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由于想法過于變態(tài)和不合時宜, 穆若水并未付諸實踐,甚至沒有說出口。
在傅清微的心目中,她已經是一個強大且會講大道理的完美伴侶了。
觀主偽裝人類再進一步。
幾天后, 兩人回到苗寨參加了石娭毑的葬禮, 站在邱月白的身后, 邱月白見傅清微情緒低迷,安慰了她幾句。
人各有緣法, 既然石娭毑選擇了救她, 是她命中的造化。
上天安排她有此機緣,不必過于內疚。
邱月白是石娭毑的故交, 解蠱一事也是她一手促成。邱月白這樣說, 無疑讓傅清微的心里好受了許多。
其實不止是她,寨子里其他人也并未對傅清微投來異樣的眼光。
石娭毑一生救人行善無數,作為這樣的人, 能夠在生命的最后再挽救一位年輕人的性命, 她肯定是含笑離世的。
葬禮上沒有人哭,大家都是帶著祝福來的。
長長的一條白色巨龍在深山里蜿蜒,抬棺與吊唁的人一起到了事先挖好的土坑, 棺木下葬,入土為安。
傅清微和穆若水當日參加完葬禮后,離開了苗寨。
下山的路上,迎面走過兩位結伴的苗女, 頭上戴著銀角帽,身周銀飾環(huán)佩叮當, 向她們打招呼地笑著微微點頭。
叮鐺聲在身后遠去, 傅清微回頭看了一眼。
依山而建的吊腳樓層層疊疊,一條白水穿行而過, 結伴的苗女曲折游回地向上走,一直延伸到最大最高的那座山峰,晴空朗照,彩徹區(qū)明。
不到十天的經歷像是一場幻夢,她性命垂危來到這里,解了蠱,帶著希望和健康的身體回去。
銀飾的光反射進她的眼睛里。
她一生都不會忘記這里。
穆若水牽著她的手,從臺階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去。
*
穆、傅二人回到了闊別一月的蓬萊觀。
貍花女王守家結束,小三花由靈管局的人專車送來,長毛整齊梳過,被照顧得溜光水滑,重了半斤。
傅清微從同事手里接過貓,遞到穆若水手上。
穆若水掂了掂:“胖了。”
轉身走入門里。
傅清微謝過同事,周全禮數。
之所以還是同事,是因為傅清微一直沒有打離職報告,現在處于一個工資照發(fā)、事情不干的吃空餉狀態(tài)。
你不問我不說,靈管局問了她再裝驚訝的正式離職。
她們兩口子為靈管局出生入死擔的風險比工資多多了,傅清微打算占便宜到年底,再多她不好意思。
雖然穆若水表示讓靈管局養(yǎng)她一輩子都不為過。
傅清微不知道她哪來的底氣,可能這就是師尊的自信吧。
她是特別顧問,自己是什么?顧問家屬可以享受特殊津貼嗎?
傅清微在門口笑出了聲,進去重新曬豆角。
上次打視頻說給甘棠寄點,結果豆角全毀了不說,甘棠差點被她嚇死,隔了幾天還來旁敲側擊地問她要不咱換份工作?
傅清微是換不了了,她這輩子和穆若水綁死了,該找上門的遲早要找上門。
惟盼這場風波能早些過去。
只是敵暗我明,防不勝防,隱藏在暗處的魔族,讓二人的生活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傅清微翻豆角帶動了一下竹竿,她都會從屋子里沖出來,精神緊張,見到她沒事才會松一口氣。
每天送她去結界練功,親自接她回來,時常陪她一起呆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
即使整座山都在她的監(jiān)控之中,有什么異動她能立刻知曉趕到,但她依舊怕萬一,她來不及趕到傅清微身邊。
這里是她們的家,卻宛如身在枷鎖之中。
只有兩只貓享有絕對的自由。
傅清微恨透了幕后主使,把她灑脫縱橫的觀主逼成了這副樣子,杯弓蛇影。
她也有些怨自己,為什么如此弱小,如果她像邱老或者歲主任那樣有單獨面對魔頭的能力,穆若水就不會因為她束手束腳,如履薄冰。
連溫泉都不去泡了,除非自己陪她共浴。
傅清微:“……”
雖然日子不如先前自由,但她們該做的一點沒少做。
在一起后第一次陪穆若水泡溫泉,理所當然的兩個人都沒穿衣服。
綢緞般的光滑肌膚熨帖地抵在一起廝磨,抱著抱著就擦槍走火了。
傅清微自從對穆若水有意后,腦子里經常會出現幻想的親密畫面,她連想都沒想過在水里的場景。
她們在水深的地方站著來了一次。
傅清微根本站不住,水的浮力和穆若水的手臂托著她,她不敢往下滑,再掉就要進水里,于是又要快樂,又要忍著不能太快樂,搖頭往后縮。
穆若水在水里夾住她,直到她兩股戰(zhàn)戰(zhàn),控制不住地滑向水里。
一把從腋下穿過,手環(huán)在胸前,摟著她往池邊休息的地方去。
穆若水在水下挑戰(zhàn)了一次吉尼斯世界紀錄。
然后換她坐在石椅里,讓傅清微勾著她的腰分坐在她腿上……
水融進了水中。
傅清微陪她泡過一次后再也不主動說去溫泉了,望而生畏,望而卻步。
風平浪靜的日子過了半個月。
蓬萊觀后院共有兩間房,傅清微不知道的是最近她每晚睡著以后,穆若水會去對面的房間打坐,一坐就是半夜。
傅清微前半夜被折騰過度,后半夜睡得人事不知。
自從上次傅清微出事后,她們再回蓬萊,穆若水就明顯察覺到了自己體內心魔的膨脹。
喜怒哀樂悲恐驚,人有七情,極端偏執(zhí)就是癲迷,是為心魔。
她會在傅清微好好地坐在自己身邊時產生幻覺,望著她流淚,或突然吐血,發(fā)生比中蠱還要糟糕的事情。
她知道這是幻象,也有能力去識破它,但每一次她都會為自己臆想的場景而真心實意地感到痛苦。
下一秒傅清微的手伸過來握住她,臉上的血污消失,干凈明麗的一張臉,帶著溫柔的擔憂。
“師尊,你怎么了?怎么一直看著我發(fā)呆?”
“沒什么。為師想你了!
“……”
傅清微說:“你現在張口就會哄我開心了!
穆若水牽著她的手,認真地看她:“你是我妻,我不哄你開心哄誰?”
傅清微啊啊啊啊叫了幾聲,一骨碌將自己滾進她懷里,仰頭說:“希望你以后嘴都這么甜!
“我會的。”
穆若水伸手捧住她的臉,年輕女人唇邊突然溢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手。
“師尊……”
她痛苦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動,穆若水呆呆地看著,扼頸般熟悉的窒息感纏繞上來,讓人無法呼吸。
太多次了,連她也分不清現在是真實還是幻境。
抑或是……做夢?
后院的小房間里,正在閉目打坐的穆若水眉頭緊鎖,白皙額頭冒出一層細汗,睫毛顫動,口中不斷低聲念著一個名字。
“清微……清微……”
“師尊,你怎么了?”窩在穆若水懷里撒嬌的傅清微仰著臉,一只手覆上女人捧住她臉的手背,問,“我都等好久了,你怎么不親我?”
穆若水神魂歸位,唇瓣微白,定睛看了看她雪白無暇的面孔。
“沒事!
她吻了吻年輕女人的唇,傅清微對她淺嘗輒止的觸碰不滿,主動加深了這個吻。
她指尖劃過對方的腰帶,勾著穆若水的脖頸將她帶回了房間,太陽落山以前,屋里便回蕩著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
事后,穆若水衣衫半敞,床帳熱氣未散,問她懷里貪歡的傅清微:“你不是一向不肯在白天……”
傅清微說:“人生苦短,我能陪你的不過幾十年,去掉年老色衰的幾十年,只余下十來年,我不想留下遺憾。我們繼續(xù)吧,師尊!
穆若水發(fā)白的薄唇闔動:“你不要這么想……”
傅清微伸手輕輕捂住她的嘴。
“噓,愛我。”
床帳里再度熱火朝天。
穆若水站在院子里,竹竿上已經沒有晾曬的干豆角了,傅清微牙口不好,咬不動,家里已許久不做這道菜了。
屋檐下沒有放雞胸肉和罐頭的盤子,因為兩只貓多年前都相繼去世了,埋在了樹下。
“師尊!迸P室傳來的聲音很微弱,但穆若水敏銳的聽覺早已習慣了這道嗓音,女人快步奔進門去。
傅清微臥病在床,曾經年輕貌美的臉只有一雙琥珀色眼睛能窺見過去的容顏和神采,也沒有年輕時亮了,薄薄的陰翳蒙在她的眼前,渾濁暗淡,一眼看得出是老人的眼睛。
她飽滿的皮膚失去了水分,變得皺巴巴的,嘴巴和石娭毑一樣老得像個系緊的束口袋,皺紋一條一條的,深得像溝。
一條一條的歲月,橫亙在她們的面前。
穆若水坐在床頭,伸手握住她蒼老干枯的手,眼神和幾十年前別無二致的溫柔。
“清微!
她做到了她所承諾的那樣,無論時光過去多少年,透過她的眼睛看到的,永遠會是二十歲年輕的傅清微。
可傅清微快要死了,生老病死,是人生規(guī)律。
傅清微放在她掌中的手指動了動,摸了摸她光滑的手腕,充滿不舍地望向她。
師尊永遠都這么漂亮年輕,真好。
可惜與她這美好的一生,終究要結束了。
“若水……”
穆若水把她抱在懷里,一滴眼淚掉進她的眼睛里。
“不要走……”她懇求她,把她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
傅清微在她懷中慢慢停止了呼吸。
穆若水閉上了眼睛,淚如雨下。
她抱著逐漸僵硬的戀人在屋子里呆呆地坐著,清淚流盡,眼角涌出來紅色的血淚。
“師尊!”
年輕的清脆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穆若水回頭,一身練功服、身背長劍的傅清微緊趕慢趕地追上來,抱怨道:“你走那么快干嗎?說好的來接我回家吃飯,你一個人悶頭走。”
穆若水慢慢地眨動了一下濕潤的眼簾。
“傅清微?”她語調沙啞得仿佛幾日沒開過口。
“是我!备登逦⑽兆∷澏断蜃约荷爝^來的手,關切道,“你怎么了?”
“我……做了個噩夢。”
“師尊也會做夢嗎?沒關系,夢都是反的,不要當真!
“……嗯!
穆若水伸手去牽她垂在身側的手,卻落了個空。
傅清微在她面前消失了。
林子里的樹木參天,綠意遮天蔽日,靜謐的山風穿林而過,唯獨沒有戀人的身影。
“。。!”
耳旁驟然傳來傅清微的慘叫,穆若水一步踏出,眼前已換了一副天地。
不遠處的林子里,不知何時跳出一只八條腿的巨型蜘蛛,從天而降,動作奇快地爬行,鋼針一樣的螯肢揮動如疾風,風刃刮在樹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傅清微一人一劍,根本無法抵御,被刺中了肩膀,釘在了樹干上。
傅清微噴出一口鮮血。
鮮紅的血染紅了她的肩頭,節(jié)肢妖獸的螯肢自上而下再次狠狠刺下,傅清微的瞳孔收縮,她哀求的目光轉向穆若水:“師尊救我……”
幾步之遙,穆若水邁不過去。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螯肢噗的一聲貫穿她的身體,再拔出來,鮮血飛濺,有幾滴溫熱甚至濺到了她的臉上。
穆若水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眸色猩紅,她緊緊盯著一棵樹后。
“初次見面,很抱歉給你這樣的見面禮!睒浜笞叱鰜硪粋身披斗篷的女人身影,大大的黑色兜帽遮住了她的臉,陰影里隱約能窺見美好的下頷線。
她口稱歉意,語氣卻半點聽不出來,狂妄自大。
女人一揮手,穆若水面前的場景又一次變化,死在節(jié)肢妖獸手下的傅清微縮小成了千千萬萬幅畫面中的一幅,中蠱而死的傅清微,中毒而死的傅清微,七竅流血的傅清微,病死老死的傅清微。
正在和妖獸搏斗,身受重傷或者孤軍奮戰(zhàn)的傅清微,血海里一個個傅清微回頭,露出或流淚或悲傷望向她的臉。
女人五指一伸,將那些畫面都散了出去,圍繞在二人身周,用血海造了一個宇宙蒼穹,生生不息。
“我知曉你的弱點,也明白你的軟肋。只要你替我打開通道,我會為你掃除一切障礙!
“你想要凡人長生,我也可以幫你,你們可以永遠在一起,過你想要的生活!
魔擅長蠱惑,是因為它們能夠窺見人心最軟弱的地方,切中要害。
她觀察了穆若水這么久,促成她的心魔壯大,對她的弱點成竹在胸。
穆若水:“我如果不呢?”
女人說:“你所見到的都會成真!
穆若水不去看那些畫面,一字一字說:“你知道嗎?”
“嗯?”女人哼出一個鼻音,對這個當世勉強能與她匹敵的人給出了不可多得的耐心。
下一秒她的胸腔里多了一只手,捏碎了心臟的地方。
女人本能要化作黑霧重新凝聚身形,然而這一縷遠道而來的魔氣沒有她本體的萬分之一力量,在穆若水強大的威壓之下,掙扎都沒有掙扎,不甘地消散在空氣里。
穆若水雙眼微瞇,冷道:“本座最討厭威脅。”
周身血海制造的天幕鏡子一樣轟然破碎,四分五裂,傅清微痛苦的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還沒有結束。
穆若水抓住那一縷逸散的魔氣氣息,青絲盡數化作白發(fā),一道紅光越過空間縫隙,直接出現在了千里之外的木屋里。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貫穿了身披斗篷的女人的身體。
女人悶哼了一聲。
她的識海里緩緩睜開一雙猩紅如寶石的血眸,占據全部視野,穆若水冰冷的聲音在女人腦海響起。
“下次見面,就是你的死期!
“是嗎?”
斗篷女人自言自語了一句,擦掉了唇邊的血跡,玩味地勾起唇角。
“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
穆若水驀然睜開眼,窗外一輪明月靜靜地照耀在床沿。
她手撐著床面下地,慢慢走到了門外,回臥室看了眼正在睡覺的傅清微,路過院門口的腳步聲驚醒了小貍花。
小貍花抬起爪子,跟了出來。
穆若水:“……”
全家屬它最機靈。
穆若水向它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自己往外走了幾步,扶著一棵不起眼的樹,低頭吐出一口鮮血。
小貍花:“喵~”
穆若水:“噓,別叫,沒事!
吐在屋子里會被傅清微發(fā)現,她自己又不想半夜打掃,不如多堅持一會兒,萬一傅清微不小心看到可以嫁禍給山里的動物。
穆若水沒有立即回去,而是拿出手機給歲已寒打了個電話。
不管現在是不是凌晨三點。
歲已寒很快接了起來,聽聲音像是沒睡:“真人有什么吩咐?”
穆若水輕描淡寫:“我知道她在哪里了!
歲已寒從辦公室的沙發(fā)里一個激靈坐起身,接著站了起來,露出驚喜又難以置信的神情。
穆若水修長身影沐浴在月光下,面色說不出的冷然。
心魔雖無法根除,但穆若水修為恐怖,想要壓制它并不難,怎么會坐視它壯大,頻頻讓自己陷入幻覺和噩夢?
除非她是故意的。
穆若水放任心魔生長,到了一定的境界,魔族的領袖就能通過心魔降臨她的意識,和她直接溝通,哪怕是一縷她本體分出的魔氣,足以讓穆若水順藤摸瓜找到她的蹤跡。
藏頭露尾的鼠輩!
她軟硬兼施,先兵后禮,穆若水還她一計欲擒故縱、請君入甕。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雖然位置不能精確到具體,但有了穆若水提供的關鍵線索,靈管局縮小范圍找到始作俑者只是時間問題。
而且勢必不會太久。
為了根除隱患,給傅清微報仇,她一定要殺了她!
……
“師尊?”
穆若水沾了一身樹林里的寒氣,從背后抱傅清微的時候把她驚醒了。
她閉著眼睛轉過來,用自己的體溫裹住她,問:“你去哪里了?”
“我去外面喂貓了!
“你的心里就只有貓。”傅清微嘀咕了一聲,把臉埋進女人的頸窩。
“最喜歡活好水多的那只!蹦氯羲H著她的額頭說。
傅清微溫熱的氣息一下一下呼在她鎖骨,已經睡著了。
穆若水抬手撫了撫她的長發(fā),睜著眼直到天明,在傅清微醒時才裝作睡著的樣子,被她偷親,然后又裝作剛睡醒,和她一起起床。
靈管局動用了全部力量搜索,在鶴市東南的深山里,找到了一個可疑的苗寨。
一條河流分為東西兩寨,古沙西寨沿路有專人把守,平時不許人過去,靈管局的線人苗女悄悄潛入東寨打探。
前線傳來的照片由穆若水確認,和她那日意念延伸出去所見到的景象一致。
穆若水:“她在一個木屋子里,外面有一圈籬笆圍欄,再往上找找。”
歲已寒:“是。另外,我們很巧合地找到了可能給傅清微下蠱的人,不過她和她的孫女都失蹤了,恐怕兇多吉少!
穆若水無動于衷:“什么時候出發(fā)?”
歲已寒明知仍確認了一遍:“真人和我們一起嗎?”
穆若水:“我若不去,你們誰能對付她?”
歲已寒:“……”
“我不喜歡聽廢話!
“是!睔q已寒立刻說到關鍵,“傅清微怎么安排?”
穆若水險些脫口道:跟我一起。
“我再想想,稍后答復你。”
“好!
直到現在傅清微才知道她每天和歲已寒打電話都在忙活些什么,她要帶著靈管局的人一起,去端掉魔族的老巢。
這么大的事,她一直瞞著自己,現在告訴她,也不是她想通了,是因為要安排她的去處。
“你又這樣!”
“我錯了。”穆若水直接套正確公式,不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
傅清微氣道:“你只是口頭知錯,又不是心里知道錯了!”
“回來后我任由你……”
“別說這種話!备登逦⑸焓治嫔纤淖齑,說,“不吉利。”
穆若水不明白為什么好好的話會不吉利,但傅清微不讓她說,她就閉口不言了。
傅清微拉著她的手在藤椅坐下來,問:“一定要你去嗎?歲主任她們不行嗎?靈管局那么多能人,怎么就指望你呢?”
“她們不行。”
“為什么不行?”
穆若水欲言又止,止了不言。
傅清微跳腳:“你又有事瞞著我!”
穆若水這才松了口,斟酌道:“根據靈管局掌握的線索,魔族盤踞古沙西寨已久,那個人的身邊有不少化魔的人和妖魔,靈管局其他人包括歲已寒,要去對付它們!
“那你呢?”
“我去對付那個人!蹦莻人就是身披斗篷的女人,它們的領頭。
“會不會有危險?”
“我和她交過手,在伯仲之間!
傅清微不知道該生氣前一句背著她交過手,還是該擔心后一句伯仲之間。
觀主縱橫天下,靈管局的歲主任她說能殺一百次,第一次對一個魔有這么高的評價。
她話里不明說,實際就是很危險。
穆若水想了想,說:“我不會死!
不代表她不會受傷,或者有更嚴重的后果。
傅清微含淚道:“你覺得我會滿意這個答案嗎?”
穆若水改口:“我會贏!
活著回來見她,度過漫長的以后,這是她畢生所愿,所以她一定會贏。
事已至此,傅清微再說其他的也無用,她一定要去,非她不可。
不是為了靈管局和天下太平,只是為了她們倆能過上平凡的生活。
只是這一點點小小的心愿,竟然要拿命去賭。
穆若水握著她的手按在自己懷里,溫和地道:“此行兇險,我恐怕無法護你周全,所以我想讓你去靈管局總局,那里會有人保護你。等一切結束后,我再去找你。這樣安排可以嗎?”
“可以!
傅清微意志消沉,她又有什么反駁的余地呢?她只會拖師尊后腿。
要不是因為她,她也不用去冒險。
“如果你從現在開始不愛我,是不是就不會有軟肋了?”傅清微不知不覺把心里的話說出了口。
“可是我醒過來第一眼看到你,就注定你是我妻子!
第132章
穆若水最深沉動人的情話總是伴隨危機出現。
如果可以選擇, 傅清微寧愿不聽到這些,也不想她們的感情常常面臨存亡攸關之際。
她來到蓬萊觀前想過平凡的一生,和穆若水在一起后想要平靜的生活。
天總不遂人愿。
古沙西寨之上, 危機重重。靈管局的技術偵查手段只能在外圍查探, 無人機飛到里面失去了信號, 魔氣濃郁的地方磁場紊亂,僅憑科技難以推進, 必須安插探子, 深入摸清對方的底細。
為免打草驚蛇,派出的人不能是一般人, 歲已寒提前帶人趕到古沙苗寨, 方便部署計劃,幾波人包括歲已寒都曾在深夜親自潛入調查。
第一個難題是地勢,三面環(huán)山一面鄰水, 易守難攻, 但凡放跑一個想再抓到難上加難,正式進攻需要增派更多的人手,采取盯人戰(zhàn)術, 確保沒有漏網之魚。
第二是對面的實力始終無法有直接的估量,人魔有別,人類無法在西寨久待,氣息會被辨別出來。好在它們之中有不少是妖怪化形, 被魔氣同化后入魔的人又樣貌異于常人,平日戴著兜帽遮掩容貌。
山下把守的幾乎都是魔氣侵蝕的人, 越往上越是妖魔的領地, 實力由弱到強。歲已寒偷襲了一個守衛(wèi),換上了對方的衣物, 趁著換班的間隙溜上了山。
復雜的地形也給了她可趁之機,歲已寒機警地避開妖魔的駐守,離開領地后一片寂靜,反常的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無人把守,連個巡邏的魔都不見。
歲已寒卻不敢掉以輕心,往自己身上貼了張隱匿氣息的符,謹慎地往深山里去。
將近天明時分,她才在淡青色的黎明里見到了穆若水口中的木屋。
周圍靜悄悄的。
歲已寒毫不猶豫掉頭就走,尋了另一條路迅速下山。
慈讓真人提過,此魔的實力與她在伯仲之間,歲已寒單打獨斗沒有勝算,久了還會暴露蹤跡,走為上計。
歲已寒剛離開,她所在的地方便出現了一團黑霧,十米之內生機瞬間凋零,一片焦土。
黑霧重聚,組成斗篷女人的身形,她輕輕地咦了一聲。
西邊掛著淡白的月亮,女人兜帽下的唇角緩慢地揚起來。
歲已寒回到山下,憑記憶繪制出通往木屋的路徑,結合先前潛入的幾批人提供的信息,地形和妖魔的部署有了詳細的資料和圖像,做了3D建模,一目了然。
靈管局正在加緊調派人手,唯恐夜長夢多。魔族之亂迫在眉睫,她們早一日行動,世間就能早一日太平,少幾個無辜枉死的冤魂。
探查進展及時同步給穆若水,請她不日前往古沙苗寨。
出發(fā)前,穆若水親自將傅清微送到了靈管總局。
局里專門給她收拾了一間房,供傅清微這段時間的居住,直到一切真正風平浪靜。
她們再度重聚。
穆若水的航班在下午,兩人爭分奪秒地待到了三點。
穆若水撫了撫她環(huán)著自己的胳膊,示意自己要走了。傅清微緊緊抓著穆若水肩膀的布料,窩在她的懷里不肯出來。
近段時日她總是心神不寧,越是臨近分開她不詳的預感越強烈。
“你不要去好不好?”她好怕等不到她。
穆若水低頭親吻她的額頭。
她也不想去,可世間的很多事,不是想不想,而是沒得選。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穆若水溫柔道:“我會盡快回來。我還答應你,肯定會活著平安見你。這樣好嗎?”
傅清微抿唇,一反常態(tài):“我不要!
穆若水并不惱怒,反而柔聲細語地哄著她。
門外有人敲門。
“穆顧問,我們該出發(fā)了!
“很快!
穆若水解下自己腰間隨身的玉佩,放到傅清微手上,說:“這是我醒來時就在棺材里的,成婚時也未來得及與你交換信物,這塊玉給你。如果想我了,你就拿出來看一看!
“可是我也沒給你信物……”
穆若水打斷她,輕輕一笑,道:“你的信物我回來找你取,這段時間你就專心想想送我什么吧!
傅清微指節(jié)收緊了那塊玉,說:“好吧!
“我走啦!
穆若水凝視著她的眼睛。
傅清微喉嚨艱澀地擠出一個字:“好!
穆若水抬起手,站起身眼睛看著她慢慢往后退。
女人的衣袖從自己手掌中一點一點滑走,帶走了最后一絲體溫。
她轉身向外走去。
房門從里面打開,靈管局的人正在門口等著。
“穆顧問,我們走吧。”
“嗯。”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抓住了傅清微的心臟,她脫口喚了一句:
“師尊!”
