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一般的愛情小說
一輛牛車攔在路中間, 她們不得不下來步行,佛塔就散落在馬路邊的叢林里,蒲甘這個地方, 手指所指之處,皆是佛陀。
身穿紅衣的僧侶在高臺上緩緩打轉, 青煙浮起,流云染上煙霞。
盛婉進入一座寺廟,這座建筑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的歷史, 錐形塔頂缺了一角, 華麗的彩釉浮雕依然清晰可見, 空曠的廟宇里依然屹立著佛陀金色的塑像。
她們脫鞋進入寺廟的時候,僧侶點燃一整排油燈。
火光比西邊下沉的太陽更加灼熱。
盛婉和迎上來的僧侶寒暄了幾句, 用的是緬甸語。盛嘉宜聽不懂,只能看到盛婉指了指她,于是僧侶再度向前幾步, 走到盛嘉宜面前,雙手合十,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盛嘉宜不信佛,但是在這種地方,她難免有些局促不安, 急急忙忙回了一禮。
那個老和尚將她看了看,點了點頭,并未說話。
梵音誦唱, 一時之間, 萬般寂寥。氣流席卷香灰, 檀香嗆得人難以呼吸。
良久,老和尚垂眸, 轉身對盛婉又說了幾句話。
光亮照在佛前明鏡上,盛嘉宜看到鏡中自己的樣子,脖上垂著拇指蓋大的翡翠珠鏈,手上戴了塊銀色的鑲鉆手表,與這里格格不入。
現在倒轉了一下,她又成了異類。
盛婉不知道是聽了什么,給了那個和尚整整一沓美鈔。
和尚沒有婉拒,他拿起一把長鉗,將那大殿中央供奉的一盞燈夾滅了。
后殿的大鐘恰在此時被撞響,余音頓時驚飛平原上一群烏鴉,盛嘉宜站在門口仰頭看,見黑壓壓的鳥雀自平地飛起。
“走吧。”盛婉漠然看著明燈寂滅,這才帶著盛嘉宜往外走。
“這就拜完了?”盛嘉宜好奇地看著身后,“這是什么儀式?不應該跪在佛像前磕頭嗎?”
“信者有,不信者無,佛不渡人。”盛婉走在熏黑的地板上,高臺下是一望無際的蒲甘平原,數千座佛塔佇立于此,向遠處眺望,總是能看到叢林中飛起的廟檐,她走得很慢,步伐裊裊,如同叢林中輕搖的藤蔓,“小乘佛教信奉灰身滅智,捐形絕慮,是為涅槃,我已經死了,所以請他們將我的燈熄滅,世界上從此不再有盛婉的□□,也沒有她的靈魂,你不要來找我,我也不會再見你。你應該開始新的人生,擁有新的家庭,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過去的一切都已經到此為止,這就叫圓滿。”
她停在臺階前,回過頭來:“嘉宜,你終于自由了。”
盛嘉宜一怔,忽覺季風輕柔,從她的面前悄然拂過,她低下頭,眨了眨眼睛,恍惚了那么一秒,再次抬頭的時候,清晰可見遠方起伏的山脈。
她曾經是那樣害怕盛婉,就像害怕梁牧那樣,擔心她再度出現在她的面前。
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的去處,就像梁牧應該留在馬來的姑婆家,這樣也許有一天,她到哪里,他們隔著人海相見,彼此之間還能回以一個笑容,而非陷入如今這樣的境地。盛婉也是如此,對于她來說,有這樣一個母親,依然活在世界的一個角落,不知道哪天就會帶著麻煩找上門來,永遠是一個未知數,她說出來的話,正在做的事可以輕而易舉毀掉自己的事業,也可以剝奪平靜的生活。
盛嘉宜甚至自嘲地想過,如果是盛婉,自己能否做到如同對付梁牧那樣對付她?絕對不可能,她會退讓,會妥協,會生活在她帶來的陰影中,永遠無法脫身。
無論過去了多少年,盛嘉宜依然會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盛婉牽著她的手說:“嘉宜,從今天開始我們要搬出城寨,住到新家里去了。”
她就那樣,一步步,抓著她的手,帶著她迎接雨夜后的第一個黎明。
有些人走了,就如逝去的流水,匯入大海,永不回流。
“回去吧。”盛婉輕聲說,不再看她,“回到你的家里去,我也要回我的家了,現在走,還能趕得上離開的最后一班飛機。”
嘉宜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愛,很多人愛她,她的海報掛滿大街小巷,她的電影影碟被收藏在無數人的書架上,她從前是她的孩子,現在是香江的孩子,在未來,她會是一個時代的象征。
盛婉走下臺階。
這一次,盛嘉宜沒有跟在她的身后。
夕陽在她臉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盛嘉宜被刺得忍不住微瞇眼睛,在柔和的光線里,她看到,此前驚起的鳥雀成群結隊飛過無數廟宇的尖頂,越過遠方高聳的群山。
*
從日本回來,就聽到了九龍城寨要拆遷的新聞,和這則消息一起傳來的,是總警司一次性抓了五十四個社團高層,覆蓋了香江如今體量較大的所有幫派,剩下沒有被抓的,都是提前意識到問題,急急忙忙離開了香江,或者早幾年就金盆洗手,宣稱要退出江湖的元老。
李佳寧給她發信息,說現在安全已經不是問題,走在旺角油麻地一帶連遞小紙條的都快銷聲匿跡了,唯一不確定的,就是那群“商界大腕”。
“北京來了很多人,要和幾個大集團董事會主席一個個談。”李佳寧說得很隱晦,“但是沒有一個人表態。”
“聰明人早就躲到美國去了,根本不會給人抓到談話的機會。”盛嘉宜沒好氣地冷笑道。
徐明硯,在她眼里,真真就是個相當純粹的資本家——跟絕大多數肥頭大耳的富商不太一樣,那些人很多都是借著這十年來地產和外貿的風頭發的財,他不是,他對于這些風吹草動實在是敏銳。
“你不怕他在美國找個女朋友?”李佳寧笑道。
“隨他啰。”盛嘉宜很是無所謂,“說不定我先找個男朋友。”
最近盛嘉宜身邊多了一個新的追求者,是在日本拍戲時認識的一位投資人,也是銀行家族出身,相當有錢闊綽,長相也不錯,清清秀秀,一路從東京追到了香江。如今在香江的白加道買了一套房產,一副要在這里常住追女人的架勢。
媒體不太喜歡他,稱他是陰險狡詐的“小日本”。
他們更喜歡祖上抗戰有功的小徐少。
城寨拆遷前,《香江日報》的記者專門挑了個時間采訪了盛嘉宜,詢問她對此的看法。
《香江日報》是香江最負有盛名的官報,盛嘉宜這一次倒是沒有講那些場面話,對著攝影機,她認認真真講了城寨拆遷的一些甚至可以稱得上敏感問題——關于賠償金、廉租房、香江的公屋制度、剩余土地的開發以及外來移民。
“城寨里的居住環境說不上好,但是里面的人未必想要搬出來,比起賠償到手的幾萬塊錢,最重要的是他們該怎么樣謀生,在外面他們很難得到營業執照和社會認可,除非出人頭地——”
“像你一樣嗎?”記者忽然問。
他們坐在靠海的一家價格不菲的海景餐廳里采訪,綠樹成蔭,山坡下海水碧藍,盛嘉宜聞言笑了起來:“是啊。”她點點頭,“像我一樣,可能還好一點,但是很難,非常困難,也有不少人因為這個原因攻擊我。”
“那是嫉妒你,你太優秀了,也只有這一點東西可以拿出來當談資了。”
“也可以反映一些普遍的觀念吧,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被背后議論,我能承受是因為我這份工作很掙錢,城寨里有幾萬人,不可能人人出來當明星。”
“你的新電影聽說就拍攝了很多城寨的內容,對你來說,這部電影的意義應該很不一樣吧?鄭安容導演是按照你的經歷來設計人物的嗎?”
