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森林
“就在這里!癕aria推開一扇門, 露出后面一覽無余的房間。
巴掌大小的地方竟然奇跡般地擺下一張床和一張衣柜,甚至還有一個獨立的衛生間,整體大小不會超過百平尺, 地面上留著斑塊狀的污漬,也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殘留物, 鐵制擔架床上一床簡簡單單的白色被褥,靠墻的另一邊是一扇半人寬的窗戶。
“我有更好的客房,但是當初說好了是要一間寒酸的。”Maria嘟囔著點燃一根女士香煙, “你們要是介意的話, 可以換。”
“房間沒問題。”鄭安容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小小的空間, “是我想象中的場景,你們不介意在這里拍吧?”他轉頭問幾位演員, 雖說是疑問句,卻并不像是要詢問意見的樣子。
其實重慶大廈里的片段主要是拍謝嘉誠,只要謝嘉誠* 不介意就好, 謝嘉誠也不可能介意,他本人急于轉型,對于拍攝吃苦已經有一定的心里準備,但仍然忍不住皺了皺眉。
盛嘉宜無可無不可道:“我隨意就好。”她走過去,往外推了推那扇窗戶, 卻沒有看到任何光照進來,外頭一片黑暗。
“外面是天井!盡aria說,“之前拐過來那條走廊上才是臨街的房間, 這邊都是朝著天井, 重慶大廈里里大部分房間都沒有窗戶, 有窗戶的房間要貴一百塊一晚!
盛嘉宜往下望了一眼,黑洞洞的窗口, 幽深不見底的空洞,仿佛一眼照進地獄一樣,惡臭混合著向上的對流風排入屋內,像是魚腥的味道,又仿佛是潮濕的苔蘚腐爛時發出的難聞氣息。
“有燈會更好看一些。”她對鄭安容說,“要不要過來聞聞,像是煮了一鍋臭雞蛋。”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鄭安容勉強壓住笑容,想了想:“我明白!
于是一行人退出來,重新選了一間臨街的房間進行拍攝,內部陳設大差不差,只是窗戶終于起到了它應有的作用,雖然也不大,就那么半扇玻璃,外頭還是鐵柵欄,據說是防止有人往下跳,霓虹燈彩可以透過它,照到屋內。
阿星這個角色便敲定了他出場的第一幕。
阿星是菲律賓華裔,靠五十元買通了來香江的蛇頭,藏在一艘小艇中上了岸,因為沒有居住簽證,從一登岸開始,他就躲進了藏著無數和他一樣的人的重慶大廈。
這棟十七層的大樓儼然已經成為市中心的第三個世界,大廈內部有數不清的商店、食肆、旅店、酒吧完全可以自給自足,阿星從進來后,就再也沒有出去過,他在一家盜版碟片店工作,擔任收銀員一職,每天販賣一些廉價的影碟片,結識世界各地不同的人。
謝嘉誠身上偶爾會流露出和他本人十分矛盾的氣質,在儒雅謙遜的外表下,他在一些時候也會顯得有些不羈,相比程良西總是給人強烈的漂泊不定的感覺,他更像是確定中的不確定,他看起來實在是柔和的過頭,盛嘉宜都不知道他這樣的性格,怎么能受得了娛樂圈,但他顯然做得很好,這說明他一定放棄了自己性格中的一部分,選擇了妥協,而他恐怕也只會在某一分鐘流露自己的脆弱。
這恐怕也是鄭安容在考慮了盛嘉宜的推薦之外,仍然堅定選擇他的原因,只不過這種情緒,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曾把握住。
盛嘉宜看他抽煙,那根煙也抽得和程良西完全不一樣,他是小心翼翼的,帶著愁緒的,并不太過叛逆地吐出那口煙圈。
鄭安容皺著眉看鏡頭。
“還是缺了點什么。”他嘆了口氣,叫停他,“Joshua,你是不是從來沒有過苦日子?”
謝嘉誠很不好意思:“抱歉導演,我是不是演得不夠好。”
他微微垂眸,乖順地低下頭。
“再來一條。”鄭安容說。
這一再來,就整整拍了有三十條,拍到盛嘉宜懷疑謝嘉誠這輩子都不想再抽煙。
鄭安容臉色不虞,但是又不好發脾氣,畢竟不是每個演員都像程良西那樣卓越,可以敏銳演出鄭安容想要的‘孤獨感’,大部分明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孤獨,他們養尊處優,有大批粉絲擁護,有團隊簇擁著出行,享受著千萬人的贊賞與喝彩,孤獨兩個字于他們而言抽象的不能再抽象。
“你去跟他談一談。”鄭安容指揮盛嘉宜小聲道,“帶著他入戲。”
“我?”盛嘉宜指了指自己,“您開玩笑呢,他算是我前輩,我怎么教他演戲?”
“他需要體驗感!编嵃踩菡f,“沒有引導,很難進入狀態!
“怎么引導?”盛嘉宜瞥了眼坐在床上發呆的謝嘉誠,“其實我覺得他演得還可以。”
謝嘉誠各方面都還算過關,演技四平八穩,不說驚艷四座,也絕對談不上差,在香江影壇中甚至還能排一個中等偏上,和飾演男二號的李澤陽比起來,其實也難分伯仲。但是鄭安容或許是習慣了程良西和盛嘉宜這樣靈氣四溢的演員,對別人總是挑挑揀揀,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他不入戲,我們就要反反復復拍。”鄭安容輕聲道,“他其實有能力演好,只是第一次嘗試這樣的電影,還不熟悉,如果你不幫他,浪費的是你自己的時間!
“你不去,我就不批你的約會假!
這句威脅可謂是擲地有聲。
盛嘉宜煩躁地抓了把頭發,走到謝嘉誠身邊,對他說:“謝先生,你要不要讓一讓,我來演一遍給你看?”
謝嘉誠被她直言不諱震得一呆,一動不動盯著她,直到盛嘉宜在他身邊坐下來,一身清淡的花香襲來,波浪卷發被她隨手撫到耳后,露出白皙的皮膚,她那雙眸子在暗光下幽幽看著他,過分的美麗鋪天蓋地將他席卷而來,驚心動魄的美感叫他一時之間甚至說不出話來。
“謝先生?”盛嘉宜歪頭看了看他。
“哦。”謝嘉誠無措地將手往后放了放,“好的,盛小姐!
盛嘉宜代替他靠在床頭,側頭往窗外望過去。
盛嘉宜都不用醞釀自己的情緒,就知道怎么拍這一幕戲。
在她很小的時候,她曾經無數次這樣看著窗外。
霓虹燈彩在黑夜里呈現出絢爛的光芒,黑暗的房間就像一個魚缸一樣,被水浸沒著,反射著一道一道清晰又模糊的波紋。
重慶大廈里有一千多間旅館,每一間都狹小到僅容許一人轉身,天花板上吊著的電扇巍然不動,蜘蛛已經在上面結了一層厚厚的網,寬大的門縫里隨時可能鉆進來一只半個巴掌大的巨大蟑螂,盥洗室的瓷磚縫里沾滿污漬。
深夜還要擔心有外裔人士隨意敲響房門,遞進來印著衣著暴露女人的小紙條。
她的眼睛望向玻璃外,盡管那扇玻璃小得可憐,但是她還是靜靜向外望著,等待霓虹灑在她的睫毛上。
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是在最繁華的街道上卻孑然一身。
謝嘉誠愣愣看著盛嘉宜,不知道為什么,此刻他心里狠狠揪了起來,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握住他的心臟,掐的他喘不過氣。
“你知道為什么香江人都不敢靠近這里嗎?”盛嘉宜忽然開口,她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疏離又冷淡,謝嘉誠分不清這是她在和他說話,還是阿May在和阿星說話,不過這種語氣恰到好處,幾乎可以瞬間帶入角色。
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天賦,他腦子里忽然想到,天才總是獨一無二的。剛出道時,同樣是做演員出身的經紀人同他說:“Joshua,你演技一般般,還是多練習唱歌吧,聲樂技巧可以通過學習來提升,哪怕你機能一般,也能靠努力達到中等偏上的成績,除非你天生就是壞嗓子,但是演戲不一樣,演戲你沒有天賦,和有天賦的人相比就是天差地別,你們同框的時候你甚至連呼吸都跟不上他的頻率,他光芒萬丈而你被襯托得如塵埃,這種打擊你現在可能不懂,有一天你遇到了那個人就懂了!
謝嘉誠現在有點懂了。
和盛嘉宜對視,他幾乎是掩飾性地低下了頭。
盛嘉宜不需要他回答,她就可以自問自答:“因為我們這樣的人——”她沒有指自己,“住在這里,沒有居留證的,膚色不一樣的人,會用復雜的神色凝視街道上來往的行人,可能是羨慕,也可能是渴望,當然也不排除是欲望,他們看我們的時候,就像在看深淵,這讓一部分人覺得害怕,所以寧愿敬而遠之。”
“可是,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是屬于這里,屬于這座大廈的人。謝先生,我們脫離不了這里,不代表我們不想脫離這里,如果你的解讀只是愁苦的話,你對阿星這個人物的理解,未免太簡單了。”
“那我”
“別想太多,其實你做你自己就很好,沒有必要非要去表演什么!
她說完直接站起來,把謝嘉誠的煙盒拿到手上:“要不要下去吃咖喱魚蛋,我聽說重慶大廈有全港最正宗的咖喱菜!彼嵃踩菘催^去,鄭安容默不作聲,準許了她的行為。
“攝像不用跟著了。”盛嘉宜伸手止住其他人,“我想這棟樓里有很多人不想看見鏡頭。”
畢竟他們之中有許多是偷|渡|客,不會想這樣堂而皇之暴露在燈光下,更不希望自己容身之所有一天發生變化,這也是重慶大廈這么多年來都不允許任何攝影團隊進入的原因。
“盛小姐自己一個人下去不好吧!盡aria看起來很緊張,她臉上的雀斑都嚇得淡了些,“雖然你們都是很有名的明星——”她比劃道,“但是,這里的外國人不會和你講道理,他們也不認識你們,他們基本不看香江電視臺,他們習慣收看自己家鄉的頻道,在這里你可以搜索非洲或者印度的線路。”
“沒關系的!笔⒓我藢捨克,“我們不會有事的,我們只是下樓找點吃的,沒有人會在光天化日下做點什么。”
“那可不一定!彼Y結巴巴道,“我不能保證!
“那你陪我們去。”盛嘉宜面色平靜,“導演要一起嗎?或者你們覺得這么多人一起,會顯得我們更加有氣勢?”
Maria:
鄭安容點點頭,淡聲道:“你們兩個去就好,我們在樓上等你,別花太久的時間!薄辈粫ㄊ裁磿r間,我們兩個總不至于在樓下喝一杯。”
重慶森林
盛嘉宜帶著謝嘉誠往樓下走, 到了二樓,出電梯,坦然穿過了虎視眈眈的人群, 進入雜亂的樓道中,兩邊是琳瑯滿目的商鋪, 有賣不知道是正版還是盜版的《古蘭經》的書攤,也有在外頭街上到處可見的貨幣兌換的商店,只不過這里的數量更多一些, 據說重慶大廈的外匯兌換有著全港最優惠的價格, 玻璃后面還插著他桑尼亞或者斯里蘭卡的電話卡, 兩元一張,童叟無欺。
環境是惡劣的, 空氣里的氣味是難聞的,盛嘉宜是絲毫不在意的。
謝嘉誠有些疑惑她怎么能如此淡定穿梭在這種環境里,她看起來完全不屬于這里。
盛嘉宜的膚色很白, 白得幾乎透明,她那雙眼睛像寶石一樣,在暗淡的光線下愈發美得驚人,因為練過一陣子芭蕾,所以身姿挺拔, 線條流暢。她身上總有種冷淡疏離的氣息,不說話的時候尤其明顯,但要說她的冷是高冷倒也談不上, 那更像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也不想往深了去探究的涼薄。
謝嘉誠以為, 這樣的女孩,大概出自什么并不和睦, 但相當富裕的家庭,她看重慶大廈應當只會有兩種態度,充滿嫌惡或者無法避免的新奇,香江人都好奇這座大廈里的樣子,青少年被父母教導不要靠近這片區域,成人聽駭人聽聞的傳說長大,絕對沒有人會像她一樣,平靜地抬頭,再平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家快餐店。
“這個多少錢?”她指著玻璃柜里的菜用粵語問道,見沒有回應,又換了英文。
穿紗麗的女人給她比了一個三。
“dollar?”
“yes!
“just one!彼S手指了指,“andMasala Chai!
“那是什么?”謝嘉誠問她。
“你在英國沒喝過Masala Chai嗎?”盛嘉宜反而有些驚訝,“應該是印度的一種茶,在紅茶里放熬好的豆蔻、肉桂、丁香粉、姜或者黑胡椒!
“聽著可不像是什么美味的東西。”謝嘉誠小聲對她道,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很認真,認真到幾乎能被贊美為誠摯。
盛嘉宜看著他,噗嗤一聲笑出聲。
“you are really cute!彼p聲道,在對方臉上浮起一層紅暈后,狀似無意轉開眼神,緊接著她補充了一句,“我要是沒有男朋友,一定會很喜歡你,謝先生!
一盆涼水從謝嘉誠的頭上猛得澆下來。
他仿佛剛剛坐了一場過山車,從最高峰迅速墜落到低谷,其中復雜的心情,只有他自己能體會。
他想問她為什么要這樣,故意說這樣似是而非的話,但是看著她的側臉,他卻沒有辦法把想說的話說出口。
“你”
“怎么了?”盛嘉宜把那一碗分不清是什么的食物遞給他。”沒什么這能吃嗎?”謝嘉誠躊躇不定。
“誰知道呢!笔⒓我颂ь^,上下打量了一番,“這里也不像是會受食品監管的地界,對吧?你總不能指望有人來這里檢查食品安全,不過我想應該也不至于出什么大問題,這些年只聽過大廈里有謀殺案,沒聽說誰吃東西被毒死了。”
“嗯”謝嘉誠很佩服她能平靜地講這種冷笑話。
她和他見過的所有的漂亮姑娘都不太一樣,長相和性格差別很大,一點嬌氣都沒有,反而很堅強,就像高原上看起來脆弱但堅韌的藍色罌粟。
“你拍戲的時候很緊張!笔⒓我顺榱艘粡埶芰系首幼,“不介意我這么說吧?畢竟你出道的時候,我才”盛嘉宜比了一個腰側的高度,“這么點大!