穆若水回過頭,朝她綻出一個笑容。
那個笑容傅清微記了很多很多年。
她記得她是如何毫不猶豫,在自己叫住她的同時回頭,似乎早就在等待這么一聲。她的眼睛彎彎的,眉毛也彎彎的,卻并不顯得過分燦爛,而是始終帶著幾分清冷溫柔,像是有溫度的月光。
還有當日她離去的背影,一并印在她的腦海。
從此再不能遺忘。
房門從外面輕輕地關上了。
穆若水走后,傅清微的靈魂一并像是抽干了似的,心臟空空蕩蕩,呆呆地坐在房里。
良久,她摸了摸腕上的佛珠。
攤開掌心看著靜靜躺著的圓形黃玉。
穆若水醒來后身上總共就這兩樣東西,都給了傅清微。
如同她的全部。
*
古沙苗寨。
穆若水在第二日清晨才趕到,給傅清微報了個平安。
山里信號不好,視頻打不通,好久才收到傅清微發(fā)過來的小視頻。小三花主角出鏡,傅清微只在最后鏡頭一轉,抱著貓露了個臉,眼睛看向她,什么話也沒說,思念卻溢出屏幕。
明明她們才分開一夜。
穆若水歸心似箭,把視頻保存下來,大步進了歲已寒駐扎的屋子。
歲已寒正在開會制定計劃,見到她便是一喜,說:“見過慈讓真人!
大大小小的中高層濟濟一堂,“穆顧問”的問候聲接二連三響起,穆若水找了個位置坐下,看著面前屏幕上放大的3D建模,地形清晰了然。
輪到穆若水這一環(huán)時,歲已寒在屏幕上重點標出一條紅色的路線圖,是通往木屋的最短路徑,也是大魔頭的棲身之處。
“一切就拜托真人了!
穆若水頷首。
“什么時候行動?”
“今晚還有幾位同事趕到,明天天亮行動。”
歲已寒本來考慮過夜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但是對魔族來說夜間視力比人類強得多,也更容易藏身脫逃,后續(xù)局勢對靈管局不利,還是白天,視野開闊些好。
“我們打算兵分兩路,一路繞后突襲,一路正面強攻。正面由我?guī)ш牐瑸檎嫒碎_路!
“就照你說的辦!
穆若水起身離開了會議室。
*
翌日天明。
駐守在山下的人魔首先遭到襲擊,一道劍光伴隨著雷電出現,劈中了人魔的身體,身首異處,斷面焦黑。
歲已寒持劍的白袍身影出現在最前方:“走!”
靈管局眾人紛紛跟上,符箓、火修、劍道各顯神通,在歲已寒的帶領下所向披靡。
一道青袍身影穿過所有人,飛也似的向山上疾速掠去。
黑熊精從天而降,砰的一聲砸落在穆若水面前,地面跟著猛烈地震了幾下,阻住了她的去路。
黑熊精足有兩個穆若水高,被魔氣侵染的眼睛發(fā)紅,熊掌不斷地兇猛拍擊地面,試圖將這個看似人族的小蟲子碾死在掌下。
黑熊體型龐大,亦不輸靈活。
上山的路徑狹窄,穆若水不愿舍近而繞遠,一掌朝黑熊精打了過去,掌力穿透厚重的身軀,透背而過。
吃痛的獸吼驚天動地,然而黑熊精是純正的修煉多年的熊妖,肉身之強悍只比飛僵差一些,皮糙肉厚更抗揍,即便受了傷并未倒地,而是狂怒之后又撲了上來。
穆若水不想切換形態(tài),她要留著全力對付最后的人。
她身形向后飄出數丈,接著一個蹬地沖向黑熊精,抬腳正中黑熊胸口,一腳將它踹出三四米,坐倒在地。
穆若水轉頭往山上奔去,黑熊精在身后緊追不舍。
這時一道符箓正中黑熊精的后背,爆出一團白中泛紫的火焰,黑熊精通紅的眼睛轉回來盯住襲擊它的人類。
“茅山谷和韻,不吝賜教。”
一手持符一手持劍的中年坤道說。
穆若水剛飛起來,天空一聲唳叫,俯首沖下來數只紅眼鷹妖,道行不高,甚至談不上真正的妖魔。是被注入魔氣后驅使的動物,常年被魔氣滋養(yǎng),也有幾分妖的法力。
雌鷹的領域是天空,穆若水御空的能力是后天物種賜予的,怎么比得上空中天生的王者。
它們在空中盤旋,俯沖,一擊不中再次展翅高飛尋找機會,給她上山之路制造出許多麻煩。
鷹妖雖傷不了她,但穆若水也拿它們沒有太多辦法,雙拳難敵四十手,殺了幾只,效果不明顯。
有人在臺階上張弓搭箭,箭矢如流星,一只鷹妖應弦而落。
穆若水的左邊出現小小的空檔。
嗡的一聲弦震,三支箭矢同時射出,化作寒芒三點,穆若水左前方三只鷹妖凄叫墜落,徹底空了出來。
她的身形從缺口掠了出去。
“穆顧問,我來為你斷后!”
鷹妖的唳鳴也被甩在身后。
半山腰響起爆炸聲,繞背偷襲的那組人到達計劃點位。
黑霧流竄,遮天蔽日,劍光如白日總能在其中破開一道縫隙,更多的魔氣撲過來,符火爆燃的火舌吞噬,席卷其中的魔氣嘶聲哀嚎。
穆若水頭也不回地穿過混戰(zhàn)的半山腰,繼續(xù)往上。
一個“人”攔在她的必經之路上。
那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只半人半妖。
人類的面容和身軀,臉上爬滿了青色,額頭長了一對小小的角,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種神秘強大的神話生物。
穆若水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管它是龍還是魔,誰也不能阻擋她的去路。
她運氣于掌,雙手同時攻了上去。青面女和她對了一招,掌風帶過附近的草葉倒伏,她的腳下紋絲不動。
穆若水皺了皺眉。
不管它是個什么,實力遠在飛僵之上,接近麻天德煉的那個小女孩。
如果她想保留實力戰(zhàn)勝她,恐怕要費上一番功夫。
速戰(zhàn)速決。
穆若水瞳仁里紅光閃過。
正在這時,由遠及近響起轟隆的悶雷聲,頭頂濃云翻滾,電光在云層里如同銀蛇纏繞,似乎在醞釀一場浩大的天罰。
“真人!”歲已寒提劍出現在不遠處,說,“速去,這里交給我!
穆若水立即離開現場。
跑晚了這雷就該劈她頭上了。
青面女欲追擊,劍光如白虹貫日橫貫在她的面前,她青色的瞳孔里映出數道天雷的紫光。
山頂之下都被雷電的光芒照亮,山頂之上卻只有穆若水一個人疾奔的身影,所經處風聲呼嘯,空無一人,她已經離木屋不遠了。
木屋出現在了她的視野里,斗篷女人正在門口等她。
她戴著大大的黑色兜帽,陰影里下頜線弧度柔美,唇角似笑非笑。
“我說過,下次見面,就是你的死期!
穆若水的眼珠飛速變紅,身影憑空出現在數米之外的斗篷女人面前,五指向她抓去的同時長發(fā)盡數褪成雪白。
斗篷女人卻原地消失,再次露面在木屋的房頂上,悠然道:“可我不是想與你拼個你死我……”
她驟然停頓,斗篷女人的身形及時化作黑霧,下一秒一只手從她背后穿出來,穆若水出現在她身后,黑霧在她幾步開外重新凝聚。
斗篷女人忙道:“我需要你的幫助!
穆若水驀然停了手,緊緊地盯住她。
斗篷女人商量的口吻道:“我們來做個交易!
話音剛落,穆若水出手迅疾如電,衣袖翻飛如青鶴,全力攻了上來。
斗篷女人急速退后,并不與她正面交鋒。
“你和我沒有利益沖突!彼叾氵呎f著。
不對勁。
穆若水說不上哪里不對勁,腦海里有一根弦在繃緊著提醒她:離開這里,快回去。
回到傅清微的身邊。
她有問題。
她越和斗篷女人纏斗心里越不安,在抓準時機屈指成爪撕碎她身上幾縷魔氣時,對方身形竟然倒退了幾步,吐出一口鮮血。
穆若水從袖子里抽出幾張金色符箓,一口氣擲到斗篷女人的身上。
大火轟然拔地而起,將斗篷女人的身影裹挾其中,黑霧在符火中扭曲哀嚎,竟然就這樣消散了。
以穆若水第一次和她交手的了解,不可能解決得這么容易。
除非……這根本不是她!
中計了!
那她會去哪兒?
穆若水微微一震,神情劇變。
傅清微!
*
歲已寒持劍引雷,天雷誅邪無往而不利,樹木焦黑,滿目瘡痍,而一道身影在天雷之間隱現,極快地騰挪于樹木與樹木之間,燒起連綿滾滾的山火。
青面女張口一吐,火勢迎風見長,火舌朝歲已寒吞噬過來。
歲已寒只好停止引雷,長劍一揮,林中應勢卷起一條火龍向青面女咆哮而去,威光赫赫,染紅了半邊樹林。
青面女側身避開火龍一掌打在她的肩膀,龍回頭咬中她的后心,雷霆電光在青色皮膚游走。
歲已寒嘴角溢出鮮血。
瞬息不停地擲出符箓,再度引雷。
青面女中了幾道天雷,但她是在龍脈修行的鹿妖,得幾分天道垂青,傷害并不致命。
歲已寒受的傷并不比她輕。
她的掌心微微一顫,握緊了手里的長劍,銳目望向鹿妖。
今日生死之戰(zhàn)在所難免。
正在此時,穆若水的身影從山上飛掠下來。
歲已寒喜不自勝:“真人贏了?”
穆若水臉色難看:“贏了!
歲已寒:“?”
贏了怎么這副表情?
穆若水先幫她除掉了鹿妖,拎起歲已寒飛下去,說:“上面只是她的一個分身,我們中計了!
靈管局的這次計劃十分順利,除了最后一環(huán),超出了所有人尤其是穆、歲二人的意料。
魔頭竟然跑了,穆若水撲了個空。
她是臨時決定逃掉,還是蓄謀已久的調虎離山?
如果是后者,后果不堪設想。
半山腰和山腳的形勢向好,穆若水出手殺了幾只難纏的妖魔,勝利的天平提前偏向了靈管局。
歲已寒轉移了指揮權,提前從戰(zhàn)場離開,和穆若水一起趕回靈管總局。
歲已寒和局里通了電話,回復她說:“沒有異常!
穆若水也打通了傅清微的手機,傅清微驚喜道:“結束了?”
穆若水不知道怎么和她說,嗯了一聲,道:“我馬上就回去了,你留在總局不要出來。”
傅清微:“好,我一步也不會踏出去的。”
傅清微:“對了,師尊,我發(fā)現局里很適合練劍,我每天都去蹭免費結界!
穆若水笑了笑,始終不能完全松懈:“乖乖等我!
“好,晚點見!
掛斷電話時,穆若水還聽到她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好開心啊”,穆若水跟著唇角上揚。
穆若水和歲已寒一起登上了返程的直升機。
穆若水按著自己的手腕脈搏,她沒有脈搏,但是血液緊張過快的流速制造出急劇跳動的錯覺,躁動不安到極點。
她的心臟幾乎要在這種令人窒息的壓力之中重新收縮。
歲已寒安慰她說:“靈管局有真人親手布置的防護陣法,邱老也親自在總局鎮(zhèn)守,就算正面遇到魔頭,也足夠爭取時間了。傅清微不會有事的!
穆若水一向不喜客套,竟認真地回了她一句:“借你吉言!
希望真的是吉言。
下了直升機,穆若水又立刻給傅清微打電話,手機卻打不通了。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穆若水抬起微紅的眼珠,盯著歲已寒,連眼圈都一并紅了。歲已寒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一面讓她稍安勿躁,一面撥打總局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歲已寒又撥給了邱月白。
自動掛斷后的忙音讓她霎時手腳冰涼。
穆若水雙眼緊閉,靠著自己和傅清微的感應來一遍又一遍確認她的平安。
只要她們的聯系還在,傅清微就活著。
只要她活著,一切就可以挽回。
她只要傅清微活著,不顧一切地要她活著。
靈管局的車在停機坪不遠處,歲已寒疾奔過去,說:“快上車!”
一道身影比她更快地掠過了她,女人卻突然在車門前踉蹌了一步,跪倒在地,伸手抓向自己早已不會跳動的心臟。
她單膝跪在地面,躬下身來,死死地按在心口,喉嚨涌上腥甜,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她們的聯系斷了。
她感應不到她了。
傅清微……死了。
第133章
紅線也消失了。
在她手腕若隱若現的, 從她醒來就一直跟著她的,限制她也促成她和傅清微結緣的禁制紅線,隨著傅清微的離開, 一并從她體內消失不見。
傅清微這個人, 真的存在過嗎?
還是她在棺材里漫長的沉睡中, 臆想出來的一場幻夢。
可是她手心不斷濺上去的眼淚是什么?
穆若水的心臟已經不痛了,怔怔地看著自己攤開在面前的雙手。
陌生的淚水從她眼眶里不斷溢出來。
歲已寒扶起地上的穆若水, 和她一道上了車, 黑色的SUV朝著靈管局的路飛馳而去。
短短幾分鐘的路程,歲已寒把最壞的結果都想了一遍, 眼前一片黑暗。
傅清微為什么會在總局出事?守門的保安大爺是閣皂派的宗門長老, 歲已寒的大師兄,論實力并不在歲已寒之下,沒有人可以悄無聲息地越過他進入靈管局。
更別提防護大陣以及鎮(zhèn)守總局的邱老, 請神上身后實力全開的邱月白, 連歲已寒都難攖其鋒,只能退而避之,所以歲已寒才讓她坐鎮(zhèn), 還應了她一個要求。
就算穆若水親自到場,她也有信心能拖延時間,保證傅清微的安全。
難道那個魔頭比慈讓真人還厲害?
歲已寒冷靜地想了一圈,依舊沒明白哪里出了破綻。
快到靈管局時, 她接到了局里的電話,是先前聯絡的總局辦事員打來的, 能恢復通訊說明靈管局已控制住了局面。
歲已寒迫不及待:“出什么事了?”
辦事員喘著氣, 語速飛快地說了一段話:“古道長死了,防護大陣破了, 邱老受傷,傅清微她……”
歲已寒急忙:“她怎么了?”
穆若水猛地扭頭盯向她,眼珠鮮紅。
辦事員輕顫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并不大,四個字,足夠車廂里的兩個人聽清。
歲已寒:“真人!”
穆若水緋色如血的眸子盯著她,右手如鉤閃電般出手,狹小的空間內歲已寒避無可避,被她掐住了咽喉。
穆若水五指往回收,沒有了紅線禁制,血液里的本能完全覺醒,眼眸流露出妖異嗜血的紅光。
與魔無異。
她偏了偏頭,唇角竟然挑起一絲玩味的笑容。
緊接著她右手猛地一用力。
就在脖子要被當場扭斷的千鈞一發(fā)之際,歲已寒抽出一張符箓拍在了穆若水的手上。
占英曾用她的符箓對付過飛僵,威力在歲已寒手里何止百倍千倍的提升,然而蘊含雷霆之力的符箓,強烈的雷光躥過女人的手指,不過讓她的動作頓了片刻。
歲已寒抓住時機大喊了一聲:“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穆若水仍然掐著她的脖子,只是不再用力。
歲已寒終于可以說話,連忙道:“她或許沒有死,只是失蹤了!”
穆若水明白不是的,天地之間她感應不到她了。即使有秘術和結界可以屏蔽她們之間的靈魂感應,紅線也不會消失,只有設下禁制的人徹底不在人世,才會如此。
可她到底還是存了一絲希望,松開歲已寒的喉嚨,一言不發(fā)。
*
鶴市。
下午四點。
靈管局門口,保安大爺古道長正調了一支小曲,掛著一只耳機聽著,周圍的風吹草動都在他另一只耳朵里。
他面前停下一雙腳,女士鞋,三十年前的老樣式。
古道長抬起頭,面前的女人撩下兜帽,露出及肩的亞麻色卷發(fā),和一雙湛藍色的眼睛。
古道長做夢似的揉了揉眼睛,老眼泛紅:“折枝?”
“折枝”說:“是我!
折枝和古道長歲數相仿,當年他們是同一批考入靈管局的年輕骨干,一起并肩作戰(zhàn)出生入死,后來分別升往不同的部門,戰(zhàn)友情也沒有淡。
折枝故去三十年,古道長每年都會去拜祭她。
古道長:“你還活著,有沒有告訴月白?”
“折枝”說:“我正要去找她,有勞師兄將印給我一下。”
古道長心里有很多問題,“折枝”凝視他的眼睛,深藍色的瞳仁顏色更深,閃過冰冷魅惑的幽藍。
一秒,兩秒,五秒,十秒。
古道長方才懷疑的問題瞬間想不起來了,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衣兜,嘴里問了唯一記得的一個:“折枝,你的容貌為什么沒有變化?”
“因為……”
古道長的胸口驟然一痛。
“你……”
女人突然靠近他的耳邊,悠然道:“我不是折枝啊!
古道長嘴角溢血:“……月白會傷心的。”
“折枝”哂笑:“人類都這么無聊嗎?”
自己都要死了還操心別人。
她推著古道長的尸體坐回了椅子里,從他攥緊的手里拿了印,走入了靈管局的大門。
據說這個陣可以檢測魔氣,可是對人類的身軀有什么辦法呢?
“折枝”收斂了所有氣息,堂而皇之地踏了進去,看見了靈管局的真容。
和記憶里相比,有些遙遠和陌生。
她當年吞噬了折枝之后,和她融為一體,繼承了她的身體和全部記憶。只是折枝的靈魂實在頑固,和她爭奪身體的控制權。她花了將近三十年時間,才一點一點地消滅了對方的意識。
偶爾還是會有莫名其妙的感慨浮上來,像個人類,比如現在。
“折枝”神情鄙夷地從靈管局大樓收回視線,大樓空無一人,平時出外勤加上歲已寒帶走了大批人手,“折枝”好半天才找到一個人,看著對方的眼睛問:“傅清微在哪兒?”
那個人仿佛被蠱惑似的,面向她吐出了答案。
“折枝”走后,對方繼續(xù)忙手里的活,完全不記得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傅清微正在靈管局的免費結界里練劍。
未知的等待讓人心慌,傅清微只要一靜下來腦子里都是不好的假設,有時還會出現畫面,她幾乎一天到晚待在結界。
不久前穆若水給她打了個電話,說她正在回來的路上。
傅清微欣喜若狂,跑到門口等她,一分一秒都漫長無比,她干脆回了結界,只要她把一套劍法完整地練習兩次,穆若水就會出現在她面前。
傅清微練了一套半,結界從外面打開了,走進來一個青袍落拓的女人。
“師尊!”傅清微回頭,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
她揮劍入鞘,沖女人跑過來,說:“你怎么提前回來啦?”
“穆若水”伸手將她擁入懷里,在她看不見的角度邪異地勾起唇角,說:“為師想給你一個驚喜。”
傅清微雙手抱住她的腰,仰臉說:“你可以給我打個電話的,這樣我就能多開心一會兒了。”
“下次一定。”
“還是不要有下次了!
傅清微一點都不想再次體驗擔驚受怕的感覺。
“穆若水”從容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牽起傅清微的手,說:“我們回家吧!
傅清微和她十指相扣,甜甜一笑:“好!
兩人手牽著手從結界出來,走出東邊的一棟樓,身后傳來邱月白驟然提高的聲音:“傅清微,你和誰在一起!”
傅清微奇怪道:“我和我?guī)煛?br />
邱月白喝道:“還不快醒來!”
她這一聲里有類似少林獅子吼的秘術,耳膜仿佛被一把重錘鼓噪,傅清微只覺靈臺一震,不敢相信地往身邊看去。
哪里是她心心念念的師尊,明明是一個一身漆黑穿著斗篷的女人。
邱月白:“她是妖魔!你中了幻術,還不快過來?!”
傅清微頭也不回地拔腿朝邱月白跑去。
她的心臟都要從喉嚨跳出來,驚魂甫定地躲在邱月白身后。
妖魔是怎么混入靈管局的?
如果她今日被魔族帶走,后果不堪設想。
“折枝”沒有阻攔她,不是她忘了,而是她狂妄,有能力再抓她一次,易如反掌。
邱月白目視著斗篷女人:“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靈管局!”
邱月白眼珠逐漸變白,二話不說請神上身。
斗篷女人抬手一撩,放下了自己的兜帽。
“好久不見,月白!
傅清微站在邱月白后面,都能明顯地看到她身軀狠狠一震,險些當場站立不穩(wěn)。
傅清微伸手扶了邱月白一把,聽見她口中吐出一個顫抖的名字:“折枝?”
“是我,你過得還好嗎?”
“我、我過得……不太好!鼻裨掳诇I如雨下。
邱老怎么會和妖魔是舊相識?
傅清微剛浮起這個疑問,就見斗篷女人飛身而起,用力一掌打在了邱月白左肩。
兔起鶻落之間,邱月白的身形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她們剛離開的大樓墻壁,扭頭在地面吐出一大口鮮血。
“折枝……為什么……”
邱月白淚眼望她。
“你是不是怪我那天沒有好好聽你說話,沒有好好看一看你?”
“你閉嘴!”
“折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她明明是想殺了她的,她明明對準的是心臟,為什么會手下留情?
難道那個人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消失?
“折枝”的臉上驚疑不定,不舍、陰郁、愛意、憤怒,種種神情一一閃過。
“邱老!”
傅清微朝邱月白跑過去,她的肩膀襲上一只手,將她抓了過去,掠向靈管局的大門。
“折枝”將印拋到了半空中。
等她念完咒,結界就會打開,到時候要把她帶去哪,只有她自己知道。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劍光流虹般奪目,疾射向“折枝”的咽喉。
“折枝”毫不在意地伸手去握住傅清微的劍,可是掌心觸碰到劍鋒的那一刻,劍下的萬千妖魔亡魂倏然哀嚎,如同萬鬼齊哭,繼而劍身涌出的耀眼白光凈化了那些怨魂,也割傷了“折枝”的手,鮮血直流。
“折枝”這才輕輕地“咦”了一聲,難掩驚訝。
這把劍倒是克制魔族的神兵。
可惜,主人修為太淺,不堪一用。
“折枝”一哂,松開劍身,再度去抓傅清微逃走的身影。
眼睛一眨,傅清微不見了。
她沒有往靈管局里面跑,而是一頭扎進了防護陣法里,消失了蹤影。
傅清微身處一片白霧中,放眼皆是茫茫。
她聽不到邱老的聲音,身后也不再有追蹤的身影,只能聽到自己空曠得產生回音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
第一次來靈管局的時候,占英和她說,靈管局的防護陣法是高人所設,剛進來的時候是迷路,在沒有方向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
陣中流逝的時間和現實不同,現實幾分鐘,在陣中的體感可能是漫長的幾天,十幾天,一個月。
如果遲遲出不來,就會遇到濃霧中的兇獸,至于具體是什么,無人知曉。
不是沒有人深入過陣中,而是沒有人能活著出來。
傅清微寧愿死在陣里,也不愿意被妖魔抓走威脅師尊。
傅清微在白霧中走了三天,手機失去了信號,她在備忘錄里寫下自己給穆若水的遺言。
假如將來有一天她的白骨能被發(fā)現,也許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能讓她看到。
咔——
腳下踩中了什么,是樹枝斷裂的聲音。
怎么會有樹?
傅清微抬頭,一只飛行妖獸從天空俯沖下來,迅疾穩(wěn)準地利喙啄在她的肩膀,叼去了一塊血肉逃之夭夭。
傅清微肩膀血流如注,點了兩處穴道,止血效果甚微。
她自己也是陣法師,明白這多半是幻象,于是閉目默念清心訣,她的肩膀再次被大力撞了一下,她睜開眼睛,這次是林子里的野豬妖。
黑毛野豬有一雙可怖的長長獠牙,眼圈周圍兇光發(fā)紅。
在身體被獠牙刺穿以前,傅清微出劍了。
真作假時假亦真,虛實難辨。
傅清微的陣法造詣在這位高人面前太淺薄了,她分不清,只有出擊,把一切當做真的。
一只,兩只,三只,四只……
前仆后繼,無窮無盡。
傅清微身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她的劍術在生死存亡之際有了長足的進步,相思劍每一下揮動都會凝出一片冰雪,林子里落雪紛紛,染了一層美麗的清霜。
白色的雪浸在紅色的傷口里,血水從上到下地流,染遍她的衣服,宛如一身血衣。
傅清微一劍刺穿豺狼的咽喉,腦后一陣涼風,她驚險地翻身躲避,一對螳螂利刃劃過她站立的地方,撕裂了空氣。
花臂螳螂,而且是一次性出現了兩只。
陣法的效力又加強了。
傅清微心生絕望,她體力早已透支,仍在負隅頑抗是期盼著微弱的一絲希望。
也許她能堅持到師尊趕到。
即使不能,她多活一分鐘,師尊就多好受一分鐘。
傅清微手臂脫力,揮出去的劍只是擦過了螳螂的鐮刀,帶起一串刺目的火花,鐮刀朝她的眼睛刺了下來。
傅清微實在無力再抵擋,閉上了雙眼。
撲嗤——
螳螂的胸前多出了一只修長的手,將它捏死隨意扔到一邊,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猶如神兵天降在她面前。
傅清微臉上的血色在見到那張臉后褪了個干凈,雙唇煞白。
“找到你了!薄罢壑Α彼α怂M手的鮮血,漫不經心地說。
傅清微力竭的身體不知從哪里再次爆發(fā)出一股力量,又一次轉身沖進白霧里。
然而“折枝”辛辛苦苦入陣找到她,不可能讓她再次逃了,她伸手拘住傅清微,帶回到自己身邊。
“折枝”的身上也傷痕累累,幸而魔氣強悍,她一路走來傷勢已經修復痊愈。
不過這陣法很有些詭異,生生不息,兇獸源源不絕,不可久留,否則非得活活拖死在里面不可。
“折枝”拋出那枚印懸浮在空中,口中念完了一段咒語。
白霧毫無反應。
怎么會這樣?