“可能角色會比較貼近于我自己的一些想法,不過鄭導的戲,他的個人風格很濃厚,絕大多數拍的是他自己關于城市、空間、時間的一些思考,如果是按照我的經歷來演。”盛嘉宜說到這里自己都忍俊不禁,開了一個玩笑,“可能是□□片?或者現實主義電影?反正不是文藝愛情片。”
“去年你收獲了影壇獎項大滿貫,幾乎拿走了中國全年所有重要獎項,還拿到了戛納影后。你覺得今年還會這樣順利嗎?據我所知,目前市場上并沒有可以和你形成競爭關系的演員。”采訪記者這話說得就有些夸張了,“你今年依然有鄭導和李孟華導演的電影待上映,還有日本影壇教父執導的沖獎題材的影片,包括下個月到內地,和程良西再次合作,同樣是名導和大牌演員的配置……已經有女演員提到稱你壟斷了市場上最好的資源,所有女性角色出彩的電影都會優先找你,要不要回應一下這個話題?”
“兩年前你們可不是這么說的。”盛嘉宜說,“那個時候都叫我‘花瓶演員’,說我在各種商業片里當裝飾。”
記者頓時哈哈大笑。
“聽說你最近又有一個相當優質的追求者,是東菱集團的少公子,身家百億美金,考慮和他拍拖嗎?”
“再說吧。”盛嘉宜不知道他們怎么那么愛聊自己的八卦,“我目前不太想談戀愛。”
“沒有從上一段感情里走出來?”
“……”
盛嘉宜差點想轉頭問后頭的經濟團隊《香江日報》這是從哪里找來的記者,不過轉念想了想——這好像是徐明硯他奶奶的產業,香江最權威的大報刊,吃官家飯的,能讓他們這么八卦感情,多少有點不太對勁。
盛嘉宜:“……”
行吧。
“那倒沒有。”
“你覺得你們當時分手是誰的錯?”
“我的錯。”盛嘉宜說。
“為什么?”
“我年輕啊。”盛嘉宜抬了抬下巴,“他想找我結婚,我不同意。”
記者:“……”
感覺盛小姐在信口開河,但是看她這樣子又不太確定,怎么辦?著急?老板說頂頭大老板一定要盛小姐答出一個所以然來。
記者苦笑:“真的?徐少求你結婚?”
“對啊。”盛嘉宜冷笑,“要不你哪天抽空問問他,看他同意不同意這個我這個說法?”
記者:你們兩個之間的感情問題別把我這種無辜旁觀者卷進來啊喂!
“最后一個問題。”他連忙打起了馬虎眼,“自從去年渣甸集團退市后,整個證券市場受到了巨大挫折,直到現在恒生指數都未曾恢復到退市前的高位,剩下幾家大型財團還沒有這樣明確的回應,但早就開始布局國際業務,戰略重心均已轉向海外。”他頓了頓,差點沒在這里舉出幾個典型例子,“……作為香江當紅的明星,你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香江影壇乃至香江新一代的看法,面對現在商界和知識界存在的一些爭議話語,我們想問問,你對于將來會怎么樣,你認為未來會更好嗎?”
盛嘉宜坐直了一些,她臉上不經意的笑容消失了,變得嚴肅起來。
“當然。”她斬釘截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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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 通常被認為是東南亞各國發展到達巔峰的一年。這一年,泰國經濟已至峰值,新加坡、馬來、印尼已經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收入, ——《香江日報1998年12月刊》】
一整年,盛嘉宜都忙著拍戲, 她要拍的戲實在是太多了,拍不完,根本就拍不完。多的三四月, 短的十來天, 一年下來, 零零散散又拍了八部電影。
和鄭導的新電影上映后,沒有什么懸念的, 盛嘉宜再次蟬聯各大獎項影后桂冠,謝嘉誠也撈到了一座金像影帝。同日本名導山崎大和合作的電影《藍夏》入選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刷新多項文藝票房紀錄, 盛嘉宜本不指望威尼斯電影節將金獅獎給她,在她看來,再度進入三大電影節拿獎至少是三十歲的事情,但也許是憋著一口氣要和戛納唱反調,也許是因為這一屆的威尼斯電影節副主席是中國電影協會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演員, 總之,僅僅時隔一年,盛嘉宜再度捧走了這份殊榮。
這下, 她是真的牢牢坐穩了亞洲影壇一姐的位置。用港媒的話來說, 她現在就算是親自走路, 也有人會給她的鞋印計價。銅鑼灣各大商場最知名的奢侈品牌已經全部換上了盛嘉宜的巨幅海報,因為影迷太多太瘋狂, 不得不搬家到半山的富人別墅區,私人會所牢牢擋住了企圖窺探明星生活的狗仔與粉絲。
而且從盛嘉宜的身上,普羅大眾終于意識到,哪怕是女明星,只要成了超級巨星,也根本不用愁錢會從什么地方來,更不見得看得上那些豪門中拿信托度日的公子哥。盛嘉宜片酬很多,電影分紅亦不少,商務站臺按照分鐘計價,廣告更加拍到手發軟。
也就是這一年,盛嘉宜登上名利場財富榜首,成為中國收入最高的明星——并非女明星。
全年收入高達2.9億港幣,離排名第二的謝嘉誠高了整整一個多億。
謝嘉誠問盛嘉宜成名至此是什么感覺。
盛嘉宜:“無敵,實在是寂寞。”
謝嘉誠:
“要不要去喝杯酒?”無線周年慶的后臺,謝嘉誠攔住正準備離開的盛嘉宜。
何希月一邊像看崽子一樣看著她,一邊用審視謹慎的目光緊盯著謝嘉誠。
“Joshua啊,嘉宜現在出門,后頭真的跟了好多狗仔,你們去喝酒,很難不被拍到啦。雖然說朋友之間,一起出入也是正常,但是你看看鐘,現在時間也不早啦,晚上十點,你們兩個跑出去,明天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新聞。”何希月哼了一聲。
早幾年么,嘉宜還得求著和何季韓合作,后來何季韓和她分道揚鑣,就選了謝嘉誠繼續炒作。男星總是比女星知名度更大一些,粉絲也更多一些,和他們合作,為的是爭那么一些光。但如今不一樣了,何希月巴不得這些男明星都離嘉宜遠一些。
“Andy姐,我沒有別的意思。”謝嘉誠溫文爾雅,笑容和煦,并不因為何希月的話而生氣。
何希月頓時哼了一聲。
盛嘉宜輕飄飄瞥了她一眼,轉頭問謝嘉誠:“去哪里?”
