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傅清微修長的指尖隔著不到一公分的距離, 懸在穆若水的紅唇上方。
鼻翼下呼出醉酒后高熱的氣息,撲在傅清微敏感的指背。
傅清微飲過些薄酒,神智迷離的大腦自昏沉中抽離, 目光清明, 指節(jié)曲起, 遠(yuǎn)離了年輕女人的薄唇。
她曾問過杜昔言,一個人輪回轉(zhuǎn)世, 即使是同樣的靈魂, 家世、經(jīng)歷完全不同,沒有她們在一起的記憶, 真的還算是同一個人嗎?
杜昔言的答案她不置可否, 但她與師尊的答案是一致的。
不是。
心臟會跳動的是姬湛雪,不是穆若水。
即使她們?nèi)菝蚕嗤愿裣嗨? 姬湛雪只是她的前生, 她愛的是對方的來世,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穆若水。
那個和她同住在屋檐下,言辭犀利毒舌, 又會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與她在溫泉結(jié)過契的道侶。
她消失以后,師尊一定也在苦苦等她。
她怎么能……一次一次地錯認(rèn)她?
一滴眼淚濺在床沿,傅清微輕輕地吸了吸鼻子, 給姬湛雪蓋好被子,退出了房間。
院子里又多出一道孤單獨(dú)酌的身影。
屋內(nèi)穆若水側(cè)了側(cè)身子, 唇瓣闔動, 呢喃出一句:“師尊……”
*
大年初一。
每年穆若水都會比師尊早起,第一個到她房間給她拜年, 也是長大以后少有的她闖進(jìn)傅清微房間,能夠名正言順抱她卻不會惹惱對方的時刻。
這天早上她卻罕見的賴了床。
穆若水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向帳頂,一動不動地發(fā)呆。
廚房里傳來一聲響動,穆若水一個鯉魚打挺彈了起來,僅著寢衣沖進(jìn)了廚房:“放著我來!”
傅清微坐在灶前添柴,解釋說:“我只是燒鍋熱水。”
穆若水一見她,臉上忽然出現(xiàn)一種別扭的神情,踩在鞋子里的兩只腳腳尖往里并,垂著眼瞼不敢看她。
傅清微挑了挑眉。
她兩輩子也沒見過穆若水這副神態(tài)。
穆若水低頭看見自己試圖扭成麻花的腳,連忙恢復(fù)正常,說:“師尊去歇著吧,我來燒水。”
傅清微從善如流。
剛好她昨夜喝多了,現(xiàn)在頭還有些隱隱作痛。
“燒好以后給我泡杯姜茶。”
“師尊著涼了?”
“無妨,只是有些身體不適。”
穆若水一身雪白中衣,便要來探傅清微的額頭,傅清微怕自己反應(yīng)大有異所以沒躲,穆若水掌心輕輕地貼了一下,便自發(fā)主動地離開了。
“沒有發(fā)熱。”她舒了口氣,道,“師尊去休息吧。”
“嗯。”
傅清微邁出廚房,轉(zhuǎn)過身子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
穆若水坐在灶下的長凳上出神。
“小雪,添件衣服。”
“哦,好。”
嘴里應(yīng)著,腳步卻半點(diǎn)沒動,也不知聽進(jìn)去沒有。
年輕人火力旺,又在火旁烤著,凍不著,傅清微由她去了。
屋外廊下冷風(fēng)呼嘯,傅清微攏了攏自己的衣襟,她雖是修道之人,外表老得比常人緩慢,可也快四十歲了,平時要注意保暖,否則邪風(fēng)入體,也是一場折騰。
師尊都沒有見到她四十歲的樣子呢,她只能對著鏡子一個人慢慢變老。
傅清微的步履挪進(jìn)了門檻,輕輕帶上房門。
灶膛里的火光映紅了穆若水的大半張臉,柴火畢波,她提線木偶似的遲鈍往灶膛添了兩根劈好的木柴。
抬起一只手的手背,緩慢碰上自己的唇。
她怎么會夢到師尊親自己呢?
親的還是那里。
一個再情根不全的人,也不會認(rèn)為兩個人親嘴是正常的親密范圍。
昨夜師尊朝她吻上來的時候,她好像病得更厲害了。
全身的血液都在洶涌叫囂,匯集著沖到心臟,轉(zhuǎn)化成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一觸即離。
女人坐在床沿,半側(cè)身子,腰身拉出一道婀娜的曲線,她的指腹取代了柔軟的唇,挨在她的唇角摩挲。
“你就是想要我親你這里,對不對?”
穆若水喉嚨干渴,只會咽口水,一個字也說不出。
她的心里在瘋狂回答:是!我還要!
女人慢慢地直起身,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轉(zhuǎn)身向屋外走去。
“師尊,不要走!”
穆若水躺在床上起不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視野只余一道緊閉的房門。
穆若水右手的火鉗繼續(xù)添柴,繼續(xù)發(fā)呆。
她低頭親了親自己的手背,半點(diǎn)感覺也無。
“師尊,姜茶好了。”
穆若水輕叩兩下門扉后,推門而入,順手掩好房門。
傅清微正在被窩里補(bǔ)覺,聽見她敲門便醒了,臉從里側(cè)轉(zhuǎn)過來,一只手肘撐起上半身。
穆若水在她床前半蹲下身,將姜茶端給她。
傅清微伸手來接,卻見她那好徒兒目光往下移了移,不動聲色掩好凌亂的衣襟。
穆若水眼前仍是一片雪膩晃動,胸口的紅痣誘人采擷。
她扇動長睫,低眸隱去了所有不該有的心思。
她果然是病得厲害了。
傅清微捂著胸口喝完姜茶,將杯子交還給她。
穆若水端著空杯子出去,在門口吹了會冷風(fēng),用過早飯后,又雷打不動地去樹林練劍。
一直折騰到中午,才將異樣的情緒平復(fù)下去。
冬日天寒,雖然掙錢也要勞逸結(jié)合,除非要緊事,二人會一直在山上貓冬,直到開春再出門。
“編書?”
穆若水站在書房里,扭頭便是那幅掛在左邊書架的畫,她瞧了一眼迅速撇開頭,看向面前的女人:“師尊怎么突然想到編書?”
傅清微淡道:“閑來無事,想將畢生所學(xué)記錄下來,以便后世傳承。”
雖然穆若水覺得蓬萊就她倆,實(shí)在沒什么好傳承的,她本人也不想收徒,不想有第三個人插在她們之間,但師尊的想法她慣來支持。
只是……
穆若水被迫坐在書房的椅子里,肩膀上搭著女人纖長的手。
“師尊編書就好了,為何要我來寫?”
“為師的字沒你的好看。”
“師尊誆我。”穆若水笑道。
傅清微剛穿來那段時間字確實(shí)丑,十幾年過去了,她畫書雙修,比穆若水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逮著機(jī)會就偷懶的徒兒好多了。
蠅頭小楷也寫得漂亮。
傅清微商量道:“這樣,我來畫圖,你來配心法口訣,如何?”
穆若水眼前一亮。
那豈不是她倆合著一本,連在書里也不會分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穆若水毫不猶豫:“好!”
傅清微唇角輕輕地牽了一下。
真好哄啊徒兒。
穆若水搬來一張椅子,兩人并肩坐在一處,傅清微鋪開宣紙,提筆蘸墨,寥寥幾筆就勾畫出一個拿劍的小人,栩栩如生。
穆若水欣喜:“這是我。”
傅清微無奈:“是你。”
小人明明連五官都沒有,非往自個臉上貼金。
可傅清微畫時心里想的那道倩影,確確實(shí)實(shí)是穆若水。不是后世的師尊,是她身旁的小雪。
她與師尊相處短短一載,演練劍法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還有手機(jī)這種bug工具。她與姬湛雪相伴十六年,一招一式地教她,又親自督促她學(xué)劍,小小的身影早就銘記在她心中,落筆如有神。
傅清微一連畫了好幾張依次晾干,穆若水端正坐姿,一張一張地在小人旁配字,對應(yīng)的口訣。
蓬萊劍法兩人齊心協(xié)力,花費(fèi)一周的時間成書。
身法也是如此。
一人繪圖,一人配字。
編到《陣法匯總》,換了形式,由傅清微口述,穆若水書面記錄。
穆若水剛坐下就想跑:“師尊,我不喜歡聽這個,我會睡著的。”
傅清微的手不輕不重按在她一邊肩膀:“給我坐下。”
“……”
“你把這些寫完,為師給你一個獎勵。”
“什么獎勵?”穆若水仰頭看她,不由想起除夕夜的那個夢,微抿薄唇。
“為師已經(jīng)想到了,到時告訴你。”
“好!”
為了獎勵,拼了!
一刻鐘后,剛奮筆疾書寫滿一頁紙的穆若水哈欠連天,眼睛都快讓淚水糊上了。
傅清微:“……”
她搖醒了穆若水,說:“今日到此為止,別把口水滴在我的書上。”
穆若水瞬間清醒:“好的師尊,我去練劍了。”
傅清微看著她飛奔出書房的背影,失語良久。
由于穆若水的工作效率奇低,這本《陣法匯總》足足編了兩個多月,春色已經(jīng)到來月余。
春意盎然,穆若水帶著她的小三花妹妹滿山轉(zhuǎn)悠,拈花惹草。
傅清微在整理成冊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陣法匯總》里有一處小小的錯誤,陣法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肯定是她聽的時候忍不住走了神,粗心大意。
傅清微用朱筆圈出來,正要在旁寫上更正,怕泄露與她不一樣的字跡,及時換成了左手。
一行歪歪扭扭的朱筆小字出現(xiàn)在了規(guī)整的筆跡旁邊。
傅清微舒了口氣。
再看一眼那頁熟悉的字,卻又怔住了神。
明明她口述時沒有讓穆若水出錯,對方卻仍是錯了。
明明她用左手寫下這行字時想的是不要暴露,卻無意間對上了后世的細(xì)節(jié)。
難道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真的都已是歷史,既定事實(shí)無法更改?她是缺失的那枚齒輪,一旦咬合,過去的車輪滾滾向未來,她阻止不了任何事。
傅清微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順其自然四個字撫平了她焦躁的心緒。
傅清微將幾本書整理好,先擱在書案上,回頭再裝訂起來。
叩叩叩——
晚上傅清微剛洗漱好,脫了外袍打算進(jìn)被窩,穆若水便來敲門了。
傅清微低頭看了看自己輕薄的寢衣,依舊顯身材,她抬手取過外袍,系好腰帶,方打開了房門。
“師尊……”穆若水本來有事和她說,一見她穿著,脫口而出,“你晚上穿這么多?”
現(xiàn)下可是四月份了。
傅清微分出來一眼,自己也沒意識到眉眼間流轉(zhuǎn)的嗔怪,渾然天成。
或許在有情人眼里,每一眼都意蘊(yùn)深長。
穆若水在燭火里晃了神。
傅清微輕咳了一聲。
穆若水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已經(jīng)伸到師尊臉前了,她局促地蜷了蜷指節(jié),收進(jìn)寬袖里,好半天才從舌頭里找回自己的聲音,說:“哦,我是來……”
“來什么?”
她一開口,穆若水又露出對著她發(fā)呆的神情,傅清微不由暗咬了下唇。
穆若水花了幾秒鐘回神,整理思緒道:“我是來問師尊,我的獎勵呢?”
她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女人。
傅清微轉(zhuǎn)身走向屋內(nèi),實(shí)則拉遠(yuǎn)了她們之間的距離,她素手撐在桌旁,剪了燈芯。
“想不想出去玩?”
“去哪兒?”
“滬城。”
“那么遠(yuǎn)!”穆若水驚訝地張大了嘴,把原來想的獎勵暫時拋到了腦后:“就我們倆嗎?”
