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小雪!!!”
傅清微看清手里的銀元, 拿起劍瘋了一般地奪門而出。
迎面撞翻路過的小二,小二一個后仰差點摔個倒栽蔥,一只消瘦修長的手卻將他拽了回來。
小二見是那位住在下等房的女客, 病歪歪地躺了好幾天了, 很快連房錢都要交不上, 恭順的表情立刻變成了不以為意,吊著眉嗆聲:“你走路不長——”
他立刻緊緊地閉上出言不遜的嘴巴, 面色驚恐。
傅清微鋒利的劍刃推出一截抵著他的喉嚨, 眼底發(fā)紅:“有沒有看到我妹妹?跟在我身邊的那個小女孩,說!”
“沒、沒看到。”
“她出去了沒有?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看到了看到了!她上午出去的!”
“去哪里了?!”
“這我是真不知道啊, 我不可能盯她一個小孩, 女大王饒命。”
傅清微將他狠狠搡到一邊,沖著大門追了出去。
兩邊街道人流稠密,沿街的難民們或坐或躺, 挑擔的, 游蕩的,放眼皆是茫茫,姬湛雪落進未知的人潮里, 就像一滴水融進海里。
大海撈針,無從找起。
傅清微腦海里浮現(xiàn)的第一個地點是紅燈巷,人販子一旦拐走女童,多半會送去那里, 姬湛雪長得那么漂亮,更能賣個好價錢。
但她一不愿去設想最壞的可能, 二則有一個疑點, 她從來沒有帶姬湛雪去過紅燈巷,她自己主動把自己賣了, 是怎么精準地找到要買她的人,她連話都說不流利。
人販子要拐走她,直接帶走就好,她身邊又沒有大人,為什么要給她錢?
四塊大洋。
傅清微摸著兜里的銀元,為什么剛好是四塊大洋?
為什么她聽著這個數(shù)目這么耳熟?
她大腦閃過一幅不久前的畫面。
十天前。
傅清微和一幫難民結隊夜宿在城南某戲班的戲臺底下。
晨起傅清微領著姬湛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作為報償。她身子小,動作卻麻利,雖然臉涂得面目全非,但唱戲的眼多亮啊,戲臺化成那樣都認得出,何況區(qū)區(qū)草木灰和泥土。
尤其是姬湛雪的眼睛,并非傅清微情人濾鏡,她那雙眼獨一無二的引人注目。
班主那天就用煙管指了指她身邊,問傅清微:“你這孩子賣不賣?”
傅清微連忙護崽子似的牢牢擋住姬湛雪。
班主:“我出四塊大洋。”
班主:“反正她在你身邊也是拖累,你把她賣了,你們倆都能活。”
傅清微抱起姬湛雪,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沒注意到的是,姬湛雪趴在她肩上,看著不斷遠去的戲樓和班主,默默地把對方的話牢記在了心里。
……
城南戲樓。
翁班主把剛買的小丫頭交給了自己的婆娘,帶她去洗洗干凈。
洗的過程里,翁班主就在旁邊抽著煙袋子,看著一點一點的灰泥下去,他眼尖,這絕對是好苗子,哪怕臉上有一點點瑕疵,都不影響他要把她練成角兒。
臉洗干凈了,翁班主的銅煙管都拿不穩(wěn),叫了一聲好。
這四塊銀元算是賺大了!
翁班主:“以后你就管我叫爹,管她叫媽,是我救了你,你明白嗎?”
姬湛雪一聲不吭。
翁班主:“小丫頭有點氣性,沒關系,磨一磨就好了。”
他抽了一口煙,對婦人說:“今天先不給她飯吃,餓她兩頓,就知道誰是她再生父母。”
婦人點點頭。
翁班主:“跟我過來,看看基本功。”
姬湛雪慢慢地走過去,看了眼大門口的方向,空空蕩蕩。
翁班主親自給她壓腿,側腿,下腰,試身體的柔韌度,沒經過訓練的小孩骨頭再軟也難做出這些動作,拉筋開胯,不少剛入戲班練童子功的孩子疼得直哭。
翁班主:“第一次總是疼的,別怪爹。”
姬湛雪爹早死了,沒什么反應。如果他自稱娘就不一樣了。
翁班主給她掰完腿,低頭看她的神情,連眼圈都沒紅一下。
翁班主:“好孩子,吃得了苦。”
唯一讓他不滿意的是姬湛雪不說話,不過她上午急著來找他的時候,確實能開口,以后再慢慢調教吧。
姬湛雪練了一下午基本功,傍晚的時候翁家班吃飯,她在旁邊看著,依舊沒有表情,連饞的反應都沒有。
少班主笑著說:“爹,你這是給我買了個啞巴媳婦兒嗎?也太小了吧?”
翁班主敲他腦袋:“就知道想這些,明日你那折戲要是唱不好,看老子打斷你的腿!”
少班主側了側頭:“小啞巴怪好看。”
翁班主:“她要真是啞巴,以后才能當你媳婦兒。”
橫豎他不能虧錢。
少班主仍在打量她:“好看是好看,怎么看著木木的。”
翁班主:“吃你的飯!”
少班主剛端起飯碗,說:“咦?好像有人在外面喊什么?雪?”
“小雪——”
方才還啞巴木訥的小孩突然拔腿向外面跑去。
后院天井邊吃飯的翁家班都驚呆了,這孩子跑得也太快了。
翁班主一撂筷子,說:“追!”
姬湛雪一直跑到大堂,傅清微提著劍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仿佛又一次神兵天降。
明明她已經把自己賣了,決心不再拖累她,卻還是幻想她能忽然出現(xiàn)把自己帶走。
可更像做夢的是,她真的來了。
“小雪!”傅清微果然沒找錯地方,喜出望外。
兩人同時向對方跑去,姬湛雪一個小孩竟然不比大人慢多少,兩人在屋子中央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傅清微蹲下來抱著姬湛雪,看了眼后院涌出來的十幾個翁家班的人,旁若無人道:“我一定會帶你走。”
姬湛雪在她肩膀無聲點了點頭。
翁班主抬手示意其他人關上門,斷絕她的退路,再走出來道:“這位姑娘做事不厚道吧?收了錢又要把人帶走,到官署也是你挨板子坐牢。”
“四塊大洋是嗎?”傅清微從懷里原封不動地拿出來,說,“還你!”
“銀貨兩訖,即時生效。這小姑娘已經是翁家班的人,你要買回去得問我愿不愿意。四十塊大洋,不二價,出得起就帶走,出不起,哼!”
傅清微早料到不能善了,她拿不出多一分錢,也不會多給一分。四塊銀元往地上一扔,她右手抽出背后的長劍,劍指翁班主,冷道:“那就看看我今天能不能把她帶走。”
翁班主把煙管一摔:“都給我抄家伙!”
“是!”
他們翁家班一群大老爺們血氣方剛,還讓一個小娘子把臉往地上踩不成。
十來個手持棍棒的青壯年圍住了傅清微。
姬湛雪躲在傅清微身后,傅清微左手摸了摸她的頭,溫柔地說:“不要怕。”
“一起上!”
即使是沒有經過系統(tǒng)訓練的成人,一通亂棍上來也能打死人,傅清微身后有個小孩避無可避,一劍削去了面前的三根長棍棍首,長棍變中棍,自己的胳膊和肩膀卻挨了兩棍,悶哼一聲。
姬湛雪見狀連忙退出包圍圈躲在花瓶后面。
傅清微沒了顧忌,自然得心應手。人多勢眾,可師尊教她的武藝和勤學苦練不是假的,一群烏合之眾,她長劍在手,無所畏懼。
幾人久攻不下,反而己方的棍棒被削斷好幾節(jié),傅清微一腳踹在棍身上,持棍的人接連倒退幾步,被同伴扶住。
翁班主看穿一切:“直接上!她不敢傷人!”
他對著旁邊的婆娘低聲說:“去把那個小孩抓過來,悄悄的。”
其他人恐長劍鋒利,畏手畏腳,聽班主這么說一想果然如此,立刻重新凝聚氣勢撲了上來,一擁而上。
相思劍上細微的白芒一閃,又湮滅下去。
傅清微收回劍身注入的罡氣,長劍橫掃,幾根棍棒從上往下架在劍身,另外幾根長棍趁機攻向她的下盤,傅清微手腕一轉,劍鋒帶著轉了三百六十度,耀眼的劍光刺痛了對面的雙眼。
傅清微趁機踩著剛剛掃過來的棍身向后一個利落的空翻脫身。
童聲尖利。
姬湛雪剛剛被班主老婆忽然從背后抱住,她奮力掙扎不開,喉嚨里發(fā)出尖促的短叫。
“小雪!”
傅清微飛奔上前,伸手從婦人懷里奪回孩子,婦人不從,她只好一劍柄敲在對方手腕。
婦人啊的一聲慘叫。
姬湛雪撲進傅清微懷中,卻被年輕女人帶得一個踉蹌向后,傅清微在她耳邊發(fā)出沉悶的痛吟。
姬湛雪驚恐地看著出現(xiàn)在傅清微背后的長棍,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童音沙啞,姬湛雪雙手扶起她的臉,沙沙地叫著,都是些不成句的字眼,眼底閃爍著淚光。
傅清微虛弱地說:“別哭。”
姬湛雪回應她的只有嘶啞低鳴。
身后一棍當頭落下,正沖著傅清微的后腦勺而去。
姬湛雪喉嚨里竟然吐出了兩個清晰的字:“不要!!!”
傅清微沒有回頭,看也不看,反手一劍揮去,長棍應聲清脆而斷,殘存的劍氣打在對方身上,衣物層層碎裂,在皮膚上留下一道血痕。
對方后退,摸了摸身上的血,面色駭然,后知后覺地軟倒在地。
傅清微牽著姬湛雪站起來,環(huán)視著對面十來個人,仿佛一頭受傷狂怒的母獅子護著她的幼崽,眼睛通紅。
“都別過來!誰再過來,我就殺了誰!”
她的長劍劍尖挨個指過去,帶著姬湛雪往大門邊退去。
翁班主:“上!”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人站出來沖了上去,劍光一閃,長棍落地,他握著右手虎口血流如注。
眾人又退后一步。
傅清微喝道:“還有誰敢?!”
翁班主親手抄過長棍,傅清微將罡氣貫注到劍身,一點一點的白芒從相思劍上亮起。
她偏了偏頭,注視對方,毫不掩飾冰冷的殺意。
咚的一聲,翁班主將長棍扔在了地上。
傅清微拉開門栓,打開朱色大門,嗅見了外面新鮮的空氣。
她帶著姬湛雪走出來,回到街上,還劍入鞘,說:“跑!”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立刻快速奔跑起來。
街上三三兩兩的攤位都收起來,整條街只有她們兩個人,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趕在宵禁封路的最后一刻,她們回到了客棧里。
傅清微坐在桌旁,長劍放在手邊,口渴得一直在喝水。姬湛雪人小站著,看著傅清微左手手背鮮紅的棍痕,頭垂得更低了些。
她好像做錯事了。
傅清微:“不口渴嗎?”
姬湛雪:“渴。”
傅清微把她抱到懷里,給她倒水喝。
姬湛雪坐在她腿上,一小口喝著她喂的水,漆黑的眼珠在她臉上來回轉著。
她都不罵她嗎?
“是不是在想我為什么不責備你?”
點頭。
“你該慶幸你是個小啞巴,我一想到罵你你也說不出什么,我就沒興致了。”
“……”
傅清微當然是開玩笑,姬湛雪是做錯了事不對,但她還是個孩子,心是好的,要好好教導她。
說實話她當時睜眼看到那四塊銀元,要不是急著去找人,她可能會先哭一場。
傅清微將她放下來,說:“你怎么能把自己賣了呢?”
姬湛雪沉默不語。
傅清微:“別裝,你又不是真啞巴。”
姬湛雪:“唉。”
傅清微:“還學會嘆氣了。”
姬湛雪一個字一個字地蹦:“我、在,你、不、好。”
她邊說邊搖了搖頭。
傅清微有時候挺佩服她凝練字詞的功力的,五個字說得她險些潸然淚下。
她還這么小。
傅清微拇指撫著她的臉,說:“那你有沒有想過,你不在,我會怎么樣?”
姬湛雪:“不、知、道。”
傅清微:“會死。”
姬湛雪腦袋邊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她有這么重要嗎?
傅清微一字一句:“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把你和我分開,除非我死了。你離開,對我而言就是提前宣判我的死刑。”
姬湛雪聽不懂。
“不要再走了。”
傅清微眼眶微熱,溫柔地說:“你可以抓住我。”
姬湛雪垂眼,小心翼翼地,捏緊了她一片衣角。
攥得很緊很緊。
連牙關都不自覺地緊緊咬著。
傅清微卻將她那只很緊很緊的手松開,拉開她的兩條瘦小胳膊,環(huán)在了自己腰上。
“這樣,才叫抓住。”
姬湛雪吃力地環(huán)住年輕女人的腰肢,臉因為這個動作埋在傅清微的胸口,整個人都緊緊依偎著她。
傅清微說:“抓住了嗎?”
姬湛雪點點頭,好喜歡她懷里的感覺。
她想快點長大,能夠真正抱著她,她能等到長大那一天嗎?
會有的。
傅清微:“還想走嗎?”
姬湛雪搖頭。
傅清微:“我們約定好了,記住你說的話,你再一言不發(fā)地跑掉,我就找棵樹吊死,省得去找。”
姬湛雪驚恐地搖頭。
傅清微后背和胳膊的棍傷痛起來,她松開了緊緊抱著女孩的懷抱,臉色勉強地重新坐好,說:“餓不餓?我去給你叫個飯。”
“餓。”
姬湛雪多說了一個字:“疼。”
“我不疼。”
“我、疼。”
“……”傅清微反應過來,追問道,“他們打你了?”
“沒。”姬湛雪歪了歪腦袋,不知道怎么說,她干脆解開自己的褲腰。
“你別脫褲子啊!”
“?”
“沒事你脫吧。”傅清微給她擦了好多次澡了,現(xiàn)在還沒習慣,緩了緩說。
姬湛雪的腿現(xiàn)在是她全身最白最細嫩的地方,所以大腿上的青紫色指印越發(fā)顯眼。
傅清微瞬間聯(lián)想到了最壞的可能,眼眶濕潤,心口急劇起伏。
她剛剛就應該直接殺了那個班主!
姬湛雪在床上給她表演了剛學的一字馬。
“疼。”她把腿收起來,腿肚子瑟瑟發(fā)抖。
“……”
傅清微又哭又笑地抱住她,慶幸她沒有遇到更糟的事。以防萬一,她還是給她仔細檢查了一遍,關鍵部位沒有被侵犯的痕跡,其他地方也沒有外傷。
應該只是給她練了戲班子的基本功。
傅清微:“行了,把褲子穿上。”
小孩坦蕩蕩穿好褲子,坦蕩蕩來扒她衣服。
傅清微:“你干什么?”
她站直了姬湛雪就沒有任何以下犯上的余地,姬湛雪熟練蹦字:“你脫。”
連頓號都沒了。
傅清微:“為什么要我脫?”
姬湛雪習慣用行動代替語言,又把自己的上衣脫了,讓她看自己嫩蓮藕似的雪白后背。
傅清微福至心靈:“你要看我背上的傷?”
姬湛雪點頭,吐了口氣,似乎為她終于明白而欣慰。
傅清微理直氣壯:“我是大人,小孩子不可以隨便看大人身體。”
姬湛雪不滿地吐泡泡。
難道她是小孩子就可以隨便看了嗎?
只許大人放火,不許小孩點燈!
傅清微不理會她的不滿,說:“我讓廚房送兩張餅來,吃完了睡覺。”
姬湛雪在床上慢慢地打了一個滾。
不知為何,傅清微感覺她比先前活潑了一些。
也許終于對她敞開心扉了。
晚上睡覺傅清微后背和胳膊疼,只能側躺著,姬湛雪像只樹袋熊一樣掛在她身上,一旦中途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掉下去,便重新掛上來。
傅清微后面疼前面熱的,昏昏沉沉地陷入了夢鄉(xiāng)。
*
卯時。
東城門剛打開,守城的軍警打著哈欠換上崗位。
一名灰頭土臉的寡婦抱著懷里的孩子急匆匆地奔關卡而來,便要強沖過去。
軍警掏出警棍:“喂。”
寡婦沖到他跟前撲通跪了下來,露出懷中四歲女童發(fā)燒通紅的臉,哀求道:“軍爺行行好,我的孩子生病了,急著出城求醫(yī)。”
軍警:“過關文書呢?”
年青寡婦涕泗橫流,反復說著一句話:“行行好軍爺,孩子不行了,行行好吧軍爺。”
她邊說邊解開孩子的衣服,翻到背面,拉下上衣,后背生的瘡已經爛了流膿,都浸在衣服上。
軍警立刻捏住了鼻子,忙不迭后退:“這是什么?!”
寡婦哭著說:“痘娘娘,是痘娘娘發(fā)怒了。”
旁邊的軍警色變,揮舞警棍驅趕:“快走快走!”
“謝謝軍爺!”
寡婦連衣服都來不及給小孩穿好,粗粗一裹,拖著行李和孩子出了城,奔向曠野。
過了片刻。
先前那軍警忽然眉頭一皺,道:“不對。”
視野里哪還有寡婦的影蹤。
這清早出城的寡婦和女童正是傅清微和姬湛雪。
傅清微擔心翁班主報警,他又知道客棧住址,會有軍警來抓她,宜早不宜遲,干脆冒險一大早出城。
沒有文書,可以想別的方法,只要放下現(xiàn)代人辦事守規(guī)矩的思想,辦法總比困難多。她用苦楝子汁讓姬湛雪暫時發(fā)燒,用草汁在她背上畫瘡,如果仍然被攔下來怎么辦?或者當作闖關抓起來處死怎么辦?那就一起死。
她們兩個人一條命,連生死都置之度外了,還有什么好怕的?
值得一提的是,傅清微的演技在歷經磨難后得到了質的提升,眼淚說來就來,演得她自己都要相信她女兒病危了。
病危的女兒退了燒,正趴在她的背上看風景。
雖然依舊一無所有,但她們重獲了自由。
傅清微被捏了一下耳朵。
她佯怒:“大膽。”
姬湛雪兩只手摟住她的脖子,傅清微感覺她的氣輕輕地吹在自己耳邊。
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不知道在搗鼓什么。
傅清微背累了,放她下來走路,牽著她的手問她:“你要回依布村嗎?我可以送你回家。或者你繼續(xù)跟著我,我們去蓬萊。”
這一路太險惡了,一座城已如此艱難,傅清微想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
姬湛雪毫不猶豫地選了第二條路。
“盆、乃。”
“是蓬萊。”
“蓬、萊。”
“真聰明。”傅清微夸她已成了習慣,誰能對這么乖的小孩不另眼相待。
“家?”姬湛雪指了指她,意思是你的家?
“對。”
“我、們、的、家?蓬萊?”
傅清微沒想到她還記得她上次說的話,甚至連了起來,她眼眶驟然一熱,說:“是。我們的家,蓬萊觀。”
姬湛雪點了點頭:“好。”
她人雖小,主意一點不小,都敢悄無聲息把自己賣了。傅清微不知道她“好”字背后又意味著什么。
兩人從城郊走入了熟悉的山林。
見到一條河停下來休息,吃了干糧,傅清微給她脫了衣服,洗去后背的草汁,換上干凈的新衣服。
姬湛雪很久沒有見到河了,洗完后就在河邊玩水泡腳,踢踢踏踏地濺水花。
傅清微靠坐在樹下,由著她玩,目光盯著她,以防她掉進水里。
姬湛雪玩夠了,向她走回來。
她直接爬到她身上,兩手抱住她的腰,臉貼著她的胸口,親密得不得了,像家里那只小三花一樣粘人。
傅清微失笑,不自覺地開始夾:“這是誰家的小貓咪這么可愛呀?”
姬湛雪親了親她的臉。
“你的。”
第142章
姬湛雪軟軟的唇印在她的臉頰。
沒有停留太久。
傅清微怔了下, 睜開快要合上的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被小孩親臉呢,唇瓣像棉花糖, 一股奶香。
懷里的小孩也是一身奶味, 洗完澡清清爽爽, 趴在她身上,因為親她的時候抬起了身子, 所以現(xiàn)在摟的是脖子, 臉枕在她肩膀。
傅清微帶娃的體驗感更深刻了。
比起大人有條件的愛,小孩的愛才是最無私的。
要不是姬湛雪這張臉, 傅清微不可能對她有那么多耐心和溫柔, 更別說同生共死。而姬湛雪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就已經對她徹底死心塌地了。
至于那句“你的”,姬湛雪才四歲, 傅清微當然不會有被撩到的感覺。
要是換成穆若水說, 她已經在寬衣解帶羊入虎口了。
她只好奇她什么時候偷偷練習的這兩個字,說得這么清晰流利。
姬湛雪抬起眼悄悄觀察她。
大姐姐不喜歡嗎?
傅清微拍著她的后背哄她午睡,微微仰起頭放空了目光, 又在想遠方的故人。
她根本沒注意到姬湛雪求表揚的視線,小孩蔫蔫地垂下腦袋,靠在她肩頭慢慢睡去。
傅清微在城里獲取了一些信息,尤其是難民中, 對附近戰(zhàn)況比較了解,有效幫她規(guī)避戰(zhàn)區(qū)。
這個時代平民拿不到地圖, 民間非法流通的地圖也不夠精準, 傅清微只能確定一個大概方向,帶著姬湛雪就上路了, 邊走邊問人,見機行事。
官道和山路穿插著走,遇城池便繞行過關卡,哪怕多費些時間。
她有一身打獵的功夫,也有武藝傍身,耳聰目明能避開土匪,雖然顛沛流離,吃得不好,但至少不會再餓肚子了。
休息的時候傅清微砍了樹枝,用劍磨成細針一樣的暗器,裝在衣袖里,以備不時之需。以她的修為,拈花飛葉暫時不能傷人,但木針絕對可以,沖著要害去甚至能殺人。
依布村擅長弓弩,先前土匪攻來前備戰(zhàn),傅清微跟著做過,她做了一把簡易的弩,配合弩箭,學巫祝榨草烏汁浸泡箭頭,見血封喉。
這世道人殺我,為了自保她不可能永遠不殺人。
她還有個孩子。
經歷了上次城池的事,她徹底認清了,放下現(xiàn)代人的操守,適應這混亂失序的亂世才能帶著姬湛雪活下去。
姬湛雪幫她一起用石頭磨獸骨箭頭,小小年紀已經是熟練工。
有一天傅清微把她叫過去,往她手腕綁了個精巧的箭筒。
姬湛雪摸著自己冰涼涼的手腕,偏頭問:“什?”
傅清微捉住她的手,對準了前方的樹干,按了一下,一根尖端鋒利的竹箭離弦般彈射出去,篤的釘在了樹干上。
傅清微把竹箭拔出來,看了看切口深度,雖然殺傷力不強,但是近距離被射中夠喝一壺的,如果剛好射中眼睛,那就是殺人利器。
“這是袖箭,如果你落單了,姐姐來不及救你,別人來抓你的時候你就按下這個機括。”
她把竹箭重新裝進去,讓姬湛雪對著樹練習。
除此之外,她開始教姬湛雪一些簡單的防身術,小孩子身量小,力氣小,以靈活躲避為主,骨頭軟如果利用得好,那才叫滑不留手。
傅清微教完后和她對練,發(fā)現(xiàn)她天賦驚人,身法教一遍就會,只需要糾正動作,和她當時學步法差不多。
不過師尊不通陣法,傅清微都是自己慢慢摸索的。
前面有片灌木輕輕動了一下。
傅清微停下腳步,順便拉住了埋頭往前走的姬湛雪。
傅清微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口型道:有人。
姬湛雪看不懂,她才剛學會說話呀。
傅清微目力超群,彎下腰撿了個土塊扔過去,耳朵側著動了動。
三個。
傅清微牽著姬湛雪走了過去。
劫道的三人立刻跳了出來,衣衫襤褸,三個人湊不出一件完整衣服,都是流民,但卻選擇了揮刀向更弱者。
“大哥!是個女的!”
其中一人雙手拿著砍柴刀,另外兩人手無寸鐵兇神惡煞。
拿刀的喝道:“把東西放下,人走!”