“石澳海邊有家酒吧不錯,在高爾夫球會俱樂部里,狗仔進不去。”
“好。”盛嘉宜應了下來,“我們分開走。”
“好。”
“為什么要和他出去喝酒?”等謝嘉誠先離開,何希月才抱怨道。
“我很久沒有和人出去玩過了啊。”盛嘉宜回答得理所應當,“連麻將都沒有時間打,好不容易明天無戲,可以休息一晚上,有人約我出去,為什么不去?”
更何況還是一位單身的靚仔,實在沒有道理拒絕。
酒吧就在海邊,因為只有香江高爾夫球俱樂部會員才能進入,所以門禁森嚴,來往人員非富即貴。
盛嘉宜和謝嘉誠這樣紅的明星,在香江幾乎沒有什么地方是到不了的,哪怕是頂尖富豪們的俱樂部也是如此,兩人一前一后,時隔三十分鐘,先后到達了石澳。
“喝什么?”
“威士忌。”
“麥卡倫Fine & Rare?”
“可以。”
“拿一支1952過來。”謝嘉誠像酒保打了個響指。
這酒一支也要近萬美元,屬實不便宜。“今天我買單。”盛嘉宜說,“還沒來得及祝賀你拿了最佳男主角。”
“這有什么好慶祝的,要這么說的話,我都不知道欠你多少酒,還是因為你的力薦,我才能被鄭導選中。”
“他很喜歡你。”盛嘉宜接過高腳杯,“跟我夸了你很多次,我看他已經不喜歡我了。”
謝嘉誠失笑:“你自己不想拍他的電影了吧。”
其實不用說也知道,盛嘉宜再拍鄭安容的電影,恐怕影協和評審團就不會對她這樣的寬容了。
“聽說你準備去美國?”謝嘉誠問。
盛嘉宜低低嗯了一聲:“明年吧。”
“好萊塢?”
盛嘉宜并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 要等劇本。”
謝嘉誠眉心一動:“已經有在籌備的影視項目了?”
能讓盛嘉宜這么說,說明好萊塢那邊某個電影廠,很可能已經跟她的團隊接洽好了。謝海華這個動作巨星在好萊塢的影響力不小,班底中甚至有許多人正在那邊擔任各種影片中的動作指導,盛嘉宜想要過去發展,做師兄的自然會愿意提攜師妹一點。
謝嘉誠嘆了一口氣,凝視著盛嘉宜:“你的確該到那邊去,香江這邊能拍的戲,越來越少。”
燈光昏暗,琉璃燈陰影落在桌上,如一朵被光碾碎的牡丹花。
“去海灘上走走?”
“好啊。”
沙礫細軟,踩在腳底下軟綿綿的,白色的浪滾上斜坡,又迅速退下去,留下褐色的暗面。
盛嘉宜忽然有些恍惚,想到了在戛納的那一個晚上。
和她相隔一道玻璃,沈家俊用自己剛剛到手的最新款移動手機拍了一張模糊的照片,發給通訊錄的某人,配上文字:【撞到盛嘉宜在和謝嘉誠約會】
對面毫無反應。
沈家俊算了算,現在加州時間是早上,不應該啊?
他秉持著絕不讓好兄弟好過的想法,迅速補上幾條:【兩個人看起來關系相當不錯】
【男俊女靚】
【想追嘉宜的人從香江排到了巴黎。】
【哥們,我言盡于此,你再不有所行動,就只能乖乖出局了。】
【……】
【沒起床?】
【徐明硯,別裝了我知道你在看】
過了幾分鐘,手機震響一聲,沈家俊翻開手機,只見上面簡單明了寫了一個中文漢字:【滾。】
“嘉宜,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問你。”沙灘上,謝嘉誠停住腳步。他本來就是柔和的長相,面部線條不過于凌厲,帶著溫潤的感覺,在海灘邊懸著的燈光的照耀下,瞳孔是淺淺的棕色,認真看來的時候如琥珀一般光華流轉。
“什么?”盛嘉宜也停下來,迷茫地看著他。
“你——”
“抱歉。”盛嘉宜拿出忽然發出鈴音的手機,抱歉地沖他擺擺手,“我先接個電話。”
梁振松怎么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
“是我。”盛嘉宜小聲對電話那頭道,一頭長發擋住臉部的表情,“……我知道了,好,我到你辦公室來。”
她放下手機,面露愧疚:“金融管理局的梁局長請我現在去他辦公室一趟。”
“現在?”謝嘉誠看了一眼手表,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
“是,可能是有什么急事,他同我私交很不錯。”
“你去吧。”謝嘉誠垂眸,“正事要緊。”
“下次有空再聚。”盛嘉宜虛虛抱了他一下。
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們又會再合作。
【抱在一起了。】
【完了,不會真的是情侶吧。】
手機那頭再也沒有動靜。
沈家俊看了看屏幕,嘖了一聲。
“沈少,出什么事了?”坐在他對面的人看他是不是就低頭擺弄手機,有些好奇地問道。
“沒什么。”沈家俊無所謂道,“我們接著剛剛的話題繼續往下說。”
“過去一百年間,匯港銀行一直擔任重要票據交換所的管理銀行,同時也是香江銀行管理工會的永久成員和外匯管理委員,其董事會主席由董事局選舉成立,當初創辦這家銀行的時候,規定個人控股不能超過2%,但是香江徐氏家族持有巨額股份的人有足足四個,其中徐令川、徐世霖、徐明硯父子三人以私人名義持有數十萬股,徐家部分控股產業,比如華東實業、中天通訊、港聯貿易、世紀電子和九龍騰達集團又以機構名義交叉控制股份……”
沈家俊的眉毛越皺越深:“但是如今情形并非如此。”
“是,涉及匯港股權變動,其中精細的布局是十分罕見的。1991年,匯港銀行將股權盡數轉移到開設在倫敦的子公司匯港控股中,匯港控股增發新股,大量稀釋舊股東的持股比例及股權,匯港銀行作為全資子公司,仍然在香江未曾變動。”
“很長一段時間。”沈家俊緩緩道,“我們都認為,這是徐氏家族和英國高層翻臉的表現,因為在那之后,中天通信和華東實業接連拋售股份,世紀電子更是直接退出股東序列。匯港銀行直接下降至匯港控股全資子公司,徐家不再保持著對這家集團的高度控制,徐明硯幾次對取締發鈔權表示不滿,或許是想著,至少要保留對于銀行的控制,否則,繼當年放棄太平洋集團和東方金融信托的董事局主席位置后,徐家的實力勢必會再次削弱,徹底退出香江頂級豪強序列。”