“就你和我。”
穆若水喜不自勝,很快笑容被憂愁掩蓋:“咱們的錢夠嗎?”
傅清微:“……偶爾,你可以相信為師的口袋。”
“那好吧。”
穆若水走過來飛快地抱了一下她,還是要了自己的那份獎勵,說:“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傅清微算了算時間,說:“下個月吧。”
“玩多久?”
“一個月?”
“師尊,你發(fā)財了?”
“問天機(jī)閣支取一些,不成問題。”
“我就知道。”穆若水一副預(yù)料之中的樣子。
徒兒不肖,半點(diǎn)不尊師重道!傅清微伸手便要揉她的頭,穆若水已主動將臉?biāo)土诉^來。
細(xì)膩無暇的一張玉容,眉眼精致如昔。
傅清微收攏掌心,才沒有讓她直接貼上自己的手指。
傅清微不動聲色退后半步,說:“回吧,你該就寢了。”
“可是師尊,我還沒有和你多說會兒話。”穆若水連手都沒蹭到,可憐巴巴。
“為師乏了。”
“……那徒兒先告退了。”
“嗯。”
穆若水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直到帶上房門,傅清微從門縫里看到的還是她可憐的臉。
尋常人家?guī)熗饺婺剑瑪嗖粫芟拥饺绱说夭健?br />
傅清微確實(shí)有愧于她,然而她不得不這樣做。
唯有這樣不留余地,才能將情愛的火苗扼殺在搖籃里。
出門前的一個月,穆若水都在整理行囊,她們倆以前都是掙錢順路玩一玩,也從未去過那么遠(yuǎn)的地方。
滬城,聽說是全國最發(fā)達(dá)的摩登城市。
最重要的是,只有她們兩個人!這和……有什么區(qū)別!
省略號里的內(nèi)容穆若水想不到,但不影響她的興奮和期待。
傅清微進(jìn)了趟城,刷臉從天機(jī)閣支取了一筆錢,買了個時興的皮箱裝行李,都要去滬城了,總不好逃難一樣背著包袱。
新道袍也買了幾身質(zhì)地好的,鳥槍換炮的二人拎著皮箱,踏上了去滬城旅游的路。
鐵路沒有直達(dá),二人先乘車前往霧都,從霧都坐船到廣漢,船上一周時間,傅清微有點(diǎn)暈船,每日食欲不振,穆若水恨不得和船上的廚子搶廚房。
船艙狹窄低矮,整日飄在江面搖晃,加劇了傅清微暈船的癥狀。
穆若水一面心疼師尊唾棄自己,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暗喜,船上這幾日傅清微臉色煞白,身體柔弱,她將她攬在懷里靠著自己,溫聲細(xì)語,對方只闔著眼無力抵抗。
她睡著了,穆若水的手背一遍遍撫過她光滑的臉,想要做點(diǎn)什么,終究不得其法,咽下了僭越的沖動。
……這么抱著她也很好。
她的唇瓣淺淺地吻過師尊的發(fā)頂。
抱了六七日,輪船終于靠岸,穆若水扶著傅清微下船,傅清微兩條腿軟成了面條,踩在地面跟仍在水上沒什么兩樣。
穆若水及時兜住了她的細(xì)腰。
這幾日她不知摟過圈過,又用手掌丈量過幾回,愛不釋手,輕車熟路。
“師尊。”她將女人整個摟進(jìn)懷里,低聲靠近她道。
傅清微閉了閉眼。
“去最近的客棧休息一日。”就這么上火車,她恐怕又要暈著到滬城,叫她占盡便宜。
“是,師尊。”穆若水說話時的唇更靠近她的耳廓,目光在小巧的耳垂停留片刻。
“走了。”
傅清微扶著她的胳膊,拉開了距離。
穆若水一手拎著皮箱,另一手穩(wěn)穩(wěn)地?fù)巫×怂蜃约阂锌窟^來的身體重量。
還沒有到滬城,她已覺這趟旅程收獲之豐富,內(nèi)心之充盈幸福,前所之最。
她喜歡師尊的這次獎勵。
兩人在旅店下榻,傅清微簡單用了些吃食便躺下休息了,為了方便照顧她,穆若水只開了一間房,當(dāng)然,是標(biāo)間。
但久違的和師尊同住,即便分床,能聞見她身上的氣息,穆若水心滿意足。
傅清微中途醒了好幾次,她不是坐在她床沿看她,就是坐在自己床上看她。
“你不睡覺的嗎?”
“現(xiàn)在還是白天。”穆若水理由充分。
傅清微緩緩閉眼。
誰讓她現(xiàn)在身子骨柔弱,連斗嘴的力氣都沒有。
“現(xiàn)在是晚上了。”傅清微又一次睜眼道。
穆若水側(cè)睡著,臉頰枕著自己胳膊,沖著她的方向,眼眸晶亮道:“師尊先睡吧,我很快就睡了。”
“……”
經(jīng)過了一天休整后,傅清微恢復(fù)了七八成,小跟屁蟲失去了貼貼的機(jī)會,只能默默拎皮箱。
火車上傅清微斥巨資定了一個豪華包廂,有床有盥洗室。
其實(shí)還有次一等的包廂,和后世的臥鋪車廂差不多,但傅清微想這也許是她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旅行,她只需忍耐一晚同床共枕,穆若水可以有更好的體驗。
沒想到穆若水因為昨夜興奮沒睡,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白白浪費(fèi)了千載難逢的機(jī)會。
倒替傅清微省了心。
傅清微望著她枕頭里睡熟的臉孔一笑,進(jìn)了盥洗室出來,躺上了大床空著的另一側(cè)。
穆若水一覺睡到大天亮,枕邊空空蕩蕩,師尊已經(jīng)起了。
她悔得腸子都青了,拉開門找人,傅清微正在過道看風(fēng)景,以前的火車走得慢,后世幾個小時的高鐵,要走上兩天一夜。
腳下的鐵軌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墓?jié)奏聲。
傅清微想起師尊第一次坐高鐵時,一副新奇的樣子,這里碰碰,那里摸摸。
對上她的視線后,脫口而出了一句:好快。
——是啊,時速300多公里呢。
——真好。
所以她眼前見到的這片風(fēng)景,也是師尊曾經(jīng)看過的風(fēng)景嗎?
后背貼上一陣柔軟的暖意,穆若水的手從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傅清微心弦驀地一震。
穆若水將下巴墊在女人的肩窩,在火車的哐當(dāng)聲里,無聲地和她看過相同的風(fēng)景。
傅清微第一次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心思。
她不是師尊,可是她又是她的過去。
這是屬于她們倆的曾經(jīng)。
同一片風(fēng)景見證著火車窗前相擁的兩個人。
——原來她真的和師尊一起看過。
傅清微眼含熱淚。
直到穆若水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臉貼上女人溫涼的臉頰,傅清微抬手拿開了她環(huán)住自己腰肢的手,口吻平靜道:“剛剛走了個神。”
穆若水識趣地收回了手,轉(zhuǎn)移話題道:“師尊醒了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香。”
于是兩人各自無話,穆若水仍陪著她將這一程風(fēng)景都看遍了。
傅清微在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看她。
當(dāng)日下午五點(diǎn),二人終于站上了滬城的土地,沒見過世面的穆若水哇了一聲。
見過世面的傅清微站在一百年前的滬城,也有種幻夢般的感受,比她在黑白畫面里見過的還要繁華。
叮叮叮——
有軌電車載著下班的市民駛過來,傅清微牽著穆若水的手讓路,見她盯著電車入迷,傅清微扣緊了她的手腕道:“明天我們也坐。”
她悄聲靠近穆若水的耳朵,“這次我?guī)Я撕芏噱X,隨便花。”
穆若水垂眼笑了笑。
“好,我都聽師尊的。”
锃亮烏黑的小汽車鳴笛通過,自行車上的普通市民撥著鈴鐺,黃包車等在歌舞廳門口一側(cè),霓虹閃爍,與天邊半染的霞光相映成輝。
昏黃的傍晚叫這紙醉金迷的都市一染,也透出點(diǎn)點(diǎn)金燦。
傅清微的視線移到低處,又都是奔波生活的疾苦百姓,逐漸推進(jìn)的夜色愈發(fā)灰蒙。
“賣報賣報,《坤報》晚報——”
傅清微叫住穿得破破爛爛沿街叫賣的報童,問:“多少錢一份?”
“兩分錢。”
“我要一份。”
“謝您。”
報童抽出一份報紙給她,傅清微順手往他手里放了錢離開,那報童卻愣在當(dāng)場,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兩人走出一段距離。
穆若水:“師尊,你又散財了。”
傅清微:“哎呀,沒忍住嘛,反正是天機(jī)閣的錢。”
穆若水:“要還的。”
傅清微還沒開口,穆若水的腦袋偏過來,笑意淺淺說:“我和你一起。”
傅清微垂在寬袖里的手掐住了自己的指節(jié)。
“好啊。”她輕快地邁開了步子,往前方的旅館招牌快步走去。
當(dāng)晚二人又住了一間房。
雖然手頭寬裕,但滬城的高檔旅館太貴了,為了省下之后的旅游經(jīng)費(fèi)和天女散財,不必要的開支絕不多花。
于是住宿被砍了一半。
“兩位……道長,單人間還是雙人間?”
“雙人間。”傅清微道。
她假裝沒有看到穆若水低頭暗喜的神情。
唉,早知道問天機(jī)閣多要點(diǎn)錢。
房間開好了,穆若水提著皮箱進(jìn)門,打開行李箱整理二人的衣物。雖然平時分得很開,但一到出門,行李總是混在一起的。
傅清微看到自己的內(nèi)衣露了一個角,立馬道:“我自己來。”
穆若水便走到一邊看著她的動作。
傅清微:“……”
“你轉(zhuǎn)過去。”
“師尊,你我都是女子,你在害羞些什么?”穆若水背對著她說道。
傅清微邊干邊想:女人間能做的多的是,但凡你看我的眼神清白一點(diǎn),我都不會這么防你。
傅清微把自己那部分收拾出來了,穆若水繼續(xù)蹲下來整理她的。
她無所謂傅清微看不看,傅清微還真不小心看到一眼,幸好買不起進(jìn)口Bra,否則尺寸她都一目了然。
雖說不看她也知道對方的尺寸。
還知道手感,味道,它受刺激后的反應(yīng)。
傅清微別開了頭。
1935年的滬城高檔旅館和后世的酒店已經(jīng)很相似,有獨(dú)衛(wèi)、抽水馬桶和淋浴間。
等等?淋浴間?
