉宜想了想那天試鏡的內(nèi)容。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盛嘉宜發(fā)覺自己也到了制片方也會小心翼翼哄著,請她先看劇本,并詢問修改意見的程度。
剛拍戲的那兩年,談不上有休息的時間,香江有名一些的明星都是同時呆四五個劇組,她這樣正處于上升期的年輕影星就更加是這樣,睡覺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長時間體力和腦力的透支加重她對這個行業(yè)的厭倦,日復(fù)一日練習(xí)相同的表情,大笑、大哭、微笑、生氣、苦惱、郁悶、歡喜,就像長久地戴上一副面具一樣,久而久之塑料膠殼嵌入皮膚里,再也取不下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看電影和拍電影不一樣,拍戲的演員并不一定知道全部的故事,尤其是香江這樣流行臨開拍前才拿到劇本,大家圍坐在一起讀一遍就開機的地方,很多時候只有化完妝,換上角色的衣服,盛嘉宜才會有一種,哦,原來到了我開始拍戲的感覺。
高強度的走戲也意味著經(jīng)驗的迅速積累,對盛嘉宜這種學(xué)習(xí)能力強的演員來說,三年拍了五十多部電影,大抵也趕上了許多資深演員一輩子演過的電影數(shù)量。用之前合作過的一個知名大導(dǎo)演的話來說,嘉宜你很多時候已經(jīng)到了睜開眼見就知道一個要笑的角色該是爆笑還是大笑還是微微一笑,哭的時候知道眼淚該順著你的左臉流下來好看還是含在眼眶里半掉不掉來的驚艷,如果不給你一個有深度一點的角色就讓你演一個花瓶的話,你簡直能演得比喝水還要簡單。
這種情況直到去了吳哥窟拍《夏夜》,才開始有了片刻的喘息。
在柏威夏寺的懸崖之巔,盛嘉宜第一次接觸到她飾演的角色的靈魂。
前陣子亞影的賀若琳再次邀請她來拍一部群星璀璨的爆笑喜劇片的時候,盛嘉宜去試了鏡,她穿著仙氣飄飄的戲服被威亞吊到房頂上坐下,然后又開始重復(fù)之前那套爆笑、大笑、微笑的動作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開始覺得膩煩。
“我推了。”她對面前的程良西說,“不想演那么無聊的電影。”
“你現(xiàn)在能懂我的感覺了?”程良西在黑暗里和她碰了碰酒杯,了然地笑了起來,“以前總說我拍戲挑劇本,現(xiàn)在自己也知道了,對不對?”
“我和你還是不一樣的。”盛嘉宜咬死不肯承認(rèn)自己跟程良西一樣醉心于探索藝術(shù),“我現(xiàn)在沒有必要花那么多精力軋戲,太辛苦了,能拍好鄭導(dǎo)現(xiàn)在這一部就已經(jīng)很好了。”
程良西頓了頓。
燈紅酒綠下,搖滾音樂吵得盛嘉宜神經(jīng)直跳。
李麗霞還在一邊發(fā)酒瘋,換了別的人在哄著她,都是跟過來的幾個小演員,盛嘉宜都不太認(rèn)識,只認(rèn)得出里面有一個無線的演員,叫李孟佳,以前在一部電影里演了李麗霞的好友,后來就變成了李麗霞的小跟班,李麗霞帶著她參加過幾次聚會。
影壇以前有句話,叫做想要上一線影星的桌吃飯,女星里要哄好李麗霞,男星里要討好程良西,因為這兩個人愛交朋友,喜歡聚會,而且愿意提攜后輩,被他們帶著去重要的場合轉(zhuǎn)幾圈,說不定就能認(rèn)識哪個大導(dǎo)演。
李孟佳是最殷勤的那一個,她拿著帕子,給李麗霞擦漏在她身上的酒,把別人都擋在外面。
就有插不上手的兩個小演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起來坐到盛嘉宜身邊,貼著她,親親熱熱的叫:“嘉宜。”
其中一個波浪卷長發(fā)的女星遞過來一杯酒:“我敬你。”
盛嘉宜溫和但冷淡地點點頭,和她碰了碰。
“我去電影院里看了《風(fēng)云》。”那個女星自顧自說道,“你演得實在是太好了,和你比,其余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盛嘉宜笑了笑,沒有作聲。
對方看到她的態(tài)度,就知道她不是李麗霞那種性格的人,坐了沒多久,就知趣拿著酒杯離開,給盛嘉宜和程良西留了一片真空地帶。”你沒想過提攜兩個自己人?”程良西全程目睹盛嘉宜的態(tài)度,“把她們送進鄭安容或者李孟華的劇組,他們會感謝你一輩子,這也是你培植的自己的勢力,在娛樂圈里混,不能總是做一匹孤狼。”
“就像你對我一樣?”盛嘉宜睨了他一眼,程良西那張漂亮的臉在閃爍的光彩下,絢麗奪目。
“是,就像我對你一樣。”程良西攤手,“難道不是很成功?論票房號召力,你現(xiàn)在是名副其實的港圈一姐,如果我需要你的幫助,你難道不會幫我?”
“說真的,我不喜歡做這些事。”盛嘉宜把酒杯放下,“而且我也不是沒有做過,謝嘉誠不就是我推薦給鄭導(dǎo)的。”
“他那樣成名已久的巨星沒有用。”
“但是他會感謝我。”盛嘉宜說,“這就足夠了,對我來說,花最少的精力做最正確的事,比花大時間做不確定的事情,要重要得多。”
謝嘉誠這個角色,如果不是程良西缺位,肯定是要落到他身上的,所以這個時候,他難免捏著幾分酸意道:“謝嘉誠?也難怪,他要是再不考慮轉(zhuǎn)型,按照原來唱唱跳跳的路走下去,確實難紅幾年了。”
“你說話真刻薄。”盛嘉宜毫不猶豫反駁道,“能紅十多年已經(jīng)很不錯了,多少人這輩子都紅不了,也沒有人會一輩子紅到底。”
“還記得我們離島的公路上聊過這個話題嗎?”他攬過盛嘉宜的肩膀,拍了拍,“在影壇混,年輕的時候靠長相和人氣,年紀(jì)大了靠人脈和江湖地位,人氣變不成人脈,冇得搞啦。”
“不然怎么都叫你程少呢?想必你有人脈啰?是不是三教九流都要賣你一個面子?以后遇上事,誰給誰幫忙還不知道呢。”盛嘉宜把他的手拽下來,“別跟我摟摟抱抱,我有男朋友了。”
“你那個男朋友。”程良西就笑了起來,“一個月會看你幾次?一次?”
“男人天天跟我在一起,我會膩。”盛嘉宜說。
程良西嘴角一僵。
“我去一趟洗手間。”盛嘉宜站起來,撥開人群就走。
舞池里人群攢動,空氣里彌漫著難聞的煙酒混合味道,盛嘉宜艱難從夾縫里擠出去。
她很少來酒吧,倒沒有別的原因,小時候見過太多歌舞廳里的場景,大了自己就不愛去,不喜歡躁動的鼓點和爆裂的音樂,更不喜歡被酒精控制下混亂的思維。
冰冷的水潑在臉上,盛嘉宜抬頭看鏡子里的自己。
她的眉骨,已經(jīng)褪去最后一絲青澀,變得更加深邃,典型的混血兒才有的骨相,比起歐洲人的大開大合減少一分,比起亞洲人的溫婉含蓄加上一分。她的臉和盛婉至少有七分相似,從前三分不似,更多是因為她始終沒有盛婉那股媚態(tài)。
過去盛婉說是因為她太倔強了。
水滴從她的臉龐滑落,滴到鎖骨上。
雪膚黑發(fā)紅唇。
事實證明,她確實是盛婉的女兒。
盛嘉宜在洗手間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往樓下走。
才剛到舞池,就聽到遠(yuǎn)處一陣急促的尖叫聲。
盛嘉宜腳步一頓。
那聲音,似乎是李麗霞發(fā)出來的?
她瞳孔微睜,心里暗道一聲壞了,迅速往原處快步走去。
剛走幾步,又是幾聲玻璃酒瓶破碎的聲音,尖叫聲更多了,還混雜著其他人叫喊和怒斥,盛嘉宜越走越快,她擠開人群看到李麗霞的時候,她正站得筆直,一臉紅暈卻怒目而視對面。
盛嘉宜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瞥見一旁李麗霞的小跟班李孟佳,正一臉紅腫,坐在地上,她的面前,是一堆綠色的玻璃碎渣,而她的對面,站著一群黑衣壯漢,最當(dāng)前那人,身穿黑色短袖,露出來的胳膊上,紋著猙獰的閻王刺青圖。
春光乍泄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程良西才說到什么江湖地位、人脈, 江湖就真的找上了門。
盛嘉宜暗罵他一句,真是烏鴉嘴!
都說香江娛樂圈是陰影下的盛世,這話說的沒有一點錯。據(jù)說香江有大大小小近百個幫會, 影視行業(yè)與□□牽連之深外人難以想象,投資方十之有七出自此行業(yè), 影視公司老板多多少少都有道上背景,盛嘉宜的大老板趙士榮和有荃灣老大之稱的方鎮(zhèn)虎是拜把子兄弟,何季韓背后的林老板與陳虎便是出生入死的哥們。再仔細(xì)探究一些, 沒有哪個能混出頭的明星背后沒有道上人的扶持。
陳虎算是有名氣的人, 在新安會里說得上話, 又是個電影老板,對著電影明星, 都威風(fēng)慣了。
程良西站在那里,看起來也很緊張。
“這是怎么了?”盛嘉宜故作吃驚道,“陳先生, 孟佳怎么得罪你了?”
紋著刺青的男人轉(zhuǎn)過頭,呦了一聲,色瞇瞇的眼神在盛嘉宜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最終還是意猶未盡地別過頭去:“這不是盛小姐嗎?稀客稀客,難得見你來一次酒吧。”他擺擺手, “今天這事和你沒關(guān)系。”又指著地上的李孟佳,啐了一口,“哥今天只跟這個女仔計較, 叫她過來陪我們玩一玩, 她不肯來。”
“陳虎。”李麗霞怒斥他, “你不要欺人太甚,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滾出去。”
陳虎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這話說了好笑,九龍還有我陳虎不能撒野的地方,你們說,有沒有意思?”
他身后的人紛紛跟著笑了起來。
“阿霞,我勸你識相一點,放這個女仔過來,你要是不肯也有辦法——”陳虎笑得前俯后仰,一身酒意難以遮掩,“你自己來陪我們玩,不就成了?我看今天這里大明星們很多嘛,程少、阿霞,都是會唱歌的,還有”
即便喝了不少酒,陳虎到底還長了個腦子,沒敢把盛嘉宜算上。
這位現(xiàn)在可是小徐少的女友,徐家跟港督關(guān)系好,他不敢得罪,盛小姐自己也跟警察關(guān)系匪淺,陳虎捫心自問還是不敢得罪。不過盛嘉宜么,圈內(nèi)出了名的會明哲保身的人,喜歡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跟李麗霞這個愛出頭愛拉小圈子的人不太一樣,據(jù)說盛小姐曾遇上幫會來劇組砸場子,攝影機砸得粉碎,她就坐在旁邊椅子上看書,眼皮都沒抬一下。最后還是她經(jīng)紀(jì)人何老板出馬,給了那些鬧事的人一個警告。
陳虎也不擔(dān)心她主動找事。
“你放屁。”李麗霞咬牙切齒罵陳虎,“你是什么東西?敢叫我陪你?”
這話一出,陳虎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陳虎明面上算個老板,投資建筑行業(yè)和影視行業(yè),暗地里,他算是旺角這片地區(qū)的老大,旺角繁華,商鋪林立,陳虎能在這里立足,勢力不小。從前整個九龍都是和勝會的天下,陳虎是由勝會龍頭一手提拔,后來和勝會分崩離析,他另投他人門下,倒是在這里稱王稱霸。
“臭娘們。”他罵罵咧咧,“不關(guān)你的事你也要管,真是給你臉你不要,一個戲子,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名流了。”他一招手,“把她們兩個都拉過來。”
程良西一把拽住李麗霞的手把她拉到身后:“陳虎。”他的面色是盛嘉宜從來沒見過的嚴(yán)肅,“在公眾場合鬧得這么難看,不合適吧。”
陳虎看著他,嘖了一聲:“行,程少,你也要當(dāng)英雄,你們這群人,一個賽一個的有名氣,我惹不起。”
他從后腰拔出了一把短刀,雪亮的刀刃反射著銀亮的光芒。
“我把話放在這里,程少,你退一步,我退一步,你好,我也好。要是今天害我在這里丟了面子,那我就叫大家都沒了里子。她——”他一手指李孟佳,一手拿刀對著程良西,“我要定了,這女仔之前跟我有一腿,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私事,誰敢攔,別怪今天在這里見血。”
程良西被那短刀指著喉嚨,面色微變。
“就是叫她唱個歌,怎么這么難使喚,是現(xiàn)在跟了那個王老板,就不把我虎哥放在眼里了嗎?”陳虎噴著酒氣,搖搖擺擺揮舞著雙手,“你這個臭婊|子,之前在飯桌上叫我親親熱熱的,我還給了你廣告拍,現(xiàn)在攀上高枝翻臉不認(rèn)人?我呸!”