“當然不介意,只是這樣說下來,我這么多年下來都沒有什么長進!彼嘈Φ,“你進步很快,我之前看過你的影片,你比那個時候技術上要成熟很多。”
“嗯,也可以這么說吧。”盛嘉宜笑瞇瞇撐住下巴,“不過也不要太擔心了,他們都說我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一點即通!
謝嘉誠:
盛嘉宜發現逗謝嘉誠很有意思,他沒有徐明硯那么多心思,更比不上他那么擅長謀算,簡直是蜜罐里泡到大的小公子,什么情緒都寫在臉上,單純的可怕。
“你是我的偶像!笔⒓我苏f,“我還收集過你的海報和碟片,你的碟片真貴啊!彼p聲感慨,“五十元一張,那幾乎要花掉我所有的零花錢!
謝嘉誠耳朵上浮起一抹明顯的紅色:“以后我可以送你!
能得到盛嘉宜這樣出了名的大美人的崇拜,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盛嘉宜看到他的表情,微微一笑:“長話短說,我不想浪費我的時間!彼涯潜璏asala Chai往他那邊推了推,茶飲混合著濃重的姜黃味沖進兩人的鼻腔。
“我已經浪費很多時間了!
謝嘉誠的眼睛里寫著疑惑和不解。
“如果這樣拍下去,這部電影可以拍一年、兩年誰知道鄭導要拍多久呢?”她輕聲道,“我們要一直呆在這個垃圾堆里,這里過去是紅燈區,現在也沒有好到哪里去,不是我危言聳聽,就算是華人黑|幫,也始終不進這棟樓,不是因為它很好,而是因為它很不好。這種環境呆久了,我擔心自己的精神都會恍惚!
終年不見天日的樓宇,復雜的地形,黑暗的角落里潛藏著無數不知身份的異鄉來客。
“你能感受到我的情緒并不好嗎?”盛嘉宜忽然伸手,握住謝嘉誠的手,她的手指冰涼,謝嘉誠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等他與她對視時,就發現她的眼睛里跳動著微光,她微微偏頭,蒼白的臉頰被黑發擋住一半,美得觸目驚心。
“你太正常了,演戲要瘋癲一點。”她淡淡道,“你一點都不孤獨,但是你既然都沒有女友,有說明其實你還是很孤獨的嘛!
謝嘉誠都快聽不懂她說話了。
“鄭導寫劇本啊,其實翻來覆去人都差不多,你這個角色跟我上一部演得那個角色挺像的,他就愛安排一些這樣的橋段,移民、底層社會、城市、荒野、各種顏色的霓虹燈光,他也是個移民,你知道嗎?”盛嘉宜不管謝嘉誠的迷茫,自顧自問道,“謝先生,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推薦你來代替程先生嗎?”
這個問題,鄭安容同樣問過。
在排除年少時的偶像、長相過分英俊、沒有合作過等諸多不那么重要的理由后,盛嘉宜的回答是:“除了良西哥之外,說不定只有他能理解你那套移民孤獨論!
她現在面對謝嘉誠,也是這樣講:“因為你其實很適合阿星這個角色,雖然你和他的人生軌跡完全不一樣,他是個菲律賓來的偷|渡|客,你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大少爺,但是你們其實本質上都還算差不多,對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其實也底氣不足。
誰都不知道謝嘉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盛嘉宜也只是因為常?此墓澞亢筒稍L,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敏銳感覺到他身上那微弱的敏感的氣質!
“你覺得我演的怎么樣?”她問他。
“很好!
“哪里好?”
“感覺!
“不是感覺,是因為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笔⒓我舜盗艘宦暱谏冢駛女流氓一樣問前方躲在角落里皮膚黝黑的卷發男人,“bro, what brings you here”
謝嘉誠嚇了一大跳,他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后頭的陰影里原來一直有一個人,那個人緩緩走出來,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你問問他為什么來這里?”盛嘉宜朝著謝嘉誠抬了抬下巴,大廈里的空氣不流通,她有些燥熱,伸手把自己的長發綁成一個馬尾,露出纖細的脖頸。
謝嘉誠看起來有些躊躇,他應該沒有同三教九流的人打過交道。
盛嘉宜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元港幣,放在桌上,繼續用英語道:“He''s going to shoot a movie and wants to use your story.”(他要拍戲,想借用你的故事)
這張錢,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有時候當一個體驗派演員,也不需要多復雜的方法!笔⒓我藢χx嘉誠眨了眨眼睛,“希望我們不要把時間一直浪費在同一個地方,謝先生,你也不想看我崩潰吧!
在盛嘉宜的金錢誘惑下,謝嘉誠聽到了此生聽過的最離奇的故事。
這個叫做Kofi的男人出生在索馬里,有一天一顆從天而降的火箭|彈結束了他全家的姓名,唯獨留下他一個人,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艘不知名的小船上,伴隨著洋流,他在夜色中登岸,然后來到這里。
他相信一定是有神跡發生,進入重慶大廈后,他選擇在一家同鄉開的廉價收音機店里工作。
“你沒有居留證?”盛嘉宜平靜地問他。
“no,no.”那人嘟囔,“police come to check and i will run”(警察來了我會跑)
“你想過出去工作嗎?”盛嘉宜指了指外面的方向。
那一個瞬間,謝嘉誠確信,他在對方臉上看到了此前在盛嘉宜臉上看到的,一模一樣的神情。
有渴望,但不盡然。
Kofi搖搖頭:“no.”
“他不會想走的!敝钡綄Ψ降谋秤皬氐紫В⒓我瞬呸D過頭,冷淡地開口,“出去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沒有居留證,這里就是他最好的安生之所,外面那么大,那么陌生,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地?”
“我”謝嘉誠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不清楚還有這樣的事情。”
他從小在高端社區長大,念學費高昂的私立中學,課余時間都會用來練習壁球和保齡球,他還要學鋼琴與小提琴,因為在很小的時候就接觸了樂器,所以他在出道后很容易就學會了一些編曲,成為所謂的創作型歌手。
“你現在知道了!笔⒓我苏酒饋,去柜臺前結賬,她沒有讓謝嘉誠在這個地方發揮他的紳士風度,“我覺得再多問一些人,你也會得到差不多的答案,其實他們在這里應該挺掙錢,倒賣盜版貨物的利潤可不低,我猜阿星的想法應該和他差不多,你就照著他的樣子來演就好了!
她歡快地跑去隔壁店鋪買了一只樣貌古怪的貓咪公仔,塞給謝嘉誠:“給你,謝先生。”
“這是為什么?”謝嘉誠捏著手中那個玩偶,貓咪做工粗糙,鼻子都縫歪了些。
“外面的玩偶都太精致也太好看了,希望你看到它的時候就能想起來!笔⒓我说哪抗饴湓谀莻公仔上,“我們在世界的中心,也在世界的邊緣!
重慶森林
中環有一條全世界最長的戶外扶梯, 全長八百多米,連接山腳商業區與半山。
從1990年開通這條電梯以來,人群絡繹不絕, 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從這條扶梯路過,早晨乘坐扶梯辦公, 傍晚在沿著上行的扶梯回家,他們彼此或許并不熟悉,但早已經在人海茫茫中相遇過千萬次。
漸漸, 電梯兩邊因此建起色彩各異的商鋪與酒館。
阿may常常乘坐這條電梯, 來往于人群之中, 她到處漂泊,四海為家, 每日要打四五份零工,偶爾也會從事一些不那么正當的職業——因為這樣來錢更快,阿may很需要錢。
她知道每天天橋下等車的那個警察叫阿平, 他住在電梯旁緊密相靠的某一棟樓宇中,說不定哪一天他清早起床站在窗邊往外看的時候,也不自覺瞥見過隨著人流往下走的阿May。
人和人的相見往往很容易,但相識總是很困難。阿平來過她的雪糕車買過雪糕,他每每看到她, 都會笑著打一聲招呼,說:“下午好!
阿may一直沒有離開那輛雪糕車,為的就是這一句下午好。
可惜那不是她自己的財產, 在這份工作中干了七個月, 她終于面臨著不得不再找一份新兼職的艱難處境, 但沒有什么工作能讓她繼續留在天橋底下。
她從半山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臺風過境,氣象臺已經掛出風球, 不確定是否會加至八號,她只能急匆匆往山下跑,去趕過海的那一班倫敦。
她跑得很快,以至于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在沉悶黏稠的空氣里,顯得愈發焦灼。
奔跑,一直是電影里相當重要的意象,鄭安容也不會無緣無故安排這一場戲,他一直是一個很會使用意象的導演。
“跑,意味著追逐和釋放,壓抑的情緒,通過奔跑傾瀉出來,擠壓著向外宣泄!编嵃踩菹蛑x嘉誠講解著他的拍攝思路,指望能通過手把手的教學,讓謝嘉誠拍得更順暢一些。
在鄭安容看來,謝嘉誠不是沒有演技,他只是不夠有個性,沒有自己獨特的影視風格,但這樣的好處在于導演可以隨意把他捏成自己需要的角色,他不需要跟什么形象掛鉤,他可以是任何人,他可以演西裝革履的精英,也能演行走于街頭的普通人。
隨著他近日逐漸入戲,他拍攝起來也愈發得心應手,如今再跟盛嘉宜對戲,已經不會有明顯的被壓戲的情況出現。
“樓房就像森林,只不過是鋼筋骨架鑄成的森林,而狹窄的道路,上下的扶梯——”鄭安容比劃了一條直線,“是軌道,裹挾在文明的皮囊里,奔跑可以褪去這層外皮。”
謝嘉誠:
“聽不懂是吧!备咄鹉萆斐鲆恢皇执钪募绨颍奥牪欢苷#晳T就好,我都是左邊耳朵進,右邊耳朵出,除了嘉宜還能聽懂一點,別人都是一頭霧水!
“嘉宜還是很會演啊。”高宛妮看了一會兒鏡頭,感慨道,“真漂亮,像只蝴蝶一樣!
盛嘉宜拍鄭安容的戲,基本能在五條以內過,這是個相當驚人的成就,其駭人程度不亞于謝嘉誠能拿到歐洲三大電影節影帝。
她相當會應對鏡頭,跑起來的時候,白色水手裙擺紛飛,黑色的長發瀑布一樣灑落在空氣中,臉上焦急的神色絲毫沒有影響她的容貌,她推開擁擠的人群往前,身邊是五光十色燈紅酒綠的商鋪酒肆,遠處傳來汽笛長鳴——
"唔該讓一讓"。阿may推搡著身前的人,"我急時間"。
"急咗投胎嘅咩"。
“"唔行都唔好擋路啊阿婆"
廣場上鴿群飛起,阿May終于在最后一刻趕上了綠色的郵輪。
等她趕到天橋下的時候,巴士站前已經空無一人。
細雨帶風濕透黃昏的街道
沫去雨水雙眼無故地仰望
望向孤單的晚燈
是那傷感的記憶
不遠處碟片店流淌著舒緩的音樂,阿May緩緩走到巴士牌下。
昏黃色的燈光在細雨中,流淌著溫暖的氣息。
站在她這個角度,剛好可以望見店內老板微卷的頭發,和溫柔的眉眼。她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被拍了拍肩膀。
“賣不賣?”那個男人問她。
阿May翻了個白眼:“去死吧你!
“唔賣就唔賣,鬧人做乜呀你!蹦侨肆R罵咧咧離開。
“神經病!卑ay跺跺腳,抬腿往屋檐下跑去。
她沿著街道走了不遠,拐進了重慶大廈。
阿May曾經常常出入大廈四樓的酒吧,酒吧對面也有一家碟片店,賣一些盜版碟片,比外面的商店便宜一半不止。
這幾天,店里的售貨員似乎換了一個新面孔。
阿May叼著從進門處小商鋪買的棒棒糖進去,費力從狹窄的碟片柜上面拿下一張包裝還不錯,但是看不出內容的影碟。
“這是什么?”她含糊著問那個售貨員。
他的臉藏在陰影下,可以隱約看出來英俊的輪廓,聽到她的問話,他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支支吾吾,什么都沒說出來。
“中國人?”阿May挑眉,“Chinese?”
“華人!八÷曈闷胀ㄔ捴v道,“我不是很懂粵語。”
阿May被他眼睛里藏不住的驚艷色彩取悅,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可以聽懂國語!彼目谝粲行┢婀,但總體來說竟然講得不錯。
“我是內地人!卑ay說。
“菲律賓華人。”阿星輕聲道。
“菲律賓來的?”阿May驚詫地睜大眼睛,“好吧,好吧。”她低下頭,“這是什么?”
“很多人的歌!卑⑿钦f,“其實我也不知道,都是盜制的碟片!