那豈不是……
第152章
傅清微不記得多少年沒用過這些了, 她打開水龍頭,竟然提供熱水。
不愧是滬城。
傅清微洗了好一會的熱水手,目光定格在旁邊的淋浴頭和浴缸, 腦子里不知想了些什么。
穆若水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邊, 和她一起看著浴缸。
傅清微收回思緒后被身旁人嚇了一大跳, 差點(diǎn)兒原地彈起來,穆若水掌心及時貼在她的后腰, 穩(wěn)住了她的身形。
“師尊。”
“手。”傅清微看著鏡子, 克制道。
穆若水戀戀不舍地將手放下去。
傅清微離開了衛(wèi)生間,滿腦子都是以前她和師尊住過無數(shù)次酒店, 師尊在鏡子前對她為所欲為的畫面, 她為她情潮涌動的瞬間。
方才差點(diǎn)又弄混了。
淋浴間外面有道門,傅清微不擔(dān)心穆若水有膽在自己洗澡時闖進(jìn)去,她也不會對對方想入非非。可同住本就是曖昧之事, 她怕穆若水和她待久了心猿意馬。
傅清微也是這個年紀(jì)過來的, 知道年輕人的思維有多活躍,身體也是。
二十一歲,她正與師尊夜夜笙歌。
而穆若水處于半開竅又懵懂不解的階段。
荷爾蒙作祟, 本能地和她制造肢體接觸,想逾矩亦不得章法,每天都有新的困惑。
傅清微去洗澡了,隔著一道門, 水聲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穆若水兩手撐在身后,坐在床沿, 原先的思路早已打斷, 耳朵里只捕捉得到淋浴的水聲。
她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子,全神貫注地聽著。
胸腔里那顆心臟開始不規(guī)律地跳動。
這時她應(yīng)該想象些什么, 否則她無法填滿大腦的空白,她想到了師尊胸口的那顆紅痣,那一片晃動的雪膩柔軟,接下來便順理成章,氤氳的浴室里手臂破霧撩起,拂過她們都有的身體部位,自上而下,由頸到肩、胸、腰。
到那片芳草萋萋……
潮熱洇開,潮汐在自己的身體里席卷,穆若水?dāng)n了攏膝蓋,不明所以地并緊,似乎這樣會讓她好受些。
有什么陌生地流出了體外。
穆若水好看的黛眉微微擰起。
傅清微沒穿旅館的浴袍,而是帶了衣物進(jìn)去,衣冠整齊地從浴室出來。
不料穆若水等在衛(wèi)生間門口,臉頰泛著異樣的潮紅,雪白的耳尖淡粉,站姿亦有些怪異,著急對她道:“師尊,我好像來那個了。”
傅清微連忙讓開。
她記得穆若水不是這幾天啊。
穆若水拿著月事巾進(jìn)去,坐在了新式抽水馬桶上,打算給自己清理一下。
一見之下卻怔住。
衛(wèi)生間響起沖水聲,穆若水走了出來,徑自奔行李箱拿寢衣。
傅清微關(guān)切問:“提前了?”
穆若水背對著她,聲音發(fā)悶:“沒來。”
“沒來?”傅清微下意識反問了一句,那她急匆匆的做什么?
穆若水卻不再回答,淋浴的水聲蓋過了傅清微隨口的疑問。
穆若水換了干凈的寢衣,隨手將弄臟的小件洗了,洗之前她好奇地湊到鼻下聞了聞,沒有味道。
為什么會這樣?
師尊沒有教過她。
晚上躺在兩張單人床上,傅清微偏頭用余光瞧另一張床的穆若水。
對方?jīng)]有再盯著她,也不睡覺,而是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小雪?”傅清微終究沒有忍住師尊的關(guān)懷,溫柔道,“怎么不睡覺?可是不習(xí)慣滬城?”
“不是。”
穆若水的腦袋轉(zhuǎn)過來,欲言又止,說:“我……”
“嗯?”
穆若水自小對她沒有秘密,夢見師尊吻她是第一個,眼下這不明不白的身體反應(yīng)使她憂慮重重。
“師尊方才洗澡時,我聽著心跳變得很快,臉也發(fā)紅……”
傅清微硬著頭皮往下聽。
“那處還流出了一些,我誤以為是月事,顏色卻是透明的。”
“……”傅清微恨不得自己一分鐘前沒有長嘴。
“師尊,我可是患了什么病?”穆若水真心苦惱地問道。
“你、你只是長大了。”傅清微磕絆地回。
穆若水沉迷練劍,一心修行,雖看閑書,但都是演義、傳奇類的本子,什么花前月下的話本甚少涉及。她天生情根生長緩慢,情竇初開比常人晚了五六年,更別提欲望了。
她唯一的老師傅清微不可能主動教她,雖說現(xiàn)在穆若水仍然從她身上學(xué)會了。
“長大?”穆若水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說,“可我一年前就這么大,最近好像沒長。”
“不是那個長大。”
傅清微將一只紅透的耳朵壓進(jìn)枕頭里,道:“是小雪成熟了,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yīng),并非疾病。”
“因何而起?為何我想到師尊才有這般反應(yīng)?”
要不是傅清微了解她,會以為她是故意的,但小穆遠(yuǎn)沒有大穆師尊惡劣。
“許是偶然。”傅清微鎮(zhèn)定回她,“你我日日在一起,無論你何時成熟,總是在我身邊的。”
“偶然嗎?”穆若水自言自語。
可她滿心滿眼都是師尊,想不了其他人,她只會對她有此種反應(yīng)吧。
傅清微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穆若水已經(jīng)對她有欲望了。
她搪塞得了一時,穆若水早晚會想明白。
傅清微喜憂參半,喜的是她參與了穆若水每個階段的人生,她的一切都與她有關(guān),她因她初識情愛,由此她甚至窺見一日日長成女人的師尊。
她們好像完完整整地屬于彼此,前世今生都沒有第三個人。
悲的是她注定不可能回應(yīng)她的感情。
“快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傅清微翻了個身,仰面朝上。
“師尊晚安。”年輕女人迅速蓋好了被子,閉眼睡覺。
穆若水惦記著明日攜手同游,暫時不去想身體的異常感覺,她和師尊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她可以慢慢地想通。
年輕人入睡快,不多時傅清微就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明明幽微,存在感卻十足,傅清微坐了起來,悄悄打開門出去了。
走廊吹了幾刻冷風(fēng)回來才順利入睡。
翌日同游滬城。
傅清微后世來過,除了黃浦江蒙上一層舊濾鏡外,其余對她都是陌生的,和穆若水這個第一次來的人沒兩樣,同樣大驚小怪。
旁邊不時響起穆若水的哇聲,傅清微覺得自己都變年輕了,好像回到和甘棠當(dāng)大學(xué)生特種兵的時候。
搭了電車,穆若水喜歡所以搭了兩趟。
沿江散步,以后的她也常干這種事。
報社、銀行、照相館……街景都是最新奇的,穿著旗袍和西洋裙的女郎優(yōu)雅地走過。
穆若水停在一家照相館的玻璃窗前,看著里面掛著的照片。
照相技術(shù)很早就有了,但論商業(yè)化非當(dāng)時的滬城不可,看到好幾家穆若水這才停下,動了拍照的念頭。
“師尊。”她回頭看著傅清微,目光里一絲期盼。
傅清微猶豫不決。
未來沒有留下她們的合影,是否代表她們沒有照過相,她應(yīng)該拒絕她。
可如果一切已是歷史,無論她選什么都成定局,她為什么不答應(yīng)她小小的愿望?
傅清微想起蓬萊觀那些她為姬湛雪畫的畫,后世她沒有找到,難道代表她沒畫嗎?
穆若水見她久久不應(yīng),懂事地收回了艷羨的眼神。
“我們?nèi)ァ?br />
“我們?nèi)フ障唷!备登逦科鹚氖郑呷肓苏障囵^。
“兩位……道長,儂好哇。”滬城人見多識廣,區(qū)區(qū)道士不在話下。
“你好,我們想要照合影。”傅清微自覺擔(dān)起了社交重任。
穆若水慢慢低頭看向她們牽在一起的手,一動不敢動,生怕她察覺。
師尊好久沒有主動牽她了。
“好的呀,二位道長要不要換身衣服?”
“都有什么衣服?收不收費(fèi)?”
“包含在照相費(fèi)里的,不另外收費(fèi)的呀。”
這傅清微就得帶穆若水轉(zhuǎn)轉(zhuǎn)了,男士長衫中山服西裝,女士旗袍洋裝布裙,穆若水指了一套玻璃櫥窗里的雪白盛裝,好奇問:“這是什么?”
頭紗圣潔,層層疊疊的白紗組成繁復(fù)的長裙。
傅清微:“是西式婚紗,結(jié)婚穿的,和咱的喜服差不多。”
她生怕穆若水想穿這個,加錢好說,拍婚紗照不要啊。
好在穆若水只問了一句,沒有心動,還評價道:“沒有大紅喜服好看。”
“是。”
兩人轉(zhuǎn)了一圈衣服,穆若水有輕微潔癖不想穿別人穿過的,傅清微都順?biāo)囊猓詈蠖舜┲琅叟恼铡?br />
外表二十七八的女人眉目雅致,五官清麗的年輕女人站在她身邊。
咔嚓——
二人面對鏡頭,同時揚(yáng)起笑容。
鎂光燈接連閃了好幾下,穆若水的唇角克制不住地越來越燦爛。
約定了取照片的時間,兩人出了照相館,穆若水走路都是蹦著的。
照個相開心死了。
傅清微決定把看電影留到過兩天,這樣她的好心情就能一直持續(xù)下去。
傅清微走在她身后兩步遠(yuǎn)的地方,仰臉望了望蔚藍(lán)的天,最近都是好天氣,也像自己此刻的心情。
如果時間能一直停留在這里就好了。
不要再往前了。
不,她還沒能見到師尊。
天邊的云卷云舒,風(fēng)推著它們向外走,朝霞晚霞輪番掛在天上,替換了兩個晝夜。
傅清微買了兩張電影票,帶穆若水走進(jìn)了電影院。
穆若水坐在位置上東張西望,看著前面一片黑的銀幕也不知道是什么,緊張興奮。
傅清微湊近在她耳邊低聲解釋。
穆若水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耳朵被女人吐息的熱氣熏紅了一片,衣角攥出花。
傅清微:“……”
她清了清嗓子坐正:“看了就知道了。”
穆若水低低嗯了一聲。
放映廳昏暗的燈光掩飾了她通紅的雪膩耳根。
看的是黑白電影《漁光曲》,傅清微以為是默片,沒想到這時代已經(jīng)有聲音了,觀影體驗和后世相差無幾。因為純粹,反而更投入。
傅清微在30年代看老電影掉眼淚,穆若水雖也專注,遠(yuǎn)不如傅清微情感充沛,一次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對方臉頰閃著點(diǎn)點(diǎn)的光,注意力便從電影跑偏了。
電影放映結(jié)束,傅清微趕在燈光亮起之前用袖子擦了擦面頰,穆若水目視前方,袖口里的掌心向下死死地掐住膝蓋。
她不能幫師尊擦眼淚,師尊會惱她。
穆若水不明白,為什么小時候可以做的事,長大以后卻不可以?
傅清微眼圈微紅,站起身從放映廳走了出去,不忘回頭等她。
穆若水牽著她的衣袖一角,回憶起她對全部流程的熟悉,問:“師尊以前看過電影嗎?”
“看過。”
“師尊和誰一起?”
“和我妻子。”
旁邊的人便沉默下來。
報亭有刊物雜志,傅清微來到攤前,她不動。穆若水最愛逛閑書,當(dāng)即便翻起來,抽出一本電影雜志。
封面上風(fēng)情款款的女人長發(fā)挽在腦后,額前留著波紋卷發(fā)劉海,雍容華貴,顧盼生輝。
穆若水:“我剛剛在門口看到她的海報,挺漂亮的。”
傅清微:“那就買這本吧。”
付完款傅清微去看左下角的雜志信息。
藝聲出版社,第二期。
1935年7月。
胡蝶。
離滬之前,她們又去看了胡蝶最新上映的電影,動起來比雜志封面更好看,風(fēng)情萬種。
穆若水有點(diǎn)喜歡電影了,她喜歡和師尊待在昏暗空間的感覺,她們倆離得好近。
她能看到師尊的側(cè)臉,她搭在膝頭骨節(jié)修長的白皙手指。
最后幾天她們每天都去電影院,國內(nèi)的好萊塢的影片都看了一遍。
照相館的照片也拿到了,當(dāng)時技術(shù)不先進(jìn),多拍了好幾張,本以為只有一張能用的,沒想到都不錯,傅清微全買了下來,穆若水寶貴地收在行李箱的最中間,層層衣物包著。
離開滬城二人沒有立即返程,而是沿路北上。
三年前,東北淪陷,魔氣汲取戰(zhàn)爭土壤的養(yǎng)分,妖魔隊伍壯大,北方修行者的壓力陡增,二人一路除魔過去,途遇不少玄門中人。
一劍雷霆傾覆翻滾的魔氣,電光之后,兩道身影神兵天降般出現(xiàn)在負(fù)傷的修者面前。
“多謝姬觀主,穆道友。”
“道友客氣。”傅清微扶起地上的乾道,與穆若水互視一眼,問,“道友認(rèn)識我們兩人?”