“折枝”訝然,眉頭緊鎖。
傅清微木然的神色露出一絲喜意。
原來這陣法既已深入,就算有口令和鑰匙也出不去了。
傅清微暢快地笑出聲,道:“既然如此,我們倆就一起死在這里吧!
“折枝”冷道:“區(qū)區(qū)陣法,攔得住本座?”
傅清微盤腿坐下。
她微瞇著眼看“折枝”一眼,心想:本座?
難道她遇到大魔頭了?如果大魔頭能陪她死在這,她不僅夠本還有得賺了。
誰說小螻蟻不可以是救世主?
傅清微服用了丹藥休整,有大魔頭在,無需畏懼兇獸,反正大魔頭不會讓她死,她還要留著自己的命當籌碼要挾穆若水。
好景不長。
傅清微打坐中聽到了一絲清脆的裂痕聲。
她霍然睜開眼睛,“折枝”的身形完全化作了黑霧,傅清微從未見過如此重的魔氣,邪惡和欲望的扭曲混合物,僅僅看一眼都讓她眼睛刺痛,腦海中翻滾著無數痛苦絕望,恨不得自刎而亡,或者投身黑霧之中,徹底融為一體。
數不清的黑霧涌向天空,傅清微仰起臉,看見如有實質的黑霧包裹住了天空。
白晝變黑夜。
黑霧翻涌如同一只黑色巨手,要將天空撕開一個缺口,裂痕聲正是從蒼穹傳來。
不好!她要出去了!
傅清微作為唯一的籌碼,第一個想法就是逃。
只要她逃離“折枝”身邊,不讓她抓到,就能拖延她出去的時間。
傅清微頭也不回地朝遠處奔去。
“折枝”:“……”
怎么就那么能跑???
天空的碎裂聲停下來,“折枝”重新凝聚身形飛掠過去抓住了傅清微,這次她絕不可能再讓她出意外了。
“我不會殺你,你也很想和你妻子見面吧?”女人說。
傅清微沉默不語,似乎被她說得動搖了。
“我?guī)阋黄鸪鋈!?br />
傅清微被注入了一縷魔氣,坐在地上動彈不得。
白霧里黑云翻滾,天空再次被深不見底的黑暗籠罩,傅清微的心一直沉到谷底。
她現在連自戕都做不到。
背后的劍在劍鞘里微微嗡鳴,傅清微回頭小聲:“相思?”
長劍回應了她。
傅清微說:“你能找到這個陣的陣眼嗎?能的話能不能去幫我毀掉陣眼?”
傅清微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竟然對劍說這種話。
可她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
把希望寄托給一柄劍?
就算是一個人,是當世第一的陣法大師在這里,也未必找得到陣眼。
傅清微自嘲一笑。
相思劍鏗然出鞘,傅清微眼前白芒暴漲,雪亮的劍光不僅照亮了黑暗的天空,亮如白晝,而且化作流光一點,朝某個方向疾射而去。
傅清微見過穆若水出劍,見過靈樞子出劍,都沒有她親眼所見的這一劍快。
它越來越快,耀眼的劍光瞬發(fā)而至,擊碎了茫茫虛空中的陣眼,回到了傅清微背后的劍鞘中,長久地嗡鳴。
陣法里立刻地動山搖。
傅清微眼睛里也慢慢有了淚,回頭夸道:“好相思!
半空的“折枝”化形落下來,因為蒼穹驟然碎裂,從天而降的兇獸一掌將她壓在了身下。
這已不是傅清微先前所見的普通妖獸,而是上古四兇獸之一——窮奇。
窮奇力大無窮,吞吐御風,“折枝”的魔氣再強悍,也在這種碾碎一切的力量之下受了傷,吐出一口血來。
傅清微看著她被窮奇壓著打,道:“這是一個防護陣法,同時也包含一個自毀陣法,只要毀了陣眼,陣法的全部力量就會用來攻擊身在陣中的人,不惜一切代價。”
傅清微在那本《陣法匯總》里見到過相關描述,死馬當作活馬醫(yī),沒想到是真的。
現在入陣的一共就兩個人,一個是“折枝”,一個是她。
就算殺不了“折枝”,至少能殺掉她自己。
“折枝”勃然大怒:“你瘋了!”
“折枝”被窮奇的翅膀扇得飛起來,在空中穩(wěn)住身形,落地全力一拳打在了窮奇身上,皮糙肉厚的窮奇也捱不住這一下,踉蹌退后。
“折枝”怒極,又是一拳砸下,窮奇節(jié)節(jié)敗退,回頭道:“我可以活,你卻一定會死。”
傅清微也冷道:“想利用我威脅師尊打開通道,你休想!”
混沌、梼杌、饕餮都于濃霧中走了出來,上古四大兇獸滔天的威壓下,傅清微幾乎喘不過氣。
傅清微望著張開血盆大口向自己吞來的饕餮,幽深的巨口宛如此生最后的深淵。
她沖“折枝”笑了一下,輕聲說:“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
她閉上了眼睛。
師尊說要平安活著回來見她,她就快到了,可惜……自己等不到她了。
想不到最后不能活下來的人是自己。
傅清微的世界徹底陷入了黑暗。
饕餮一口吞掉傅清微,調轉身形,向陣法里僅存的一個人撲了過去。
“折枝”一己之力對抗四大兇獸,被逼得使出全力,勉強在空隙間穿梭騰挪,擊中兇獸的同時受了更多的傷。
她被窮奇重重地砸落在地,狼狽地避開梼杌和饕餮的夾擊,正面是混沌的迎頭痛擊。
劇烈的地動里陣法在一寸一寸地塌陷,靈管局幾十年的防護大陣毀于一旦。
刺目的白光籠罩了整個陣法。
*
靈管局大隱隱于市,設立在高新工業(yè)園區(qū),占地面積廣闊,和其他的公司距離隔得較遠。
小陶是致遠科技的普通打工人,這天下午五點左右,她正在和同事摸魚聊天,商量待會下班吃什么,屏幕上的字忽然出現了重影,扭曲爬行。
她以為是自己最近加班加多了出現猝死的癥狀,連忙扶住了辦公桌,扭頭向同事求救:“救……送我去醫(yī)院,好暈,我可能要死了。”
同事說:“你沒事吧,是地震了!
小陶這才發(fā)現面前的電腦桌在搖晃,她自己也在晃,所以頭暈目眩。
“地震你怎么不跑啊?!”來自中部地區(qū)的小陶慌忙拿起手機和包,向門口沖去。
同事不緊不慢地收拾桌子。
“大震跑不掉,小震不用跑!北镜赝孪喈數,兩手插兜跟在她身后排隊出門,說,“你看大家都在擠在出口,跑快了也沒用!
小陶和同事二人隨大流跑出了公司,在空曠的地方待著,地面仍舊在震,晃動得十分厲害。
小陶低頭打開手機,納悶:“怎么也沒有個地震預警?”
其他跑到樓下的同事們紛紛上網查新聞發(fā)動態(tài):【鶴市地震】
搜了一圈新聞和社交軟件,發(fā)現就他們這一畝三分地地動了。
同事們:“?”
怎么回事?針對他們?
轟——
三樓往上的樓層幾扇窗戶同時碎裂,無數碎片飛濺,墜落地面,眾人紛紛抱頭遠離建筑物。
小陶抬眼朝對面的公司看去,她每次上班都會看到對面坐在門口的保安大爺,卻很少見到她們公司的同事。這一眼可不得了,有個人手一揚,一團火焰沖著另一個穿黑色斗篷的女人飛了過去,斗篷還是戰(zhàn)損風。
火焰落在那個女人身上,毫發(fā)無損。
小陶揉了揉眼睛:對面有人在練雜技!。
都什么關頭了!
等等,它們公司的樓原來是長這樣嗎?樓里陸續(xù)又沖出來好幾個人,穿得好奇怪,怎么還有道士???
靈管局的人和對面的凡人遙遙相望,打電話報了警。
靈管局的防護大陣毀了,結界沒了,附近還有妖魔,必須立刻疏散凡人!
地動山搖一般強烈的震感過后,小陶等人猶豫要不要回去上班,附近的公檢法單位集體出動,以震源中心危險為由緊急疏散園區(qū)群眾,一刻容不耽擱。
小陶隨人流懵懵懂懂地離開單位回家,一輛黑色SUV鳴笛開道逆行人潮,沖向了靈管局。
車子尚未停穩(wěn),歲已寒跳了下來。
“古師兄!”
歲已寒撲到靈管局門口半蹲下來,穿著少了一粒紐扣的保安制服的古道長腦袋低垂,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里,仿佛和平時一樣睡著了。
他胸口有五個手指掏出的血洞,深色的制服染成了大片的黑色血污。
“大師兄——”歲已寒克制地哽咽了一聲,立刻強迫自己檢查他的傷口和周圍的打斗痕跡。
沒有纏斗痕跡,他是一擊斃命死在對方手下。
歲已寒都可以在穆若水手下撐過幾招,古師兄不可能一個照面不敵,除非……對方是熟人,出其不意地攻擊了他。
即使這個猜測過于離奇,但歲已寒還是滑向了這個不可能的可能。
她摸了摸古道長的口袋,防護大陣的鑰匙——那枚印不見了。魔頭先殺了他,奪了印潛入靈管局,可是它為什么會知道內部的咒語?
真的會是熟人嗎?
歲已寒站起來,看著面前毫無遮掩的靈管局,總局駐守的辦事員朝她飛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歲主任!剛剛陣毀的時候,魔頭受了傷,邱老已經追上去了!”
辦事員:“對了,我還聽到邱老叫她的名字……”
歲已寒:“折枝!”
辦事員:“折枝!”
歲已寒:“……”她的世界里最后一絲光都要暗下去了,她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才讓自己眼前清晰了些。
辦事員:“主任怎么會知道?”
歲已寒火燒眉毛:“先不提,傅清微呢?”
辦事員沉默,帶她往一個方向走去,那兒已經蹲了一道滿頭白發(fā)的身影。
穆若水撿起地上沾了血布滿裂紋的玉佩,呆呆地看著出神。
歲已寒想起辦事員在電話說的四個字:尸骨無存。
通身冰涼徹骨。
穆若水轉過來,眼下兩行鮮紅的血淚,輕輕地問:“她人呢?”
第134章
傅清微去了哪里?
那日她被饕餮吞入肚中, 在它食道和胃袋中滑行,翻江倒海,天旋地轉, 視野一片黑暗。
陣法徹底坍毀的那一刻, 巨大的力量使得法陣內天崩地陷, 無處不在的亂流穿梭,兇獸饕餮隨之化為齏粉, 身在饕餮腹中的傅清微本該跟著煙消云散, 她身上佩戴的那塊黃玉里忽然涌出一股柔和的白光,溫和地包裹住了傅清微。
后背傳來一陣劇痛, 傅清微似乎是掉在了什么地方, 接著她就昏過去了。
傅清微醒過來在一片陌生的林子里。
時間恰好是上午,天頂的太陽明晃晃,她躺在樹葉堆里, 嗅到了新鮮的空氣, 是活著的氣息。
五臟六腑由于她的高空摔落仍隱隱作痛,痛正是存在的證明。
傅清微摸到了掌心濕潤的葉子,眼角滑落一行喜悅的淚水, 她從地上側身,手撐在地面艱難地爬了起來。
樹林都大同小異,乍一看辨別不出路,傅清微靠坐在樹下暫時歇息, 從身上摸出丹藥服了兩粒,養(yǎng)精蓄銳。
她的手機呢?
傅清微在袖子里摸了一圈, 沒摸到熟悉的物件。
可能是摔下來的時候掉在哪里了吧?傅清微心想。
她在自己落下來的周圍找了找, 沒有發(fā)現小方塊物體,也有可能在陣里就毀了, 傅清微暫時放棄了找手機,節(jié)省體力。
傅清微在陣中待的時間現實里只過去了十幾分鐘,昨晚卻切切實實地在林子里躺了一夜。
她的肚子咕嚕了一聲。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個人影都沒有,傅清微忍著肚餓往林子里走去,幸好她的羅盤還在,可以幫助她辨別方向,雖說看太陽也行,畢竟不夠精確。
傅清微選了西邊,決定一條道走到黑。遇山翻山,遇河過河,只要見到了人,借個手機打電話求救,她就能回去見到師尊了。
可她為什么會出現在千里之外(?)的林子里呢?
這里離靈管局究竟有多遠?
傅清微毫無頭緒,她一向既來之則安之,想不通的事先做了再說。傅清微走了一段路,樹林里靜得讓人心慌,她一邊眼觀六路警惕著可能會出現的野獸,一邊和后背的相思劍聊天。
還好劍也沒有丟。
“相思?”
長劍毫無回應。
傅清微手向后握住劍柄,確認了它的存在,說:“相思?”
劍鞘里一片寂靜。
傅清微撫了撫它的劍柄,自言自語地說:“你是不是累了呀?那你好好休息吧!
傅清微從白天走到日落,粒米未進,連水也沒有,嘴唇干得起了皮。馬上又要到夜晚了,傅清微心里有些焦慮。
她以前在靈管局執(zhí)行任務也有荒山野嶺的環(huán)境,但物資配備充足,還有無所不能的師尊,對一個現代人來說,野外生存并不是必備技能。
傅清微的目標從從林子里出去,到先想辦法填飽自己的肚子。
修道之人雖然抗餓,但是離辟谷的境界十分遙遠,人餓著肚子會沒有力氣,修士也不例外。
到時候如果有猛獸襲擊,她只能成為對方的盤中餐。
上哪兒找吃的呢?
林子里有片灌木動了一下,一只矯捷的野兔躥了過去。傅清微反手伸向劍柄,她愣了一下神,野兔跑得無影無蹤。
傅清微:“……”
沒殺過野生動物,不熟練。
如果她因為活命吃了野兔,算緊急避險嗎?應該不算犯法吧?
傅清微決定先找水源,再沿途看看有沒有能吃的。
地勢從低到高,傅清微在山林的縫隙間找到了一條小溪,甚至不能叫溪,是一個泉眼涌出地表,泉水從石頭經過。
淺到傅清微的手掬不起來,她只能俯下身子用嘴去接水,不小心還會碰到冰冷的石頭。
她一動不動地趴著喝了幾分鐘才解渴,抹了抹唇直起身來。
還是餓。
一只尾羽華麗的稚雞進入了她的視線。
傅清微悄無聲息地按住劍柄。
一道劍光閃過,樹干上出現一道劍氣留下的劃痕,彩色羽毛在空中飛舞,稚雞咯咯一聲倉皇逃離。
傅清微:“……”
殺雞用上牛刀,效果未必好。
傅清微回劍入鞘,忽然意識到哪里不對。她重新將劍橫于面前,眼睛一分一毫地掃過,瞳孔收縮。
劍身覆蓋的白霜不見了,從前出劍必有清鳴,如今平平無奇。
傅清微試著揮動了一下劍身,只有掠過空氣的破風聲,沉悶。
傅清微不懂品鑒寶劍,但在靈管局干過,同事有不少劍修,互相也會探討切磋,這悶悶的聲音……
她的劍……好像變成凡鐵了。
“相思!”傅清微的心臟慢慢爬上了恐慌,她不是怕相思失去靈性威力大減無法護住她,而是這段時間她早已將劍當成她傾訴的朋友,數次陪伴她于危難之中。
平平無奇的鐵劍一言不發(fā)。
良久,傅清微把劍抱在懷里,低聲說:“我一定會等到你好起來。”
傅清微認為是相思劍在摧毀陣眼時耗盡靈力,才導致它返璞歸真,回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
“這樣算不算我陪你再成長一次!
傅清微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濕潤:“不過,好相思,你要先幫我一個忙!
她一劍擲出,勢如流星,一只野兔應聲釘在了樹干上。
傅清微走到樹下,連劍帶兔子拔出來,拿在手上。
天色已晚,夕陽的最后一絲光芒被密林吞沒,寒意隨之侵襲。傅清微空有野兔,環(huán)顧四方卻沒有水源清洗,指望那一點泉眼的水,能洗到地老天荒。
趕夜路找水源不是個好方案,耗費體力不說,夜晚視線不佳,她連照明工具都沒有,危險大于機會。
正在這時,她聽到了林子里的鳥叫聲。
倦鳥還巢,幾只麻雀和她不認識的鳥回到了樹上的窩里,腦袋一點一點地四處張望。
傅清微仰起臉,和麻雀的豆豆眼四目相對,她靈機一動。
十分鐘以后。
傅清微上了樹,看著鳥窩里嫩生的鳥蛋流口水,默默地在心里說了聲對不起,留下一顆蛋,其他都揣兜里了。
她想順便抓只麻雀,但是和兔子一樣不好洗,總不能茹毛飲血。
傅清微爬了十來棵樹,共獲得鳥蛋十一枚。
她不好意思趕盡殺絕,也實在爬不動樹了,要是師尊在這兒的話,上樹簡單多了,飛一下就上去了。
師尊也不用吃飯,她還會給自己做飯。
傅清微短時間內想了穆若水兩次,連忙打住,柔情可以激發(fā)一個人的韌性,也可以磨滅一個人的意志。傅清微現在一門心思只想活下來走出去,想多了只會讓她軟弱。
傅清微好不容易東奔西走撿了些柴火回來,開始鉆木取火。
木頭都鉆穿了。
……根本打不著。
幸好她還是個會法術的道士,珍惜地取了一張符箓出來,點燃了符火,火堆倏然著了起來。
傅清微把鳥蛋烤了。
食材珍貴,她一個一個地分別烤,控制火候,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雖然還是餓,總比肚里沒東西好。
她找了個背風的地方,重新引燃一堆篝火,靠著石頭睡了一覺。
失去了手機的現代人無法判斷時辰,只能從太陽的高度和方向猜測是上午還是下午。
傅清微拎著她的兔子,天蒙蒙亮就出發(fā),在第二天的中午找到了一條小溪,彎腰洗了把干凈的臉,開始處理手中的兔子。
傅清微雖然入職靈管局一年,但她實際是個怕殺生的人,尤其是入口的食物,只能見到處理好端上來的。會因為蒸螃蟹在鍋里爬動的聲音而不吃螃蟹,蒸汽海鮮更是避而遠之,不忍目睹。
有一次下廚她買了一斤活蝦,菜譜的做法是掐頭去蝦線,傅清微閉上眼睛處理,蝦在她手里掙扎著被擰掉頭顱,去掉蝦線的身體還在跳。
后來她就徹底告別了處理活物。
如果師尊在就好了。
傅清微用一根棍子穿透了兔子的身體掛起來,用手里的劍分離兔肉和兔皮。
開膛破肚,掏出內臟。
生理性的反胃熏紅了她的眼睛,傅清微看著血淋淋的兔子,扭開了臉深呼吸。
她握劍的手神經質地顫抖,彎腰下來嘔吐。
一只在森林里蹦跳,視頻傳上網會被說萌死了和超絕可愛的灰毛白手套野兔,剝完皮只有小小的一只,去頭去腳,穿在棍子上。
傅清微又緩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走到溪邊去清洗。
沒有任何調料的烤兔子肉并不好吃,又干又柴,要不是傅清微年輕牙口好,輕易咬不動。
她面無表情地填飽了肚子,把剩下的帶在路上。
邊走邊捕獵生火,依水而居。
如此十來天后,她終于見到了和千篇一律的林子不一樣的風景。
她站在半山高的地方,看見了炊煙和農田,雖然和她自小印象里的有出入,但見到人煙的喜悅戰(zhàn)勝了一切。
天空是那么深藍,一望無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同胞是那樣親切。
傅清微幾乎是瞄準村莊的方向跑下山的。
山路通往田間小路,傅清微邊跑過來邊揚聲喊道:“大爺你好——”
粗布麻衣,穿著草鞋勞作的中年人轉過來。
田間其他大大小小的女男老少也抬起頭,看著突然出現的外鄉(xiāng)人。
傅清微也看向他們,男多女少,男人里長頭發(fā)短頭發(fā)的都有,衣衫比她這個在山里待了半個月的野人好不到哪去,大部分都臟兮兮的,不是袖子缺半截,就是褲腿少一只。
雖然是夏天,穿得也太豪放了。
傅清微忍住心里的怪異,問道:“大爺我想問一下,出去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莊稼漢說:“你要去哪兒?”
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傅清微一圈,目光里流露出的東西讓傅清微不太舒服。
好像并不把她當做一個人。
傅清微:“我去找我……家人!
莊稼漢指了個方向,正是通往村莊的那條路,幽幽地說:“往那兒去!
傅清微匆匆道了謝,自小路快步走了。
背后若有若無的視線飄過來,還能聽見幾句低低的議論聲,口齒故意含糊得聽不清。
在她走之后,幾個挎著籃子送飯的婦女跟了上來,男人里也出了兩個。
傅清微走進村莊里,入目都是土房子,沒有鋼筋混凝土的原生態(tài)村莊。
我國扶貧工作是沒扶到這兒來嗎?傅清微納悶地心想。
這到底是哪兒?
西北高原?那不是該住窯洞嗎?
窮山惡水出刁民的俗語傅清微聽過,她打量著左右的土房子,圍欄養(yǎng)的小雞仔,院子里坐在地上的娃娃。
傅清微多看了兩眼那孩子。
作為飽受互聯網曬娃困擾的現代人,雖然丑孩多,但瘦巴巴跟猴兒似的少。這小孩面黃肌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系在院子里,家人應該是都出去勞作了。
傅清微收回了視線,前方三米遠的房子外邊站了一個農婦打扮的女人,就在傅清微的必經之路。
她看傅清微,面帶焦急,似乎有話要說。
傅清微提防著走了過去。
“你好?”
農婦迎面就說:“這世道你怎么敢一個姑娘家到處走,外面有土匪,很危險的!
傅清微懷疑自己聽了天書:“土匪?潶社會嗎?”
農婦說:“什么黑啊白啊的,你快走吧!
傅清微:“嬸嬸,您剛剛說外面有土匪,又讓我快走?”
農婦說:“外面有土匪,村子里有豺狼。你一個落單的姑娘,村里不少打光棍的就等著吃你呢?茨忝嫔變,肯定是好人家的小姐落難,別折在這雞窩里。”
她語速催得越來越快:“快走!往北走,北邊暫時沒有土匪,平時趕路避開人。世道亂,學會保護自己!
傅清微聽勸,立刻拔腿往外走,回頭問道:“這里是哪兒?”
農婦說:“大槐村!
傅清微又問:“哪個省哪個市?”
“她就在那兒!往前面去了!”
跑動的腳步聲在村尾響起來,農婦調轉回屋,砰的把門關上了,插上門栓。
該說的她都說了,能不能跑掉看她的造化了。
上回被抓進村里的姑娘現在還在豬圈里關著呢。
扛著鋤頭和農具的壯年勞動力從農婦家門口跑了過去,農婦打開門開始操持院子里的家務,邊干活邊瞧著外面的情況。
十幾位青壯很快從村口回來,嘴里罵罵咧咧。
“臭娘們,跑得挺快!
“都怪張伯,叫人叫慢了,現在倒好,暖被窩的又沒了。”
“輪得到你嗎?”
“輪流嘛,總有輪到我的時候!
一行喪著臉的男人心照不宣地對視,又笑起來,往田間走去。
農婦看著他們的身后空無一人,為傅清微捏著的一把汗終于透了出去。
*
傅清微一路向北,從一片大山扎進另一片大山。
許是運氣好,或者走的路太偏了,她沒有遇到農婦口中的土匪,也始終對對方的話存疑。
土匪???
這兩個字在現代人的生活里早就消失了。難道土匪是一個暗號或者代稱?
傅清微沿途只經過了那一個村莊,很多事沒法多方求證,風餐露宿又一個月后,她面前的世界終于一馬平川,也天塌地陷。
沒有高樓大廈,沒有汽車在路上跑,有的只是驢車,騾子,極少的馬車,和許多衣衫襤褸拖家?guī)Э谔与y的人,人們的臉上沒有希望,只有痛苦和麻木。
她眼前看到的是有色彩的灰,當它褪去了顏色變成黑白,就是網上隨處可見的民國老照片。
傅清微忽略自己身上的餿味,跟隨人流進了城。
路邊隨處可見捧碗要飯的大人兒童。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三天沒吃飯了,大人。”
“給一口吃的吧……”母親懷里抱著快餓死的孩子,伸出碗向路人磕頭。
比起后世的花樣乞討,他們瘦脫相的臉和衣不蔽體的穿著足以沖擊現代人的認知。
傅清微感覺自己站在了人群里,又仿佛不在塵世。
她必須把自己的意識暫時抽離,才能讓自己在災難般的場景里支撐下去。
傅清微把自己袖子里曬干的肉干分了一些到母親的碗里,沿街往前走,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
“仙姑,仙姑?”
傅清微慢半拍地回過頭,不遠處一位餛飩攤的攤主正看著她,傅清微反手指了指自己。
攤主:“仙姑要不要吃碗餛飩?”
傅清微誠實道:“我沒有錢!