另有一人卻見色起意地舔了舔唇,道:“三哥,咱們幾個自從婆娘死了,好久沒碰過女人了,不如……”
說時遲那時快,姬湛雪抬起胳膊,袖箭率先出膛,沖著說話那人的眼睛飛了過去。
正中靶心。
男人慘叫聲響徹山林,雙手捂著不停流血的眼睛在地上打滾。
“三哥!好痛!三哥救我——”
這一下兔起鶻落,不僅是土匪那邊,連傅清微也驚呆了。
姬湛雪情根不全,七情六欲寡淡,對一切的態(tài)度都很漠視,說動手就動手。
握刀的三哥雙手緊了緊,低頭看了看受傷的同伴,另一人卻沖了上來,傅清微背后長劍出鞘,胳膊上頓時鮮血直流。
三哥把柴刀慢慢放下,說:“饒命。”
他和胳膊受傷的同伴扶起地上的那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姬湛雪這才將袖箭筒放下,用袖子遮好,重新牽住傅清微的手。
傅清微看她晶瑩精致的小臉,指背貼上去蹭了蹭,心情復雜。
兩人在太陽下山前歇在山洞,傅清微撿了柴枝生火,烤著竹鼠肉,偏頭溫柔地問她:“為什么出手傷人?”
姬湛雪:“他想、欺負、你。”
傅清微開始覺得教育孩子是個難題。
“可是他打不過我不是嗎?你不應該這么著急傷人,還沖著眼睛去。萬一對方有后招,你吃虧了怎么辦?”
姬湛雪聽不懂,她只關心一件事。
“你會、不、喜歡、我嗎?”
“當然不會了。”傅清微用哄孩子的語氣說,“我永遠不會不喜歡你。”
姬湛雪向她爬過去一點,臉貼在她的膝頭,凝視的瞳仁映著燃燒的火光。
傅清微摸著她分外柔軟的發(fā)絲說:“小孩子只要負責長大就好了,其他的事交給大人。我會陪你長大,慢慢來,嗯?”
姬湛雪點了點頭。
“肉烤好了,吃飯吧。”
“你這是什么表情?我烤得比上次好多了!”
“有的吃就不錯了,不要挑三揀四。小孩子挑食會長不高。”
“行行行,下次你來烤。”
姬湛雪表示贊同,傅清微卻不忍心壓榨兒童。
她才四歲!
哦,認識她快一年了,她也快五歲了。
二人有時候會途遇被土匪搶劫過的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旁邊還有馬車車廂,一看生前就是富人。傅清微給人合上眼睛以后,已經能面不改色地摸尸體,姬湛雪在邊上翻有沒有土匪不要的破爛撿回去。
傅清微心靈手巧,對撿回來的破爛廢物利用,做了不少實用工具。
她們也遇到過一次土匪,是和一幫難民隊伍在一起的時候,有一伙賊寇劫道搶人,流民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他們專劫婦孺。
傅清微積攢的弩箭耗空了,單槍匹馬,帶著姬湛雪邊打邊退,劍鋒劃過喉嚨也就那么一下,血濺在臉上很熱。傅清微最后連眼珠都殺紅了,每一劍都帶出噴濺的血光。
直到身后再也沒有追兵的身影。
姬湛雪和她躲在隱蔽的林子里,抱著滿身鮮血不停發(fā)抖的年輕女人。
傅清微的顫抖慢慢停下來,拉開距離看了看姬湛雪的臉。
“你有沒有受傷?”她雙手捧著女孩的臉,聲音都在輕顫。
姬湛雪搖頭。
傅清微又仔細看了看,像是護著什么珍寶,緊緊地將她抱進了懷里。
傅清微找到水源把一身血衣脫下來扔了,換了新衣服,包扎好手臂的傷口。幸好她是個半吊子大夫,就算當夜有點感染發(fā)燒,她也能冷靜指揮姬湛雪給她熬藥,喝了再睡過去,等身體機能自愈。
第一個轉機是在某天夜里。
傅清微聽見了騾馬的嘶鳴,零星的槍聲,她被槍聲驚醒,本來想帶著姬湛雪轉移,卻嗅見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她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能聞出魔氣,似乎是單獨殺了蜘蛛精以后。
是妖魔。
妖魔襲擊了貨物運輸?shù)纳剃牎?br />
那支商隊傅清微白天探查的時候撞見了,就駐扎在不遠處。
傅清微蹲下身子,對剛醒的姬湛雪說:“你在這……算了,你跟我一起。”
姬湛雪一個骨碌爬起來,躥到她背上,行云流水。
傅清微拎著劍出山洞,道:“知道去做什么嗎?你就這么興奮。”
姬湛雪:“閃閃。”
傅清微乍一聽沒聽懂,沒時間去細思了,背著她在山間飛快地騰躍往下。
按理說傅清微自身難保,不該再去多管閑事,但涉及妖魔非比尋常,她不可能袖手旁觀。
而且……
此時的商隊。
“那是什么東西?!”
“開槍!開槍!”護衛(wèi)隊長指揮道。
一支一支漢陽造步槍排成橫隊,子彈高速旋轉著進入一團黑霧里,這只妖怪像傅清微考試時遇到的黑魚精,已經有了人形,身材高大,但保留了原形的特征,是一只虎妖。
商隊的主人早已躲在焦躁不安的騾馬身后,充滿恐懼地看著這一幕。
虎妖有黑霧護體,子彈只能將它暫時擊退,停頓身形,接著子彈便像記憶海綿從體表彈出來,叮叮當當?shù)厍宕嗦湓诘厣稀?br />
“怪、怪物——”
“救命!救命啊!”
“繼續(xù)開槍!!!”護衛(wèi)隊長一把奪過槍桿,砰砰砰連發(fā)數(shù)槍,黃銅彈殼接二連三落下,虎妖毫發(fā)無損,它偏了偏腦袋的黑霧,露出斑斕大虎的外表,四足著地一躍而起,虎嘯撲進了前方的護衛(wèi)隊中。
“是老虎——老虎吃人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
虎妖一掌將人類按在身下,咬碎了他的咽喉,鮮血狂飆。對方吭都沒吭一聲,大睜著眼睛死去,喉嚨的血漫了一地。
護衛(wèi)隊長取過長刀撲到老虎背上,一刀刺入老虎的后背,不禁一喜,卻拔不出來了。
黑霧裹住長刀,老虎暴起,長刀脫手,護衛(wèi)隊長被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樹干上,噴出一股鮮血。
虎妖直立,抽出了身后的長刀,朝地上的護衛(wèi)隊長擲了出去。
護衛(wèi)隊長瞳孔縮成針尖大的一點。
寒芒在黑夜里如同一道電光,擊中了半空中的長刀,偏離護衛(wèi)隊長的頭顱,插在了不遠處的地面。
一道身影快得在護衛(wèi)隊長眼中出現(xiàn)了殘影,他只看得見耀眼的劍光,跟隨著主人的身影騰身而起,一劍插入了老虎的喉嚨,接著手腕帶動劍光旋轉了三百六十度。
如果不是虎妖強悍,當即被斬首示眾。
一擊脫離,絕不戀戰(zhàn)。
虎嘯驚天動地,老虎高高躍起身子撲了過去,那人向前一個翻滾,長劍向上刺入,身體向后,從胸腹拉開長長的裂口,內臟和腸子流了一地。
虎妖從半空摔落,黑霧在它的身上纏繞,修復著它致命的傷口。
手持長劍的女人二指捏著一張符箓,口中念念有詞。
符文無火自燃,化作一道流光迅速隱入天際,漆黑的天幕緩緩張開一道光亮,仿佛開啟了天門接收人間傳來的訊息。
護衛(wèi)隊長仰頭驚訝地看著天上不可思議的一幕。
沉悶的雷聲同時在頭頂響了起來,一聲連著一聲,烏云里的電光若隱若現(xiàn)。
緊接著一道驚雷驟然劈下!
轟——
云層里的電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雷聲就在耳邊炸開,護衛(wèi)隊長抱著腦袋閉上眼,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連地面都跟著震動起來。
旁邊林子里棲息的鳥雀都飛了起來,遠離天雷恐怖的威壓。
白光消散。
虎妖的尸體躺在地上,滿是焦痕。
傅清微牽著姬湛雪的身影出現(xiàn)在白光后。
身前跪了一地狂熱的人。
“是神仙,仙女娘娘顯靈了。”
“仙女娘娘來救我們了。”
親眼目睹神跡的護衛(wèi)隊長掙扎著爬過來,也跪在地上,滿臉虔誠:“拜見仙女娘娘。”
傅清微:“……”
她其實是想救了他們以后,問問能不能搭個順風車。這個商隊有槍,肯定不是普通的隊伍。
傅清微頓了頓,說:“吾乃九天玄女娘娘座下弟子,特來人間游歷,這位是我的仙童。”
她在蓬萊觀每天都去拜玄女娘娘,給她念經上香,怎么不算座下弟子呢?
仙童一臉漠然。
姬湛雪睡前洗了臉,粉雕玉琢的一張俏臉,仙童本童。
商隊主人帶頭感激磕頭:“拜見仙女娘娘,見過仙童。”
“拜見仙女娘娘——”
眼看著沒完沒了,傅清微打斷他們,端著電視劇里觀音娘娘的腔調,說:“你們去往何處?”
商隊主人說:“稟仙女娘娘,我們此行乃運輸貨物入蜀。”
傅清微壓下喜色,嘆氣道:“吾聞蜀地百姓水深火熱,正要去往蜀地,見眾生疾苦,施以援手。”
商隊主人立即道:“請仙女娘娘與我等同行!”
眾人拜首復讀。
“請仙女娘娘與我等同行!”
傅清微就這么混入了商隊里,這支商隊是馬幫,如果傅清微了解一點更詳細的歷史,就會知道馬幫被稱作“亂世中的移動堡壘”,有人有槍,勢大根深。
有馬幫庇佑,可以規(guī)避百分之九十的風險。
晚上她和駐扎的商隊住在一起,人人見她都面色恭敬,傅清微不由在心里感嘆了一句真封建迷信啊。
姬湛雪躺在她的懷里,小聲說:“閃閃。”
傅清微問:“閃電嗎?”
姬湛雪點了點頭。
傅清微說:“你喜歡閃電?”
姬湛雪點頭,又搖頭。
她喜歡傅清微引來閃電的樣子,不是喜歡閃電本身。
傅清微哪知道她那么多小心思,摸了摸她的額頭說:“睡覺吧,明天可以不用抹臉了,小仙童。”
小仙童迅速把臉埋進她胸口睡了。
以前還會枕一枕肩膀,現(xiàn)在會挑地方了,專往軟的地方蹭。
小鬼靈精。
傅清微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她的后背,也睡了過去。
傅清微過上了流亡路上最安定的一段日子,七點出發(fā),三點休息,食住行都有了保障。商隊進城休整,傅清微還讓人去買了朱砂黃紙毛筆,她補充了一些消耗過大的符箓。
雷符好用又唬人,她畫了一沓。
剩下的就是火符、寧心符等常用符箓。
平安符也畫了一些,當場送給了商隊的人,又換了一輪感恩戴德。
馬幫平時也會遇到小傷小病,傅清微將祝由術包裝成神仙法術,再次展現(xiàn)了神跡。
坑蒙拐騙,得心應手。
商隊一路由滇入蜀,有驚無險。到了不得不分開的時候,傅清微牽著姬湛雪云淡風輕,商隊主人領著大家拜了又拜,看著她們倆消失在視野深處,久久不能回神。
待回到滇省,路遇神仙足夠他們吹上一輩子。
傅清微走了很遠很遠,才嘆了一口長氣。
光拜有什么用!倒是給幾個銀元當盤纏啊!神仙就不用吃飯嗎?!
出走半年,歸來還是響叮當。
傅清微看著陌生的景象,站在百年前的土地上,好在離家不遠了。
然而傅清微料不到的是,滇省的政局相對穩(wěn)定,蜀地才是亂成一鍋粥,戰(zhàn)區(qū)比隔壁省多的多。
歲已寒曾說,軍閥割據(jù)挑起內戰(zhàn),哀鴻遍野,使得魔氣加快誕生。傅清微入蜀后有了直接的感知,妖魔出現(xiàn)的頻率增加了。
她在滇省一年多,才遇到了兩次妖魔。
剛剛踏上蜀地,沒過幾天便遇到被魔氣侵蝕的狼妖,正在侵犯一個村落。
傅清微來得及時,尚沒有大肆破壞。
姬湛雪見到妖魔并不害怕,只是一味地想要看“閃閃”。
傅清微:“……”
傅清微給她表演了一個閃閃,引天雷劈了狼妖。
她如今引雷愈發(fā)輕松,雷無虛發(fā),也幾乎不感到疲憊。
電光閃閃,姬湛雪的眼睛也閃閃。
傅清微蹲下來,半摟住她的身子,和她一起看著白光中狼妖的身影湮滅,慢慢消散。
村里百姓自然又是一番跪拜。
傅清微解釋不來,干脆懶得解釋了,吃了一頓挽留飯,宿在村里,順便重新整頓了行囊。
第二天帶著充足的食物上路。
傅清微一路除妖補給,有過險境環(huán)生,但都平安化解,玄女娘娘座下弟子的名號算是陰差陽錯地傳了出去。
她們的步伐漸漸地來到了蜀中。
直到有一天。
傅清微剛輕車熟路地劈了一只螳螂妖,帶著姬湛雪往西北方走,隱隱約約聽到背后有人在叫她。
“道友!道友!”
“道友請留步——”
傅清微停下腳步,和姬湛雪互視一眼,在原地等待。不一會兒,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趕過來,身穿道袍,一男一女,邊跑邊招手。
“道友……”年輕乾道喘著氣,說,“你、你跑得好快。”
傅清微:“?”
另一位坤道說:“我二人聽聞附近有一位玄女娘娘座下弟子在斬妖除魔,修為精深,動作迅速,神龍見首不見尾,終于找到你了!”
傅清微:“……”
這里面說的是她嗎?
同為玄門中人,當然不會信什么玄女娘娘弟子,百姓愚昧,修者方明白世間真相。
兩人對著傅清微抱拳行禮。
坤道自我介紹說:“我姓管,叫管錐。這位是我?guī)煹埽角8覇柕烙言趺捶Q呼?”
傅清微:“我……我姓姬,姬昌的姬,女字旁。”
姬湛雪仰了仰頭看她,目光閃動。
管錐道:“福生無量,原來是姬道友,道友法術高深,我等自愧不如。”
傅清微已經在慚愧了。
她坑蒙拐騙這么久,已經初步擺脫社恐屬性,主動開口套取信息:“二位道友為何出現(xiàn)在這里?”
管錐咦了一聲,說:“你難道不是天機閣的?”
天機……閣?
傅清微不動聲色:“一介散修。久聞天機閣大名,無緣得入。”
管錐笑道:“你本事那么高,肯定可以通過考試的啦。”
傅清微聽到考試,已經猜到天機閣是什么了,十有八九是靈管局的前身。
不知為何,她竟然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亂世,依然有靈管局的存在。
方乾在旁邊插話:“你居然沒有加入天機閣,那你殺這么多妖魔,一定拿到很多賞錢了吧。”
傅清微:“???”
什么賞錢?!
傅清微從容鎮(zhèn)定的表情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縫。
她震驚得太明顯了,管錐慢慢地收起了笑容,說:“姬道友,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傅清微快昏倒了。
管錐連忙扶了她一把,姬湛雪兩只手都撐著傅清微搖搖欲墜的身子。
“姐姐?”姬湛雪擔憂地看向她。
傅清微低頭揉了揉姬湛雪的腦袋,說:“乖,姐姐沒事。”
管錐瞧了姬湛雪一眼,兩眼放光:“小朋友好可愛,是姬道友的妹妹嗎?”
姬湛雪一臉漠視,板著臉更可愛了。
傅清微彎了彎眼睛,說:“是。是我的珍寶。”
珍寶抱住了傅清微的腰,很粘人,也不想讓別人看自己。
傅清微縱容地將身子側了側,更好地掩護姬湛雪的身形,對二人道:“兩位道友可有落腳處,我想問問天機閣的事。”
管錐道:“那是自然,姬道友請。”
回到落腳地后,傅清微迫不及待地先打聽懸賞的事。
對于同道之人,管錐毫不隱瞞地娓娓道來。
天機閣幾千年歷史,貫徹了一如既往的財大氣粗,加入天機閣自然有豐厚的薪水。因為魔氣的動亂,天機閣人手不足,招攬散修對抗妖魔,主要通過發(fā)布懸賞的方式,明碼標價。
也就是說,傅清微殺的那些妖魔,背后都是一塊一塊、甚至一摞一摞的銀元。
而她,剛好與那些亮閃閃的銀元擦肩而過。
傅清微霎時兩眼一黑。
“姬道友!姬道友你怎么了?!”
第143章
傅清微的心在滴血。
我的錢!!!
傅清微腦袋靠在姬湛雪幼小的肩膀上, 眼前一黑又一黑。
那她這一路顛沛流離、風餐露宿,差點把命搭在城里算什么?算她厲害嗎?就算這樣也活下來了,還帶了個孩子。
“姬道友!姬道友你怎么了?”
“沒什么, 有點低血糖。”傅清微不管他們聽不聽得懂, 先敲一筆小的竹杠, “二位道友有吃的嗎?我和妹妹餓了一天了。”
中午還吃了一頓姬湛雪嫌棄的烤肉。
管錐看著姬湛雪的臉心軟不已,當即道:“有的有的。”
兩位道友把自己包袱里的口糧都倒出來, 他們剛從城里出來, 羊肉燒餅,半只雞……甚至還有幾塊方糖零嘴。
那可是糖啊!大戶人家!
傅清微一把將手伸向糖, 喂了一顆到姬湛雪嘴里, 甜絲絲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她第一次吃到糖,接連眨動了好幾下長睫毛, 眼睛一亮, 似乎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樣好吃的東西。
“小雪……”
傅清微的眼淚流了出來。
姬湛雪跟著她,吃盡了苦,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姬湛雪見她哭, 連忙雙手來給她擦眼淚。
管錐和方乾二人:“……”
天吶太可憐了。
管錐跟著拭了拭濕潤的眼角,把糖紙包起來塞進孩子懷里,方乾也將所有的吃的推過去。
“姬道友這樣大的本事,怎么會過得如此潦倒?”
傅清微瞬間又悲從中來。
“此事說來話長。”她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嘆了口氣,端起了面前的燒雞, 真香啊。
傅清微將雞腿撕下來放在一邊, 自己啃著雞架,雖然久未吃到這種美味的油水, 但她進食的模樣算是斯文,也給了管、方二人只是一時落魄的印象,而不是一直當乞丐。
傅清微吃完擦了擦手,姬湛雪剛捧起雞腿咬了一口,童音清脆地說:“好吃。”
傅清微微怒:“……我給你做那么多飯都換不來一句好吃。”
姬湛雪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做得多又不等于好吃。
姬湛雪低下頭吃雞腿,將沉默進行到底。
傅清微兩條手臂夾住她的臉,肆意揉了一頓。
管錐羨慕道:“姬道友和妹妹的感情真好。”
傅清微回:“畢竟世上就剩我們倆相依為命了。”
傅清微給自己編了個身世,說她本來在蓬萊修煉,家中長輩病故,只剩一個妹妹,她回鄉(xiāng)將妹妹接來,兩個人現(xiàn)在正在去往蓬萊觀的路上。
管錐認真思索:“蓬萊觀在哪里?”
傅清微:“深山小觀,道友沒聽過也正常。不知二位道友是……”
管錐和方乾互視一眼,自豪笑道:“我們是清凈派的。”
傅清微心想:那豈不是龍璇璣的長輩?龍璇璣還沒出生呢。
無論在哪個時代,最寶貴的不是錢,而是信息,堪比黃金。
如果她早知道天機閣在哪,如何接懸賞,也不會和姬湛雪窮困潦倒,朝不保夕。她還從二人那里知道,原來真道士有特殊的過關技巧,朱砂畫符可以當路引。
“……”
傅清微決定好好把握自己唯一的人脈。
可惜沒有電話什么的,留個聯(lián)系方式,所以她們暫時要和清凈派的兩位道長一起行動,吃喝不愁。
管錐二人的活動范圍就在蜀中,是天機閣門人,二十八星宿木牌作為身份憑證。他們是接了任務來的,斬殺在這一帶作亂的妖魔,一來就聽說玄女娘娘座下弟子威名遠播,走到哪除妖到哪,一路追著傅清微的蹤跡會合,以為是哪個玄門長輩。
沒想到是個和他們一樣大的年輕人。
天機閣目前的總部在北平,大清滅亡,北平政權交替,正是最混亂的時候,城內的魔氣也錯綜復雜。西南、華南等地設立的是分部。
后世的鶴市,如今叫錦城,是西南重鎮(zhèn),分部就在那里,城北某某街某個大錢莊,有兩套不同的切口(江湖暗語),其一是接懸賞的,其二是天機閣內部的口令。
管錐告訴了她們接懸賞的切口。
“怎么加入天機閣?”
“你到了錢莊以后,問里面主事的人。”管錐撓了撓臉,說,“我也不知道,宗門的長老給我們報的名,考試通過就加入了。”
“……”傅清微又一次體會到了信息和人脈的重要性。
就算她知道天機閣的存在,不知道地址和切口,也是白給。
“謝謝兩位道友。”傅清微說,“我叫姬湛雪。”
管錐笑道:“姬道友終于肯告訴我們全名了,非常榮幸。”
傅清微面不改色,真正的姬湛雪抬起了頭。
“?”
傅清微把她的小腦袋按了下去。
傅清微不打算用自己的真名行走天下,反正姬湛雪的名字好聽,不用白不用。
“你們要去錦城嗎?”如果能結伴,當然是最安全的選擇。
“回是要回去的,但我們的事沒有辦完。”管錐為難道。
“是除妖嗎?我可以幫忙!”傅清微積極道,“只要分我一點賞錢就好。”
管錐笑起來。
“這算什么難事?相逢即是有緣,都給道友權當結個善緣。”
“謝謝,你們清靜派都是好人。”
“咦,姬道友還認識別的清凈派門人?”
“認識一個,她還很小,估計你們不認識她。”
“叫什么名字?或許我們知道呢。”
“萍水相逢,未來得及問名姓。”
“原來如此。”管錐說,“那我們出發(fā)吧,姬道友……和小妹妹。”
好幾天了,姬湛雪還是一副漠然的小臉,只對傅清微有表情,管錐給她糖也不好使。
她只吃傅清微給的東西。
一行四人在錦城周邊的幾座城市和山林打轉,降妖除魔的間隙,傅清微趁機便打探消息,尤其是這個時代怎么獲取信息。以天機閣為例,每隔30里一座官驛,是最固定的消息點,重要信息都會傳達,只要去驛站出示木牌驗明身份。
常用的是信鴿,就是傅清微在電視里見過的那種,方便快捷,中長距離點對點。
其他的煙花信號、狼煙,特殊記號,水流……等等輔助方法。
雖然沒有現(xiàn)代即時通訊,種種綜合起來也四通八達。
傅清微以前看小說時向往江湖快意恩仇,如今真正身處亂世的江湖,要學會熟練運用江湖手段,她愈發(fā)懷念她的手機。
傅清微從袖子里掏出一張雷符,催動咒語,云層中閃過一道閃電。
不到幾秒鐘,雷電劈下,地面一大片黑霧侵蝕的蜘蛛化為齏粉。
這些都是沒成精的妖,不值錢。
要不是姬湛雪愛看“閃閃”,她一道劍氣就能灰飛煙滅。
傅清微隨身的口袋里已經裝了不少妖魔的信物,內丹、犄角等比較小的能證明擊殺的證據(jù)。能被天雷直接摧毀的道行都不高,像襲擊那只商隊的虎妖比較值錢,死了還能留下肉身,如果當時她割下一只虎掌,應該能換幾十塊銀元。
事已至此,她只能重新收集了。
管錐和方乾互視一眼,均難以掩飾眸中的驚訝。
怎么會有人引雷這么快?豈不是上天剛聽到就答應了,這得是什么樣的天賦?
難道她真是玄女娘娘座下弟子?
管錐:“姬道友,你所說的蓬萊觀在哪里?”
傅清微:“就在錦城郊區(qū)的一座山里,不起眼的。”
管錐:“你派的祖師是誰?”
傅清微張了張口,將穆若水的名字咽了回去,歉然道:“不便相告。”
管錐二人已將她當作民間藏龍臥虎的隱修了,同行一個半月,不僅見證她的天賦,還目睹了她飛一樣的進步速度。
怎么會有人前段時間打得有來有回、險象環(huán)生的妖魔,下一次再遇到差不多道行的,就可以十拿九穩(wěn)地壓著對方打,最后橫空一道天雷收尾。
如此人才,一定要把她吸納進天機閣。
姬湛雪的名字由管錐二人第一次傳入了天機閣的耳中,留下了初步的印象。
看完“閃閃”,姬湛雪心滿意足,傅清微伸手抱起她,往她嘴里喂了顆糖。
姬湛雪把舌頭給她看,黃色方糖靜靜地躺在中間。
傅清微失笑:“我不吃,你自己吃。”
哪有嘴對嘴喂的啊?
姬湛雪含著甜甜的糖,摟緊了她的脖子。
傅清微:“小心蛀牙。”
姬湛雪皺起小小的眉頭,明明是她自己喂的。
她們已經來到了中江,最后一座城市,解決完就可以回家了。從野外回中江城的路上,卻出了個意外的小插曲。
一個背子客從小路跑過來,緊趕慢趕到四人身前,確認樣貌,問:“您是清凈派的管道長?”