乾道說:“二位一路殺穿上來,我等焉能不聞蓬萊觀大名?”
傅清微:“原來如此,哪里可還有妖魔?”
中年乾道指了個方向,傅清微二人速速趕去。
乾道望著二人的背影,心想:這般天下無雙的一對清麗佳人,又身穿道袍焦不離孟的,全玄門也就你們倆,瞎了眼才認(rèn)不出來。
傅清微遠(yuǎn)遠(yuǎn)便瞧見蟒蛇妖襲擊村落。
又是蟒蛇。
然而師徒二人早已不是十五年前的她們了。
“小雪。”
“是。”穆若水點(diǎn)了一下頭。
背后長劍錚的出鞘,相思劍身飛快凝上一層冰霜,穆若水手持長劍飛掠而去,劍光瞬發(fā)而至,一劍劃破鱗片帶出血光!
巨蟒吃痛,回身長尾重重一甩,穆若水及時躍開,地面一道黑色焦痕。
它扭動著迅速爬行,游到穆若水面前張開血盆大口。
傅清微隨后趕到,袖口里兩道金光一閃,流光化作異獸落地與巨蟒糾纏,牽制住它龐大靈活的身形。
穆若水少了礙事的蛇尾阻撓,長劍劍身光芒大放。
傅清微立在十幾步開外,青袍拂動,負(fù)手后背,輕描淡寫:“殺了它。”
“是。”
全無后顧之憂的穆若水一躍而起,相思劍的劍尖自上而下貫穿了蛇腦,傷口周圍彌漫雪白的寒霜,穆若水劍柄下壓,鋒利劍身從下頜一直劃穿到蛇腹,開膛破肚。
剛涌出的鮮血被寒霜凍住阻滯一瞬,方緩緩地向外流,血液在大片土地暈開。
穆若水熟練地剜出妖丹和蛇膽,裝進(jìn)袋子里系緊。
傅清微收回小紙人,拇指拭去她臉頰不小心濺上的一滴血,不吝夸獎道:“動作越來越利落了。”
“不敢在師尊面前班門弄斧。”
“無需自謙,為師在你這個年紀(jì),差點(diǎn)死在巨蟒手上。”
“可師尊比我晚入道。”相處這么多年,傅清微雖沒有暴露后世信息,但多少也談過一些自身修行。
“夸你等于夸我,安心受著。”
“是,師尊。”
通知了幸存的村民把蛇分了,兩人沿著山路繼續(xù)走。
傅清微看了看她背負(fù)長劍的瀟灑身影,還是沒忍住自己的驕傲之心,道:“你的劍術(shù)愈發(fā)好了,不出兩年,可勝過為師。”
“那也只是劍術(shù)好。”穆若水望了眼前方的山路,一山連著一山,高山仰止。
師尊會的多了去了,劍術(sh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種,而且她都好久不用劍了。
“為師喜歡劍術(shù)好的人。”
穆若水一腳踩空,差點(diǎn)兒滑下來,腳邊的泥土簌簌。
她扭頭望著身后的人,滿臉的詫異。
師尊剛剛說什么?
師尊想把自己的嘴縫上。
傅清微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說,術(shù)業(yè)有專攻,你一心學(xué)劍,未必不能成一代宗師。為師等著那一天。”
穆若水:“……”
年輕女人默默別過頭上山,就當(dāng)沒聽見前一句。
傅清微暗咬自己的舌頭。
二人一路至滄州才折返,天機(jī)閣總部輻射的范圍,境內(nèi)已太平許多。
出門是夏天,回來又是冬日。
蓬萊觀已下了一場雪,樹頂尖尖地覆著一層白,穆若水先找到躲在山洞里取暖的小三花,才披霜帶雪地打開了蓬萊觀的大門。
傅清微雙手哈著氣,進(jìn)廚房準(zhǔn)備燒火盆。
穆若水后腳進(jìn)來:“我來,師尊去房里歇著吧。”
傅清微畢竟年紀(jì)大了,應(yīng)了聲便回房,解下斗篷抖落未化的雪籽,將衣服掛好。
房子里凍得跟冰窖似的。
穆若水來得及時,將燒著木炭的銅盆端進(jìn)她屋內(nèi),道:“廚房已經(jīng)在燒水了,待會我給師尊灌個熱水袋暖手。”
徒兒體貼,師尊倍感欣慰。
只是……
穆若水灌完熱水袋后,還在她屋里待著,沒有挪窩的意思。
傅清微:“你怎地不回自己屋?”
穆若水:“師尊屋子小,火燒起來暖和,我那屋子大,太冷了。”
有理有據(jù),小三花都在腳邊的地上團(tuán)著呢。
傅清微于心不忍:“今天的冬天好像格外冷。”
穆若水眨眼:“所以我今晚能和師尊一起睡嗎?”
傅清微坐得離火盆太近,臉被烤得發(fā)紅,脖子里也熱熱的,她用冰涼的手背降了降溫,沒有回答她。
用沉默表示拒絕。
穆若水也不是耍無賴的孩子了,讀得出她的意思,道:“開個玩笑。師尊是熱了嗎?”
“有點(diǎn)。”
穆若水將炭盆挪遠(yuǎn)了一點(diǎn)。
傅清微臉上的溫度過了好一會兒才降下來。
穆若水賴到快做完飯才離開,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廚房。傅清微端起地上的小三花,有一搭沒一搭地將手指探入它的毛發(fā)梳著。
唉。
孩子又長大了一些。
“師尊晚安。”蒙著細(xì)雪的屋檐下,穆若水睡前雷打不動向她問安。
“晚安。”
傅清微的聲音隔著窗戶傳出來。
穆若水沿走廊回到了對面的房間,關(guān)上門,檢查了一下門鎖。
放行李的皮箱在穆若水房間,傅清微的那部分已經(jīng)整理出去了,穆若水蹲下來,從衣服的夾層里拿出了一本書。
不正經(jīng)的那種。
她的問題師尊不肯向她解答,她唯有自己尋找答案。
進(jìn)城后二人經(jīng)常分開各逛各的,穆若水去了各大書鋪,她不知道要找什么,也不敢問人,直到翻到一些卿卿我我的話本。說來也怪,她十幾歲時也翻過,瞧得眼皮打架,如今看那些調(diào)情的酸話卻津津有味。
幻想如果是師尊對她說,她該骨酥筋軟,比那話本主角更受不住。
翻了幾本,穆若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要不僅有對白,還要有動作的。
至今記得書鋪老板看她的怪異眼神:你一個道士……這……
穆若水面不改色地結(jié)賬,拿到書后鬼鬼祟祟地藏進(jìn)行李箱,到今天才敢背著師尊打開看。
她挑了一盞燭火,燈下細(xì)看。
前頭也是些花前月下,情情愛愛,穆若水翻得很慢,每句話都用師尊的語氣和聲音腦補(bǔ)一遍,心尖顫著往下翻。
1/3部分就有新意了,兩人在花園里,幕天席地地就……
穆若水又翻一頁,竟然是一頁配圖!
這老板!她應(yīng)該多給點(diǎn)錢!
女女的本子在當(dāng)代太超過了,穆若水看的是普通話本,可那女子沉浸歡愉的神情惟妙惟肖,連上身的兩點(diǎn)反應(yīng)都畫得清晰,更巧的是,她胸口也有顆紅痣。
穆若水看到這一頁便翻不動了,目光久久地停留,指腹撫過畫中女子的臉,雪白的飽滿,細(xì)腰,修長緊實(shí)的雙腿,和她被撈起的腿彎。
若是……若是……
穆若水又有了那日同樣的感覺,她在書桌下并了并自己的膝蓋,卻阻止不了向外流。
她將話本合上了。
沒有去清理自己,而是躺到了床上,閉目入睡。
她想知道這次能夢見什么?
她的意識隨著呼吸漸輕遠(yuǎn)去,一陣淡淡的返魂香籠罩了她的感官。
不知過了多久,穆若水睜開眼睛,傅清微果然坐在她的床畔,她驚喜道:“師尊!”
“你想我,我就來了。”
穆若水知道自己在做夢,只有夢里師尊才會說這樣的話,但不妨礙她因此心頭滾燙,重如擂鼓。
“師尊……”
“噓。”女人指尖抵上她的唇,穆若水伸舌舔了舔她的指腹,似乎在取悅她。
女人果然展顏一笑,問她:“哪里學(xué)的?”
“沒有學(xué)。”這不是本能就會的么?
“乖。”
穆若水:“師尊,你能不能親親我?”
女人問:“親哪里?”
穆若水誠實(shí)地點(diǎn)了點(diǎn)自己的唇中。
女人的吻落下來,貼著她的唇廝磨,比上回多了些,可穆若水仍覺不夠。
許是體會到了她的焦急催促,女人含了含她的下唇,探出舌尖在她齒關(guān)游移。
她實(shí)在太木訥,女人輕柔道:“張嘴。”
穆若水便聽話地張嘴,濕滑柔軟的軟舌侵入了她的唇齒,渡來甘甜的汁液。
穆若水第一次根本受不住,婉轉(zhuǎn)低柔地吟出一聲。
“嗯……”
第153章
穆若水不敢相信發(fā)出這種柔弱不堪的聲音的人是自己。
她輕輕地抿了一下唇, 卻忘了女人的舌還在自己口中,相當(dāng)于含住了對方的軟舌,濕滑的游蛇點(diǎn)著她的舌尖, 借機(jī)纏繞吸吮, 在她脊柱掀起一陣鋪天蓋地的麻癢。
“唔嗯……”她偏頭逃開女人的舌, 顫抖著發(fā)出哭泣似的尾音。
眉目清雅的女人俯在她的上方,如愿地松開她, 一只手的拇指撫著她淡粉的薄唇, 調(diào)情道:“要為師親的是你,受不了的也是你, 你要為師如何呢?”
“太深了……”穆若水眼尾微紅地小聲控訴, 我見猶憐。
“是我的錯,沒有體諒小雪。”夢里的傅清微體貼說道。
穆若水勾了勾她另一只手的尾指,說:“還要, 要……淺一點(diǎn)。”
“好。”
傅清微捧著她的臉, 淺淺地啄吻年輕女人的唇。
果然這樣的節(jié)奏適合毫無經(jīng)驗的穆若水,她眉眼舒展,享受地躺在她身下, 偶爾睜開闔著的長睫,緩緩地又閉上,投入到這場親吻中。
“師尊……”她貼著她的唇祈求。
這是又想要深一些了。
夢里的傅清微對她予取予求,舌尖探出一點(diǎn)軟軟地抵著她的唇縫, 穆若水害羞地張了口。
紅粉一直彌漫到耳頸。
女人在她的齒列徘徊著,待她接受以后慢慢地往深處糾纏, 吻出隱約的水聲。
穆若水胸腔混沌, 心臟狂響,無法自控的聲音漏了出來。
她無助地勾住了女人的衣襟, 傅清微將她的手環(huán)在自己的脖子上,穆若水終于找到沉船的浮木,雙臂緊緊地?fù)ё∷?br />
“師尊……我……嗯……”她的聲音被口腔里的異物阻住,含混而斷續(xù)。
傅清微偏了偏頭,抵著她將她吻得更緊密深入。
穆若水的臉越來越紅,肺部的氧氣消耗一空,她的手滑下來,從環(huán)著到小力推對方的肩膀。
傅清微自她唇齒間退出來,在她急促喘氣時,手背貼上她滾燙的臉頰。
穆若水劇烈起伏的心口慢慢地平復(fù),后知后覺地蹭了下被子里交疊的長腿,緊緊地并在一起。
“還要嗎?”傅清微點(diǎn)著她飽滿晶亮的紅唇。
穆若水嬌喘微微,有些受不住,可不想浪費(fèi)難得的美夢。
至少……至少讓她夢到睡前看到的那幕吧。
夢境不完全由她掌控,因為她沒回答,師尊已向她吻了下來,長驅(qū)直入,勾起她沉寂的軟舌,制造出臉紅耳赤的水聲。
“師尊……師尊不要……”
“真的?”女人抽空用上揚(yáng)的尾音調(diào)侃她。
“嗚嗚。”
“很乖。”女人重新抵入她的口中吻弄纏繞,水聲陣陣,直到穆若水再一次喘不上氣。
女人在她耳邊輕笑,穆若水難耐地反復(fù)蹭動自己的長腿,夾緊了蓋被。
“怎么了?”女人看到她的動作,溫柔詢問道。
“師尊,我好像熟過頭了。”穆若水根本控制不了她的本能反應(yīng),她的所有都在為眼前的人牽動,心蕩神馳。
“讓我看看?”