阿May撇撇嘴:“那我不要了。”她把東西仍回柜臺,“謝謝。”
她轉身往外走,很快就消失在人海中。
阿星愣了一會,慢吞吞把那張碟片收到了柜臺下面。
這座城市有六百多萬人,從遇見到再見,很可能需要一輩子。如果阿May只是一個普通人,從她轉身那一刻,他大概這一生都不會再和她相見。如果勇敢一點,他應該上去要她的電話號碼,或者約她去隔壁酒吧小酌一杯。
可惜他不夠勇敢。
他把一張磁帶插進錄音機里,沙沙幾秒聲音過后,音樂重新響起。
喜歡你那雙眼動人
笑聲更迷人
愿再可輕撫你
那可愛面容
挽手說夢話
像昨天你共我
**
平安夜的前一天,盛嘉宜去機場接徐大少爺回港。
盛嘉宜坐在勞斯萊斯內,透過車窗,看到私人飛機降落在啟德國際機場。
那架白色的Bombardier850是如今全球尺寸最大的中型商務噴射機,可以容納十五位旅客,廊橋緩緩伸向機艙,一行身穿西裝的人從機艙里前呼后擁走出來,盛嘉宜輕而易舉在一群白皮膚美國人中認出身高腿長的太子爺。
他穿著單薄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黑發細碎,搭在額前,側臉輪廓分明,身型挺拔優越,一如既往矜貴,身后有人急匆匆上前,給他遞過黑色的大衣,冬天的香江并非沒有寒意,但他只是稍許停頓幾秒,接過衣服搭在手上,便繼續向前,側頭和身邊那位白發蒼蒼的中年人不斷說著些什么。
昏暗的暮色下,紫色的天空邊緣還掛著淺紅色燃燒起來的云層,漸變的色彩像油畫一樣暈染開來,隔著距離,盛嘉宜不能完全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不過她腦海中牢牢記住了那雙淺琥珀色瞳孔的樣子,那雙眼睛總是寫滿了游刃有余和淡定從容,仿佛這世界上一切難題都不過如此。
而此時此刻,他蹙著眉,似有不* 耐。
“那是誰?”看了幾秒,盛嘉宜轉頭過去,問坐在前頭的司機。
她至今仍然分不清徐明硯身邊有多少人在為他服務,那應該是一個不小的團隊,包含文字秘書、生活助理、保鏢、司機、商業顧問、投資專家、律師、家庭醫生他只說請盛嘉宜先來機場等她,兩人再一同共進晚餐。四點鐘,這輛勞斯萊斯銀刺就按時停在了劇組外。
“是GTS投行亞太執行官David·smith,小姐。”
盛嘉宜點點頭:“我知道了,那家十年前就布局亞洲市場,設立香江辦事處,近來因為北美墨西哥灣颶風導致的石油危機,虧損嚴重的國際投資銀行!
司機沒敢接她的話,他也不是什么話都能講的。
“你們少爺經常和這些人見面嗎?”盛嘉宜淡淡道。
“我不知道,小姐,這是少爺的私事。”司機回答得謹慎而小心。
“嗯!笔⒓我说,她專注地看著窗外,看著人群走近。
車門被拉開,冷空氣從四面八方涌入車廂,裹挾著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前調是廣藿香與松木香,后調帶了些紅茶的味道,盛嘉宜很少會用恣意隨性與穩重內斂這兩個矛盾的詞語同時形容一個人,但是徐明硯的的確確是這樣的人,他的復雜遠比他的身價更加吸引人。
“晚上好!笔⒓我苏f。
她一頭烏黑的長發拉直了,柔順垂在腰后,使她看起來比過去更加冷清了一些。
“晚上好!毙烀鞒幷f,他在靠過來的盛嘉宜臉上吻了一下,“好久不見。”
“飛機比預計時間晚到了半個小時!笔⒓我丝戳搜弁笊习龠_斐麗古典表,“梁局長已經在半山官邸等我們。”
“有些事耽誤了一下。”他臉色看起來完全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壞,“辛苦你了,嘉宜。”
“我倒是談不上辛苦!笔⒓我蒜舛戎纳裆f,“是有什么事情不順利嗎?”
“沒什么要緊的事情!彼麥芈暟矒岬。
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又主動開口:“李明輝父子拆分了中成實業下面的基礎建設集團,準備在倫敦上市,除此之外,他們暗中聯系了英國TDS環球金融公司,打算收購一部分金融投資業務!
“這不要緊嗎?”盛嘉宜震驚道,“他們這是要明著和你打擂臺?”
李家父子這是明擺著要學習徐家的做法,拆分實體產業,轉移資產至海外,再通過金融投資手段間接控制香江的資本。TDS環球金融早就計劃布局香江,虎視眈眈多年,無奈本土兩家英屬殖民財團過于強勢,一直沒有留出市場空間,現在渣甸搖搖欲墜,倒是個乘勢而入的好機會。
“他們或許是有這個打算。”徐明硯說,“在收購加拿大石油與天然氣公司Temple Exploration全部股權這件事上,他們也表現得很突出,向加拿大政府承諾了許多好處,我父親不管事,也不打算和他們起沖突,準備把油氣田都讓給他們——”
“然后呢?”盛嘉宜眨著眼睛看他。
“我當然不愿意讓!毙烀鞒幋浇歉∑鹨唤z冷笑,“想插手國際融資,他們還沒那個能力!
這是真的,徐家畢竟在海外浸淫多年,盛嘉宜估摸著,李家父子這次恐怕會吃個大苦頭。
他捏了捏眉心:“我也給了GTS一些好處,他們北美總部董事會主席是我們多年的好友,由他們出面,做空了TDS的股票,那家公司實際也沒有多強勢,受到英鎊匯率崩潰影響,也是負債累累,否則不會和中成實業合作。”
“你答應GTS什么了?”盛嘉宜忍不住問。
車內暖空氣開得大,包裹住她的冷意已經逐漸散去。
“收購Temple Exploration之后,一人一半!毙烀鞒幷f,“北美投行這幾年都重點投資國際大宗商品,在印尼馬都拉,還有一塊勘探出的巨大的天然氣田,關于這片氣田的發展權,David·smith也會拿到一定的好處,這將有利于他坐穩亞太執行官這個位置,從此之后,他有義務為我們共同的利益效勞。”
重慶森林
掛著港澳兩地牌照的轎車徑直往半山別墅區開去, 這場飯局是盛嘉宜出面為徐明硯邀約的,打著拜訪從前長官的名頭,實際上梁振松也一直有同徐明硯見面的意圖, 所以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山上只有零星燈光,散布在樹林間, 高大的山坡上,一套又一套獨立別墅藏在籬笆后頭。
盛嘉宜想到她最近常常出入重慶大廈拍攝,想到大廈里逼仄的天花板, 迷宮一樣的走道, 密集的人群, 望不見天日的狹窄房間,一時之間有些出神。
“怎么了?”身邊人問她。
盛嘉宜搖搖頭:“沒什么!
她只是覺得, 這個世界有時候離她很近,有時候又離她很遠,以至于她分不清, 自己到底生活在什么地方。
她的手被輕輕握住,冰涼的掌心傳來溫度。
“是發生什么事了嗎?”徐明硯輕聲詢問,在他能接收到的信息里,盛嘉宜表現得很正常,她每天呆在劇組拍戲, 再在保鏢的護送下回酒店休息。
他們兩個的戀情曝光已經有一段時間,外頭也在他半默許的狀態下出現一些離奇傳聞,比如徐家太子爺為和賀家太子爺爭奪香江第一美人盛嘉宜, 橫刀奪愛搶走兄弟看中的女人, 甘愿拱手讓出南區灣區核電站的開發權諸如此類的。甚至有無良八卦報刊宣稱盛嘉宜以一己之力成功將港澳新三地頂級豪門貴公子斬落馬下, 而她之所以能創下如此輝煌的戰績,是因為她去泰國養了小鬼。這篇新聞出來沒多久, 橙禾娛樂就相當不客氣地向法院告了這家報刊,叫他們賠了一大筆錢。
而徐明硯的母親黃若儀對此一笑了之,并未發表過任何不善的評價,也不如眾人所料想的那樣不喜女明星從而棒打鴛鴦。
反而在會見大馬銀行行長時,黃若儀當著不少人的面,語氣輕松地說了一句:“你說盛小姐?她確實不錯,聽說她正在與我兒子拍拖,我祝福他們兩個!庇谑菑哪翘扉_始,一直小動作不斷的宋元終于安靜下來,就連東方報業也一改從前尖銳刻薄的文風,接連寫了數片贊美盛嘉宜的文章,并借著《風云》這部即將上線的電影,狠狠邀功。之前那些不快,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淹沒在廢棄的報紙中。
盛嘉宜也是直到終于明白了何希月為什么從不讓她正面回應任何負面新聞。因為人的記憶是有限的,除非被拿捏到什么洗不清的證據,似是而非捕風捉影的傳言,最多七天,就再也翻不起浪花。
她現在沒有理由不快樂。
所有人都覺得她如今風光無限,有一個完美到無可挑剔的男友,有天價的珠寶和豪宅,有整個娛樂圈的尊重和敬畏,最重要的是徐明硯的長輩并未對她有任何挑剔。
“我不知道為什么”盛嘉宜輕聲說,“這幾天,總是很不安!
一切都太順利了,順利到像是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徐明硯微微蹙眉,卻什么都沒有問她。他伸手,攬過盛嘉宜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無論發生什么,都有我在!彼f。
盛嘉宜合上雙眸。
她其實想說,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著錢和權來解決,總有一些事,即便是他也沒有辦法,香江的暗面很大,也很深,平靜的海面下,暗流涌動,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這座城市里遠不止是他們這些人焦灼著未來的退路,每個人都在思考,有人已經在行動。
轎車停在官邸前,盛嘉宜挽著徐明硯的手下車。
梁振松夫婦早已經等在門口,看見他們兩個人,梁太太親熱地打了聲招呼,上前和盛嘉宜行了一個貼面禮。
“很多年不見了,嘉宜!绷禾萌岷偷哪抗,上下打量著盛嘉宜。
“三年!笔⒓我诵χ熳∷氖,“您看起來氣色真不錯,風采依舊!
“是嗎?”她驚喜地笑起來,“我總覺得這幾年,我衰老的很快,能被你這樣夸獎,即便是假的,怎么不算是一種殊榮呢?”
“我可從來不說假話!笔⒓我顺A苏Q劬,“句句屬實!
“你啊”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是不是?”
盛嘉宜笑了笑,并未說話。
“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珊瑚首飾,還有這條翡翠手串,也是她給我的,她是五十年代來的香江,她是滿人,正宗的八旗子弟,這都是當年宮里流出來的東西!北跔t里木柴燃燒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梁太太坐在寬大的歐式沙發上,給盛嘉宜展示她的一些珠寶收藏。
盛嘉宜接過那條濃得幾乎要滴墨的翡翠,贊美道:“真好看。”
“不過現在對你來說,也不算是很稀奇的東西了,對不對!绷禾⑿Φ靥鹣掳,示意后頭的會客廳,“徐少對你應該很大方吧。”
“他?”盛嘉宜想了想,“是很大方!
在為她花錢這件事上,徐明硯從來沒有吝嗇過,上億的珠寶畫作收藏豪宅都隨之附上,從兩人相見到確定關系,他已經在她身上砸下天價重金,這還只是送的禮物,不包括盛嘉宜已經拿到了他的信用卡,倘若她不用盛嘉宜一開始也不打算用,三天后,太子爺請人將當季最新款的時裝、鐘表、皮包送到她的住處,請她隨意挑選。
百達斐麗的手表、愛馬仕限量款皮包、可可香奈兒的女士成衣,這些都將成為最日常的花銷,金錢已經成為她最不需要考慮的事情,而這些都是這段感情關系所帶來的好處,也是能被所有人看見的好處。
“你要好好把握!绷禾吐晞袼耙弥贻p,抓住”
盛嘉宜忽然按住她的手。
梁太太頓時沉默了下來。
壁爐上的魚缸里,紅色的金魚一甩尾巴,水花震鳴。
會客廳里,梁振松緩緩道:“我不是不清楚你的來一,翁家瑞也為這事和我會面過多次,他是匯港董事院主席,也是你的姑父,我知道你們家里的意思,就是要保留發鈔權,能發鈔,那么其余的商業銀行再怎么樣,也不可能越過匯港頭上去!彼Z氣和緩,并不如自己面對媒體時那樣的強硬,“這不是不可以談,可以談,但是取決于你們要怎么談,單獨發鈔,不可以,但是如果有三家銀行共同發鈔,我也不是非要逼你們退出市場。”
徐明硯沉默了幾秒:“這就是您的想法?”
盛嘉宜感受到梁太太的手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恕我冒昧,梁局長,你去過渣甸集團總裁辦公室嗎?”徐明硯忽然話題一轉,問了一個話題之外的問題,“當年渣甸通過傾銷鴉片到中原獲取暴利,威爾遜家族鼓動英國議會發起戰爭,自此香江被割讓,直到今天,都還只能被稱作英屬殖民地。在威爾遜的辦公室里,掛滿了這家集團初始股東的畫像,有印度人、英國人、荷蘭人,卻唯獨沒有華人,就是這樣一家公司,在香江還是個貧瘠的島嶼的時候,就已經強盛至極,先有渣甸,才會有香江,威爾遜稍許動作,恒指就一瀉千里,而要論實力,匯港更是遠在渣甸之上,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組織機構能逼匯港退出市場!
“大而不倒!毙烀鞒幷f,“如果您執意要多行發鈔,那您得考慮好,香江,是不是還會有市場!
死一樣的寂靜,壁爐里的燃燒聲更加明顯了。
梁太太抿著唇,垂眸去看地上紅色的阿拉伯羊毛彩繪地毯。
盛嘉宜想起來自己在徐明硯的書房里看到過一尊手臂高的帝王綠翡翠佛像,也是如墨一樣純粹的顏色,碧油油的綠色,雕工渾然天成,觀音塑像衣袖如真正的薄紗一般,精美絕倫。
先有渣甸,才有香江。
古老的時間在這個瞬間,擁有了實體。
“威爾遜的辦公室我的確去過一次。”過了許久,梁振松終于開口,“我記得是在集團總部頂樓,四十九層,十分寬敞,從那扇天幕落地窗玻璃望過去,真的很難不產生,將世界踩在腳下的想法我想這種念頭,對你們來說,應該并不陌生吧。總有人會在我和黃司長耳邊說這樣的話,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告訴我們,是時候去管理這些肆無忌憚的大亨了,他們簡直活成了無法無天的樣子,就像一個審判者,仲裁者,在這座不大的島嶼上,他們搜刮了上千億的資產,想要誰生,就能生,要誰死,就能死!