盛嘉宜微微側(cè)頭向后看了一眼,只見陳虎帶了至少有二十個小弟在身邊,把這一小片區(qū)域圍得水泄不通。
兩個馬仔上前,拖著李孟佳就要起來,李孟佳發(fā)出短促的尖叫,拼命掙扎起來。
她越掙扎,陳虎就越覺得有意思,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就像在看一只做無用功的困獸。
玻璃渣劃傷了李孟佳的大腿,鮮紅的血液淌到地上。
程良西死死拽住李麗霞,不讓她上前幫助李孟佳。
李孟佳進圈的理由不是秘密,據(jù)說她是為了替賭鬼父親還債才簽了無線拍戲,這樣的女孩,娛樂圈有許多,香江毗鄰澳城賭場,平凡的人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混跡在街巷上的人自以為自己是電影里的賭神,學(xué)會一點伎倆就想著去發(fā)財,到最后一個個都是負(fù)債累累,還要連累家人。
李孟佳跟過很多人,做過許多人的情婦,她長得漂亮,名聲卻一直很差,因為口碑不好,所以觀眾緣也不好,始終只能停留在二三線的位置上。盛嘉宜對她的印象倒是不錯,記得她長相雖然艷麗,但性格很是內(nèi)向,并不是外頭傳得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
李孟佳始終不明白當(dāng)美貌不足以成為她的武器的時候,它就是一個累贅。
盛嘉宜垂眸,看著李孟佳哭喊著被拖拽著,她淚痕滿面,頭發(fā)沾在臉上,狼狽不已。
盛嘉宜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城寨里很亂,她母親管理著城寨十二家牌館、六家紅館、三家歌舞廳,對她最大的要求就是不要出去惹事生非,盛婉說特意趕來城寨這些地方的男人,都是腦子不正常的人,很大一部分都心理變態(tài),她還小,看到任何事都不要聲張,見到什么畫面不要尖叫,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事遠(yuǎn)遠(yuǎn)躲開,就算有人死在面前,也要裝作看不見,從尸體上跨過去,趕緊回家。
麻煩進了家門,就會有更多麻煩,所以一開始,就不要去招惹麻煩。
盛婉說這個世界上也許需要英雄,但英雄不會拯救每一個人,英雄到場的時候總會死掉很多人,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成為英雄,英雄更加不會消滅苦難,如果苦難沒有了,世界也就不需要英雄了。盛婉叫盛嘉宜不要想著做英雄,更不想指望去幫那些承受苦難的人,她說她能做的,僅僅是讓她們母女,不成為城寨里百分之九十九掙扎在泥潭里的人。如果盛嘉宜貿(mào)然惹禍,她們很有可能會被再次拖入黑暗,到時候,誰又能來幫助她們呢?
盛嘉宜聽了進去,她也真的做到了。
有時候城寨里斗毆打架,盛嘉宜就坐在臺階上,如現(xiàn)在這樣垂眸往下冷冷看著,看他們有些人被長刀砍傷肩膀,或是削掉手指,或是捅傷腹部,血流了一地,殘軀趴在地上呻吟著,奄奄一息。
沒有人敢管他們,如果能堅持到蔡老頭那里,說不定還能揀回一條命,如果人死了,六叔會叫人把他們?nèi)映鋈ィ拥酵忸^的街道上,自會有市政的人來處理。
她曾親眼見過一個見過幾次面的女人,她記性很好,記得媽媽曾經(jīng)叫她阿望。
阿望被一個男人拽著頭發(fā)拖走,她也如這樣恐懼地?fù)u頭,哭喊著請求對方放手,可是對方并不理她,他放聲笑了起來,男人放肆的笑聲和女人的尖叫混在一起,響徹在臟污的街巷里。
當(dāng)時盛嘉宜站在兩層樓的夾縫之間,她抬頭想看看天空,卻只看到了纏成一團的電線和生了銹的管道。
陽光不會照在永遠(yuǎn)被黑暗籠罩的地方,太陽注定不會升起。
在城寨里,唯一能照明的工具,是電燈。
燈是人裝上去的,沒有人的地方,就沒有光亮。
那盞燈始終沒有照在那條巷子里。
后來,盛嘉宜再也沒有見過阿望。
盛嘉宜只覺得裙子邊角被用力拽住,她低頭,看到李孟佳的手正緊緊揪住她的衣服。盛嘉宜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對面的程良西,沖她微不可查般地?fù)u了搖頭。
別管。
盛嘉宜知道程良西是什么意思,李孟佳明知道陳虎是什么人,還是招惹他,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自己實在是沒有必要插手。
陳虎背叛勝和會后,投靠了新安會,新安會的龍頭,有個拜把子兄弟,是澳城宋家的宋志平,宋元的小叔。新安會能在娛樂圈橫行霸道,坐擁大半個旺角的市政建設(shè),就是因為有宋家在背后給他們送金子。
盛嘉宜的睫毛顫抖了一下,她緩緩伸手,抓住李孟佳的手腕,輕輕一推,把她推開。
李孟佳驚愕又絕望地看著她。
“難怪人人都說盛小姐是個聰明人。”陳虎瞇起眼睛,眼神在盛嘉宜的身上黏黏糊糊幾乎沒辦法挪開,“識大體,懂分寸,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難怪徐少那么喜歡你,盛小姐,男人都喜歡你這樣的識時務(wù)的女人嘛。”
酒醉壯人膽,他這話,說得實在是不客氣。
盛嘉宜聽了他的話,微微一笑。
陳虎正想再說些什么,就見她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幾步,直到陳虎面前,她踩著高跟鞋,比陳虎還要高上一些。胸前羊脂玉一樣的肌膚露出一大片,脖子上顫顫悠悠系著根項鏈,垂到胸口,露出條嵌著帝王綠翡翠的黃金蛇形掛墜,碧綠的蛇眼泛著幽光,她細(xì)膩的皮膚似乎都隨著那光一起,緩緩起伏,如微風(fēng)吹過海灣,原本平靜的海面蕩漾起一層有一層閃爍的波紋。
“陳虎。”她微微一笑,柔聲細(xì)語地開口,“你知道嗎?以前我媽媽總跟我說,要學(xué)會聽話懂事,不要出去惹事,因為我沒有更好的選擇,她說的很對,我也一直如此。但是我現(xiàn)在不喜歡這樣了”盛嘉宜一頭海藻一樣的頭發(fā)隨著她微微彎腰垂到胸前。
陳虎因為她的靠近幾乎屏住呼吸。
盛嘉宜又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李孟佳,再抬頭,看了看一臉橫肉的陳虎。她勾起唇角,這一瞬間,她美得就像是在海上航行間遇到的海妖。
“你知道嗎?”她低喃著說著,仿佛蛇信掃過陳虎的后脊,激起他一身的雞皮疙瘩,“你這種人,從來沒資格和我這么說話,以前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
下一秒,盛嘉宜揚起手掌,在陳虎瞳孔睜大的一瞬間,狠狠扇在了陳虎的臉上!
清脆地一聲,打得原本喧鬧的酒吧,一陣寂靜。
春光乍泄
陳虎先是一愣, 隨后臉色發(fā)青,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
酒吧里人聲沉沉浮浮,酒精讓人頭腦暈暈乎乎, 他很快就忘了對面站著的人是誰。
盛嘉宜見他目光呆滯,搖頭晃腦, 身上除了酒味,還有一股異樣的味道,忽然意識到對方恐怕不止是喝了酒。
也許是磕|了藥。
“你怎么敢?”陳虎嘴巴里念念叨叨, 開始從嘴里吐咒罵的詞匯, “臭婊子、雜|種、小娼|婦”所有他能從自己貧瘠的小腦里擠出來的, 辱罵一個女明星的詞匯,都在這一瞬間噴涌而出。
盛嘉宜臉色也陰沉下來, 眼睛里閃過慍色。
她只是一向裝得脾氣好,可不是真的脾氣好,當(dāng)年也是看死人不眨眼的人, 現(xiàn)在見到陳虎,也只當(dāng)他是個死人。
陳虎沖她揮刀劃過來的時候,盛嘉宜直接一腳踹在他的膝蓋骨上,反手?jǐn)Q過陳虎的手腕一折,那把短刀鐺地一聲掉在地上。
“你們都在愣著做什么?”陳虎被她那一腳踹得鉆心的疼, 來不及多想,滿頭大汗朝著帶過來的馬仔大喊道,“還不快把她拿下來。”
他帶來的那些馬仔猶豫了一下, 到底是長了個腦子的, 有點不敢碰盛嘉宜, 怕惹火上身。
“大哥,這是女明星, 跟警察很熟的。”
“警察我都不怕,我怕她?”
陳虎失了面子,再加上酒精上頭,見他們猶豫,惱火地又催促道:“快!快!你們都在發(fā)什么呆?”
“嘉宜。”程良西松開李麗霞,沖上前就想攔在她身前。
“滾后面去。”盛嘉宜嫌他礙事,一把將他又推到后面,不耐煩道。
程良西直接懵在原地。
任憑哪個男人遇到平時在自己身邊溫柔可愛的女人冷著臉一腳踹翻了個彪形大漢,又反手把自己掀到身后,內(nèi)心都很難平靜。
他現(xiàn)在就大腦一片空白,沒有辦法組織語言,只能呆呆站著。
盛嘉宜松開陳虎,順勢摸過他手上的短刀,又補上一腳,把他踹得往人群里跌去,他這樣一倒,難免分出一群人要去扶他,盛嘉宜抬手用刀背抵住揮著武器朝她沖過來的兩個男人,匕首與短刀想接劃出一道火花,她手一轉(zhuǎn),刀尖勾過他們的胳膊,銳器割破皮膚,血濺落一地。
不像是生手的樣子,連從后頭趕過來的,和盛嘉宜一同拍了功夫片的鄭柏辰都嚇了一大跳。
男人的嚎叫驚得陳虎腦子一激,從酒蒙子狀態(tài)醒來,全身冷汗都瞬間凝固。
為時已晚!
尚未叫眾人停手,他臉上就已經(jīng)重重的挨了一拳。
這一拳不是盛嘉宜打的。
場面變化的太快,在場的人都還沒反應(yīng)出來發(fā)生了什么,另有一群人沖進來,和陳虎帶來的馬仔扭打在一起,這些人明顯訓(xùn)練更加有素一些,打起架來兇猛異常,其中有兩個穿著夾克的男人脫下背心,露出肩頭異常艷麗的紅色牡丹花。
盛嘉宜目光一凝。
雙花紅棍。
各路堂口的頂級打手兼話事人,以雙肩紋紅牡丹而聞名,雙花紅棍未必功夫多高,但能到這個地步,資歷足夠老,一定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
但這還不是關(guān)鍵,最讓人細(xì)思極恐的是,自八十年代后期以來,以勝和會為首的老牌勢力銷聲匿跡,新安會這樣的轉(zhuǎn)型上岸,從事娛樂業(yè)和地產(chǎn),也就不再需要所謂的金牌打手,至此,香江多年已經(jīng)十年不見雙花紅棍。
現(xiàn)場直接亂糟糟一團,各種尖叫呼喊混雜在一起,原本拽著李孟佳的人也已經(jīng)松手,只剩下李孟佳一個人呆愣愣坐著,不敢相信眼前荒謬的場景。
“誰?誰?”陳虎在慌亂中叫道,很快就有人給了他答案。
他被提著衣領(lǐng)子拖了起來,滿嘴喋喋不休的臟話隨著一把冰涼的黑色長條形物體頂住他的后腦勺而止在喉嚨里。
“怎么”程良西話才剛出口,就被盛嘉宜捏住手臂上的肉。
“嘶”程良西倒吸一口冷氣。
“安靜。”盛嘉宜冷酷道。
程良西這才意識到盛嘉宜真的和她記憶中的那個妹妹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記憶里的嘉宜,雖然偶有冷淡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還是柔和的,溫馴的,對待前輩謙卑有禮,面對平輩和煦萬分。
現(xiàn)在的她,滿臉寫著生人勿近。
她冷眼看著新加入亂局的那群人。
人群依次排開,露出一條通道。
身穿灰色對襟褂子的中年男人緩緩踱步走到陳虎身前,他的排場不可不謂大,左右兩邊各列十人,皆穿黑衣,從上到下,分別是雙花紅棍和紅棍。他長著張尋常臉,沒入人海大抵都無人發(fā)覺,左手摩挲著手上一串佛珠,右手拿著一柄竹扇子,兩片厚扇骨,十三片薄扇骨,上面畫著青色的紋路。那人將扇子抬起來,拍了拍陳虎的臉,發(fā)出響亮的啪啪聲。
“阿虎啊。”他笑瞇瞇道,“好久不見了。”
陳虎臉色灰白,抖得跟篩子一樣,一臉肥肉都在跟著顫抖起來。
“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做事太容易沖動,色欲熏心,走不長遠(yuǎn)啰。”那人收手,嘩啦一下打開扇子,慢悠悠扇起風(fēng)來。
“深哥”陳虎剛開口,就被對方打斷。
“訥,我哪里當(dāng)?shù)闷鹉氵@么叫。”男人樂呵呵笑道,“這些年啊,不如你混得好”他比了個大拇指,“威風(fēng),實在是威風(fēng),我陳深有你這么個好弟弟,真是了不得。”
陳虎被木倉頂著腦袋,嘴角抽搐了兩下。
“深哥。”他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您什么時候回香江了?”
“這你就不用管了,回來許久了,你不知道我,那就是你還不能知道。”陳深看了看這間酒吧,“本來還想和你好好敘敘舊,可惜這里人太多,大庭廣眾之下,麻煩。”
他一招手,對著自己人招呼道:“算了,放了他。”
陳虎腦門后一松。
“下次別再讓我看到你對盛小姐不客氣。“陳深帶著笑,微微向盛嘉宜鞠了一躬,話卻是對著陳虎說的,“否則,你這條命,自己掂量一下,嗯?”
“是是是。”陳虎連聲答應(yīng),心中叫苦不迭。
陳深這個老鬼已經(jīng)消失有十年了。
過去他是勝和會的二號人物,也就是所謂的白紙扇,又叫軍師,在龍頭六叔身邊替他出謀劃策,陳虎是他的手下的四九仔。后來六叔倒臺,陳深也下落不明,陳虎就投靠了新安會,代替了自己過去的大哥陳深,成了一個老大。
理應(yīng)死了的人有一天活過來了,還是和自己結(jié)了仇的人,這世上不會再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
陳虎點頭哈腰,心里難說是恐懼多一些還是恨意多一些。
他過去走想過超過陳深,做和他一樣風(fēng)光無限的人物,好不容易坐到了現(xiàn)在這個位置上,卻還是要看陳深的臉色。
憑什么?