“啊?”穆若水想:這不好吧?
身體卻誠實(shí)地往床里挪,讓出大部分的空位給她。
多虧師尊給她打的實(shí)木大床,躺兩個人綽綽有余,但師尊貼得她好近,心臟跳得好快。
肩膀挨著肩膀,她的臉側(cè)撲灑著對方溫?zé)岬暮粑杏X對方在看著她。
穆若水忍不住扭頭和她對視,女人滾燙的唇舌再一次欺了進(jìn)來。
換了場地,整個吻便開始失控,穆若水被欺負(fù)得喘不上氣后,女人的唇移到了她小巧的耳朵,張口含住吮弄。
穆若水僵得比相思劍的劍鞘還直。
“放松些。”傅清微尋到她垂在身側(cè)的手,分開她的指縫十指相扣,按在了枕頭上。
穆若水偏開頭,喉嚨里急促地溢出一聲喘。
女人沿著她的側(cè)頸線條一路吻過去。
穆若水閉上了眼睛,只能聽見自己陌生的輕喘反復(fù)回蕩。
女人重新咬了咬她的下巴,停下動作和她潮氣彌漫的眼神對視,年輕女人長睫都染濕了幾分。
傅清微將一節(jié)指節(jié)探入她口中,穆若水含住她的手指,生澀地打濕。
穆若水的寢衣整整齊齊地穿在身上,襟扣在領(lǐng)口側(cè)面,傅清微沒有去解,而是伸手圈住了她的細(xì)腰,不費(fèi)吹灰之力將她帶入了懷里。
不如說是穆若水主動躺進(jìn)她懷里的,她喜歡和師尊抱在一起。
雖然現(xiàn)在溫度高得有些嚇人。
女人的掌心貼著她濡出細(xì)汗的側(cè)腰,指尖慢慢往中間婆娑。
穆若水打小喜歡師尊的手,她持劍引雷的時候,她治病救人的時候,她有力的雙手將自己從依布村背到了蓬萊觀,托住了她近二十年的光陰。
骨節(jié)修長,虎口細(xì)膩地自小而上環(huán)住,指腹的薄繭清晰地印著她。
穆若水低下頭,隔著寢衣看著師尊曲起的手指骨節(jié),覆上來,聚攏又分開。
“師尊……”
“嗯?”傅清微淺淺地吻她的唇,將她顫抖的聲音吞去一半。
“我……好奇怪……”
“又熟透了?”
“……嗯。”她尾音顫得更厲害,一面被折騰,情不自禁地想靠她更近一點(diǎn),傅清微仰起修長雪頸,讓她埋進(jìn)自己的頸窩。
穆若水瞧著近在咫尺的雪膚,唇瓣微動,最終只將臉貼了上去,緩緩地蹭了蹭,紓解她一二分的難受,也許是快意。
傅清微的手珍重地捧著她,極盡柔情,也對她的脆弱肆意妄為。
指腹貼在上面打轉(zhuǎn)撥弄。
穆若水的臉貼著女人頸窩也不管用了,曲頸往后,喉嚨里長出或高或低的脆聲,哀求女人:“師尊……我……我……”
傅清微體貼地吻住了她的薄唇,將羞人的聲音淹沒進(jìn)交纏的唇齒。
枝頭掛的果終于熟透,掀開果皮便是豐沛的汁水。
傅清微在年輕女子的眉心落下一吻,穆若水別開臉不敢看她,墨發(fā)下半遮半掩一只紅到滴血的耳朵。
兩人都衣襟整齊,只身前略微凌亂,她便被師尊把玩到肆意橫流。
即使是夢,她也見不了人。
傅清微的手再次貼上她浸滿細(xì)汗的后腰,指尖劃過她側(cè)腰緊致的線條,婆娑撩動。
這次換了個方向。
女人的手指來到了兩片唇前,方才的熱情對待早已讓她翕張著,柔亮濕潤地亟待心上人的寵幸。
穆若水的眼睛張著,望著身上的女人,傅清微也在含笑注視她,完全看不出她正在做什么。
傅清微的指背貼上她微啟的唇縫,水意沁出來,打濕她的手指。
穆若水唇張了張,眼神迷離叫了一聲:“師尊。”
“為師在。”傅清微慢條斯理地應(yīng)下,指節(jié)來回地蹭過她唇瓣的窄縫,直到它向自己完全打開。
“師尊。”穆若水不知道該怎么辦,腰軟得厲害,只能無助喚她。
“我在。”
穆若水知道她在,她的存在感從未有過的強(qiáng)烈,給她的感覺也是。
傅清微用自己的手指和她的雙唇接吻,揉著兩片唇瓣愛不釋手,指尖淺淺徘徊,帶出隱約的細(xì)膩水聲。
穆若水咬著唇不開口,房間里便只余這令人遐想的聲音,來自她自己。
傅清微眼底笑意愈深。
穆若水扭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被托著扶正下巴。
她的唇珠很不明顯,要接吻許久才能露出來,傅清微輕柔地對待了她很長時間,穆若水意識都開始渙散,女人的指腹終于碰到了她飽滿圓潤的唇珠。
穆若水直覺要有極為危險的事發(fā)生,腦子里的弦一顫。
傅清微已經(jīng)對著她的唇珠按了下去。
穆若水急喘,眼前發(fā)白。
懷里安分承受的年輕女人驀地扭動著逃離,傅清微先見之明地圈住了她,將她牢牢鎖在自己懷中。
傅清微沒有停下,指尖一味揉著她分外敏感的唇珠打轉(zhuǎn)。
“師尊,嗚……”她低低地哀求,被她掌控著所有,逃不開,動不得,眼睛里的霧氣滿得溢出來。
女人的動作越來越快。
尖銳的感受如同潮水席卷,海浪暴風(fēng)激烈拍打著礁石,褪去時卻如抽絲,脈脈地在四肢百骸里緩緩游動。
穆若水的哭叫也是一樣。
短促之后是長久的淚眼朦朧。
她弓起發(fā)酸的腰背依偎在女人盈滿香氣的懷抱,傅清微的手掌緩緩貼合在原處,延續(xù)她喜歡的感受。
濕粘、不止。
……
穆若水是在傅清微懷里睡去的,來不及討一個溫存的吻,再睜開眼睛天就已經(jīng)亮了。
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光線她判斷離早上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
她的一雙長腿分開在被子里,不敢并攏,都是她夢里歡愉的痕跡。
冰冷、潮濕。
穆若水習(xí)慣性對著天花板發(fā)呆,腦海里閃過零碎但記憶深刻的片段,她將被單攥出兩朵赧然的花。
*
傅清微和往日一樣的時間起床,上了些歲數(shù)后覺就少了,她已經(jīng)許久不睡懶覺了。
她進(jìn)廚房燒好水,彎腰在天寒地凍的院子里刷牙,抬眼看了眼對面的房間,悄無聲息。
昨夜她和穆若水說完晚安后就睡了,不知道那孩子何時睡的,許是熬夜了。
孩子長大,總會有心事。
傅清微給小三花閃閃放了早飯,擼了兩把貓肚皮,閃閃翻過身來,示意人類它的報酬已經(jīng)結(jié)清。傅清微蹲在邊上看它吃早餐,閃閃是穆若水六歲那年撿的,今年十六歲,已經(jīng)跨入長壽貓貓的行列了。
大概從前兩年起,傅清微發(fā)現(xiàn)它初顯老態(tài),眉毛稀疏了些,眼睛也不再又圓又亮,精力尚可,還能自己捕獵。
不知道還能陪她們多久。
傅清微伸手撫了撫吃飯的貓貓頭,想好了接下來兩頓的貓飯,去書房看書了。
穆若水躺到了辰時,起身時摸了摸身下的床單,昨夜流了那么多,還好沒有弄臟。
否則大冬天洗被單,她丟不起這人。
傅清微就在隔壁書房,聽著她在屋里來回走動,打開門,進(jìn)了院子里洗東西。
寒冬臘月的,傅清微擔(dān)心她又不好好穿衣服著涼,從書房出來瞧了眼。
穆若水面前的木盆里泡著她的小件貼身衣物。
傅清微:“……”
自己為什么就不長記性呢!
穆若水和師尊四目相對,鎮(zhèn)定自若。
她以為師尊什么都不知道,其實(shí)師尊以前洗得比她還勤快,心里門兒清!
傅清微:“廚房里有熱水,我給你添點(diǎn)。”
穆若水泡得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紅的手浸入木盆的溫水里,說:“謝謝師尊。”
傅清微嗯了聲,一直在書房把自己關(guān)到吃午飯才出來。
穆若水是做春夢還是想著她自給自足了?
后者不至于吧,她剛開竅就這么大膽了?
傅師尊心不在焉地翻書,想著自己的徒兒肖想她到什么地步了。
她更要注意分寸了,否則徒兒很容易色欲薰心,做出半夜給她喂奶的事。
師尊的可以吃可以咬,徒兒的萬萬不可。
“師尊,吃飯了。”穆若水叩了叩書房的門。
傅清微合上書頁,目光習(xí)慣性注視了左側(cè)懸掛的畫像背影好幾秒,口中應(yīng)道:“就來。”
用午飯時穆若水要么低著頭,要么視線在傅清微臉上打轉(zhuǎn),過一會兒又低下頭,埋頭扒飯。
她眼神好奇居多,不怎么露骨,更無欲念。
傅清微暫時松了半口氣。
看來沒完全開竅。
可懵懂半解有時意味著更加大膽。
“師尊。”
傅清微一聽她想讓自己給她解惑的語氣,就頭皮發(fā)麻。
她想借口開溜,又怕她是要問道法。
穆若水:“何為男女之事?”
傅清微:“為師又不是男的,怎知男女之事?”
穆若水:“那師尊可知女女之事?”
“為師……為師……”
“你成過親的,你有妻子。”穆若水善意提醒她。
傅清微選擇死亡。
“我那日聽到師尊洗澡,便有了反應(yīng),師尊可覺得冒犯?”
“自然……是冒犯的。”
穆若水若有所思。
上回她好像不覺冒犯,還臉紅了。
師尊是否對她也有意呢?
穆若水猶豫再三,還是沒把昨晚的夢說出口,夢里她們不僅接了吻,她還被揉出了好多水。
現(xiàn)階段師尊肯定不會接受的,說不定還會躲她。
本來就在躲。
就因為她們是師徒嗎?這山上沒有旁人,她們在一起了又如何?
傅清微沒留意到穆若水已經(jīng)離她很近了,長長的睫毛就在她的眼前,和師尊一模一樣的臉沖擊著她的心跳。
穆若水捕捉到她驚慌失措的眼神,接著女人身子一退,拉開了距離。
“為師去午睡了。”傅清微將手收進(jìn)袖子背在身后,“不要打擾我。”
“是,師尊。”
穆若水目送她離開廚房,回身收拾灶臺。
傅清微背靠房門,手按著胸腔的心跳平復(fù)。
隨著穆若水一日日褪去青澀,她已經(jīng)和師尊相差無幾,自己又該如何抵抗一次又一次的誘惑和心動?