管錐:“對,我就是。”
背子客從懷里掏出一封火漆印信,說:“有人托我送信。”
這就是在驛站、信鴿、煙花之外的補充通訊手段,靠人送。
管錐接過信封,神情嚴肅,和方乾走到一邊拆信。
傅清微猜測是天機閣送來的,而且她們多半不能同行了。果不其然管錐走過來,抱歉地說:“姬道友,我們倆有要事,不能陪你回錦城了。”
傅清微:“無妨,眼下離錦城不遠,我們可以自己走過去。”
管錐不放心,畫符不是在每個關卡都有效,她從懷里掏出自己的度牒,說:“這是我門派的度牒,你持之,可保你一路暢通無阻。”
傅清微卻之不恭,記了她一個人情。
“你到錦城后,將度牒放在錢莊,自有人之后轉交給我。”
“多謝管道友。”
“后會有期。”
“山長水遠,有緣再聚。”
傅清微和姬湛雪在城外目送二人的身影匆匆離去,伸手摸了摸懷里的度牒和十塊銀元。
雖然在現(xiàn)代她和靈管局快鬧掰了,這一刻天機閣依然是她的親人。
傅清微低頭看小孩,說:“走吧?”
姬湛雪晃了晃她的手,小步往前蹦了一下。
傅清微笑:“你今天怎么這么開心?”
姬湛雪說:“喜歡。”
她指了指傅清微,又指了指自己。
傅清微:“喜歡只有我和你兩個人?”
姬湛雪點了點頭。
傅清微捏著她軟綿綿的小手:“管錐多余給你買那么多糖了,不記人一點好啊。”
姬湛雪不管,徑自往前走,邊走邊快樂地搖著傅清微的手。
她就是喜歡和姐姐單獨在一起,這樣傅清微的目光就會只看向她。
兩人到了中江的城門,軍警森嚴。
“路引。”
傅清微出示手中度牒。
“原來是仙長,仙長請。”
傅清微算是享受了正規(guī)官方道士的待遇,西南道教盛行,對道教徒很是尊敬,能擁有度牒的更是少數(shù)。傅清微打算有機會去搞一個蓬萊觀的,借別人的名字終歸不能長久。
兩人在中江歇了一晚,用管錐贈的銀元訂了間上房,吃飽喝足。洗完澡,姬湛雪往傅清微身上一爬,雙手抱腰,臉埋胸口。
傅清微:“你會不會有點過分?床都不睡了,直接改睡我身上?”
姬湛雪仰起頭,在她下巴左近的皮膚親了一下。
傅清微:“……”
她極淺地翹了下唇,說:“下不為例。”
姬湛雪聽不懂成語,所以下次還敢。
姬湛雪抱著她睡著了,傅清微感受著胸口沉甸甸地壓著,她側過身子,將小孩放到床上,自個轉身環(huán)著她,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好一會才閉眼。
她又想師尊了。
師尊也會給她拍背哄她睡覺。
此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她。如果她活上一百年,再久一些,那是不是就能……
年輕女人眼角劃下透明淚痕,滲進枕頭里,開出深色的花。
*
中江到錦城的路相對太平,帶著小孩腳程不快,二人又走了半個多月,終于來到錦城的屬地。
雖然后世很多東西都變了,但是山依然屹立在那里,傅清微腳踩在土地上,遙遙望著遠方的一座蔥郁山頭,熱淚盈眶。
她臉上濕濕的,風吹過來冰冷潮濕。
姬湛雪身量小,擦不到她的眼淚,急得直拽她的袖子。
傅清微蹲下來,抱著她把眼淚都擦在她肩膀的衣料上,說:“我們終于可以回家了。”
“蓬萊?”
“蓬萊!”
“我、要、回、家、啦——”傅清微兩手攏在唇邊,聲音傳出很遠很遠。
姬湛雪眨了眨眼睛。
傅清微彎腰一把將她抱起狂奔,跑了一段路,才勉強平復下自己激動的心情。
兩天后,兩人身在蓬萊觀所在的山中,一步一步往山頂跋涉,傅清微忽然停了下來,靠在一棵樹上沉默不語。
姬湛雪:“怎?”
傅清微:“沒事,我想休息一下。”
姬湛雪蹲在她身邊陪她休息。
百年前的清風拂過傅清微的臉頰,她想:百年前的蓬萊觀會是什么樣子?她所要抵達的那個目的地,真的會有蓬萊觀嗎?
如果沒有,如果沒有,她該怎么辦?
穆若水出身蓬萊,不記得前塵往事,她今年幾歲,如果她不是姬湛雪,會不會有另一個師尊在蓬萊?她會和這一世的師尊重逢嗎?
前者令她膽怯,后者令她情怯。
蓬萊觀不是她的家鄉(xiāng),穆若水才是。
傅清微歇了很久,慢慢直起身來,低聲道:“走吧。”
姬湛雪牽住她的手。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攜手慢慢朝山上走去。
傅清微跟隨自己的肢體記憶,來到了一個地方,停下腳步,表情異常平靜地說:“我們到了。”
姬湛雪仰起臉,看著面前的三面土墻,或者說斷壁殘垣。
她好奇地左顧右盼:這里就是她們的家嗎?
一個房子有四面,它比四面少一面,房梁只剩下一半,木頭伸出去,裸露在天頂下,像一個窩棚。
傅清微帶她穿過沒有院子的后院,來到了前院,只有正殿勉強能看出模樣,里面的神像不翼而飛,只剩下梁柱,明晃晃的天光漏下來,一滴雨都擋不了。
左右二殿沒有,原來的玄女殿和后土殿是兩片空地。
正門只剩下四四方方的洞,沒有門,傅清微站在大門口,劍氣輕揮,上面厚重的灰塵和臟東西撲簌簌落下來,露出石刻褪色的三個紅字:圓真觀。
姬湛雪不認識字,數(shù)了數(shù)三個字,童聲清麗說:“蓬、萊、觀。”
傅清微突然蹲下來,輕輕地抱住了她。
姬湛雪感覺有熱熱的液體流進她的脖子里,越來越多。
傅清微沒有出聲,姬湛雪不知道她是傷心還是難過,伸手輕輕落在她的頭頂。
“別哭。”
“嗯。”傅清微哽咽,抬起臉擦掉了眼淚,端詳上方的門樓。
百年前的蓬萊觀是一座廢棄已久的道觀,它叫作圓真觀,衰敗得連過路的難民都懶得入內,里面能扒走的東西都被扒完了,只剩下幾堵墻,連片瓦都沒有。
師尊想必都不知道這些。
傅清微又低頭看了看姬湛雪,指尖撫上她光滑精致的小臉。
姬湛雪:“?”
傅清微收回手:“沒什么。既然到家了,我們去收拾一下。”
姬湛雪:“好。”
她從依布村離開跟著傅清微,衣食住行從不抱怨,豐儉由傅清微,即使來到四面漏風的“家”,也沒有質疑過一句,而是理所當然地把它當成了她和傅清微的家。
除了沒有房頂?shù)恼睿笤旱娜鎵锇婚g房和一間廚房,就是后世穆若水那間不住的小屋子和廚房,其他的地方也都是空地。
傅清微先把屋子里的石塊撿出去扔了,姬湛雪在旁邊幫忙,夾縫里拿一些小小的小石頭。
她就地取材,又做了一把掃帚,打掃地面和墻壁的蜘蛛網。
房間里灰大,傅清微叫姬湛雪出去了,自己用衣服捂著口鼻。
等她好不容易掃完,在隔壁廚房找到姬湛雪,她正在灶臺的幾個洞里爬來爬去,身上和頭發(fā)沾滿了灰塵。
傅清微將她從中間抱出來,給她拍灰,問:“你干嗎呢?”
姬湛雪說:“做飯。”
傅清微:“你餓了?包袱里有吃的,我去拿。”
姬湛雪:“以后。”
傅清微:“以后做飯是以后的事。”
姬湛雪:“我。”
連起來:以后我做飯。
傅清微一票否決:“你做什么飯?你還是個寶寶。我做。”
寶寶看起來要暈過去了。
傅清微:“什么時候你說話能不一個字一個字蹦,你就可以做飯了。”
她怕她放調料都一卡一卡的。
姬湛雪:“你說的。”
傅清微立刻:“你老實說,你是不是裝的?”
姬湛雪將臉埋進她胸口,一個字不說,但是她特有的撒嬌方式。
廚房的灶臺完整,比隔壁連張床都沒有的房間好多了,吃了午飯以后,兩人把廚房也收拾出來。
傅清微經歷了一天的強打精神,泄氣地坐在石頭上,看著面前的三堵墻,有一堵還只剩下半邊,參差不齊地立著。
這讓她如何接受這就是她和師尊的蓬萊觀?
它如果是一片空地,傅清微無從尋起,說不定就此作罷再去流浪。可廢墟之上偏偏能窺見昨日的影子,這里就是蓬萊,又不是她的蓬萊。
傅清微隨遇而安,向來走一步看一步,現(xiàn)在終于走到這里了,她卻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里。
是離開?還是重建?
離開她要帶著姬湛雪去哪兒?去錦城還是更安全的地方?這世道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嗎?
重建的話從何處建起?
姬湛雪正在她的新家積極探索,兩間破屋子看半天,絲毫不覺得簡陋,看完屋子又探索山林,觀察路過的小動物。
她本來就是山里長大的獵人后代,山野會使她自由的天性釋放,自在逍遙。
就像師尊一樣。
傅清微的眸色軟了軟,沖那道背對她的小小身影道了聲:“小雪。”
姬湛雪回頭,朝她跑過來。
傅清微兩手托起她的小臉,眸中似乎含著她看不懂的更深的情愫。
“你喜歡這里嗎?”
姬湛雪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留下來,好嗎?”
“好。”
她的額頭一熱,傅清微溫軟的唇貼了上來,印著她。
姬湛雪怔怔地感受著傳來的陌生觸感。
傅清微同樣也沒有停留太久,親了一下額頭便放開,沖她一笑。
姬湛雪鉆進她懷里,耳朵和臉都變得熱熱的。
好半天沒能抬起頭。
傅清微下午觀天象,晚上可能要下雨,她去林子里砍了幾棵樹,搭了個簡易的半個屋頂。
她和姬湛雪墊著衣服,夜宿在房間的墻角,半夜果然下雨了。
少了一堵墻的房子隔音完全沒有,外面下大雨,里面沒房頂?shù)牡胤揭苍谙麓笥辏纂娊患印?br />
姬湛雪被雨聲吵醒,噼里啪啦的,她睜開眼說:“閃閃。”
傅清微說:“是閃閃。”
純天然的,無人力添加。
雨聲大得睡不著,姬湛雪坐起來靠在她懷里,傅清微抱著她。
兩個人坐在一起并肩看屋檐的暴雨如注,化作千絲萬線,落進潮濕的青苔石板,濺起時光久遠的回音。
那是她和師尊今生聽的第一場雨。
第144章
說是要重建蓬萊觀, 第一步還是得有錢。
兩個人在漏雨的破房子里住了一宿,姬湛雪差點感冒,傅清微早起打了個噴嚏, 背著包袱下山了。
錦城。
傅清微來到最繁華的鹽市口, 手里牽著一個, 一大一小仰頭望著面前金光閃閃的錢莊門樓。
姬湛雪指著牌匾,費力地辨認:“天……”
她只認識一個字。
傅清微說:“天地錢莊。”
現(xiàn)代有天地銀行, 古代有天地錢莊, 都通陰陽兩界。
傅清微握緊她的小手走了進去。
錢莊人來人往,存取放款, 傅清微二人從夾縫里穿行, 舉目四顧不知道找誰,好不容易看到個好像大堂經理的,被一群人圍著咨詢。
她干脆排了個隊找柜臺。
到了柜臺, 低聲報出管錐教給她的切口:“陵嘉江的魚鰾肥了。”
柜員頭也不抬地撥算盤:“幾斤幾兩?”
傅清微:“五斤七兩六毫。”
柜員揚聲:“貴賓一位里面請。”
旁邊一位看似普通保安職員的木頭樁子忽然活了, 朝傅清微走了過來,彎腰恭敬道:“貴客請入內。”
錢莊里的客人都打眼望過來,看見一對破衣爛衫打滿補丁的孤兒寡母。
VIP會員傅清微享受了一番注目禮, 跟隨職員步入后院,第一道門不停,是正經VIP貴賓服務區(qū),第二道門后分了兩條岔路, 傅清微抓緊時間問道:“我是清凈派管錐管道長介紹來的,請問怎么能加入天機閣?”
職員沉默一刻, 說:“懸賞堂里有主事的, 待會你可以問問她。”
傅清微:“道友是何門派出身?”
職員道:“嗐,我是青羊宮的, 被抓過來兼職當保安,其實我也不是天機閣的。”
傅清微:“……”
職員將她帶到了一扇門前,把桃木信物按在缺口,結界打開,傅清微穿過了一道水流一樣柔和的空氣,和姬湛雪置身于一片全新的空間。
耳邊從錢莊的喧鬧變成后院的寂靜,再度變得喧嘩。
姬湛雪:“好多人、啊。”
傅清微以前看甘棠玩網游,懸賞的告示板具現(xiàn)在眼前,不過比游戲里大了若干倍,長長的布告欄里貼滿了妖魔種類的圖畫以及對應的價錢。
這個時代修道的人遠比現(xiàn)代多,民間有本事的人也不少。
傅清微本來覺得人太多了,但考慮整個西南只有這一個分部,分散到將近1/4的國土里,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將來……假如她還在這個時代的話,這只是開端,魔族還沒有現(xiàn)世。
偌大的空地擺了十幾張桌子,分為咨詢和領賞,傅清微自覺排到了領賞的隊伍里。
把自己的口袋調轉,全都倒在了桌子上。
辦事員瞧了她好幾眼,叫來了主事,主事是位黑衣勁裝、盤了道髻的女性,沒穿道袍,傅清微想,反正她在結界里不出門,酷一點有什么關系。
她要是有條件,也不想整天穿得破破爛爛。
酷姐的表情卻很客氣:“這都是你自己殺的嗎?”
“是。”
傅清微怕她不信,還主動出示了管錐的度牒,說:“我是蓬萊散修姬湛雪,管道長介紹我來天機閣。”
酷姐驗完她的度牒還回來,說:“不才姓郝,出身青羊宮。”
“門外那個?”
“我?guī)熤叮讯淼摹!?br />
“哦哦。”傅清微目光始終不離自己的戰(zhàn)利品,問,“我這些能換多少錢?”
郝道長說:“我讓人給你算一下,先不要急,我有話想問姬道友。”
正好傅清微也有事問她,兩人一拍即合。
天機閣的考試和后世一樣,一年一次,她們倆從春走到秋末冬初,下一屆考試就在四個月后。考核內容也是文武雙修,主要是武,傅清微掉進時空縫隙一年半,每日都生活在危險中,以戰(zhàn)代練,如今的修為不可同日而語,就算不耍小聰明,堂堂正正也能輕松拿魁首。
但是她認真考慮后,決定不參加天機閣的考試了。
加入天機閣以后,就要像管錐二人被派任務,四處跑,身不由己。她還有個孩子,不適合跟著她奔波,把姬湛雪交給別人帶她更不放心,也舍不得。
她現(xiàn)在活著就是為了她,再和她分開?豈非本末倒置?
郝道長失落道:“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一個月的薪水足夠你買間小房子了,一年就可以買棟四合院。”
傅清微十分心動,但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傅清微了。
“謝謝郝道友的好意,不必了,我不能和妹妹分開。”傅清微低頭和姬湛雪清亮的眼瞳對上視線,揉了揉她的腦袋,她抬起頭笑著對郝道長說,“你們天機閣一定認識不少人吧,有沒有擅長修房子的能工巧匠,可不可以介紹給我?結個善緣。”
郝道長:“有,不知姬道友要在何處修房屋?”
傅清微:“郊區(qū)的山上。”
郝道長:“……”
離開天地錢莊時,傅清微拿到了幾百塊銀元的巨款,還有一張城內工匠的名單。
雖說有了工匠名單,但郝道長也和她直說了,這筆錢她要是在城里買房子、買地皮建房子都好說,想去幾十里開外的深山修道觀,杯水車薪。
首先外面亂,愿意出城的工匠就少,其次材料和運輸成本,挑工……比在城中建造成本高十倍不止。
道理傅清微都明白,但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如果待在城里安居樂業(yè),得過且過,有了這筆積蓄,她只需要偶爾出去除魔,就可以和姬湛雪過上不錯的日子了。
孟子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既然決定重建蓬萊觀,她就不會半途而廢。而且這異世無論住在哪里,她都覺得漂泊孤單,只有蓬萊是她的家。
昨夜她和姬湛雪在破落的房子里聽雨,天地落得一片茫茫,她們依偎在一起,即使身體被風雨侵蝕濕冷,可她的心很溫暖。
她不知道姬湛雪是怎么想的,也許現(xiàn)在的姬湛雪還沒有那樣深刻的體驗。
她只是想跟著她,無論去哪里。
那么傅清微會重新打造一個屬于她們的家。
小有財力的傅清微將四塊銀元塞進姬湛雪的懷里傍身,牽著她的手說:“我們先去吃飯好不好?”
“好!”姬湛雪用力點頭,童聲清亮。
她剛剛親眼看見天機閣的人點了一袋子錢交給傅清微,也知道她們現(xiàn)在有錢了!
“去最大的酒樓!”
“好!”
最后還是沒去最大的酒樓,因為太貴了,換算可以買不少建筑材料,挑了一家中等偏上的,傅清微自覺對不起姬湛雪,吃飯前還在跟她道歉:“下次一定帶你吃最貴的,對不起。”
姬湛雪恨自己話說不利索,手擺個不停,急得臉都紅了。
傅清微:“好好好,我不道歉。”
姬湛雪這才停了手,傅清微坐過來,給她揉手腕,好笑道:“手酸不酸呀?”
姬湛雪小臉疲憊,道:“酸。”
她被傅清微揉了一會兒,就往她腿上爬,要坐她身上,粘人精。
兩個人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姬湛雪坐在她腿上,兩只手扒著窗戶,好奇地看外面形形色色的街景。
傅清微摟著她的腰,以防她探出身子掉下去。
等菜上來,她才坐到傅清微對面去,大快朵頤。
傅清微不緊不慢地動著筷子,又在懷念師尊做的菜,太久沒吃到,她已經快忘記是什么味道了,口腹之欲寥寥。
姬湛雪在對面時不時地偷看她。
自從上次被困城中,傅清微夜盜兩塊銀元,第二日生病嘔吐,姬湛雪就對一桌豐盛飯菜有了心理陰影,總擔心只有自己吃得開心,傅清微又會勉為其難吃進去吐出來。
經過她的觀察,傅清微雖然吃得慢,但最近幾次都沒有勉強的意思,偶爾還會有笑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確定除魔可以掙錢的時候,她從管糖的錐那里得到了資金,又從天機閣得到了一大筆報酬。
姬湛雪放下了雞腿,欲言又止。
傅清微:“?”
姬湛雪:“沒事。”
小小的人也有了心事,她想學本事掙錢,請傅清微吃最貴的酒樓,不能光讓姐姐請她。
可她還是個孩子,身量小,又沒力氣。
姬湛雪低下了頭。
唉。
吃飽喝足后,傅清微帶著姬湛雪去了成衣店,她們隨身的行李里沒有幾件衣服是沒有補丁的,大肆采買了一通,破破爛爛的母女搖身一變,變成了年輕貌美的坤道帶著她冰雪冷漠的小道童。
沒錯,傅清微買了幾身道袍。
接著她敲開了青羊宮的門,用管錐的度牒掛單,借住在青羊宮,分到了一間廂房。
管錐的度牒她和錢莊交代了一聲,暫時也沒還,等管錐回來再說。她要多次出入錦城,沒有度牒寸步難行。
傅清微要在城內暫住一段時間,尋找愿意幫她修房子的工匠,還要打聽材料價錢和人工成本,一趟兩趟的根本跑不完,與其花錢住客棧,不如住在道觀。
“貧道清凈派管錐,這位是我的徒兒,小雪。”傅清微是這么介紹她們倆的。
晚上客宿在廂房,姬湛雪騎在她腰上,抓著她的頭發(fā)玩,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徒、兒?”
傅清微睜著眼,覺得她遲早要爬到自己頭上,直起身子讓她下去,和她面對面坐著:“我隨口說的,你不用當真。”
“徒兒?”姬湛雪歪了歪腦袋。
她那張和穆若水肖似的臉說出這樣的字眼,令傅清微一瞬間幻視了師尊。
她握住了姬湛雪的手,道:“就是一生一世、永不分離的意思。”
也是妻子。
姬湛雪將她的話牢記了下來。
姬湛雪還有更多想問的,礙于年歲心智和表達能力,只好先壓在心里,等待時光漫漫發(fā)酵。
“睡覺吧,晚安。”
傅清微側躺著讓她枕在自己胸口,給她輕輕拍著背。
姬湛雪抬頭在她下巴左近親了一下,才合眼睡去。
她最近每晚睡前都會親一下她,小孩子的孺慕之情淋漓盡致。傅清微聽著她淺淺的呼吸聲,漸漸也睡著了,睡得很香很沉。
不用擔心野外突發(fā)的狀況,就算出事也是青羊宮的道士先上,她一個掛單的游方道士,總算能睡個踏實的好覺。
不過掛單要參加觀里的功課,傅清微早起洗漱后帶著姬湛雪一塊去念經。
傅清微的早課經倒背如流,融入在眾道士里,閉目虔誠,念念有詞,殿內香霧裊裊。
姬湛雪小小一只端坐在蒲團里,耳邊的經文如同千萬只蚊子嗡嗡,念得她昏昏欲睡。
傅清微胳膊一沉,坐在她右邊的姬湛雪歪倒在她身上,嘴角掛著可疑的透明痕跡。
傅清微:“……”
她現(xiàn)在首要的目標是識字。
然而傅清微怎么也想不到,即使后來姬湛雪識了字,還是一看到長篇大論的經文就犯困。
早課結束。
陸續(xù)起身的道士看到她懷里呼呼大睡的道童,不約而同地笑了笑,沒說什么,從殿門口魚貫而出。
誰還沒有幼年學道犯懶的時候呢?
姬湛雪從傅清微的背上醒過來,她們倆已經身處熱鬧的街道,傅清微正對著名單地址尋訪工匠。
“醒了?下來還是背著?”
“下來。”
傅清微停下腳步將她放下來,姬湛雪自動將一只手塞進她掌心,跟在她身邊左顧右盼地張望,好多人,也好多吃的玩的。
以前沒有錢,什么也不敢看,現(xiàn)在有了錢,傅清微走過一條街,左手一串糖葫蘆,姬湛雪右手一串糖人,鼓鼓的懷里塞了幾包糕點。
傅清微找到工匠,問了大致預算,是她手里積蓄的十倍不止,而且不出意外的,人家不愿意接那么遠的活。
天色已經不早,傅清微辭別第一家工匠,進了一家書鋪,買了《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等基礎讀物,幾本道經,毛筆字帖,又購置了筆墨紙硯,回去剛好趕上青羊宮的晚課。
姬湛雪又枕在她腿上睡了一覺,她的褲子浸出一小塊濕痕。
晚上傅清微點了兩支蠟燭,鋪開宣紙,開始教姬湛雪讀書寫字,一筆一劃。
姬湛雪很快就困得想睡覺,傅清微把她抱上床哄睡著了,自己坐在書桌前臨摹字帖,雖說鋼筆已經出現(xiàn)了,價格高昂也買得起,但書法是一切的基礎,現(xiàn)在通用的仍是毛筆字,她干脆從頭學。
況且……
傅清微回想起了一些東西,這段時日她空閑下來會想,她的穿越是怎么回事?蓬萊觀又是怎么回事?她和姬湛雪來到蓬萊,是偶然還是既定的命運。
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后世的蓬萊觀有很多她曾經忽視的細節(jié),都被她翻出來一一回憶。
傅清微頓筆,想事情想得頭痛,暫時清空了腦子,專注地臨起眼前的字帖。
*
一連跑了好幾趟,才終于有工匠愿意接山上的活。以傅清微現(xiàn)在的錢肯定是不夠修整座道觀的,她打算先把那兩間屋子修了,先有個遮風擋雨的住處。
木材、磚瓦、石灰,搬運成本,工匠工資,還沒開工先付了一半。
原先的屋子是石頭和泥砌的,除了地基以外都要推倒重建,傅清微每日往返城郊,白天在山里監(jiān)工,她身體受得了,孩子受不了,每天天不亮就起,一半時間都在夢里。
傅清微重操舊業(yè),用藤條編了背孩架,早晚背著她奔波,姬湛雪就在她背上睡覺。
如此一個月,終于在舊歷新年以前,房子建好了,兩人搬進了新家。
床是用磚石砌的,雖然不大,但是睡兩個人足矣。
傅清微想起來她第一次還嫌棄過這張床,現(xiàn)在不要太喜歡。姬湛雪也很喜歡,鋪上新褥子以后,第一個脫鞋爬上去打了個滾。
“家、家。”
傅清微在床邊看著她打滾,笑著嗯了一聲,說:“家。”
她說:“你怎么還結巴,這樣還得吃我做的飯。”
姬湛雪立刻苦了一張臉。
搬入新家的第一晚,吃了傅清微親手做的野菜湯,烤餅和野菜炒肉片。
姬湛雪邊吃邊咬牙,下定決心:“我一定、好好、學說話。”
傅清微淡淡補充:“認字也不要耽誤。”
姬湛雪:“好。”
除夕的前一天,兩人進了一趟城采買年貨,除了日常采購和筆墨紙硯,傅清微路過街邊一間雜貨鋪子,抬起頭看了看,走了進去。
除夕當天,傅清微去山里砍了竹子,切割出細長的竹條,做燈籠骨架。
接著她裁了幾張紙,用漿糊粘在做好的骨架上。
姬湛雪在邊上好奇地看著,兩只手趴在床沿,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傅清微咳了一聲,說:“你先出去。”
姬湛雪哦了句。
傅清微囑咐她:“衣服穿穿好。”
姬湛雪把新的棉衣裹緊了,還戴上了毛茸茸帽子,去了隔壁廚房,灶下煨著火,她把小手烘著烤火。
一會又要吃難吃的年夜飯了,唉。
晚飯以后,傅清微偷偷摸摸地回房間,拎了一盞造型別致的燈籠出來。
姬湛雪哇了一聲:“兔子!”