攤主露出友善的笑,說:“不值幾個銅元,我請仙姑吃。”
傅清微不相信有白吃的午餐,雖然她確實很久沒吃過熱乎飯了。
攤主解釋說:“我全家都信道,我母親是虔誠的居士。”
傅清微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道袍,她在外沒有洗澡的條件,只能勉強用水洗臉和手,但她這身衣服有兩層,道袍在河里洗過,雖然洗不干凈,可是外表捯飭得還算整齊。
至少不影響別人看出來她是個道士。
傅清微坐在了餛飩攤前,說:“謝謝老板!
餛飩湯上飄著碧綠的蔥花,碗底有蝦米,傅清微喝了一口鮮美的湯,擦了擦眼淚,從袖子里取出自己的肉干,蘸湯泡軟了吃。
攤主見狀,去對面買了張酥餅給她。
傅清微端起碗把湯都喝完了,問攤主:“老板,現在是哪一年?”
攤主在給客人端餛飩,回頭說:“民國七年了。”
民國七年,1918。
離最近的歷史書上的五·四還有一年,離她生活的2030年還有一百一十二年。
傅清微:“老板,這里有什么地方招人嗎?”
“招人啊……”
攤主為難地看著她,目光掃過沿街乞討的流民。
如果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那么好找,就不會有這么多流離失所的人了。
傅清微:“或者附近有道觀嗎?我去看看能不能掛單!
攤主說:“城東就有一個望仙觀,不過世道亂出家的人很多,都想混口飯,未必接受掛單,仙姑可以去試試!
傅清微:“謝謝,你要黃麂肉干嗎?”
攤主搖頭笑笑,給她帶上了兩張餅。
傅清微去了望仙觀,果然不接受掛單,出家的人滿為患,和尚道士都一樣,和尚還要剃光頭,道士就憑一張嘴出家,零成本。沒有正經宮觀師承的,一律視為野道士。
傅清微在城里亂逛,存的肉干足夠她支撐幾天,她也找了零工的活,有身手,勉強能吃上飯,養(yǎng)自己一個養(yǎng)得起。
可她還是自己選擇走上了絕路。
那日陣破,巨大的力量導致了空間和時間扭曲,亂流環(huán)繞在她的身邊。經過了一個月,她終于確認自己是掉入了時空罅隙里。
她回到了1918年。
然而她的家不在這里,她等的人也不在這。
她不是要活在一百多年前的世界。
傅清微得知真相后,萬念俱灰,她原路返回掉落地方的附近,找了一處斷崖。
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
如果這是一個幻象迷陣,她的死亡或許是真的死亡,也可能是破陣的契機。
如果她真的在1918年,她身無掛礙,死了也是一種解脫,好過生不如死。
傅清微閉上雙眼,無處不在的風包圍了她,像是穆若水的懷抱,冰涼舒適。
傅清微的眼角滑落一串淚水。
好不容易活下來,可惜還是不能再見她。
傅清微徹底失去了意識。
朦朦朧朧中,她看到了師尊,從一片白光走向她走過來,在她不遠處站定,伸出修長柔膩的手:“清微!
傅清微于白茫中和她對視,迫不及待地朝她跑過去。
“師尊!”
穆若水卻轉身離開了,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師尊……別走!”
傅清微猛地坐起來,一陣劇痛襲來,幾乎讓她粉身碎骨,她沒能坐起來,一只手扶著她又躺了回去。
傅清微睜開濕潤的眼睛,簡陋的土房子,磚石壘的床,她還活著,她怎么還活著。
床前的女性老人溫和地看著她。
傅清微心灰意冷到看見對方的面孔畫滿了詭異的黑色圖騰都情緒毫無波動,放在以前她早就嚇一跳,然后迫不及待地和穆若水分享新見聞。
她又想她了,她放任自己無時無刻地想她。
“現在是哪一年?”
“不知道!崩先苏f,“聽說皇帝前幾年沒了,現在的皇帝是大總統!
“這是哪兒?”
“依布村!
“你救了我?”
“嗯,你身上多處骨折,需要好好休養(yǎng)。”
“你不該救我!备登逦涯樲D向床內,淚水滾落。
“救都救了,先把藥喝了吧!崩先撕苁亲郧,回頭沖院子喊了一聲,“小雪,端藥進來。”
她對傅清微促狹一笑,說:“是她發(fā)現的你,你要賴就賴她!
傅清微:“……”
怎么會有把鍋甩給小孩子的人啊。
老人叮囑:“小雪每天都來看你,你對她臉色好一些!
傅清微:“嗯!
她不至于遷怒一個小孩子。
事實上她誰都不怨,只怨自己,怨她跳崖沒死成,下次換個地方死,別臟了好心人的地方。
名叫小雪的女孩兩手端著藥碗進來。
她身量不高,約莫只有四歲的樣子,脖頸和雙手露出來的皮膚很白,白到透冷。
至于她的臉,也繪了一些彩色,遮掩了容貌。大約是部族習慣,傅清微看不懂畫的什么,左右對稱挺好看的。
喝過石娭毑的“蛇羹”以后,傅清微對黑乎乎湯藥的耐受度有了飛躍的提升,她坐不起來,小雪手小,一只手端不穩(wěn),把藥碗放在床沿,一勺一勺地喂她喝。
傅清微:“謝謝!
小雪:“……”
傅清微:“……”
小孩挺高冷。
聽說她每天來看自己,她還以為是活潑暖心小太陽,原來是個小冰坨子。
這樣更好,省得她還要和話多的小孩社交。
小雪喂完她湯藥就端走了,傅清微全程被冷落,忍不住在背后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女孩轉過身看了她一眼,精致的容貌掩在彩繪下,只露出一雙漆黑的冰雪般的眸子。
云中月,松上雪。
傅清微仿佛落入明月松間,那道溫柔的月光再一次披在了她的身上。
第135章
她的眼睛好像一個人。
傅清微晃了一下神, 自嘲地收回視線,直眼看向面前的房頂。
她大概是想穆若水想到癔癥了,見到一雙瞳色烏沉的眼睛就聯想到師尊。
別人就算恍惚“宛宛類卿”, 也是對著年紀差不多的, 怎么自己會對個小孩發(fā)呆。
一定是病糊涂了。
傅清微干脆閉上眼睛。
小孩身量輕的腳步聲立刻出去了。
……對她反正也沒什么留戀。
井水不犯河水, 只有喂藥的交情。而且她不是一日三餐地來,只來中午這一趟, 早晚不管。
交情若有若無的。
傅清微對臉上紋黑色圖騰的老人說:“她是您孫女?”
老人回:“不是, 她閑得無聊到我這玩!
傅清微從斷崖跳下來后,睜眼就在這屋子里, 大門邁不出, 外面長什么樣都不知道,更別提知道村子里人際關系了。
她不是很想知道,因為不想留下牽絆, 她晚點還是要找個地方去死的, 但又確實好奇這個奇怪小孩。
于是挑挑揀揀地問:“她一直這么高冷……我的意思是沉默嗎?”
老人說是。
傅清微:“……”
她問什么老人答什么,絕不多回答一個字,深暗吊胃口之道。
傅清微差點給她吊死。
她大喘了一口氣, 把話憋了回去。
老人說:“張嘴。”
給她喂藥。
就這么一日一日地吊著,傅清微的傷勢也慢慢好起來,坐到了門口。
雖然老人不說,但傅清微聞見她身上有草藥香, 房間里隨時可見藥材,偶爾會有人來找她, 請她占卜, 問這次進山打獵的吉兇,問重病的孩子能不能活。
結合她和村民臉上不太一樣的圖騰, 傅清微猜她是村里的祭司,這是一個古老的部族聚居地。
有人從山里回來摔斷了腿抬進來,老人對著他鮮血直流的腿念了一段咒,延緩傷情,再給他接骨上藥。
她不僅是祭司,還是個巫醫(yī)。
傅清微不知道自己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這種深山老林里竟然能讓她遇到現代絕跡的巫醫(yī),進了鬼門關的一腳都被拽了回去。
老人的名字叫祝,傅清微在心里稱她為巫祝。
傅清微不是自己坐到門口的,她是被抬到門口的,她現在的身子只允許她被動地接受一切安排。
巫祝讓她坐門口透透氣,順便幫她看家。
離開的時候傅清微和她大眼瞪小眼,試圖用眼神讓她把自己抬回屋里。
她不想見光。
巫祝才不管她,背著竹筐進山采藥去了。
傅清微像個門神似的坐在門前,幸好巫祝的家有個小院子,想要觀賞她得移步院內。
“巫祝在家嗎?”
“不在!
這不,傅清微就又勸走了一個。
有人不聽勸,直直地從院門跑進來,跟進自己家似的。
是那個小不點兒。
傅清微原樣回一句:“她不在家。”
小雪直勾勾地盯著她。
她那一雙肖似穆若水的眼睛瞳仁深黑,小孩子眼黑又多,怪滲人。
傅清微當然不會被嚇到,問她:“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小雪遲疑了半天,搖頭。
傅清微坐在外頭曬著陽光,陰暗的情緒也少了許多,主動搭話:“那你怎么每天不理我?”
小雪抬起兩只手,似乎想比劃什么,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傅清微:“家里人不讓你說話?”
小雪依舊搖頭。
傅清微沉默一刻,輕聲說出那個不想的猜測:“你是啞巴?”
點頭。
傅清微說:“對不起!
小雪:“?”
傅清微一顆柔軟的心浸滿了愧疚,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能說話,我以為你是故意不理我的!
小雪疑惑眨了眨眼睛,然后認真點了點頭。
按照常理推測她是接受道歉的意思,但不知為何傅清微見她瞳仁黑亮,小臉嚴肅,無師自通地體悟到了她的本意:“你是說你就是不想理我?”
小雪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傅清微的心被小孩戳爛,她說:“你走!
小雪立刻跑掉,頭也不回。
氣得傅清微差點舊傷復發(fā)。
小屁孩白長了一雙漂亮的眼睛,有幾分像師尊是她的福氣!
沒有半分師尊的好性格!
再理她自己就是狗!
傍晚巫祝采藥回來了,傅清微曬一天太陽曬得臉疼,終于能回屋了,可太陽也下山了。
她坐在屋里看巫祝處理藥材,問:“那個脾氣爛的小孩是啞巴,你怎么不給她治一下?”
巫祝聞言笑起來:“哪個脾氣爛的小孩?”
傅清微往門口張望了一下,確認小屁孩不在,才道:“小啞巴!
“她有名字!
“小雪。行了吧?”
“她脾氣不爛。”
“你說什么是什么,你倒是給她治病啊!
“治過了,治不好!蔽鬃v著藥杵,過了幾秒,她停下來想了會兒說,“這孩子打生下來就不會哭,喜怒哀樂的情緒都淡淡的,幾乎沒有,和別的小孩不一樣!
傅清微怔了一下。
道醫(yī)不分家,她看過幾本古籍,這種情況叫情志不全,七情六欲缺失,通俗的說就是情根沒長出來。
篤篤篤——
巫祝繼續(xù)搗藥:“她這種性格沒朋友,所以才天天往我這跑!
傅清微脫口道:“那她豈不是會被村里的其他小孩欺負?”
巫祝說:“這不會,她娘是村長。”
傅清微:“……”
她就不該嘴快這一句!無謂泛濫的同情心!
巫祝道:“你可以和她做朋友,我看她挺喜歡你的,每天來你這點卯。”
傅清微:“她性格超爛,我吃飽了撐的和她做朋友!
她才不要和這里的人做朋友呢,別說小屁孩。
巫祝哈哈大笑,指了指她身后。
性格超爛的小朋友正在門口聽著。
旁人聽到背后有人說壞話肯定會生氣,小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把剛宰殺的新鮮獐子腿遞到傅清微手中。
傅清微現在的手就是個裝飾品,根本接不住,夸差砸進了她懷里,帶著斷口處的血都染在身上。
小孩來去如風地跑走了。
傅清微:“……”
巫祝:“我就說她喜歡你!
傅清微:“你沒看出來她在報復我?”
巫祝:“那也挺好啊,她竟然會生氣?”
傅清微:“這種時候你是不是該關心你的病人,請把獐子腿拿走!
巫祝伸手拿走今晚的加餐:“早點好起來幫我干活,一天到晚白吃白喝!
傅清微道:“你把我扔進山里自生自滅好了。”
巫祝路過她往廚房走,說:“你想得美,你用了我多少藥材,不還上別想走!
養(yǎng)病的生活太無聊了,傅清微這一年三天兩頭臥床,現代還能玩手機玩老婆,回到一百多年前什么也沒有,連最開始的蓬萊觀都比這有意思。
傅清微手能動以后,就被巫祝派去分揀處理草藥,堅決不讓她游手好閑。
傅清微知道農耕社會的勞動力有多寶貴,也知道亂世多養(yǎng)活一口人多不容易,即使戰(zhàn)火還沒有殃及此處。
雖然依舊不想活,但是積極上工,天選打工人,每一口飯都不白吃人家的。
沒幾天傅清微就分清了部分常見的草藥,和它們對應治療的病癥。傅清微每天只做一件事,精神格外地專注,學得也很快,沒注意到巫祝在背后看著她放光的眼神。
“麻黃!备登逦⑻ь^掃了一眼,低下頭漫不經心地念:“發(fā)汗解表,宣肺平喘!
老百姓最多見的病癥就是頭疼腦熱,感冒發(fā)燒什么的,巫祝最常開的也是這類草藥。
“這株呢?”
“千根草,也叫地錦草。全草入藥,清熱利濕,主治腹瀉瘧疾。”*
“外用怎么樣?”
“斂瘡止癢!
“常用藥方有哪些?”
傅清微打斷她,說:“別打我主意,我傷好了就離開這里!
巫祝道:“我是怕你整理藥材給我放錯地方!
傅清微隨她去,不和她爭辯。
小雪在邊上看著傅清微干活,偶爾幫她將筐里的藥材送到她面前——傅清微還走不了路。
傅清微一看她那雙眼睛就心軟,而且她說對方性格壞是想強迫自己狠下心腸,先天情志不全的人,如果后天情根補足,性情易生偏執(zhí)。
巫祝說她沒有朋友,那注定要走的傅清微更不能成為她的朋友。
傅清微收回視線,不冷不熱。
小雪的腳就站在她身邊,一雙冰雪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從上到下。
傅清微感覺自己的頭發(fā)被輕輕地摸了一下,軟軟的一股香氣靠近她。
傅清微隨口逗她:“你占我便宜?”
小雪:“?”
傅清微消聲,恨自己嘴賤,說好的不理她。
幸好她是個小啞巴,傅清微不說話話題就沒辦法繼續(xù)。
晚上她又送來一只狍子腿。
巫祝在門口和她交談:“昨天不是送過了嗎?”
身為祭司她不用去耕種和捕獵,村里自然會供養(yǎng)她最好的食物,但是也有定時,昨日送過,今日應該不會再有鮮美的腿肉。
小雪指了指屋子里。
巫祝:“給她的?”
小雪點頭。
巫祝:“你給的還是你娘讓你送的?”
小雪指指自己。
巫祝:“你喜歡她?”
小雪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不明白喜歡是什么意思,她抬手一字一字比劃出一句話。
她、是、我、的。
小雪靜靜地抬頭凝視老人,年幼的眼神絲毫不掩飾她冰冷的占有欲。
巫祝:“好好好,哈哈哈。”
小雪留下狍子腿回家了,巫祝的哈哈聲一直跟著她進了屋內,她把狍子腿亮給傅清微看,說:“我就說她喜歡你!
將二人對話——巫祝的單口聽得清清楚楚的傅清微道:“只有你一張嘴在說!
巫祝:“這回我真沒騙你!
她可從沒見過那孩子露出那樣的眼神。
為什么呢?
就憑傅清微有幾分姿色?嗯,確有幾分貌美。
巫祝把她推去廚房,邊煮飯邊讓她陪自己聊天,說:“你以前是干什么的?隨身帶把劍!
傅清微說:“我是道士!
巫祝:“我是巫醫(yī)!
傅清微:“我猜到了!
巫祝直接匕現:“要不要跟我學醫(yī)術?”
傅清微:“休想!”
巫祝說:“你是道士,十道九醫(yī),為什么不學?祝由術也不想學?”
傅清微:“……”
巫?蓻]錯過她每次用祝由術時傅清微都會一直盯著她,眼睛里閃動著不尋常的神采,直到浮現淚光扭過頭去。巫祝也有思念的人,明白她觸景傷情。
她不管她想起了誰,只要能打動她,先徐徐圖之。
傅清微沉默片刻,問:“你真的會教我祝由術嗎?”
巫祝:“吾向鬼神起誓,絕無虛言。”
傅清微:“說好了,我只學祝由術,其他的不學。”
巫祝加水,啪,把鍋蓋一蓋:“成交!
祝由術的“祝”通“咒”,和玄門的咒語同源,最遠可溯上古。
《古今醫(yī)統大全·卷之一》曰祝由術是:“人有疾求醫(yī),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玄門也有“咒棗術”,將咒過的棗給病人服用,百病全消。
二者都是不需施針用藥,用言語的力量治病。
祝由術早已失傳,傅清微入靈管局以后見到不少玄門中人,沒一個會和穆若水一樣使用祝由術的,可見傳承之秘。
不知道她又是從哪兒學來。
傅清微成了巫祝的實習生,貼身和她學習祝由。
依布村的村民高度自給自足,很少和外界往來,自己耕作自己打獵,打獵或者在山上遇襲受傷的三不五時抬進來一個,小孩子追逐打鬧磕磕碰碰,頭疼腦熱的更是不少。
傅清微有的是觀摩機會。
她觀摩巫祝,小雪在旁邊觀察她。
明明這小孩也不想理她,日日跑來守著,時不時地隔著衣服碰一下她的胳膊,摸摸她的頭發(fā),小心又好奇。
傅清微不提防又被她碰了手,她正在全神貫注地盯著巫祝的動作,沒回頭地淡道:“別表現得像第一次見女人一樣!
媽媽也是女人的小雪愣住。
傅清微驀地一頓,腦海中又浮現那道麗影。
——你怎么一副從來沒見過女人的樣子?
傅清微強迫自己按下眼底的熱氣,不動聲色吸了吸鼻子,繼續(xù)觀摩。
巫祝治病,大多數時候用草藥,少部分用祝由術,用多了對身體和精神負擔都重,就像道士畫符念咒一樣,需要靈力。
傅清微被迫跟她學了很多祝由術以外的傳統醫(yī)術,她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就在她要撂挑子的時候,一個摔破了腿的小孩被娘親抱著送進院子里。
小孩傷在膝蓋,鮮血直流,在娘親懷里哇哇哭。
巫祝讓開說:“你來試試。”
傅清微看了看傷,傷勢不重,練練手問題不大,放心大膽地上來,口念法訣,對著小孩的膝蓋咒了一遍。
道士名登天曹,言出法隨,咒語本身便蘊含力量,祝由只會事半功倍。
小孩的哭聲立馬止住了,長睫毛掛著兩串清靈靈的眼淚。
她低頭看自己不再流血的膝蓋,清脆地笑了兩聲。
這小孩不到三歲,臉都沒畫,比小冰坨子小雪還小。
傅清微見她水靈可愛,伸手摸了摸她嫩滑的小臉蛋,這才是討人喜歡的小朋友嘛。
啪——
她的手被另一只小手拍落。
力氣倒也不大,就是傅清微被拍得懵了一下。
傅清微看向她身邊的女孩:“你干嗎?”
小雪:“……”
傅清微:“你為什么打我?給我個交代!
傅清微:“別以為你不會說話就可以不說話了。”
小雪歪了歪頭。
表情像個Siri:我不理解。
巫祝在旁邊吃吃地笑,笑完提醒傅清微正事:“給人開藥!
傅清微瞪了巫祝一眼,本來不想上她的當,但那母女倆都期盼地看著她,“醫(yī)者父母心”五個字從天而降壓在她的心頭,正經認真地開了藥方。
“外敷,三天就好。”
巫祝說:“小雪去拿藥!
小雪就去了。
自從傅清微來了以后,她跑這比自己家還勤,傅清微認藥她也認藥,還幫傅清微打下手,除了對傅清微手腳不干凈以外,特別聽話。
巫?粗苓M屋的背影感慨地說:“多乖的小孩啊,你說是不是?”
傅清微斜她:“你真不是因為她是村長的女兒才這么諂媚,阿諛奉承的嗎?”
巫祝笑死。
那對母女里的娘親問巫祝:“這位是巫祝大人新收的弟子嗎?”
巫祝:“她是……”
傅清微打斷:“我有師傅了,我這輩子只認一個師尊。”
巫祝哦聲,說:“她是我阿姊的女兒,跟我學醫(yī)。”
婦人點頭:“原來是這樣。您外甥女醫(yī)術也很厲害!
巫祝得意:“我教得好。”
旁觀的傅清微:“……”
小雪拿著藥材出來,母女倆便回家了。
傅清微:“你有阿姊嗎?”
巫祝說:“我沒有,騙騙她的嘛。你真的不拜師啦?”
傅清微果斷道:“不拜。”
巫祝便不說話了,繪滿圖騰的臉看不出表情,她從椅子里站起身,向放置藥材的房間走去。
背影看上去有點難過。
巫祝走到門口,回過頭說:“要不你就當我外甥女吧,叫我巫姨。”
傅清微按下自己的心軟,說:“不要。”
她不要和這里的任何一個人產生感情聯系。
巫祝笑了一下,說:“那好吧!
她走進了藥房。
傅清微開始將視線轉向垂手而立的小雪,說:“你為什么打我?”
小雪扮演Siri,不停地神游。
傅清微無奈:“你真的……拿你沒辦法,回家吃飯吧小孩。”
小孩也走了。
院子里終于只剩下傅清微一個人。
一家一戶的煙囪里都冒出炊煙,傅清微仰起臉,把視線落在蔚藍的高空,無邊無際。
小孩又送了一只鹿腿過來。
這回沒經過巫祝,而是雙手親自交給了傅清微。
傅清微隨口:“給我賠罪?”
小雪點了點頭。
傅清微根本沒抱希望,沒想到真是賠禮,她大人不生小孩的氣,這會心更化了幾分。
其實她自己也不想出生就情根不全,還天生小啞巴,已經很可憐了,自己還整天對她不冷不熱的。
傅清微神色多了幾分柔意:“我原諒你了,回去吧!
小Siri伸出手,往她的臉靠近。
傅清微向后避開:“你干什么?”
小雪雙手合起來,將手背貼上自己的臉,給她演示了一下。
傅清微警惕:“你要和我睡覺???”
一只鹿腿換她這么大犧牲?小孩如意算盤打得2030年都聽見了。
小雪第一次露出呆滯的神情。
接著她前所未有的連連擺手否認,都快搖出虛影了,換成一只手掌心貼上自己的臉。
傅清微:“你要摸我的臉?”
小雪點頭。
傅清微將手推過來,義正詞嚴地說:“這鹿腿你拿回去吧。我不賣身!
小雪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抱著鹿腿回去了。
傅清微心想:果然情志不全,一般的小孩不該失落、垂頭喪氣嗎?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沒有高興,沒有沮喪,沒有興奮,也沒有悲傷。
除了偷偷摸摸碰自己的時候,眼神里有幽微的好奇,那雙漆黑的眼珠閃出一點靈動美麗的光。
傅清微抬手蓋住自己水霧彌漫的眼睛。
她又想師尊了。
*
傷筋動骨一百天,傅清微于夏末來到依布村,養(yǎng)到秋天樹葉金黃,勉強能夠自己下床走動,村民給她打了一副拐,終于不用再被喪失尊嚴地抬來抬去。
但她只待在院子里,拄著拐汗如雨下地復健,恢復臥床數日萎縮的腿部肌肉。
好不容易能走得遠些了,她也不踏出院門一步,走累了就坐在房屋門口休息。
隔著外墻有人在大門口揚聲問:“巫祝在家嗎?”
他的肩膀上架著一個受了傷的獵戶,腳踝都是血。
傅清微說:“不在!
對方遠遠見到她一喜說:“你在也行!
傅清微:“???”
說著對方就架著獵戶進了門,焦急地在她面前放下,說:“快給看看!
傅清微:“……我不是大夫!
對方急得火燒眉毛:“哎呀!
傅清微:“……算了,我看看!
她讓人把獵戶扶好,自己咬著牙彎腰,伸手撕開了獵戶腳踝的布料,是不小心踩到了山里的陷阱,捕獸夾已經被取下來了,傷口很深,他們都有應急措施,已經糊了一層止血的草藥,還是有血源源不斷地滲出來。
傅清微用祝由術給獵戶止了血,重新上藥包扎。
兩個人千恩萬謝地出去了,不久先前那位漢子就送了一只風干的兔子過來。
放下就跑,傅清微腿腳不便追也無用。
傅清微嘆了口氣,自己也沒意識到她的神色微微舒展開,眼神里多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她剛剛救了一個人。
美好的心情延續(xù)了好一會兒,傅清微重新拄上拐在院子里走路復健,想的仍是下次該找哪個地方死,什么死法。
等她的傷徹底好了,她會拜別巫祝,讓她以為自己會好好生活,然后再去死,不然她會內疚沒真正救到她。所以要選個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估計還要走得遠一些,至少出了這座山。
小雪又來點卯了。
上次她摸傅清微的臉不成,繼續(xù)像個小Siri,沒事就跟前跟后,傅清微一叫就出現。
傅清微仗著她不會說話,對著進門的女孩直接:“嗨,小Siri!
小雪歪頭:“?”