“我們同樣這么認為。”對面那人扶了扶眼鏡,平光鏡冷光反射下,他目光銳利如鷹。
“對形勢的判斷完全錯誤,也許會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失。”
“ 三家集團在退出股東序列后,徐氏家族所擁有的海外基金會拋售了集團本部的股票……被匯港控股以低價買了回去……三支海外基金分別為倫敦集團總部第二、第四和第五大股東,個人持股不變,所以制造了某種煙幕彈……也就是說,完全超出控制了。”
“1991年,收購美國ACM銀行,1994年收購英格蘭富士銀行。”那人點點攤在臺面上的紙張,沈家俊驚得連忙往后看了看,幸虧他們所在的地方是房間內部,單面玻璃,沒人能發現他們,而海灘上剛剛一起走著的兩人,已經消失不見……
“海外布局已經成型,但是當時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以為這是匯港控股單方面的行為,因為和地處香江的匯港銀行之間的脫節,他們需要建立國際化業務,以減少與亞太之間的分歧和業務獨立帶來的影響1994年,徐明硯回到香江爭取發鈔權讓我們更加確認這一點。但是家俊啊,我們都錯了,如果從一開始,匯港控股和匯港銀行就上下一心,他們之間緊密聯系,不存在所謂的裂痕。”
沈家俊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他那位好兄弟,依然還沒有回復他的信息。
“安排你們父子過來,除了在這里組建非外資的金融機構外,更多也是結交這些華商,通曉消息,穩定大局。眼看交接在即……原本,準備這個月底就宣布發鈔易主的新聞,現在,難了啊……不能再發生一次渣甸集團那樣的事情,匯港銀行承擔外匯職責,到時候資金震蕩,港匯外流,你我都不能對這樣的后果負責。”
“徐……”沈家俊渾身緊繃,“他不會這么做吧?他也算是香江人,和這里總還有分不開的利益關系,把吃飯的鍋砸了,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樣的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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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掙兩份錢。”盛嘉宜抱臂轉頭, 直視著梁振松,“大晚上把我叫過來,就為了說這件* 事?”
“咱們這里, 只有你最了解他嘛。”梁振松尷尬地笑了笑。
簡潔的辦公室內,除了一整套辦公桌椅、一張沙發和一架書柜, 什么都沒有。
“我是個女明星好嗎,女明星。”盛嘉宜翻了個白眼,“少把我找來聊這些, 關我什么事?搞不定徐明硯, 是長官你自己的問題, 他本來就很聰明。這么幾年,你們竟然完全沒發現他的各種跡象, 也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實在是說不過去。”
“你倒是意識到了,你也不跟我說。”梁振松緊皺著眉。
“我就是在您手底下當過見習生, 我有什么義務給您說這些。”盛嘉宜回答得很坦然,“那要這么說,他之前還是我男朋友呢,幫親不幫理。”
梁振松:
“好了現在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以你對他的了解, 你覺得匯港會不會在交接前有動作?”
“以我對他的了解——”盛嘉宜挑眉,“當然會。長官,不是我說你們, 要么就當機立斷, 要么就互相妥協, 你這幾年拖著拖著是什么意思?一個發鈔權,談了這么多年沒談下來, 就指望著靠制衡來拖延,拖到交接以后。”她一拍巴掌,“妥了,不認也得認,哪有這樣。”
“是我,我也不跟你們玩了,軟刀子殺人,不如不干。”
“你現在倒是跟這些資本大亨共情了。”梁振松氣得吹胡子瞪眼,“當初進來的時候口口聲聲說什么?”
盛嘉宜不免想到當初自己也是經過重重選拔,跨過了這道門檻。那個時候,她一心想要走上這條路,就像梁振松一樣,雖非富豪,但香江富豪無一不要敬他三分。
她生來堅忍,絕不低頭,亦知道自己未必有那樣的從商天賦,因為太過謹慎,不敢冒險,但她洞察人心,步步為營,萬事留有后手,且在重要決斷面前從不拖沓。
如今有了名望,又解決了隱患,未來遲早還要重新走上這條路。
梁振松氣的是短短幾年,盛嘉宜的立場竟然完全倒向了那班子人。看來亂花迷人眼,富貴的日子到底腐蝕人心。
卻沒想到盛嘉宜淡淡道:“我只是告訴您,如果身處這個位置,一般人都會怎樣想。”
“在曼谷拍戲的時候,他曾試圖了解東南亞這幾個國家可能潛在的經濟風險。”盛嘉宜一頓,“您覺得有風險嗎?”
梁正松怔愣,脫口而出:“我們沒有監測到。”
“你們只用了一種模型。”盛嘉宜說,“他們很有可能委托了許多機構,使用了許多模型,得到了至少二十種答案。我當時只來得及看到一小部分,資料像碎片一樣,不過有一片我記得很清楚,這一年,我閑來無事,總會看一看那些相關的指數。”
“長官,如果我是你,我會托私人關系去問一問,現在外匯市場上的貨幣借債,是不是有些多了。”盛嘉宜笑了笑,很是溫善純良的模樣,似乎一點都不在意自己說出來的話有多么可怕,“你問我一家在香江好比大地主的銀行會不會有所動作,這真的很難說,如果你的敵人在海外囤積了大筆泰銖、港幣、馬來西亞林吉特,人已經到了美國,股權轉移到倫敦,我恐怕他巴不得早點掀桌子。”
梁振松:
大晚上他仿佛聽了一個恐怖故事。
“我要回去睡覺了。”盛嘉宜準備起身,今晚酒沒有喝盡興,實在掃興。
“你最近忙什么呢?”梁振松忍不住問,“在我這里一刻也坐不住?”