“但是和那些激進派相比,我一直提醒黃司長,不要把同你們的關系搞得太僵。徐家也好,羅家也好,還有何家、謝家、賀家、李家不乏有一部分如今正如日中天的巨富是白手起家,但是絕大部分,至少八成,往前頭望過去,他們的富裕都有著相當悠久的歷史,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梁振松的聲音暗啞,讓盛嘉宜想到了老化的木頭,陳舊而穩重,“甚至我的祖父母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這些人就已經如今日一般富饒,普通人活一生,尚且還能結實不少高于自己階層的人,這樣數百年枝繁葉茂的大家族,很難想象背后到底牽涉到多少東西。
“我和黃司長說,這些人,是即將腐朽的巨木,從這片土壤上源源不斷抽取養分,同時也孕育了一個以自身為中心的生物圈,自成氣派,自我生長,一旦砍斷,我們要考慮到是否這塊土地上就再也不會有沃土!
“但這不意味著,我們沒辦法鋸斷木頭,我們手握鋼鋸,我們有能力,也有理由去行動,如果真的到了背水一戰的那一天,我,梁振松,愿意承擔起這個罵名,推倒一切重來,我也希望,一切都可以重來!
這一次,連盛嘉宜的手心都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和梁太太對視一眼,互相躲避著對方的眼神。
“說了這么多,菜都涼了。”梁振松站起來,“阿惠,叫嘉宜一起過來吃飯!
盛嘉宜覺得,在場估計沒有人吃得進飯。
重慶森林
這場晚宴可以說是不歡而散。
雙方都做出了自以為的最大的妥協, 梁振松覺得他已經給出了自己能給出的最寬容的承諾——保留發鈔權,增設兩家銀行參與共同發鈔,他不能理解到了這個時候, 這些資本大鱷究竟還有什么好不滿意的?
“他們已經掙得盆滿缽滿了!彪x別前,梁振松小聲同盛嘉宜抱怨, 他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幾乎是憤恨著道,“擁有幾乎是取之不盡的財富, 卻還是不滿足, 還想要更多, 他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意放棄, 他追求的已經不是金錢這么簡單的東西了,他要的是裁決的權力,由他來決定資源和利益的分配, 他還這么年輕,卻已經養成了這樣的心性,這真是,真是”
“你不能期待明硯對這片土地有什么感情,長官!笔⒓我说, “您沒聽到他是怎么說的嗎?先有的渣甸,才有的香江,先有的匯港, 才有的現代金融, 發鈔發了一百年, 你一句取消特權就取消,誰會樂意?”
“你怎么幫他說話?”梁振松瞪大眼睛, “你是我們這里走出去的人,可不能被他帶偏了。”
“我是說!笔⒓我松钗豢跉,“長官,您不能指望他來妥協什么!
“什么意思?”梁振松皺了皺眉。
夜風清冷,草坪上的圣誕樹上懸掛著彩燈,在寒意十足的夜里,散發著暖黃色微光,
“意思就是,放棄幻想!笔⒓我死淅涞,“以我對他的了解,您要是和他拖著,那是他最樂意看到的場景,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我要是您,我說什么都要把改革推下去,不同意又怎么樣?匯港資金量大又怎么樣?您手上不是管著數千億外匯資金”
梁振松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這話別說是我說的就行。”盛嘉宜和梁振松擦肩而過,“他可是專門回來陪我過生日呢,要是知道我背地里給您出這種主意,還不得氣死!
“你”梁振松頓了頓,終究還是重重的嘆了口氣,“也挺好的,這段姻緣,對你來說是件好事!
“每個人都這么說。”盛嘉宜說。
她辭別梁振松,往停在院子門口的黑色勞斯萊斯走去。
勸了一個,還剩一個,她可真是太難了!
“你一直擺著這幅臉色做什么?”盛嘉宜對徐明硯可不會有對著梁振松的尊重,她沒好氣道,“自找苦吃,早就在電話里和你講了,談,談不出結果的!
徐明硯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抱怨,眸色淡淡,漫不經心接話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當然知道!笔⒓我死湫,“你借著我的名頭,給我過去的上司一個下馬威。”
她面露薄怒。
司機第一次見到有人這樣指責徐明硯,嚇得在前面大氣都不敢出,不過徐少心態很好,他饒有興致道:“你剛剛在和他說什么?”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梁振松。
“我說要他小心你!笔⒓我藲獾闷^頭去,但是很快就被徐明硯扶著肩膀,叫她轉身。
“他太理想主義了。”他散漫道,話里藏著連他自己都未必意識到的輕蔑,“這場飯局讓我更加確定這一點!
轎車開在山坡上,燈火蔓延至遠處的海灣,高樓對峙,港口晝夜通明。
電臺里傳來熟悉的歌聲,盛嘉宜聽了一會,就認出來,這是陳良西和李麗霞的聲音。
亞影會在每年圣誕前夕舉辦獻禮晚會,他們兩個應當是作為邀請嘉賓前往現場獻唱。
“我的禮物呢?”盛嘉宜朝著徐明硯伸手。
“不能現在給你!彼f,“還不到時候。”
“那要什么時候?”盛嘉宜不滿地挑眉,“前往別告訴我,又是什么珠寶、藝術品、房、車,雖然我承認那個很吸引人,但是對你來說,太沒有挑戰也太沒有創意了,對不對!
徐明硯:
他迅速把送一輛跑車的話按在喉嚨里,不再提起。
盛嘉宜看著他的臉色,忽然有些不確定道:“你不會是什么都不送吧?”
徐明硯:“那倒是沒有!
主要是給盛小姐送東西實在是需要他挖空心思,苦心鉆研,太俗的不行,太便宜的也不行,錢不是問題,有問題的是如何恰到好處的妥帖,這樣幾次下來,創意趕不上心意。
“要不要下車走走?”他提議道。
似乎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和盛嘉宜見面,周圍都少不了別人。
盛嘉宜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
兩個人就這樣沿著山路往下,轎車跟在后面不遠處,照亮漆黑的道路。
山風是冷的,盛嘉宜裹緊了大衣,沒過多久,徐明硯就握住她的手,塞進了他的大衣口袋里,這樣暖和了許多,他們也靠近了許多,近到除了風聲以外,盛嘉宜還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
“我第一次到半山白加道——”盛嘉宜忽然開口,她嗓音因為冷帶了些沙啞,像大提琴繃緊的弦,講起故事來,自帶三分韻味,“我記得那天是布政司司長女兒的訂婚宴,林蔭道下停滿了法拉利、蘭博基尼、布加迪那樣的豪車,整座城市的名流都擠著來參加那位高小姐的宴會,我跟著梁局長一起,站在隊伍之間,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見識到所謂的上流社會!
“因為我長得還算漂亮!彼柭柤,“不是我自夸,在場還真沒有誰比得上我好看,所以當后來宴會進入到舞會階段,有很多人上來問我要不要跳舞,還有娛樂公司的人跑過來詢問我考不考慮去拍廣告或者競選華裔小姐!
“那天離開半山后,梁局長以私人名義送了我一支萬寶龍鋼筆!
“他是想叫你堅持當個官員,不要被金錢腐蝕?”徐明硯插話。
盛嘉宜揚眉,將他看了一眼:“不是,他的意思是,希望我堅持理想!
徐明硯:
他實在不知道這與理想有什么關系,不過礙于教養,他對此不予置評。
“你的理想又不是在財政司一直干下去。”他說,“這也能算理想?這最多算一份體面的工作,沒有人通過自己的工作來追求理想!
“這句話我倒是很贊同。”盛嘉宜說,“后來我才知道,他擔憂我沒有辦法抵抗物質上的誘惑,在這樣年輕的時候,輕而易舉把自己拋出去,用來換取更高的利益!
她不知道幾年后,當自己乘坐昂貴的豪車,隨手佩戴著百萬美金的手表與珠寶,挽著富豪款款走進梁振松的官邸時,他會不會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還很稚嫩的盛嘉宜只身著一件樸素的工作套裝,安靜地站在人群后面,用她那雙和常人不一樣的瞳眸,靜靜注視著華燈艷影的舞廳。
“你知道重慶大廈嗎?”盛嘉宜又問。
對方沉默了片刻,不滿道:“盛小姐,富裕和無知不劃等號,一棟位于九龍鬧市區的商業大樓,更何況你近來常在那里取景拍電影。”
“是因為我在那里你才知道嗎?”
一陣沉默。
過了許久,他說:“算是。”
徐明硯對于文藝從業者有著還算不錯的包容心,雖然他并不能理解,但是他很年輕的時候就有身邊好友將披頭士海報貼滿法拉利跑車,并宣布要放棄家業,去做一名搖滾樂手的偉大夢想。畢竟他的父親也是個不那么靠譜的男人,曾經做出過因為不喜歡聽芭樂,而從臺北一家大型文化傳媒公司撤資的驚人舉動。
盛嘉宜那些文藝調調十足的電影他也領略過,對于盛嘉宜的事業,他從來都不過多干涉,除非對方主動想他提出要求,這也算是情侶之間一些相互的尊重——他當然可以要求盛嘉宜息影,甚至趙士榮知道后都未必敢跟盛嘉宜要那部分解約金,但是這樣的手段顯得太不尊重女士,也太看低盛嘉宜自己的本事了,所以大部分時候,徐明硯選擇沉默。
其實盛嘉宜也很清楚,沉默就代表著不那么贊同。
“算了,不說這些!笔⒓我苏f。
他們見面的機會并不是那樣的多,兩個人都很忙,應該珍惜難得獨處的時間。
“他們說,圣誕節前維多利亞港說不定會放煙花,很多人會到港口邊一起倒數!
“我沒有去過!
“我也沒有!笔⒓我诉z憾道。
“你說為什么大家都愛看煙花?”她又問。
徐明硯發現盛小姐的腦子里其實總會冒出奇奇怪怪的想法。
“因為好看!彼浅U嬲\地答道,不過在看到盛嘉宜不愉的臉色后,他迅速改口,“因為人都喜歡稍縱即逝的美。”
人類是一種特別矛盾的生物,他們向往永恒,又著迷于一瞬間的沉淪,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加驚心動魄,就好像無論經過多么精心的部署,有著多么完美和確切的安排,在某一秒,那幾十上百年的謀算都被忘得一干二凈。
就像他在看到盛嘉宜的那一眼一樣,可能這就是所謂的愛情,一種被荷爾蒙支配,純粹生理上的沖動,但那一瞬間的悸動是真實的,精神上的著迷也是真實的。
他不太確定盛嘉宜是怎樣想這件事。
因為她是一個演員,她的心動可能早已經隨著自己演繹的人物發生過無數次。
她呈現出來的任何一面都有可能是假的,在演戲這件事情上,他遠不如她。
就像他現在看著盛嘉宜的時候,他透過那雙暗色的眸子,就如凝視著看不見底的深淵。
那里面寫滿了許多東西,唯獨沒有愛。
在名利場呆上許多年的她,是否還信念依舊?
“走吧!笔⒓我溯p聲說。
她躲開了和徐明硯的對視。
轎車平穩開下山坡,沿著海岸線慢吞吞行駛。
夜色已深,就連平日里車流不息的沿海高架橋上都已經安靜了許多。
彩燈亮晶晶的,街道上來回放著圣誕音樂。
不知道過了多久,轎車終于停了下來,停在盛嘉宜下榻酒店前頭靠海的路上,酒店大門就在后頭。
她用眼神詢問徐明硯,為什么不直接進入車庫酒店外頭永遠蹲守著狗仔,在這里下車,明天難免又要在報紙上添上半個版面,他們近來倒是沒有這樣的炒作需求
但她還沒有問出身,已經聽到身后的一聲轟鳴。
她回過頭去,看到港口上空,一條銀線緩緩上升,直到比對岸最高的玻璃高樓還要高的位置,嘭得一聲,天邊驟然亮起白光。
遮住天幕的煙花碎屑肆意落下,如銀河滑落九天。
“生日快樂!北澈蟮娜溯p聲說。
重慶森林
“我真羨慕你, 嘉宜,有一個那樣好的男友,他既有錢, 又帥氣,和那些肥頭大耳的富商一點也不一樣, 最重要的是,他對你還那樣的好。”直到第二年第二個月,高宛妮還在盛嘉宜耳邊喋喋不休說著去年那一場平安夜煙花, “他愿意為了你在維多利亞港口花五百多萬放一場煙花, 而我的那些前任, 就算給我花一點點錢,都要牢牢記在心里, 隨時向我邀功,更不可能有這種別出心裁的心思了!
“你的男朋友至少只會和你強調他為你花了錢。”盛嘉宜淡淡道,“現在好了, 全世界都會記住他為我花了錢!
“你要是這么講,未免有些太無情了”高宛妮驚呼,“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很甜蜜,我是說,哪個女生不想看到男人當著全世界和你告白, 太勁爆了,從去年到現在,關于你的新聞熱度就沒有下來過, 全香江的報紙都要瘋掉了, 全都在報導那場盛大的煙花, 你要知道,對徐家那樣的身家來說, 徐少愿意向你高調求愛,證明了他愿意給你安全感,否則他什么也不說,不清不楚的,你的身份也很尷尬。”
“也許吧,你說的都有道理,說不定他的確是這個意思,但是我不是一個愛看報紙上寫著——驚掉大牙!港女星高嫁華裔頂級富豪,山雞飛天變鳳凰的人!笔⒓我藢τ谶@個話題有些打不起精神,“我承認,一開始看到煙花的時候,還是很驚喜的!
她還是很喜歡那天夜幕中轟然綻放的萬千流光的,就像黑夜里燃燒的太陽。只不過一陣子過后,那種心情就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淡下來了。她也不是一個會愛一個男人愛到發瘋的女人,甚至她都懷疑自己到底懂不懂怎么樣去愛一個人,她的生活那樣精彩,但是于她而言依然和一潭死水一樣,激蕩不起任何波瀾。
“拜托,誰會說你是山雞啊嘉宜,你現在真是紅得爆炸。”高宛妮說,“你的新電影破了影史記錄,《風云》票房已經6700多萬了,要知道上一部票房紀錄才四千多萬!都說今年的頒獎季會是你的主場,還有一個讓所有人都羨慕的又高又帥又有錢男朋友,到底是哪里還讓你不滿意?偶像劇都不敢這么演,我要是你,我走路都要一直昂著頭,拿鼻孔看人!之前何季韓還敢給你臉色看,我要帶著徐少到何季韓面前狠狠羞辱他!