陳深淡淡瞥了他一眼:“滾。”
陳虎咬牙,直起身子一招手:“走。”
等陳虎灰溜溜離開,陳深才有閑心好好打量盛嘉宜。
程良西看出來這是個比陳虎更難對付的人物,很是緊張,他想站在盛嘉宜面前,卻發(fā)現(xiàn)自己挪不動腳步。
陳深有木倉。
敢?guī)е緜}大搖大擺進來,幾句話就把陳虎嚇得要死,他是什么身份自然不必言說。
盛嘉宜并不搭理陳深的打量,她伸手給李孟佳,輕聲道:“起來。”
李孟佳埋著頭,被她一把從地上拉起來。盛嘉宜彎腰看了眼她腿上的傷口,見并不嚴(yán)重,還是貼心道:“早啲去醫(yī)院睇嚇。”
李孟佳瑟縮著搖了搖頭。
盛嘉宜看她狼狽的樣子,知道她今天是被嚇壞了。
不難猜出她和陳虎的事,大概是從前陪過陳虎,拿過陳虎的好處,近來也許遇到了更多金的富商,轉(zhuǎn)頭就跟陳虎劃清界限。陳虎氣不過,今天又正好喝了酒,撞在槍口上,所以有了今天這場鬧劇。
從前港媒就算無事也要惹出一些是非,今天這樣大的風(fēng)波,出了這個門,還不知道外面會說成什么樣子。
盛嘉宜還好,她是無所謂外頭怎么罵自己的,但李孟佳看起來狀態(tài)很差,臉色慘白,神情黃口,整個人搖搖欲墜,像是被抽干凈了骨頭。
“陳虎再敢搵你,你話我知。唔好再同他扯上關(guān)系,你自己好好做工,找個好人,嗯?”盛嘉宜道。
“陳虎不敢搵她了。”陳深忽然開口。
盛嘉宜的臉色沉了下去。
她像是沒聽見一樣攙扶著李孟佳,招呼程良西:“來扶著,愣著干什么?”卻被陳深打斷。
“六小姐。”程深平淡地開口。
程良西踏出去的步子一* 頓,不可思議地看向盛嘉宜。
他意識到了什么,在場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這句稱呼意味著什么。
“梁少想見你,六小姐。”陳深又說。
李孟佳能明顯感覺到盛嘉宜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掐得自己有些疼。
盛嘉宜緊抿著唇,好一會兒,才笑了起來,她這一笑,整個空間里沉悶的氣氛都為之一泄。
“我不知道你在說誰。”盛嘉宜回過頭,淡淡道,“你認(rèn)錯人了。”
“看什么看?”盛嘉宜冷冷看了眼目瞪口呆的程良西,“把霞姐帶上,我們走。”
“他叫你什么?”程良西跟在她身后,走出幾十米后,忍不住低聲問道。
“沒聽見?他說六小姐。”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為什么要叫你六小姐。”
盛嘉宜的頭發(fā)隨著她走動的步伐上下起伏,掀起黑色的波浪。
“我都說了,他認(rèn)錯人了。”
盛嘉宜停在酒吧門口。
“怎么了?”程良西見她始終不動,焦急問道。
盛嘉宜沒有回答他。
程良西按耐不住,今晚發(fā)生的事太多太混亂,他理不清思緒,只想著早些送李麗霞回家,再找盛嘉宜問個清楚,剛想上前去看發(fā)什么什么事,一冒頭,就被數(shù)不清的白光閃得眼前一片霧。
狗仔,擠得水泄不通,在酒吧門口。
“怎么辦?”李孟佳先慌了起來,她掙扎著站直身子,淚流滿面,“都是記者,我們怎么走?今晚的事是不是都會傳出去?那我呢?我該怎么辦?嘉宜,都是我對不起你”
盛嘉宜翻了個白眼。
她今天心情很不好,在場也沒有一個能讓她再去偽裝的人,她便不再掩飾,壞情緒都擺在了臉上。
“唔好哭啦。”她不耐道,“哭,哭有咩用?哭都係要時間吶。”
“喏,你。”盛嘉宜抬了抬下巴,用力把李孟佳塞到程良西懷里,“你帶著她們兩個走后面,你——”她招了招手,把全程在酒吧宕機的鄭柏辰叫上前,“我們兩個走前面,把狗仔引開。”
“哦對了。”臨走的時候她又想起來什么,回頭對程良西說,“你等我在外面,有空幫我打個電話給我男朋友,他電話是——”盛嘉宜報了一串?dāng)?shù)字,“告訴他我這里出了大問題,叫他記得幫我控制一下輿情,能壓一會是一會,謝謝。”
【公/眾/號:o泡奶推文】
春光乍泄
銀色賓利Continental R沿著山路飛速前行, 快到幾乎只剩下幻影,曲折的柏油馬路一側(cè)就是高聳的懸崖,沿途種著郁郁蔥蔥的植被, 往下就是蔚藍(lán)的海灣,停泊著數(shù)艘白色的帆船和郵輪, 遠(yuǎn)處樹林覆蓋的山頭上露出游樂場中的娛樂設(shè)施,紅紅綠綠,零星點點。
從市區(qū)到淺水灣, 最常走渣甸山道, 途經(jīng)諾道中, 過銅鑼灣沿渣甸山道上山,沿著夏愨道, 轉(zhuǎn)入深水灣道,再到淺水灣。山路曲折崎嶇,沿途卻不少勞斯萊斯、法拉利、蘭博基尼一類名車, 南區(qū)是富人區(qū),半山至赤柱一代最不缺豪宅。翻過了山,兩邊高坡上隔幾步就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洋樓別墅。這條路不好走,倘若遇上車流多的時候,便是再怎么著急, 也只能在這條窄路上慢慢熬著,幸而今天還算順利,賓利轎車一路暢通無阻, 直接開進淺水灣一棟建在崖上的別墅社區(qū)中。
隨著大門緩緩關(guān)閉, 蹲守在灌木叢里的狗仔也悻悻然放下相機, 給雜志社編輯撥通電話:“沒看到盛嘉宜出來,但是蹲到了徐少回來, 看不出來徐少臉色怎么樣,他在車?yán)铮也桓覕r車。”
“那還不知道繼續(xù)守著。”電話里罵罵咧咧道,說著帶著滬上口音的白話,“看她們兩個會不會分手,知道伐?盛嘉宜爆出這么大的丑聞,我不信這兩個人還能好好的,拍到分手照片,說不定能掙七位數(shù)。”
“丑聞?也不見得是多大的丑聞吧。”狗仔嘟囔著。
“都跟勝和會都扯上關(guān)系了還不叫丑聞?”
“跟這些人有關(guān)系的明星多了去了,找出一個沒關(guān)系的才難吧,香江這些出名的,有一個算一個,都喜歡跟道上的人稱兄道弟,怎么就到了盛嘉宜這里就算丑聞了?幾年了,輿論嘩然了那么多次,哪次都不見她真的出什么事,觀眾還是喜歡她,愿意給她買單,喜歡她比喜歡天王們還厲害。”
“那怎么能一樣?盛嘉宜繼父是警察,她打著這個名號出道的,所以觀眾才喜歡她,知不知道?說她是英雄的女兒——繼女,也是女兒。香江市民認(rèn)為她出淤泥而不染,是最干凈最清純的女星,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背景,才把她當(dāng)女兒一樣捧著,結(jié)果現(xiàn)在爆出來她跟勝和會新安會有關(guān)系,這比她曝光戀情還要勁爆!我就說怎么她長那么一張臉都沒有人敢來招惹她這一次頭條可不許再被《東方日報》搶了知不知道?“
“傳言,亂七八糟。”狗仔不滿道,“誰知道真的假的,我覺得盛嘉宜挺好的,脾氣好,人也好,不像是跟著那些勢力混的人。”
“這都是在場的人聽到的,還有假?總之你守好了,去哪里都跟上,不許漏一點新聞,知不知道?”
“知道了。”狗仔不耐煩掛斷電話,繼續(xù)在草叢邊緣坐下,隨手從背包里掏出一個三明治開始咀嚼。
轎車熄滅發(fā)動機,助理請后座上的人下車。
“盛小姐剛?cè)ビ境赜瘟艘粫䞍河荆F(xiàn)在正回房間換衣服。”
徐明硯寡淡嗯了一身,他穿著身深灰色的襯衫,黑色短發(fā)搭在額前,難掩眼底疲色。
“您要查的事,都查的差不多了,確實是盛小姐先動手,對方本來不準(zhǔn)備為難她,也不敢為難她。”助理彬彬有禮地請兩人上樓梯,那是一道旋轉(zhuǎn)向上的臺階,連接著爬滿藤蔓的地中海風(fēng)格長廊,低矮的白千層籬笆后頭,種著橄欖和加利福尼亞罌粟,明麗的色彩讓人眼前一亮。
長廊的盡頭是一道圓弧形拱門,正對著深藍(lán)色的太平洋,門框如畫框,框住了即將到來的夏季。
在接近熱帶的地區(qū),沒有四季,四月以后,天氣已經(jīng)明顯炎熱起來。
別墅里并非沒有傭人,但說起話來都細(xì)聲細(xì)氣,走起路也沒有太多腳步聲,呢喃細(xì)微的聲音,伴隨著沙沙海風(fēng),靜謐至極。
陽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池上,漂浮著的蓮花上空,淅淅瀝瀝水流從精美的雕塑下潺潺流出。
“盛小姐沒受傷吧。”徐明硯問。
“沒有。”助理搖了搖頭,“盛小姐倒是打傷了兩個人,警察局傳訊叫她晚些去做筆錄,其實昨天就要去的,盛小姐不搭理,那邊也沒有強求。”
“她倒是很厲害。”徐明硯意味不明笑了笑。
助理停頓了很久:“聽聞,在場有人稱盛小姐為六小姐那人名叫陳深,是香江三大幫會里勝和會的二號人物,根據(jù)您安排我們調(diào)查的檔案,勝和會上一任龍頭名叫梁醅,江湖人稱他為六叔,他有一個干兒子,叫梁牧,一直養(yǎng)在身邊,當(dāng)作繼承人培養(yǎng)。十年前勝和會內(nèi)亂,梁醅被自己人木倉殺,梁牧墜海死亡,陳深被抓,隨后被保釋出來,去了境外,只會在每年中元節(jié)、春節(jié)這樣的重要節(jié)日回來,去年陳深在九龍?zhí)m宣酒店辦了場生日宴,擔(dān)心他聯(lián)絡(luò)舊人,警方派了六七個人守在現(xiàn)場,當(dāng)時也并沒有任何異動。”
“還有一件事要同您說,勝和會的倒臺,從時間上來看,和盛小姐的身份登記日期,是吻合的。”助理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后,他整個人都佝僂下來,埋著頭,“盛小姐的身份證明文件是由總警所開,根據(jù)過去一些新聞,她應(yīng)該出生在香江,隨母遷至英國,十二歲回來后登記身份信息,繼父是重案組B組組長段宗霖,內(nèi)部消息稱他在剿滅勝和會中立下奇功,被提拔為高級警司,我們的人繞過總警司,直接調(diào)取了盛小姐的身份文件,傳過來的消息說,她的檔案里沒有她的出身證明。”
褐色木紋和白色大理石巖映襯下,明凈的落地窗外,棉花一樣起伏的泳池蕩漾著果凍一樣的藍(lán)色,相比起遠(yuǎn)方的太平洋,這顏色更加透徹,也更加柔和。
徐明硯腳步放慢了一些,問管家:“還有沒有人在調(diào)查盛小姐的出身?”
“有。”助理立刻道,“同時有三家私人偵探所在查,宋先生一如既往很關(guān)心盛小姐,我們發(fā)現(xiàn),除了他之外,他的母親,宋夫人也委托了偵探在查。”
“宋夫人?”
“是,大馬銀行股東白家的人。”
“不要讓他們查到。“徐明硯立刻冷然道,“盛小姐的身份既然由警方登記,想必總警司也該清楚如果出了問題,他擔(dān)不擔(dān)的起這個責(zé)任。”
對方一愣:“是,我知道怎么做了。”
徐明硯走進客廳,幾個菲律賓傭人看到他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向他鞠躬問好。他到的時間也恰到好處,盛嘉宜剛換完衣服從樓上走下來,看到他眼睛一亮:“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你不是去法蘭克福了嗎?”
“接到你的消息,立刻就回來了。”
“你知道了呀。”盛嘉宜面色如常走下樓梯。
“嗯。”對方應(yīng)了一句,“沒有人為難你吧?”
“當(dāng)然沒有!”盛嘉宜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會吃虧。”
她搖晃著自己剛吹干的頭發(fā),一股玫瑰香混著著清晨的露水氣息微微浮動,身上那條墨綠色的襯衫斜斜的領(lǐng)子恰好遮住胸前旖旎,濃墨重彩的顏色襯托得皮膚更加雪白細(xì)膩。隨手拉了條凳子坐下來,就有菲傭上前給她端了一杯檸檬水,她把杯子推到對面:“你喝。”
徐明硯垂眸看了眼玻璃杯:“什么意思?”
“主人家嘛,總要優(yōu)先。”盛嘉宜若無其事道。
“你才是主人。”徐明硯淡淡道,又把那杯水給她推了回來。
盛嘉宜打量了他幾眼:“你是不是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我了?”
“你指的是?”徐明硯照舊用他那淡然的語氣問道。
盛嘉宜就覺得這個人怪討厭的。要是換成平常,她還有空和他繞圈子,玩你猜猜我在想什么的游戲,現(xiàn)在她卻沒有這個心情。
“香江總警司黃智賢說有人提走了我的身份檔案,命令來自于最高層,他沒有辦法阻止。”盛嘉宜直言道,“他很惶恐,害怕自己這個位置坐不了幾天了,我想了想,應(yīng)該只有你能做到。”
徐明硯垂著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修長骨干的手指搭在褐色巖面長桌上,食指輕敲。
“他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我在酒吧見義勇為,為別的女星打抱不平,把新安會在九龍?zhí)每诘南阒麝惢⒆崃艘活D,他們?nèi)硕啵緛硎且渣c虧的,不過后來勝和會加入,幫了我一點小忙,攔住了陳虎。”盛嘉宜說得輕輕松松,“不過還是有點麻煩,現(xiàn)場見了一點血,別想多了,真的只是一點點,回來后警察局那邊叫我過去說明一下情況,我跟黃智賢說等我有空再去,當(dāng)務(wù)之急是守好我的身份,不然,我們兩個都要出事。”
“你沒有事就好。”徐明硯卻說,“身份的事,不用擔(dān)心,我會幫你處理干凈,不會再有別人拿到檔案,只不過我有些好奇”他慢條斯理吐出幾個字,“你知不知道為什么宋元的母親,宋夫人也在調(diào)查你?”