“忙著開演唱會。”盛嘉宜說。
“你一個演員開什么演唱會?”
“您沒聽過我發的唱片嗎?”盛嘉宜有些驚奇,“好多電影里的主題曲都是我唱的。”
梁振松:“……沒太注意。”
演戲光環實在耽誤了她的歌手名氣。
“那你說說該怎么辦?”梁振松不想讓盛嘉宜走。
最了解的“敵人”的人就在眼前,整個財政司再找不出一個有盛嘉宜這么多心眼子的人了。有時候空有技術還不夠,如他們這般從政又專門同商業大鱷們打交道的,最重要的是要懂人心。
一個徐明硯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絕不止有他一個人,還有千千萬萬在國際資本市場游蕩的投機者,就如盛嘉宜多次提醒過的那樣,要么連根拔起,若是沒有這個能力,也該早早就坐下來談,各退一步,其樂融融。
斷然不應該拖到最后也沒有個決斷。
“我的出場費每分鐘以萬計算。”盛嘉宜說,“您還要我給您出主意,這未免太沒有道理了。”
“你給我出主意,我到時候舉薦你,為你頒發紫荊星章。”
盛嘉宜頓時停住了動作。
“別因為有舊情就亂想辦法。”梁振松提醒道。
“那怎么會。”盛嘉宜又笑了起來,這個笑在對方看來,怎么都不懷好意。
盛嘉宜心里的確不懷好意。
這一年,她和徐明硯之間并非完全沒有聯系,甚至于偶爾還會互發幾條短信問個好,但就是沒有人提復合的事。
盛嘉宜自然是不會主動提的,她不提,對方也就不提。
唉,如今也不能說對不住徐明硯,誰讓他非要當一個根正苗紅的資本家呢,盛嘉宜搖了搖頭。
偏偏她最會拿捏的就是資本家。
因為實在是太了解了,和徐明硯在一起的日子,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其中就包括了他們這些人的行事邏輯和處事風格。
盛嘉宜笑瞇瞇道:“這還不簡單,你也跟著囤外匯,到時候他們賣多少,你買多少,賣一百億,你買進來兩百億,這不就沒事了。”
梁振松:“……這我能不知道?哪有你說得那么簡單,還有一大半外匯可都存在匯港銀行。”
“收回來。”盛嘉宜說得輕飄飄的。
“怎么收?”
“換個說法,不打商量,也并非要取締其權力,只是叫每家銀行都在您這里開設一個外匯賬戶,把所有的外匯管理權上收,看誰不干。再繞開匯港,從您這里結算,直接抽調它額外的權力,發鈔權給它又能怎么樣,把發鈔權一分為三,有跟沒有,區別也不大了。”
盛嘉宜想得很簡單,徐明硯想做什么,無非是拿外匯做籌碼,其他地方她不管,也管不了,就說泰國那忽然萎縮的外貿指數和不斷攀升的赤字,不知道有多少公司的風控模型已經監控到這種變化。攻擊外匯,徐明硯不做,華爾街有的是人做,那些投行、對沖基金,難不成會放過這樣唾手可及的好機會?
但香江不一樣,香江開埠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外匯儲備動輒數千億之多,絕非小國能比,而這些外匯八成存于匯港。
結算權收回后,匯港無法窺探香江各大銀行的現金儲備,開設賬戶,則多數外匯回流至梁振松手底下管理。摸不到底,徐明硯就不敢冒險。
“這次真走了,實在是困了。”盛嘉宜起身,“您要是下定決心,還是盡快為好,如今已經到了年底,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若是這么做后,對方氣急敗壞,徹底掀桌子不干了呢?”朝著盛嘉宜的背影,梁振松慢慢說道。
盛嘉宜停在門口,并未完全轉身:“那就要看他怎么選了。”
“總之和我沒有什么關系。”盛嘉宜說,“我只是個演員。”
“你可以不只是個演員。”梁振松說。
盛嘉宜沒有再說什么,推門而去。
冷風襲面,天上落下細密的雨絲。
盛嘉宜剛往外走出一步,阿香已經為她打起了雨傘。
她抬頭望了望,高樓聳立幾乎遮住天空,玻璃幕墻后,數不清的燈光點亮黑夜,如在白晝。
“為什么香江不下雪?”她忽然問。
不等阿香作答,她已經彎腰坐進車中。
1996年12月,香江金融管理局宣布取消匯港結算管理行地位,匯港銀行長達一百三十年的“央行”角色徹底結束
*
盛嘉宜沒有開玩笑,她真的在籌備演唱會。
倒不是因為自信到要轉戰歌壇,而是為了答謝這么多年一直支持著她的粉絲和影迷。
金管局宣布政策的那天,她恰恰在舞臺上排練,下來的時候阿香就遞來手機,臉色有些驚慌;“徐少給你打了至少十個電話,嘉宜。”
盛嘉宜哦了一聲,接過手機,也是那么湊巧,第十一個正好打進來。
她接通電話,語氣冷冷:“什么事?”
“盛嘉宜。”這還是對方第一次直呼她全名,話里話外聽起來都咬牙切齒,“你挺厲害的,挺能出主意?”
盛嘉宜臉上還畫著舞臺妝,漂亮的眉毛往上一挑,伸手攔住了正要上前的化妝師:“這話什么意思?我聽不懂。”
“我聽說你給梁振松想的辦法?”
“徐少耳目遍布香江,什么都知道。”盛嘉宜把盤在頭上的發夾取下來,一頭長發如水般瞬間傾瀉而下。
“你什么意思?”徐明硯在那邊隱忍著怒氣,沉聲道,“嘉宜,我們之間倒也不必走到這種地步。”
“先說好,我不是針對你。”盛嘉宜繼續對著鏡子折騰頭發上別的無數顆細小的水晶,“只不過你湊巧是這個人而已。”
“好。”那邊氣極反笑,“好好。”
“你不會真想做空外匯吧。”盛嘉宜玩笑般道,看著化妝師的手一頓,“Marry,你先出去吧,我聊點重要的事。”
marry比了個ok。
徐明硯避而不答:“你也幫著梁振松對付我。”
很委屈,非常委屈。
盛嘉宜想著,也許徐少這輩子吃到的虧,都在自己身上了。
沒辦法,誰叫他斗不過她呢。
“你怎么能這么說,我還幫你爭取了你心心念念的發鈔權,發鈔權不還在你那里么,而且梁振松說了,只要你回來,大家團結一心,共渡難關,這發鈔權,永遠都是你的。”盛嘉宜終于將水晶取了下來,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她心情很好。
徐明硯氣得想直接掛斷電話。
“回去?”他冷聲道,“他們的保證能作數?梁振松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那么多年,也沒人敢同我家斗,偏偏他敢,匯港銀行在香江一百三十年都是如此,就他要變。這樣就算了,我知道大局為重,不是沒有試圖妥協,結果呢?”