傅清微是憑記憶做的,沒有師尊做得好,不能說惟妙惟肖,但也形神具備。
眼睛的部分是用朱砂點的,甚是可愛。
“我家鄉(xiāng)的習俗,有人教我做的。”
傅清微忍住眼眶微微上涌的熱氣,她仍記得師尊在那年除夕遞燈給她的樣子。
“新春快樂。”
傅清微彎腰把兔子燈遞給姬湛雪,勾起唇角,柔聲說:“愿我的小雪流年吉利,無病無災。”
姬湛雪伸手接過兔子燈,看了又看,不知道要怎么表達她的心情。
她上前一步,緊緊地摟抱住了傅清微的脖子。
明年她也會給她做兔子燈。
從此年年歲歲,朝朝相守,再無缺席。
姬湛雪指揮傅清微把那盞兔子燈掛在了屋檐下,她想要日日都看到,然而當晚刮起了大風,兔子燈在屋檐下垂蕩得厲害,里面的燈都滅了。
向來覺深的姬湛雪突然從傅清微懷里醒了過來,聽著外面鬼哭狼嚎的風聲,把傅清微搖醒了。
“姐姐,姐姐?”
傅清微被窩溫暖如春,懷里的小孩更暖得跟小火爐似的,好夢難醒,迷迷糊糊地問:“怎么了?”
“我的燈。”姬湛雪著急地說,“兔子!”
傅清微半合著眼,睡意慵懶:“兔子怎么了?想吃明天我去給你抓。”
姬湛雪指望不了她,自己起了身。
懷里一空,接著冷風從打開的門灌了進來,傅清微的困意全沒了,看著門口的那道小小身影,都快被風刮跑了,連忙將人撈了回來。
“我的小祖宗!”
姬湛雪指著高處:“燈!燈!”
傅清微飛身上去將兔子燈取了下來,放進屋內,砰的關緊了門,杜絕了寒風。
姬湛雪檢查了她的燈,才重新爬上床。
傅清微開玩笑說:“這么喜歡燈,你晚上抱著燈睡。”
姬湛雪摟住她的腰:“不要。”
合上眼睛入睡前,她又瞧了不遠處墻角的兔子燈,確認它還在。
她對這盞燈的愛護一直到又一年除夕,傅清微送了她新的兔子燈為止。
天氣暖和一些,傅清微就會搬把竹椅在院子里看星星,一看就是大半夜。
姬湛雪年紀小,沒她那么好的定力,要么早早回房間睡了,要么早早在傅清微懷里睡著了。
有一天深夜她在傅清微懷里醒來,身上披著衣服,仰頭望著滿天星斗,問傅清微:“姐姐,你在看什么?”
“你看我們頭頂?shù)哪瞧强眨遣皇庆o止不動?”
“是吧?”
“其實不是的,它們在不停地旋轉,包括我們所在的星球。”傅清微仰臉看向銀河的光帶,喃喃道,“所以頭是尾,尾也是頭。”
她無意間說出的一句話,姬湛雪多年以后才明白她真正的意思。
現(xiàn)在的姬湛雪打了個哈欠,繼續(xù)把小腦袋枕在她的腿上舒服地睡了。
傅清微低頭凝視她玉秀的小臉,指背在上面溫柔地撫了又撫。
開春。
姬湛雪練了三個月的字,已經有初學者的風范了,純古人就是比傅清微這個現(xiàn)代人好使。
她學會了用毛筆寫自己和傅清微的名字。
傅清微告訴了她自己的真名,在她剛練字的時候,姬湛雪第一個就想知道她的名字。
這天,傅清微教她寫蓬萊觀三個字。
姬湛雪鋪開宣紙,蘸飽了墨水,深吸一口氣,提筆寫了三個大字:蓬萊觀。
筆跡稚嫩,對傅清微來說卻熟悉入骨。
正是后世蓬萊觀正門懸掛的那副匾額上的字體。
傅清微將她從書桌的凳子抱下來,蹲下身問她:“你愿不愿意當我的徒兒?”
徒兒就是一生一世、永不分離的意思。
姬湛雪點頭:“我愿意。”
第145章
雖說傅清微口頭收了徒, 但沒有舉行正式的拜師儀式,也暫時沒有讓姬湛雪改口。
姬湛雪依舊管她叫姐姐。
在她心目中,傅清微就是傅清微, 她們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 對師徒沒有概念。
生活卻有了一點小小的改變。
傅清微開始向她授藝。
姬湛雪的一天有五個時辰, 一半的時間都在讀書習字,每天要寫好幾張大字, 而傅清微要忙的事就多了, 打獵做飯開墾菜地,練功也不能耽誤, 所以她的練字進度比不上小朋友是正常的。
傅清微問她愿不愿意給自己當徒兒, 姬湛雪給了肯定的答案以后,傅清微就將她抱回凳子上,讓她繼續(xù)寫字。
她自己則出門去了, 就在道觀門口, 挑了一棵不太粗的樹,劍光出鞘一閃,應聲而斷。
她掂了掂手中, 站在沒修院墻的院子里,喊了聲:“小雪。”
里面?zhèn)鱽硇犹涞孛娴闹匾簦又坏郎碛皬拈T口跑出來,飛快地奔到她面前。
傅清微伸手扶住她踉蹌的身子。
……不知道是太不喜歡寫字還是太想見到她。
姬湛雪穩(wěn)住身形, 看到她手里的物事,哇了一聲:“劍!!!”
“劍!”
傅清微學她童言童語, 笑著把剛削好的木劍遞過去, 說:“給你的。”
“給我的!”
姬湛雪激動地重復,接過尺長的木劍, 剛好符合她的身量和手的大小,她拿到木劍在空氣里比劃了兩下,轉頭對傅清微說:“想學!”
她雖然在一年多里情根長出了一些,但都是對著傅清微,鮮少有外物讓她動容。
……除了閃閃。
現(xiàn)在是劍。
她情緒如此波動,傅清微好像在印證著一個又一個猜測在眼前成真。
傅清微:“我會教你。”
姬湛雪:“開心!”
傅清微彎腰對她說:“開心可以笑,而不是靠嘴巴說出來。”
姬湛雪還不會笑。
姬湛雪努力了一番,笑得不太自然,傅清微摸了摸她的臉,說:“多笑笑就好了,當然,不想笑也沒關系。”
姬湛雪立刻板起臉。
小孩覺得這樣酷酷的,畢竟是小仙童。
傅清微捏了下她近來長了肉的臉頰,手感好又多捏了好幾下,一想到這是師尊年少時,她便愛不釋手。
姬湛雪逆來順受,被她揉得臉都紅了,傅清微才清了清嗓子,直起身背負雙手。
傅清微的劍開過刃,她將劍身插在地上,手握劍鞘給她一招一式地演練。
她比穆若水耐心好千百倍,每一式都親自教。
相思劍回劍入鞘擺在墻邊,傅清微站在小小的人身后,俯身環(huán)住她的肩膀,握著她的手腕,木劍在腕力的帶動下挽出簡單的劍花,向前疾刺,旋身橫掃。
傅清微的腳輕碰了一下姬湛雪的足邊,姬湛雪連忙把下盤忘記的動作補上,目視前方。
傅清微帶著她穩(wěn)穩(wěn)地又刺出一劍。
手把手教了一會兒,傅清微說:“我去做飯,你累了就休息。”
“我不累!”姬湛雪立刻說。
“那你就練到吃飯。”年輕女人輕拍了拍她的腦袋。
傅清微轉身往廚房走去,拾起了墻邊的相思,隱入門內。
她所不知道的是,姬湛雪對劍之所以這么熱衷,是因為傅清微斬妖除魔用的就是劍。她每一次神兵天降,手持長劍的身影深深映入幼小的姬湛雪的心靈。
閃閃也是如此。
她要學劍,學到降妖除魔的本事,掙錢請傅清微吃最貴的酒樓。
兔子燈抱不了,一柄木劍還是能抱的。
晚上睡覺,傅清微將小孩抱在懷里,突然被銳物扎了一下,她把姬湛雪推開,看向隔在二人中間的那柄木劍。
傅清微:“……你想謀殺親師?”
姬湛雪天真無辜,眨了眨眼睛。
傅清微將木劍拿出來,放在枕頭邊,溫和地教導說:“不可以放中間。”
幸好她沒削尖,否則非得扎出血不可。
姬湛雪埋在她胸口點了點頭。
傅清微:“我會痛。”
姬湛雪給她吹了吹氣。
“好了,睡覺。”傅清微大被一蓋,把孩子裹了起來。
姬湛雪從被窩里鉆出了烏黑的腦袋,回頭去望了望枕邊的木劍,方重新闔上眼簾。
這把木劍一直陪伴姬湛雪的童年,直到傅清微將自己的相思劍交給她,才封入她的鐵盒。
姬湛雪自從學了劍,整日抱著劍不離手。傅清微平時出門都會帶著她,哪怕去菜地也不讓她離自己的視線。
傅清微用鏟子翻土,播蔬菜種,澆水,姬湛雪就在旁邊的空地練劍,一招一式,有模有樣。
“手再抬高一些。”
“這里該轉身。”
“劍尖再低點,對,就是這樣。”女人的聲音不疾不徐,溫柔耐心,邊澆水邊教導。
穆若水“自創(chuàng)”的這套劍法劍招華美,傅清微當初就練了許久才熟練,姬湛雪雖有天賦,畢竟歲數(shù)還小,完整地記住一整套劍招有困難,動作也有諸多不到位,傅清微就在她身邊,隨時糾正。
“姐姐。”
年輕女人放下澆菜地的水瓢,來到她的身后,握住她持劍的手,幫她把卡了好幾次的招式順了下去。
不大的山林里,處處留下了姬湛雪幼年習劍的小小身影,她身邊也總有一個大人在指導她,形影不離。
一晃眼半個月過去。
在蓬萊觀住了不到三個月,她們倆又要下山了。
傅清微兜里沒錢了,之前那幾百塊銀元引了山上的水渠,修了兩間屋子,所剩無幾,再不出去掙錢,娘倆都得喝西北風。
姬湛雪又長大了一歲,已經是一個快六歲的孩子了。
傅清微進了天機閣的懸賞堂,領了幾張妖魔畫像,順便問天機閣有沒有法子辦路引,她總用管錐的度牒也不是事。臨時路引基本有時間限制,傅清微怕她路上耽擱到時進不了城,管錐的度牒依舊自留。
修建道觀比傅清微想的要更快提上日程,至少得把正門和正殿修了,早點加入道士體制,搞到她自己的度牒。
傅清微在書鋪買了便攜的筆墨紙硯,帶上姬湛雪重新踏上了除魔掙錢的路。
姬湛雪最近沉迷練劍,寫字都變得應付了事。在山上千方百計偷懶,找著機會就在屋子里比劃兩下,被傅清微抓到就躥到椅子上假裝用功,頭也不敢抬。
下了山還不徹底釋放天性?
傅清微是不可能讓她得逞的,出門在外也得好好讀書,不過姬湛雪的不愛學習著實令她頭疼。
她不是學不會,她就是不喜歡。
人很難勉強自己對不喜歡的事感興趣。
出門在外的夜晚,傅清微打著玄女娘娘座下弟子的名號歇在村民家,點了蠟燭在桌前鋪開宣紙,姬湛雪提著毛筆在畫毛毛蟲。
傅清微坐在她旁邊,勾兌朱砂畫符。
筆走龍蛇,黃紙上不斷有淺淡金光浮現(xiàn)。
姬湛雪的注意力輕易地被吸引過來,目不轉睛地看。
傅清微畫的是驅邪符,對應神靈名諱,請求祂鎮(zhèn)邪扶正,總而言之是文字最多的一類符。
傅清微平時很少畫,既麻煩又不實用,遇到邪了她一劍上去比貼符念咒快得多。
但是為了教育孩子用功讀書,她不得不絞盡腦汁、因材施教。
傅清微一本正經:“想不想學?”
姬湛雪小雞啄米點頭。
傅清微將剛畫好的符箓推過去,朱砂毛筆都給她,說:“你來學畫這張符。”
姬湛雪連忙接過黃紙,小心地拎起朱砂筆,下筆卻愣住。
傅清微忍住笑意,耐心地等了會兒,聽見身邊的小孩呆呆地問道:“姐姐,這些是什么字啊?”
傅清微轉過來面向她,在宣紙上把符文拆解了,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
“這是敕。”
“什么是敕?”
“敕就是令,是命令的意思。一般用在末尾,讓神仙快快顯靈。”
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盈滿室內。
傅清微把姬湛雪抱在懷里,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地在宣紙上寫字,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映在窗戶上,幾乎融為了一體。
也有緊張危險的時候。
錦城近郊的妖魔都被修者除完了,想掙錢必須走得遠一些,二人往東,一路揚名,直到遇到一條五百年的蛇妖,剛剛褪完一層皮,正是功力大增的時候。
傅清微將蛇蛻撿了,能當藥材賣錢。她們是無意進了一個山洞才聞到里面的妖氣,傅清微裝好蛇蛻讓姬湛雪拿著躲好,自己迎面和洞口闖入的腥風撞上。
一個照面,傅清微便被蟒蛇粗壯的尾巴抽飛,劍刃劃在地面帶出一連串的火星,支撐住身形。
姬湛雪很乖,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她的拖累,躲在山洞的石頭縫里一動不動,連呼吸都盡量屏住。
那條灰紋巨蟒直立起來有一人多高,尾巴一圈一圈地盤繞。
傅清微喉嚨發(fā)癢,眼眶也隱隱發(fā)燙,比第一次面臨蜘蛛精還恐慌和惡心,因為她怕蛇。
那種滑膩的、冰冷的觸感,光憑想象她都心底驟冷,仿佛有螞蟻在身上爬,后背都是冷汗。
蛇妖碧綠的兩盞眼睛冷冷地注視她。
傅清微持劍向下,雙手舉起:“無意擅入貴寶地,我們可以和平解決嗎?”
巨蟒的回應是張開血盆大口朝她吞了過來。
傅清微上次被吞還是饕餮,她當下也不客氣地提劍反擊,白光掠向蟒蛇的口腔,蛇妖靈敏當即調轉身形,用自己堅硬的鱗片迎上去。
叮的一聲。
劍氣撞在上面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
傅清微一擊撤離,助跑踩上蟒蛇的身子,打算從它的頭頂捅穿,腳下卻猶如踩在起伏不已的海面,每一塊肌肉都在收縮,傅清微只好滑了下來,就地迅速往旁邊一滾。
地面被蛇尾重重一抽,留下一道裂痕,土石飛濺。
頭頂傳來隱隱的雷聲,但是隔了一座山,天雷愛莫能助。
傅清微一顆心直往下沉,唯一出去的路被巨蟒擋住,她要是拼死也能從巨蟒的蛇口脫身,可是姬湛雪藏身在山洞更里面,巨蟒的老巢旁邊。
她一走,姬湛雪就要成為蟒蛇的盤中餐。
只能戰(zhàn),不能逃。
傅清微握緊了手中長劍,在姬湛雪的視線里,罡氣外化的白光從相思劍身一點點漫上來。
她看到傅清微的身影沖了上去,義無反顧。
劍氣和白芒在山洞墻壁制造出無數(shù)劍痕,巨蟒的身形不僅靈活而且霸道,劍鋒從上到下劃過蟒蛇的身體,金石鏗鏘之聲不斷,連層鱗片都沒劃破。
傅清微持劍而立,目光堅定,相思劍白芒大盛,幾乎籠罩了整座山洞。傅清微終于傷到蟒蛇,綠色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淌在地面,巨蟒暴走,尾巴不停地抽向山壁和地面,在山洞大肆破壞。
土石簌簌而下,地動山搖,傅清微不停地閃避,不時還要分神留意洞后的姬湛雪。
巨蟒五百年早已修煉出智慧,蛇尾甩起地上的尖石,朝姬湛雪飛了過去。
傅清微撲了過去,長劍畫出圓弧形劍光,將石頭盡數(shù)擋了回去。
她腰身忽然一緊,被蟒蛇的尾巴纏住,帶到身前,對上一雙幽幽的綠燈籠。
巨蟒碗口粗的身體一圈一圈地纏繞傅清微的上半身,傾盡了它的所有力量,要將她絞殺在此!
它怒不可遏,自己竟然被一個人類打傷了!
肺部的空氣幾乎驟然被擠出來,人類羸弱的身體在數(shù)倍于自己的力量下不堪一擊,骨骼之間擠壓摩擦出咯吱的聲響。
傅清微的臉色漲得通紅,雙臂被禁錮緊緊貼著身體,手里的長劍握不住,叮當落在了地上。
每喘一口氣胸肺撕裂一般的疼。
她的骨頭快碾碎了。
難道她今天就要死在這里了嗎?這就是她在這個世界的結局?
傅清微能呼吸到的氧氣越來越少,腦子里光怪陸離地閃過許多畫面,不是她在這個世界兩年的回憶,也不是她現(xiàn)代的前二十年,是和師尊在一起的短短一年。
也好。
她這樣想著,慢慢地放棄了生的意志。
在她徹底閉上眼之前,看到了不遠處姬湛雪藏在山洞后,簌簌流淚的眼睛。
傅清微腦內的弦嗡的一震。
她不能死。
她還不能死!
“回去!”傅清微拼盡力氣吼出一聲,其實只是嘶啞的一聲怒吼,姬湛雪握著短匕流淚的身影被她逼得慢慢退了回去。
傅清微因為牽動本就被擠壓的內臟吐出一口血。
她的雙手被困,拿不出符箓,最管用的天雷也劈不進山洞里。
她的身體被蟒蛇纏住懸空,使不上力。
有什么辦法能脫身?
傅清微看向掉落在幾步開外的相思劍,靜靜地躺在地上。
這是她的劍,從現(xiàn)代到古代,從神兵到凡鐵,一步步重新修煉,只有它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傅清微孤注一擲地閉上眼,去感應她的劍。
寄托她相思的劍。
山洞里的一切都沒了聲音,連身體的疼痛都置之度外。
傅清微的腦海里只有她的劍,表情平和。
在蟒蛇看來她已經放棄了抵抗,它從容地一圈又一圈纏縛年輕女人的身體,鮮血不斷從她的口中溢出,只待內臟破碎,骨骼盡斷,成為一攤軟綿綿的爛泥。
姬湛雪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臂,淚如雨下,姐姐不讓她過去她就不過去。
她不會死的。
她一定不會死的。
傅清微的眉頭微不可察輕輕地動了一下。
誰也沒注意到地上的長劍劍尖抬高了一公分的距離。
巨蟒全力收緊,進行最后的收割,它的骨骼驟然發(fā)力,碧色眼睛余光忽然掠過一道刺眼的銀光。
什么?!
那一劍實在太快,如同白虹貫日,劍氣暴漲所向披靡,巨蟒來不及反應,當場被刺爆了一只眼球!
它瞎了一只眼,劇痛之下瘋狂扭動粗壯的身軀,傅清微因此落了下來,她于半空中睜開眼睛,冷靜地抽出巨蟒眼中的長劍,再一次狠狠捅進了它的腦袋!
長劍的劍尖在巨蟒的腦袋里攪了個稀巴爛。
她借插入腦袋的劍柄一躍而起,從下頜到頭顱劈了個對穿。
這并非魔氣侵蝕的妖魔,只是尋常作亂的蛇妖,沒有魔氣的修復能力,致命要害被一次次地攻擊,早已無力抵抗,只能徒勞地扭動著身軀,蛇尾一次次在地上拍落,揚起土石,直到漸漸停止掙扎。
鋪天蓋地的綠色血霧里,蟒蛇的巨大身影轟然倒下。
傅清微拄劍跪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蒼白唇邊咳出一連串的血跡,殷紅美麗。
姬湛雪沖她跑了過來。
“姐姐!”
傅清微騰出單手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說:“我沒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說完她雙眼一閉,張開手躺在了山洞冰冷的地面上。
她閉著眼,偏頭道了一句:“相思?”
相思在她手中輕輕地嗡鳴。
這是相思劍成為凡鐵后第一次和她建立感應。
傅清微閉目良久,輕聲道:“你的名字果然是我取的。”
怪不得那時只有她叫它相思時才會凝出霜雪回應她,不是它喜歡這個名字,而是這就是它的本名。它自始至終只有過這一個主人,從它還是凡鐵的時候,它的主人就一直叫它相思。
頭是尾,尾是頭。
相思也是。
傅清微放任自己短暫地放空大腦,什么也不想地休息了一會兒。
姬湛雪用水囊里的水打濕了衣服,給她擦拭臉上和手上的血污。
她猶豫了一會兒,小手伸向了傅清微的衣領,露出了半截精致雪白的鎖骨。
傅清微:“這里不用擦。”
姬湛雪小心地替她重新掩好,濕布擦過她的側頸,手腕,裸露在外面的皮膚。
幫她把相思的劍鞘找回來,把長劍插回鞘內。
之后她坐在傅清微身邊,等她休息好,一言不發(fā)。
傅清微躺了快半個小時,終于緩解了骨頭的痛,在姬湛雪的攙扶下坐了起來,又慢慢直起了身,用劍鞘拄著走路。
姬湛雪分外沉默。
兩人走出山洞,溫暖的陽光重新沐浴在身上。
姬湛雪的腦袋被輕輕揉了一下,她抬起頭,正對上女人在陽光下精致的側臉。
“怎么了一直不說話?”傅清微看向她,琥珀色的瞳仁柔情似水。
“我……”姬湛雪垂眼望著自己的腳尖,沮喪地說,“姐姐,我是不是很沒用?”
“當然不是,你只是還小。”
“可是我長大了就能保護你嗎?”姬湛雪不信,她覺得姐姐好像不需要她的保護。
“會啊。”
傅清微將她的臉抬起來,看著她烏黑的眼睛,認真地說:“會的,你會一直保護我。”
“真的嗎?”
“真的。”
姬湛雪被她很容易地哄好了,伸出尾指,說:“拉鉤。”
“拉什么勾?”
“等我長大了,換我來保護你。”
第146章
傅清微被巨蟒打傷, 走不了遠路,回到了昨晚留宿的村落,暫且休養(yǎng)幾天。
她告訴村民, 在朝東走的某一處山洞里, 有一條被她殺掉的蟒蛇, 讓他們把蟒蛇分了去賣錢。
蛇渾身是寶,傅清微只取了方便攜帶的妖丹和蛇膽, 這么大一條巨蟒, 蛇肉、蛇皮都值錢,足以讓村民收獲豐厚的一筆。
算是她對這份善緣的報答。
巨蟒的尸身很快被青壯村民聯(lián)合抬回來, 所有人去村頭圍觀, 嘴巴張得能塞下雞蛋。
好大……不可思議!
果然只有玄女娘娘座下弟子,才能斬得了這樣大的巨蟒!
傅清微的身份一日日坐實,在村里享受神仙禮遇不說, 她看見有人在院門口插香火偷偷拜她, 求她保佑。
有人做了她的泥像,擺在家里上香。
傅清微:“……”
傅清微離開村落那天,身后跪了一地虔誠的村民。
在人眼看不到的維度, 淡淡的金光從村民的周身浮現(xiàn),流動在空氣里,最終落在了一無所覺的傅清微身上。
傅清微的傷在村子里養(yǎng)得差不多,她們這一趟出來了挺長時間, 收獲頗豐,干脆就此打道回府。
唯有玄女娘娘座下弟子威名遠揚, 隨著她的足跡不斷傳向更遠的地方。
路上順手殺了兩只妖魔, 二人回到了錦城城郊。
傅清微:“進城還是回家?”