盛嘉宜沉默了許久。
“大概是因為他兒子暗戀我吧。”盛嘉宜冷笑道,“不然還能有什么原因。”
“就這樣?”
“就這樣。”
“那好,現(xiàn)在討論下一個問題,除了身份,你還有什么瞞著我?嘉宜。”徐明硯隔著桌子看著她,他語氣和緩,卻包含了不容置疑的逼問和審視,無聲的對峙流淌,盛嘉宜不確定,他到底知道多少,他要她自己說。
“那也太多了。”盛嘉宜勾唇笑了起來,“我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別說是你,就算是我的媽媽,我的繼父,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非要逼你吐露你的秘密。”徐明硯冷聲道,“你至少應(yīng)該告訴我,讓我有個心理準(zhǔn)備,我才知道要怎么幫你,我是你的男朋友,你記得嗎?我答應(yīng)過你,要幫你。”
“我當(dāng)然記得,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你的女朋友,多虧有這重身份在吶,不然跪在陳虎面前祈求他高抬貴手的人,可能就是我了。”盛嘉宜自嘲道。
徐明硯皺起眉:“他敢對你提這種要求?”
“他不敢,可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罪他了,他回過頭肯定會和自己的老大告狀,你看現(xiàn)在新安會的人不就在報紙上污蔑我和勝和會關(guān)系匪淺嗎,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我,要拿我出氣,你說,我該怎么辦?”盛嘉宜好笑地看著徐明硯。
徐明硯垂眸,遮住自己晦暗不明的神色,輕聲問道:“嘉宜,你和我說實話,你和勝和會,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春光乍泄
盛嘉宜微微一笑。
“有又怎么樣, 沒有又怎么樣?有什么區(qū)別嗎?”
“香江雖然說魚龍混雜,大的勢力也就那么幾派,往前數(shù)幾十年, 新安會脫胎于省港大罷工,我剛拍的那部《風(fēng)云》就是講這個, 你應(yīng)該還沒有空看,閑的時候可以去電影院里看一看,要知道自從那部電影上映, 我如今的片酬都已經(jīng)叫到了五百萬, 說不定還能再拿幾個影后不過說遠(yuǎn)了, 回到新安會,當(dāng)年罷工后, 香江大多數(shù)勞工返回廣東,城中資源緊缺,就有人乘著亂干起了打家劫舍的事, 也有不少人丟了工作,無事可做,便跟著上街當(dāng)混混,新安會便是憑借那陣東風(fēng)發(fā)展,一直以來, 他們都占據(jù)九龍東。”
“勝和會因戰(zhàn)后國黨殘部逃往香江而崛起,最早的龍頭江志安原是個將軍,是黃埔軍校嫡系, 入島后盤踞在九龍城寨, 后來逐漸成為一支大的勢力, 霸占了九龍西。他的侄兒叫梁醅,做了第二任龍頭, 他一直不愿意將自己和新安會那群人并列,他不覺得自己是混江湖的,他是江志安的侄兒,他認(rèn)為自己出身名門,只是因為形勢所迫才淪落至此。城寨里的生意太多,太復(fù)雜,他要管著好幾萬人,有時候就不得不采取一些極端的手法。”
“還有一個元安會,大多數(shù)活躍于澳城和臺北,就沒有什么好說了。”
她講起這些的時候,語氣緩慢,仿佛在講書上的故事一樣,娓娓道來,將那籠罩在城市上空多年的暗色薄紗揭開,露出里面猙獰的血肉。
盛嘉宜偏過頭:“十年前,梁醅死了,他有一個兒子叫梁牧,據(jù)說也死了,他們兩個都死在我繼父的手底下,我們之間就算是有關(guān)系,那也是血海深仇的關(guān)系。”
“可是陳深稱你為六小姐。”
“是啊,他叫我六小姐。”盛嘉宜嘆了一口氣,“你知道得真快,什么都瞞不住你。”
“你覺得他是為了陷害你?”
“我不這樣想,還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的事嗎?”盛嘉宜抬了抬下巴,“我?guī)土四愫艽蟮拿Γ規(guī)湍阆蚓┏呛拖憬斦臼竞茫@種要低頭的事,你不愿意自己做,我來做,作為回報,你說過的,你也愿意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現(xiàn)在就是兌現(xiàn)的時候了。”
“你想要什么?”徐明倒沒有太驚訝,他平靜反問。
“新安會背后有澳城宋家,元安會背后有臺北佘家。”盛嘉宜抬了抬下巴,“我要你幫勝和會,你愿不愿意。”
她語出驚人。
徐明硯眸色漸暗,他沉默了許久,才說:“你知道的,這不可能。”
可徐家如果入局,其背后意味的,就不僅僅是幾支勢力之間的斗爭問題了。
在香江,黑暗勢力根基之深比全世界其余所有地方有過之無不及,據(jù)聞華人男性3/1都從事此類行當(dāng),雖然有些夸張,但就這個數(shù)往下再砍一半,人數(shù)也足夠驚人。
臨近回歸,北邊對這些人的態(tài)度是應(yīng)除盡除,英府卻有刻意拖延縱容的態(tài)勢,廉政公署成立以來,各大堂口全都轉(zhuǎn)型至暗面,其中大多分布于影碟販賣、建筑、電影行業(yè)里。
這不是一個人、一個家族、甚至一個港英政府能解決的問題。
徐明硯在車上就已經(jīng)拿到了一份機密檔案,其中的內(nèi)容甚至連總警司都不一定看到過。
香江三大勢力之一的勝和會的回歸,堪稱是潤物細(xì)無聲。
這股勢力原就據(jù)說是因為高層斗爭才垮臺,十年前三大龍頭全部身亡,兩個白紙扇進了監(jiān)獄,以至于下面那些雜魚,無關(guān)緊要,就連總警司都堅信,和勝會已經(jīng)不可能再成什么氣數(shù)。
但就在四年前,一部分人又重新歸攏,照舊以他們最早躲藏的九龍城寨為據(jù)點,逐漸接管了那些因為城寨拆遷,而搬至香江各地的麻雀館、ktv、歌廳、食品加工產(chǎn)、藥店
因為城寨里有三萬多居民要遷出,所以這種轉(zhuǎn)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比起勝和會本身,更讓徐明硯覺得捉摸不透的,是盛嘉宜。
在勝和會的崛起之路里,她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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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剛懶洋洋曬了一會兒太陽,準(zhǔn)備小嗜一會,就被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吵醒。他猛地從花叢里跳起來,就見三輛不同的跑車從別墅里飛速駛出。
“喂!”狗仔大喊一聲,連忙去拿自己的大哥大,“快把車開過來,有人出去了。”
“咩,去邊?我唔知,有三架車,你問我是哪一駕車,拜托我怎么會知道,我根本冇有看清楚我去追?癡線,嗰系邁凱輪F1,全世界最快同時最貴嘅跑車!!!”
盛嘉宜在城寨內(nèi)朝往外看了許多次,但站在外面看城寨的次數(shù),總是不多。
從離開城寨之后,她再也不會往這邊來,仿佛刻意忽視了這塊地方,她就永遠(yuǎn)不會再想起,也從此和它斷了聯(lián)系。
身份的曝光并不讓她太驚訝,從進入這個圈子的第一天,她就已經(jīng)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zhǔn)備。當(dāng)明星,尤其是很很紅的明星,是不允許有太多秘密的。不過港媒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原則,雖然日常慣愛嘲諷打壓,但遇到得罪不起的,也知道不能碰的新聞不碰,該含糊其辭的一定不能說得太清楚。
媒體不敢把勝和會與新安會的矛盾搬到臺面上來講,就像他們不敢對徐明硯的家族史大書特書,如同對待首富或澳城賭王編造各種花邊新聞一樣。香江娛樂圈也從不缺這種關(guān)系,比起探索背后的來龍去脈,業(yè)內(nèi)外人士更關(guān)注的是,盛嘉宜該怎么辦?她那即將到手的影后獎杯是否又會同去年一樣,因為輿論風(fēng)波而不翼而飛?被她狠狠羞辱的新安會會有如何反應(yīng),是否會展開對她的報復(fù)?以及,她那位頂級豪門出身的男友,是否會接納她這樣復(fù)雜的身份?倘若沒有徐家的庇護,盛嘉宜真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從風(fēng)波中翻身嗎?
未知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從盛嘉宜出道以來,圍繞著她的爭議從未停下,都說人紅是非多,她也實在是太紅了一些。
“我就是太紅了。”盛嘉宜半開玩笑道,她帶著徐明硯走在城寨里,為了緩解大少爺進來后的沉默,她只能試圖講點可有可無的笑話,“要是不紅,誰會關(guān)心我做了什么?不過那樣也沒有意思了,是不是?你也不會遇到我。”
如果當(dāng)時不這樣選擇,盛嘉宜或許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可惜人生不能回到過去。
“你要低下頭。”她看徐明硯走得辛苦,忍不住輕輕推了他一下,扶著他的肩膀,“這里到處都是電線,很容易撞到的,還有,不要靠近那些雜物堆,里面可能會有生銹了的鐵皮和玻璃渣,要是被劃傷,就得去醫(yī)院打疫苗。”
盛嘉宜一靠近,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立刻沖淡了環(huán)繞著城寨的異味。
徐明硯握住她的手腕:“我知道。”
盛嘉宜就不說話了。
黑暗寂靜的空間里,兩個人靠得太近了一些,彼此都可以聽到對方的心跳。過了許久,盛嘉宜才緩緩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她垂著眸子,在黑暗中,他看不見她的神色,只能聽到她用飄忽不定的語氣道:“走吧。”
“為什么要帶我來這里。”徐明硯問她。
盛嘉宜答非所問:“你還記得我們在高棉的時候嗎?”
“記得。”他說。
“我們?nèi)タ戳税赝乃拢蛔ㄔ趹已律希幌駞歉缈咭粯有蹅延^,但是和吳哥窟一樣重要,用于確認(rèn)民族身份認(rèn)同的寺廟。”
盛嘉宜停住腳步,她轉(zhuǎn)過頭,任由天后廟前稀疏的燈光,照亮自己的臉龐。
驚人的美貌和令人望之窒息的瞳孔。
“我后來過了很久才意識到,柏威夏寺對于高棉人來說,就像九龍城寨對于我們的意義一樣,它的存在證明,至少有那么一部分人,在那個時候,不是中國人,也不是英國人,生活在香江但也稱不上是香江人,我們沒有一張身份證來證明我們自己是誰,但是我們的確存在過。”
“這就是存在的意義。”
“你有想過這個問題嗎?”盛嘉宜問對方。
徐明硯身材修長挺拔,城寨里就從來不會出現(xiàn)他這樣把簡單的襯衣穿得如此慵懶松散模樣的男人,即便站在黑暗里,神色晦澀不清,也難以掩蓋他和這里格格不入的事實。
徐明硯想,可能除了盛嘉宜,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女人問他這個問題。
你認(rèn)同自己的存在嗎?
這種問題對他來說,如果是別人問起來,簡直是,無關(guān)痛癢,令人發(fā)笑。
他不需要認(rèn)同,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祖祖輩輩都游離在邊緣之外,他們是投機者、是買辦、是民族企業(yè)家、是利益掮客、是資本流動的盡頭。財富與權(quán)力帶來認(rèn)同,利益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如果收購北美的油田時遇到困難,他可以成為美國人,和歐洲談生意的時候,他將拿出自己祖上有英國女王親自授勛爵士稱號的證明,跟東南亞富商打交道的時候,毫無疑問自己是新加坡人,而到了需要保留在香江的利益的時候,他又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
但是盛嘉宜問他,將他問到啞然。
他做不到當(dāng)著盛嘉宜的面說出那句——我覺得這不重要。
他想,或許,這還是很重要的。
因為盛嘉宜一直很孤獨,她表現(xiàn)出來的孤獨,像潮水一樣漫過,絕望到令人窒息。
她的焦慮、不安、冷淡,徐明硯都能夠理解,在他需要不斷轉(zhuǎn)換自己身份的時候,在他呆在美國,試圖和灣區(qū)及長島那些古老的撒克遜家族以及部分猶太家族打成一片的時候,在他輾轉(zhuǎn)于倫敦、港督、華爾街和京城四地的催促下的時候,他也如她一樣。
一模一樣。
但徐明硯選擇不去追問,讓本心跟著鈔票走,就能減少許多心理負(fù)擔(dān)。
“答案有那么重要嗎?”他問。
盛嘉宜攤開手,讓他看灑在自己掌心的陽光,她想要握緊,但是什么也沒有抓到。
“很重要。”她鄭重點了點頭,“我想,再也沒有什么比找一個答案,更加重要,這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你告訴我要為自己而活,可是我首先要搞清楚,我是誰。”
春光乍泄
“九龍城寨, 勝和會最早的大本營。”盛嘉宜抬頭環(huán)繞了一圈,“外面人把這里稱為asphalt jungle(瀝青叢林)。”
“很精準(zhǔn)的評價。”徐明硯說。
盛嘉宜笑了起來:“你可以不用裝作很有同理心的樣子,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你討厭貧民窟。”
“實話就是我不討厭貧民窟,因為我根本沒有多少機會走進來。”
看, 有錢人說實話總是很傷人的。
他不憐憫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條件接觸到這么泥濘骯臟的一面。
“但是也總有偶然。”徐明硯忽然又道。
盛嘉宜與他對視了幾秒,然后她率先別過臉,輕飄飄道:“是嗎?”
“是。”
“比如現(xiàn)在?”