“不低調一點,很快就會倒霉的,以及,何季韓從沒給過我臉色,不要以訛傳訛!笔⒓我烁糁鴻跅U,伸手接過自己助理阿香遞來的咖啡,轉頭朝著另一邊的謝嘉誠抱怨,“這部《傾城之戀》到底還要拍多久?我很懷疑我能不能在今年拍完這部電影,我早說了鄭導拍戲很容易拖沓,如果沒有什么非緊急的時期催他,他能把一個鏡頭拍兩百遍,然后挑中自己拍的第一個鏡頭!
“慢工出細活,這就是為什么他可以很快就脫穎而出吧!敝x嘉誠好脾氣地笑了笑,“我倒是覺得拍這樣的電影很鍛煉人,比我之前拍十多年的電影還有用!盄無限好* 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為什么會這樣覺得?”盛嘉宜一手拖著臉,她那一頭長發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
暗淡的暮色模糊了她的五官,謝嘉誠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意識到她的輪廓和之前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原來略顯飽滿的嬰兒肥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緊致的線條,她那雙眼睛如今看人已經可以被稱作勾人,慵懶的眸子上下掃了他一眼,謝嘉誠心臟就跟有密密麻麻的細針在扎一樣,酥麻到血管里,連手指尖都連帶著沒有知覺。
他有些倉促地低下頭:“我以前覺得拍戲就是拍戲,哭就是哭,笑就是笑,從來沒有動過腦子去想過要怎么成為另外一個人!
“沒有人會徹徹底底成為另外一個人。”盛嘉宜被他逗得笑了起來,她靠在高宛妮的肩上,輕聲道,“其實都是在演自己。”
她邊說著,邊瞇著眼睛,去看遠處的建筑群。
赤紅的云霞下,大片樓宇密密麻麻挨在一起,黑洞洞的陰影遮蓋住成片的土地,相比起重慶大廈那一棟大樓,這望不到邊的龐然大物顯然更有壓迫感一些。
本地人管這里叫做城寨。
高宛妮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隨口道:“我小時候靠近這邊,總是很好奇,想要進去看看,我媽咪就恐嚇我說,如果我不小心進去了,說不定我會死在里面。”
“萬一你媽咪說的是真的,怎么辦?”盛嘉宜淡淡道。
“不會吧!”高宛妮說,“之前也有人這么說重慶大廈,不過進去后,我也覺得還好,哪里有傳說中的那么恐怖”
“那能一樣嗎?”盛嘉宜挑眉,“1952年的時候,警察進過一次城寨,記錄里面有五十多間煙館、七家賭場、十一間紅館,還有可以容納好幾百人的戲院,后來又過了幾十年,你猜猜里面都有些什么?重慶大廈可不能比!
高宛妮沉默了下來。
“后來過了一年,城寨里又起了大火,燒了不少地,所以就有更多這樣的店鋪被賣出去,又新建起來,到最后,可能也就比剛剛的數字又翻了兩倍!笔⒓我苏f這些話的時候,真像是喝水一樣輕松,“里面住了五萬多人,說實話,死一個在里面,外面也沒人知道。”
“嘉宜,你別嚇她了!敝x嘉誠看到高宛妮臉色都已經發白,忍不住出聲打斷盛嘉宜,他勸說高宛妮道,“現在里面已經不剩多少居民了,再過兩個月,城寨就要爆破拆遷,哪里有嘉宜說的那么可怕,她就是逗你玩的!
城寨原來是清軍的駐軍地,后來香江被割讓給英國,清朝大臣仍舊上書朝廷要求保留城寨的控制權并在此地建造圍城,等皇帝被趕下臺,城寨就正式淪為一塊飛地,港英政府法律無法管轄城寨內部,內地無暇顧及一片不到七十畝土地大小的位于殖民地內部的區域,于是在此三不管地帶,大量難民、流民、亡命之徒涌入城寨以尋求自保,城寨內部人口愈來愈多,便違規建起大量高樓,形成遮天蔽日的鋼鐵森林。
和重慶大廈一樣,城寨過去也不允許任何攝影工作組進入內部拍攝。只不過《中英聯合聲明》簽訂后,港英政府與內地溝通決議拆除長期以來霸據西九龍的城寨,拆遷工作從1990年開始,至今已經快到尾聲,城寨中八成住戶已經全部搬遷至外頭的公租房,只有很少一部分依然還留在里頭。
鄭安容是抓住了好機會,才讓政務司對他大開方便之門,允許他在這兩處地方取景。
“我沒嚇她。”盛嘉宜慢條斯理道,“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說的跟你進去過一樣!
盛嘉宜張了張口,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在說什么呢?”鄭安容湊了過來。
“在說鬼故事!笔⒓我穗S口編了個謊話,“導演你聽過城寨里流行的鬼媽媽的故事嗎?據說十多年前城寨里有一對母女,母親因為非法入境,所以帶著女兒躲在城寨里,后來有一天她死了,尸體在屋子里腐爛發出惡臭味,引得城寨里的人向外報警,結果警員進來后,發現母親躺在床上,尸體上長滿了蛆蟲,而她年幼的女兒坐在書桌前寫作業,廚房里還悶著煲仔飯據警員說,那個小女孩口口聲聲作證,是她媽媽為她做的飯”
高宛妮倒吸一口冷氣,掐住謝嘉誠的手臂,掐得謝嘉誠輕呼出聲。
只有鄭安容一臉嚴肅地扶了扶眼鏡:“有意思!
高宛妮:?
“拿到進入城寨的許可權很不容易,等搬遷結束,城寨就要爆破,這樣偉大的城市建筑群就再也見不到了。”鄭安容說。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它稱之為偉大!笔⒓我颂ь^。
“很多藝術家都這么覺得。”
“住在里面的居民可不會這么想,他們只會覺得太擁擠又太黑暗,到處都是垃圾、污水,往上一眼望不到天,想要用水只能去街口排隊,街坊鄰居不是從外頭進來拿不到居住權的人,就是那些走投無路窮兇極惡之徒,要么就是口袋叮當響,飯都快吃不起的窮人!笔⒓我俗I諷道,“除了導演你很想拍之外,我想不到還會有什么人想進去!
鄭安容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我對這座城市有很深的情感,我拍電影,是為了記錄它。這里有像你男友那樣的人,活得光鮮亮麗,從小就在豪宅里,有傭人伺候,身邊來往都是名流富商銀行家們,也有和他生下來就活在一個相反的世界里的人,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辛苦勞碌一生,僅僅是為了生存而已,什么理想、權力、財富,對他們而言都像是一個笑話,連活下去都艱難的話,又談什么榮華富貴?我有時候覺得很有意思,就像是鏡子的里和外一樣,外面是陽光,里面是黑暗,呼吸著同一種空氣,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原來人和人的差距也會這么大”
“我不希望嘉宜你對城寨一直保持這種抵觸的情緒!编嵃踩菡f,“畢竟這里是阿May的家,說到底這里的戲份和他們幾個都沒有那么大的關系!彼钢咄鹉莺椭x嘉誠。
“除了嘉誠要陪你拍一段對手戲之外,宛妮甚至都可以不進城寨!
“我沒有抵觸!笔⒓我苏f。
“你有。”鄭安容說得斬釘截鐵,“我已經很了解你了。”
盛嘉宜就有些煩躁地皺眉。
“我抵觸的是這部電影已經拍了太長太長的時間。”她說,“現在再出去拍戲,我的片酬比起原來又要翻一倍了,而我還在拍這部電影。”
“我去看了你那部電影,李孟華拍得很好,他拍出了我想要拍的關于江湖的感覺。”鄭安容難得表揚別的導演的影片,他一直算是恃才傲物的人,崇拜歐洲那些先驅電影大師,對于香江這些導演并不太放在眼里,這還是盛嘉宜第一次聽到他夸同行的作品。
“電影無非是從故事、角色、鏡頭幾個地方來評價,他做的都很好,這也是我看過他的電影里,完成度最高的一部。如果不出意外,你今年應該能拿不少獎項,這一次你的表演有了突破,在電影里展現出自己既能拍動作戲,也能拍文戲,以影視協會對你的偏愛,不可能不把最佳女主角頒給你。”
“拿了最佳女主角又能怎么樣呢?”盛嘉宜滿臉無所謂,“不還是演員。”她低頭看了看手表,“六點了,到了進城寨的時間了!
第 67 章
謝嘉誠對于傳聞中的城寨, 一直有種莫名而來的敬佩和向往。
在英國念書的時候,他就已經聽說了這樣一處地方——
城寨,香江的“三不管”地帶, 罪惡都市的名片,繁華城市夜空下的巨大的陰影。所謂的三不管, 指的是內地不能管,港英政府不敢管,香江政府不想管, 高度密集的建筑、復雜的社會結構和獨特的生活方式, 都是城寨的象征。
在他青年時期, 歐洲不少背包客和披頭士就流行以城寨為靈感,創造了影視與漫畫作品, 在西方的鏡頭下,城寨是拔地而起的巨物,密密麻麻如鳥籠一樣的窗戶向著街道, 眾多繁體字寫成的牌匾上下交錯排布,亂七八糟的電線和鐵絲纏繞在樓宇外立面上,再往里深入,誰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相比于重慶大廈,城寨的危險指數顯然要高得多, 畢竟前者只是一棟建筑,而后者,是一片如陰云遮天般的大型建筑圈。
外面的人說, 城寨里道路復雜交錯近似迷宮, 進入其中的人就如迷途羔羊, 尋不見出來的方向。
讓謝嘉誠毫不猶豫就答應接下來這部電影的理由,除了有一向以電影品質為保證的鄭安容做導演, 名冠香江的當紅影星盛嘉宜做搭檔女主角,還有極其重要的一點,就是在他看到劇本的那一刻,鄭安容告訴他,身為男主角的阿平與身為女主角的阿May,分別是居住在重慶大廈與城寨中的兩個人。
就像兩個躲藏在陰影里的游魂一樣,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有機會出來游蕩,也只有當夜幕降臨的時刻,這座城市才真正意義上屬于他們。茫茫人海中,他們擦肩而過,彼此都是陌生人,但他們只需要一個對視,就已經成為靈魂上的同伴。
有的人天生光芒萬丈,有的人生下來就卑微如塵埃,謝嘉誠以偶像男生的身份出道,他已經出演了太多精英富豪,也站在光芒璀璨的舞臺太多次,他永遠光鮮亮麗。他有時候覺得在粉絲眼里,自己甚至就應該這樣燃燒下去,永不停下來,永遠像少年時候那樣,竭盡全力釋放著自己的魅力,不發生任何改變。
可是謝嘉誠知道,他已經在逐漸厭倦,總有一天,他會維持不住現在的容貌,對一切掌聲感到厭煩,他厭惡毫無隱私的生活,討厭任何一個動作都被拿出來在鏡頭下被指指點點,惶恐他之后的事業是否會急轉直下,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如幻影,轉瞬即逝。
謝嘉誠知道,他已經到了急需要轉型的時候,在他最迷茫的時候,這樣一份劇本送到了他的手里。
鄭安容說,是盛嘉宜點名要他演男主角。
這話放在一個晚輩身上會顯得有些不客氣,仿佛盛嘉宜是什么特權階級,超級大牌一樣,但是謝嘉誠卻沒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香江影壇是個論資排輩的地方,這個輩分指的不是出道的年齡前后,而是各家背后勢力的大小。
盛嘉宜是橙禾總裁的心肝寶貝,也是鄭安容一手捧出來的御用女主角,她在影壇的話語權很大,比在各種偶像劇、愛情電影里打轉的謝嘉誠還要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有名氣的大導演通常不喜歡用新人,因為新人就很難調教,身為電影導演,他們需要花很多的精力和時間去揣摩新人的性格和特征,也只有初出茅廬的導演才有耐心費力打磨沒有拍攝經驗的演員。
鄭安容好不容易把盛嘉宜這塊璞玉雕琢出來,換誰他都不會換盛嘉宜,除非兩人決裂,否則盛嘉宜就永遠是鄭安容的最佳女主角。
但在進組前夕,盛嘉宜爆出了同從前亞洲首富孫子的緋聞。
謝嘉誠的經紀人一度感到無比憂心,擔心兩人的合作會受此影響。
畢竟,謝嘉誠的粉絲可不會想要看見他跟一個如此美貌的女星合作,同樣,盛嘉宜的影迷也不會樂意看見他們的偶像在有一段如此好的姻緣的時候又跟另外一個男星攪和到一切,甚至絕大多數女星曝光豪門戀情后,就不會再出來拍戲
盛嘉宜卻沒有。
所以謝嘉誠也毅然決然接下了這部電影。
進組后,他很快就發現盛嘉宜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樣,甚至和所有人形容的都不一樣。
她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冷。
她是第一個讓謝嘉誠想用世間過客來描述的人,謝嘉誠有時候覺得,盛嘉宜透過她那雙眼睛看這個世界,就像是在看一場電影一樣,她像個真正的孤魂一樣,無依無靠,什么都不期待,也什么都不在意。
她那個所謂的有錢多金的男友,聽說極其體貼,香江有媒體專門為兩個人做了一個專欄,記錄徐明硯每次來香江見盛嘉宜的時候,他總是會給盛嘉宜帶禮物,既用過金錢攻勢大送奢侈品,也用過小情調,有一次給盛嘉宜買了一只巨大的玩具熊,下車就遞給盛嘉宜,她把嶄新昂貴的玩具熊抱在懷里,仰頭去吻徐明硯,這張照片一度引起各大報紙熱議,稱他們之間的愛情,好似在現實生活中上演的羅曼蒂克電影。
但即便如此,徐明硯每個月也只會花那么幾天陪伴盛嘉宜,絕大多數時候她還是一個人,一個人到劇組拍戲,再一個人回到酒店,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
她身上有許多故事,但是她從不展露給外人觀看。
劇組所有人都難掩對城寨的好奇與畏懼的時候,只有盛嘉宜是平靜的,就像她進入重慶大廈之后對于一切都沒有太大反應一樣,她對待城寨的感情同樣如此,就好像她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污水滴在銹跡斑斑的銅管上,發出如同恐怖片中的聲效,高宛妮嚇得往人群中躲了躲,謝嘉誠伸手扶住她,卻忍不住去往后面看,逆著手電筒的光線,他看不清盛嘉宜的表情,不過肯定不像高宛妮這樣害怕就對了,他能想到她那張永遠冷淡平靜的臉。
盛嘉宜抬起手電,照亮自己的頭頂。
城寨的巷子其實稱不上巷子,就是樓宇之間的空隙,屋頂、窗臺、水泥板、纏繞著的黑色電線、密布的塑膠水泥管、鐵絲柵欄把天空遮擋得嚴嚴實實,根本分不清外頭是白天還是黑夜,總之進了城寨,任何時候都是黑夜,上坡又下坡,曲折蜿蜒的道路永遠不知道會蔓延到哪個方向,他們一行人幾乎都要佝僂著腰前行,這里潮濕陰暗,地上到處是污水和布滿苔蘚的石頭,還有堆積如山的廢棄物品,惡臭時時縈繞在鼻腔里,偶爾還會飄過煤油和木炭的味道。
鄭安容相當自信地帶著團隊進來,也沒有找一個向導,政府工作人員倒是有三四個陪著他一起,不過這些人也不熟悉這里復雜的道路,所有能指明方向的東西就是一張測繪出來的地圖。那是三年前,城寨確定拆遷后一家日本團隊千里迢迢趕來城寨勘測了內部結構,畫出了這張不知道真假的城寨地圖。
又到一個分岔口的時候,鄭安容停了下來,眉頭緊鎖看著地圖,半晌沒有說話。
“導演,你不會迷路了吧?”高宛妮小聲又緊張地詢問。
“不會我只是得研究一下是往左還是往右才能到廟門口來著?不對,這里怎么還有一個斜坡,標的都是日本字,怎么沒有一個英文”
高宛妮:
她就應該在自己的大別墅里躺著,而不是出于好奇跑到這個地方陪著鄭安容一行人作死。。∫锤顫申栆粯诱覀要排練演唱會的借口躲開,等鄭安容確定了拍攝的地點,踩點好后再來也不遲!