傅清微心里說了聲可愛捏。
“你來做什么?又給我送什么嗎?”
小雪兩手一攤,什么都沒有。
她空空的手拉住了傅清微的衣袖,眼睛盯著大門外面。
傅清微:“我不出去!
小雪歪頭想了想。
傅清微未卜先知:“你拿東西賄賂我也沒用,我不出去。”
小雪聽不懂賄賂,但是聽懂了拿東西沒用。
她松開了手,走到大門,回來把傅清微的竹椅搬到門口,沒有越過門檻。
傅清微被她拉著衣袖,半推半就地坐在了界限以內,說:“你非讓我坐這,有什么深意嗎?”
小雪不語,只是一味看她。
傅清微:“……”
本來也不指望小孩搭話,但她在不久之后明白了答案,不僅如此,她所有奇怪舉動都有了答案。
村子里的獵戶多,獵犬極為常見,不進山打獵的時候都是小孩們的寵物。有的獵戶甚至會帶狐貍幼崽之類的回來,給孩子們養(yǎng)著玩。
屋子外面?zhèn)鱽砗⒆觽冩倚Φ穆曇簦有狗狗跑動的腳步,和樂融融。
一條獵犬從大門前跑過去,傅清微眼前一亮。
正宗的獵犬,皮毛光滑油亮,身形矯健,肌肉的力量感十足。
接著一個女孩喚了一聲,獵犬狂奔回來,聽話地嗚了一聲,用腦袋蹭著小主人的手。
小主人也蹲下來摸著獵犬的腦袋。
正在這時,傅清微感覺自己的腦袋被輕輕摸了一下。
傅清微扭頭和她對視,這個時候她忽然痛恨自己和她突如其來的心有靈犀。
傅清微:“你把我當小狗?”
第136章
傅清微一向不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一個人, 面前這位情根不全的小孩不在此列。
她摸自己的動作和對面的女孩摸狗的動作一模一樣。
“你把我當小狗?”
“小”字還是傅清微為了挽尊給自己加的,“你把我當狗”這五個字聽起來太侮辱人了,至少小狗占了可愛。
小雪顯然不認為自己把人當狗有什么不對, 確切來說是把傅清微當狗, 理所當然。
她那雙漂亮的黑眼珠清凌凌望著她, 點了點頭。
傅清微伸手指著門外:“你走!
小雪當著村里小孩的面終于也摸到了自己的狗,心滿意足地走了。
傅清微捂著胸口直喘氣, 不存在的心臟病都要犯了。
她就是性格超爛一小孩!
巫;貋砗舐犕, 面前的草藥都笑得打翻。
傅清微剛正不阿:“村長的女兒就可以無法無天,把人當狗嗎?知道的是村長的女兒, 不知道的以為是總統的閨女呢。”
巫祝樂不可支:“誰讓你是她撿來的!
傅清微怒道:“我讓她撿了嗎?好不容易死一次, 非把我救回來!”
巫祝看向她,笑容淺了些。
傅清微面不改色地撒謊:“當然我現在已經不想死了,但是我當時還是很想死的, 生死都一樣!
巫祝抬手整理高處的草藥, 說:“萬事萬物都有緣法,她既然撿了你,就是你們命中有緣。”
傅清微:“人和狗的緣分嗎?”
巫祝不置一詞, 收拾完后笑著出去了。
此地山高谷深,植被豐富,那日傅清微從山崖跳下來以后,被沿途的茂密樹木擋了一輪, 做了大部分緩沖,沒有直接高空摔落在地。
是小雪第一個發(fā)現躺在水邊滿身是傷的她。
她性情孤僻, 又不會說話, 身量小搬不動人,回來連拉帶拽地將巫祝帶到溪邊。
好長的一段路, 她跑了兩回臉都紅撲撲的,雪頸透粉。
巫祝又叫人把傅清微抬回來的。
之后小雪就來點卯了,起初一日看一回,喂一次藥,履行主人的義務。隨著她傷勢漸漸好起來,臉也好全了,眼含秋水,唇紅齒白,略有姿色變成了十分姿色,小雪對她的寵物越來越滿意,天天跟在傅清微后頭要摸她。
傅清微反正是不做她的狗。
小孩鬼鬼祟祟在她旁邊流竄。
傅清微背后長眼:“你再敢碰我的頭我就打斷你的手,我是外地人,不管你們村長那回事。”
小雪便搬了張凳子,坐在她對面看著她。
傅清微:“你說話啊,是不是理虧了?”
小雪:“……”
小狗有時候仗著她是啞巴總是說一些奇怪的話。
傅清微馬上消滅了不該有的優(yōu)越感,每天在“她真可憐”和“她真可惡”之間反復橫跳,不,每時。
傅清微身邊有個小跟屁蟲,沒有太影響到她的日常,因為她的身邊被更多的人圍滿了。
巫祝每天上山采藥,留她一個人看家。
村里人有個頭疼腦熱的都來找她,有的沒事也來,說看她無聊,陪她說說話。
傅清微:謝謝,不必。有病治病,沒病快走。
這么一晃,又來到了冬天,山里海拔高,會下雪。
傅清微的身子終于好得差不多,但她仍走不了。入冬以后氣候寒冷,她體感溫度在零度以下,她未必能活著走出這座山去死,只好又等來年開春。
村里家家戶戶有火塘,巫祝的石房子壘得密不透風,傅清微從院子搬進了室內。
小雪送來了一張獸皮,并羊毛毯。
巫祝裹著舊年的獸皮靠在火塘邊取暖,說:“你這可是新的,熊皮,很寶貴的!
傅清微:“給你你要不要?”
巫祝:“我要啊!
傅清微穿上熊皮,感覺自己比座山雕還座山雕,說:“你想得美!
這一村子人放現代得牢底坐穿。
她的床上也鋪上了獸皮被褥,早上看著外面下雪,她在被窩里溫暖如春,遺忘了一切煩惱。
小雪在床前直勾勾地盯著她。
傅清微視線緩緩移過來:“小孩,你不冷嗎?”
她穿得像個小座山雕,剛從外面進來,從頭包到腳,臉還是凍得通紅,嘴唇慘白。
傅清微:“過來!
小雪走過去。
傅清微從被窩里伸出熱融融的雙手,捂在小雪的臉和耳朵。
小雪怔了一下,抬起眼簾望她。
傅清微也看她的眼睛,除了偶爾會有恍惚外,她已經很少把她和師尊聯系到一起了。單獨來看,這也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和外面的雪一樣清澈干凈。
依舊沒感情。
沒感情就好。
傅清微給她捂熱了臉,重新蜷回被窩里,說:“你不用這么早過來,我又不會跑。”
巫祝從門口進來說:“她娘帶人進山了,有獵戶失蹤,找去了。她家沒人,到我這住兩天!
傅清微危機感頓時襲來:“那她和誰睡?”
巫祝說:“本來你那張床是她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傅清微:“我去她家睡?”
巫祝說:“好,我給你指路,你出門以后往……”
傅清微打斷:“我不去了!
巫祝道:“那你想想今晚怎么辦?炱饋沓栽顼,哪有你這么能睡的年輕人!
“我們家鄉(xiāng)的年輕人都愛睡懶覺。”傅清微說完就咬著舌頭后悔,她不該提。
“還有這種好地方呢!
巫祝笑了笑,撩起氈簾,路過院子里的風雪進了廚房。
早餐是玉米,她們叫“阿普”,中午則是酸竹筍湯和蕎麥餅,傅清微在這里待了好幾個月,從飲食上判斷她仍在西南,而且大概知道在哪個省。
她們夏秋會去山里采野生菌,雞樅、松茸和一些她看著可能有毒的,一部分風干保存。
巫祝端了一盤菌子出來。
傅清微如臨大敵:“這么快?你炒熟了沒啊?”
巫祝:“你放心,就算你中毒了我也可以救你!
傅清微:“我能放心嗎?”
小雪已經夾了一筷子吃起來。
傅清微抱著死就死吧,毒死最好省得她還要跑出去死,吃了一口,真香!
巫祝畢竟年紀大了,胃口比不上倆年輕人,動了幾下筷子便放下,喝著酸筍湯說:“我們這樣像不像祖孫三代?”
傅清微和小雪同時抬起臉,幽幽地看著她,表情如出一轍。
巫祝:“哈哈哈!
傅清微:“人家媽還活著呢!
巫祝:“那就祖孫和狗!
傅清微:“……”
你是真的狗。
兩個人習以為常地斗嘴,沒有發(fā)現小雪坐在旁邊看,比平時更專注的眼神。
當晚傅清微就見了小人。
滿床的桿桿小人在她面前跳舞。
傅清微以前旅游時吃野生菌都沒中毒,在一百多年前中毒了。
“我就說你……沒炒熟……”傅清微吐完一輪,被扶回了床上,眼前的屋頂也是小人嘻嘻哈哈地蹦著,她不自覺地露出幻想的癡笑。
巫祝還在說:“不應該啊,我肯定炒熟了。小雪怎么沒事?”
坐在床沿的小雪回頭,歪了歪腦袋。
傅清微頭暈得厲害,緩緩閉上眼睛。
小雪喂她吃了藥,她睡了過去。
翌日仍是雪天,傅清微從溫暖的獸皮被褥里醒過來,身上多蓋了一層羊毛毯,她裹著被子從床上坐起來,靠在墻壁發(fā)呆。
巫祝說:“醒了?要不要喝水?”
傅清微點了點頭,依舊怔怔地出神,口中問:“有沒有什么菌子中毒可以見到想見的人?”
巫祝給她端了碗水,一口否認:“沒有,只有痛和很痛的區(qū)別!
傅清微的眼神終于落回到塵世,巫祝的臉上:“小雪昨晚跟誰睡的?”
巫祝:“有沒有良心啊,她昨天照顧你到半夜!
傅清微:“誰讓我是她的狗呢!
巫祝想不到她這么快就接受了,說:“……跟我睡的,行了吧?”
傅清微喝完水躺了下去。
她本想接著睡,看見窗戶外冰雪的反光,問了一嘴:“村長回來了嗎?”
“沒呢!
山里下雪的話很危險吧?千萬不要出事啊。
傅清微這么想著,沒有再接話多問。
中午一雙熱熱的小手貼在傅清微的額頭上,把她驚醒了。
小雪收回手不語,她也語不出。
傅清微說:“吃飯?”
小雪點頭。
傅清微穿衣服起來吃飯,小雪在邊上看她穿衣服,流露出一點點生動的好奇。
傅清微扭頭看她:“怎么樣?想不到狗也要穿衣服吧?”
小雪原地呆滯。
傅清微把臉回過去,無聲大笑。
姜還是老的辣!
于是更老的姜來了!
中午吃飯,傅清微昨天中毒腸胃虛弱,正端著蕎面粥喝,巫祝說:“入冬了大家都不去打獵了,看病的人少了,你整日在屋里閑著,得找個事做!
傅清微:“我不是幫你處理藥材嗎?哪里閑著了?”
巫祝:“我冬天也不進山,老骨頭受不了,那點藥材馬上處理完了。”
“要我做什么?”
“教小雪認字!蔽鬃3赃吪伺。
“可我不會寫繁體字。”
“?”
“沒什么,我是說我認的字不多!
“教她夠用了。”巫祝說,“本來她娘是讓她跟我學的,正好你來了,我不喜歡教小孩!
“你甚至都不找一個借口!
傅清微說:“當著孩子的面,不要說這么難聽的話!
“那還是你背著她說的話更難聽!
傅清微吵不過這塊老姜,吃了飯帶小孩進了院子,地面積了一層厚厚的雪,踩上去兩排腳印,一大一小。
傅清微和戴著羊毛帽的小孩四目相對。
“你想學什么字?不好意思忘了你不會說話!备登逦炝烁鶚渲Γ谘┑乩飳憽耙弧钡健笆钡臄底,繁體字她勉強記得筆畫,給她解釋了一下意思。
“……”
看得出來小孩不感興趣。
“你想學認字嗎?”傅清微換了是否句。
點頭。
“你想知道什么,指給我看,我給你寫行嗎?”
小雪指了指她。
傅清微寫了一個“狗”字。
“這個字念狗。”
“……”小雪又指了她一遍,意思是想知道她的名字。
傅清微故作不解,又用樹枝在旁邊點了一下“狗”字。
小雪從她手里拿過樹枝,在地上寫字。
一筆一畫的三個字,傅清微站在她身后看,等她反應過來是對方的名字已經來不及了。
她不想記住,她連巫祝的祝是哪個字都不知道。
她叫姬湛雪。
巫祝應該是教過她,雖然筆跡幼圓,可是清晰可辨。
姬湛雪點了點地上,點了點她,以示交換,把樹枝交還給她,仰臉望著年輕女人。
羊毛氈帽的護耳蓋住了她的耳朵,小小白白的臉藏在里面,瞳仁顯得格外烏黑。
傅清微揣著明白裝糊涂,用樹枝在邊上又寫了一遍她的名字,說:“湛字里面是兩橫,不是三橫!
姬湛雪低頭看著地面相同的名字,獸皮靴在雪地里留下一排小小的落寞腳印,回到屋里去了。
傅清微也不想傷一個小孩的心,可是她真的不能和她做朋友。
即使她現在認為她性格已經不是超爛了。
傅清微抬腳擦掉了雪地的姓名,也擦掉自己心里所有的印象。
小雪在火塘邊取暖不看她,巫祝正在熏肉,見她進來,說:“我屋子里有幾本書,你就教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認吧!
傅清微說好。
只要不告訴她名字,都好。
教一個小啞巴識字沒有傅清微想象的難,紙筆珍貴,用樹枝用木炭,小孩不會讀,但是學得挺快,腦子聰明,第一天教的第二天考她都記得。
傅清微把自己袖子拉長,隔著從外面裹住小孩的手,教她在雪地里寫字。
字跡歪歪扭扭,教了等于白教。
巫祝路過搖頭。
冬天的衣服實在太厚,傅清微這樣握不住她的手,只好放棄,直接覆在她拿著樹枝的手背。
軟軟小小的一只手。
傅清微在現代對小孩就不存在好惡,只是當作平常地牽了個小孩,姬湛雪反應比她還強烈地抽出了手,退后兩步看向她,眼神跟個猛獸幼崽似的。
傅清微:“……”這可是你自己拒絕的。
小雪臉上的攻擊性慢慢收回去,主動向她伸出了手。
傅清微心里嘆氣,屈服于小孩姐,重新包住她的手背。
成人的身形比小孩大上許多,傅清微彎腰貼在她身后,一條手臂環(huán)住她,相當于將她整個身子擁進了懷里。
四面的風都不見了,方寸之間唯余她頸項間散發(fā)的冷香,被這雪一浸,仿佛透進了骨子里。
她悄悄轉過頭嗅了嗅。
傅清微假裝沒看見真正的小狗,教她寫完兩個字就放開她走到一邊。
她信手折了根樹枝,仰臉望了望山里灰蒙蒙的雪天,大約是太想她了,傅清微低頭開始寫穆若水的名字。
一大片雪地都是她的筆跡,同一個名字。
她寫得過于入神,發(fā)現小雪朝她走過來時她已經快看到名字了,傅清微抬手揮出一道劍氣,樹枝裹挾著罡氣將地上的痕跡抹得凌亂不可辨別。
傅清微松了口氣。
小雪抬起腳,最后一個完整的名字印上了她的腳印,只留下她不認識的“穆”字。
傅清微接著將那個字也劃掉了。
她冰冷的目光對上姬湛雪,姬湛雪退后一步,回到了原地,沒有再靠近。
*
清閑的日子過了兩天,小雪回了自己家。
傅清微也忙碌起來,失蹤的獵戶有一個沒找回來,找回來的幾個也受了傷,都在巫祝這里。
村長回來了,也帶回一個噩耗,土匪可能要來了。
那幾名獵戶之所以失蹤,就是因為在山里遇到了流竄的土匪,聽說他們已經搶了上一個村子,正在四處搜尋目標。
秋收冬藏,冬天本該是休養(yǎng)生息的季節(jié)。
巫祝院子外跑動的腳步聲卻多了起來,依布村進入了緊急戒備狀態(tài)。
青壯女男在村長的帶領下開始配兵器操練,在村子周圍布置陷阱。老弱和帶病的在家加緊制作弓弩,冶鐵由官府掌握,民間一般使用獸骨。
傅清微一天都在磨獸骨箭頭,巫祝則在做毒藥,用草烏汁浸泡弩箭的箭頭,見血封喉。
短短一夕之間,寧靜的桃源生活便被打破,連空氣都是緊繃的。
傅清微:“土匪真的會來嗎?”
巫祝說:“不知道,聽說外面世道亂得很!
傅清微:“我來之前在外面看到很多流民。”
巫祝嗯了一聲,繼續(xù)榨草烏汁。
傅清微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這輩子都沒見過土匪,好像在夢里。
一批批的獸骨和竹子分散到各家,緊鑼密鼓地趕制箭頭,木盾,村長帶頭在空地操練的喊聲每天都能聽見。連巫祝的院子里也立了塊靶子,姬湛雪握著一張和她差不多高的長弓,每天雷打不動地練習射箭。
傅清微被緊張的氛圍感染,心跳都快了些,她回屋拿起自己的相思劍,拔出一半劍身,又推了回去。
如果土匪來了,她要去幫忙嗎?可是她從來沒有殺過人,真的要殺人嗎?但也不能坐視土匪燒殺劫掠不管。
怎么辦?
篤——
屋外姬湛雪瞇眼,一箭正中靶心。
傅清微把劍放了回去。
土匪也不一定就會來,這個村子這么偏僻,上哪兒找得到?
傅清微接連好幾夜沒睡好。
白天累得夠嗆,晚上輾轉反側,夢里都是土匪來了,可究竟土匪是什么樣子,她連夢里也想象不出。
“土匪來啦!土匪來啦。!”
傅清微猛地睜開眼,耳邊是敲鑼的呼喊聲,窗外的夜隱隱被火光照亮,她的心跳跟著驟然收縮。
不是做夢!
她彈身而起。
“巫祝!”她闖進巫祝的屋子里,巫祝正在給小雪穿衣服。
村長的家靠近村頭,土匪進村的必經之路,她要帶頭抵抗土匪,為了女兒的安全起見,將她放在了巫祝家里。
小雪沒有半點被半夜搖醒的樣子,目光出奇地冷靜。
她從頭到腳裹上小一號的紅色麻布長袍,穿著獸皮披風,頭戴羊毛氈帽,背挎弓箭,被巫祝牽著手走到了院門口。
負責組織撤退的村民早已等候,焦急道:“巫祝大人,請跟我走。”
青壯上前線,老弱兒童進山躲藏,保存有生力量。
傅清微背負長劍,那人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道:“小巫大人一起走吧。”
因為沒有名字而被取了代號的傅清微:“……”
土匪進村,傅清微被迫第一次踏出了院門,在里面看得不清晰,一站到外面,連村頭傳來的喊殺聲都一清二楚,燃燒的沖天火光映進她的瞳孔。
“殺。!”
村尾的青壯們身背弓弩,手持長刀或短劍,黑夜里快速從傅清微身邊跑過朝村頭沖去。
獵犬一馬當先,狂吠聲響徹整個村落。
正在這時,姬湛雪出其不意地拔出腰間短匕,跟隨大部隊沖了上去。
傅清微一個不留神,她已經跑出老遠。
巫祝急得跺腳:“快追上她!”
傅清微朝她的背影奔了過去,小孩腿短,倒騰得倒挺快,傅清微運氣追上,一把將她拎了起來。
姬湛雪還在她手下奮力掙扎。
傅清微干脆將她扛在了肩頭,一巴掌輕輕抽在她屁股上。
“這么點兒大你能殺得了誰?”
小雪立刻不動了。
不知道是被她的話羞辱到了還是被她的動作羞辱到了。
傅清微扛著小雪回到巫祝身邊,問她:“我會些功夫,要不要我去前面幫忙?”
巫祝說:“你留下保護我們這群人吧!
傅清微舒了口氣:“好。”
既能發(fā)揮作用又不用面對土匪,她不想手上沾血。
傅清微:“那我就這么扛著?”
巫祝:“扛著吧,夜里山路不好走。”
村民領著巫祝三人到了村尾的大部隊,大家排成長龍,把三人護在前半段,依次蜿蜒進山,在計劃的隱蔽山洞躲藏到風平浪靜再回村。
傅清微走出一段路,回頭往山下看,村子的前方,一道火線燃燒著,不斷有村民沖上去,不讓那條線再推進一步,踏入她們的家園。
她看不清人的臉,只有火光和刀光在夜色里閃動。
不是做夢,都是真實的。
今夜過后,這條隊伍里會有多少人失去他們的妻子丈夫,爹娘兒女,她們的村子是否能保住。
這個世道,還有一塊太平的地方嗎?
隊伍沉默地前行,不知道從哪里傳出一聲抽泣,很快被同隊的人制止,余下的只有無止境的靜默。
山洞里燃起篝火。
一百多個人圍著圈坐,大人抱著熟睡的小孩,沒睡著的在被小聲哄睡,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大人們互相對視,眼里只有苦澀和擔憂。
姬湛雪被放了下來,坐在傅清微身邊,用自己的衣服擦著短匕,清湛的眼睛映在匕首的鋒刃上。
傅清微剛剛打了她屁股,懷疑她會冷不丁給自己來一刀,于是坐遠了一些。
姬湛雪:“……”
她把匕首收起來,重新坐過去。
別的小孩都睡了,就她睜著大眼睛,不動如山。
傅清微小聲在她耳邊問:“你要不要睡覺?”
小孩眼一閉,倒在她腿上睡下了。
傅清微:“???”
她朝另一側的巫祝打手勢,讓她把人帶走,巫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沒看到。
傅清微脫了她的羊毛氈帽,扶著她的腦袋讓她靠得舒服一些。
巫祝笑了笑,很快被憂慮取代,望向夜色籠罩的漆黑山洞門口。
姬湛雪半夜被抱到了巫祝身邊,傅清微提著劍出了山洞,遇到在外面放風的村民,低聲說:“我下山一趟!
“小巫大人不能去!
村民阻止了她。
傅清微只是告知不是商量,提氣縱身,幾個呼吸間便沒入了山林,沒了蹤跡。
山路沒有照明不好走,傅清微對這里不熟,等她回到依布村時天際已露出魚肚白,刀兵已經停歇,一名身上沾了血的村民見到她立刻跑過來。
“小巫大人,是山上出事了嗎?”
“沒有,我下來看看!
“正好,土匪已經被打退了,我們正要派人上山通知呢,小巫大人去一趟?”
“好。”傅清微說,“大家知道會很高興的!
村民憨憨一笑,伸手撓頭的時候嘶了一聲。
“待會來院子里,我給你看看。”傅清微說。
“我這點小傷不著急。”村民想起什么似的,語氣急切了些,“你和巫祝大人要盡快下山,我們有很多人受傷了!
“好!
傅清微立刻往回趕,視線轉回山上之前看到了遠處燒毀的房屋,一片焦土。
傅清微和巫祝先行下山,大部隊和姬湛雪落在后頭。
巫祝的兩間屋子里躺滿了傷患,連傅清微睡覺的床也被騰出來,橫著擺了四個人,兩個人屋里屋外,忙得腳不沾地。
屋里不斷傳出傷患的呻吟。
村頭的戰(zhàn)場仍在打掃中,血流滿地,土匪的尸體被堆在外面,自己人的尸體則被抬了回來,回村的隊伍里沖出幾個人撲上去,喉嚨里發(fā)出野獸一般的哀嚎哭聲。
姬湛雪站在村頭的一片斷壁殘垣里,握緊了懷里的短匕。
陌生的情感在她的胸腔匯集成酸澀,涌到了眼底。
她紅了紅眼圈。
第137章
傅清微小時候看電視劇, 有一段劇情是富家千金女扮男裝混入軍營當軍醫(yī)學徒,第一次見到從戰(zhàn)場抬回來的血淋淋的人,嚇得動彈不得, 被師父支使著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拔箭的時候鮮血狂飆她閉上眼睛, 臉色煞白。
傅清微雖然不是千金小姐,在現代靈管局出任務的時候也不是沒見過血, 受過傷, 可那是妖魔造成的傷,她們是在維護世間太平, 與非我族類的對抗, 和人與人之間的火并完全不同。
是人殺人,你死我活。
輕傷的包扎一下就出去繼續(xù)清理殘局、修復村莊,能抬進屋內的無不是重傷甚至垂危的, 缺胳膊斷手, 平時眼熟的村民一個個染成血人。
土匪用的是砍刀,依布村用的是弓弩刀劍,木盾, 短劍用來防身,天生是為了打獵制作的,對抗中處于劣勢。聽說來了十幾個土匪,陷阱和冷箭放倒了幾個, 進村的有十來個,依布村利用唯一的人數優(yōu)勢, 一群村民為了保衛(wèi)家園不要命地往上沖, 終于將土匪打退,但也付出了慘烈的代價。
傅清微正看見抬進來一個, 一把砍刀正插在他的腦門,滿臉的血,人竟然還有氣,奄奄一息地呻吟。
她和那位千金小姐沒什么兩樣,嚇得一動不動。
巫祝讓開路:“快快快!”
她回頭催促呆滯的傅清微一把,說:“快去拿藥,止血的草藥用完了!”
傅清微如夢初醒,踉踉蹌蹌地朝藥房奔去。
巫祝:“扶他坐下!”