“那是因為你大局觀還不夠高,缺一個我這樣的女朋友,為你汲汲經營。”盛嘉宜隨口道,她找不到自己的耳環了,只能高聲喊外頭的阿香,“阿香,我耳環在哪里?”
對面不說話了。
一片沉默。
“就這樣吧。”盛嘉宜說,“沒事掛了。”
她拿下手機,也不管對方怎么說,斷然摁下通話結束鍵。
東方之珠
一月底, 梁振松發來一條簡簡單單的短信:“達成一致,和談。”
盛嘉宜總算松了一口氣。
想來梁振松也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可以好好預備過新年了。
二月初, 徐明硯被眼尖的記者逮到真人出現在香江國際機場,身為如今最紅最大牌的女明星盛嘉宜唯一對外公開過的前男友, 當場就被圍得水泄不通。
要說徐家的產業,其復雜之程度,至今沒有人能講清楚他們家族控股情況, 恐怕徐家本家嫡支自己人都不大能搞清楚, 大家對他們的概念便是——有錢, 極其有錢,相當有歷史的有錢。至于有多少錢, 有傳千億豪門,也有傳其不過百億資產,但加上黃若儀的身家, 仍近千億。所以小徐少自然是當之無愧的千億繼承人,盛嘉宜便是最有望跨入超級豪門,成為首個坐上千億少奶的位置的女明星。
因著香江還未有這樣的結合,所以他們兩個的八卦,已經足夠養活數個地攤文學報刊。
徐明硯看到記者手中的粉粉綠綠, 標題巨大的《千億豪門虐戀之少奶情事》一書時,當即臉黑了一半。
黑臉的小徐少更加英俊了,他說話太少, 留給普羅大眾的印象便是高冷萬分, 抿緊唇, 蹙眉不說話,一雙琥珀般的眸子淡淡垂著, 愈發顯得清貴難以接近。
他不開心,香江的狗仔就更開心了。
狗仔就愛看這種狗血戲碼。
雖說香江傳媒業,徐家占了半壁江山,無線電視與《香江日報》都由徐明硯的親奶奶孔南音所創辦,但是這兩大公司,實際上并沒有落到徐明硯父親手中,而是落到了他小姑姑徐令璩那里,徐令璩后嫁了一位美國能源大亨,便退出無線董事會席位,股權低價置換給堂弟徐世延,自己則又收購了《紐約日報》和環球廣播公司的部分股份,加之香江日報社、寶麗唱片等一批傳媒公司,接棒母親成為隱形的傳媒大亨。
小徐少在媒體說得上話,但也不是那樣說得上話,具體說不說得上話,得看他要說什么話。多少還是算個少東家,背后有大媒體撐腰,傷筋動骨的新聞不敢寫,爛俗八卦之流,狗仔大寫特寫。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和盛小姐分手了,還是被甩的那一個,盛小姐在香江娛樂圈地位有多高不言而喻,狗仔說起風涼話來一點也不心虛。
“徐少。”就有男狗仔攔住他,話筒直接遞到他嘴邊,“你知唔知最近盛小姐背后又多了一個追求者,是東菱財團少東家?”
徐明硯: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徐少,盛小姐和你分手是不是因為抓到你出去拈花惹草?”
什么和什么,外面到底在傳些什么?
“你這次回香江是因為害怕再不回來就追不回盛小姐了嗎?”
真是笑話。
“聽說你不想和盛小姐結婚,所以她主動和你提了分手。”
這個還算靠譜,可惜順序反了。
“你回來是因為想通了,要和盛小姐結婚嗎?”
嘰嘰喳喳一片喧鬧中,徐明硯始終面無表情,任由身邊保鏢推開人群。
“讓一讓……徐少回港是因為公務在身,請不要探聽隱私。”
“麻煩不要拍照,謝謝。”
“你們兩個的事,要么就拿出來大大方方講一講嘛。”忽然一聲高亢的女聲傳來,短發女狗仔擠到人群最前頭,她個子矮小,氣勢卻完全不輸,肩扛一臺攝影機,直直遞過去,“徐少,盛小姐每次被記者問,都不會避而不答,你要是不想讓人說閑話,就自己說兩句嘛,老是讓女生擋在前面,到時候大家茶余飯后,只會覺得盛小姐愛拿感情上的事搬弄是非。”
說到這里,她聲音更尖了一些:“盛小姐已經是國際巨星,是華語電影的代言人,徐少要是存在門戶之見,大可早早把話說開,我們做狗仔的也不至于總是挑著你們兩個的新聞來寫。”
簇擁著徐明言的人群一頓,狗仔們就見徐少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位言辭犀利的女記者,似笑非笑。
徐明硯是被氣笑的,
他生下來就含著金鑰匙,自來就沒人敢說他哪里做得不對,唯有在盛嘉宜的事上,一而再再而三挫敗。
盛小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她哄得全世界都繞著她團團轉,抬一抬手就有數不清的人愿意為她效力。
她就像是最美麗的罌粟,致命也令人甘之如飴。
他曾經花了那么多力氣和手段想要得到她,卻沒有絲毫辦法將她摘下。
實在是棋差半步。
幾年的經營布局,就給她毫不留情拆穿。
那幾夜,徐明硯不免想著盛嘉宜是什么時候發現了他的意圖?在他同她說起泰國的時候?抑或是更早之前?他完全不確定。
而最讓人不能接受的是他在她眼前如一張白卷,卻從來沒有讀懂過她。
就這樣來回生氣了一年后,徐明硯決定不氣了。
就是氣死,以盛嘉宜冷心冷血的程度,恐怕最多假惺惺流兩滴淚,很快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如果說她這輩子會為什么付出,那好像只會為她自己。
狗仔眼中高冷的小徐少在心中瘋狂默念: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只要這把刀磨得夠久,總能夠打動人心。
“你們要問我和盛小姐的感情。”他慢條斯理卷起黑色襯衫衣袖,露出精壯手臂和手腕間一塊墨藍色機械手表,“一切以她說的為準,她說什么,就是什么。”
“那就是她把你甩了。”
徐明硯:“……”
“這樣吧徐少,我再換個問題。”女狗仔仍然堅定在最前面,“你想不想娶盛小姐?你們到底是不是因為結婚的問題分手。”
“你哪個報紙的?”徐明硯忍不住問了一句。
“《香江娛樂》,徐少。”
竟然是《香江日報》的娛樂副刊。
好好好。
“你們與其問我喜不喜歡盛小姐,不如問她愿不愿意嫁給我。”徐明硯冷冷地道,“結婚這件事,我是很著急的,但是盛小姐好像一點都不著急。”
“你覺得盛小姐要是想結婚會選你嗎?”