傅清微鎖好了門,在床上小憩。
褪下來的外袍整齊地疊在床頭里側(cè)。
傅清微雙眼合閉,漸漸地沉入了夢鄉(xiāng)。
她久違地夢到了師尊,就睡在她的枕邊,她知道這是夢,所以一聲也不敢出,貪婪地用眼神描摹她的臉。
穆若水悠悠醒轉(zhuǎn),卻不睜眼,慢條斯理道:“還在看,我有那么好看嗎?”
“有。”
穆若水張開視線,幽黑的眼珠為她這張昳麗的臉注入了動人的神采,她朝傅清微勾了勾手指,傅清微自發(fā)地依偎過去,女人冰涼異香的懷抱擁著她。
“清微。”
“嗯……”
“我還沒有親你,你怎么就叫上了?”女人調(diào)笑道。
“畢竟我是什么好什么多的小貓咪。”傅清微眼眶微濕地說道。
“好久沒聽到了。”穆若水說。
“因為我好久沒夢到你了。”
“不要哭。”女人舌尖吻去她咸濕的眼淚,說:“我的小貓咪還是這么甜。”
傅清微破涕為笑。
夢里的師尊人話說得比現(xiàn)實(shí)好聽多了。
女人吃盡她的眼淚,手指如愿勾起她的下巴,含著她的舌尖吻她。
熟練的技巧和長久以來的默契讓傅清微很快沉迷軟舌纏繞的濕吻里,她們摟抱著彼此,越吻越深,恨不得將彼此揉進(jìn)骨血。
纏綿接吻的水聲陣陣。
懷里的年輕女人忽然唔的一聲,一雙狹長的眼眼尾暈紅,水霧彌漫,楚楚可憐:“師尊,我喘不過氣了……慢一點(diǎn)……”
傅清微從夢里驚醒!
她睜眼猛地坐起身來,扭頭看向房門的方向,門鎖緊閉,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
傅清微下地穿鞋,盯著門鎖后一根繃直的頭發(fā)絲。
確實(shí)沒人進(jìn)來過。
只是夢。
傅清微擦了擦額頭冒出的冷汗,緩緩地坐回了床沿,輕輕喘息。
*
鬼市,三才舫。
“姬觀主,好久不見。”管事收了她手里的戰(zhàn)利品,邊評估邊說道,“沒有人打聽材料,觀主可以放心了。”
天機(jī)閣最終給傅清微特事特辦,蓬萊人少,可觀主姬湛雪不僅道法高強(qiáng),難得有一顆慈悲之心,未來一定是抗擊魔族的核心力量。
她唯一的徒兒也是天縱奇才,天機(jī)閣不能少了蓬萊的助力。
管事這樣說,傅清微卻放不下心。
邁入新的一年,穆若水已經(jīng)快二十二歲了,距離煉尸不到兩年,有個可疑人物讓她追蹤,都比大海撈針強(qiáng)。
欠缺的兩樣材料三才舫依然沒有。
隔著面具穆若水也能猜到她的憂心忡忡,牽了牽師尊的衣袖。
傅清微道:“沒事。”
還有些時日,或許那人很快就會浮出水面了。
穆若水的手指順著衣袖往里鉆,勾住了師尊的掌心。
傅清微:“……”
她還是操心這個每日都想以下犯上的小崽子吧。
穆若水戴著面具,在鬼市放飛自我,輕車熟路地抱住了女人的腰,此處人少,傅清微聽到她舒服地低低嗯了一聲。
“師尊……”
“……”
別是把夢里的事帶進(jìn)現(xiàn)實(shí)了吧。
傅清微捏住她的手腕,在麻筋一按,穆若水立刻從嗯變成啊。
傅清微耳朵一燙:“……”
又自作孽了。
兩人在鬼市玩鬧了大半夜,次日悠閑地坐著騾車回山。
兩人背對背坐在騾車上,傅清微一側(cè)肩膀忽然一沉,穆若水仰面睡在她肩膀,傅清微轉(zhuǎn)了過來,扶正她的腦袋讓她重新枕得舒適些。
睫羽交錯的瞬間,她看到穆若水的唇角微不可見的弧度勾起來。
“……”
她已經(jīng)學(xué)會裝睡了。
傅清微感覺離她半夜爬自己床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愈發(fā)注意反鎖門窗。不知是她以己度人還是穆若水做得隱蔽,對方雖偶有心計但一直未越界。
傅清微一日輾轉(zhuǎn)反側(cè),悄悄出洞,想去觀察穆若水的情況。
不料剛走到門口,便聽見細(xì)微的響動,她側(cè)耳傾聽,片刻后那只雪白的耳朵紅了一圈。
窗戶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聽得更清楚。
“師尊……嗯……嗯……”
傅清微默念非禮勿視,忍不住好奇地望進(jìn)去一眼。
月光撒落的大床上,穆若水側(cè)身抱著她的衣袍,另一只手看不到在哪里動作,但已不必細(xì)看了。
她真的敢。
傅清微想:難道師尊的經(jīng)驗都是靠自給自足得來的嗎?
窗前的剪影慢慢遠(yuǎn)去。
穆若水鼻尖深深地埋進(jìn)女人的衣服里,腰背繃緊,指尖裹上一層晶潤,一口長氣終于顫抖吐完。
那部話本看完已經(jīng)半年了,期間穆若水夜有所思,做了好幾次夢。
夢里固然旖旎,醒來愈發(fā)空虛。
穆若水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怎樣滿足自己。
與其寄托夢境,不如掌控自我。
穆若水松開傅清微的外袍,仰面朝上躺著蓋在自己的身上,仿佛還在延續(xù)幻想里的快意。
她忽然若有所感地朝窗戶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有微風(fēng)吹拂入室內(nèi)。
沒有半個人影。
錯覺嗎?
對面的房間里,傅清微的心怦怦直跳。
原來師尊也會……
傅清微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同樣喜憂參半。
姬湛雪喜歡她多一分,她就開心一分,憂愁一分。
同時她晃神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是前世今生,但畢竟沒有經(jīng)過輪回,她們的容貌身材完全一致,性格接近,姬湛雪安靜下來的時候,傅清微分不清她們之間的區(qū)別。
因為她們本來就是同一個靈魂。
她思念師尊心切,時常神魂不屬。
傅清微提心吊膽,生怕有一天會對著姬湛雪脫口而出穆若水的名字。
她越怕什么就越來什么,也或許是潛意識不忍見她癡情錯付,終于到了這一天。
她們到了南邊的一個村落,斬殺了一只妖獸。
村里有無辜村民喪命,冤魂不散在空氣里游蕩,二人設(shè)簡易道場,念《往生咒》。
家屬哭聲一片,響起莊重的腔調(diào)神圣的道音。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穆若水十幾歲時,便接手了傅清微超度亡魂的工作,這么多年,已不知多少亡靈借由她開啟的冥界通道,轉(zhuǎn)世投胎。
往生咒呢喃。
淡淡的金光從亡者的身體涌現(xiàn),穆若水眼睫低垂,似悲憫的神明,唇瓣兀自開合,念過千百次的咒語自她口中神圣地傳出來,點(diǎn)滴化作金光。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脫離苦海,轉(zhuǎn)世成人。”
咒語念畢,穆若水結(jié)印的手松開,靜靜抬起眼簾注視面前漸漸消失的一切,瞳仁漆黑,無悲無喜,宛如端坐圣臺的神祇。
一身天青長袍,眉目淡漠,負(fù)手而立,寬袖被夜風(fēng)鼓動。
傅清微望向她被金光映著的側(cè)臉,情不自禁地喚了聲。
“若水……”
穆若水的臉轉(zhuǎn)了過來,波瀾不驚的眸子里掀起錯愕。
待看到女人淚光閃動,眼神里從未對她流露過的陌生而厚重的情意,瞬間的錯愕消解成難以自抑的濃重悲傷。
傅清微的聲音很輕,但她知道對方聽見了。
回程的路上誰也沒提及當(dāng)夜,仿佛只是傅清微的一個口誤。
可穆若水悲痛的一眼深深印在她的腦海里。
正如傅清微閃爍淚光的眼睛一直在穆若水的記憶里反復(fù)放映。
一生都無法忘懷。
*
一個月后,兩人回到蓬萊觀。
穆若水抱著貓開了結(jié)界,立刻道:“師尊,我去燒水。”
背著長劍的身影頭也不回。
傅清微應(yīng)聲時她已進(jìn)了廚房,不知是不是不想聽見她開口。
接著洗漱、吃飯、練劍,晚上又來做飯,睡覺,穆若水沒有主動和她聊起過一個話題。
傅清微了解她的性格,在等她找上門來。
翌日上午,她在書房畫畫。
出門久了,原先掛著的那幅師尊的畫像紙張有些泛黃,傅清微打算畫幅新的替換上去。
書房門被單手推開,穆若水不請自入。
她一張臉覆著霜雪,冷下臉的時候,就算大穆若水站在她身邊,恐怕也難分彼此。
傅清微毛筆一頓,不出意外地走了神。
穆若水身后開著的門有風(fēng)刮進(jìn)來,吹響了桌上的紙張。
傅清微看著宣紙上的一滴墨漬,眉心緩緩一道折痕。
穆若水都不需走到她跟前,就知道她畫的是什么,她滿心滿眼只有她的妻子,不惜……不惜……
穆若水心口輕微起伏,看向左側(cè)書架掛著的女人畫像,目光冰冷。
“拜入師尊門下這么久,徒兒不肖,尚不知師娘叫什么名字?”
“若水。”
“全名。”
“穆若水。”
傅清微站起來直視著她的眼睛,不見心虛,只有坦誠。
“原來如此。”穆若水本想對著她出言譏諷,可唇角剛彎起來,酸澀比憤怒先一步裹挾她的心臟。
每一下跳動都使她的眼眶發(fā)酸。
原來如此。
穆若水深深地看了她依賴了十八年、不知道喜歡了多少年的女人一眼,在脆弱的眼淚涌上來之前,轉(zhuǎn)身便走。
女人的一句話留住了她的腳步。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是她呢?”
第154章
“如果我告訴你, 你就是她呢?”
穆若水的背影僵立在門口,慢慢地回過頭,看向從書桌后走出來的女人。
傅清微目光不偏不移:“她是未來的你, 你是過去的她。”
穆若水冷道:“你什么意思?”
傅清微看著她和師尊露出一模一樣的神情, 眼眸動了動。
穆若水知道她又在透過自己看另一個人, 被戳中內(nèi)心最深的隱痛,眼圈壓著怒意的紅。
“別用這樣的目光看我!”
傅清微收起神思, 說:“接下來我的話即使聽起來再不可思議, 也句句屬實(shí)。”
傅清微落入異世后沒想過要坦白,可真到了坦白這一刻, 她只感到心里壓著的巨石在慢慢松開。
這不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姬湛雪有權(quán)知道真相。
她是,或不是穆若水,由她自己決定, 在這段感情里, 她應(yīng)該被擺在公平的位置。
兩人就這么面對面站在書房里,誰也沒有靠近誰。
傅清微講述了自己從2029年遇到大穆若水,相愛然后成親, 在2030年意外掉入時空裂縫,遇到她的年少時,四歲的姬湛雪,決定將她撫養(yǎng)長大。
除了煉尸以外, 省略了和師尊的恩愛細(xì)節(jié),其他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穆若水臉色變幻, 聽完半晌, 丟下一句“可笑”。
倉皇奪門而出。
傅清微的身影被她遺落在書房內(nèi)。
穆若水回屋握起長劍,頭也不回, 直奔樹林里的結(jié)界。
劍氣揮出,一道一道地斬在樹干上,刻下凌亂見骨的劍痕。
可笑。
可笑。
可笑!