傅清微將草藥交給旁邊的村民加急碾磨,束手站在巫祝身后,不知所措。
巫祝面前是那個滿臉血,砍刀劈在頭顱的村民,她伸手按著對方的腦袋左右檢查了一下傷口深度,讓人去準備縫合工具。
傅清微拔腿就去。
巫祝說:“你留下!
傅清微:“?”
巫祝:“你把刀拔出來。”
傅清微結巴:“我我我、我不行!
巫祝:“你行,你拔刀,我來念祝由術!
傅清微想說要不她倆反過來,可是她的祝由術暫時沒有巫祝好,事到如今沒時間給她慢慢做心理準備了,兩手握住了刀柄。
巫祝說:“我先念,你看我的手勢,一二三,立刻拔,不要猶豫。”
傅清微手心出汗,重新擦了一遍握住:“好。”
巫?谥心钅钣性~,左手垂在身側做細節(jié)手勢:一、二……
傅清微視線回到村民頭頂,兩手同時用力,飚飛的鮮血噴在了她的臉上。
來不及害怕和遲疑,立刻跟著祝由。
她懷里還有從現代帶來的丹藥,取了一顆凝血丹迅速給對方喂了下去。
巫祝詫異地瞧了眼,沒空說話。
到縫合的階段,她才問:“你剛剛給他喂了什么?”
傅清微說:“藥。”
巫祝:“……行,待會借一粒給我研究!
傅清微:“晚點再說吧。他會死嗎?”
巫祝:“不知道,盡人事!鄙览喜。K究都要聽天命。
傅清微走到旁邊給別的傷員包扎,這個時代沒有消炎藥,僥幸撿回一條命的人遠遠不能說安全,今夜之后,能熬到天明的又會少一些。
傅清微從晨曦剛亮忙活到大下午,才記起時常掛在她身后的小跟屁蟲。
她撈起一捧雪擦了擦臉,隨手拉住人問:“小雪在哪兒?”
對方嚇了一跳。
從她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的血污里勉強分辨出她的容貌,說:“早上在村頭看見她了,后來就沒見了!
傅清微:“她家是哪一戶?”
對方貼心地將她帶到村長家門口。
傅清微從低矮的院墻往里看,姬湛雪在里屋門口,院子里還站著一個女人,個子很高,身材也是獵戶的健壯,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村長了。
村長背對大門,似乎對姬湛雪說了什么,小孩點了點頭。
村長出門,傅清微躲在墻邊,探頭探腦地又往里瞧,只剩下姬湛雪一個人了。
傅清微轉身也走了。
走的時候姬湛雪看到她了,沒說什么,看著她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院墻。
即使她說得出,恐怕也沒有話。
幾分鐘后,傅清微出現在村長家的大門口。
“你吃飯了嗎?”
姬湛雪搖頭。
“走吧!备登逦⒊饷嫫似^,盡量讓自己的所有語氣都聽不出情緒。
可是姬湛雪向她跑著過來了。
傅清微第一次見她奔跑,明明那么小一點的孩子,出生就被剝奪了情感,她向她跑過來時,遠處的雪山被陽光照耀。
傅清微的眼眶也被輕微地刺痛。
此時的她也萬萬想不到,往后漫長的一段人生,只要她喚她的名字,對方永遠會跑著來見她。
姬湛雪在她近前停下來,小小地喘了口氣,往后走,重新當她的小尾巴。
傅清微克制去牽她小手的沖動,平靜地朝巫祝家走去。
家里還是有很多傷患,能抬回去的都抬回去,余下的都是不能動的,今夜要繼續(xù)觀察,傅清微的屋子暫時征用當病房了。
巫祝騰不出手做飯,傅清微進廚房烤了三個玉米,按部就班地做酸竹筍湯。
小雪在邊上看著她。
她一向沒有波動的表情,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吃飯啦!备登逦⑺峁S湯盛出來,對小雪說,“去叫巫祝奶奶吃飯!
小雪看了眼那鍋湯,欲言言不了。
她離開廚房去叫人,背影竟讀出兩分復雜。
巫祝一見做好的晚飯,夸贊了一句:“真不錯,沒有白浪費我的藥材!
雖然玉米有點烤糊了,但酸筍湯看起來還行嘛,年輕人需要鼓勵。
傅清微給三人各盛了一碗湯。
姬湛雪端坐垂眼,一動不動。
巫祝端起湯碗喝了一口,神色微變,慢慢放下碗,嘆了一口氣說:“我的藥材真不如喂了狗!
“……”
傅清微說:“有的吃就不錯了,不要挑三揀四。”
她一邊吃著烤糊的玉米,一邊喝著味道奇怪的酸筍湯,面色無異。
她已經喪失對美食的品鑒能力了,反正吃不上師尊那一口,吃什么都一樣。
傅清微:“小雪,吃呀。”
姬湛雪搖頭。
她們倆的交情目前不足以讓她吃下她做的飯。
巫祝攔下她吃飯的手,說:“別吃了,我再去做一份。”
傅清微也不堅持。
巫?戳丝此,撩起簾子出去了。
晚上傅清微和巫祝輪流守夜,觀察病人傷情,巫祝年紀大只守前兩個時辰,傅清微在她房間哄孩子睡覺。
姬湛雪的村長媽媽工作太忙了。
傅清微坐在床沿,說:“睡覺。”
小雪睜著大眼睛看她。
傅清微心想你還要我給你唱搖籃曲不成,干脆道:“你不睡我先睡了。”
小孩不語。
傅清微把她往床里一推,自己合衣躺下了。
躺下之后才發(fā)覺身子軟得厲害,白天的沖擊到夜晚才完全地反應在她的身心。腦門插著刀的村民,手被齊胳膊砍斷的,胸前背后皮肉外翻,斷筋裂骨,都是活生生的凡人。
她吃完晚飯準備睡覺的這一段時間還有村民在她眼前咽氣。
巫祝搖了搖頭,人被白布蒙著抬走了。
傅清微把自己蜷縮起來,背向床里。
她縮得很小很小,但對一個四歲多的小孩來說從后面抱得也費勁,姬湛雪的手比劃了好半天,站起來把自己的獸皮被褥吃力地抖了抖,蓋在了她的身上,分別走到四個角拉平。
接著她找了個角落鉆進去,盡量不挨著傅清微,合眼睡覺。
傅清微一動不動地側躺,她實在太冷了,心冷。跌入時空縫隙,親眼目睹百姓流亡,山匪作亂,淳樸的村民慘遭魚肉,所有的苦加起來,她只想讓自己像只鴕鳥蜷縮起來。
輕柔溫暖的獸皮披在她身上,哪怕她不想要這一絲絲的暖意,也無力去堅持抵抗,任由自己在無知無覺中睡了過去。
巫祝進來的時候,兩個人都睡著了。
傅清微依舊面向床外,后背的小不點挨著她,小胳膊搭在年輕女人的腰上,呈保護的姿態(tài)。
巫祝:“……”
和小孩抱大狗的姿勢一模一樣。
她走到床前,把姬湛雪的胳膊拿開,扶她正面向上躺好,再叫醒傅清微。
傅清微睜眼就醒了,不像在現代同居的時候賴床賴半天,穿好外袍出去了。
這天夜里,有兩個村民傷口感染發(fā)高燒沒挺過去。
此次土匪進村,總計亡9人,重傷10人,輕傷不計。一村的青壯有四分之一喪失了戰(zhàn)斗能力,好在村子和糧食都保住了,救回來的在家臥床休養(yǎng),來年開春,又是新的一年。
春夏的匪亂也會平息,不像秋冬活動頻繁。
春天伊始,萬象更新。
雪山的山腳化了,一竹簍下去撈到一條冷水魚,年紀不大的阿妹們滿載而歸。
傅清微帶著小跟屁蟲在旁邊看著。
上次踏出院門后,傅清微就解了足禁,在村子漫無目的地溜達,有時也逛到村外,像這樣坐在石頭上發(fā)半天呆,什么都看,又什么都入眼不入心。
姬湛雪像個安靜的影子跟在她身后夢游。
“我要走了!
院子里,巫祝正在陽光下處理剛采的草藥,聞聲抬起了頭。
姬湛雪剛一踏進院門就聽到這么一句。
傅清微重復了一遍:“我要走了!
巫祝道:“雖然知道留不住你,但是我都習慣身邊有你了,真的不能留下來嗎?大家都很喜歡你,你的祝由術就快要出師了,你當下一任巫祝,你可以把這里當做你的新家!
傅清微也看到門口站著的小孩身影。
她的目光落在小雪身上,說:“不能。”
巫祝問:“那你有地方去嗎?”
傅清微堅定地說:“有!
姬湛雪抱著一小筐新鮮的春筍,低頭看著自己的筐,小手緊了緊。
巫祝招呼道:“小雪,快進來,怎么愣在門口?”
她又斥責傅清微:“當孩子面說這種話!
傅清微平靜道:“她總會發(fā)現我不見了,比不告而別好。”
傅清微不知為何突然轉過身進了屋內,步履匆匆,她關上門后背抵著門板。
在穆若水眼里,是不是就是自己在她的世界忽然消失不見,不告而別,天地茫茫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
傅清微霎時淚如雨下。
晚飯時。
“什么時候走?”
“明天!
“這么快?”巫祝為難地看了眼姬湛雪,說,“小雪需要時間來適應這件事,你再陪她一天,好好跟她說說!
姬湛雪看起來沒什么情緒,只是默默吃飯。
傅清微:“你覺得她需要嗎?”
巫祝也說不好。
誰知道傅清微在她心目中人和狗的比例分別占據多少?
傅清微:“算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明日離開。”
巫祝:“晚上我給你準備點干糧路上吃。”
傅清微:“不用準備太多!
她走出這座山就找個地方吊死。
這次總不會有人再救她。
巫祝:“我準備我的,你不要管!
傅清微當夜沒有睡著,從狹窄的窗戶看著外面的月亮,后來月亮看不到了,只有無盡的長夜。
她天蒙蒙亮就動身,接過巫祝給她準備的干糧,滿滿一包袱的肉干、餅子,還有一袋果干。
巫祝:“一路平安!
傅清微把自己一半的丹藥留給了她,說:“努力精進醫(yī)術。”
巫祝:“沒大沒小,不尊老!
傅清微又想哭了。
思念究竟是會隨著時間淡去還是加深?
她的心已經越來越軟弱,容不下一天虛度,迫不及待想要去找她。
巫祝送她出門,說:“后會有期。”
傅清微:“再見。”
院門打開,淡青色的黎明里,靜靜地站著一道幼小的身影。
她的村長媽媽在不遠處,代她開口:“半夜就起來了,要到這里等,她想要送一送你!
傅清微的雙手捂在姬湛雪凍得冰涼的臉上,說:“好,讓她陪我走一段吧。”
傅清微緊了緊她系著的獸皮披風,牽著她往山路走去。
村長和她們保持在不遠不近,能看到的距離。
從晨曦微明走到天亮,傅清微停下腳步,蹲下來說:“姐姐要走了!
姬湛雪歪了歪腦袋。
給她打手勢:你、要、去、哪里?
“我和我的妻子分開了!备登逦⒄f,“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要去找她!
姬湛雪聽不懂。
傅清微說:“以后不要再把人當狗了,不是誰都有我這么好的脾氣。”
她自己吐槽自己:“我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了!
明明想冷冰冰地告別,還是忍不住絮絮叨叨。
幸好對面是個小啞巴,不會和她你來我往。
傅清微直接結束語:“再見,小孩!
她松開姬湛雪的雙手,頭也不回地背著包袱和長劍離開,步入了山林深處。
姬湛雪一路目送她的背影。
村長走過來把女兒抱在懷里,輕輕地撫著她的背。
雖然巫祝說她的女兒沒有感情,但她覺得她的小雪只是長得比其他人慢了一些,總有一天,她會長大的。
*
傅清微知道自己的大概方位后,決定往北走。
至少在空間上死得離師尊近一點。
傅清微一路向北,行至大下午,風平浪靜,她靠在樹下吃玉米餅子,耳朵里聽著比往日更寂靜的風聲。
風里送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傅清微都要死了,不想多管閑事,可她的腳步已自發(fā)站了起來,辨別風吹來的方向。
剛好是北邊,朝東方偏離了一點兒。
問題不大,鶴市也在東北方。傅清微拎起包袱,朝那個方向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
山路行進不比大道,傅清微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一處隱蔽在山里的村子,一條清溪從村莊下方流過,不過二掌寬,不到尺深。
傅清微看著水里的淺紅色,目光染上一絲凝重,沿小溪繼續(xù)往前走。
這次沒過多久,她便看見一具趴在溪邊的村民尸體。
從后背到身前,是貫穿傷,兇器是前端尖利的銳物,槍或者矛?
傅清微將他拖到一邊,合上他死不瞑目的雙眼。
她從村頭的路走了進去,迎面一道院墻便坐著一具婦人的尸體,鮮血染紅了身子。
她仰著臉,眼睛大睜,表情驚恐,似乎見到了極為可怕的事。
遭土匪了嗎?
傅清微檢查她腹部和胸口同樣的貫穿傷,放下衣服。
她進了村里,慢慢地沿路走過去,挨家挨戶看過,一點一點的壓迫感襲上她的心頭,她第一次見到被土匪洗劫一空的村子,竟然如此的慘烈,尸橫遍野。
他們個個手無寸鐵,驚慌逃命,卻無濟于事,成了刀下亡魂。
基本是從背后遇襲而亡的,大多是貫穿傷,有的外傷皮開肉綻,似乎是砍傷或者銳器的割傷。
傅清微退出一間村舍,看見院子里掛著的一排臘肉。
她腦子里忽然卡了一下。
為什么會留下臘肉?這么珍貴的食物怎么會被漏下?
傅清微環(huán)視村落,選了最大的一間屋子進去,里面的物資和口糧儲備都在。
不是土匪!
如果不是土匪,又會是什么殺害了他們?
傅清微重新跑回村頭,解開婦人的衣襟,仔細觀察她的傷勢,心臟越跳越快。
如果不是土匪,那會不會是……
傅清微驟然色變,掏出羅盤辨別最初來時的方向,拔腿朝依布村的方向跑去。
巫祝!
夕陽已經西沉。
天黑之后,灌木在窸窣地快速響動,似乎有什么東西從上面游了過去。
依布村坐落在山間,炊煙剛熄,一片祥和寧靜。
村尾住著仰莎一家,仰莎洗完腳,出來院子里倒水,忽然感覺背后毛毛的。
她回過頭,墻壁上映出一條高高揚起的黑影,貫穿了她的胸口,她仰面倒了下去,盆摔在她周圍。
咚的一聲。
仰莎的丈夫聞聲出來,銳器從他的喉嚨劃過,他看著妻子的尸體沒發(fā)出一句,向后倒回屋里,身邊血流了一地。
村頭燃起大火。
咚咚咚——
“土匪來啦!土匪來啦!!”
敲鑼的呼喊聲在火光里響起來,獵犬的狂吠響徹村落,剛剛休整了一個季節(jié)的依布村青壯再次拿起武器沖向村尾,保衛(wèi)家園。
然而這次情況卻截然不同。
燃燒的火焰里,墻壁映出八條腿的高大黑影。
手持武器的青壯們紛紛往后退,畏懼地咽了咽口水,驚恐的表情和先前死去的人如出一轍。
他們高高地仰起頭,看著向他們一步步逼近的生物。
天,這是……什么?
傅清微極快地在樹林里騰躍,希望她的預想是錯的,希望它還沒有找上依布村,希望她來得及。
傅清微站在山上,遠遠地看見依布村沖天的火光,熊熊大火幾乎蔓延了整個村落。
傅清微狂奔下山,沖進巫祝的石房子。
“巫祝!”她聲音凄裂。
巫祝倒在院子里,背面向下,身下的一大灘血染紅了泥土。
她將巫祝翻過來,老人尚有一絲氣息,傅清微連忙給她念祝由術,巫祝阻止她,說:“別念了……腸子都破了……救不回……救回了也……活不了……”
傅清微眼圈通紅。
巫祝艱難地從自己的懷里掏出早上她出門前給的丹藥,唇角溢血:“沒時間……研究了……你好好……收著……精進醫(yī)術……”
傅清微的眼淚落下一顆,砸在老人的臉上。
巫祝伸出蒼老的手,傅清微抓住她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
巫祝的瞳孔開始渙散,她抓著傅清微的手在收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問出她最想知道的問題:“你叫……什么名字?”
“傅清微!我叫傅清微!”
巫祝的手在慢慢松開。
傅清微:“巫姨!”
巫祝最后一刻還是聽見了,她輕輕地笑起來,手臂垂落在地,永遠閉上了眼睛。
“巫姨。!”
傅清微的眼淚成串落在老人的臉頰。
她松開一直捂著對方肚子的手,血流到了她的手背,她含淚退后磕了一個頭,朝門口奔了出去,提劍趕往村頭。
殺人的不是土匪,是妖魔!
八條腿的蜘蛛揮舞著螯肢肆意收割著凡人的生命。
村民們和村長匯合后有了主心骨,在帶領下一次次揮著刀劍往前沖,一次次有新的同伴倒下。
浸了草烏毒見血封喉的弩箭射在巨型蜘蛛身上,毫無作用。
眾人心生絕望。
“殺。!”村長和最后一名青壯沖上去,退回來的只剩下她一個人。
村長舉著木盾,木盾被刺穿,穿進她的肩膀,她向前揮出一劍,斬在對方刀槍不入的螯肢,錚的爆出火花。
巨物蜘蛛的兩條螯肢高高抬起來,刺進了村長的腦袋。
傅清微:“不要!!”
一聲更加凄厲的聲音響起,那是一道童音,仿佛喉嚨從來沒有用過,嘶聲哀鳴。
“阿娘——”
村長的臉轉了過來,看向躲藏在水缸后的幼小身影,眼神充滿了慌張和不舍。
蜘蛛的螯肢從村長的腦子里拔了出來。
傅清微終于趕到,一把將她抱入懷里,蒙住了姬湛雪的眼睛。
第138章
巨物蜘蛛的兩根螯肢拔了出來, 空氣里的血腥味驟然濃郁了一瞬。
人體腦液飛濺,落如雨點。
傅清微將小雪按入懷中,死死捂住她的眼睛, 自己的眼眶已赫然發(fā)紅。
村長倒在地上, 腦袋偏向傅清微的方向, 看著年輕女人的睫毛極輕微地顫了顫,眼珠徹底不動了。
殺掉最后一個抵抗者的妖魔蜘蛛興奮地揮動前端的一對步足, 前胸的發(fā)聲器嘶聲震動。
傅清微眼圈通紅, 拔出長劍,一躍而上, 朝巨物蜘蛛撲了過去。
那是悲憤到極點的一劍, 也是相思劍在她手中,她出的最快的一劍。
妖魔蜘蛛對凡人小蟲子不以為意,抬起螯肢一架, 劍光一偏卻從縫隙刺入, 裹挾著罡氣的白色劍光狠狠插進它的大腦!
手腕帶動劍刃在里面攪了一圈。
接著她一劍抽出,抬腳踹在蜘蛛的一只眼睛上,巨物蜘蛛八只腳同時向后退, 發(fā)聲器嗡嗡地響,似是吃痛。
傅清微飛快地脫下自己的外袍,蓋住了地上村長的腦袋。
她瞧了眼不遠處發(fā)呆的姬湛雪,大喝了一聲:“躲好!”
小孩的目光在母親的尸體停留了片刻, 慢慢地藏進了水缸后。
她小小的一個,藏好就看不到人了。
傅清微重新握好劍, 腳下加速, 幾步奔至蜘蛛面前,騰身而起, 踩著它的第一足來到蜘蛛上方,踩著腦袋又拔高數尺,長劍自上而下貫徹千鈞刺入!
如果這是曾經的相思劍,它的神兵之威足以讓蜘蛛的腦袋切成豆腐塊。
如果這是普通的巨型蜘蛛,修行者的罡氣也足以粉碎它的腦袋。
可惜二者傅清微都不占。
她手持的是一柄凡鐵,和村民的刀劍并無不同。
這是被魔氣侵蝕的巨物蜘蛛,魔氣強大的修復能力在它受到致命傷時不讓它死亡,卷土重來。
傅清微在蜘蛛的背上制造出無數傷口,黑霧涌出來包裹住傷口,眨眼間恢復得七七八八。
傅清微的身子被掀飛了下去,她足尖一點倒退,抵住了一片殘垣停下。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巨物蜘蛛的八條腿迅速朝她爬過來,它足有一人多高,人看它需要仰視,八只單眼在黑暗里發(fā)著紅光,傅清微看清了它的觸肢和步足覆蓋的茸毛。
傅清微喉嚨發(fā)癢,忍住反胃的本能,足后跟抬起來,在蜘蛛的螯肢刺下時猛地一蹬,身影消失在它的面前。
巨物蜘蛛的腹部驀地一痛。
傅清微在它的身下,后背幾乎與地面平行,一劍捅穿它的下腹,從前劃到后,綠色的血液和細胞組織液淅淅瀝瀝地淋了一地,劍光在尾部閃過。
傅清微單手一撐,從地面翻身而起,單膝跪地喘了口氣。
這樣……能殺了它嗎?
她緊緊地盯著巨物蜘蛛,蜘蛛慢慢地轉了過來,正面看向她,八只眼紅光愈勝,發(fā)聲器急促震怒。
不能。
傅清微提劍立刻沖了上去。
一次不行就兩次,看到底是黑霧快還是她殺得快。
巨物蜘蛛一動不動,傅清微意識到不妙,數道白線向她襲來,她在空中翻了個身迅速退后,右手一格,雪白蛛絲纏上了她的劍鋒,險些長劍脫手。
她甩出一道符火,爆燃的火焰擊退了蛛絲,巨物蜘蛛不再莽進,而是和傅清微冷靜對峙。
傅清微神情凝重。
殺不死的身體便罷了,如果被蛛絲縛住,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符箓有限,用一張少一張,她不能輕易動用。
巨物蜘蛛也知道她怕什么,不再近身,而是從腹部吐絲,看著人類小蟲子在它網下疲于奔命。
地面一片雪白,傅清微只能以劍點地,蹂身而起跳到了屋頂,立刻跳下轉移陣地,數道蛛絲攻向了她剛才站立的地方。
她胸口起伏,在不停地奔跑中耗費了大量的體力。
姬湛雪背靠著水缸,聽著外面的動靜,人類沉悶的痛哼聲突然響起。
她從缸后走出來,傅清微的左臂被蛛絲擊中,她的后背撞在了樹干上,巨物蜘蛛八條腿迅速爬到了她的眼前,揮起螯肢狠狠刺下。
傅清微的肩膀被刺穿,釘在了樹干上,噴出一口鮮血。
這是姬湛雪出來后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深深印在她的腦海。
傅清微咬著滿口的血,貫注了全身的罡氣注入劍身,白芒從相思劍上一點一點泛起,她用盡全力向面前揮去,劍光在巨物蜘蛛的腦袋轟然爆炸,八只眼毀了一半,發(fā)聲器里傳出嬰兒似的哭泣。
螯肢拔了出來,巨物蜘蛛疾走后退。
傅清微從樹干滑落跪了下來,左肩血流如注,右手拄劍跪地,唇色慘白,滿頭大汗。
她右手給自己點了兩處穴道止血,又服了一粒凝血丹。
腦袋忽然傳來眩暈感,連看蜘蛛都出現了重影。
傅清微晃了晃腦袋。
糟了!螯肢有毒!
傅清微從袖子里掏出百寶袋,這習慣還是跟穆若水學的。師尊的袋子里裝的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黃豆、銅錢……到了她手上都能發(fā)揮大作用,撒豆成兵,逗老婆玩。傅清微修為不行,裝的都是實用物品,比如解毒丹。
后世的解毒丹在一百多年前效果顯著,服下后傅清微的視線重新變得清明。
她習慣性看向自己的身后。
以前她遇到威脅性命的危險時,從不擔心,因為師尊永遠會站在她的身后護著她。
現在她的身后空無一人。
只有一個需要她保護的小女孩。
姬湛雪靜靜地看著她。
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即使她再躲進水缸也沒用,巨物蜘蛛早就發(fā)現她了,傅清微一死,下一個就是她。
傅清微可以自絕,但不能自絕于妖魔之手,更不會坐視凡人慘死妖魔手下!