“喂,導演,我真的很害怕!备咄鹉菪÷暫暗溃斑@里好黑,都不知道哪個角落里藏了人還有”
說到這里,仿佛是為了呼應她的說法,冷風襲來,穿過深巷,發出尖銳的呼嘯,吹得她背后汗毛都立起來。
高宛妮嚇了一大跳,差點沒有哭出聲。
“右邊!逼降穆曇粼讵M窄的空間里響起。
盛嘉宜靜靜站在黑暗里,她手上的光柱不知道什么時候對準了右邊的巷道。
“你怎么知道?”
“這上面用日文寫了。”她拿手敲了敲地圖,“下次記得找個能看懂日文的人,導演!
鄭安容:
“你不就能看懂。”他把地圖塞到盛嘉宜手里,“交給你了嘉宜!
盛嘉宜把那張地圖捏在手里,抬腿往前走去。
城寨是阿May的家,她出生在這里,白天出去打好幾份零工,深夜才回到城寨。
城寨有整個香江最便宜的地租、有水電、有學校、有各種商店、醫院、中藥鋪、食鋪、廟宇、教堂、娛樂廳、電影院、牌館、煙館、賭|場這里幾乎所有滿足一個人從生到死,從生活到娛樂的所有需求。
城寨不大,但是住了好幾萬人,內部結構極其復雜,環境陰暗惡劣,如果不是阿星后來出了重慶大廈去混了江湖,又在油麻地和人火拼,被警察通緝得逃到城寨,撞見了回家的阿May,阿May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和阿星在相見。她或許一開始不愛他,但她遲早會愛上他。
季風吹拂的港灣里,只有他們兩個能夠彼此相愛。
“往左走,再上樓!笔⒓我苏f。
她平緩的聲音在這個環境里極能安撫人心,她的鎮定也使得她看起來像是在場諸位中最靠譜的那一個,因此整個團隊毫不猶豫地相信了她,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趨。
只有一直觀察盛嘉宜的謝嘉誠注意到,盛嘉宜并沒有去看那張地圖。
盛嘉宜從一間又一間廢棄破舊的門前經過,有一間屋子,綠色的玻璃已經破碎,露出里頭亂七八糟的桌椅和零散的紙頁,從破碎的裂縫中往里看,還能見到黑板上抽象的線條與幾何圖形。
“這是什么地方?”連高宛妮都被吸引了目光。
盛嘉宜只覺得好像有風拂過,讓她下意識屏住呼吸。
風,城寨里一向是很少有風的。
這是一種匱乏的元素,在密閉狹窄的空間里,氣流難以流通,偶爾熱氣從上往下,卷起屋頂的鐵皮,透進來悶熱的氣息。讓她想起那一個個夏夜,并不美好的氣息流淌在濕淋淋的地面上空,在橫生的污水附近徘徊,嗆人的煤炭煙味粘在皮膚上,洗不掉,也沒有水常常去洗,滲透到肌肉組織里,好像一輩子也分不開。
被反復提起的記憶,過去只會出現在夢里,如今,終于又回到眼前。
“學校!笔⒓我溯p聲說。
“學校?”高宛妮不敢相信,“城寨里有學校?”
“當然。”盛嘉宜輕聲道,“城寨里,當然會有學校。”
其實城寨的搬遷計劃早在六十年代就已經開始,只不過一直沒能成型,方案遭到太多人的反對。外面的人大多不理解,認為城寨里的人得了大好處,能拿到許多物質上的補償,可以去外頭買更好的處所,盛嘉宜卻很能理解,如果拆掉城寨,那些躲藏在陰影中的人、沒有任何牌照但依然經營著一家店鋪,靠微薄收入供養全家的人、靠此地便宜的地租和廉價的生活成本茍且偷生的人,又該何去何從?
那時候盛嘉宜還沒有出生,她不知道那些年的歲月里城寨原住民經歷了怎樣的斗爭,她只在后來聽人談起過,無數次抗議后,城寨為此成立起反拆遷委員會,而這塊飛地從來就不屬于殖民政府,所以反拆遷委員會理所當然地向北方尋求幫助。
其中暗流和風暴盛嘉宜不得而知,她知道一切的結果就是,拆遷計劃失敗,城寨以隸屬于中國而非英國政府管轄為由,拒絕搬遷。
在不久的后來,反拆遷委員會代替那些肆意橫行的黑暗勢力,成為城寨真正的掌權者。
歷經百年,城寨終于有了福利會,和供幼童免費念書的學校。
重慶森林
“竟然還有學校?”高宛妮小心翼翼感慨道, “可是在這里讀書,升學文憑考試和外面的公立學校是一樣的嗎?誰會愿意來城寨當老師?”
“小時候我在公立學校念書,都常聽人說, 我們的教室遠不如那些私立學校,他們那里的老師都是從國外名校畢業回國任教, 除了必修的英文課,還要修法文和西班牙文,以及有課外補習費, 學生要從音樂、美術、體育等課程里挑選一項, 光是這一部分的開支, 就叫人難以負擔嘉宜,你讀的是國際女中, 你應當對此有體會吧?”
盛嘉宜卻沒有回答高宛妮的話,她站在窗戶旁,靜靜看向里面。
“嘉宜?”
“嗯?”盛嘉宜微微側頭, “你說念書時的教師?”
謝嘉誠覷著她的臉色,依然如常。
“說不定也會有些還不錯的人呢!彼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有, 有些人有大本事,只是不那么容易被看到!
“這也是為什么那么多藝術家都喜歡這里,為此著迷的原因!焙诎道飩鱽磬嵃踩莩翋灥穆曇, 他側頭問身邊的政府工作人員, “現在城寨里還住著多少人?”
“不到三百人。”那人說, “大部分都集中在西區,西區的生活條件是城寨里最好的, 所以清拆難度更大。”
“你知道我最喜歡這里一點是什么嗎?”鄭安容停住了腳步,他抬頭,仰望著眼前古舊的建筑。
他們終于找到了傳聞中藏在城寨正中央的天后廟。
“簡直像約翰·湯姆森當年在叢林里找到吳哥窟一樣!彼p聲道。(注:約翰·湯姆森是世界上第一個拍攝吳哥窟照片的攝影師)”我最著迷的就是,這樣龐大的建筑群,奇形怪狀的構架、四通八達的窄巷、亂七八糟、毫無邏輯卻能勉強運行的水力電力管道,都是城寨里的人自發建設的,不出自任何設計師或者工程師之手,也沒有什么圖紙,外面的人不敢靠近,里面的人卻不愿意出去,所以有了商鋪、娛樂場、工廠、教會、廟宇,總之這里一切存在都是因為生存而非美感的考慮,但是當它們組合在一起的時候,宏大的美就形成了,你可以說這里是貧窮的、惡臭的、罪惡的,但是你也不可否認,這里是生機勃勃的。”
“這樣的建筑,就光明正大佇立在摩天大樓毗鄰的地方,這么多年了,卻沒有一個人能拍下來一張完整的照片!
大概在不久以前,天后廟還香火旺盛,人潮擁擠,而在城寨即將拆除之際,城寨的中心區域終于安靜了下來,一棟即將要死去的詭異的建筑,靜靜佇立在廣場正中。
很難評價這座廟的建筑風格是什么樣的,它建在幾棟樓宇之間,左右都是居民房窗戶,暗色的瓦頂,飛起的廟檐,手電照過的地方可以看到塵封的鈴鐺安靜地掛在檐下,廟前的石像與臺階上都落滿了灰塵。
最重要的是,廟宇的上方,是細密的鐵絲網,脫落的鐵絲像藤蔓一樣垂下來,網上壓滿了垃圾,從那些許的空隙里,昏暗光線細細密密地垂落,斑駁的陽光落在地上,光柱中,空氣里的塵埃四散飛舞。
就像就像熱帶森林一樣。
只不過是,鋼鐵水泥鑄造的森林。
盛嘉宜默默看著這一切,這讓她不可避免想到了此前在吳哥窟拍攝的場景,唯一的區別就是吳哥的遺跡在死去多年后終于被探險者在茂密的叢林中發現,得以重現天日,而城寨就位于國際金融中心的核心區域,外頭就是繁華的街道,對面海岸就是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這遺跡從來就沒有陷落過,但如今,它終于要徹底消失了。
所有的磚瓦都將化作塵埃,罪惡、貧窮、墮落、黑暗的城寨,這座城市最不堪的過往和名片,終將到了告別的那一天。
“據城寨里出來的人自己說的,天后廟中間這塊廣場,原來是城寨里難得能照耀到陽光的地方,后來城寨用地日趨緊張,廣場也被劃入建筑用地,兩邊建起十層高樓,為了防止高層人亂扔垃圾損壞天后廟,居民在廟的上方攔起了這樣一張防護網,這種行為無異于鼓勵住在這里的人更加隨心所欲往下丟棄垃圾,到了后來,垃圾堆滿了攔網,天后廟也就不見天日”
“嘉宜?”所有人都在聽講解的時候,謝嘉誠突然出聲,遠遠叫了盛嘉宜。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已經脫離大部隊,一個人站在大門緊閉的天后廟前。
“噓。”鄭安容伸手攔住了要上前的謝嘉誠,他勾手示意身后的攝影打開設備,“不要吵到她。”
鏡頭對準暗影里中的盛嘉宜。
“你覺得她在看什么?”鄭安容用氣息一樣的聲音問道。
謝嘉誠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盛嘉宜看著那座天后廟的時候,既不訝異,也不嫌惡,她渾身上下都浸潤著濃濃的,緬懷。
這種神色倘若是回憶哪個黃金年代或者偉大的遺跡,是合適的,在吳哥的時候,她拍攝過幾乎是相同的場景,當她仰頭看那宏偉的建筑群時,光線同樣鋪灑在她的臉上,區別是那一次,陽光是盛放的燦爛的,而這一次,陽光是微弱稀疏的,就像是蔓生的藤蔓遮蔽天空,而光線只能從緊密的葉片縫隙中掉落,她抬頭,只為了接受那零星陽光的哺育。
這怎么可能呢,盛嘉宜可是如今整個香江,甚至說整個亞洲,最紅的女星,她光芒萬丈,根本不需要這一點點微光。
“你覺得她在看什么?”謝嘉誠只能把問題扔回去給鄭安容。
“我不知道!编嵃踩萃瑯尤缡堑溃暗,我猜測,她在懷念!
“懷念什么?”
鄭安容側頭,輕聲道:“懷念過去!
“什么意思?”
“你會想家嗎?”鄭安容問,“這里是阿May的家。”
也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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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好巧啊,是你。
【阿May】:好巧。
【阿星】:你還記得我?
【阿May】:記得啊,但是你現在最好不要說話了。
【阿星】:為什么?
【阿May】: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阿星】:也許吧。
【阿May】:那你躲在這好了,躲在這里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有人再找到你。
【阿星】:為什么這么說?
【阿May】:你不知道嗎?警察除非有人帶他們進來處理一些鄰里坊間雞毛蒜皮的小事,不然從不進城寨搜查,外面的勢力也不會進來,因為城寨每個區域都有自己的勢力,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阿星】:那你呢?