穆若水沒有不相信傅清微的話,只感覺自己像極了一個笑話!
什么過去未來,前世今生,她不是任何人的一段過去,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是姬湛雪,不是穆若水。
和師尊相愛的是穆若水,也不是姬湛雪。
姬湛雪自小聰慧,記事早,四歲以來的所有事她都記得,雪地里那個被劃掉的“穆”字,傅清微數(shù)次想要離開村落,她對自己冰冷無情,直到洗掉她臉上的偽飾,她脫口而出的一句“師尊”,埋進(jìn)她脖子里洶涌的淚水。
從此她再也沒有放開自己的手。
她們倆相依為命過了十八年,她以為她牽住的是自己,她以為她是師尊最親近的人,她以為她們有一生的時間可以在一起。
原來她的心早就永遠(yuǎn)許給了一百年后的那個人。
她對自己好的一切,只是因為她是那個人的曾經(jīng)。她每一次透過自己看到的,都是她心心念念的另一個人。
那姬湛雪算什么?
一個影子抑或一個替身?
她還沒有長大到一百年后,她還不是穆若水啊,她沒有和傅清微相愛過,她只是她的徒兒。
師尊,在你眼里,自始至終有過我的存在嗎?
你看得到我嗎?我也愛你啊。
相思劍的劍身凝滿了冰雪,每一次舞動劍身林子里彌漫雪白的霧氣,上空飄落幾顆雪籽,初時零星,漸漸地越下越大,睜不開眼睛,漫天風(fēng)雪里一個身影不斷地將劍練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間她跪倒在雪地里,長劍插在一邊。
她整個人的身體向后傾倒,仰面躺在了雪地,雪化成水融進(jìn)她的眼睛里,從眼角滑落。
……
蓬萊觀,書房。
穆若水走后,傅清微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書桌,穩(wěn)住自己搖晃的身形,慢慢地坐進(jìn)了椅子里。
她的兩手撐著自己的額頭。
屋外再也沒有一絲響動。
一個人有兩世記憶,一個人卻只有一世記憶,對后者公平嗎?
連傅清微都認(rèn)為穆若水和姬湛雪是兩個人,姬湛雪會認(rèn)為自己和穆若水是同一個人嗎?
她和師尊一樣驕傲自負(fù),她不會接受的。
傅清微早就知道。
是坦白,也是終結(jié)。
她不會再像從前一樣愛她,她會退回到師徒的關(guān)系界限里,她的自尊不允許她當(dāng)一個替代品。
傅清微的手按在自己的左邊胸口。
可是為什么……她的心也在隱隱作痛?
*
穆若水從密林結(jié)界里出來,看不出一點(diǎn)情緒的痕跡,她的目光在看到等在外面的修長身影頓住。
“師尊。”
傅清微嗯了聲,溫和平淡道:“天色不早了,該回家吃飯了。”
穆若水低頭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更可笑了,她剛剛竟然在幻想師尊能對她再解釋一次。
比如書房的話是騙她的,或者她是她,別人是別人,她從來都沒有弄混過。
可能嗎?
她說了你信嗎?
這些年你感受到的還不夠多嗎?她看著你出了多少次神,她會脫口叫出別人的名字,究竟要自取其辱到什么地步,你才能撿起碎在地上可憐的自尊,好好地當(dāng)你的姬湛雪。
穆若水駐足良久,抬頭問她道:“師尊下廚了?”
傅清微一手后背,沿著路往前走:“揉了面,切了面條,還沒有下鍋。為師對自己的廚藝心里有數(shù)。”
穆若水自然地跟上去走在她身旁,沒有碰到她的衣角。
“待會我來。”
“如此甚好。”
兩人并肩往蓬萊觀的方向走,一脈相承的寬袍廣袖垂在身側(cè),被風(fēng)拂動著,自作主張地牽在了一起。
穆若水低頭瞧見,將衣袖撈起來攥在了手里。
晚飯吃了一頓豐盛的面條,穆若水在傅清微的房門口說晚安,傅清微就站在門后,回她:“晚安。”
穆若水的腳步遠(yuǎn)去。
傅清微不再往門鎖上別頭發(fā)絲。
……沒有必要了。
穆若水徹底退回了師徒界限里,每日晨昏定省地問安,平時也不會掛臉,偶爾會坐在房間里對著窗戶出神,清清冷冷。
那日后的第二天,穆若水來到書房找她,只說了一句話:“師尊以后可以不把我當(dāng)成她嗎?”
傅清微回她:“好。”
說來也怪,穆若水出落得越來越像師尊,經(jīng)此一事,連周身氣質(zhì)冷清,拒人千里的模樣都像大師尊,傅清微弄混她們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
小雪就是小雪,她是獨(dú)一無二的姬湛雪。
不是一段經(jīng)歷,更不該是誰的影子。
穆若水隔天又來:“師尊有幾個徒兒?”
傅清微說:“只有你一個。”
穆若水:“我是唯一嗎?”
傅清微:“你是。”
穆若水慢慢在她面前單膝蹲下,將臉伏在她的膝頭,傅清微垂下眼簾,伸手溫柔捋了捋她耳畔的發(fā)絲,就像姬湛雪兒時一樣。
“小雪永遠(yuǎn)會是師尊的徒弟。”
“為師知道。”
傅清微修長的手指從她臉頰到了下巴,和小貓一樣地?fù)崃藫帷?br />
穆若水也更深地將臉埋進(jìn)她掌心。
她不動聲色地長吸了一口氣,從女人的膝邊退開,站起來道:“我要去做飯了,師尊中午想吃什么?”
“做個湯吧,其他都行。”
“那我去啦。”
穆若水退到門口,順手將書房門帶上。
傅清微提筆半天,墨漬洇濕了一張紙,撤開了換一張,才記起落筆要寫些什么。
……
傅清微本以為這段感情會隨著這件事而告終,穆若水白日的分寸也掌握得極好,連眼神都不曾貪婪一星半點(diǎn)。
然而有一回傅清微夜難成寐,不知不覺來到穆若水的房門口,又聽見那種令人遐思的動靜。
今夜無月,光線黑暗。
傅清微站在窗戶前,縫隙里只能看到床上隱約的窈窕身影,悶聲的低吟從她口中不斷傳出來。
傅清微側(cè)身在窗邊的墻壁,聽完了全部的過程,包括她在結(jié)束后漫長的沉默,再起身清理。
她還是喜歡她,只是學(xué)會了隱藏愛意。
1936年的除夕,是穆若水長大以來過得最像大人的一個除夕夜。
收了兔子燈,吃了年夜飯,傅清微擺好了竹椅和桌幾,溫上一壺酒,兩只酒杯,招呼穆若水一起。
穆若水坐在她的旁邊,看著她給自己倒酒,受寵若驚:“師尊,我真的能喝嗎?”
傅清微說:“你是大人了,可以喝。”
大人的煩惱,允許這一天忘掉。
穆若水端起酒杯:“可是我酒量不好。”上次喝完酒還做夢來著。
“你喝慢一點(diǎn),醉了我會扶你回房。”
穆若水一飲而盡。
“……”傅清微說,“再這樣你別喝了。”
“只是試一試。”
穆若水驚訝地說:“好像沒有以前苦了。”
傅清微心道:那是因為你心里有很多苦。
院子里孤獨(dú)飲酒的人變成了兩個。
穆若水果然喝醉了,喝得比上回多,醉得不省人事。傅清微剛把她扶起來,她就像一灘泥一樣癱下去,手腳沒有一處聽使喚的。
傅清微無法,只好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送回了臥室。
替她脫了鞋子和外袍,熱毛巾擦拭雙手和脖頸,托起后頸舒適地枕在枕頭上。
做好這一切后,微微出汗的傅清微給穆若水掖好被子,轉(zhuǎn)身向外走。
“師尊……”床上傳來呢喃聲,熟睡的年輕女人黛眉微蹙,眼尾濕潤。
傅清微面向床的方向,良久,輕輕帶上了房門。
傅清微和穆若水喝得差不多多,但她酒量已經(jīng)練了出來,尋常喝不醉,猶記得她第一次喝酒時,灌得猛了幾杯下去頭暈眼花,連忙撐著自己的意志回到了房間。
醒過來時身上的衣服不翼而飛,都被她扔到了床頭,記憶還有些片段,她喝醉了把返魂香的盒子打開,聞著師尊的味道自己弄自己,因為不清醒,還以為是師尊,搞得很激烈。
幸好那時她已經(jīng)和穆若水分房睡了。
否則讓孩子瞧見,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以后傅清微就很少喝醉了,控制著自己在醉酒的邊緣,至少能保有大部分理智。
四十歲的傅清微揉了揉自己酸疼的眉心,雖然酒量好了,但是身體沒有以前好了,喝多了就頭疼。
院子里的冷酒先這樣晾著,明日再收拾吧。
傅清微回了房間,脫鞋躺下,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醒來,院子里已被穆若水收干凈了,早餐也準(zhǔn)備好了,還有一杯醒酒湯。
*
時間步入1937,穆若水二十三歲,傅清微的時間越發(fā)緊迫。
鬼市開門,三才舫的管事答復(fù)依舊:沒有人打聽那些材料。
唯一的庫存也都被傅清微買走了。
欠缺的兩種罕見材料,三才舫收到了一種,還沒捂熱乎就被姬觀主撈進(jìn)了蓬萊。
傅清微:“這些材料有沒有別的渠道可以收集到?”
管事自信道:“非天機(jī)……三才舫自夸,別的地方可能有一樣兩樣,但三才舫一定是最全的。”
他心說:觀主您不就快收集齊了嗎?
傅清微:“或者它們有沒有下位替代品?”
管事:“姬觀主,不才只是負(fù)責(zé)買賣,于陣法一道一竅不通,觀主通曉奇門五行,造詣精深,您肯定比我懂的多。”
傅清微掐了掐自己寬袖里的指節(jié),面具后的眼神因為突然的慌亂似乎有些對不上焦距。
“有勞管事。”
“觀主慢走,穆道友再見。”管事依舊親自送她們下船。
兩人并肩從鬼市匆匆往外走。
“師尊,你怎么了?”穆若水跟著她的腳步,感覺她在追趕什么似的,焦躁萬分。
“沒事。”
傅清微突然停了下來,站定深呼吸,道:“你有什么想逛的嗎?為師陪你逛逛。”
穆若水擔(dān)心她,哪有心思逛街。
她搖了搖頭,說:“沒有,下次再來吧。”
傅清微卻改口說:“我們逛逛吧。買點(diǎn)小吃,你不是喜歡吃零食嗎?”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就當(dāng)我想吃。”
她們沒有幾個下次了。
穆若水被塞了滿懷的吃食,就像她們當(dāng)年第一次來到錦城,逛過的那條街。
翌日二人回到了蓬萊觀。
傅清微在書房閉門不出,只有吃飯時叫得動人,書桌散亂著揉皺的紙張,穆若水都沒看清是什么,便被傅清微付之一炬。
“我想到了!”
穆若水立刻推開書房門:“師尊想到什么了?”
傅清微將桌上的紙蓋住,說:“沒什么。”
她想到最后缺的一樣陣法材料可以用什么替代了。
煉尸陣法古老,單說返魂香和辟寒犀就在現(xiàn)代失傳,麻天德不可能湊齊那么多材料,但他仍然煉出了小女孩僵尸,意味著煉尸陣法是可以改良的,未必要這么多,可能只需要湊齊一兩樣,其他的都有替代。
如果是這樣,材料這條線索就沒有價值了,收集一兩樣并不難,誰都有可能。
究竟是誰煉了她?