徐明硯很想打電話給徐令璩到底是招了一些什么人進來,這也太適合當狗仔了!
他的沉默成功取悅了對方。
“你難道沒有信心?”
徐明硯擰眉不過須臾,然后輕笑起來,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這樣好不好?拜托你們去勸一勸盛小姐,要是她愿意,我給在場記者人人發一個大利是,你們將名字登記給我的秘書。”
“哇。”人群奇奇發出驚嘆。
小徐少說得隨意,但既然是當著鏡頭,必不可能騙人!
香江從南到北,不過兩小時距離,不出幾刻鐘,盛嘉宜就知道了這件事。
她翻來覆去看了看狗仔遞給她的錄制視頻:“隨他好了,你要催我嗎?”
她笑了起來,漂亮的眼睛微彎,比喝了一罐子槐花蜜還甜美,長發中間有數條細小的發辮,上頭綴著亮晶晶的水晶,在化妝室的白光照射下璀璨奪目。
“我,我。”狗仔支支吾吾。
“我也給你們包個利是好了。”盛嘉宜朝阿香微微點了點頭,“還要麻煩你幫我帶句話給他,先不要漏給別人知道,就說,別光顧著琢磨著哄記者。”盛嘉宜用她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太陽穴,“動動腦子。”
“準備上臺了,嘉宜。”外頭有人喊她。
“下次見。”盛嘉宜沖那個狗仔眨了眨眼睛,提起銀灰色的裙擺走出后臺。
那人摸著怦怦直跳的心臟,幾乎喘不過氣。
盛小姐光彩太盛,這一句話還不得把小徐少釣成什么樣子?
盛嘉宜逆著光走向舞臺。
她出現的那一刻起,嘈雜聲逐漸消失,直至萬籟俱靜。
一束光從場館頂部照下,只留一片圓環。
她一步一步走向光亮之處。
就仿佛穿越人潮,焦急奔跑在樓宇之間,城市在后退,扶梯上行,她撥開行人,于潮濕悶熱的空氣中,聞見季風天中的第一聲驚雷。
大海何處不起浪,大地何處為遭雨。
她想起自己曾經問過鄭安容為什么會寫到關于城寨的故事。
鄭安容指著她說,那是因為她身上,留下了關于香江老舊記憶的故事,而他已經把她寫盡了。
盛嘉宜抬起頭,看到數不到頭的人海,望不到盡頭的星光。
“嘉宜。”忽然有人尖叫了一聲。
緊接著人聲呼嘯席卷,如浪潮漫過場館。
盛嘉宜笑了起來。
不似面對采訪鏡頭那樣得體的微笑,她笑容燦爛,眼睛亮晶晶的。
“謝謝你們。”盛嘉宜握著話筒輕聲說。
“其實我很少唱歌,我發過唱片,但很少有人覺得我是歌手。”她環視著巨大的,做得滿當當的場館,“我十七歲入行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有這么多Fans,香江有很多紅星,以前有很多,現在也有很多。太突然我就當了主角,最擔心的事情就是沒有辦法完成大家對我的期待,如今我回頭再看從前,原來一直希望的事情,就是走到今天。”
“我住的地方離維多利亞港很近,但是我從來沒有踏出過我的家半步,我每天晚上去天臺上看日落,看到飛機擦著我的頭頂飛過,卷起狂風,降落到啟德機場。那個時候遠方的燈火星星點點,也很亮,就像我如今站在這里這樣。”盛嘉宜仰頭,直視著無數盞璀璨的聚光燈,她在燈光的中心,所有的人都為她而來,“后來我遇到了一個人,因為他,我第一次見到被季風吹過的港灣。”她微微一頓,“我想說的是我現在很開心,今天所有的歌先唱給你們聽,然后唱給他聽,最后唱給我自己聽。”
“獻給我們的十七歲。”
她深深鞠了一躬。
臺下的何希月突然淚流滿面。
“你哭什么?”趙士榮嫌棄地斥責一聲。
“你懂什么。”何希月擦了擦眼淚,“這就像是養兒,當爹的不管,都是當媽的操心,我帶著她一路走過來,你哪里能體會得到女人在娛樂圈里爬起來的艱辛。”
“你這人,說話就說話,還要罵我幾句……不過嘉宜說的那個他,是誰?”