“”
“我?guī)闳地方。”盛嘉宜說。
她帶著徐明硯從最近也是最高的一棟居民樓往上爬, 其中路線之錯綜復(fù)雜難以言述, 樓道套著廣場, 廣場上又是民宅,大小路段數(shù)十條, 盛嘉宜說這些路都通向不同的方向。
徐明硯也沒問她為什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盛嘉宜明白她是瞞不了他的,沒有什么秘密是查不到的,宋元沒有查到, 是因為他還沒有手長到能去干涉警務(wù)處,他也想不到有人會在這種事上做假。但徐明硯可以,徐家旁系枝干深入香江各個職業(yè)領(lǐng)域,議員代表、高官無數(shù),他敢做, 只是礙于一直是個體面的人,所以知道了也不會主動同她說。
盛嘉宜有時候覺得他與她兩個人都太理智太客氣了一些。
“其實城寨,和大多數(shù)人想象的都不一樣。”盛嘉宜從一處廢棄的舊工廠里穿過去, 這里從前應(yīng)該是做糖果加工的, 架子上還擺著些過期的劣質(zhì)奶糖, 盛嘉宜隨手拿了一顆包裝得花里胡哨的,“城寨的確處于黑色勢力的控制之下, 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是他們之中的一員,絕大多數(shù)人住在這里,是為了生活,那些人于他們而言,是鄰居,是朋友,我想,沒有人會去刻意區(qū)分善惡,你在這里講這些,就是很荒謬的事情。”
“大家處于一個動態(tài)的平衡里,城寨有個福利委員會,委員其實就是勝和會的高層,秘書長是大名鼎鼎的“六叔”梁醅,他其實在城寨里是個相當(dāng)受尊重的人物,因為他掌管著水電,是不是很好笑?不是因為他手底下有多少人能打架,是因為他決定了水管和電線的配水配電。到了七十年代之后,城寨里很少打架,誰敢鬧事,六叔會叫人去收拾他,不過總還是有很多人死在這里,一部分是外面進來的找六叔麻煩的,一部分是大煙抽太多抽死的。”
“你小時候有接觸過這樣的人嗎?”盛嘉宜問徐明硯。
徐明硯面不改色跟著她行走在狹窄骯臟的樓道里,聽到她的疑問,想了想,說:“見過,他們也要錢,而且能幫忙干很多臟活,那個時候我祖父還活著,他和當(dāng)時的港督關(guān)系到后來變得很不好,就更加需要這些人來鞏固他的權(quán)勢,給港督增加一些壓力,每年到了過年那幾天,都會有幾個人來見他。”
“他后來后悔了,認(rèn)為自己不該插手這些,我曾祖父就是死于街頭木倉殺,我?guī)讉舅公的死也與此脫不開關(guān)系,我們家族一直很忌諱這一點,認(rèn)為做生意不能做到見血的程度,但有時候沒有辦法,我祖父晚年也沒能忍住,那時香江的制度不完善,就需要一些額外的暴力來補足這一部分,可是暴力,就代表著混亂和無秩序,不是簡單通過錢或者權(quán)力就能操控的。有一年,我們因此吃了大苦頭。”
“什么?”
徐明硯什么都沒有說。
“不能說是嗎?”
“是,那件事發(fā)生之后,直接導(dǎo)致了我祖父轉(zhuǎn)變了想法,他安排我父親暗中抽走了在香江的所有實體工業(yè),我們拋售了一大部分關(guān)于煤炭、鋼鐵、機械制造相關(guān)的子公司,甚至包括電燈集團和鐵路集團這樣的核心資產(chǎn)。再后來,到了我父親手上,我們就再也不會和這些幫會打交道了,我母親那邊又特殊一點,她根本就不需要,在新加坡,沒有這樣的麻煩需要考慮。”
盛嘉宜了然:“的確,如果沒有完整的制度,就需要補充一些額外的力量,才能壓制住內(nèi)部的混亂,所以這就是城寨,在梁醅手里,* 城寨至少是穩(wěn)定的。他不是個好人,更加不是英雄,但城寨需要他,現(xiàn)實總是很殘酷。”
“你覺得梁醅認(rèn)識你的祖父嗎?”盛嘉宜好笑地問他。
徐明硯立刻道:“至少拜年的那幾個人里沒有他。”
盛嘉宜忽然伸手,在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
徐明硯一頓,然后將她握得更緊了一些。
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搬遷,城寨里連最后用來照明的燈光都所剩無幾,空蕩蕩的建筑遺址沉浸在某種不可名狀的寂靜里,偶爾有幾絲光亮掙扎著照亮這條狹長的通道,但是光線似乎無法觸及角落里的陰影,墻面上的舊漆剝落,露出下面冰冷的混凝土,大片大片的暗,永無邊際。
手心里的溫度,是僅有的,可以支撐她走下去的希望。
因為在暗處,所以很多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的話,也輕松到脫口而出。
“我在城寨長大。”
“嗯,我知道。”
“你知道的也太快了。”盛嘉宜嘆息。
她有些感激他不曾放開過她的手。
不是每個人都能很好掩蓋自己會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特性,這種傾向存在于任何一個人身上,只不過有的很明顯,有的很隱晦。
“你的母親,黃女士,會不會給我甩一個億然后對我說,你這個卑賤的女孩,請離開我的兒子。”她帶著突發(fā)奇想而來的感慨,笑著問道。
“不會。”他平靜道,“她只會和我說,你要對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
盛嘉宜咯咯笑了起來,因為在爬樓梯,所以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等好不容易平復(fù)下來,她認(rèn)真道:“她說的對,你應(yīng)該對你的選擇負(fù)責(zé)。”
她感到握住自己的手緊了緊。
“你和我是不一樣的,我們除了呼吸同一片空氣,沒有任何共同點,你可以選擇一個和你一樣的女孩,她會跟著你去美國,她從小就跳芭蕾、說英語、吃西餐,或者也從哈佛畢業(yè),她不用出來拋頭露面,或許跟家人撒個嬌,你就能得到一個古老富裕的家族的支持和幫助。”盛嘉宜說。
“全世界都會祝福你,我也會祝福你,發(fā)自內(nèi)心,我是希望你可以過得去好的,我很少這樣去祝一個人的人生順利,因為我自己總是過得不開心,我恨不得全世界跟著我一起倒霉,但我如今希望你可以過得好一點,就因為你知道我是城寨里長大的孩子后,還是能夠握著我的手,我就已經(jīng)很感謝了”
徐明硯打斷了她,他帶著怒氣質(zhì)問:“這就是你要和我說的嗎?”
但是盛嘉宜沒有回答,她推開了最后一扇門。
夕陽像碎金子一樣從天空中落下。
舊衣服隨風(fēng)輕輕擺動,像是忘了時間的鬼魂,鐵絲網(wǎng)被斑駁的銹跡侵蝕,大片堆放的廢棄物在光線的照耀下,拉長了影子。
他們沐浴在陽光下,驟然出現(xiàn)的光線絢爛到讓人幾乎要在這個瞬間里流下眼淚。
天臺,是城寨唯一能長久沐浴在陽光下的地方。
這一次,徐明硯終于看清楚了盛嘉宜的神色。
平靜、篤定。
他頓時心慌意亂。”我們在一起半年,就沒有任何事可以打動你嗎?”他低啞著聲音問道,“我可以幫你,如果你非要用這種方式逼我?guī)湍悖摇?br />
“你還是不懂。”盛嘉宜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逼你,幫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事,一開始我知道你是徐家人,我的確想過從你身上得到些什么,我希望能有一個靠山,我想借你的手來做我想要做的事,但是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未完成的事要做,我也一樣,我要做的事,我應(yīng)該自己來。”
風(fēng)刮得很大,吹的她臉生疼,她知道風(fēng)是從太平洋上來的,從天臺上遙望遠(yuǎn)方,可以看到遠(yuǎn)處浸潤在金光下的城市。她也知道,在夏天的晚上,霓虹燈光會像火一樣,在山下熊熊燃燒。
徐明硯反復(fù)想從她的眼睛里看到別的情緒,可惜毫無收獲。他的心臟越跳越快,幾乎要從他的胸腔里出來,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加速了涌動,他急切道:“我不明白。”
“如果你擔(dān)心我的家庭,我只能告訴你不會,我的母親和父親都沒有辦法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我不受他們控制。”
“我不在乎你是在城寨里長大還是在太平山豪宅里長大,對我而言這根本就不重要。”
他越說越快,說到后面,風(fēng)聲太大,他不得不停下來。
“我鐘意你。”他說,又換成國語,“我愛你。”
“madly、deeply、trulyin love with you。”
“ not because of who you are, but because of who I am when I am with you。”
何其有幸,能在此刻聽到這樣的告白。
盛嘉宜想,大概她這一生,都不會再得到這樣熱烈的回應(yīng),在堆滿雜物的天臺,在整個香江最貧窮的土地上空,這個曾經(jīng)坐擁亞洲最多財富的家族的繼承人,用赤忱的心向她說——我愛你。
可是盛嘉宜靜靜看著他,過了很久,她輕聲道:“你愛我,是因為你從來都不了解我。”
這一刻,徐明硯覺得她的理性,簡直殘酷到可以殺人。
“你覺得我漂亮,認(rèn)為我聰明,在你的眼里我和其余相似的女人一點都不一樣,擁有我讓你認(rèn)為十分得意又滿足,你成功讓一個美貌又不膚淺還有名氣的女明星成為你的女友,這是沒有人做到的事情。當(dāng)然還有別的原因,你擁有我不曾有擁有過的一切,并且可以慷慨地饋贈予我,你理所當(dāng)然認(rèn)為你在拯救我,把我從荒蕪的世界里拉上去,你總是覺得什么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并且享受著這種控制一切的快樂,你說要我放下一切和你一起走。”
“可是我不想走。”
一群鴿子迎著日暮往城寨飛來,越過頭頂,扇起一陣溫?zé)岬娘L(fēng)。
城寨頂層專門的鴿舍養(yǎng)賽鴿,賽鴿昂貴,能賣很多錢,但飼養(yǎng)不易,這么多鴿子養(yǎng)在一起,氣味難聞,而且容易發(fā)出噪音,在寸土寸金的香江,再也找不出哪處地方,比城寨更適合養(yǎng)賽鴿。
城寨的居民不怕惡臭,也不怕噪音,他們只是很需要錢。現(xiàn)在城寨就要拆遷,可竟然還是有鴿群會飛來,停在緊閉的藍(lán)色玻璃窗外。
那些年,記憶里總是很少下雨,因為下雨,盛嘉宜也沒有機會看見。
混泥土遮住天空,樓房抵擋海風(fēng),只有爬到樓頂,才能窺見世界的一角。
反復(fù)想起的那些日子,無一例外都在烈陽下,無窮無盡的陽光,和空氣里的沉降物,慢慢,慢慢,落在她的回憶里。
如果說城寨是香江黑暗的印記,那她的過去卻像棉絮一樣柔軟,那是停留在廢墟里的沉淪,等她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了。
春光乍泄
“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拯救。”盛嘉宜說, “我曾經(jīng)站在這里,跟另一個人也說過這句話,我問他如果有機會離開, 是不是可以重新開始?那個時候,我做夢都想離開, 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換一個新的環(huán)境,沒有人認(rèn)識我, 一切都可以重來。但是時隔十年我才明白, 人生不可以倒退, 更沒有辦法重新開始,我從來沒有走出來, 我也不需要走出來,我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往前走。”
劇烈的噪音裹挾著狂熱的風(fēng)呼嘯而來。
徐明硯抬頭, 看到飛機以從未見過的低度,擦著城寨的上空飛過。那刺耳的轟鳴震得他耳膜生疼,無數(shù)片玻璃都在顫抖,從一條條縫隙中發(fā)出尖銳的鳴叫,狂風(fēng)掀起晾曬的衣服, 在空中翻滾成一團。
盛嘉宜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亂,她撥開粘在臉上的發(fā)絲,看著飛機的影子逐漸消失在遠(yuǎn)方的啟德機場跑道上。
“我曾經(jīng)想過很多次, 是什么樣的人坐在飛機他們會不會透過玻璃窗, 看到站在頂樓的我。城寨離港口很近, 但是媽媽不許我出門,更不許我離開城寨, 她說如果我沒有身份證,如果在外面被警察發(fā)現(xiàn),會被送去安置所,像難民一樣被遣送到其余的國家。”
“徐家的故事我聽了太多。”她笑起來,“實在是太宏大了,就像看歷史書一樣,亞太地區(qū)的風(fēng)云歷史,很精彩,就是太遠(yuǎn)了,不如和你講一講我的故事吧。”盛嘉宜對著徐明硯彎起唇角,“只要聽我講就好了。”
“我的媽媽叫盛婉,她出生在內(nèi)地東南沿海一個農(nóng)村里,很小的時候就被拐賣,當(dāng)成豬仔被賣到澳城。據(jù)她說,像她那樣的女孩,通常會被送去當(dāng)妓|女,但是我媽媽很聰明,當(dāng)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智商上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天賦。”盛嘉宜低下頭,自嘲地笑了起來,“她擅長算數(shù),當(dāng)時會館里領(lǐng)頭的覺得很稀奇,于是把這件事告訴了背后的金主。”
“從她十三歲開始,她就接受了專門的訓(xùn)練,澳城以出千聞名的賭神葉三平親自教授她怎么聽骰盅的聲音,辨認(rèn)出骰子的大小,骰盅一落地,她就知道里面點數(shù)的大小。再大一些,她就學(xué)會了撲克牌,她能同時記住上百張撲克牌的數(shù)字組合,由她坐鎮(zhèn)的牌局,從來都是按照東家的意思定輸贏,無一例外。”
“十六歲之后,我媽媽開始在魏權(quán)手下做事,擔(dān)任賭場里的頭牌女荷官。”看到徐明硯開口想說話,盛嘉宜淡淡道,“不用懷疑,就是如今澳城的賭王,魏權(quán)。”
魏權(quán)是澳城賭牌唯一的執(zhí)牌人,換句話來說,就是澳城唯一一個可以合法開設(shè)賭場的人。他名下的賭場每年流水不止千億,他從中抽取一利,就已經(jīng)富可敵國。徐明硯常出入這種場合,和魏家?guī)孜簧贍斠彩欠Q兄道弟,塑料兄弟情十足,知道賭場里的頂級荷官,沒有一個是干凈的,無一不是最擅長出老千的高手。