【阿May】(指著自己):我,我要出去啊,我和你不一樣。
【阿May】:你沒殺人吧。
【阿星】:沒有。
【阿May】:沒殺人就沒必要躲在這里了,那你也快點走吧。
【阿May】(提起自己的包):再見。
【阿星】(呆呆站著):再見。
阿星在城寨里驚鴻一瞥見到阿May后,在原地呆了三天,可是三天,他都沒有再見過阿May。去問城寨里的人,都說她:“那個妮子,平時一月半月也不會回來一趟,她在外面跟著別的男人住啦,被甩了才會回來住幾天,她從小就沒有媽,跟著她那個牙醫父親生活在城寨,后來十多歲,她爸去世了,她就一直一個人。
城寨里有上百家無牌照經營的牙醫館,多得是從大陸來的,拿不到經營牌照的人在此地營生。就有人說,阿May其實也是大陸妹,她父親說不定是偷偷越過邊境線過來的,她母親沒有跟過來,所以她就沒有見過母親。
“城寨最多這樣的人,城寨土生土長的、大陸來的、越南來的、菲律賓來的、還有本來該進監獄但是沒進去的,在我們這里,你講國語也沒有問題!痹诔钦镉屑胰倨椒匠叩闹兴庝伒睦畎⒉@么同阿星說。
李阿伯是城寨西邊難得還沒有搬出去的土著居民,這次劇組進城寨拍戲,他們這些人都應邀成了群演。
“真不知道城寨搬遷后,我們這些人該怎么辦,大家都認識幾十年了,平時有什么事,喊一句都來幫忙,也挺好。我的子女出生就生活在這里,離開這里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僅是生活艱難,別人一聽我是城寨里出來的,都會歧視我,連帶著我的子女也跟著遭殃,在學校里在社會上都叫人看不起”李阿伯背著阿星,搗鼓他柜子里* 的草藥,“把這劑藥喝了,趕緊出去吧,阿May啊,你在這里就是再等十天二十天,也不一定能見到她!
“他為什么叫阿May?”阿星問。
“她出生在五月,原來我們叫她五妹,后來她自己取了個洋名,就叫阿May!崩畎⒉寻局闹兴幍惯M碗里,“換個名又能怎么樣呢,要我說啊,只要是城寨里出去的,換什么名字都沒有用,她的性格她的習慣,總會保留一些和你們不一樣的東西!
“我不是嚼她舌根,這就是命,很難改!
“咔,這條過。”鄭安容在攝像頭后喊。
謝嘉誠肩膀一松,靠到藥材柜上。
“我拍得還好吧?”他緊張地問高宛妮。
高宛妮點點頭:“挺好的,看著很自然!
“那還是阿伯自然!
“我啊,我這是本色出演!崩畎⒉^笑道,“倒是委屈你們大明星到城寨里來拍戲了,這一路過來,很難受吧。”
“還好。”謝嘉誠摸了摸鼻子,他不是個會說謊的人,說起假話總是呆呆的。
這一路過來實在不能說好,老鼠隨處可見,垃圾堆積成山,臭味熏天,到了城寨靠西邊才干凈整潔了些!背钦娴母v過的一樣嗎?”高宛妮插嘴問道。
她今天可算是開了眼界,深入香江第一貧民窟,整個人的三觀都被重塑了一遍。
“你指的是”
“你舍不得離開這里,可是出去不是更好嗎?政府還會賠款給你!
“城寨內就像一個能夠自動運轉的社會,小姐,我五十年代就到城寨了,那個時候我才十多歲,我阿媽在新界那邊賣餛飩,地租太貴,她負擔不起,后來有人介紹她到城寨,我們就搬到這里。我是在外面接受過教育才進來的,又跟著我師父學了醫術,所以在這一塊生活的也還算不錯,城寨里的人都很尊敬醫生,畢竟,醫生在這里是很重要的人?墒浅鋈ズ,我沒有經營執照,我開不起藥鋪,也就不是個醫生了,只是一個求生都困難的人,幸好我年紀也到了,這些年還攢了些錢,也不要緊,年輕些的人出去就難了”
“你還有師父?”高宛妮總是能抓到一些別人抓不到的重點。
“當然,城寨里有的是很厲害的醫生!标惒济钾Q了起來,“我敢說你找遍香江,都找不到比他更厲害的中醫,我師父姓蔡,城寨的人都叫他蔡老頭,他在這里可真是個厲害的人物”
“那他人呢?”盛嘉宜忽然開口。
從天后廟后,她這一路過來,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一直就沉默的呆在陰影里,攝影組的人將她擋的嚴嚴實實,直到她出聲,陳伯才意識到,這后頭還有一個人。
“你”他看到暴露在燈光下盛嘉宜,驟然一驚。
“他已經搬出去了嗎?”盛嘉宜問。
陳老伯沉默了幾秒,他眼底神色藏在鏡片后,晦暗不明。
過了一會,他緩緩搖頭:“沒有,他去世了,五年前去世的!
“城寨里也有幾臺電視,我們也看外面的頻道,知道你們都很有名氣!标惏⒉曋⒓我说难劬Γ坎晦D睛,“我也聽說了,你是這幾年最紅的女明星,你有雙——”他伸出兩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雙眼,“藍色的眼睛!
重慶森林
“嘉宜是中英混血, 阿伯!备咄鹉莘e極介紹,她在這種黑暗幽閉的環境里需要一直說話來制造一些活力,“她的瞳色很少見吧, 我敢說沒人看到她的眼睛不被吸引,城寨里也看電視嗎?那電影呢, 你們會看電影嗎?”
李阿伯仍是注視著盛嘉宜,答非所問:“城寨有句老話,叫做東邪西正, 大抵是說, 西邊都住著我們這些人, 大多數是租戶、居民、靠手藝營生的普通人,東邊就不一樣了, 做什么的都有,你們是從東邊進來的,也看見過那邊的街道。”
“抬頭往上望不見天, 向下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就像是終年住在陰溝里一樣,我們都不往那邊去,我因為看病去過幾次”他搖頭嘆道,“不是危言聳聽, 你們外面傳的罪惡之城,多半講得就是東城,煙館都在東邊, 抽死了的尸體就躺在巷子里, 等發臭了再運出去, 往回二十年,街口樓道到處站了雛|妓攬客, 八十年代后好多了,因為城寨里的勢力被嚴打了幾次,逐漸消亡,東邊是最早人去樓空的!
“你們要拍電影,其實也要往東去拍,不過現在什么都拍不到啦,早個幾年,要是敢進來,分分鐘都比電影里還精彩!
褐色的中藥傾倒在碗中,浮起的藥渣飄在面上,高宛妮和謝嘉誠都看得不住皺眉,在外頭拿了正經營業執照的中藥鋪,絕對不會熬這樣不干凈的藥。
“您是說東邊的人走得更早?為什么?您說早幾年還精彩,是精彩什么?”鄭安容這個電影迷被陳阿伯的話吸引,忍不住盤問道。
陳阿伯意味深長笑了笑,掃過盛嘉宜平靜的面孔。
這丫頭他見的次數很少,蔡老頭見她的時候很多,城寨亂不亂,這里這些人,她最有發言權。
“拍電影,我雖然沒看多少,但是既然是和城寨有關,大概也能猜得到,都是要講這里有多亂七八糟的。外面傳的,我也清楚,我是城寨里可以出去的那批人,我有身份證,只是沒有辦醫館的執照,常年還是在往外頭走來走去,和我一樣留在城寨的普通人很多,住在這里只是因為窮,遠遠談不上罪惡,我們之中許多人的子女也都在城寨外念書,警察也沒少出入這邊巡邏”
“東城才是真的三不管地帶,中國管不了、香江不敢管、英國不想管,那些在外面沒有居留權偷跑來香江的人,坐著蛇頭的船,偷偷上岸,找不到容身之地,就全都往東城跑;焐鐣、三教九流那些、大小勢力、出去了都要在進警局呆著的亡命之徒,都集中在東城。東城亂,東城也苦,能從那里走出去的人,真的是不容易啊。”
“城寨里沒出過什么大人物吧!备咄鹉菪α似饋,“沒有聽說過。”
擦得一聲火機響,有人點了根煙。
“喂,這里盡量別抽煙!标惏⒉f,“容易引起火災,現在不比當年了,我們剩下的幾十個人,都不知道怎么滅火。”
那人慌忙把煙踩滅。
“城寨里的勢力,就是因為五十年代一次大火發展起來的,當年火勢太大,城寨的房屋都是木質結構,燒毀了不少,要建新的,那些人就趁亂往這里跑!标惏⒉v話慢悠悠的,就在他的背后,老舊的鐵絲網纏繞成一團,鐵欄外頭盤旋著數不清的黑色電線管,零星幾盞燈火亮著。
“就算出了,也不會講自己是城寨里出來的,何必要這么講呢,我們普通人出去都明白要偽裝一下,不然別人總以為我們身上有臭味,唉,哪里會不明白”他低下頭去,又去搗鼓自己那堆草藥,攝影機對著他拍攝,他去恍若未覺,“只有住在這里的人才知道生活的艱辛,我是舍不得走,但街坊鄰居有能力的,都還是想辦法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外頭上學,希望他們能在外面混出名堂,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不要覺得從這里出去很簡單,就是下樓,過一條街道的事情,大導演,你們可能不知道,城寨跟九龍市中心也就隔了幾公里遠,但真要走,一輩子都未必能走出去,好不容易出去了,也就不要再回來!
“我們走,是因為舍不得老鄰居,也怕出去沒有吃飯的本事,年輕人走了就走了,沒有什么值得懷念的!
隔著人群,他的目光與盛嘉宜對上。
盛嘉宜在人群的后頭,向他抿唇笑了笑。
陳阿伯低下頭。
“大導演,要在城寨里拍多久?”
“目前計劃是兩個月!编嵃踩菡f,“希望能在城寨拆遷前,完成最后的影像記錄!
盛嘉宜聞到了苦澀的藥渣味,很熟悉的味道。
她的記憶里,沒有過陳阿伯這個人,也許她從前太小了,城寨又太黑了,她記不清楚每一張臉。但是每個人都很容易記住她,也許就像人人都說的那樣,她有一雙和別人不太一樣的眼睛。
小一些的時候盛婉每每都說她這雙眼睛,她這張臉,遲早會給她帶來大麻煩,太過稀奇的東西,根本不應該出現在如此凋敝暗淡的地方,美麗的花朵生長在陰暗的泥地里,會格外吸引人的眼球,任是誰在城寨里見到她,都很難將她忘記。
墻上掛鐘指向八點。
“今天就先拍到這里好了!编嵃踩菡f,“我們有半個多月時間可以在城寨里慢慢拍!
“你們先走好了!笔⒓我撕鋈婚_口,“我要留在這里!
“做什么?”鄭安容覷著她,“別開玩笑了,把你留在這里,出事了誰來負責?”
“我想和陳阿伯說說話,尋找一些角色體驗!
他皺起眉:“你一個人在這里不安全,你助理阿香呢,怎么沒跟著你來?”
“我讓她先回去了!笔⒓我说溃澳睦锊话踩?”
鄭安容一時之間竟然也說不上哪里不安全。
要說犯罪率,城寨里的犯罪率實際上并不高,當然這也跟城寨里的犯罪大部分都無法統計有關,不過現在東城已經全部空置,西城又全是居民房,要說多危險,倒也談不上。
可能城寨這處地方天生就給人莫名的壓迫感,讓人想到一些不安的因素。
“我留下來陪你吧!敝x嘉誠說。
他高大的身影在此刻并不能給盛嘉宜帶來任何安心,她只覺得煩躁,強壓下心中的不快,生硬地道:“不用。”
“可是”
“我在城寨里生活了幾十年,也沒有遇到過任何危險!标惏⒉蝗徊逶。
“我知道——”謝嘉誠忍不住反駁,“但是”
“讓嘉宜呆著好了。”鄭安容見盛嘉宜神色不耐,示意副導演去拉謝嘉誠“不要干涉她做的決定。”
盛嘉宜的脾氣他是了解的,看起來好說話,實際上做了決定后,誰也沒有辦法阻攔。
謝嘉誠還是有些不放心,但是也只能聽導演的話,一步三回頭跟著鄭安容往出口方向走。
“他喜歡你?”陳阿伯見一行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樓道,才問站在原地不動的盛嘉宜。
她回過頭:“是嗎?不見得吧!
空氣里終于不再垃圾和污水的臭味,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的草藥味。
西城的樓道里是干凈的,不像城寨地面巷道那樣堆滿了垃圾、排泄物、污水,雖然也一樣的不見天日,但已經有紅紅綠綠的霓虹光線照亮黑暗的走道。
盛嘉宜記得不錯的話,就在中藥鋪樓上,有一家百貨店,是城寨里最大最全的商店,足足有七百多平方呎,還是城寨里難得的有經營執照的店鋪。
西城的生活就如陳阿伯所言,除了貧困一些,其實和普通人家也沒有什么區別,偶爾西九龍警司巡邏的阿sir還會進來跟城寨里的人打牌,即便知道有一部分是無照經營,或者是從大陸偷跑來的黑戶人口,也一笑了之,裝作不知道。
“你認識我?”盛嘉宜抽出中藥鋪門口擺著的一張竹椅,大剌剌坐了下去。
城寨里大部分樓宇都采用四四方方走廊式建法,說白了就叫筒子樓,狹長露天的走廊,一單元擠滿了二三十間房間,抬頭往四周看去,皆是這樣環繞的廊道,層層堆疊,黑洞洞的望不見人影,偶有幾處露出點零星的微光,證明還有人居住于此。
“我不認識你。”陳阿伯搖頭,“但是,我聽說過你,也見過你幾次,那應該是你吧,如果這座城市還能找出第二個和你眼睛一樣的女孩!
“我很少出來!笔⒓我苏f,她看了一會,從藥柜最側邊摸過來一包煙和打火機,擦的一聲點亮。
“都說了,不要抽煙!
“我心里有數。”盛嘉宜說。
她百無聊賴看著青煙騰空,吹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彌漫開來。
“有人傳過盛老板有個丫頭,長得很漂亮,還有雙和別人顏色不太一樣的眼睛,他們說那是小鬼的眼睛,從泰國請過來的,不是活人,聽起來怪瘆人的,不過確實很少有人見過你,你媽媽把你藏得很深,對不對?我師父聽到后,就斥責那些人說他們亂講,說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情,我師父后來又跟我說,盛老板是故意的,她那么厲害的女人,遲早有一天會離開這里,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在這里停留的痕跡,那么你就不能總是出現在我們這些人的眼前!