姬湛雪童聲清脆:“回家!”
二人便踏上回蓬萊觀的山路,稍作歇息, 第二日再進城換錢。
有了這筆錢,傅清微就可以把正殿和正門修了,把“蓬萊觀”的牌匾一掛,和其他宮觀搭上線,加入道士體制,拿到她自己的度牒了!
傅清微正滿心歡喜地計劃,越臨近蓬萊觀越覺得不對,她聞見了生人的氣息。
廚房的煙囪升起陣陣炊煙。
傅清微臉色一變。
她的家——
姬湛雪比她更快,已經握住自己的短匕沖了過去。
傅清微快步跟上。
沒有院墻的院子里用幾根竹子搭了晾衣架,是傅清微親手砍的做的,現(xiàn)在卻掛著陌生人的衣服。
廚房里傳來燒菜聲,一個聲音在屋里催促道:“飯好了沒有啊?”
廚房說:“快了,快吃飯了。”
姬湛雪一腳踹開了屋門,抬起胳膊,傅清微眼疾手快地將她手臂一揚,袖箭擦著前方男人的頭頂飛了過去,撞到墻壁掉落在地。
姬湛雪小臉陰沉。
房里的男人又驚又怒:“你們……”
傅清微抽出背后長劍,劍鋒冰凍三尺,冷喝道:“滾出去!”
男人還待磨蹭,被傅清微長劍挑破衣服,在他脖子上擦出一道血痕,連滾帶爬地滾出了屋子。
連帶他的婆娘,傅清微站在院子里,用劍指著男人的腦袋,二人三下五除二收拾了所有家當,頭也不敢回地滾了,徹底消失在視線里。
解決了那兩個鳩占鵲巢的人之后,傅清微收起劍回屋。
姬湛雪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氣得默默掉眼淚。
傅清微蹲下來抱住她,下巴抵著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說:“沒事的,沒事的,這些我們都不要了,買新的。”
好在娘倆窮得很穩(wěn)定,家當不多,重要物品貼身佩戴,包括孩子視若珍寶的小木劍,家里只有一些舊衣服和床褥,沒有造成大的經濟損失。
可是對姬湛雪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她扭頭跑了出去。
傅清微跟在她后面,見到她只是在道觀門口的林子里,用木劍胡亂砍著低矮的灌木和樹葉發(fā)泄。
傅清微看了一會兒,回去收拾屋子了。
沒過多久姬湛雪也回來了,跟在她身邊一起收拾,一言不發(fā)。
傅清微將床褥打包扔在地上,姬湛雪打了水清理廚房,被碰過的東西也通通不要地丟出去。
她一邊擦一邊抹了抹眼睛。
兩人站在院子里,傅清微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我們今晚去城里住。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的,以后不會有這樣的情況。”
姬湛雪抱著她的腰,埋在她懷里不說話。
二人剛回家不久便下山,別人睡過的被褥固然不能再用,但有窮苦人家尚且沒有這樣厚的褥子,傅清微拎著打包的東西下山,送給了山下村寨的村民。
趕在城門關閉的前兩刻鐘,二人進了錦城,開了間客棧房間下榻。
當晚將情緒低落的姬湛雪哄睡以后,傅清微輕拍著她的背,睜眼一夜無眠。
她們要常常出遠門,動輒好幾個月,房屋空置在山上,誰都能住進去,掛把鎖也不頂用。這是亂世,不是人人安居樂業(yè)的盛世。
長此以往,這種事絕不會只發(fā)生一次,難道次次只能任人破壞住進她們的家?再將人趕出來?
傅清微決不允許。
姬湛雪也不能再受第二次打擊。
她一定要想個辦法出來。
*
翌日,天地錢莊。
懸賞堂的桌子上,傅清微又叮叮當當?shù)氐沽艘欢褢?zhàn)利品出來,換了幾百塊大洋。
主事郝道長親自接待的她。
傅清微從懷里拿出那顆碧綠的妖丹,亮在掌心,問郝道長:“這個能換錢嗎?是一條蟒蛇妖的內丹,不是妖魔。”
郝道長接過鴿子蛋大的內丹,深綠近碧色,成色上等,毫無瑕疵,通體流光。
要知道內丹不是所有妖都有,即便修煉出來,也有殘缺不全的,形狀不好,色澤黯淡的。
這么一顆妖丹,至少五百年道行,而且在五百年的妖里,這顆妖丹也是漂亮的,漂亮同時意味著實力。
郝道長握著妖丹,不可思議道:“也是你殺的?”
傅清微打開袋子給她看蛇膽。
“在一個山洞偶遇,九死一生。”
“可還有別人?”
“就我自己。”
“你……”郝道長不知道該說什么,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痛心疾首道,“姬道友!真的不加入天機閣嗎?我給你申請免試錄取,給你朱雀七星宿的木牌。”
“不去。”傅清微搖頭,問,“能賣多少錢?”
“你這么缺錢?”
“非常缺。”傅清微不想把自己的傷疤揭給人看,只認真這么說了一句。
郝道長將她拉到一邊,低聲說:“你這顆妖丹天機閣官方是不收的,但是有個地方收,而且能賣好價錢。我悄悄告訴你……”
傅清微又得知了一條信息渠道。
修行者有自己的“鬼市”,鬼市三月一開,屆時所有的修行者都會來到鬼市買賣,或交換手里的物品,里面也會混入化形的妖怪和鬼修,魚龍混雜。
傅清微這顆妖丹可以高價賣給三才舫,也可以從三才舫購買她所需要的珍稀物品。
傅清微假裝沒聽出來三才舫就是天機閣的馬甲,嗯嗯兩聲,問:“鬼市下次什么時候開?”
郝道長惋惜:“不巧這個月剛開過,要等三個月。”
傅清微又問了地點和如何入內。
天機閣勢大,把守鬼市入口的就算不是她們的人,也是深度合作的,傅清微逮著這一根人脈薅到底。
地點好說,屆時只要提供憑證和口令,自會有人打開結界放她進去。
郝道長:“你手里不是有管錐的度牒嗎?可以出示給我……給守門的人看。”
傅清微:“……多謝道友。”
看到鬼市也是天機閣的,一家人。
傅清微想問的事情太多了,修好道觀后怎么加入正規(guī)道士陣營,因為道觀的門和正殿都沒有,她只是粗略問了問,郝道長答得十分耐心,還說如果落成,天機閣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加快手續(xù)辦理流程。
傅清微內心受寵若驚,表面云淡風輕地道了謝。
她猜測是自己的這顆妖丹讓天機閣對她的實力有了新的認知,既然無法讓她加入天機閣,那么就示好拉攏她。對傅清微來說天大的難題,于天機閣只是舉手之勞,還能讓傅清微記她們的人情,何樂不為?
郝道長恭敬地問出和管錐同樣的問題:“不知令派尊師是……”
傅清微一笑:“一介散修。”
散修就是無門無派,獨自修煉的修者,傅清微無法解釋自己功法的來源,更不想暴露穆若水的名字,索性以散修之名行走天下。
何況如今的蓬萊觀確實不存在,某種意義上她確實是散修。
郝道長臉上的恭敬變成了震撼。
散修雖大道獨行,逍遙自在,因無玄門正宗師承,沒有宗門資源,境界極難突破,大多數(shù)人一生天賦到頂也不過玄門弟子中流水平。
像傅清微這樣年紀輕輕卻修為不俗的散修,實在罕見。
那她要修建道觀,豈不是開宗立派?自己當?shù)谝淮鎺煟?br />
而她就要親眼見證一個宗門的誕生!一位這么年輕的祖師!
郝道長莫名跟著心潮澎湃,退后一步抱拳行禮:“我一定助道友早日建立宗門!名揚天下!”
傅清微:“???”
她怎么突然燃起來了?
傅清微:“咱不急著激動啊,貧道還想問一下郝道友,上哪里可以買到陣法材料?我想給道觀布個結界。”
郝道長自從知道她要開宗立派之后,滿腦子都是促成美事,布置結界?合理!誰家宗門不設結界?
當即竹筒倒豆子地告訴她。
傅清微擔心陣法材料也要去鬼市買,好在不必,城里有幾家暗號,賣道教用品的,外面擺的都是唬人的,只要證明是真道士,就能拿到真東西。
傅清微摸了摸懷里的度牒。
管錐真是她的頭號貴人,這枚度牒已經不知道幫了她多少忙,她要記清凈派一個大恩情。
第二位貴人就是青羊宮的郝道長,沉穩(wěn)可靠,還莫名的燃。
郝道長送她出結界,依依不舍道:“道觀落成一定要記得通知我啊,我要是能抽出空,定然去觀看儀式。”
傅清微點頭:“一定。”
她轉身走出結界,腳步在院子里停了停,讓自己小臂的雞皮疙瘩消下去。
她哪來的落成儀式啊?那玩意多費錢,不如再多買兩塊磚。
姬湛雪早起就不再提昨天的事了,一如往常,但她不是忘性大的小孩,肯定記在心里了,一根針似的扎著她。
出了錢莊,傅清微晃了晃她的小手,姬湛雪慢半拍地仰起頭看她。
傅清微:“我們現(xiàn)在去買新衣服和床褥,你好好挑一挑,這次絕對不會讓外人鳩占鵲巢。”
姬湛雪垂下眼,悶悶不樂。
傅清微抬起她的臉:“相不相信我?”
姬湛雪認真地看了看她,點頭用力地:“嗯!”
終于高興起來。
兩人手牽手前往布莊,途中傅清微把蛇膽賣給了藥鋪,又進賬一筆。
一整天她們都在采購,買完生活用品,傅清微進了一家賣道教法器、符紙朱砂的店,擺著各類平安符,柜臺只有一位,就是店主本人。
傅清微出門在外,風塵仆仆,背負長劍,甫一進門店主便快步出了柜臺迎過來:“仙長好,要些什么?”
傅清微方才看過朱砂,都是下等貨色,靈力微弱,存了分試探的心思:“要買些朱砂和黃紙。”
店主帶她來到柜臺,從底下拿出一盒朱砂并黃紙給她。
“仙長看看?”
傅清微打開朱砂盒蓋一看,果然成色上好,笑道:“你怎知我要這個?”
店主也笑:“小店開這么多年了,全靠回頭客,沒有幾分眼力見怎么行?仙長道法高深,尋常貨色如何入得了您的法眼。”
管錐的度牒倒是沒派上用場。
傅清微看這個店合自己眼緣,價錢也實在,先要了朱砂和黃紙,才問:“有沒有陣法材料?布置結界常用的即可。”
“有的有的。”
店主去里面取貨,傅清微帶著對朱砂感興趣的姬湛雪,教她怎么分辨優(yōu)劣。
她驀地晃了一下神。
“姐姐?”
出個神的工夫,店主已經抱了一堆材料出來了,傅清微全要了。她在現(xiàn)代只學了一個攻擊陣法,一個紅線防御,沒學過怎么布結界,回去得慢慢摸索,在研究出來以前,她不會踏出蓬萊。
店主給她打包好,笑得合不攏嘴。
傅清微空手進來,拎了個沉甸甸的包裹出門,踏出門檻的那一步,傅清微余光掃見和法器擺放在一起售賣的玄女神像。
她踏出的腳又轉了回來。
“老板,你們接定制神像的生意嗎?”
蓬萊觀正殿的西王母神像并非常規(guī)女仙柔美端莊,別說這個時代,連現(xiàn)代都找不到模板,得特別定制。
聽傅清微描述了神像外表后,店主表示很有意思,但得加錢。
因為傅清微給不出圖紙,只能靠口頭傳達,期間一次次的溝通和修改都是成本。
傅清微:“我先要一座玄女娘娘的神像,樣子就長這樣,供奉在道觀宮殿里的,大小應該是……”
西王母的神像暫時有困難,到時候偏殿建好了,再把玄女娘娘挪進去,正殿供奉西王母。反正九天玄女是西王母弟子嘛,一定不會生師尊氣的。
傅清微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才!
這一趟傅清微解決了許多問題,有錢就是好,最后她去了之前的工匠家,商量正殿和正門的施工事宜,立馬抬上日程。
天黑之前,二人雇了輛騾車,大包小包地坐車回蓬萊。
采購一時爽,搬東西火葬場。
傅清微給了返程費,人力搬運東西上山,姬湛雪的小身板,只拿得動裝朱砂黃紙的包裹。
傅清微不由感嘆天道好輪回,拿人當工具人者,恒為工具人。
饒是如此,姬湛雪任勞任怨地陪她來回走了兩趟。
屋前的兔子燈已經掛上了,亮起黑夜里一盞燈火。
搬完最后一趟,天已經黑了好一會兒,傅清微雙臂一張?zhí)稍诠舛d禿的石磚床上喘大氣,姬湛雪趴在她身上喘小氣。
傅清微說:“你要壓死我了。”
姬湛雪不管,烏黑的腦袋在她胸口拱了拱。
傅清微:“要不是你年紀小……”
姬湛雪仰起頭,亮晶晶:“什么?”
傅清微:“沒什么。”
要不是她年紀小,傅清微就當她是大色魔,和穆若水一樣,天天占自己便宜。
傅清微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半天不想動,心想要是有個溫泉泡一泡解解乏多好。
奈何她們家的溫泉現(xiàn)在還是泉眼,根本沒錢動工。
傅清微活人微死地躺了許久,把身上睡著的小孩挪開,彎腰開始鋪床。姬湛雪醒了,趁她鋪床的工夫去廚房燒水洗澡,蹦蹦跳跳。
她自理能力很強,到傅清微洗完澡出來后,她已經收拾好自己躺進新被子里睡覺了,小木劍放枕頭邊。
傅清微一身寢衣坐過來,溫柔道:“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姬湛雪:“我不餓!”
咕嚕咕嚕。
傅清微笑道:“肚子都叫了還說不餓。”
姬湛雪把頭埋進被子里:“我睡著啦!”
傅清微湊到她腦袋的位置小聲說:“我從街上帶了兩張羊肉燒餅,剛剛放灶上熱了一下。”
姬湛雪掀開被子,老實道:“餓了。”
兩人分吃了一張羊肉燒餅,傅清微盯著她漱完口,才躺下來抱著她睡覺。
孩子越長越大,粘人勁半點沒少,反而越來越緊。
傅清微領口的衣襟都被她蹭歪了,她懷疑姬湛雪對她有部分戀母情結,要是遇到她的歲數(shù)再小點,說不定就要扒開她的衣服吃奶了。
想到這里,傅清微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穆若水。
她和師尊新婚燕爾,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身體也剛剛被開發(fā),驟然分離,不僅她的心非常思念她,她的身體也在想她。
平時在外奔波就算了,回到熟悉的蓬萊夜深人靜,身心都在訴說思念和躁動。
懷里的小孩呼呼大睡,傅清微只好斷絕嘗試自我撫慰的心思。
月上梢頭,屋檐的兔子燈一蕩一蕩。
清風明月裝飾著窗沿,傅清微閉眼入了夢里。
許是睡前的思念過了臨界線,傅清微久違地夢到了穆若水,她們手牽手坐在蓬萊觀的后院門口說了好久好久的話,又回到房間做了好久好久的愛。
潮水泛濫成災。
美夢不愿醒來。
啪啪啪——
傅清微被姬湛雪的小手拍醒了。
傅清微睜開眼,已經日上三竿,姬湛雪站在她的床頭,一只手還在她的臉上。
姬湛雪松了大大的一口氣:“終于醒了。”
傅清微感受著冰涼的濕草地,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道:“你昨晚有沒有聽到我說夢話?”
姬湛雪歪了歪腦袋,天真道:“我睡著了,怎么聽得到呢?”
傅清微如釋重負,抬手用手背擋住自己懊惱的眼神。
她要趕緊把其他屋子建好,和姬湛雪分房睡。
姬湛雪拉開她的手,催促說:“快起來。”
傅清微起身洗漱,姬湛雪跟在她屁股后面轉悠,害她換衣服都得把人先支出去。
起先她并不知道姬湛雪催她的原因,直到她被拉著手進了廚房。
“鏘鏘,這是我煮的粥,這是炒蘿卜干。”姬湛雪揭開鍋蓋亮相道。
“……”
這個大廚算是初步養(yǎng)成了。
她才六歲啊!
*
工匠在前殿施工,姬湛雪在后院練劍,傅清微除了監(jiān)工以外,專注研究她的結界。
那本《陣法匯總》里寫了初級結界的布置方法,但不甚詳細,寥寥幾筆,可能是寫的時候陣法造詣已超出太多,不知道怎么寫新手教程。
也可能她相信以傅清微的能力,可以自己探索出來。
傅清微苦心孤詣,行也結界,坐也結界,茶飯不思,如此又過了一個月,終于小有所成。
傅清微帶著姬湛雪到了一處林子里,從兩棵樹中間穿了過去,在她的眼前憑空消失了。
姬湛雪害怕道:“姐姐?”
片刻之后,傅清微又從兩棵樹中間走了出來。
姬湛雪上前緊緊地抱住她。
傅清微本來想讓她自己走一遍試試,見她慌成這樣,便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
樹后不是其他,仍是一片密林。
但卻不是她們原來所在的林子,而是另一個不遠的地方,根本分不清方向。如果運用得好,就是無盡的鬼打墻。
雖然尚且粗淺,但對付凡人足夠了。
傅清微帶她從原點穿出來,道:“以后就不怕有人來咱們家了。只要他們敢進來,就會迷路,他們找不到的。”
出遠門前這段時間傅清微會進行陣法改良,至少比現(xiàn)在效果提升數(shù)倍。
徹底解決后顧之憂。
姬湛雪爬到她的身上,親了親女人的臉。
*
蓬萊觀正殿落成那天,九天玄女娘娘的神像和姬湛雪字體的牌匾一起送到。
玄女娘娘進駐正殿供奉,幼圓體的“蓬萊觀”三個大字匾額懸掛在朱漆正門,沒有落成儀式,蓬萊觀的兩位主人以及所有工匠熱烈地鼓了鼓掌。
傅清微分了紅包給工匠,眾人喜笑顏開地散去了。
傅清微在正門前佇立良久,看著和后世一模一樣的匾額,牽起姬湛雪的手,步入正殿給玄女娘娘上了第一炷香。
接著她從神像后搬出不知何時準備的椅子,一張四角茶幾,和一杯茶,擺放在供桌側前方,背后就是玄女娘娘端莊的神像。
“今日是你的正式拜師儀式。”
傅清微端坐在椅子上,平靜地說:“跪下吧,給我磕三個響頭。”
姬湛雪毫不猶豫地跪了下來,向女人磕了三個頭。
在傅清微后世忽略的細節(jié)里,蓬萊觀處處有另一個人的存在痕跡,書房的畫像,穆若水不懂的《陣法匯總》,“左手”寫的紅筆更正,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出自現(xiàn)世的她自己之手。
她的穿越究竟是為了什么?
假如她按照已知的歷史走下去,完成這條時間線的閉環(huán),是不是就能回到原來的時空,和師尊相見?
傅清微不知道,但這是她現(xiàn)今唯一的希望。
女人的目光堅定不移。
“我派祖師姓穆,拜入我門下后,你需改姓穆,為師賜你道號若水,從今往后,你叫穆若水。”
亞馬遜雨林卷起一場風暴,她才是最初扇動翅膀的那只蝴蝶。
穆若水伏地長拜,抬起頭來。
“若水見過師尊。”
第147章
傅清微端坐上方, 幾不可查地蹙眉。
“雖然為師賜你道號若水,但私底下你還是姬湛雪,不必自稱若水。”
“是, 小雪見過師尊。”六歲的穆若水懵懂地接受了她的要求, 毫無怨言。
畢竟好端端的改個名, 誰都會不習慣。
若水,若水。
她想, 雪化了才是水, 雪和水只能存在一個,那她還是做小雪吧。
傅清微抬起手, 向她招了招, 溫柔道:“小雪,到為師跟前來。”
穆若水一步一步走過來,在女人的示意下端起了茶盞, 兩手恭敬奉上:“師尊請喝茶。”
本來她應該跪著的, 身量小跪下去更低,傅清微阻止了她下跪的動作,伸手接過溫涼的茶盞, 揭開茶蓋含了一口白開水。
之后將茶盞擱在一旁的憑幾。
她牽起穆若水小小的手,另一只手拿了殿里的兩個蒲團,來到正殿前的空地上,她率先跪在了一個蒲團之上, 面向天地鄭重磕了三個頭。
穆若水待她磕完,有樣學樣, 也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
姐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傅清微站起身來, 耀眼的陽光刺得她微微瞇起眼睛,站在蓬萊觀落成的前院, 百年前一切開始的地方。
她兩根手指彎曲,三指并起立誓:“諸神有靈,三清在上。我,傅清微今日愿收穆若水為徒,永生永世,愛她護她,矢志不渝。如有違誓,天雷加身。”
字字沉重,擲地有聲。
天際的白云里隱隱掠過一絲流線般的光亮,誓約即成,再無反悔。
傅清微轉過來面對著地上的穆若水,認真肅穆,穆若水呆呆地看著她。
……
拜完師以后,二人的相處并沒有本質的改變。
穆若水被她牽著從蒲團起來,彎腰拍了拍她身上的灰,穆若水仰頭天真地問她:“姐姐,我可不可以跟你姓傅?”
傅清微幽了一默:“幸福可以,姓傅就不必了。”
穆若水:“我為什么要姓穆呀?”
傅清微柔聲:“因為我喜歡姓穆的。”
穆若水低下頭,似乎被她說服了。
她抬起頭又問:“那為什么你不改姓穆呢?”
傅清微笑:“因為我不想和姓穆的當姐妹。”只想她做妻子。
穆若水六歲的小腦袋瓜怎么斗得過二十三歲的狡猾大人,她咬著唇支吾半天,最后還是接受了只有自己姓穆。
“我姓穆你就會喜歡我嗎?”
“小傻瓜,你不姓穆我也喜歡你呀。”
“那你更喜歡哪一個呀?”
“唔……”
兩人牽著手向后院走去,聲音漸漸被隔在院墻里,聽不清了。
*
蓬萊觀落成以后,傅清微就將度牒的事提上日程,她告知郝道長以后,天機閣派了一名后勤專員和縣署的官員來實地考察,還有青羊宮代表,如今世道亂,峨眉和青城等地的道長不好奔波,由青羊宮全權代表道門的意思。
青羊宮,老熟人了,郝道長的輩分不低,在師門說得上話。
按部就班地走了個過場后,蓬萊觀開宗立派的事就這么大功告成了。
天機閣的人表示:度牒由官署制作,等一兩個月就能拿到了,完工后會暫存天地錢莊郝道長處,去取便是。
傅清微牽著小孩:“那我這位徒兒……”
后勤專員:“姬道友請放心,肯定是兩份度牒,穆小友也會有的。”
傅清微感嘆:“你們辦事還是這么貼心。”
后勤專員:“?”
“沒什么。”傅清微清朗道,“愿蓬萊和天機閣天長地久,友誼長存。”
后勤專員笑了笑:“有姬道友,不,有觀主這句話,我等深表榮幸。”
傅清微送別了天機閣等人,回去繼續(xù)研習她的結界,還有最要緊的,督促穆若水的功課。
習武傅清微半點不擔心,學文讓傅清微一個頭兩個大。
穆若水的字認得不少了,按理說可以開始讀道經了,她確實在讀經書,但是在夢里讀的。
清風掀動桌上的書頁,輕柔地拍打在孩童稚嫩的臉上。
傅清微走進臥室兼書房,書本平攤在桌面,小穆若水的臉枕著一側書頁,呼呼大睡,可疑的液體在字跡上暈開墨色。
“……”
傅清微俯身到她耳邊,幽幽道:“吃飯了。”
穆若水一個彈身坐起,腦袋差點撞到傅清微的下巴,跳下凳子說:“我去做飯!”
傅清微隨手將她飛奔出去的背影拎回來按住坐好,道:“吃什么飯?才巳時。”
穆若水可憐巴巴:“師尊,我餓了。”
傅清微淡道:“我看你是想偷懶了。”
穆若水兩手掛在她脖子撒嬌,她現(xiàn)在個子小還掛得住,傅清微站起來,她就跟樹袋熊似的緊緊貼著。
一人一小熊到了陽光明媚的院子里。
傅清微說:“背一頁書,獎勵你練一刻鐘的劍。你可以先練了再去讀書,醒醒腦子。”
穆小熊卻不肯從她身上下來。
傅清微:“怎么了?”
穆若水小聲:“師尊近日在忙自己的事,都不花時間陪我。”
傅清微憐惜地抱了她一會兒。
“那你背一頁書,我陪你一刻鐘,這樣可好?”