“她很適合做這份工作,因為沒有人懷疑她能做到葉三平那種程度,也沒有人覺得自己輸了牌局是因為她發(fā)的牌有問題,她很漂亮,漂亮到男人看到她的臉就已經(jīng)無法思考。但是我媽媽不喜歡這份工作,她想脫離魏家的控制,她認(rèn)為自己不缺賺大錢的能力,缺的只是一個機會。”
她就像一株欲望滋生的藤蔓一樣,急不可耐汲取周身土地所有養(yǎng)分,奮力向上攀爬,一直往上,直到頂峰。
她看得到遠(yuǎn)處的山,卻看不見腳下的路,但這不是她的錯,錯的是這個世界,沒有給她公平的機會,讓她踏踏實實走好腳下的路。
盛嘉宜從未懷疑過盛婉一直是個雄心勃勃的女人。
盛婉堅信自己不該永遠(yuǎn)做一個容貌美艷的荷官,但是她也沒有想好,自己到底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所以當(dāng)她成功做出一些膽大包天的事情的時候,也不是一件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幾年,宋家和魏家為了爭賭牌,鬧得很厲害,宋家有葡系家族在背后扶持,有恃無恐,竟然在魏權(quán)出行的車下安了炸藥。魏權(quán)那天剛好提前下車,轎車在市中心爆炸,炸死了三個人。魏權(quán)很生氣,可是他沒有抓到宋家的證據(jù),葡系家族都偏袒宋家,勸魏權(quán)大事化小,只隨便抓了幾個小混混,判了刑關(guān)進監(jiān)獄,他忍不下這口氣,所以想到了一個從古至今百試不爽的方法——美人計。”
“魏權(quán)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但對我媽媽來說,她看到了改變自己人生的機會。再收了魏權(quán)五百萬的支票后,她勾引宋元父親,成為他的情婦。我媽媽一開始以為自己能成為宋家的正房太太,這樣她就不必再受魏權(quán)的控制,可是宋家實在是太依賴和大馬銀行的聯(lián)姻了,哪怕當(dāng)時的宋太太與宋先生兩地分居多年,宋先生被我媽媽迷得神魂顛倒,他依然不愿意娶我媽媽。當(dāng)時的婚姻法,還允許娶小妾,他卻連二太太都不愿意讓媽媽做,只是給了我媽媽很多錢,還有一小部分無關(guān)緊要的股份。當(dāng)時魏權(quán)那邊逼得很緊,于是媽媽就做了人生中最蠢的一件事。”
盛嘉宜直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一向聰明的盛婉為什么在當(dāng)時能愚蠢到那種程度,不過想想她在處理感情問題上的經(jīng)歷,又覺得一切都理所當(dāng)然。
“她跟一位駐澳的外籍大使在一起,以為對方會帶著她離開到歐洲去,可是那個男人,我的父親,臨走的時候拒絕了。她沒有辦法,只能繼續(xù)自己的任務(wù),去搜集宋家支持澳城黑手黨的證據(jù),她做得不小心,被宋太太抓到了把柄,魏權(quán)當(dāng)然不會為了她一個小人物做什么,于是我媽媽知道,再留在澳城,她就要丟了性命。”
“一天夜里,她乘坐蛇頭的小船,帶著魏家找了很久一直沒找到的,宋家跟□□交往的證據(jù),在西貢的海邊偷偷上岸。”
“她不愿意去別的地方,因為那個時候香江是亞洲的中心,是黃金之城,滿地都是機會,而且香江接收越戰(zhàn)后的難民,容易渾水摸魚上岸,媽媽到了香江,怕被宋家和魏家找到,于是躲進了九龍城寨。城寨不僅外人進不來,外面的勢力也進不來,她在這里最安全。來香江的時候,她已經(jīng)懷孕,后來在城寨里生下我,我不明白,她為什么不把我打掉。”
“但我想,因該是因為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讓我從小就成為一個特殊的孩子。”
“剛進城寨的時候,媽媽過得很艱難,因為她的錢,都在外面的銀行里,她拿不到。一個獨身的美貌的女人帶著剛出生的小女兒在城寨,連生存都成問題,我的眼睛太容易讓人記住,她怕我有人在外面亂說我瞳孔顏色的事,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比如讓找她的人知道她在城寨里,所以一直把我關(guān)在一間狹小的沒有窗戶的屋子里,不許我出門,我對著黑暗,最多只有一盞煤油燈,連電燈都用不上,回想那個時候,每天都很餓,很黑。”
盛嘉宜不意外在徐明硯眼中看到了復(fù)雜的神色,她也慶幸那其中交織的眾多情緒里,沒有同情。
她不需要人同情。
“但是我過得并不差。”盛嘉宜搖了搖頭,“因為很快,媽媽就找到了在城寨生存的辦法。她賴以生存的本領(lǐng),在這里派上了很大的用場,你知道嗎?她最多的時候一天贏下了城寨里六間店鋪。說起來也是好笑,她一直追尋的機會,竟然是城寨給的。城寨看起來很可怕,但它對于底層人來說,才是真正的黃金之城。”
最有意思的是,香江已經(jīng)成了全球金融中心,與東京、紐約這樣的都市齊名,努力、勤奮、自強不息、刻苦耐勞、同舟共濟、不屈不撓,獅子山的精神已經(jīng)很少能在獅子山下見到,但在城寨,擁有這些的人,還可以找到一席之地。
“沒有過多久,媽媽成了城寨的大地主,她擁有城寨七條街道及其街上商鋪物業(yè)的所有權(quán),城寨里的娛樂場所,歌廳、舞廳、電影院、妓|院,幾乎都被她壟斷,她帶著我搬到城寨最好的樓里,面朝外面的大街,有陽光,有陽臺,有水電,甚至有冷氣機和電視,還沒有從天而降的污水和垃圾,在城寨,從來只有權(quán)貴才能住進這樣的屋子。”
“但是媽媽不滿足,城寨從七十年代末開始就頻繁傳出要拆遷的消息,里面的黑戶都要被清理,如果是香江人,就補償拆遷費用,住到外面的安置房里,如果是內(nèi)地人,就遣送回內(nèi)地,如果是我們這種哪里都回不去的人,就到當(dāng)作難民,也許會被強制到越南或者泰國去。”
“媽媽和六叔梁醅就這件事商量過很多次,他們兩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最密切的合作伙伴、最信賴的盟友、與最貼心的親人,媽媽讓我認(rèn)梁醅做干爹,她每年會給梁醅交一大筆安全費,幾乎可以養(yǎng)下來他手底下所有的人,梁醅則保證媽媽的生意沒有人打擾。但是在身份的問題上,他們兩個起了沖突,梁醅不愿意放媽媽走,他怕她走了,帶走城寨里的產(chǎn)業(yè),從此城寨的收入就像斷了源頭一樣逐漸干涸。”
“我的媽媽,盛婉,她一直是個翻臉如翻書的女人。”盛嘉宜講到這里的時候,低聲笑了起來。
盛婉會因為感情而迷失,但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她會毫不猶豫除掉阻攔自己的人,無論對方是誰,都無一例外。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樣發(fā)現(xiàn)梁醅有一個助手,大概是勝和會的三號人物,叫阿豹,竟然是警方派來臥底。那個時候城寨已經(jīng)變得不穩(wěn)定,人口流動性大了起來,越來越多人進入城寨,六叔的位置做得不安穩(wěn),而媽媽為了拿到一個安全的身份離開城寨,和阿豹做了一個交易。”
“十年前,勝和會高層全軍覆沒,媽媽在其中添上了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自那以后,我們兩個改頭換面,跟阿豹,也就是我的繼父段宗霖住到了一起。因為立了大功,他被提拔為重案組B組組長,他的長官黃智賢被提拔為總警司,我成了警察的女兒,終于能夠生活在陽光下,去私立學(xué)校念書。這樣的日子沒有過幾年,我繼父死了,媽媽據(jù)說也死了,黃智賢是極少數(shù)知道內(nèi)情的人,他當(dāng)然清楚,是誰害死了他們,是勝和會,當(dāng)年那場混亂中,有關(guān)鍵人物逃脫了,沒有被抓到,后來,他們回來了。”
盛嘉宜握住溫?zé)岬臋跅U。
鴿子飛走了,天邊最后一絲光終于暗下去了,明暗之間那道縫隙,在緩緩愈合。
黑夜降至。
“梁醅有一個養(yǎng)子,叫梁牧,是他的接班人。黃智賢、段宗霖、甚至媽媽,都以為他死了,那個雨夜,在港口,一切都很混亂,有人說看到他中木倉掉進海里,海浪很大,找不到尸體也是正常的。”
“可惜,他沒有死。”
春光乍泄
“最早知道他沒有死的人, 是我。”盛嘉宜看著遠(yuǎn)方逐漸亮起的燈火,微不可查嘆了一口氣,“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包括我的繼父和媽媽,我對他們說, 梁牧死了,我親眼看見他掉進海里。”
有那么一瞬間,徐明硯覺得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如果他沒有理解錯
“香江總警司說我的父母是因為我而死。”盛嘉宜淡淡道, “也許吧, 但是, 我不后悔,我和他們感情不深, 即便重來一次”
“如果時間重來,我一樣會對媽媽和阿豹說,他死了。”
盛嘉宜微微蜷起冰冷的手指。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她的秘密就像城寨一樣,是黑色的。
她從不后悔為梁牧隱瞞,因為他曾經(jīng),是她僅有的,親人。
“所以你要我?guī)退!毙烀鞒幒鋈焕淅涞? 他現(xiàn)在對這個未見其人只聞其名的梁牧,無比憎惡,“你要我去幫你的青梅竹馬?”
他的腦子不傻, 相反, 還很聰明, 他很快就想清楚了,為什么勝和會和盛家母女結(jié)了那么大的仇, 陳深還是在酒吧攔下了陳虎。因為梁牧沒有死,勝和會群龍無首,他是勝和會的少主,他回來了,那些雜魚爛蝦自然就聚集在他的周圍,聽從他的命令。
所以梁牧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年紀(jì)應(yīng)當(dāng)不算太大,在城寨里和嘉宜一同長大,關(guān)系毫無疑問很親密。
她們分享過彼此最痛苦最卑微的時光。
盛嘉宜呢?她知不知道?清不清楚?她是那么理性的一個人,卻為梁牧撒下彌天大謊,甚至間接導(dǎo)致母親和繼父的死亡,她有為她的錯誤痛苦過嗎?她有流過淚嗎?那眼淚是為她親人離開而流,還是為她愛的人的回來而流?
現(xiàn)在她還要自己幫梁牧。要拿著他的錢,借著他的勢,去幫勝和會?
徐明硯真是恨不得這個梁牧死得干干凈凈,最好再也不要出現(xiàn)。
“你不要無理取鬧。”盛嘉宜說。
“我無理取鬧?”徐明硯氣極反笑,“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花錢買人殺了他。”
梁牧這個人的存在,對他,對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別發(fā)瘋。”盛嘉宜冷酷道。
“這對你來說才是最優(yōu)解,從此沒有人知道你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你留著他,遲早有一天害了你自己。”
“我不需要最優(yōu)解。”盛嘉宜忽然狠狠道,“我也不許你對他動手。”
徐明硯覺得自己要氣瘋了。
他這輩子沒有這樣生氣過。
“那我算什么?”他質(zhì)問道,“你竟然為了一個別的男人這么和我說話I''m your real boyfriend!”他口不擇言,說白話又說不過盛嘉宜,說國語又太別扭,這么多年呆在國外的習(xí)慣下,干脆徹底放棄大腦邏輯,開始用回自己最熟悉的語言。
“You can''t treat me like this.”他有些委屈說道。
盛嘉宜雙手抱胸:“You''re just my boyfriend。”她頓了頓,還是狠心到,“he''s my family.”
“我不需要你幫我,我已經(jīng)知道那太不切實際了。”盛嘉宜說,“我應(yīng)該自己來。”
“你可以走了。”
“我從歐洲趕回來,聽你講了幾個小時的話,就是為了聽你叫我走。”徐明硯諷刺地自嘲道。
“你可以跟我分手。”盛嘉宜從頭到尾都表現(xiàn)得無比冷靜,就像一個沒有情緒波動的機器一樣,“我會把你送給我的東西都退回去給你。”
“不需要了。”徐明硯咬牙聽完她的話,然后笑了笑,他覺得自己笑得應(yīng)該算是勉強,絕對比不上眼前這位“影后”的本領(lǐng),“我不缺那么點錢,送出去的東西還要回來,讓我覺得很丟人。”
“價值好幾個億呢。”盛嘉宜說,“你不會在背后罵我吧?”
“不會。”他冷冷道。
“你知道怎么回去吧。”盛嘉宜甚至好心問了一句,“城寨路很復(fù)雜,不要迷路了。”
徐明硯深吸一口氣。
盛嘉宜想太子爺人生順?biāo)炝诉@么多年,這搞不好是他遇到過的最大的門檻,第一次有人敢這樣氣他。
不過她還是有些小瞧了太子爺。
徐明硯臉色差到她毫不懷疑他下一秒就要買兇殺人,但他還是很有氣度地講:“多謝你的關(guān)心,盛小姐,我記得住路。”
“嗯。”盛嘉宜點點頭,伸出一只手,“請便。”
他重重的摔門而去。
天臺上的鐵柵門本來就不牢固,被他這么一摔打,鐵皮都掉下來半邊,耷拉著在風(fēng)里。
盛嘉宜不知道看了有多久,直到耳畔只剩下風(fēng)的嗚咽聲,才緩緩坐到旁邊的廢棄木箱子上,冷聲道:“還躲著干什么?他已經(jīng)走了。”
暗處慢吞吞挪出來一個黑影。
城寨的天臺山堆滿了廢棄的舊物,實在是太容易藏下一個人。
盛嘉宜靜靜地看著他的出現(xiàn)。
梁牧其實和少年的時候沒有太大的變化,黑夜下他的臉被一盞暗淡的光打亮,
那張臉上還殘留著少年的氣息,細(xì)碎略帶彎曲的黑發(fā)下,深色的眸子如古井無波,原本偏白的皮膚,已經(jīng)曬成了小麥色。
從前的梁牧總是熱烈又張揚,他畢竟是梁醅的干兒子,梁醅拉扯著他長大,和親生兒子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了,身為勝和會的少主,城寨的二當(dāng)家,他過得舒服又恣意,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無家可歸的那一天。
“好久不見,哥哥。”盛嘉宜啞聲道。
“好久不見。”梁牧說。
他停在離盛嘉宜幾米遠(yuǎn)的位置,與她遙遙對視。
多少年不曾見過了呢?盛嘉宜想,已經(jīng)有十年了。
十年足夠他們之間的親情逐漸消散,恨意漸漸凝聚。
狗吠聲在樓下響起。
“快走。”梁牧拉著她從屋子里出來,“婉姨去我干爸那里了,今晚不會回來。”
“你怎么知道?”盛嘉宜被他拉得跌跌撞撞,走在昏暗的樓道里,隱隱約約聞到城寨里那股熟悉的汗酸味,不過靠近梁牧,這味道就淡了許多。他身上總是有濃濃的肥皂香味,像夏天傍晚街口皂角樹的味道。
“他們晚上要請客,你知道吧,有大事要商量。”
“我不知道。”盛嘉宜不滿道,“我為什么要知道這些?”