“我覺得我師父說的有道理,但是實在是難以掩蓋,尤其是當時城寨都在六叔的管轄下,你又是他的干女兒,我們不見其人,也有耳聞過他的大名!
“這世界上的巧合總不會那么多,在瞳色上,六百萬市民里大概也只能挑出你一個這樣的,所以在電視機上看到你后,我們就猜,應該是你!
“你們?”
“我們。”陳阿伯說,“聽過那個傳聞的人,應該都會這么想,你說對不對?”
盛嘉宜沉默著,沒有說話。
她住在城寨里的那幾年,港英政府還不曾提出拆除城寨,那時的城寨比現在要熱鬧許多,也混亂許多,當她走在狹長的樓道里時,污水也如今日一樣,一滴滴淌在地上,她會小心翼翼繞過比自己還要高許多的廢棄垃圾,躲過尖銳的鐵絲網,繞過天后廟,從城東到城西。
天后廟前香火極盛,城寨里人家無論發生什么事都要過來拜一拜天后。那個時候城寨里的垃圾也不少,但還沒有這么多,城寨管理委員會會雇傭手下與抽不起大煙卻賴著在煙館,還沒有抽死的人打掃街道。
城寨除了幾股勢力之間的沖突,倒也沒有什么犯罪事件,晚上睡覺,甚至連門戶都不用落鎖。
那幾年里有六叔在這里坐鎮,他是勝和會的龍頭,誰都不敢忤逆他,在他的高壓管控下,城寨里祥和的不可思議。
那時候,她從前只想著趕緊從城寨里出去,出去后再也不要回來,卻沒有想到回來后,再回想過去,想到的竟然是一些還不錯的回憶。
惡臭熏天是真的,幽閉恐懼也是真的,潮濕陰暗、混亂邪惡、罪惡黑暗,都是真的,可是她思緒萬千,那些痛苦的過去,竟然如雪泥鴻爪一樣,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我們不會出去亂說!标惏⒉詾樗某聊且驗椴豢,立刻道,“我們都清楚,前幾年雖然街坊鄰居都不認識你,但是猜測你是城寨里出去的人,又成了大明星,都真心為你感到高興,和你有關的電影碟片,在城寨里總是最受歡迎,你看這么幾年下來,誰有在外面亂講你的事情?”
“你讓城寨里很多人都覺得,哪怕城寨已經要拆了,我們被迫要出去謀求生計,但還是有希望在前頭的,你過得那樣好,叫人覺得,我們的后輩或許有一天,也可以過得像你一樣的好!
“是嗎?可是,我真是擔不起這樣的期待!笔⒓我溯p聲道。
重慶森林
“聽說城寨近來要來電了, 前些日子北邊起了大火,燒死了好幾個人,電力局總算下狠心, 說要在城寨里供電,這不, 今天一早就叫了人進來考察,鬧哄哄來了一群,左邊看看右邊看看, 還說要畫城寨的地圖。要我說, 要電還不如要水, 城寨里的水哪里還能喝?這么多年了,什么屎啊尿啊都往里倒, 說著都惡心!
“現在不都是給你們接外頭的水管么?又沒叫你們喝井里頭的水”
“話是這樣講,這用水還得給六叔他們交錢,說是接外頭的水不合法, 冒險的生意別人不敢做,想喝干凈的水可真是難,不給錢就只能自己去街口挑水,我們這些女人,哪里挑得上來?六叔這人, 還是太不講理了一些,婉姐,你說如今外頭掙錢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們總呆在這里做什么。”
“你少說幾句”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讓六叔聽到了, 又埋怨你們難管教,不呆在這里, 去哪里?外面能去嗎?”
“他是沒事了,叫我們怎么辦?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安生日子,現在好了,又到了拿錢換平安的年頭,婉姐,不是我說話難聽,這城寨里大家都是苦命人,掙我們的血汗錢,也不怕遭報應”
“閉嘴,什么話該說什么不該說,你以及拎不清楚了是不是?”
外頭靜了許久。
盛嘉宜把玩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很長,指甲上有彎彎的月牙。
她知道六叔是誰,六叔是一個中年男人,頭發總是筆直梳在腦后,他也是城寨里極少數見過她許多次的人,他看起來很媽媽的關系很不錯,有一次開玩笑說,要認她當干女兒,讓她叫他當爸爸。
媽媽笑著答應了。
“以后別讓我知道你們在背后說這些。”盛婉的聲音冷淡至極,“不許給我惹麻煩。”
“得罪了六叔,在城寨里還怎么混?不我們做生意的,最怕把麻煩惹回家,下次見到你們幾個,不要已經成了幾具尸體。”
又是一陣安靜,過了許久,和盛婉說話的人囁嚅道:“知道了,婉姐,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嘉宜呢?”她連忙換了一個話題。
“在屋子里頭!笔⑼駶M不在乎道,”大概在睡午覺吧,誰知道她在干什么?對了,你們幾個,下次別再讓我抓到你們指使她去西城給你們買藥,也不許你們把她帶到那些地方,她還是個小孩呢,看你們男男女女滾在一起,像什么話?”
“是是是。”聲音訕訕!蔽抑浪顣迦,你們一個個被她哄得找不著北,但是也要分清楚主次,難聽的話我不想多說,誰再違抗我的命令,我就把你們送到六叔那里去!
“您準備什么時候送嘉宜上學吶,是在城寨里,還是到城寨外頭?”對方討好道,“要是能去外頭念書就好了,聽說外頭的小孩從小就上英文課,城寨里都還講著各地的話呢,上次聽人講北方話,真是笑死我了!
“她怎么去外頭上學?連個合法的身份都沒有,就在城寨里念書好了,福利會建的學校也不錯,什么都教,就是去上課的小孩太多了,等我之后去跟六叔說說,讓老師上家里來。再說城寨里也不是不能學英文,不光能學英文,法文也能學呢!甭曇艉咝ζ饋,“越南來的那個明素,不就會講法文,讓她來教嘉宜好了!
“哎呀,咱們這種身份,怎么能給人當老師?”
“身份有什么重要的,本事才重要?我看挺好的,三教九流,各有各的本事!
“她那雙眼睛,您是不是也要帶她出去看看醫生,這到底是天生的呢,還是有病的”
“不瞎就行了,哪管得了這么多,這事真是麻煩著呢,人人看了她都把她記得死死的,就算出去了,都是個麻煩!
“這倒也是,那您干脆別讓她出去好了。”
“那怎么行?”聲音明顯煩躁起來,“在這地方關一輩子?那跟養條狗有什么區別?有錢人家里的狗都金貴的不得了,她就只能關在屋子里,最多去陽臺上曬個太陽我生她可不是為了叫她在這種地方活著,躲幾年還說得過去,要在這里一輩子,那我不如她早點死了算了。”
又沉默了一陣子。
“算了,到時候叫六叔從城寨外頭找幾個老師進來教,什么英文國文都要教,最好再找個會算數的,萬一哪天有機會出去,別落后別人太多,有文化重要,現在這年頭沒文化,富豪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這是對的,您深思熟慮,看得比別人遠一些!
“看得遠?”
“我真是后悔,當初為什么要為了錢冒險!笔⑼衩黠@躁郁起來,他壓抑著怒火,低喃道,“是的,我有錢,有很多錢,可是我在這里,根本用不上一個騙局我就不該聽信姓魏的那個老東西的鬼話,現在宋家恐怕還在外頭到處找我呢,不過也沒關系”她又笑了起來,隔著門板,她的笑聲幽幽的,有些瘆人,“他總不會找到城寨里來,總會有辦法的……”
“婉姐,這急不來!迸赃叺娜舜蟮质窃趧裾f,“說到底您在城寨里是人上人,總比我們這些好些,把自己賣了,一晚上掙個幾塊錢都難,不過嘉宜呢,也確實,她那張臉看起來是個好胚子,養在這里糟蹋了!
“能有容身之地就不錯了,以后的事,到時候再說”
“東城最近亂了許多,這些鋪子,還得您操心一些。”
“別的我倒是不擔心,就擔心一點,既然電能通進來,就有合法的理由派人進來定期巡視檢修,這就像是刻意開一道口子,如今是電,下一步就該是警察了。把麻煩領進門,以后麻煩的事,還能少嗎?”
“先不說了,我去牌館里看一圈,有什么事隨時叫我。”
高跟鞋踢踏聲遠去。
盛婉的聲音終于消失了。
過了許久,盛嘉宜從門口站起來,慢吞吞走回自己的小床。
靠床有一扇明凈的窗戶,陽光灑在被褥上,考得熱乎乎的,還帶著些香味。
房間布置很簡單,一張小床,窗邊一張掉漆的桌子,桌子對面是一架白色的木柜子,柜子上一只掉了只耳朵的玩具熊。
盛嘉宜住在城寨里難得的有陽臺、有窗戶、臨街的屋子里,這邊可不是城寨里普通人能住的地方,都是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城寨中所謂的上流社會、權貴,才能住到這樣常年有陽光照進來的居所。
而城寨的大部分地方終年都被黑暗籠罩,幽暗的巷道里到處是污水和垃圾,比手臂還長的老鼠爬來爬去,成人得勾著腰行走,以防撞到頭頂的水管。
其實一開始也不是一切都這樣好,盛嘉宜對這里最早的記憶,就是城寨原始的模樣。
城寨里的電都是偷接的外面的電力,斷電如家常便飯,狹小的屋子里沒有窗戶,無論白天黑夜,只要不點蠟燭,就伸手看不見五指。
盛婉常年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三四歲的她就只能一個人留在黑暗里。
在城寨里談害怕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這里不允許害怕,年紀雖小,她也聽人講起過,住在這里的人,都是在外頭找不到地方容身的人,大家擁擠在這塊狹窄的土地上,能有活下來的辦法,就已經不得了。
公廁里總是能見到尸體,倒不是死于謀殺,城寨里的犯罪率并不高,因為前前后后住的都是熟人,大家彼此熟悉,吆喝一句,就有人來幫忙,這些往往是那些抽多了大煙的人,或許在某一個清晨,無聲無息就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都是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一群人。
城寨里的工廠、店鋪和居民房沒有任何界限,這一層有一家燒臘鋪,凌晨就會從長沙灣拉來新鮮的宰殺后的豬,掛到巨大的熔爐里烤制,盛嘉宜偷偷跑出去看過一次,黑黝黝的空間里,燒臘店冒著紅光,傳來巨大的轟鳴。
她趴在門口偷偷往里看,一只只死豬掛在房梁上,后來有人跟她一起看,點評道這些死豬就像是死人的尸體一樣,某種程度上,的確如此。
不過沒有過幾年,盛婉就帶著她離開了那個恐怖的地方,搬進這間臨街的小屋寬敞、明亮、甚至有自來水和穩定的電力供應,和從前相比,這里簡直是天堂。
一切都好了起來,但是只有一點,盛婉還是不許她出門。
陽臺對面是一大片木頭棚屋,高高低低的棚頂延伸到遠方的山下,再往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雜亂無章的天臺上支起竹竿,用來晾曬衣服,偶爾樓下有人騎著自行車經過,響鈴叮當,一溜煙就消失在炙熱的陽光下。
每到黃昏,那些天臺上就會出現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成群結隊在上頭玩游戲,盛嘉宜玩不了,但至少這個房間可以曬到太陽,盛嘉宜就覺得很開心,比她之前住在黑洞洞的“魔窟”里要很多,哪怕不能出去,她也很滿足了。
衣食住行的事也得到了妥善的解決,每天都會有穿著花枝招展的女孩來敲門,給她送吃的。在盛嘉宜眼里,她們眼睛都畫成藍色紅色各種顏色,頭發燙成大卷,都稱呼盛婉為婉姐,看到盛嘉宜,總覺得無比的可愛,常常會親她一下,在她臉上留下一個紅色的印跡。
盛婉知道后,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雖然有飯吃,但是不要和她們混在一起,她們做事,不要跟著學!
盛嘉宜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她最近在學習看書,盡管沒有上學,但是她已經學會識字看書了,有人偷偷帶她去福利會開的學校上課,她只用了一年,就學了別人要學三四年才能學會的東西。
房門被敲響三聲,墻上指針指向下午六點。
盛嘉宜躡手躡腳去開門。
吱呀一聲,門縫開了一道口子,盛嘉宜透過縫隙往外看,看到一張模糊的面孔。
“快出來!彼p聲道,聲音壓得極低,“我在樓道里蹲了半個小時,婉姨去見我干爹了,今晚估計都不會回來了,我帶你去天后廟看點有意思的事情,妹妹——”
盛嘉宜忽地從夢中驚醒。
冷汗沾濕后背。
這兩天拍戲連拍了二十七個小時,直到下午四點,她回來后洗漱了一番倒床就睡,這一睡,竟然已經到了晚上十點。
她下床,赤著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巨大的落地窗背后,夜晚時分的維多利亞港終于安靜了下來,金色的燈光暗淡了許多,黑洞洞的夜里,九龍新建起的高樓大廈隔著海灣,排排矗立。
她打開窗邊窄柜上的臺燈,暖色的光線立刻鋪開,就像黃昏時的陽光一樣,細細密密落在地上。
她已經很多年不曾夢見過城寨了,或許是近來進出城寨拍攝電影,總會在想起從前的事。
盛嘉宜抬起手,把窄柜上那只掉了半只耳朵的,破舊的小熊玩具拿起來,放在手里捏了捏。玩具熊的旁邊放了一個托盤,里頭是各種各樣顏色的信件,堆成一座小山一樣,高高立在柜子上,那是影迷fans們寫給她的信,大部分留在公司,少部分被她帶回來,放在陪伴她長大的公仔身邊。
她退后一步,把小熊放回原處。
桌子上的手機冒著綠瑩瑩的微光,掀開手機蓋,上面顯示有一條新收到的短信。
【嘉宜,出來玩,我和程少都在,旺角missel bar見。 ——李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