“好!”童音清脆。
穆若水跳下來,劍也不練了,直奔書房。
傅清微愣在原地,眉梢不可思議地輕挑,清淡一笑。
原來自己比練劍的魅力還大嗎?
穆若水讀書,傅清微在旁邊陪讀。不大的書桌分成兩半,穆若水搖頭晃腦地念經,書聲瑯瑯,傅清微偶爾跟著她溫習經文,偶爾鋪開紙張自學畫畫。
不消說西王母的神像需要具象化的圖紙,她要畫給后世的自己那本劍譜,還沒有著落。想逼著讀書都費勁的小師尊學畫畫,不異于要她的命。
而且她和師尊分開沒有留下任何照片,她想學會畫畫以后,能夠將女人畫出來。
初學畫畫,都是從身邊人畫起,扭頭便有現(xiàn)成的模特。
傅清微畫了她打哈欠,困得流眼淚的樣子。
書本掉落,一頭栽進去睡得人事不省的樣子。
讀著讀著干脆趴在胳膊睡覺,口水流到袖子上。
即使有傅清微貼心的陪伴,她也不能堅持讀到第三刻鐘。
好在她的聰慧彌補了讀書犯困的不足,即便如此,也好好地背下了部分經文。
有時陽光和溫度好,傅清微會帶她去自家林子野營,女人靠在樹干上,她枕著傅清微的肩膀,小小一只都在師尊懷里。
傅清微一只手環(huán)著她,另一只手執(zhí)卷給她念《太上元始天尊說北帝伏魔神咒妙經》。
“道言:昔于龍漢元年甲午之歲,元始天尊居上元之殿……”
穆若水睜著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溫柔白皙的側臉。
陽光自樹葉縫隙間撒落,發(fā)梢染成金色,她伸出指尖悄悄握了一截在手里。
“為師剛才念了什么?”
“元始天尊居上元之殿、八景天都,安五云寶座,垂十絕靈幡……”穆若水滔滔不絕地往下背,一字不差,童聲軟糯,字正腔圓。
“嗯?今日怎么背得這么快?”
“喜歡聽師尊給我念書,不喜歡自己看。”
“……”
傅清微:“好嬌氣的小孩。”
“繼續(xù)念嘛。”
“那我念了你不許睡覺。”
“不睡。”穆若水點頭許諾。
此經共三萬四千字,一句不停地念完需三個多小時,她們二人野營剛吃過午飯,正是犯困的時候,傅清微讀了十幾頁書,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握在手上的書卷慢慢跌落在腿上,傅清微靠著樹干睡了過去,睡意清淺柔和。
懷里的小孩果然沒有睡著,小小的手爬上女人柔軟光滑的臉頰,沿著她側臉線條走著。
傅清微早就習慣了她的不老實,一點醒過來的意思都沒有。
穆若水年歲太小,只有仰慕,不到情根萌芽的時候。
只是莫名覺得師尊執(zhí)卷給她念經的樣子,好漂亮。
*
穆若水由儉入奢易,再也不愛自己看書了,每日都要傅清微給她念。
還不能在光線暗的地方,最好陽光好,能映著她的臉。
傅清微哪知道她是貪圖美色,以為她愛護自己眼睛呢,她一向對穆若水縱容,不厭其煩。
樹林分叉的陽光,窗前的細雨微風,山里的無聲歲月,都見證了傅清微抱著穆若水給她念書的身影。
……
時間一晃到了鬼市開啟的日子。
傅清微白天去天地錢莊拿到了自己師徒二人的度牒,歸還了一直被扣留的管錐度牒。
晚上便進了鬼市。
鬼市的入口就在提督街,一道不起眼的后院窄門,紅對聯(lián),門口站著兩個臉戴牛頭面具的人,陰氣重重,乍一看跟鬼門關似的。
如果有不小心目睹的百姓,恐怕也會當成見鬼嚇得扭頭就跑。
幽深的小巷盡頭走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都穿著斗篷,女人戴著悟空面具,小孩戴著八戒面具,和牛頭面具交涉了幾句,步入門后,猶如融入水中,消失在漣漪之后。
這二人正是傅清微和穆若水。
鬼市魚龍混雜,絕大多數(shù)都以面具示人,不暴露真容。二人進入結界后,又走了一段路,面前豁然開朗。
古有桃花源記,今傅清微懷疑她們入了忘川。
鬼市里沒有陽光,只有紅色的光,一條分不清是黑色還是紅色的河流壯觀地經過,占據(jù)了一半的視野。河流之上有一座巨大的畫舫,一面大旗:三才舫。
根本不用傅清微去找,自動送到她的眼前。
岸邊有十數(shù)條小舟通往三才舫,也有從三才舫出來的。
傅清微沒急著去賣蛇妖內丹,第一次來,總要在鬼市逛一逛,就算她不感興趣,孩子已經張望好一會兒了。
何況傅清微也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年輕人。
出門前傅清微特意多帶了些錢,當即牽著穆若水四處閑逛。
鬼市和人間的街道差不多,也有專人管理,沿街排布,然而客人就與凡間大不相同,體驗感十分新鮮。
穆若水抬手:“姐姐,你看她長了……”
傅清微蹲下來輕輕地捂住穆若水的嘴。
那個頭上長角的女妖修看過來,她沒戴面具,面容姣好,沖師徒倆點頭笑了笑。
傅清微回以點頭,即使看不到,也努力釋放出緊張的善意。
女妖修一手背后,昂首挺胸,和路邊的師徒倆擦身而過。
傅清微松了口氣,溫和教導說:“不能在里面亂說話,不能評價別人,知道嗎?”
即使鬼市禁止斗毆,萬一惹到脾氣爆的,在秩序者到來以前,就把她倆弄死在這。鬼市到處是修行者,不乏其他種族,傅清微不認為自己現(xiàn)在的實力能在這排得上號。
穆若水點了點頭,自己說:“噓。”
“但可以說別的。”
傅清微干脆將她抱起來,說:“你想吃什么?”
穆若水只要在她懷里就特別開心,左顧右盼道:“都想吃!”
“那就都買。”
穆若水繼承了傅清微節(jié)儉的習慣,說著都想吃只是挑挑揀揀了幾樣,重新被傅清微牽在身邊走。
傅清微貨比三家,買到了凡間不常見的陣法材料,其他的沒有買,先摸清底細,以后有的是機會來。
穆若水停在一個書攤前,腳下生根。
傅清微牽了一下小手沒牽動,扭頭見她竟然盯著書攤,詫異不已。
小師尊轉性了?
仔細一看,她是盯著書上面放著的連環(huán)畫,寫著《白蛇傳》。
傅清微:“……老板,這個怎么賣?”
攤主是個修者,說:“我這是從滬城進貨來的,錦城現(xiàn)在獨我一家,多的不說,一塊銀元。”
“一塊銀元!你怎么不去搶?!”
傅清微拽過穆若水的手,氣道:“我們走!”
穆若水乖乖走了。
小孩子心思淺,她再在街上走的時候低著頭,零食也不吃了,悶悶不樂。
傅清微:“……你是不是很想要那個?”
穆若水搖頭:“太貴了。”
傅清微這下必須給她拿下!
她牽著穆若水回到書攤,唇槍舌劍,說沒多久連環(huán)畫就會到處都是,賣不上價,最終以三角大洋成交。
穆若水抱著新到手的連環(huán)畫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千金難買穆若水一笑。
傅清微:“你竟然會笑了?”
不是因為她,就因為個破連環(huán)畫?
穆若水歪了歪腦袋,說:“喜歡姐姐討價還價的樣子。”
“你是喜歡看我和人吵架吧?”
穆若水又淺淺地抿了一下嘴,眼尾微彎。
也算是因為她笑了吧。
傅清微這么想道。
即使她不將面前的小師尊視為她結過契的戀人,也無可避免地對她的一切充滿了占有欲。她們擁有著同一個靈魂,同樣的容貌。
穆若水把連環(huán)畫收進懷里:“我會好好珍惜姐姐的吵架。”
“應該叫師尊。”
“師尊。”沒過兩秒她又甜甜改口,“姐姐。”
“……”女人只好由她去,偏開臉忍不住一笑。
過會,她又漫無邊際地想:師尊有朝一日要是記起來這些,會不會無地自容?
傅清微二人來到岸邊,付錢搭了一艘擺渡船,前往三才舫。
上了船便有專人接待,傅清微報的是“真名”姬湛雪,三才舫的人讓她稍等,過后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將她領進去,到了一處柜臺。
傅清微看向管事身后墻壁密密麻麻的實木格子,從袖子里掏出那顆碧綠妖丹。
管事湊近光線掌了眼,說:“好東西,道友想賣什么價?”
傅清微相信天機閣:“不清楚行情,您報一個吧,合適以后我再來。”
管事沉吟,正要報價,旁邊的伙計拿過來一個紋路精致的木盒,打開給管事確認,管事掃了眼,讓他放進某一間木格。
傅清微突然打斷:“等等。”
管事和伙計的動作都頓住。
傅清微上身趴在了柜臺上,幾乎是急著說出來:“盒內可是返魂香?”
是師尊的氣息,她絕不會聞錯!
管事暫時將木盒按下,道了聲:“道友真是慧眼。”
傅清微連忙道:“我可以不要錢,能不能用妖丹交換返魂香?”
管事遲疑:“這個……”
返魂香稀有,論罕見程度肯定比妖丹珍貴。但這玩意兒沒什么人買,所謂起死回生的禁術多半是謠傳,而且條件苛刻,單拎出來就是比較奇特的香料。
那顆五百年的上等妖丹可是妖修搶著要,買進就能高價脫手。
傅清微:“我與懸賞堂郝道長是至交好友,請結個善緣。”
管事自然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否則也不會親自接待。
管事將裝著返魂香的木盒推過來,笑道:“好吧,三才舫愿與觀主結善緣。”
傅清微看著他把妖丹收走,緊緊握住了木盒,說:“謝謝,謝謝。”
管事見她激動如此,趁機道:“觀主可還要返魂香,若是三才舫再收到,可以為觀主留著。”
傅清微不確定自己到時有沒有錢,先應下來:“有勞管事。我常與郝道長會面,有事可讓郝道長轉達。”
寫好了單據(jù),管事將傅清微送出來,笑吟吟的:“觀主慢走。”
傅清微攥著懷里的木盒,天明離開鬼市出城,一直到回蓬萊觀都魂不守舍的。
兩人一夜沒睡,白天在臥室補覺。
穆若水睡著睡著突然醒了過來,抱著她的體溫不見了,床榻冰涼。
她扭頭往書桌邊的身影望去,看到傅清微對著那個打開的盒子在哭,眼淚斷線無聲。
穆若水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
不確定自己迷蒙之間看到的是不是錯覺。
傅清微擦掉了淚水,將木盒妥帖地收好,回到了床榻,將小人的身子摟過來,臉埋進穆若水幼小的肩膀。
小孩脖子被她冰涼的臉貼得醒了一秒,含糊地問:“師尊,你是不是哭了?”
傅清微回了聲低啞的沒有。
小孩沒有回應,早已見了周公。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過早,十一月就寒風呼嘯,兩人杜絕了出遠門掙錢的心思,安心窩在道觀貓冬。
平時練練功,念念經,偶爾在山周圍的村寨轉一轉,鞏固玄女娘娘座下弟子的傳說。
十二月二人從錦城采買回來,途徑村落,穆若水叫停了騾車,從野草枯黃的土墻邊抱了一只臟兮兮的大耗子回來。
傅清微定睛一看,哪是什么耗子,是一只凍得眼都睜不開的小貓。
穆若水請示她的意思:“師尊?”
傅清微盯著那只小三花,耳邊只有命運的回響。
“帶它回山上吧。”
這樣冷的天,過不了幾天它就會凍死荒野。
它臟兮兮的毛發(fā)和土墻融為一體,傅清微一時沒瞧見,穆若水倒眼尖看到了,是命中的緣分。
穆若水將小三花帶回了蓬萊觀,熱了米湯給它喝。
傅清微水煮了一塊剛買的雞胸。
這里沒有暖氣,燒著火的灶臺最暖和,它就老在旁邊窩著,原來灰撲撲的毛發(fā)都舔干凈了不少。
兩人蹲在邊上看它舔毛,商量給小三花起名。
傅清微說:“叫閃閃怎么樣?”
穆若水說:“不要,好幼稚。”
“你以前很喜歡閃閃。”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傅清微:“……”
人甚至不能共情一年前的自己,小朋友更是。
傅清微:“閃閃?”
小三花:“喵~”
傅清微眉開眼笑:“它答應了。”
穆若水只好接受閃閃這個疊詞永遠跟隨她的生命。
閃閃沒有現(xiàn)代的小三花粘人,是一只介于貍花女王和三花間的貓,熬過了冬天以后,它就學會自己覓食了。屋里也有它的一口飯,哪兒都能吃。
正好二人要隨時出遠門,它在家也能照顧好自己。
道觀前的山路傳來兩道腳步聲。
“閃閃!”
叢林里出現(xiàn)一道彩色的閃電,飛快地從遠處奔跑過來,后腿彈跳,一個起躍落進了少女的懷抱。
十三四歲的少女一把將小貓摟進懷里,背后的長劍跟著她抱貓的動作晃了晃。
她身邊青袍廣袖的女人納悶道:“我也不是沒照顧它,怎么每次都往你懷里撲。”
穆若水道:“師尊光風霽月,閃閃不敢玷污半分。”
傅清微嗔道:“你就敢。”
從四歲到十四歲,沒有一天不黏在她身上的。
穆若水一邊笑著說“徒兒不肖”,一邊將貓放下拿出信物開結界。
閃閃第一個越過門檻跳了進去,回到久違的家。它按年齡在貓屆已步入老年,但是跟在二位修道者身邊,清氣入體,雖然不至于成精,但延年益壽,身子骨依然硬朗,活潑得像小貓。
傅清微今年三十一歲,外表維持在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眉眼的青澀早已蕩然無存,初顯成熟風情。
她身無長物,青衫落拓,廣袖后甩,輕快踏入門內。
跟在她后面的挺拔身影卻貼了上來,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
“師尊,今晚讓我跟你睡好不好?”
第148章
少女的身體從后緊緊貼著她, 若有若無的馨香傳來。
傅清微低頭輕輕拿開她環(huán)在自己腰間的手,穆若水轉到正面,兩手圈在她后腰。
“好不好嘛~”
十四歲的穆若水身高剛到她的鼻尖, 眉眼出落得極美, 烏發(fā)下不加修飾的野生眉已是遠黛山青, 瞳仁幽黑,比幼時的沉淀少了些, 反而愈發(fā)清潤有光。
唇瓣淺薄, 自然的櫻粉色。
最重要的是,她和師尊長得越來越像了。
這是師尊爛漫天真、不為人知的少女時代, 傅清微曾經想要見到, 如今日日陪伴她,心緒卻復雜難言。
她花了幾秒鐘收拾自己心臟漫上來的酸楚,盡量平靜溫和道:“前段時間不是剛一起睡過嗎?”
穆若水八歲那年, 蓬萊觀修好了后院剩下的房間, 傅清微要求穆若水和她分房睡。
穆若水哭了好幾天,見到她就眼淚汪汪,傅清微只好她允許她以功課進步、劍術精進、廚藝大漲等等理由, 隔三差五地抱著枕頭進屋,仍然一起睡。
如此過了四年,穆若水十二歲,來了葵水, 無論如何傅清微都不能再依著她耍賴,強行分開住。
穆若水長了年紀, 也沒那么愛哭, 再說哭起來怪丟臉。此計既已不通,她便走上了撒嬌的路, 一去不復返。
屢試屢勝。
但要注意頻率,太頻繁也會有失效的時候。
穆若水將臉枕著她的肩膀,道:“那是在外面客棧,還分了兩床被子。現(xiàn)在到家了,我想和師尊一起睡。就今晚,好不好?師尊~”
清脆的撒嬌少女音在耳邊響起,熱氣一同拂過她的耳畔。
“你都好久沒有抱我了,你是不是不喜歡小雪了?”
小雪。
是,她是小雪。
她是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
傅清微恍惚了一瞬的神智驀地恢復清明,伸手環(huán)住了少女纖薄的背脊,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好。”反正還有下次。
穆若水抬起下巴,輕輕地親了一下女人的側臉。
長大以后,傅清微也拒絕她再隨便親她,穆若水不知道為什么,但曉得她不情愿,所以親完立刻跑掉了。
“我去做飯!”
她的身影飛也似的鉆進了廚房。
背上的長劍沒有解,跑得太快劍柄被門框絆了一下,差點兒掛回來。
傅清微輕笑了一聲,抬手觸上臉頰的香氣留存,唇角的笑意一點點隱去。
兩人回來得早,還來得及吃中飯,穆若水的廚藝突飛猛進,傅清微從兩年前就吃上了師尊口味的飯菜。
這次又是暌違幾月回家,第一口下去,傅清微總要停頓一會兒,才會接著動筷子。
穆若水在邊上托著下巴,等她吃第二口再動筷。
午后二人各自回房小憩,下午待在書房,穆若水在書架上隨便翻書,傅清微在桌前作畫。
穆若水這回忘記買閑書,百無聊賴地搬了椅子,坐在旁邊兩手托腮,看著她提筆慢慢勾勒出一個女人的背影。
單手后背,墨發(fā)過腰,寬大的袖袍被風吹起來。
畫中人無情,畫外人有情。
傅清微畫的是當日穆若水從靈管局離開的背影。
深深印在她的腦海,沒有一刻忘懷。
即使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穆若水走到她身邊,擺正了視線,好奇地問:“這是誰?”
傅清微含淚地笑了笑:“她是我的道侶。”
“道侶是什么意思?”
“就是妻子。”
穆若水很小很小的時候,聽她說過,她和她的妻子分開了。
“這么久了,你還在想她嗎?”
“我沒有一日不在思念她。”
穆若水伸手擦掉她睫毛安靜掉下來的淚水,說:“她一定也在思念你。”
傅清微一下午都待在書房,穆若水在林子里的結界練劍,練了一遍又一遍,才勉強將自己心里隱隱的不暢快發(fā)泄出去。
傅清微剛學畫畫的時候,畫的全是姬湛雪,她畫技漸漸進步,開始夾雜著畫一個女人。
畫那個女人的時候越來越多。
原來是師尊的妻子。
穆若水早就知道她成過親,有心愛的人,可是此事仿佛被經年歲月遺忘,直到今日才重新浮上她的心頭。
——為什么不去找她呢?
——因為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回想起書房里的對話,穆若水在那一刻察覺自己竟然有種陰暗的慶幸,借口匆匆逃離了書房,來到樹林。
師尊的妻子不在了,所以她現(xiàn)在身邊只有她了,將來也只會有她。
穆若水坐在結界的出口,把這段話來來回回地想了很多次,直到將慶幸變成惋惜和傷感。
師尊的妻子,就是她的師娘。
她不能為了悲劇慶祝,應該為她們的天人永隔感到傷心難過,并且加倍對師尊好。
嗯,晚上加個菜叭。
穆若水出了結界,順手打了只野味回去,做了頓豐盛的晚餐。
傅清微這么多年想起師尊還是一樣脆弱,好在她早已學會不沉溺在情緒里,吃飯的時候大夸特夸了穆若水的廚藝。
師徒倆都很高興。
截止晚上睡前。
有人歡喜有人憂。
傅清微剛掀開被子躺下,一具溫熱的少女軀體立刻朝她抱了過來,還是小時候樹袋熊的抱法。她現(xiàn)在抽條了,身量差得不多,一個人就能將傅清微手腳全都纏住。
傅清微滿鼻翼都是少女身上誘人的馨香,無孔不入。
倒不是她對十幾歲的孩子有想法,而是穆若水已經開始發(fā)育了,孤女寡女抱在一起同床共枕,終究不妥。
她是有家室的人。
穆若水青澀的果實抵著她的胳膊,傅清微勉強將右手抽了出來,其他的肢體是再也動彈不得了。
“姐姐。”尾音上揚,清甜愉快的少女音鉆入她的耳膜。
傅清微閉眼,只想當一具無知無覺的尸體。
“你陪我說說話嘛。”
“你想說什么?”傅清微一動不動。
穆若水稍微將她放開一些,仰頭看著她瑩潤的下巴,緩緩湊近。
傅清微察覺到她呼在自己臉頰的溫熱氣息,連忙睜眼用手擋了一下,制止道:“不是說過不準親我。”
“誰讓你不理我嘛。”穆若水從容地找好了借口。
“注意你說話的語氣。”
“你對我好生疏,小時候還不是這樣的。”
她一裝可憐傅清微就沒辦法,畢竟是她先理虧。傅清微將她架上來的腳先挪開,保持正常喘息的空間,方平和道:“你是個大人了,不能像小時候一樣。”
“我明明還不是大人。”再說不管多少歲她都要黏著她。
“再過一年都能及笄了。”傅清微故作愉快語氣。
“但是我離大人還差得遠呢。”
“哪里?”
“這里。”
傅清微的手被抓著按在了穆若水的胸前。
她沒有一點點防備,等反應過來已經被帶著按了按。
穆若水:“好小,是不是?”
傅清微滿腦子亂碼,警報亂響,程序失去處理能力:“你……”
她們倆朝夕相處,傅清微一手把她帶大,只有彼此。生理健康課也是她上的,穆若水對她沒有任何避諱,就這么水靈靈地牽著她的手摸了好幾圈。
傅清微僵硬的指節(jié)微彎,將自己的掌心掙脫了出來。
“以后會長大的。”她仿佛發(fā)夢,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多久以后?”
“快了。”
“會比姐姐大嗎?”
“會的。”
“你怎么知道?”
“……不要再討論這個話題了。”傅清微耳尖漫過一層血紅。
“哦。”穆若水低頭,定格在女人飽滿的起伏,躍躍欲試地說,“我能不能摸一下?”
“不行!”
傅清微拉過被子蓋住她的腦袋,說:“睡覺!”
穆若水聽話了又沒完全聽話,打消了摸摸的念頭,但是手腳立刻又纏得密不透風,臉也埋進她如玉的頸窩里,不老實地蹭來蹭去,仿佛吸了貓薄荷。
傅清微愈發(fā)堅定了分房睡的念頭,明天天一亮就把她趕回屋,下次怎么撒嬌也不給進門!
穆若水許是常年只和她在一起,情愛之事開竅甚晚,凡間的女子豆蔻年華怎么也知道授受不親。她本就情根生長緩慢,如此一來行事更是張狂無忌,一味貼貼。
現(xiàn)在她十四歲傅清微可以無動于衷,等到她二十歲,和成年體師尊相差無幾,傅清微還能抵擋得住嗎?
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改了她這個毛病。
傅清微捏著后脖頸將懷里亂蹭的腦袋拎出來,沉聲道:“再這樣你就回自己房間睡。”
“徒兒不敢了。”
穆若水察言觀色,裝乖道。
“……”
傅清微嘆了一口氣:“睡覺吧,晚安。”
“晚安。”
傅清微率先閉上眼睛,許久之后,她半夢半醒間,感覺柔軟的觸感又印在了她的臉頰。
枕邊方響起第二個人滿足的呼吸聲。
月光灑落在床沿,傅清微的腦袋偏了偏,沉沉睡去。
*
穆若水上午去書房讀書,見到那幅畫掛在了左手邊的書架前方,她站在畫前看了一會兒,躬身拜了拜已故的師娘。
從此這幅畫一直留在書房里。
有時她打掃書架,還會順便清理畫上的灰,讓她干干凈凈的。
紙張會泛黃易脆,這幅畫卻始終整潔如新,因為傅清微隔段時間便會畫一幅新的替換上去,越來越傳神。
若干年后,穆若水在終于懂了情愛的年紀再去看,只看到越來越厚重的情意,山海不可攀。
當下她仍是十四歲,懵懵懂懂地看了畫,有些吃味,有些難過,更多的是傷感。
穆若水從密林練完劍回來,傅清微雙手背后立在門口,挺拔如青竹。
“為師檢驗一下你最近的修行成果。”
穆若水立刻如臨大敵。
“師尊不要。”
“不要也得要。”傅清微笑著說,“半個時辰內出不來,我就會進廚房。”
“……”
“來,試著攻擊我。”傅清微溫柔的語調如同蠱惑的海妖。
穆若水硬著頭皮握向身后的相思劍柄。
“不要畏難,你總是怕,如何戰(zhàn)勝我。”傅清微輕輕偏了一點頭,說,“嗯?已經握好劍了啊,那就開始了哦。”
穆若水余光只看到傅清微袖口里飛出兩道金光,她握著劍柄的手一緊,仰頭看著流光化作兩頭異獸朝她撲了過來,就地往邊上打了個滾,其中一頭異獸未卜先知地出現(xiàn)在她身后,一爪按住了她的肩膀。
傅清微:“不用怕傷到她,用點勁。”
穆若水肩膀的力道陡然一沉,相思劍也被牢牢按在身下動彈不得。
少女悶哼一聲。
早年傅清微只會用幻陣,如今十年過去,修為大漲,真作假時假亦真,如果陣中人還以為身在幻象,只會被撕成碎片,尸骨無存。
她將相思劍給了穆若水,是因為如今已不大用得到劍了。
傅清微拍了拍袖子:“讓阿金和阿銀陪你練練手,為師去小憩片刻。”
穆若水在她身后大聲控訴:“我討厭陣法!!!”