“你怎么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梁牧抱怨。
因為到了太和樓,這里都住了普通居民,路過一間間房門,他不免壓低了聲音,玻璃后頭人影綽約,這個時候,城寨里的人都到了做飯的時間,單獨的廚房很少,許多灶臺都在外頭的長廊上,不知道誰家燉得肉湯,香得整層樓都可以聞到。
盛嘉宜在腦子里想象了一下肉在鍋里燉得軟爛的樣子,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口水。
“餓了?”梁牧斜著眼睛看她。
“有一點。”盛嘉宜點點頭。
“你就說你,當(dāng)初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你那么可憐,每天給你送燒鴨腿吃,你早就餓死了。”梁牧就開始喋喋不休說了起來。
他很有當(dāng)哥哥的自覺,對于保護弱小的盛嘉宜有著天生的責(zé)任感。
在盛婉還沒有發(fā)際之前,梁牧就已經(jīng)聽說了城寨里關(guān)于盛嘉宜傳聞,老人說盛婉養(yǎng)小鬼,她平時不讓別人去她家里,就是因為怕被人知道小鬼的存在,外面?zhèn)鞯蒙窈跗渖瘢踔劣腥撕V定道,小鬼有雙藍(lán)色的眼睛。”就像貓的眼睛一樣。”樓下廣場打麻將的阿婆說,“怪嚇人的,嘖。”
就有和他年紀(jì)差不多大的男孩拉著他到角落里,討好般的說:“梁少,你要不要去看小鬼?”
“什么意思?”梁牧挑眉。
“她偶爾也會跑出來。”男孩低聲道,“我們想抓她,都被她跑了。”
梁牧就皺起眉:“哪里有什么小鬼。”
“真的有!”男孩說,“藍(lán)色的眼睛,不騙你,梁少。上次阿龍朝她扔石頭,還打到她了,結(jié)果沒過兩天,阿龍就從臺階上摔下來,在家躺了兩天,你說怪不怪?”
梁牧抬起頭,正好看到對面居民樓屋子里正亮著紅燈,幽幽的光線打在木頭底座上,照亮一樽面容詭異的佛像,背著光,佛陀的臉有一半都在陰影里,恰逢冷風(fēng)吹過,黑色的鳥從城寨樓宇的空隙里拍打著翅膀鉆過去,梁牧嚇了一跳,背后都出了一身冷汗。
“你少亂說。”他不確定道,“這樣好了我和你們一起去,只不過,你們在明,我在暗。”
他可是城寨的二當(dāng)家,這個名號雖說是他自己封的,大家也是都認(rèn)可的,都覺得他未來勢必會繼承梁醅成為城寨的老大。既然是未來要當(dāng)老大的人,當(dāng)然要對城寨負(fù)責(zé),諾,如今鬧出了小鬼,他這個二當(dāng)家抓鬼,也是義不容辭的嘛!
梁牧轉(zhuǎn)頭就去城寨的風(fēng)水師那里拿來了雞血、銅鏡、黃紙符,跟著一群孩子一起,去盛家抓鬼!
盛家那個婉姨,看起來也確實像個妖精,漂亮得不得了,在城寨里就像熠熠生輝的太陽一樣,照得別人都睜不開眼睛。干爸就很喜歡她,她打牌贏了許多錢,有男人想找她麻煩,都□□爸?jǐn)r了下來。人人都說干爸被她勾走了魂,為了干爸好,梁牧也得查出來這個婉姨,到底會不會妖術(shù)!
他躲在空調(diào)機的上頭,等著男孩們把小鬼引過來。
過了許久,紛亂的腳步聲響起* ,三五個男孩沖到下面,焦急沖梁牧問道:“梁少,你見沒見到小鬼,她往這邊來了。”
梁牧翻了個白眼:“當(dāng)然沒有。”
“也許是我們看錯了,說了讓你往右。”
“是你說的她往這邊走了。”
幾個男孩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又消失在黑暗里。
唉,城寨的路實在是太復(fù)雜了,跟丟了人,連自己都找不到。
“你在看什么?”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
梁牧嚇了一跳,差點從房梁上栽下來。他一低頭,對上了一雙深藍(lán)色的眼睛。
該怎么去形容這雙眼睛了,梁牧后來想了許久,他用他貧瘠的知識想到,老師在課堂上說,世界上的最北邊,一年四季大部分時候都一直停留在黑暗里,但是黑暗里也會有色彩,天上會有一種東西叫做極光,看見極光,就如在黑夜里窺見光明。
他看盛嘉宜的那一眼,便如在永夜見到星光。
“你在等我嗎?”女孩見他不說話,又開口問道。
梁牧露出半個腦袋:“你是小鬼嗎?”
“我不是小鬼。”她搖搖頭,露出一個甜美的,討好的笑容,“我叫盛嘉宜。”
春光乍泄
梁牧看著她, 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個時候他們都還太小,那個年紀(jì)不能很好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 梁牧只是下意識道:“你胡說,你長得和別人都不一樣, 怎么可能不是小鬼。”
城寨里的小女孩都皮膚黑黑的、臉黃黃的、扎著粗辮子、吸著鼻涕、穿著花衣服,不能說不好看,但和眼前的女孩總有哪里不太一樣。
盛嘉宜皮膚雪白, 白得甚至都不太正常了, 眼睛很大, 瞳孔顏色很漂亮,像寶石一樣, 烏黑的長發(fā)柔軟地披散著,她穿著一件大號的素白的T恤,這都不太像是城寨里會出現(xiàn)的打扮。
而且這個年紀(jì)里的她, 表現(xiàn)得未免太過沉靜了一些。她才多大?看起來四五歲,仰著頭,站在黑暗里,瞧著空調(diào)機背后藏著的男孩,一點也不害怕, 還饒有興致地詢問問題。
梁牧覺得她有點嚇人。
說好聽點她像書上講的白雪公主,說難聽點,這不就是鬼嗎?
“我怎么會是鬼呢?”盛嘉宜說, “你看我有影子。”
她指了指腳下。
梁牧發(fā)現(xiàn)了一個拉長的黑影, 他不自覺吐出口氣。
“你真笨, 你在幫著他們欺負(fù)我嗎?”盛嘉宜忽然又問道。
“我才不笨。”梁牧下意識道,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 支支吾吾道,“什么?什么欺負(fù)你。”
“你也會用石頭砸我嗎?”盛嘉宜退后一步,她漂亮的眼睛里露出受傷的神色。
梁牧被她這么一看,忽然就覺得很慌張無措。
他沒有哄女孩子的經(jīng)驗,尤其對方是一個跟櫥柜里的洋娃娃一樣的女孩。
“我不會欺負(fù)你的。”他連忙說。
“那好吧。”盛嘉宜又笑了起來,“那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哥哥。”
梁牧被她這聲哥哥叫得暈頭轉(zhuǎn)向。
“什么忙?”
“我不喜歡那些男孩,就是剛剛跑過去的那些,我討厭他們,因為他們總想欺負(fù)我。我喜歡你,你看起來真是個好人。”盛嘉宜甜甜道,“你可不可以一直做我的哥哥,保護我,不要讓他們再來欺負(fù)我,我很害怕”她伸出手。
梁牧怔愣了一會,緩緩附身,握住了她的手。
“我保護你。”他說。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你說這些年。”梁牧踢了顆路上的小石頭,“如果不是我保護你,你該怎么辦啊。”
“嗯,你最好了,哥哥。”盛嘉宜輕聲細(xì)語道。
梁牧就喜歡她乖巧的樣子,他因為有她這樣一個妹妹,覺得很威風(fēng),很驕傲。”干爹最近在做什么呢?”
“忙著托人去外面買硫磺,最近偷||渡來的水客越來越多,許多都是逃難來的,沒有接種疫苗,他說叫那些人泡個硫磺皂再進來,別把疫病帶進了城寨,這里人多,要是鬧出了流行病,會很麻煩。”
“是嗎?我怎么聽說,他好像要做一件大事。”
“你聽誰說的!”梁牧立刻緊張起來。
盛嘉宜平靜道:“媽媽。”
“干爸什么都跟你媽媽說。”梁牧不滿道,“我不是說你媽媽不好,是有些事和她沒關(guān)系,實在是沒必要告訴她。不過既然你聽到了,也可以告訴你,的確是一件大事,要是做成了,我們就再也不擔(dān)心沒錢花了。”
“這種事一聽就不會是好事。”盛嘉宜了然,“肯定是犯法的。”
梁家做的事,和她盛家母女無關(guān),大家住在城寨里做個鄰居,盛婉多交一些保護費,梁醅也就幫盛婉撐撐場面,他手底下那些,盛婉是不會碰的。
不碰不代表不知道,梁醅信任盛婉,什么都告訴她,盛嘉宜覺得他真是笨透了。
“那你還要聽嗎?”
“我不聽。”盛嘉宜立刻道。
“好吧。”梁牧聳聳肩,“那算了,之后等做成了,我再告訴你。”
“我聽說要把城寨拆了。”盛嘉宜轉(zhuǎn)移了話題。
梁牧一頓:“誰說的?才沒有這種事,城寨不會拆的。”
他幫盛嘉宜推開了屋頂?shù)拈T。
傍晚暑氣已經(jīng)消下去許多,不過空氣還是濕熱的,一點也談不上涼爽,風(fēng)一吹,熱意席卷身體,瞬間就沁出微汗。
遠(yuǎn)處一片金碧輝煌,盛嘉宜看不到,梁牧就給她找來幾個廢棄的木頭片,讓她踩上去,高度剛剛好,由她趴在天臺欄桿前,遙望遠(yuǎn)處的九龍城。
“假如呢?”盛嘉宜并不放過上一個話題,“如果城寨拆了,你又沒有想過你去做什么?”
“做老大啰。”
“在城寨外面,做老大是犯法的。”
“好吧,我沒有想過問題,你有想過嗎?”
“我想讀書。”
“你現(xiàn)在也在讀書。”
“我的意思是,我要讀很多書,然后去美國做個教授。”
“為什么要去美國?”梁牧皺著眉頭,“你崇洋媚外啊妹妹。”
“因為美國人不知道城寨。”盛嘉宜卻說,“教我英文的那個smith zhang說,要是能去美國讀書,當(dāng)上大教授,沒有人會關(guān)心我出生在哪里,大家都會尊敬我。”
梁牧安靜了下來。
“你想這些也太早了,你還是個小孩,當(dāng)務(wù)之急是搞到一張身份證,不然就只能在這里躲一輩子。”過了一會梁牧拍了拍鐵管,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看來還是要當(dāng)老大,等我成了老大,我就叫警察局給你發(fā)一張身份證。”
“那你為什么不當(dāng)警察。”盛嘉宜笑了起來。
“我怎么能當(dāng)警察。”梁牧雙手一撐,他坐到了天臺上,“沒得選,生下來注定了不可以。”
他語氣里還是很遺憾。
盛嘉宜知道,無論是當(dāng)老大還是當(dāng)警察,梁牧其實是想當(dāng)個英雄。
盛嘉宜抬起頭,陽光照在她精致的側(cè)臉上,黃昏時的光線帶著柔和的輕撫,掃過她長長的睫毛:“你怎么知道沒得選?你離開香江,不就可以當(dāng)警察了。”
梁牧愣了一會:“離開?我沒有想過。”他低下頭,擰著眉毛不耐道,“拜托,當(dāng)老大很威風(fēng)的。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電影現(xiàn)在都是誰在拍?就是老大!老大都很有錢,還有很多美女陪著他,這樣好了,要么以后我來拍電影,捧你當(dāng)女明星,你長大肯定很好看,到時候成為大明星,整個城寨的人都要羨慕你。””不要當(dāng)女教授,妹妹,太沒意思了,更不要去美國,你雖然是混血兒,可是你是中國人養(yǎng)大的,你就是中國人,你留在這里天經(jīng)地義。我們兄妹兩,以后要縱橫整個香江。”
“我不要。”盛嘉宜斷然拒絕,“你想留在這里你自己留下來好了,你可以去當(dāng)男明星,你明明自己也長得也不錯嘛。至于我,我才不要當(dāng)女明星,我最不喜歡演戲給別人看,也不喜歡唱歌給別人聽。”
“明星很有錢。”
“我媽媽也很有錢。”
好吧,這是事實,梁牧反駁不了。盛婉就是很有錢,她是城寨的大業(yè)主,有很多很多的商鋪,連干爹見了她都要小心翼翼賠不是。
“你說的對,如果有機會離開這里”
梁牧并不是沒有聽進去她的話,他只是一時之間還不能明白,躊躇了很久,恰逢海風(fēng)吹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飄蕩在風(fēng)里,“是不是,可以過另外一種生活?”