“不知道。”何希月從包里掏出手帕,“不過管他呢,等著狗仔扒出來,我們就知道了。”
*
1997年最熱門的幾則新聞,一是香江回歸祖國懷抱,二是小徐少砸錢請香江記者幫忙追妻,三是眾人皆想求得,當紅巨星盛嘉宜演唱會上那個“他”到底是誰。
可惜狗仔們忙忙碌碌想爭得頭條拿到利是,盛小姐卻并不接茬,開完演唱會便直飛內地,去拍自己的新戲。
這戲是部古裝片,程良西盛嘉宜老搭檔組合,據說是去了大西北的某處沙漠里取景,一拍就是好幾個月不見人影,連回歸前的慶典獻唱,盛嘉宜都沒有參加。
都知道她是為了躲避輿論,幸而到了五月,所有的熱度都逐漸轉移到即將到來的大事上,所以媒體也“高抬貴手”,沒再追去西北盤根問底。
盛嘉宜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回來的時候,恰好是六月的最后一天。
這個時候的香江已經炎熱無比,熱季的傍晚唯有偶爾吹過的海風能帶來一些潮濕的涼意。街頭早已經煥然一新,四處懸掛紅色五星旗幟,馬路上并沒有什么人——都等在家里用電視機收看直播。
盛嘉宜便叫司機在尖沙咀附近停了車,自己沿著熟悉的道路,緩緩獨行。
如今的香江夜晚,倒是安全得不再需要保鏢跟隨。
她去看了城寨的遺址,那些詭形怪狀的房屋全都被拆除后,原址成了公園,自己的家竟然能成為“遺址”,供人參觀游覽,盛嘉宜心中不免升起一絲奇異的感覺。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許足足一個多小時,沿龍津道往南,直到紅磡,在那狹長的海濱一側前行,直到碼頭,她終于停了下來。
那是天星碼頭,乘坐綠色的郵輪,能以最便宜迅速的方式到達對面的中環。
海邊空無一人,她在步道往前望去,今夜燈火遲遲未曾熄滅,輝煌的彼岸,大概正在舉行交接儀式。
盛嘉宜看了一眼手表,二十三時四十五分。
風吹得頭發遮住眼睛,她彎下腰,去看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水。
月亮總是不會變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這么多年,這月光依然如鍛了的銀一樣,流淌著霜華。
同樣是這樣的夜晚,她第一次離開城寨。
那天她帶著那個好看的過分的男孩,從老人街生了銹的屋頂爬過去,鐵片鉤破了些衣角,他應該第一次如此狼狽,有些不快,但到底沒有說什么,沉默著跟著她,走過泥濘的小路,穿過幾乎不能算路的街巷。
到距離外頭一丈之地的地方,盛嘉宜開口了,她說:“你可以走了。”
她仰頭與他對視。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一雙令人見之難忘的眼睛,并不驚訝于對方在月光下看清她一剎那的怔愣。
“你一定要去港口,對不對,你知道怎么走嗎?”盛嘉宜問。
他一呆,搖了搖頭。
盛嘉宜便嘆了一口氣。
她還是個孩子,嘆氣的時候,有些滑稽。
“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哥哥告訴過我怎么走。”盛嘉宜說,“我說一遍,你能記住嗎?”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鬼使神差地,他說:“我帶你走吧。”
這還是盛嘉宜第一次聽到他說話,聲音清朗,如棋子落到棋盤,清脆動聽。
盛嘉宜以為他是記不住方向,想了想:“那好吧。”
她還從來沒出過城寨呢。
后來傳來些許聲響,盛嘉宜連忙拉起他的手,催促他:“快走吧。”
他們兩個跑了起來。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擁擠的車流、逼仄的樓宇,那些最令人厭惡的生活的氣息,在盛嘉宜看來,是前所未有的稀奇,她常常聽外頭進來的人說城寨里離奇,外頭卻好像更加詭怪,簡直像是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紅色的的士鳴笛闖過路口,嚇得盛嘉宜一愣,男孩把她一把拽到身后。
她老老實實不再亂看了,靜靜等著眼前紅色的指示牌變綠。
原來這就是紅綠燈。
原來樓可以高到她仰頭也望不到頭。
原來沒有遮蔽的夜空是這樣的。
原來他們說的維多利亞港,真的即便在夜里也亮如白晝。
浪潮拂過堤岸,潮濕的海腥味撲鼻而來,盛嘉宜看到綠色的郵輪緩緩靠岸。
汽笛長鳴,盛嘉宜掏出自己攢了兩年攢下來的五元錢,塞給了他。
她自己卻沒有動。
這是她頭一次生出那樣濃厚的,不舍得情緒。
她不想回到城寨,她想離開那里,到對面去,到燈光最亮的地方去。
對方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躊躇。
“你跟我一起走吧。”他輕聲道,“我家里很有錢,你幫了我,我父親和母親會給你很多錢,讓你讀書,上學,不要再回到那個地方了。”
在天后廟里被關了半天,又在城寨里穿行許久,已經成了他十多年人生中最能被稱為夢魘的記憶。
盛嘉宜一愣,呆呆地看著他。
她不能這樣走,她還有媽媽,媽媽說了,不能隨便要別人的錢,媽媽還說,外面的世界很危險,她不能出去,哪怕跑出去,也一定要記得回家,因為她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她不像他們,也不像那些被稱為紅毛鬼的小孩。
航船即將離港。
“走啊。”他焦急地伸出手。
盛嘉宜看著他的手指,修長、干凈,記憶里還留有他們拉手時潮濕的汗意。
她忽然退后一步,注視著他,搖了搖頭。
“起錨了。”船員喊道,“小孩,沒買票站開。”
套在輪盤上的繩索飛速收回船上,波濤翻滾著,拍打在石壁上,卷起白色的浪花,將那港灣里銀色的月華攪動得粉碎。
“你叫什么名字。”他大聲問。
盛嘉宜再一次搖了搖頭。
“你不跟我走沒有關系,我會記得你,我會回來找你的。”他指了指她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但是你不要忘了我。”
可是如何才能不忘記他呢。
中環有一條半山扶梯,全長八百米,也是世界上最長的室外電梯,阿May每天從扶梯經過,要遇到成千上萬個人,每一個都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香江那樣大,啟德機場晝夜轟鳴,港灣兩岸輪渡來來回回,人潮洶涌,匆匆一見,除了能記住那一刻的記憶,又還能留下什么?他們都還年少,歲月傾覆,容顏變化,經此一別,大抵此生都不會再見。
盛嘉宜總是問自己,到底要走多遠,才能靠近幸福。
可是盛嘉宜終究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她那么不像他,也不像那些被稱為紅毛鬼的小孩。
她有一雙,和別人不一樣的眼睛。
盛嘉宜聽到腳步聲停在身后。
她看了一眼手表。
十一時五十六分。
盛嘉宜直起身,將被風吹亂的頭發撩到耳后,緩緩回頭。
對方也在靜靜凝望著她。
盛嘉宜忽然心跳有些加快。
她的手心有些潮意,似留當年輕觸后的回憶。
沒有吳哥窟,沒有跑馬地,沒有升起的朝陽,沒有淡下的日暮。
唯有海潮拍打堤岸,季風吹過海灣。
她好像一直忘記告訴他,她其實過目不忘。
金風* 玉露一相逢,更勝卻人間無數。
他站在交錯的路口,背后人行道上紅燈跳躍,尖沙咀精致漂亮的英式櫥窗上貼滿巨幅海報,上面都是同一張淡笑的,她的臉。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他啞聲開口,聲音很輕。
良久,盛嘉宜搖了搖頭。
他輕聲笑了起來。
“沒關系。”她聽到他說,“我會來找你,我記得你,你也要記得我。”
“我叫盛嘉宜。”她忽然開口,平靜、柔和地注視他。
秒針走完最后一圈。
時針指向表盤的終點。
亦是起點。
往后很多年,徐明硯都始終記得,1997年7月1日,盛嘉宜對他說——
“歡迎回家。”
當海風吹拂了五千年,唯一不變的,是你黃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