回應她的是一聲女人悅耳的輕笑。
傅清微的身影消失在門內,徒留她和兩頭殺不死的異獸在門口膠著,寸步不得入。
金銀兩頭異獸以顏色作區(qū)分,一個擅長火系,一個擅長木系,穆若水好不容易從阿金的爪下逃生,腳下的藤蔓如同春風催發(fā),眨眼間綠意漫山遍野,金色異獸張口噴出一道烈焰,木生火,穆若水的眼前瞬間變成了一片燃燒的火海。
情急之下穆若水甩出一道土系符箓,讓土墻截住了火勢,暫時不蔓延過來。
炙烤的溫度使得她汗如雨下。
在陣法里,異獸是殺不死的,她需要找到結界的突破口。
穆若水背靠著土墻,看向結伴合作的金銀二獸再度朝她飛奔過來,手里的長劍亮起白芒。
她討厭陣法!!!
道觀內。
傅清微算著時間悠悠醒轉,在院子里的水缸舀了水凈手,轉身邁步,正要進廚房大顯身手。
后院的木門輕輕地推開了。
灰頭土臉的穆若水走了進來,頭發(fā)凌亂,小臉熏得黢黑,活像剛挖完煤,衣角也被燎壞了一塊,她緊緊地盯著傅清微的腳步,說:“你不準進去!”
傅清微望了眼廚房近在咫尺的門,扼腕嘆息。
女人道:“我不進去,要不你先洗個澡?”
穆若水:“我自己燒水。”
傅清微:“我燒好了,你放心別的沒動。”
穆若水進了廚房,果然只有一鍋燒好的熱水,其他的沒被禍禍,舒了口氣。
幸好她來得及時。
傅清微倚在門口,不吝夸獎說:“只花了半個時辰,比上次進步多了。”
穆若水默默從懷里掏出兩張小紙人還給她,傅清微藏進袖子里收好。
就這么兩個薄薄的小紙片,困住她半個時辰,真正和師尊較量時,她恐怕永遠摸不到她的一片衣角。
然而穆若水并沒有要趕超師尊的念頭,她希望她永遠強大,遙不可及,卻會主動向她投來注視的目光,溫柔地撫摸她的臉。
就像現(xiàn)在這樣。
“小花貓,怎么弄得這樣臟?”傅清微指腹輕輕抹掉她鼻尖的灰,聲音和她的動作一樣輕柔。
“我討厭陣法。”穆若水小聲咕噥,悄悄抬起眼睫,看她因為自己的話愉悅彎起來的眉眼。
其實她有一點點是故意弄成這樣的。
只有一點點。
“走,帶你去洗澡。”
從前當然不會有現(xiàn)代的淋浴條件,一次性燒的水只夠裝木盆,穆若水在里面擦澡,傅清微在窗邊和她說話。
“家里的后山有個溫泉,我打算請工匠挖出來,修個溫泉池。到時候你泡池也方便。”
“師尊不泡嗎?”
“我……自然也是泡的,想著你會更喜歡。”
“師尊決定就好。”
“……嗯。”傅清微想:一定要分開泡溫泉。
“師尊,你進來一下。”穆若水的聲音低了低。
“你穿好衣服了嗎?”
“穿好了。”
傅清微便放心地推門進去了,少女的身影側對著她,已初見窈窕,微微隆起的地方包裹在鴛鴦戲水的肚兜里。
傅清微鎮(zhèn)定道:“你怎么只穿著褻衣就讓我進來?”
穆若水轉了過來,當著她的面解開了肚兜的系帶,唯一的遮掩剝落。
“師尊,你看我是不是長大了一點?”
“……”
問話的人暗含驚喜,答話的人驚嚇到失語。
勒令穆若水將衣服穿好以后,她在廚房做飯,傅清微在邊上苦口婆心。
“即使是我,你也不能隨便脫衣服。”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大人就是不能脫衣服,這是成人世界的規(guī)矩。”
“我不理解。”
“你又變Siri了。”
穆若水仍然不理解,她的羞恥心似乎也長得比常人慢一些。好在她只親近傅清微一個人,只脫給她一個人看,可以慢慢教導她。
傅清微只盼著她二十歲的時候,不要隨便在她面前一絲不掛,半夜爬上她的床。
這趟下山,二人的足跡到了更遠的地方。
十年間,凡間戰(zhàn)事頻發(fā),民不聊生,魔氣伺機壯大,如今的妖魔實力和最初已不可同日而語。傅清微尚且游刃有余,可聽天機閣的消息,近年修行者死傷增多。
傅清微和穆若水結伴除魔,小孩已經不再是永遠躲在她身后的累贅了,不但能助她一臂之力,偶爾也能單獨作戰(zhàn)。
隨著她一天天長大,總有分頭行動的時候,養(yǎng)兒方知父母心,傅清微一千一百個不放心,又沒有電話保持聯(lián)絡,于是她研究出了一個新術法。
穆若水練完劍回來,傅清微正站在院子里,笑著對她說:“小雪,過來一下。”
穆若水一見她手里的紙人就犯怵,恨不得拔腿就跑。
身體卻聽話地走了過去,問:“這是什么?”
傅清微說:“新鮮玩意兒。”
她將紙人貼在了穆若水身上。
自己走到設好的法壇前,取了三支香點燃,虔誠地拜了三拜。
手指一松,三支香直直墜進香爐插好,煙霧裊裊,青云直上。
女人旋即取出一張符箓夾在食中二指,閉目快速念咒:
“太上敕命,急詔壇前。鬼神借目,乾坤借法。急急如律令!”
符文無火驟燃,金光湮滅在空氣里。
庭院里漸漸有了風,刮得葉片抖動出巨大的聲響。穆若水感覺四周的溫度驟降,手臂的雞皮疙瘩一層一層地起來,這是陰神應召來了。
傅清微說:“你去書房里,把門關上,隨便做點什么,只不要睡覺。我讓你出來你再出來。”
穆若水摸了摸自己陰冷的小臂,進了書房帶上門。
她在屋子里閑逛,碰碰這里摸摸那里,最后看了會兒書。
一刻鐘后,傅清微在屋外叫她,她便出去了。
傅清微如實說出了她在書房的一切舉動,包括她對著師娘的畫像拜了幾次,看了哪幾頁書都知道。
穆若水瞠目結舌。
傅清微帶她到邊上的水缸,她看見水缸里的畫面顯示的是另一只靜止的水缸。
傅清微:“這是你的眼睛看到的,會出現(xiàn)在水缸里。”
穆若水一點即透:“因為那個紙人?”
傅清微淡笑起來:“不錯。這是一個五感共通術,只要將我親手開過光的紙人放在你身上,我就能設壇共享你的五感。這樣即使你不在我身邊,我也能知道你在做什么,你遇到危險為師能及時趕到。”
“那我能共享師尊的五感嗎?”
“好像不行,是單方面的。”
“我想學這個。”
“干嗎?想共享我的五感?”傅清微細長的眉眼漾出幾分笑意。
“有一點。”穆若水誠實地說。
傅清微想了想,幾乎沒有猶豫就把術法教給了她。
她是自己唯一的徒兒,自然要傾囊相授。
何況以穆若水如今的道行,這樣一起修行下去,她是追不上自己的。傅清微不至于被她放了紙人還察覺不出。
師徒倆都帶著對方的紙人,彼此有個照應也好。
此術的關鍵在符,其次是天人感應,傅清微是天機閣口中最受天道眷顧之人,畫符有求必應。
穆若水劍氣縱橫,符箓一道也頗有天分,雖不至于一教就會,但花費了幾天時間,也逐漸掌握了五感共享之法。
她試著悄悄往師尊身上放紙人,果然第一時間就被逮住了。
傅清微從自己的長發(fā)里摸出紙人,說:“你怎么想的?放頭發(fā)里?嗯?”
穆若水小聲:“看師尊頭發(fā)多,以為你不會發(fā)現(xiàn)的。”
傅清微搖頭:“你啊你。”
她走過來幫穆若水整理衣領,指尖繞到她頸后,隨手將一張紙人塞入長發(fā),打算用實際行動教她什么是隱蔽。
藏也要把手腳收好啊。
后山的溫泉已經修好了,傅清微只在固定的時間去,其他時候都屬于穆若水,她一向在山里野,傅清微也不曉得她何時去泡池。
于是這日藏好紙人后,她設了壇,共享穆若水的五感。
面前是白氣氤氳的淡綠色溫泉,視野從天到地。
嗯?怎么……
傅清微還沒反應過來——
少女稀疏的毛發(fā)闖入眼簾。
第149章
傅清微手忙腳亂地切斷了紙人的聯(lián)系。
雖然少女的那處實在沒什么好看, 但還是給了傅清微一記迎頭悶錘,扶著水缸好一段頭昏腦漲,險些站立不穩(wěn)。
來來回回閃過的都是同一幅畫面。
自從她們搬回蓬萊, 有了穩(wěn)定的居所, 傅清微就再也沒親自給她洗過澡了, 是以也未見過它的變化,如今目睹……
千不該萬不對, 都怪姬湛雪。
她怎么大白天就去泡池了?!
少女穆若水抬手拆散自己的長發(fā), 從發(fā)絲間摸出了一片薄薄的紙人,夕陽下反射微弱的光線。
嗯?
師尊的紙人?何時藏進來的?
穆若水身量苗條, 不夠豐滿的身材挺拔纖細, 修長的雙腿慢慢地涉入了冒著熱氣的溫泉水中。
紙人依舊別在她的發(fā)上。
師尊想看她哪里都行,她不會躲閃扭捏的。
不必借紙人,光明正大到溫泉來看也行。
穆若水舒舒服服地泡了兩刻鐘的溫泉回道觀, 傅清微卻不在院子里, 穆若水在書房臥室找了一圈都不見她的影蹤。
“師尊?姐姐?”
傅清微身上也有她的紙人,穆若水便打算開壇做法,剛擺到一半, 高處傳來一個聲音:“我在這。”
“師尊怎么在樹上?”穆若水高高地仰起頭。
“為師吹吹風。”
“那我去做飯啦,灶下瓦罐煨著燉雞,晚上喝雞湯。”
“好。”
傅清微立在樹上,想著自己發(fā)明的這個紙人術, 何嘗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視頻還可以拒接,紙人只有扔掉才能不讓她共享自己的五感。
以后不能再隨便看她了。
還有屬于穆若水的紙人, 不出遠門就不必貼身佩戴了。萬一她半夜在屋里共感, 發(fā)現(xiàn)自己在……
傅清微耳尖漫過一層淺粉,臉頰微熱。
“吃飯啦。”
傅清微從門口的樹上一躍而下, 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院子里。
“來了。”
*
本月又到了鬼市開啟的日子。
傅、穆二人行走千里,將要去鬼市三才舫把這一趟的收獲換成銀元。蓬萊觀的兩側偏殿還沒有修,雖有缺錢的原因,但主要卡在西王母神像一環(huán)。
傅清微終于可以畫出西王母神像的大致模樣,具體細節(jié)可以交給畫師調整,她畫技長進后溝通也方便。
蓬萊觀近年開銷變大,兜里的子兒永遠只有剛換完錢的時候是不愁的。
修道觀已是小頭,占大頭的是陣法材料、畫符的特等朱砂黃紙,以及傅清微四處散財?shù)男袨椤__則兼濟天下,她們不達,濟不了天下,但有余力的情況下可以濟一濟萍水相逢的難民。
百姓的日子苦得看不到頭,穆若水這種天生情根不全的人,隨著傅清微的腳步遍布山川河流,見眾生苦難,都生出一二分悲憫之心,何況本就柔腸百轉的傅清微。
所以錢是經過兩個人同意,一起散出去的。
花完了還會有,她們不會餓死,但一塊銀元可以救活一條命。
這不,在錢花得差不多后,鬼市的大門要打開了。
穆若水繼承了傅師尊的心靈手巧,青出于藍,在鬼市開門前,她打算做樣東西。
穆若水從雜貨鋪帶了把刻刀,顏料,每日練完劍就在院子里搗鼓,還要傅清微在旁邊給她念經文。
傅清微吐槽:“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經書都背得滾瓜爛熟了,還要我念?”
穆若水吹了吹面前的木屑,說:“想聽師尊說話,你又不肯和我閑聊。”
傅清微:“……”
她近來確實避著她一些,主要是上回看到的畫面,讓她到現(xiàn)在都不自在。她怕穆若水又語出驚人,說一些她接不住的話。
傅清微只好執(zhí)起道經給她念書。
穆若水鋒利的刻刀一點一點地雕琢,低著頭目光專注。
傅清微前兩日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盯著她的手囑咐她小心些。漸漸的,一張空白的柳木面具在她手中脫胎成形。
女人手里的道經險些跌落在地。
穆若水沒注意到她的異常,根據(jù)儺戲面具雕刻出兇惡的五官,頭生雙角,滿口獠牙,還結合了方相的四只眼睛。
上好色以后,她又開始做第二張一模一樣的面具。
鬼市里需要戴面具,她早就對那些幼稚的畫臉面具厭倦,她要親手打造屬于她們倆獨一無二的面具。
兩張涂滿顏料的柳木面具在陽光下曬干,穆若水拾起其中一張扣在自己臉上。
“師尊。”她轉過來望著傅清微。
“師尊……”
傅清微也喃喃念道,不由倒退了一步。
穆若水揭開面具,露出少女青澀明媚的臉,隱隱閃過擔憂:“師尊,你怎么了?”
音色清亮,遠不及后世清冷,如珠如玉。
傅清微回神,手扶住了旁邊的竹架,強顏歡笑道:“沒什么,面具做得很逼真。”
“但你臉色不太好?”
“昨夜沒有休息好,我待會小憩一下。”傅清微主動上前,接過了一張晾著的面具,道,“為師也試試。”
說起來師尊的那張面具她還沒有正經戴過。
傅清微將面具扣上自己的臉,意外的合適,柳木輕盈,所以儺面多采用柳木。
“做得很漂亮。”傅清微又輕聲說了一句,指腹摸著面具邊緣溫涼細膩的紋理,手感一模一樣。
穆若水隔著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自然不知道女人此刻眼神里的哀傷滿得能夠將她淹沒。
少女轉身進了雜物間,翻出工具箱里的紅線,穿過面具兩側的孔洞,這樣就可以系在腦后了。
傅清微在邊上靜靜地注視著她完成一切。
“鏘鏘。”完整面具大功告成。每次她的新點子執(zhí)行得不錯,就會到傅清微面前邀功,發(fā)出亮相的聲音,小時候的習慣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
傅清微笑了笑。
穆若水走到她的身前,猝不及防地被女人伸手抱住,下巴緊緊地抵在她單薄的肩膀。
若水。若水。
她唇瓣被下齒死死咬著泛白,不讓心里重復的名字出口。
少女穆若水手里的面具不自覺墜落,僅余一根紅線掛在指尖,堪堪沒有落在地面。
師尊在她發(fā)育后總是要她保持距離,自己撒嬌耍賴才能和她親密片刻,鮮有主動抱她的時候。
穆若水眉梢雀躍,空著的那只手抬起來,小心翼翼地摟住了女人的腰。
填滿懷抱的同時,仿佛心也被填滿了。
中旬,鬼市大開。
提督街,戴著同款柳木面具的師徒倆來到入口,熟門熟路地從結界走了進去。
鬼市的紅光籠罩在天頂,傅清微走在摩肩接踵的街市,總是不自知地抬手觸上自己的面具,魂不守舍。
穆若水:“師尊?”
傅清微“嗯?”了一聲,臉卻不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偏。
“你今晚怎么都不看我?”穆若水納悶道。
“為師膽小,怕被面具嚇到。”
“……”穆若水想說那我做個新的。
“哄你玩的。”傅清微做好心理準備,看向她燈火里戴著兇惡儺面熟悉的臉,說,“為師在想事情,和你無關的,不要多想。”
“哦,好吧。”
傅清微和天機閣過從甚密,飛鴿傳書幾日便有一封,穆若水一心修行,有些事她不是很了解。
“那你牽著我,人太多了,我怕走散。”少女伸出柔軟細膩的手。
傅清微將掌心遞過來,牽住她的手。
柔軟有余,熱熱的,掌心濡著一層濕意。
師尊的手卻是冰冷干燥的。
傅清微頭腦清明,起伏的心緒定了定,便感覺少女的指尖不老實地在她掌心劃來劃去,過分纖細的五指試圖分開她潮濕的指縫。
不知道從哪里學的,可能天生就會。
傅清微牢牢地握緊她的五指,不讓她再調皮。
三個月前才來過一次,鬼市的新鮮玩意更迭得不多,閑逛了片刻二人便直奔江心的三才舫。
管事作揖道:“姬觀主,穆道長。”
傅清微和氣回了禮,略微好奇道:“換了面具你也認得出來?”
管事笑道:“二位氣質超群,莫說換個面具,就算只一個背影我也認得出。”
不管是不是恭維,總之好聽話順耳得很。
管事樂呵呵道:“姬觀主徒兒肖師,再有兩年恐怕我就要將你倆認混啦。”
傅清微偏頭望向身邊的穆若水。
穆若水跟著她長大,走南闖北,穿著打扮都向她靠攏,又都是纖細高挑的身材,戴上面具確實容易弄混。
不過穆若水將來是會比她高一點的,二人只要站在一起輕易就能辨認。
熟人寒暄了幾句,傅清微將此行的收獲倒出來給他估價。
管事一邊撥算盤一邊道:“觀主,先前您讓我留意的返魂香終于又有了,您還繼續(xù)收嗎?”
傅清微:“收。”
返魂香罕見,十年間只出現(xiàn)了兩次,傅清微思念師尊,睹物思人,在她的承受范圍內便都買了下來。偶爾很想她,便會燃一點香熏在自己衣袖,假裝她還在自己身邊。
管事便從案臺上幾樣東西里劃了一樣出去,抵返魂香。
傅清微望著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儲物木格,指腹在臺面邊緣摩挲了一下,心念微動,用比方才輕的語調試探道:“管事這里可有辟寒犀、跗骨釘?”
管事眉頭一皺,忍住了沒有用探究的目光打量這位光風霽月的蓬萊觀主。
以上兩樣,包括返魂香都是陰氣極重之物,跗骨釘更是妖邪,他想不通傅清微要這些做什么。
但三才舫做生意,不管客人的用途。
“辟寒犀有,跗骨釘沒有。觀主需要購買辟寒犀嗎?”
“只是問問。”傅清微隨口道。
“我會幫觀主留意。”
“有勞。”傅清微補充,“如果有誰購買的話,請一定及時告訴我。”
“我們不能泄露客人的信息,但我會告訴觀主庫存情況。”
傅清微的手指從柜臺邊緣挪回來,收進了寬袖里,指尖微弱的顫抖一點點平復。
她想到一件,光是想起就會令她感到恐懼的事。
現(xiàn)在是1928年,穆若水十四歲,距離她被煉尸還有不到十年。
煉尸的陣法材料里除了常規(guī)和較為珍貴的外,有幾樣比較罕見,返魂香、辟寒犀、跗骨釘都在其中,所以她問了三才舫。
傅清微是一個盡可能活在當下的人,她堅信路是走出來的,走一步看一步,有時候想得太遠反而會磨滅意志,望不到頭的希望就是絕望。
若非這樣的性格,她不會有骨子里的樂觀堅韌,也無法在異世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
既然還有十年時間,世態(tài)多變,將來的情況又如何?她未雨綢繆也無從籌起,干脆先不操心這件事。
穆若水湊過來悄悄問她:“是什么?”
兩人都戴著面具,說話間冰涼的面具貼在她的耳后,呼出的氣息又是暖熱香甜的。
傅清微猝不及防,扭頭捂住了自己發(fā)紅的耳朵。
穆若水:“?”
傅清微心想:再這樣下去,感覺自己先熬不過這十年了。
今晚回去又要……哎。
結果今晚回去沒辦法自我紓解,因為明日要去鋪子里定制西王母的神像,她們暫時歇在了城內客棧。
她們倆住一間房,分兩床被子。
穆若水早就見了周公,傅清微睜著眼睛熬到后半夜,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精神不濟。
“師尊,你昨夜沒睡嗎?”
“睡了。”傅清微咬著她早起買的燒餅,懨懨地說,“做了一堆夢。”
“夢見了什么?”
“忘了。”反正沒夢見師尊,否則現(xiàn)在她就沒臉見人了。
穆若水兩手托腮,若有所思地坐在對面端詳她。
上午去找先前的鋪子定制神像溝通細節(jié),順便購入了一批朱砂黃紙,穆若水逛了逛雜貨鋪,傅清微則去買了些酒,一塊放上騾車。
傅清微在現(xiàn)代是不喝酒的,落入異世十年,也學會了月下獨酌,酒入愁腸,大夢一場,長醉不復醒。
月色明亮的夜晚。
傅清微在院子里擺了竹椅和憑幾,回房間珍惜地熏了些返魂香,坐下給自己倒酒。
穆若水趁她看向墻角的小三花,手偷偷伸過來。
傅清微背后長了眼似的將她手截住,說:“你是小孩子,不能喝酒。”
穆若水不忿:“前段時間你還說我是大人了!”
傅清微:“是大了,但還不夠大。”
“長到你一樣大就可以嗎?”
傅清微不清楚她說的是年齡還是胸,統(tǒng)統(tǒng)當成前者:“等你二十歲,就可以喝酒了。”
“及笄也才十五歲!”
“為師的規(guī)矩就是二十歲。”傅清微淡道,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冷酒入喉,更覺辛辣。
她喝酒的次數(shù)很少,仍不習慣,辣得嗆咳,但十分暢快,尤其是眼淚跟著一起流出來的時候。
師尊說她水多,她哪里的水都多,怎么會有人十年還這么不爭氣,總是當小哭包。
師尊要是見到她這樣,一定會笑話她的。
穆若水見她眼神望著虛空,半點不分給她人,一杯接著一杯,就知道自己該退場了。
她沒有一日不在思念她的妻子。
她的世界也從不曾真正向她打開。
畢竟她只是她的徒兒,她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又不是……
是什么呢?十四歲的穆若水想不出答案。
她打完坐走到窗前,月涼如水,外面的桌椅收得干干凈凈,連給她收拾殘局的機會都沒有。
傅清微會在喝醉以前回房,絕不會在她面前醉酒,連醉話都不肯讓她聽到。
穆若水走進庭院里,空氣里殘留著酒香和返魂香混合的氣息。
她腳步輕若無聲地來到傅清微的房間,透過紙窗看燭火映著的窈窕身影。
傅清微無端清冷的聲音隔窗傳出來:“去睡吧。”
穆若水垂眸:“是,師尊。”
屋里的燭火滅了,滿室靜寂,月光撒落在窗沿,被隔絕在屋外。
穆若水的腳步撤了回去,慢慢地步入對面的房間,關上房門。
*
今天就是工匠上山修偏殿的日子,蓬萊觀又要熱鬧些時日。
待偏殿落成,蓬萊觀就徹底是后世蓬萊觀的樣子了。
穆若水睡飽了覺,打著哈欠從房間出來,傅清微正在院子里練功,面色紅潤,精神飽滿,昨夜的疏離消極仿佛是一場夢。
見穆若水站在門口醒盹,莞爾道:“過來陪為師練練。”
只要不把她丟進陣法里,一切都好說。
穆若水來到院子中間,陪傅清微練了好一會兒,她的基本功扎實,除了與天罡北斗有關的步法實在不感興趣,身法爐火純青,與傅清微不相伯仲。
再過十年,應當能青出于藍。
傅清微本來想逼著她學步法,多個本事多條路,然而成年體師尊橫行天下,已經不需要這些助力了。
于是順其自然,她愛學什么學什么。
傅清微不同,她一介凡人,沒有不死之身,能點亮的技能都點亮了一些,除了教育孩子以外的所有時間,都花在了精進修行上。
穆若水開始摸不到師尊的衣角了,就知道傅清微開始踏禹步了。
她一點斗志都沒有地放棄過招,直接進了廚房。
反正妖魔又不會禹步,輸給師尊不丟人。
傅清微:“……”
這孩子是真的不想學一點步法。
沒關系,妖魔目標都很顯眼,她會劍法和身法就夠了。
偏殿修了一個月,西王母的神像又多等了一個月,兩個月后正殿的玄女娘娘移到偏殿,和后土殿相對而望。
西王母披散長發(fā),人身獸形,豹尾虎齒,腳邊還趴著一只白虎,手持武器,高高俯視的神像威嚴而肅殺。
供桌的神牌一行親筆字:太虛九光龜臺金母元君之神位。
傅清微領著穆若水上香,一起跪在蒲團磕了三個頭。
依次是玄女娘娘,后土娘娘。
傅清微仰頭看著最后進殿的這尊后土皇地祇的神像,深深俯首。
整整十年,蓬萊終于落成。
由于前述原因,蓬萊觀還是窮得叮當響,師徒倆道袍走天下,干凈整潔地出去,打滿補丁地回來。再去城里換錢,短暫地過一段手頭寬裕的日子,再變窮,周而復始。
天地錢莊和鬼市就是她們的提款機,近年來更依賴后者。
鬼市的攤販前,一只修長白凈的手拿起書攤的連環(huán)畫,粗略翻了幾頁,慵懶問道:“多少錢?”