盛嘉宜沉默了兩秒。
梁牧熱烈的氣息在這一刻,終于漸漸暗淡下來。
“不是。”盛嘉宜輕聲說,“除非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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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回來的。”梁牧問她。
“很早之前。”盛嘉宜說,“在段宗霖死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平安無事,沒有人來打擾我的生活,我就知道,那是你。”
這話說得梁牧心里跟針扎一樣,他想講的話都講不出來,只能跟盛嘉宜對望著,兩個人相顧無言。
月色姍姍來遲,銀色的光照在地上。
梁牧看著她,不免想到當(dāng)初她伸出手,他緊緊握住的那一個瞬間。
要是沒有那一刻,該多好。
六姑說,美人皮下美人骨,最是人間銷魂處,他阿爸就是吃了美人的虧,臨到死了魂魄都不知道消散到什么地方,成全了別人的美好光景,說到痛處,六姑悲痛欲絕,陶土盆子里的黃色紙錢亂飛,青煙彌漫,梁牧也跟著心生酸楚。
后來最先離開香江的那個人,變成了他。
在外面躲躲藏藏好些年,顛沛流離,幾度差點丟掉性命,再回來的時候,仇人還是那個仇人,妹妹也還是那個妹妹,但妹妹又不是那個妹妹了。
她身上總有股向死而生的后勁,就像牽著風(fēng)箏的線一樣,拽著她,飄飄搖搖卻始終知道落腳在何處,失去父母后,她也不像他一樣落魄,幾乎是不停留地,迅速地變得光鮮亮麗。
她成了自己不愿意成為的大明星,擁有了許多許多愛,還有很多很多光芒,璀璨到讓人無法直視。那么多人簇?fù)碇疱X如流水一般灌溉她,她很會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總是提起那個英雄繼父,而向來不提自己那個母親,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大家的喜愛與同情。
有很多人愛她,有錢的、有名氣的、又有錢又有名氣的。
梁牧知道,在討好人這件事上,她總是很擅長的。他太了解她,她不擅長的是經(jīng)營一段長期的關(guān)系,當(dāng)時間的軸線被拉長后,她就會感到厭煩,會暴露出自己冷漠無情的那一面,他太了解她了,知道她就像是神臺上低眉的觀音那樣,有著慈悲的模樣,卻從來沒有真正為他人考慮過。
可惜他仍然牽掛她,最開始是親情,到后來是親情蔓生出得恨,恨到最后,他回來了,在暗處長久地仰望著她,那感情也逐漸變質(zhì),變成他不知道的情緒。
他們曾經(jīng)相依為命,共同渡過最平靜的歲月,城寨影館落后外頭十來年,洗出來的黑白照片他一直收著,哪怕膠片褪了色,也沒有燒毀。
他恨阿爸輕信女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到了他的時候,卻也怎么都下不了手。
如果可以,他不想和盛嘉宜做仇人。
春光乍泄
“哥哥, 這些年你去了哪里?”盛嘉宜問道。她的語氣已經(jīng)重新變得和煦,就像是在和梁牧探討中午是去廟街吃燒鵝粉還是車仔面一樣,透露著似有似無的親昵, 仿佛這些年的恩怨,都是夢中幻影, “坐蛇頭的船走,恐怕是到了越南?還是菲律賓?”
這都是華人黑|幫聚集的地方,盛嘉宜就隨口說說, 沒想到還真的讓她猜到了。
“菲律賓。”梁牧點了點頭, 冷淡道, “不過后來輾轉(zhuǎn)又到了檳城,我有一個六姑, 嫁在那里,她丈夫有橡膠園,十分有錢, 不過得了癆病,死了后錢都留給了她,讓她足夠過上富足的生活,閑來無事,就收留了我。過了兩年, 陳深聯(lián)系上我,說當(dāng)年叔公退到城寨的時候,另有殘部從云南廣西交界處到了越南, 那幾年正好碰到北部山區(qū)打戰(zhàn), 于是這些人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往外跑, 陳深說他們有用,我六姑也樂得給我一些錢, 慢慢的,這些人就混在難民里,一批批又回到中國。”
盛嘉宜垂著眼皮想,果然人沒有死,總不知道未來哪一天,又有他重新起來的時候。她過去在徐明硯身邊,勸過他斬草除根,在她眼里,徐明硯甚至都算得上心慈手軟,相比起精心呵護的溫室植被,野草總是要更強勁一些,很容易蔓延。
這個哥哥已經(jīng)是個陌生人。
不,這樣說也不太準(zhǔn)確,十年未見,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只有血海深仇,他們之間甚至比不上陌生人。
盛嘉宜站起來,退后一步,直視著梁牧,輕聲道:“歡迎回家,哥哥。”
遠(yuǎn)處煌煌的燈光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梁牧看見她這個動作,再看她眼底的認(rèn)真,心里一松。
“你不恨我?”他謹(jǐn)慎又猶疑地問出這個問題。
“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盛嘉宜毫不避諱地迎著他說,“這些年,沒有你,我過得很辛苦。”
世界上最難以辨別真假的假話,就是說真話。
她輕描淡寫一句話,就讓梁牧多年來的糾結(jié)搖搖欲墜。
梁牧這些年一直不敢見她。
陳深最開始勸他找她報仇,讓她也吃點苦頭和教訓(xùn),但是所有的提議最后都被他攔了下來,梁牧覺得盛嘉宜實在是太了解他們了,她后來又是個女明星,曝光度很高,背后的勢力也錯綜復(fù)雜,有人脈有聲望,如果太早出現(xiàn)在她面前,搞不好這就是第二個盛婉。
從那個女人肚子里出來的人,總不會是個善良之輩。
梁牧一開始打算等到安排好一切,將過去全都粉飾偽裝好,把暗地里的生意全都轉(zhuǎn)到明面下才來找盛嘉宜。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大街小巷都已經(jīng)掛滿了她的海報,每家每戶的月歷上都印著她的照片,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等,她就永遠(yuǎn)不會和他站在一起了。
梁牧不能接受她一個人走向光明。
明明明明他們都應(yīng)該在爛泥地里掙扎,明明他才是要拯救她的那個人。他需要她,她能幫他做很多事,她是個演員,她天生就懂得要怎么做,該怎么把那些見不得光的錢拿出來,她很有經(jīng)驗,甚至因為同高層良好的關(guān)系,相當(dāng)懂得如何規(guī)避掉風(fēng)險。
她就是這么幫了那個徐家人,既然可以幫別人,自然,也可以幫他。
“那你為什么要哄走那個徐家人,你不想他幫我們嗎?”梁牧溫聲問道,實則帶著壓迫,步步緊逼,“你擔(dān)心把他卷進來?”
“他不會幫你。”盛嘉宜噙著一抹淺笑,一如既往將她那張假面具帶得好好的,“你要是想讓他幫你做事,他不會放過你。”
“他能拿我怎么樣?”梁牧倒是不屑,他狠聲道,“如今警察都拿我沒辦法,我手上已經(jīng)干干凈凈。”他攤開手,“就算鬧出人命,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抓不到我的把柄。”
盛嘉宜皺了皺眉,低聲回他:“低調(diào)些,萬事離不開錢,別跟管錢的人斗氣,就是六叔,當(dāng)年對著徐家,不也是客客氣氣的?”
“是,你以前就見過他。”梁牧皺起眉,看起來有些陰郁,這種低沉的氣息從前在他身上不會出現(xiàn),盛嘉宜已經(jīng)觀察他有一會兒了,發(fā)現(xiàn)他大多數(shù)時候平靜,偶爾會抑制不住狂躁。親眼見到收養(yǎng)自己的父親死在面前,這道傷痕不知道多久才會愈合,也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愈合。有些溝壑是無法彌補的。
他那張臉雖然被熱帶的陽光搓磨得粗糙了一些,但還是俊秀的,以前是沒心沒肺的城寨少當(dāng)家,現(xiàn)在背負(fù)了不少責(zé)任,到底還是接過了他干爸的擔(dān)子。
在香江當(dāng)個大社團的龍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龍頭要有龍頭棍。梁醅死后,龍頭棍被外號名叫阿樂的紅棍拿走,阿樂有了龍頭棍,狐假虎威召集了一群人,跑去灣仔混的風(fēng)生水起,也得了灣仔之虎的稱號,開了電影公司,專門逼迫那些為了還債進娛樂圈的女演員低價拍風(fēng)月片。
盛嘉宜剛進娛樂圈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擔(dān)心阿樂認(rèn)出她,對方就已經(jīng)意外身亡,龍頭棍丟失,警方私下里問過她,盛嘉宜說不知道,她當(dāng)時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現(xiàn)在想來,是梁牧做的。當(dāng)時她就應(yīng)該猜到,是他。
有龍頭棍還不行,在香江要坐穩(wěn)龍頭不是打打殺殺就可以,龍頭是大人物,時代就是如此,港英政府管不了這些,只要不鬧得太過分,警察不敢拿龍頭開刀,梁醅要不是被盛婉設(shè)計,也不會死,最多去警局喝喝茶,呆個兩三年,跟陳深一樣,也就出來了。龍頭在商界政界都有一定地位,平時出行得要光明正大,躲躲藏藏那叫逃犯。
這意味著,梁牧要心狠手辣,但他又不能手上沾血,得有人給他賣命,替他做事。他要有建立自己的產(chǎn)業(yè),要有人馬,有良好的社會關(guān)系和寬裕的資金,最后有威信,才能坐穩(wěn)龍頭的位置。
他敢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意味著這些他都已經(jīng)做到了。
梁牧已經(jīng)沒什么好怕的了,他站在灰色的地帶,該怕的是盛嘉宜,她一不留神,就會被他拉下去。
“他知道那件事?”梁牧問,“你不害怕嗎?”
“他不知道。”盛嘉宜搖了搖頭,她看起來很脆弱,像要被風(fēng)吹斷的枝條,“我不關(guān)心,我和他在一起是為了利益,他有錢,可以庇佑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不知道。”她悲傷的眼神讓梁牧心里顫了顫,“當(dāng)時我不知道那是你,盛婉死后我很害怕,我對段宗霖和盛婉倒是沒有什么感情,你了解的,我和她關(guān)系淡漠,可是我不想死,我還那么年輕,所以我只能跟電影公司簽合同,我的老板答應(yīng)我,只要我一直給他拍戲,他就會保護我。”
“后來宋元找過來。”盛嘉宜眼底飛快掠過一抹暗色,她遮掩的很好。
“我沒有辦法。”她放軟聲音,說起話來婉轉(zhuǎn)曲折,梁牧聽過她出的唱片,不能說技藝多么精湛,勝在音色好聽,唱情歌時別有一番風(fēng)味,講話也是如此,“我是沒有辦法才答應(yīng)他的告白,我清楚他們這種家庭,看不起我們,可是他對我很好”
“就算他不知道,你已經(jīng)把自己的身世都跟他講了,他怎么可能不介意。我看他走得很快,看來他對你,也沒有想象中深情,是不是?他和我們不一樣,妹妹。”梁牧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牽起她一根發(fā)絲,繞在手指上,用食指骨節(jié)輕輕摩挲著盛嘉宜的臉頰,“我們才是親人,我不恨你,也不要恨我,我們還跟從前一樣,你也不要跟著別人,你就跟著我。”
“你和我一起,我投資電影,你來為我拍戲,電影行業(yè)很好,我看有很大的前途,得把所有的資源都籠絡(luò)到我們兩個手里,你我各占一部分股份,很快你會比現(xiàn)在還要紅,而且過不了多久,你就能自己當(dāng)家作主。你不是被那個宋元威脅過嗎?我不會放過他的,他是新安會的金主,總有一天,我會叫人把他——”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只是需要時間,我已經(jīng)做了很多了,你要再給我一些時間。”
“是么?”盛嘉宜心不在焉地想到,他說的條件其實是很誘人的,只不過她習(xí)慣了徐明硯開出來的條件,所以覺得梁牧說得這些并沒有任何吸引力。”你不想和我一起?”梁牧臉色變了變。
“我當(dāng)然愿意。”盛嘉宜立刻安撫地笑了起來,“但不是現(xiàn)在。”
“那是什么時候?”
“那得看你了,哥哥。”盛嘉宜說。淡灰色的烏云遮住了月亮,她的容色藏在暗光之下,唯有低喃的聲音響起,“你看。”她說,“我已經(jīng)和徐明硯分手了,沒有人保護我,哥哥,宋元不會放過我的,他背后的新安會更不會放過我。你得和從前一樣,拿出一些誠意來,我才會相信你。”
“至于我們的過去。”她嘆道,“我已經(jīng)忘了,這么多年,我從沒和人提起過你,從未有過。”
盛嘉宜像是懺悔一樣閉上眼睛,屋檐吊著的一盞燈泡下飛著蛾子,冷清的微光下,她說出來的話仿佛佛像的低喃,濕潤的水汽彌漫在青色的夜空里,頹廢而妖艷。
梁牧忽然想起了過去城寨窄巷里一戶人家家中那樽觀音像。密宗的佛像有十一面,前三面作慈面,左三面作瞋面,右三面作似菩薩面,狗牙上出(利牙面),后一面作笑面,頂上一面作佛面。各戴寶冠,冠中有阿彌陀佛。
就不知道哪一面,是真實的一面。
“你要幫我。”盛嘉宜哀求道。
梁牧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好,我會幫你。”他說。
盛嘉宜終于露出了這半年來,最開心的笑容。
**
陳虎死了。
他死的那天,盛嘉宜正和幾個工作人員坐在劇組搭起來的露天影棚后頭聊天。阿香走過來,附耳小聲告訴她這則消息,盛嘉宜淡淡哦了一聲。
“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她臉上掛著笑,“這種事都不要告訴我,不然外面還在傳我跟黑|道有關(guān)系。”
“的確如此。”阿香說,“陳虎的手下登報說,他的老大是因為你才被報復(fù)致死,聽說新安會上下都很憤怒,對嘉宜你很不滿,Andy姐說要你小心一點。”
“小心什么?”
“小心新安會把火氣撒到你的身上。”
“他們肯定會這么做。”盛嘉宜沒當(dāng)一回事,繼續(xù)轉(zhuǎn)頭過去和旁人說話,說了幾句,順著話題唱了幾句粵語情歌,這首歌歌詞寫得艷麗,曾被抨擊為靡靡之音,才剛收一個尾,又有人過來,說劇組外面有人找她。
“導(dǎo)演說,叫盛小姐處理一下私事,別搞得外面到處都是流言,一天天風(fēng)雨飄搖。”副導(dǎo)演說,“剛好電影又在九龍城寨取景,導(dǎo)演擔(dān)心到時候?qū)彶槌隽藛栴}。”
這還是鄭安容第一次這樣點盛嘉宜。
“讓他放心,不會影響他的寶貝電影。”盛嘉宜站起來,“誰找我。”
“白太太。”
“白太太是誰?”盛嘉宜一開始都沒反應(yīng)過來,好不容易意識到,拉長了調(diào)子哦了一聲,“你是說宋夫人。”
竟然是宋元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