她體力已到強弩之末,汗水不斷從她額頭淌下,肩膀在往外滲血,染紅衣袍。
傅清微兩度受傷垂落的左手掙扎著取出一張雷符,夾在食中二指之間。
“一轉六神藏,二轉四煞沒,三轉動魁罡,四轉雷火騰……”
傅清微拜入穆若水門下不到一年,先習身法、劍法,后習陣法,符法,符箓中以火符為主。引雷不僅需要修士有不俗的天賦,扎實的修行基礎,還需天時地利人和。
傅清微極少修雷法,師尊說貪多未必足,待她再練兩年,靈力充沛再引雷,否則引一次雷就要耗費自身大量靈力,她初學者恐怕吃不消。
布陣可以提高引雷的成功率,但傅清微沒有陣法材料,也沒有那個體力再去周旋了。
傅清微松開手指,雷符無火自燃,緩慢地上升至半空。
她修為不足,又受了傷,上升的速度非常慢,慢到令人懷疑它是否能上達天庭,為神明知曉。
另一邊,她剛念完咒語,巨物蜘蛛已經休整完畢,腦袋的四只眼睛卻沒有再長出來,仍是一片血肉模糊。
它勃然大怒,飛身而起,八條步足在地上一彈,沖傅清微撲了上來。
傅清微從前方翻滾,避開了它的從天而降,反手一劍刺入它吐絲的器官,帶出一片血光。
巨物蜘蛛的八條步足在地上踩著,每一條都當作攻擊的利器,傅清微倉皇躲避,手肘撐在地面翻滾后退,在狼狽的逃竄中竟然還能找到機會長劍捅進蜘蛛步足關節(jié)的縫隙,旋動劍身斬斷了它兩條腿。
巨物蜘蛛傷痕累累,黑霧卻激發(fā)了它更多的兇性,傅清微身上掛了大大小小的彩,她幾乎感覺不到痛,如果全身都傳來痛感的話,那和不痛也沒什么區(qū)別。
她想起了穆若水。
想到她被煉尸的痛苦,這一點點痛對自己而言,只是她更接近她的路。
傅清微成了一個血人。
不知道堅持了多久,她聽到了天空傳來一聲沉悶的雷聲,起初很遙遠,漸漸地近了。
傅清微抬起模糊的視線,看見頭頂烏云里銀蛇般游走的電光。
傅清微眼尾濕潤,力竭的身體再次迸發(fā)出力量,奮起一腳踹向巨物蜘蛛的臉,借著反作用力迅速拉開距離,跳上了房頂,持劍引雷。
她咬破自己的舌尖,一口心頭血噴在劍身。
“吾奉祖師玉清大帝敕起五雷神將,急付吾頂。攝!”
轟——
銀蛇吐信,耀眼的電光霎時從天際劈下,正正劈中中央的巨物蜘蛛,它的身形被天雷照亮,一寸寸地吞沒摧毀,刺眼的白芒籠罩了整個院落。
天雷至陽至剛,誅邪伏魔,連同始作俑者黑霧一同在天雷的威力下化為齏粉。
傅清微站在屋頂上,她的臉龐被閃電映著,猶如神女降臨。
姬湛雪站在低處,高高地抬起頭仰望她。
白光過了一段時間才散去。
巨物蜘蛛在天雷之下灰飛煙滅,死得連渣都不剩。
傅清微從房頂下來,踉踉蹌蹌地來到姬湛雪身邊,玉雕般的臉滿是血污,單膝拄劍跪地,說:“沒事吧?”
姬湛雪搖了搖頭。
接著她身上一重,傅清微向她倒了下來,她的腦袋正好抵在姬湛雪的肩膀。
姬湛雪一個小孩根本撐不住大人的體重,跟著她一塊倒了下去,傅清微在她的上方,不知道哪里流出來的血滴在她的臉上。
一滴,又一滴。
姬湛雪的喉嚨里再次發(fā)出那種嘶啞哀鳴的聲音,不好聽但聞之使人落淚。
傅清微昏迷了過去。
她再一次醒來天已經亮了,她還是躺在地上,身上的傷口涂滿了止血的草藥,還蓋了衣服。
她扭過頭,姬湛雪坐在不遠處她的媽媽尸體身邊發(fā)呆。
傅清微口唇干裂:“小孩!
姬湛雪朝她跑過來。
傅清微:“水……”
附近就有水缸,姬湛雪跑過去給她舀水,兩手端過來喂進她嘴里,用手指沾水給她抹在唇瓣,直到不再裂開。
傅清微:“藥在我衣服里,幫我拿一粒白色有花紋的!
吃完療傷藥后,傅清微躺在地上看天,姬湛雪繼續(xù)守著她的村長媽媽。
姬湛雪又拖了兩床獸皮褥子過來,一床給媽媽蓋,一床給傅清微蓋。
她自己在兩頭選了選,跟村長媽媽躺在了一起。
昨晚沒睡覺,她年紀小,在媽媽僵硬的尸體懷里找了個位置,很快睡著了。
傅清微躺到下午,兩手拄著劍鞘站了起來。
她在村子里走了一個來回,確認尸體和有沒有活著的人,尸身一百多具,一大半的人都在這里。但蜘蛛妖魔夜襲村落,有村民趁夜逃進了山里,僥幸沒有被害。
也許過不了多久,幸存者就會回家。可這一片慘象,生與死對活著的人來說哪一種更殘忍?
巫祝沒有親人,傅清微把巫祝的尸身一把火燒了,骨灰埋在院子里的樹下。
傅清微叫醒了姬湛雪,和她說她媽媽已經死了。
小孩的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不知道是不理解還是無法表現出來難過。
傅清微:“我打算把她火化,你舍不得她的話可以把骨灰?guī)г谏砩。?br />
姬湛雪:“……”
傅清微:“我之前好像聽見你說話了,你能發(fā)音嗎?同意的話就說好;蛘吣憧梢渣c頭!
傅清微張開嘴,讓她看自己的舌頭發(fā)音:“河凹好。”
姬湛雪艱澀地吐了一個音:“襖。”
傅清微就明白她同意了。
“我們一起火化你媽媽,以后她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看著你長大!
“好!
“很聰明。”傅清微低頭看她。
如果她生活在現代就好了,會有福利機構撫養(yǎng)她長大成人。這么漂亮又乖的小孩,在亂世里是無數個兒童的縮影。
村長的身下堆滿了樹枝和干柴,傅清微把火把遞給姬湛雪,自己握著她的手,點燃了火堆。
橘紅色的火焰躥起來,湮滅了村長的身影。
傅清微扭過臉,看見小孩眼底晶瑩的反光。
傅清微去了一趟山里,找到先前山賊攻來時隱蔽的山洞,果然剩下的村民都躲在里面,母親帶著年幼的孩子,和幾個跑掉的男的。
傅清微走進來,說:“蜘蛛已經死了!
她領著村民們下山,進村以后,耳邊都是嚎哭聲。
傅清微和活下來的村民們一起收了尸,選了一戶失去孩子的家庭,把姬湛雪送了過去。
“村長被害,勞煩你們照顧她了。”
村長死前的最后一眼,看的不是姬湛雪,而是傅清微。傅清微理解她是托孤的意思,可是她一個將死之人,實在不想肩膀再擔一份重任,何況是撫養(yǎng)小孩。
一年兩年不夠,十年八年都未必,她不愿意再活這么久,只能辜負村長了。
傅清微:“她已經會說話了,你們有空可以教教她!
村民說:“好!
傅清微再次拋去一身負累,說:“我走了,以后大家保重!
村民說:“小巫大人保重。”
傅清微連傷都沒留下來休養(yǎng),直接離開了依布村。
她打算再去一趟先前被妖魔襲擊的村子,要是那個村子沒有幸存者的話,她就幫忙把尸收一下,念段《往生咒》超度亡魂,再找個犄角旮旯去死。
因為有傷在身,她走得很慢,身后的灌木和草叢時不時傳來響動。
傅清微走了一段路,停下來,頭也不回地說:“出來。”
姬湛雪脖子里掛著她娘的骨灰,用百寶袋裝著,從樹后慢慢地走了出來。
傅清微:“誰讓你跟著我的?”
姬湛雪:“我!
傅清微:“……”
現在會說話是了不起了。
傅清微轉過身,看著她道:“我不會帶著你的。”
姬湛雪默默地和她拉近了幾步距離。
傅清微:“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嗎?”
姬湛雪握緊了脖子里的百寶袋。
傅清微看見她的動作,說:“你既然知道,那我和你直說了,我也要去死,你跟著我是沒用的,你什么都得不到!
姬湛雪可能沒聽懂,可能聽懂了也執(zhí)意要這么做。
她最親近的人都死了,阿娘,巫祝,現在只剩下傅清微。
傅清微:“算了,你愛跟就跟著吧,想回去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再送你回村子!
姬湛雪點了點頭。
傅清微往東北方向走,姬湛雪依舊像個沉默的影子跟在她身后。
傅清微心想她這么小的孩子,跟著她在山里走上一大圈,還不把她累死,到時候她吃不了苦,自己順水推舟把她往回一送,再也不見。
她二人走了一天一夜,以一種烏龜一般的速度終于來到了前一個村子。
村頭的女尸尸斑又深了些。
這個村子規(guī)模比依布村更小,傅清微猜想大約是被屠村了,或者幸存者寥寥,回來后見到一片慘狀干脆離開了。
依布村。
傅清微連夜趕路,不做休整,剛好和另一伙人擦肩而過。
兩名穿著打補丁的道袍的修行者來到依布村,其中一人手持羅盤,說:“魔氣在這里消失了!
另一人道:“看來有道友比我們先行一步,除了妖魔。”
手持羅盤的人蹲下來,低頭察看院落里天雷留下的焦痕,和淡淡的威壓氣息,說:“這位道友能引雷,修為不俗,應當是名門大派的弟子。”
另一人環(huán)視這一圈斷壁殘垣,村子生機衰弱,盡余婦孺,嘆了口氣。
“我等修者仍然來遲一步。”
“唉,走吧,去下一個地方!
*
天色已晚。
趕了一天一夜路的傷患傅清微也受不了了,體力透支,因為走得不快,小孩子自帶精力旺盛buff,姬湛雪的臉色看上去比她還要好些。
傅清微:“……”
這樣下去很難說誰先吃不了苦。
反正她是一定要送她回去的,收完尸體就把她打暈送走!
姬湛雪選了最大的一間屋子休息,回來向她招手。
傅清微慢吞吞地走過去,說:“你眼光倒是不賴。”不愧是村長的女兒。
兩人被迫又住在同一間屋子里。
東西一應俱全。
兩人甚至吃了頓熱騰騰的飯,姬湛雪吃餅子,沒吃她煮的湯。
傅清微:“小孩,你這樣容易長不高!
姬湛雪:“……”
她聲帶能用了,但沒人教也不習慣,大多數時間還是沉默。
然而傅清微總能從她的沉默里讀出她的意思:我不吃長不高,我吃了就會死。
傅清微:“你真的,你要是個大人我肯定不理你!
誰讓她是個小朋友呢?大人拿她沒有任何辦法。
屋子里用火光照明,姬湛雪臉上的彩繪這么好幾天沒人給她補,她也沒洗臉,彩繪掉了幾塊,被泥土和灰塵暫時掩蓋。
明明是小臟貓一個,那雙眼睛嵌在她的臉上,眼珠仍然漆黑干凈,閃閃發(fā)光。
晚上兩人睡一張床,分別蓋兩床褥子。
傅清微警覺,怕此地仍有別的妖魔,以安全為先。
翌日兩人開始收尸。
姬湛雪人小沒力氣,拖不動一點,幫忙當坐標點,她站在哪里,意味著哪里有尸體。
兩人勉強算通力合作,把所有尸體集中起來,一把火燒了。
熊熊燃燒的火焰前,傅清微雙手持印,閉目誦念《往生咒》,低垂的睫毛映著無悲無喜的側臉,宛如悲憫的神明。
姬湛雪一直在旁邊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
年輕女人睜開眼睛,眼底有流動的水光。
紅色火焰之上,亡者的靈魂們化作點點星芒,由冥界的使者,引渡他們到另一個世界。
人間很苦,不要再來了。
傅清微仰起頭:至少再等三十年后再投胎,會有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山里的清風將地上的骨灰紛紛揚揚地灑向山林。
從塵世中來,又回到塵土里去。
處理完了事,該處理人了。
傅清微轉身面對姬湛雪,頓時頭大如斗。
小孩死心塌地跟著她,不能打不能罵,只能打暈了,但臨了她又下不了手。她才四歲。∷是個孩子!
傅清微狠了狠心,面色如常道:“過來!
姬湛雪滿懷信任地朝她走過來。
“再走近一些!
姬湛雪來到她的身前,后頸忽然一痛,軟軟地倒了下去。
傅清微及時抱住她軟下來的身子。
生怕把她打傷了,小心地檢查了半天才把人扛走,往依布村的方向趕去。
她下手大約實在太輕,中途姬湛雪就醒了,在她肩膀趴著也不說話。
傅清微在一條小河邊停下來休息吃飯,才發(fā)現她已經醒了。
傅清微怪尷尬的:“醒了啊,你剛剛突然睡著了!
姬湛雪:“……”
傅清微拿了張餅子出來,說:“去洗個手再吃!
姬湛雪便向河邊走去,傅清微擔心她個子小栽進去,便走到她身邊,給她拎著后衣領。
姬湛雪洗完了手。
傅清微偏頭見她鼻頭都是灰,臉上又是泥又是血,臟得不行,說:“要不你把臉也洗了吧?如果你們不能讓外人見到臉的話當我沒說!
小臟貓看了看她,腰彎得更深了一些,伸手去掬水。
她兩只手只能掬一點點水,抹到自己臉上的時候就不剩什么水了。
傅清微很少和這么小的孩子相處,姬湛雪安靜又乖巧,她實在很難一直鐵石心腸。
傅清微:“算了,你站好,我來給你洗!
姬湛雪臉上的灰泥洗掉了一點,一小片白白的皮膚露出來。
她在傅清微面前乖乖站好,任由對方修長柔軟的手指沾濕了水,拇指一點一點擦去她臉上的塵埃和掩飾。
灰泥和血洗得差不多,東一塊西一塊的彩繪都花了,看不出原來的圖騰,傅清微干脆也給她洗了。
反正她要死了,就算看到什么,觸犯她們的禁制,一條命總夠賠了。
一張小小的洗盡塵埃的臉映入她的眼簾。
精致的細眉,勾勒的工筆,鼻梁小巧,唇瓣粉嘟嘟。
傅清微停了手,頓時心如擂鼓。
姬湛雪睜開眼,那雙漆黑的眼珠如同畫龍點睛的一筆,注入了她這副身體靈魂最重要的神韻。
活脫脫一個等比例縮小版的穆若水!
傅清微脫口而出:“師尊???”
第139章
“師尊?!”
年方四歲的姬湛雪, 和她師尊穆若水長得一模一樣!
傅清微的心頭重震。
這究竟是世間人有相似的巧合?還是面前這個人就是穆若水的小時候?
姬湛雪睜開眼看著她,毫無波瀾的目光里閃過一絲不解。
為什么大姐姐會對她說了兩個她聽不懂的字?
為什么又對著她發(fā)呆?
為什么……會哭?
姬湛雪小小的手摸到她的眼瞼下方,溫熱潮濕。
緊接著她被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緊緊抱住的力度勒著她幼小的身體。
她感覺有點痛, 可是也有一點點……很小很小的……那是幸福嗎?
就像村長媽媽還活著的時候。
傅清微以為自己在來時不斷確認真相的一個多月就將眼淚流干了, 然而見到這張和穆若水長得一模一樣的臉,仍然淚如潮水涌出。
她的下巴抵在姬湛雪的肩膀, 滾燙的淚水全部落在她的肩頭和脖頸里。
“我好想你!
年輕女人哭聲哽咽, 幾不成句,又是姬湛雪聽不懂的話。
她抬起自己稚嫩的雙手, 輕輕地貼在了傅清微的背上。
傅清微將她從懷里拉開, 擦干了眼淚,激動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姬湛雪:“……”
合著她上次在雪地里白寫了?
傅清微:“……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姬湛雪搖了搖頭。
傅清微:“你的長輩,你媽媽的媽媽, 爺爺奶奶, 有沒有姓穆的?”
姬湛雪:“……”
小孩聽不懂呀。
傅清微不知道怎么向她求證,更不知道怎么確認她的身份。既然她長成這樣,自己勢必要弄清楚真相。
先不死了, 以后再說。
傅清微牽起她的手,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鋪在地上,讓她坐在上面吃飯。
自己坐旁邊看著她吃。
姬湛雪:“……”
抬起屁股默默挪遠了一些。
吃完飯喝了水,傅清微又去牽她的手, 說:“我們回依布村!
姬湛雪出乎意料掙開她。
傅清微:“我不是要送你回去,我受了傷要回去養(yǎng)傷, 下次走一定帶著你, 我保證!
她的信用在小朋友那里暫時是滿分。
就這樣,兩人再一次回到了村落。
傅清微帶姬湛雪住進了巫祝的房子, 一邊養(yǎng)傷一邊找村民打探情況,姬湛雪家有幾口人,有沒有祖輩姓穆。她家從曾姥姥開始就姓姬,再往上村民不知道,作為上古八姓之一,世代相傳,不太可能有變動。
至于男方那邊,姓什么都有,三代之內也沒有姓穆的。
傅清微盯著姬湛雪重新畫上彩繪的小臉,若有所思。
到了中午,她就帶著伙食去找村民蹭飯,她自己無所謂,姬湛雪嘴刁,餓死也不吃她做的。只好厚著臉皮提供食材,讓人多添一副碗筷。
“小巫大人坐下來一起吃吧!
“謝謝。”傅清微卻之不恭。
不吃白不吃,她只是不介意,不代表吃不出好惡,這兩天她也覺得自己做的飯難吃。
其實她廚藝本來沒有這么差的,否則也不可能把自己養(yǎng)這么大,遇到穆若水前勉強可以入口。遇到師尊以后,她十指不沾陽春水,一日日地養(yǎng)下來,廚藝就這么養(yǎng)廢了。
以前又沒那么多調料,也沒有預制料包,不能隨便控制火候,襯得傅清微的短板愈發(fā)明顯。
不是糊了就是沒熟,色香味棄權。
“我事先說好啊,你跟著我,吃不上好吃的!
姬湛雪點點頭。
“而且這一路很危險,我不能保證我們倆的安全,你可能會和我死在一起。”
姬湛雪低頭看了看脖子里的百寶袋。
她伸出兩只手,一只手指傅清微,一只手指自己,兩只手一起指向百寶袋。
變成骨灰永遠在一起。
傅清微:“……你這樣想也沒錯,但沒人給我們收尸,我們只能躺板板地在一起!
床上,她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把姬湛雪護在自己懷里,閉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就像這樣。”
姬湛雪躺在她柔軟的懷抱,仰頭看著她光潔美好的下頜,心想這樣難道不是很好嗎?
“好。”
“你又說話了。”傅清微低頭捏她軟軟的下巴,“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嗯!
“你好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什?”
“不好說,睡覺吧!
傅清微把被子一拉,姬湛雪一小只被完全裹在了里面,被面蛄蛹兩下,一個烏黑的腦袋鉆了出來。
年輕女人已經躺平睡了,姬湛雪窩在她懷里找了個溫暖的位置,臉貼著她的肩膀,合上了眼睛。
……
傅清微帶娃生涯正式開始。
即將遠行的前幾天,傅清微就在給姬湛雪收拾細軟,村長家的石房子破壞不大,她的小衣服都在家里,一身一身的樣式不少,大多顏色鮮艷。
可以看出村長生前的寵愛。
傅清微拋棄了那些引人注目的,只挑不起眼,灰撲撲的長袍,有幾件獸皮披風,漂亮又厚實,傅清微摸著皮毛都愛不釋手,更別提有感情的姬湛雪了。
無奈只能舍下。
她們是去逃難和流亡,不是在和平年代趕路,穿得顯眼會被劫道和勒索。傅清微最后還是帶上了一件,給小孩留個念想,萬一有緊急情況,被搶劫也能交出東西。
她自己揀了巫祝的衣服,自帶樸素,她穿著的那身道袍縫縫補補,跟件百衲衣似的,疊好裝進了包袱。
兩人于天色微明時站在村口,沒有和任何人道別。
傅清微:“你要是舍不得的話再多看幾眼,以后很難有機會回來了!
姬湛雪看了好幾眼,方說:“好!
傅清微:“是好了!
“好惹!奔д垦⿲W舌。
傅清微失笑地心想:有進步,能說兩個字了。
傅清微牽起身邊小人的手,走出幾步回頭再次望了眼坐落在晨曦里的安詳村落,在心里說了一聲:再見。
再見,巫祝,村長,和她遇到的所有善良的村民。
傅清微決定帶姬湛雪回蓬萊觀。
她不確定姬湛雪是不是穆若水,她是不是回到了師尊的年少時?如果是的話,她的穿越會不會不完全是偶然?
最后一個問題她暫時不去深思,首先她要去找第一個答案。
姬湛雪的手被她牽在手里,一大一小在山路并肩前行。
“去、哪?”
“回我們的家!
傅清微想好了,就算姬湛雪不是穆若水,但她長得和師尊一模一樣,既然她選擇帶她走,只要她活著一天,她就會對她負責一天。
也許她的想法有些卑劣,在這個無望的年代里,即使將姬湛雪當作師尊的替身,也能給她真實的慰藉。
她寧愿日日看著她和穆若水長得一樣的臉,去懷念再也見不到的人。當然,她不會和她在一起,當養(yǎng)了個女兒,她和師尊生的,無痛當媽。
古人21歲有個4歲的女兒太正常了。
嗯……
傅清微忽然又想,有沒有可能姬湛雪是師尊的母親?
她后來和一個姓穆的結婚了,自己將來還得把關她的婚姻大事?
傅清微的思維從這張肖似的臉瘋狂發(fā)散,沒注意到小孩低著頭想事情。
我、們?
姬湛雪無聲地學了這個口型,塞在傅清微掌心的手指動了動。
走了幾天幾夜,兩人終于翻過了一個山頭,傅清微這一路顯得特別謹慎,比她一個人趕路時的防備心多了十倍不止。
她的歷史學得一般,高考后更是還給了老師,對1919這段時間線只知道軍閥割據,正處在混戰(zhàn)時期,上回她進的城里還有抓壯丁征兵的,墻上貼著征兵告示,遍地流民。
她不認為自己能平安無事地由滇入蜀,尤其是孤身帶著四歲小孩,地獄難度。
要說傅清微最怕的是什么?她怕自己無意間闖入戰(zhàn)區(qū)。
傅清微掏出羅盤,方向對她來說已經沒用了,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哪邊在打仗,先從山里出去再說。
傅清微蹲下來,說:“小孩,你挑個方向吧。”
姬湛雪隨手指了一個。
傅清微把她抱起來,說:“就這么走,大不了一起死!
小孩精力再旺盛也是小孩,一半路自己走,一半由傅清微抱著,兩條軟軟的胳膊圈在她的脖子里。
有時候也背著,姬湛雪就在她的頭頂左顧右盼,看樹后跑過去的圓腦松鼠。
她是沒累著,傅清微已經初步體驗了帶娃的艱辛。
怪不得師尊每次拎行李上山都臭著張臉,現在換她天天背小孩,累夠嗆。
晚上二人盡量找山洞休息,遮風避雨,即使走得慢了些,也比風餐露宿,小孩子生病好。古人這醫(yī)療條件荒山野嶺生了病,半條命都要留在閻王殿。
好在小孩身體爭氣,沒有個頭疼腦熱,傅清微自己也很注意,不僅愛護身體,還每日抽時間修煉增強體魄,大人倒下了孩子更得完蛋。
求死容易,求生難。
入了夏后,便是雨季,密林里的雨更是說來就來,不分白天黑夜。
啪嗒。
一滴雨水落在了臉上。
傅清微扛起姬湛雪就跑,姬湛雪在她肩膀上下顛著,一聲不吭。
雨水如豆點般砸了下來,整個林子里都響起風雨的沙沙聲,從前傅清微在蓬萊觀最愛聽的雨聲,現在都成了她的催命符。
外面風搖樹動,雨聲嘩嘩。
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山洞避雨,傅清微把淋透的孩子放下,在她面前點起一堆篝火。
立刻著手給她脫掉濕透的衣服,換上包袱內部干的里衣,裹上獸皮披風。
姬湛雪凍得唇色發(fā)白。
傅清微外袍也濕了,一身里衣緊緊地將她抱在懷里:“冷不冷?”
姬湛雪搖頭。
傅清微抱了她許久,直到她唇色慢慢緩過來,在她懷里睡著。
她向天祈禱了很久,不要發(fā)燒,千萬不要發(fā)燒。
可是一個小孩子走了這么久的山路,吃不好睡不好,又淋了雨,能撐到現在才生病已經很爭氣了。
她躺在傅清微懷里,臉變得很紅,唇瓣通紅,當晚就發(fā)起了高燒。
傅清微半夜心神不寧地醒過來,伸手一摸額頭滾燙,叫她她已經沒反應了。
“小孩!小雪!”
“小雪!!”
傅清微將她平放在干草上,自己去翻包裹里帶的藥包,常見的幾種病癥她都揀了一些藥包好攜帶,用小鍋在火上煮開,熬了大半天才熬出一劑黑乎乎的湯藥,灌她喝了下去。
不管她是誰,如果她死了,傅清微活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也沒了。
姬湛雪的燒依然沒退,燒到了第二天,人都燒得糊涂了,模模糊糊地睜開眼,喊:“阿娘……”
傅清微手摸著她的額頭,溫柔道:“阿娘在呢,阿娘會永遠陪著小雪!
姬湛雪感覺阿娘的眼淚落在她的臉上。
“阿娘……不要……哭……”
“阿娘沒哭,你要快點好起來!
“好……”姬湛雪慢慢地應了一聲,睡了過去。
謝天謝地,在第二天的下午她的燒漸漸地退了,手腳的溫度摸上去也正常,傅清微給她煮了玉米糊糊,在她醒來以后喂她吃了下去。
姬湛雪端著玉米糊糊喝,傅清微繼續(xù)啃干糧。
兩人坐在山洞里各吃各的飯,看著對方的臉心里想的都是另一個人。
但毫無疑問,經歷了這些,兩人之間的感情和羈絆都加深了。
休息一晚后,再次出發(fā),這次終于看到了崇山峻嶺之外的風景,是一片低矮的丘陵。
傅清微帶著姬湛雪謹慎地走了一段路,遠遠聽見放鞭炮的聲音。
大白天的放鞭炮?誰家辦喜事?