“五分大洋。”
“以前你要過我一塊銀元。”
“不能吧?你是哪位冤大頭?”老板盯著這位臉戴儺面的年輕女子,不記得自己賣過這么貴的書。
女子不理會他,挑出一根纖纖玉指。
“這個、這個、這個……”
噼里啪啦點了十幾本書,都是標價貴的,老板的心臟都跟著提起來,面色的喜意端不住。
“我、都、不、要。”年輕女子一字一句地說,面具后的唇角上揚。
老板臉瞬間黑成鍋底。
他正要趕這鬧事的女子走,前方不遠處傳來一聲語調溫潤的“小雪”。
年輕女子快步朝前面趕去,耳后的面具紅線隱在墨色發(fā)絲里,脖頸露出來的肌膚凝玉似的冷白,枝頭細雪。
“師尊。”方才還找老板茬的年輕女子乖順無比,清冷的音色在面對女人時都黏膩了兩分。
傅清微望著面前已比她高出些許的穆若水,奇道:“你在那里做什么?不是嫌連環(huán)畫幼稚嗎?”
“他以前宰過我們,我找他算賬呢。”
“你怎么確定他就是當年那個老板,都戴著面具。”
“但他連環(huán)畫賣五分銀元,外面才賣一兩分,肯定也是奸商!我非出這口氣不可!”
“……”
連睚眥必報的性子也像她。
傅清微看著這張面具,心里嘆了口氣。
“師尊。”
“嗯?”
“你牽著我我就不會亂跑了。”穆若水原形畢露道,伸出了自己的尾指。
“……”
傅清微理也不理會她,徑自往前面走。
她都二十歲了,一個人在鬼市里也不會有事,能立刻打傷她的妖修鬼修屈指可數(shù),再晚自己就過來了。
“師尊!”
燈火通明的鬼市里,天上飛著倒行的船,旁邊的忘川里撐著船的船夫擺渡著去三才舫的客人,地上的人們饒有興致地望著這對師徒一前一后地你追我趕,穿過人群。
鬼市的攤販大多固定,修者雖多如牛毛,可眼熟的仍然有。
這對師徒從十四年前便出現(xiàn)在鬼市。
一開始那徒兒被師尊抱在懷里,個子只到女人的腰上一點兒,后來牽在手里,一日日地抽條長大,到師尊肩膀的少女。
如今已高過她的師尊了。
兩人的關系也漸漸耐人尋味。
哪有師尊被徒兒追得落荒而逃的?
攤販們當吃瓜看,不認識的見攤販面帶笑容,端起茶碗好奇問一嘴:“這是在干什么?”
正瞧得熱鬧,那邊哄然一聲叫好。
原來是那徒兒快步追上,一把將師尊抱了個滿懷。
第150章
在鬼市的哄然叫好聲中, 傅清微背后的空虛被一具暖熱的身體填滿。
穆若水長得比她高,再也不用像兒時那樣抱住她的腰,而是自后向前環(huán)住她的肩膀, 將她整個人擁進懷里。
這對她來說太容易了, 下巴順勢擱在師尊的肩膀, 偏頭說話的氣息都吐在她耳廓里。
“師尊。”
然后她饒有興致地看著女人的耳朵隨著氣流一點點變紅。
傅清微頂著發(fā)紅的耳尖,閉眼道:“我數(shù)到三。一、二……”
所有的禁錮和溫暖隨之解開, 穆若水站到她一步開外的距離, 熟練道:“我錯了。”
下次還敢。
傅清微連她的保證都懶得要,反正她不會悔改, 只會得寸進尺。
她抱得那么緊那么近, 仿佛低頭就能吻到她,傅清微回想方才的距離,師尊的面具近在咫尺, 一顆心在胸腔里失序地跳動了片刻, 扭頭向忘川河邊走去。
穆若水快步跟上,沒有再去抱她。
“師尊,你好香。”
“不可無禮。”
“是真的。”
傅清微周身縈繞著淡淡的返魂香, 此香濃烈,她雖熏得少,時年日久也漸漸染上味道,世所罕見奇香自有它的特殊。
傅清微想起師尊信口胡謅的催情, 該不會其實確有催情的副作用?
她步履微妙地一頓,繼續(xù)加快腳步。
就算有作用也是針對凡人的, 姬湛雪都修行這么久了, 她就是純色膽包天!
……和大師尊一模一樣。
“師尊,你怎么又不理我?”
三才舫。
“姬觀主, 并無人購買辟寒犀、跗骨釘,庫存照舊。”管事見她到來,第一句便是向她匯報。
“有勞管事一直惦記此事。”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穆若水每次都聽她問起這幾樣東西,她問傅清微也不說是干什么的,然后再從三才舫離開,無事發(fā)生。
這回卻有些不同。
傅清微淡道:“既然無人購買,不如賣給我吧。”
管事:“啊?”
穆若水也投過來疑惑的視線。
傅清微:“我還要買些別的。”她又報了陣法里欠缺的另外三樣罕見材料。
管事查了庫存,兩樣有,一樣沒有。
既然陣法材料如此罕見,那么自己將其買走,旁人就少了一條獲取的渠道。
假如過去已成歷史,那么煉尸之事一定會發(fā)生,她未必能阻止成功,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距離煉尸只有不到四年了。
傅清微要走了三才舫的所有庫存,對管事說:“如果有人向你打聽以上材料,請管事務必告知我ta的身份。”
管事為難:“這……”
傅清微平靜道:“我知道你是天機閣的人,天機閣與本觀主交情匪淺,你可詢問你的上峰,是否向我特例特辦,本觀主不勉強。”
管事尊敬道:“是,姬觀主。”
傅清微示意穆若水將裝了材料的盒子接過來,輕輕地拂了一下袖子,手背在后。
“回見,不必送了。”女人的聲音素來溫和,卻不容拒絕。
管事微微欠身,在門口目送她下船離去。
穆若水抱著盒子,離開三才舫后視線一直悄悄落在前方的青袍女人身上。
師尊發(fā)脾氣的時候好威嚴啊。
好漂亮……讓她又有一種奇怪的悸動感。
穆若水換成單手摟著木盒,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腔位置,別的徒兒也會對師尊心跳加速嗎?
“師尊。”
傅清微回頭。
明明和她戴著同樣面具的臉,兇煞的外表并未給她添上可怖的想象,女人柔軟修長的頸項,紅線系著的雪白耳朵,都給穆若水一種清雅出塵的感覺。
許是她知道面具下怎樣一張待她溫柔縱容的臉。
噗通噗通。
心好像跳得更快了,它要沖到喉嚨里。
穆若水連忙咽了咽口水,將心臟壓了回去。
傅清微溫聲道:“怎么又在發(fā)呆?快跟上來。”
穆若水應是,走在她并肩的位置,悄悄地打量她。
看了十六年,相守了十六年,她仍覺得看不夠,反而愈發(fā)沉迷。
傅清微感受著身邊隱晦熾熱的目光,面具里的長睫闔了闔,一聲嘆息無聲出口。
回到客棧里。
兩人分別進了兩扇相鄰的房門。
穆若水十八歲后,二人出門也分房睡,孩子長大了,鬧了兩次后感覺自討沒趣,也不再固執(zhí)地非要睡在一起。又過了兩載,少女長成了初步成熟的大人,自己也有了羞恥心,洗澡換衣服都會避開她。
傅清微擔心她會半夜脫光,一絲不掛爬自己床的事慢慢也不必掛懷了。
只是穿著衣服的時候還是肆無忌憚慣了,非要傅清微斥責她兩句,方變虎為貓的安分兩日。
不,已沒有兩日了。
將木盒交到傅清微手里后,趁著她無法反抗,穆若水隔著盒子又將她抱住,埋首在她頸間深嗅了一口。
“師尊,你真的很香。”穆若水趕在她生氣前迅速松開懷抱,飛也似的逃進了屋內,砰的帶上房門。
“師尊晚安!”
調皮的年輕女子濺下一點火星,傅清微的脖頸耳后山火燎原,美不勝收。
可惜這美景卻無緣讓穆若水得見。
傅清微用手推開房門,寒冬臘月的時節(jié)門窗大開,冷風吹散了她身體的熱度,臉頰恢復到冰雪的顏色。
*
翌日二人分散在城內閑逛。
穆若水倒是想貼著她,師尊不情愿,她只好體諒對方。反正回到山上又只有她們兩個,有的是共處的機會。
昨夜輕佻,她許是惹她生氣了,穆若水挑了幾樣她愛吃的糕點賠罪,還親自買了壺陳釀。
二十歲啦,可以喝酒咯。
傅清微按地址尋到城內有名的玉匠,給了他一張圖紙。
是她憑記憶畫出來的師尊的佩玉,當日法陣被毀,饕餮化為齏粉,她被玉佩里涌出的白光護住,留下了一條性命,玉佩卻毀在陣中。
玉匠讓她挑一塊玉胚,傅清微挑了一塊和后世一樣的黃玉,所幸不是什么稀有玉石,不值多少錢,貴的是手藝。
玉匠收了定金,因為花紋獨特,極其復雜,似是某種身份信物,他手里還有別的活,交代她六個月后來取。
六個月傅清微暫時等得起。
“有勞。”
傅清微離開玉匠家,剛出門便見到等在門口的穆若水,一身藏青道袍,廣袖飄飄,背負長劍,正對著墻面壁,足尖百無聊賴踢著地上的石子。
聽見腳步聲,她驀然偏頭,一改懶散作態(tài),朝她露出歡喜雀躍的笑容,三兩步奔到她身前。
“師尊!”
傅清微定了定神,問:“你怎會在此?”
“我買完東西閑著沒事,就過來等你了。”穆若水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道,“走,我?guī)闳コ燥垺!?br />
掌心暖熱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過來,灼燙到心臟。
傅清微掙了兩下沒有掙脫,任由她將自己帶到一家豪華酒樓。
“這么貴?”傅清微記得這家,扭頭就走,“不吃,咱家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就吃一次。”穆若水攔腰抱住她不讓走,“我發(fā)誓要請你吃的。”
“你哪來的錢?”
“我攢的私房錢。”
“……”
雖說家里的財政大權由傅清微掌管,但每次天地錢莊換完錢她都會給小穆若水幾塊銀元傍身。后來穆若水自己也可以獨立除魔了,錢就越分越多。
在外散財是真,傅清微的錢全散了,穆若水卻悄悄留下些私房錢。
一個家總不能真的都窮到身無分文吧。
兩位道士在酒樓門口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引得路人側目。
穆若水:“求求你了~”
傅清微抽回被她扯住的衣袖,妥協(xié)道:“僅此一次。”
穆若水搶答:“下不為例。”
傅清微已被她半推半就地入了酒樓內,沒注意肩也被年輕女人緊緊攬著。
穆若水上來便道:“要一個臨街的包廂!”
“!!!”
這什么敗家玩意兒!
傅清微剛要開口阻止,穆若水已經膽大包天地捂住了她的嘴,做了個噓聲的口型。
傅清微薄唇在她掌心動了動,閉口不言。
穆若水方慢慢放下手,朝她一笑。
包廂開好了。
窗戶臨街,外面便是絡繹不絕的繁華街道,卻比大堂多了幾分隱私。
穆若水兒時便喜歡和她坐在窗邊,記得那時師尊怕她掉出去,一直緊緊摟著她的腰。
如今想吃最貴的酒樓愿望也實現(xiàn)了,穆若水本來是想和師尊憶往昔,不料進屋以后許久,自己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她坐在凳子里,傅清微在看菜單,穆若水盯著自己垂在身側的右手掌心,剛剛碰過女人的唇。
好軟。
她是一直這么軟嗎?還是自己今日才發(fā)現(xiàn)?
上次師尊親自己是幾歲時候的事了?
傅清微撩了一下墨色耳發(fā),蓋住被她盯得發(fā)燒的耳朵,將菜單推過來,問:“你想吃什么?”
穆若水勉強將注意力集中在菜單,說:“點幾個招牌菜吧,都沒吃過。”
佇立在邊上的小二適時介紹了幾道菜。
穆若水拍板:“就這些,再來壺桂花茶。”
“好嘞。”
傅清微沒來得及看價格就被收走了,她索性也不做無謂的反抗。
穆若水決定的事誰都不能更改,不如坐下享受。
其實應該選臨湖的包廂,安靜。但是臨湖的更貴,而且有聲音對她們目前的獨處更自在。
“師尊為何不看我?”
女人一點點的躲閃也被注意到。
“……”傅清微四處亂看,信口胡謅,“沒開過包廂,長長見識。”
穆若水胸腔有好多疑問,關于她自己和師尊的,她搬過圓凳坐在了傅清微身邊,柔軟幾乎要貼上她手臂。
傅清微余光瞧著,呼吸微屏。
“師尊還記得上次親我是什么時候嗎?”
“……不記得了。”是十四歲,穆若水做出那個面具之前。
“為什么不再親我?”
“你長大了。”
“可是我不是你的……妹妹嗎?姐妹之間,不可以嗎?”穆若水本來想說“孩子”的,被她自己咽下去換了個詞。
“你是我徒兒。”傅清微找不到借口,只有以師徒名分擋在身前。
“姐妹可以,師徒不可以?”
“對,師徒不可以。”
旁人問到這里或許就結束了,可穆若水不是按常理出牌之人,她情根長得緩慢,開竅也晚,直接道:“可是我想要師尊親我,會不會很奇怪?”
傅清微答不上來。
奇怪嗎?知慕少艾,她自小長在自己身邊,即使對她動心,也是人之常情。
雖然傅清微不確定她究竟是崇拜還是真的仰慕她?或是情竇初開的好奇?她不敢問出口,更沒有立場。
穆若水見她不語,自言自語道:“可能我真的很奇怪吧。”
傅清微倒了兩杯茶,冷靜喝下一杯,忍不住試探道:“你想為師親你哪里?”
穆若水想了想,抬手從自己的前額一路下滑到鼻尖、人中,不被親得紅腫便看不到的唇珠,最終指尖又回到了光潔的額頭。
“這里吧?”
傅清微不動聲色舒了口氣,轉了轉手里的茶杯。
“額頭也不可以親嗎?師尊?”
“……”
傅清微差一點就答應了她,指節(jié)攥緊杯沿放下。
她怕自己誘發(fā)穆若水內心的種子,更怕自己會迷失在和師尊一模一樣的表象里。
二十歲的,心臟仍會跳動的,穆若水。
她必須克己復禮,守身持正,不越雷池半步。
包廂氣氛凝著之際,點的菜正好上來,穆若水也搬凳子坐了回去,太近不方便動筷子,吃飯要緊。
傅清微不做掃興的大人,哪怕她食不知味,也裝作胃口大開地用了些飯菜。
一頓飯吃得兩人盡開顏。
結完賬二人在酒樓外的街道,穆若水說:“好貴,就來這一次,以后再也不來了。”
傅清微道:“試過便夠了。”
穆若水目光在她紅唇上掠過。
三十七歲的傅清微比六年前的外表長了兩歲,二十七八,仍是枝頭紅果從馥郁到成熟的年紀,每一歲都會熟透一些,一年一年地看過來變化不大,可是忽然之間穆若水才意識到,她身上散發(fā)的成熟魅力無時無刻不在吸引她。
她自傅清微的唇看到柔潤的下巴,雪白的雙頰,一雙清亮溫潤的眼睛。
四目相對。
穆若水又怔了一下。
傅清微疑惑地眨動了一下眼睫,問:“你怎么了?”
穆若水誠實地說:“我好像生病了。”
傅清微走南闖北,已經是個稱職的大夫,伸手搭上她的脈象,脈實而有力,就是跳得太快了些。
“什么時候開始的?”
“每當你看向我的時候。”
“……”如果是大師尊對她說這樣的情話,傅清微已感動得淚流不已,然而說這話的是情竇初開的姬湛雪。傅清微的心臟只在聽見的第一秒漏了半拍,爾后沉默冷靜道:“肝火虛旺,為師回去給你泡點降火的茶喝。”
兩人從街道回客棧的路上。
“師尊,我真的生病了嗎?”
“不是病,只是偶然。”
“可是我最近每次見你都會……”
“你上火太久了。”
“是這樣嗎?那我喝完茶就會好?”
“許會有改善。”
“改善不了呢?會影響我的健康嗎?”
“不會。”
“那……”
“你話太多了,看路。”
“哦,好吧。”
穆若水又不是傻子,她自己也會診脈,肝火旺不旺她心知肚明,只是她確實生病了。得了一種看見師尊就會心跳加速的病,任由心臟被海水淹沒,她甘之如飴。
她喜歡自己為她產生的一切變化,她的生命,她的所有都離不開傅清微。
這一生一世,她都要和師尊糾纏在一起,永不分離。
*
下午回蓬萊觀的騾車上,傅清微看到捆好的兩壇酒。
“你買酒了?”
“對,給師尊賠罪,昨夜我太輕狂了。”
不說還好,一說傅清微就回想起她埋進自己脖子里聞的那一下,即便那時她要吻她,她恐怕也會宕機片刻才能回神拒絕。
夜冷身寒,再多的自我慰藉也不如熟悉入骨的擁抱和親吻。
“小孩子不可以喝酒。”傅清微說順了嘴。
穆若水沖她搖了搖一根食指。
“我已經二十歲了。”
“……”
傅清微說:“你喝你的,我喝我的。”
她才不會和她一起喝酒,不是引火燒身嗎?
穆若水不置一詞。
到時候她搶師尊的酒杯喝,還由得她嗎?
這壇酒,她非要和師尊喝不可。
交杯?
穆若水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詞,自動清空。
騾車載著二人悠悠地朝城外的蓬萊觀駛去,路旁的村民見到騾車停下腳步,帶著孩子一起虔誠地跪下祈禱,口稱“玄女娘娘”。
數(shù)年前,傅清微買了些信號煙花放在山下的村寨,如果有土匪或妖魔侵襲,便由村民放煙花傳訊,她會下山救她們。
果然發(fā)生過一次妖魔襲村的事件,傅清微遠在村尾,相思劍便化作一道白虹飛掠而去,正正好插在妖魔頭頂,傅清微隨后趕到,一把抽出長劍,持劍引雷,電光閃耀。
妖魔在眾目睽睽之下灰飛煙滅。
從此她就成了山下村民的守護神,都知道山上的蓬萊觀里,玄女娘娘座下弟子在此清修。
蓬萊觀的結界更助長了這樣的傳說。
要不是穆若水不喜外人打擾,村民逢年過節(jié)非得提著豬肉瓜果去上香不可。
傅清微目不斜視地路過拜她的村民,騾車吱嘎,村落漸漸遠去。
*
又是一年除夕。
穆若水年歲漸長,傅清微在除夕這日愈發(fā)游手好閑,廚房是禁地不讓進,采買她也是個吉祥物,飯桌的事她插不上手。
只有回屋做一做兔子燈啦。
幸好還有這點手藝能討徒兒歡心。
吃過豐盛的年夜飯,傅清微撫了撫自己撐圓的肚子,在院子里遛彎,剛好錦城里的有錢人家放煙花,流火千重,華光萬丈。
“小雪。”
穆若水應了一聲,抱著貓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
“快來看煙花。”傅清微向她招手。
穆若水走到院子中間,和她并肩看綻放的流星。
傅清微的視線一直落在遠處,似乎在看天空,又似乎望向遙不可及的彼岸。
穆若水凝視著師尊的側臉,偶然的和她四目相對,傅清微似乎沒料到會和她對視,急忙偏開了頭。
可穆若水還是見到她眼底閃爍的淚光。
除夕辭舊年,迎新歲,她知道傅清微有個固定項目,她會在除夕夜,一年的尾聲里喝酒。
煙花是大戶人家的玩意兒,城里放完了,整座山都是寂靜的。
傅清微在庭院中間擺上竹椅和憑幾,溫上一壺熱酒。
并非借酒消愁,她只是想把時間留給那個見不到的人,在心里訴說她這一年所有的思念。
穆若水搬了把椅子坐在另一側。
傅清微:“?”
穆若水:“二十歲。”
傅清微:“管你幾歲,回房睡覺。”
穆若水:“師尊你好兇,今晚我要守歲。”
傅清微重復:“回自己房間。”
穆若水灰溜溜地回房了。
溫著的酒冒出嘟嘟的熱氣,傅清微倒了一盞到杯里,靠在竹椅里閉上眼睛。
十六年了。
楊過等了小龍女十六年,她也在異世獨自過了十六年。
從二十一歲到三十七歲,她們分開的時間馬上要占據(jù)她人生的一半。
曾經以為等不下去的那么漫長而痛苦的歲月,一年一年地也過來了。
會有第二個十六年嗎?若水?
我們還能重逢嗎?
她剛在心底和師尊說了幾句話,手伸向旁邊端酒,卻摸了個空。
穆若水跟個偷兒似的,躡手躡腳地在邊上,兩只手端著她的酒杯。
見她看過來,連忙一飲而盡,嗆得咳嗽連連,眼睛鼻頭都紅了。
“師……咳咳咳……尊……”
傅清微:“……”
她怎么教出偷感這么重的徒兒?
穆若水憑借一通操作成功讓自己留了下來,傅清微取了個新杯子,給她倒了酒,說:“不許貪杯。”
穆若水點頭如搗蒜。
傅清微也沒心思說悄悄話了,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抿著杯沿,一杯下了肚。
“好喝嗎?”
“還行。”其實不好喝,又苦又辣,但穆若水已經長大了,正是好面子的年紀。
傅清微又給她倒了一杯。
現(xiàn)代的穆若水只喝水不喝酒,以她后來的體質酒精對她估計毫無效果。傅清微抱著灌醉她早些回房休息的心思,也想看看師尊年輕時酒量究竟怎么樣,所以一杯一杯給她倒酒。
穆若水沉溺于和師尊推杯換盞的成人樂趣里,三杯兩杯下了肚,雙瞳開始失焦了。
傅清微:“……”
就這?
三杯倒的酒量?
穆若水臉頰如雪,看不出醉酒,然而拇指和食指圈著空氣,對傅清微伸手說:“再來。”
傅清微挑眉,把酒倒在了地上,只有聲兒。
穆若水端起空氣一飲而盡。
“好酒啊!哈哈好酒!”
“……”
傅清微將她手中的空氣酒杯取下來,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膀,扶她回房。
穆若水只要在她懷里就乖得很,任由她扶著躺到了床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傅清微不敢和她對視,伸手蒙住她的雙眼。
床頭須臾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穆若水在她手下睡著了。
傅清微移開手掌,望向她濃密垂下的長睫毛,不可避免地將目光落到年輕女人飲酒后濕軟的唇瓣,比平時更紅潤飽滿。
唇縫微啟,里側更薄紅軟嫩。
她嘗過無數(shù)次的唇,知道與之糾纏的滋味是何等銷魂。
師尊……
傅清微漸漸失神,修長的指尖緩緩靠近她的唇。
“小雪。”
穆若水睡夢之中被一道溫柔的聲音喚醒,她睜眼一看,竟是師尊坐在她的床前。
“師尊?”穆若水喜出望外,就要坐起來。
傅清微一根手指輕而易舉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往后推,穆若水順從地往后躺,直至觸到床板。
“上回你是不是說想要我親你?”
“是。”
“親哪里?”
穆若水點了點自己的額頭。
傅清微俯身下來,溫軟的唇印在她的眉心。
穆若水閉上眼,心仿佛被海浪卷過的沙灘,瞬間滿足過后是更多的空虛。
“只是這樣就夠了嗎?”女人說。
“不夠。”她說,“我還想要師尊親我。”
“哪里?”
穆若水猶豫著,指腹點上自己的臉頰。
女人輕笑一聲,上翹的唇角弧度一并印在了她柔滑的左臉。
“還有嗎?”溫柔的聲音循循善誘。
穆若水躺在她身下,咽了咽口水。
女人的指尖點在她的唇珠中央:“這里不要嗎?”
咽口水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
“我……”
她剛一張口,女人的指腹便微微探進來,蹂躪她的下唇,穆若水克制住伸出舌尖舔她的沖動,心口滾燙。
“要不要?”
“要。”穆若水望著她琥珀色迷人的眼睛,喃喃出口。
傅清微指腹松開輕碾的下唇,溫熱唇瓣輕輕地封住了她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