可誰會在野外辦喜事?
她思索了幾秒鐘,立刻按著姬湛雪臥倒趴下。
以前她在網上刷國人在國外,聽見槍聲以為是放鞭炮,萬萬沒想到能發(fā)生在自己頭上。
槍聲不斷地響起來,時遠時近,傅清微心跳如鼓,壓低姬湛雪的腦袋,兩個人開始后退,在被發(fā)現前退回了山里,隱蔽身形。
傅清微站在密林里,說:“你真是給我們選了個好方向!
姬湛雪歪了歪腦袋:“?”
“沒關系,此路不通,我們再換一條!
“好。”
傅清微摸了摸她的頭。
兩人在山里兜兜轉轉了兩個多月,才走到一條看似安全的官道上。傅清微換上巫祝補丁最多的一件灰色布袍,把臉抹得黑黢黢,長發(fā)散下來盤在腦后,系上頭巾,冒充孤身帶娃的寡婦。姬湛雪那張冰雪小臉矚目得不遑多讓,傅清微挖了些河邊的黑泥,擠出無毒的草藥汁,給她涂得面目全非。
一個寡婦一個啞巴女兒,混進了城外的難民隊伍里,跟著大部隊進城。
進城的隊伍排成長龍,右邊是商隊和正常過關的人,推進得很快,反觀流民這邊拖拖拉拉,傅清微抬頭看了看天色,以這個速度,她們恐怕要在城外過夜了。
當晚沒能進城的難民都露宿在了城外,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報團取暖,傅清微牽著女兒開始打探消息。
主要是確認哪個地方在打仗,她北上好避開。
第二日城開了,守關的人換了一批,似乎比昨天更嚴格了,一個一個地盤問,傅清微遠遠地瞧著,見他們從流民手里接過一樣東西,抬起頭對照。
完了。
傅清微的心沉入谷底。
她沒有路引,或者是通關文書。
一個黑戶,帶一個小黑戶,在這個時代恐怕寸步難行。
上次她進城沒要路引和憑證,她以為混入難民堆里至少可以過關。殊不知關卡有松有緊,絕大多數都需要過關文書,上次才是天大的僥幸,萬一的偶然。
傅清微硬著頭皮和姬湛雪來到了城門前。
軍警面色不耐地伸手:“路引和過關文書!
傅清微目光下垂,瞥了眼他后腰插著的警棍,旁邊還有背著槍的士兵,再心虛也不能逃跑。
她現在是個寡婦,可她也不會演戲。
傅清微低下頭,哀求說:“軍爺,我孤兒寡母,帶著孩子沒有文書,您行行好。”
軍警見慣了這套說辭:“讓開讓開!”
傅清微只好牽著姬湛雪到一邊去。
正在這時,旁邊另一位軍警走過來,笑嘻嘻說:“沒有文書有別的嗎?”
偏遠之地,守關是件肥差,活動的空間巨大。
傅清微剛剛排在后頭觀察過,這是要索賄,她動作迅速地解開包袱,故意在對方面前一覽無遺,然后將姬湛雪那件獸皮披風交了上去。
軍警用警棍扒拉了她包袱里那些破衣服,掂著皮毛上好的獸皮披風,說:“小是小了點,剛好孩子能用,進去吧。”
“謝謝軍爺!”
傅清微低著頭,連忙帶著姬湛雪匆匆往城里走。
她的身子繃著,腿腳發(fā)軟,心跳不下一百三。
“站住!币坏缆曇魪纳砗髠鱽怼
傅清微眼前發(fā)黑,一動不動地定著,心率直飆一百八。
姬湛雪搖了搖她的手,傅清微回頭一看叫的是其他人,才重新邁開腳步。
“你會不會怪我把衣服給別人了?”
姬湛雪搖了搖頭。
傅清微和她蹲在別人家的屋檐下休息,伸手蹭了蹭她臟兮兮的小臉。
無論如何,進了城再說。
她們不能一直在外面流浪,大人受得了小孩也受不了。進了城找份工,掙點錢給她吃口熱飯,再之后……流民這么多肯定有偽造文書的門路,拿到過關文書她們才能入蜀。
一切都需要錢,她們現在身無分文。
傅清微不打算再扮寡婦了,她不是當寡婦的料,碰到精的就給她看穿了,不如回歸老本行,繼續(xù)當道士。
中九流比下九流的社會地位好一些。
傅清微的長劍層層偽裝讓小孩拿在手里拄著當拐棍,她灰頭土臉,跟要飯的花子似的,活脫脫一丐幫。第一次人家壓根沒查,到大城市就不好說了。
她心有余悸。
手臂微微一沉,姬湛雪又靠著她睡著了。
小孩覺多,睡不醒。
傅清微更堅定了要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的決心。
姬湛雪醒了,坐在她身邊吃肉干,噎得直抻喉嚨。
干糧已經消耗盡了,這都是傅清微在山里打獵曬干制成的,大人嚼尚且費勁,遑論她這么小的孩子。
傅清微連忙給她遞水,姬湛雪咳得臉紅脖子粗,傅清微輕輕地給她拍著背。
接下來的肉干傅清微都給她撕碎,撕不碎的用劍鋒割,囑咐說:“慢一點吃,多嚼一會兒!
“好。”
姬湛雪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個字,她嚼著撕碎的肉干,低頭想了想,從掌心拿了一條,喂到傅清微的嘴邊。
傅清微唇瓣被手指軟軟地碰了一下,她張開唇,含住了她給的肉干,吃進了嘴里。
“很好吃!彼粗д垦┑难劬厝岬卣f。
“……”
小孩沉默。
傅清微溫暖地笑了笑,伸手摸向她的頭。
傅清微換上干凈的補丁道袍,把自己的臉洗了,先和姬湛雪去道觀碰碰運氣。
一打聽才知道城里沒有道觀,她直接開始找工作。
如果她單獨去找工作成功率是百分之一,帶著孩子就是無限趨近于零。除非去花街柳巷做皮肉生意,這是萬萬不能的。
“去去去。”
傅清微這幾天已經不知道被驅趕了多少次,本來談得有可能的工作,一聽說她帶著小孩,立刻絕口不用。
酒樓的石獅子前,姬湛雪仰起頭,看著傅清微和另一個大人談判。
那個大人低頭看了看她,立馬露出晦氣的樣子,接連擺手。
“不招,不招!
“老板你再考慮一下吧,我干活快,只要飯錢!
“兩張嘴和一張嘴能一樣嗎?再說我還得包你倆吃住,世上哪有這種冤大頭!
“快走快走!別攔著我做生意!”
傅清微將他的手打回去:“你別碰我的孩子!”
姬湛雪抬腳跟著年輕女人離開,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慢慢地想:
原來我……是個拖累嗎?
傅清微找不到工作,沒有落腳的地方,身上的肉干漸漸吃完了。
更要命的是,出關也需要文書。
她們被困在了城里。
第140章
傅清微識字, 但認識的是簡體字,繁體字大部分會看不會寫。當時通用書寫工具是毛筆,她只會寫鋼筆字, 而鋼筆的推廣要十年以后, 1928年第一支國產鋼筆誕生, 所以替人抄寫或代寫書信不可行。
她的字還不如隨便一個開蒙的小孩。
西南三省的軍閥打得火熱,到處都在征兵, 此地偏遠也不例外, 貼滿了征兵告示,識字的被抓去抄寫布告, 或者作別的用處。傅清微親眼見他們在難民堆里把識字的帶走了, 但凡有利用價值的流民,物盡其用。
老弱婦孺在這時候反而是最安全的,即使面臨餓死病死的風險。
傅清微寫字既不能謀生, 更不敢隨意暴露。行醫(yī)需要執(zhí)照, 她的黑戶身份處處掣肘,視為非法。
包括她的祝由術,誰知會被認為是巫術還是神跡?前者會被燒死, 十分之一的僥幸是后者,征兵入伍的隊伍要是把她抓去當軍醫(yī),她就從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更大的火坑。
她和小雪怎么辦?還能回到家嗎?
傅清微作為一個現代人,既不能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線, 又不能暴露自己會巫醫(yī)的本事,只能帶著姬湛雪在城里四處奔走, 找一些安全的工作。
晚上她和其他的難民組隊, 尋找地方睡覺,或住在戲臺底下, 或藏身于暗巷,躲避夜間巡邏。
她身手好,反應機警,負責望風。
饒是如此,她有一根弦始終系在姬湛雪身上,越是世道亂,人販越是猖獗,一旦發(fā)現她被盯上,傅清微就會帶著姬湛雪轉移,身邊換來換去的都是不同的流民,沒有交一個朋友。
在城里待了一段時間后,傅清微隨身攜帶的肉干耗盡,兩個人蹲在屋檐下,姬湛雪吃了最后一條肉干,傅清微喂她喝了水,又給她擦了擦手。
以為在城里會有謀生的機會,不想事與愿違。
現在城也出不去了,沒有吃的,她們很快就會餓死。大人能扛,小孩扛不了。
姬湛雪還是長身體的年紀。
傅清微偏頭去看她草木灰掩蓋的臉,即使伸手擦掉一塊,皮膚也不如先前雪白了,臉瘦了一圈,手摸上去干干的,不像以前有肉。
姬湛雪自從跟了她以后,好好的白嫩孩子養(yǎng)得面黃肌瘦,傅清微眼眶微濕。
流亡之路這么艱辛,她一聲苦也沒說,一聲累也不吭。
事已至此,她還有什么脫不下的長衫呢?
城西鬧市。
傅清微背對墻站著,嘴里默念著臺詞,一遍一遍地念,有時會忽然停下沉默良久。
姬湛雪在旁邊看著她。
傅清微背好臺詞,沖她一笑,蹲下來握住她的兩只手說了一段話。
姬湛雪點了點頭。
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傅清微的神情有點難過。
傅清微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鬧市中間,雙手用力地拍著,將路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我姊妹二人逃難至此,投奔親戚,路遇貴寶地,盤纏耗盡。今日我來為大家舞一段劍,各位鄉(xiāng)親父老,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傅清微二話不說,抽出劍來,當眾舞起來。
劍出罡氣,一聲輕吟。
愛湊熱鬧是國人的天性,何況賣藝的還是一對小女子,她身邊的空地很快聚集了一群人,有難民小孩擠在人堆里,也探頭探腦地瞧。
傅清微每日練劍不敢懈怠,劍法爛熟于心,即使一身布袍,身姿輕盈靈動,劍術更是奧妙卓絕,外行人也能看得出精彩。
“好!”
“再來!!!”
拍掌和叫好聲響起。
姬湛雪從旁邊走出來,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沿著前排的觀眾走了一圈。
“謝、謝。”
她說著新學的兩個字,挨個問過去,得到的賞錢寥寥無幾,干看不給錢。有當地人見她可憐瘦小,才伸手往她掌心放了兩枚銅元。
傅清微投入忘我地舞劍,只當自己身在蓬萊觀,身邊的觀眾只有師尊一個人。
可是……
師尊若是知道她為了討兩口飯錢,用她教她的本事當街賣藝,又該作何感想?
傅清微眼角滑落一滴淚水,劍的去勢跟著一阻,幾乎舞不下去。她連忙收斂心神,抹去眼淚,回身橫掃,接上下一招,劍如游龍,流風回雪。
姬湛雪已走完了一圈,形勢不樂觀。
傅清微看了看身后的墻壁,收劍蹬上墻,人在墻外,腳在墻面,表演了一個身輕如燕飛檐走壁。
“好。!”
四周的叫好聲頓時熱烈了幾倍,姬湛雪趁機上前,果然比剛才的賞錢多了。
“謝、謝,謝謝!
傅清微的表演還在繼續(xù),她邊跑邊揮動長劍,劍光眼花繚亂,都是從前斬妖除魔的功夫,如今只能用來嘩眾取寵。
傅清微從門樓飛下,雙腳落在地面,親自上前討了第三次賞錢。
“各位鄉(xiāng)親父老,資助我姊妹二人返鄉(xiāng),感激不盡。”
圍觀群眾心滿意足地散去了,傅清微和姬湛雪抱著剛入賬的幾十個銅元,傅清微小心地收進了貼身的衣物里,留出兩枚銅元交給了仍然站在外圍的難民小女孩。
年紀看起來比姬湛雪大不了兩三歲,端著豁口的破碗,她身邊沒有大人,可能暫時離開了也可能只有孤身一人,家破人亡或者走失了。
傅清微接著牽她手的時機悄悄塞進她掌心,都沒有聲張,附近還有別的難民躺在路邊乞討。
傅清微松開她的手,小女孩看了看她身后的姬湛雪,似乎在羨慕。
可傅清微只能幫到這里了,她自身難保,牽著小雪離開,一步也沒有再回頭。
“老板,餛飩怎么賣?”
“5文錢。”
傅清微從掌心數出五枚銅元,來回確認了兩遍,放到小販的攤位前,說:“來一碗!
傅清微領著姬湛雪坐到角落的桌子里,說:“我去對面買個燒餅,有事就大聲叫!
點頭。
“要一個燒餅!
“肉的還是芝麻的?”
傅清微在燒餅攤掃了一眼,立刻將臉扭向餛飩攤,盯住姬湛雪的身影不離開視線,說:“最便宜的,有隔夜的嗎?”
姬湛雪兩只手貼上去捧著餛飩碗,說了一個字:“香!
傅清微失笑:“香也要小心燙。”
她掰著燒餅皮慢慢地吃,姬湛雪小小的人坐在條凳上,臉幾乎和餛飩碗持平,小口地吃著鮮肉餛飩。
進城以后她就沒吃飽過,每天獸肉干果腹,現在又有肉又有湯,不知不覺吃了一大半下去,她埋頭苦吃的臉忽然頓住,抬起來看著傅清微,抿了抿嘴。
她把碗推過來。
傅清微笑著說:“我不餓,你先吃,吃不完我再吃!
姬湛雪:“?”
小孩識別不了大人的謊話,在對視了幾秒鐘后,選擇了相信她。
“吃飽了?”傅清微看著碗里剩下的兩只餛飩和半碗飄著油水的湯。
“嗯!
傅清微將剩下的半張燒餅包好收進懷里,接過來吃了個一干二凈,連碗底都舔得一滴不剩。
她牽著姬湛雪的手離開,暮色里背影像一對尋常歸家的母女:“味道怎么樣?”
姬湛雪晃著她的手:“好!
傅清微將她抱起來,臉貼了貼她抹著草木灰的小臉:“好吃下次還來!
姬湛雪趴在她肩上,聲音高了些,清脆:“好!”
傅清微又花了一個銅元去買了一桶井水,用破布過濾后,給姬湛雪擦身。
城里洗澡不便,大多數難民都采用干洗的方法,草木灰,苦楝葉搗成汁,效果比不上水,也能達成大半,還能抑菌防虱,都是底層人民的智慧。
但能洗澡當然是最好。
傅清微擦掉了小孩身上和臉上的草木灰,短暫地做了個干凈小孩,掛著水珠到處甩,像村里的小狗。
她自己只清洗腋下和腹股溝,一桶水便用得七七八八。
洗完澡出來時,姬湛雪又變成了小花貓。
傅清微把剩下的銅元攢了起來,等她賣藝掙下些錢,就準備點干糧,想法子換文書出關,繼續(xù)北上。
晚上姬湛雪靠在她懷里睡著了,傅清微抱著她的劍。
相思不會怪她。
她憑雙手掙錢,沒偷沒搶,問心無愧,她也不該再想那些了。
第二日她們來到鬧市賣藝,和原來的地方換了條街口,人還是聚集了不少,但是賞錢比昨天少了些。中途人就開始散了,聽說隔壁不遠在耍雜技,精彩得很。
傅清微收好錢準備走,忽然被一伙人攔下,傅清微及時剎住腳才沒有碰到那個迎面撞上來的男人。
男人似乎有點惋惜,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胸口。
“小娘子,欠我的錢打算什么時候還?”
傅清微牽著姬湛雪的手讓她躲在自己身后,皺眉道:“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男人旁邊的小弟哈哈一笑:“大哥,她說不認識你。”
另一個小弟說:“你也不打聽打聽,這條街是誰的地盤?實話跟你說,我們是青龍幫的。”
傅清微知道自己遇上要保護費的了,他們穿著打扮都是本地人,大搖大擺肯定有關系,硬碰硬只有自己吃虧,萬一惹來軍警,吃不了兜著走。
傅清微忍氣吞聲:“這位是……”
“馬哥。”
“馬哥好。”
“挺識趣兒的嘛。”馬哥說,“交出來吧!
幾個人圍過來,杜絕了她逃跑的可能。傅清微若只有自己,這些人未必碰得到她的背影。但她還帶著一個,跑不出多遠就要被抓住。
傅清微從懷里掏出用布包著的今天的收入。
馬哥低頭瞧了眼:“才二十幾個銅元!
傅清微:“只有這么多了。”
小弟:“聽說你們昨天在另一條街賣藝了,也是我們青龍幫的地盤!
馬哥:“就這么點?弟兄們今天的跑腿費都不夠。實在不行,就拿你身后的小孩抵債吧!
“不要碰我妹妹!”
“那就把錢都交出來!”馬哥臉也一沉,驟然喝道,“少特么給老子廢話!”
傅清微把另一個布包的錢也丟了出來,合起來有五十銅元。
馬哥收了錢往前方耍雜技的街道走去,小弟回頭警告她說:“這次給你個教訓,打聽打聽自己借誰的風吃飯,以后五五分賬,自覺點!”
傅清微恨不得把他們殺了同歸于盡!
她忍住了伸手去握劍柄的沖動,蹲下來緊緊抱住了姬湛雪,姬湛雪感覺她貼在自己脖頸里的眼皮熱熱的,卻始終沒有淚水流出來。
柳暗花明,又逢絕路。
本來一天只能掙二十幾個銅元,交掉一半只能夠姬湛雪吃飽飯,她喝口湯。賣藝的收入會持續(xù)下滑,遲早吃不飽飯,耗費的體力還大,得不償失。
她不能再賣藝了,得找別的生路。
傅清微牽著姬湛雪來到了包子鋪,說:“要一個肉包子。”
然后她從胸前縫制的內口袋里掏出兩文銅元,遞給了老板。
姬湛雪和她坐在屋檐下打開油紙包著的肉包子,傅清微說:“我私藏的錢,厲害吧?”
姬湛雪脫下自己的鞋,從鞋底里倒了兩文錢出來。
她知道在外面這個黃黃的物事很重要,傅清微辛苦舞劍半天才能換到二十幾個,她也藏了兩個保命錢。
傅清微噫了一聲,故作輕松地笑道:“這是有味道的錢!
姬湛雪歪了歪腦袋。
傅清微伸手摸她的頭,認真地說:“我一定會讓你活下去的。”
姬湛雪看著她,目光閃了閃。
姬湛雪吃了半個肉包子,把剩下半個給她,她識破了大人的謊言。
傅清微把肉喂她吃了,自己一分一分掰著吃浸了肉汁的包子皮。
姬湛雪藏的這兩文銅元就是她們最后的積蓄了,傅清微將它珍惜地收進貼身的內口袋。
第二天它便到了燒餅鋪的手里,彈盡糧絕。
“餓不餓?”晚上姬湛雪躺在年輕女人的懷里,傅清微摸著她的額頭問道。
姬湛雪搖搖頭。
可是她睡得比平時遲,手也不自覺地按在肚子上。
晨起時,她還沒睜眼,肚子先開始叫了。
咕嚕咕嚕。
姬湛雪不好意思地埋臉,傅清微點了點她的鼻頭,領著她出了難民睡覺點,上街。
姬湛雪只記得這天在街上走了很久,傅清微低聲下氣給她討了碗面湯喝,晚上她們沒有回難民點,而是走進了一條巷子里,月黑風高。
墻邊有廢棄的筐,傅清微讓她藏在筐里,蹲下來小聲和她說:“如果有人發(fā)現你要帶你走,你就大聲叫。我很快回來,不要害怕。”
姬湛雪點點頭。
然后她看見傅清微輕輕一躍,翻過外墻,消失在了墻內。
她的瞳仁微微睜大。
傅清微回來得非?,一炷香的功夫她便翻了出來,不多的路她站著一直在喘,連眼圈也是紅的。
白天她摸透了附近的地形,一大一小避開大路的巡邏,遇到更夫便原地躲好,冷靜謹慎地帶著姬湛雪離開了巷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姬湛雪頭一回住進了客棧里,雖然是最下等的房間,但是有床,還有一桌飯菜。
姬湛雪難得不顧形象地大快朵頤,傅清微坐在對面看她吃,一只手按著自己的胃。
姬湛雪抬頭:“你、也。”
傅清微說:“好,我也吃!
她執(zhí)起筷子,強迫自己吃下了一些飯菜,便擱下筷子。
姬湛雪吃飽了,傅清微把她叫過去,說:“你看到我昨晚去做什么了對嗎?”
小孩點點頭。
傅清微摸了摸她的頭,彎下腰和她說:“不要偷不要搶不要去乞討。不要學我,我……是個壞人。”
姬湛雪用力搖頭。
傅清微握住她的腦袋,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聲音嚴厲,說:“不要學我,聽見了嗎?”
小孩被她嚇到,不會動作。
傅清微又抱住她,哽咽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姬湛雪愣愣地站在原地,聽著她在自己耳邊哭訴道歉。
可她做錯了什么呢?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
如果沒有自己這個拖累,她會好很多吧。
不會被人驅趕,不會吃不上飯,不會被勒索,不會低三下四,不會去做一切她不情愿的事,不會對著她哭。
傅清微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快步走到一邊,剛剛吃下的飯菜全都吐了出來。
姬湛雪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傅清微伸手阻止她,說:“不要過來。”
姬湛雪束手立在不遠處。
親眼看著她難受到嘔吐,吐到胃里只剩酸水。她已經兩天沒吃飯了,連酸水也嘔不出來。
傅清微打掃完地面,喝了一杯水,牽著姬湛雪暫時離開客棧,花錢打聽偽造文書的門路,打算盡快出城。
城里的張貼榜上多了封告示,某某米行老板失竊了兩塊銀元,正在懸賞通緝,因為金額不大只占了一個小角落,很快被新的告示覆蓋。
“聽說老板被打暈了!
“打暈了才拿那么點,換我不得把他家搬空了!
“這老板也不是啥好人,我聽人說他……”
“上次他還差點打死一個乞丐,就因為人家走累了在他家門邊歇了會兒!
“惡有惡報咯!
告示板前議論了一會兒,眾人便紛紛散開,這點小事連飯后談資的價值都沒有。
傅清微問到了偽造文書的方法和金額,回來客棧休整,決定明天一早就去辦。她們在回來的路上買了兩個燒餅,姬湛雪吃了一個,傅清微也吃了一個,剛吃到一半就控制不住地反胃,攥著桌角的指節(jié)泛白,彎腰嘔吐。
第二天早上她沒能起來。
她病倒了,病情來勢洶洶。
姬湛雪急得在她床頭團團轉,又不會說話,喉嚨里只能吐出單字,啊啊的著急。
傅清微有條不紊地囑咐她讓廚房熬了一劑湯藥,姬湛雪端著黑乎乎的湯藥放在床沿,一勺一勺喂她喝。
傅清微好像回到了去年的夏末,她剛落入這個時空不久。那時候小雪每天在巫祝院子里,不會說話,但生活是彩色的。
她是不是不該把這孩子帶出來?
哪怕沒有了巫祝和村長,村民受過她們的恩,也不會讓她過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就算是死,死在家鄉(xiāng)也好過客死異鄉(xiāng)。
傅清微后悔了,后悔她所做出的決定。她不該為了自己的猜測,搭上姬湛雪的人生。
傅清微吃完藥就睡了過去。
病去如抽絲,她每日臥床不起,姬湛雪要去找大夫,傅清微不同意,她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她恐怕是抑郁了。
尋常大夫治不好的,住客棧已經很燒錢,再浪費錢去抓藥,她們倆都要露宿街頭。一個病人一個孩子,三天之內就會成為兩具尸體,一起客死異鄉(xiāng)。
“沒事的!备登逦⒛樕n白,躺在床上安慰她,“我很快就能好起來。”
姬湛雪盯著她,沒有一滴眼淚,傅清微卻能看得出難過。
她也很難過,因為這些都是自己帶給她的,她原本可以不這樣。
明明她們很快就能出城了,現在錢要花沒了,偽造文書買不起了,她們又要在城里打轉,不知道能活多久。
傅清微喝了大半碗米粥,難得又吃了一張餅,合眼睡了過去。
她要多吃飯多睡覺,快快好起來,帶著姬湛雪離開這里!
她睡著以后,姬湛雪在床頭看了她很久,小小的手碰到年輕女人消瘦的臉頰。
她的手指摸著她凸起的顴骨,慢慢地走著,姐姐也瘦了好多。
如果沒有我……
姬湛雪指尖蜷了蜷,收了回來,靜悄悄地離開了客棧房間。
傅清微這一覺睡得極沉,醒來覺得自己連日疲憊的身體終于輕盈了些,離她好起來不遠了。
“小雪!彼炔患按匾退龍笙。
預料之中跑過來的腳步聲并沒有出現。
傅清微掌心微沉,她打開不知何時合起的手心,里面靜靜躺著四塊銀元。
姬湛雪不見了。
她把自己賣了,賣了四塊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