穆若水:“吃飯了師尊。”
傅清微:“又要吃飯了。”
三頓一天,三頓又三頓,一天又一天地就過去了。
“師尊嫌我做的飯不好吃了?”
“哪能?為師吃一輩子都不會膩。”傅清微將圖紙拂到地上,隨手扔了道符火,一把火燒成灰燼。
她注視著一地黑灰皺了皺眉。
“師尊?”
“嗯,來了。”
穆若水等她走出來后,伸手帶上了門。
今年她們沒有出遠(yuǎn)門,一直待在蓬萊觀的山上,傅清微有意將余下所有時日都用來陪伴她。
菜園子種的菜又熟了一茬,傅清微摘了些辣椒回去,趁著天氣好曬一曬,一進(jìn)院門,便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仿佛是一個人全身的血都流出來那樣濃烈。
穆若水不見影蹤。
“小雪?小雪!”
傅清微一扇房門一扇房門地重重推開,只聞見血?dú)庖姴坏饺擞啊?br />
“小雪!”
傅清微大聲呼喊著,孤身站在空蕩蕩的庭院里,前所未有的心慌。
長久以來煉尸的恐懼籠罩了她。
“姬湛雪,你在哪里——”
傅清微朝充滿霧氣的大門口跑了過去,身后卻傳來一聲虛弱的:“師尊……”
外面的霧氣涌進(jìn)門里,傅清微幾乎看不清面前的路,地面有一道拖行的血跡,滿滿的都是鮮血。
傅清微沿著這條血路往前走,姬湛雪靠坐在道觀的廊柱下,胸口深深插著一把匕首,只余下匕柄,流出來的血染紅了她的全身。
“小雪!”
傅清微撲了上去,捧起她滿是血污的臉淚雨滂沱:“不要,我不要……”
“師尊……”姬湛雪吃力地抬起手,傅清微連忙撈住她的右手緊緊握住。
“你不會死的,你不要怕,我會救你的。”
“可是,師尊……”
姬湛雪低下頭,流出兩行清淚,沖刷著臉上的血污。
傅清微順著她的視線往下,露在外面的匕首正被自己兩只手緊緊握著,她的手上滿是血腥。
姬湛雪望著她淚流滿面,眼神悲傷。
殺了我的就是你啊,師尊。
傅清微松開雙手,手里沾滿鮮血的匕首當(dāng)啷落地。
……
“不要——”
驚懼的聲音回蕩在臥室,傅清微的腳用力蹬了一下,從睡夢中驀地醒來。
她渾身盜汗,心臟在驚悸中狂跳不止,手腳冰涼。
連著心臟的那些經(jīng)絡(luò)相繼跟著抽動,帶來疼痛,傅清微側(cè)身按住自己的胸腔,好一會兒才撐著床沿慢慢坐了起來。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撐起的窗戶外面,是月光撒落的庭院,靜謐祥和。
從現(xiàn)代到異世,她曾無數(shù)次看過蓬萊觀的后院。
因為傅清微的復(fù)刻,它們之間除了新舊外表毫無區(qū)別,只除了一樣。
傅清微等心臟的隱痛好了后,起身披上外袍,踱步走入了庭院,來到了中央的那塊地。
——這里少了一副棺材。
現(xiàn)代的蓬萊觀里是有一副石棺的,傅清微在棺材里遇到她,穆若水也是躺在那副石棺里被煉尸的。
傅清微的手落到腰部往下的高度,撫著后世棺材的位置,從前到后,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意。
那么究竟是何方人士煉尸,會把陣法設(shè)在蓬萊觀的后院里?
蓬萊觀不僅有主,而且有結(jié)界,只有她和穆若水可以打開。
穆若水對陣法一竅不通,采用排除法,只剩下一個人。
即使有人能闖入結(jié)界,那剩下的那個人也不會坐視對方在蓬萊將她的愛徒煉成僵尸。
且不說蓬萊與人為善,從未結(jié)下仇家。穆若水天資聰穎,修行界少有敵手,誰會和她有深仇大恨,特意千里迢迢抓她煉尸呢?對方又怎么肯定她能堅持熬過煉尸的痛苦,成為天下第一的尸仆呢?
現(xiàn)在有一個人,她收集到了幾乎所有煉尸的材料,欠缺的一種她也找到了替代,她精通陣法,她的徒兒對她死心塌地,即便讓她走進(jìn)棺材里,她也心甘情愿。
天時地利人和,這個人全都占了。
她非常想要見到自己的妻子,但是姬湛雪不死,她的妻子就不會存在。
雪和水不能共存,她只能選擇一個。
所以她最終選擇了妻子,殺掉了一直陪伴她的徒兒。
傅清微的手在空氣里摩挲虛無的棺材,眼神定定地落在虛空。
沒關(guān)系,如果這些還不夠的話,還有其他證據(jù)。
記憶如同潮水從深處涌來。
穆若水醒后只對她親近,只接受她身上的氣息,渴望她的鮮血,只有她的血能壓制她體內(nèi)的紅線。
這一切是為什么?
謎底早就提前公布了。
傅清微的潛意識一直拒絕去深思煉尸的事,任由時光一日一日地推移,抱著微弱的希望,祈求兇手另有他人。
她可以“順其自然”,她會竭盡全力去阻止它發(fā)生,也可以為自己終究無法阻止歷史找到借口,這樣就不用去背負(fù)煉尸的罪行。
不用……讓姬湛雪死在她手里。
如今事情擺在眼前,潛意識山呼海嘯,一股腦地都塞進(jìn)她信息爆炸的腦子里。
沒有別人,自始至終都是她自己。
月涼如水的院落里,女人慢慢地走到了屋檐下面,背靠著廊柱脫力地滑坐下來。
傅清微雙手蓋住自己的臉,晶瑩的淚水從指縫間溢了出來。
怎么會是她呢?
我怎么能為了未來的你,而親手殺掉今生還活著的你呢?
第155章
不久以后的將來, 她會因為某個原因殺了姬湛雪,把她煉成僵尸。
會是因為什么?相思成魔嗎?
不殺了姬湛雪,就見不到師尊。師尊不存在了, 何異于她親手扼殺了穆若水。
可她怎么忍心殺掉和她相守了近二十年的姬湛雪呢?
在她心目中, 姬湛雪的分量并不比師尊輕半分, 她怎么能為了師尊而殺她?
歷史已經(jīng)在前方虎視眈眈,隨著時間的臨近, 她總會做出選擇的, 或主動,或被迫, 選了穆若水。
這是她的宿命, 也是小雪的宿命。
傅清微放下自己蓋住臉頰的兩手,風(fēng)吹過一片冰涼。
她木然地在檐下坐了半夜,抬頭望向?qū)γ姘察o的房間, 姬湛雪早已入睡。
她知道她的人生只余下短短的不到一年嗎?
她知道自己將來會死在自己手里嗎?
你會不會恨我?小雪?
……
“師尊?師尊?”
穆若水隔天做好早飯在房門口敲門, 里面卻遲遲未傳來回應(yīng)。
“師尊,你醒了嗎?”
叩叩叩——
穆若水來到窗前,更靠近床, 敲她的窗戶。
“師尊?”
傅清微從昏沉中醒轉(zhuǎn),迷迷蒙蒙地拖著灌鉛的雙腿打開了房門,又躺回了床上。
穆若水坐在床沿伸手探她的額頭,擔(dān)憂地說:“師尊, 你發(fā)燒了。”
傅清微整個人埋進(jìn)被子里,發(fā)絲有些出汗的潮氣, 臉色蒼白。
“可能著涼了。”
穆若水將她挖出來一點(diǎn), 打開她的齒關(guān),望聞問完, 握著她纖細(xì)的手腕給她診脈,脈象虛浮,確有不逮。
傅清微的手被她掖進(jìn)被子里,四個被角都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壓好,穆若水的腳步出去了。
傅清微意識迷離,半夢半醒地不知睡了多久,感覺她被扶起來靠在了一個柔軟的懷抱里。
苦澀的湯藥一勺勺喂進(jìn)她的嘴里。
傅清微眼皮沉重地閉著眼,唇角卻微微彎起來。
“我的小雪長大了。”
小時候喂藥連一只手都端不穩(wěn)藥碗,要放在床沿,現(xiàn)在都可以抱著她了。
“小雪只愿師尊身體健康,快些好起來。”
傅清微極少生病,偶有頭疼咳嗽,因為修道日久,表現(xiàn)的癥狀亦十分輕微,連喝藥的機(jī)會都少。
上一次她病得起不來床,還是姬湛雪四歲那年,她們被困城中,姬湛雪將自己換了四塊銀元。
傅清微喝完藥就睡下了,自始至終未睜眼。
她臉頰和脖頸都是汗,穆若水摸她的四肢又十分冰冷,忽冷忽熱,嘴皮也被燒得干燥。
穆若水給她喂了水,脫掉自己的外衫,鉆進(jìn)被子里抱著她。
傅清微感到身周溫暖的熱源,自發(fā)地朝她貼緊,高溫灼熱的氣息呼在年輕女人的頸窩里。
穆若水沒有半分邪念,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左手在女人后背輕輕拍著。
“師尊……”懷里的女人呢喃出一聲囈語。
穆若水細(xì)微地僵住身子,仰起臉望著床邊的墻壁,舌根發(fā)苦。
“小雪……”傅清微意識混沌,又輕輕喚了一聲。
穆若水的身體瞬間柔軟下來,低頭看向女人蹙起的蛾眉,指腹慢慢將其溫柔撫平。
她湊近在女人眉心落下一個輕輕的吻。
傅清微睡夢中不安交替喚著兩個名字,在溫?zé)岬膽驯Ю锍隽艘簧砗梗K于不再做夢,沉沉睡去。
她一覺睡得極久,一個白天又一個黑夜過后,依舊在熟悉的氣息中醒來。
姬湛雪身上沒有返魂香,是山林的氣息,露水、青草和樹木的清香,淡而怡人。
傅清微長睫微顫,窗外的陽光映在了她的睫毛上,她在一片亮光中睜開眼,面前是熟睡的姬湛雪。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五官,睡著了毫無區(qū)別,她卻一眼辨認(rèn)出是姬湛雪。
或許她潛意識已經(jīng)接受回不去現(xiàn)代的事實(shí)。
二十年太久了,久到她將姬湛雪從小看到大,直到她一生的盡頭。
傅清微伸出指尖隔空描摹著年輕女人的五官,身子往里滑了滑,耳朵貼在姬湛雪的胸口位置。
噗通——
噗通——
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是一個人鮮活存在的證明。
她從未聽到過師尊的心跳,但這一顆會跳的心,也是她永遠(yuǎn)沉寂的那一顆。
穆若水醒了。
在她用目光注視她的那一刻就醒了,傅清微也知道她醒了,可她沒有戳破。
兩人在晨光鋪滿的床上安靜地?fù)肀А?br />
直到傅清微忍不住肺部的反應(yīng),咳嗽了一聲。
穆若水睜眼下床,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解釋說:“徒兒只是見師尊病體虛弱,夢中呼冷,所以幫師尊暖暖身子。”
“無妨。”
“師尊好些了嗎?”后半夜燒就退了,穆若水又探了遍她的額頭,溫度正常。
“也許。”
傅清微說:“我餓了。”
“我去做飯。”
“煮些清粥便好。”傅清微胃口不好,不太能吃得下。
穆若水做了清粥小菜,還有菜包子,給她端進(jìn)屋內(nèi),傅清微飲食清淡,細(xì)嚼慢咽,穆若水坐在旁邊陪她一起吃早飯。
她看得出師尊有幾次都在強(qiáng)咽,女人終于擱下了筷子。
令穆若水聯(lián)想起不好的回憶,生怕她會吐出來。
好在沒有。
穆若水:“師尊怎么會突然著涼?”
時節(jié)步入盛夏,山里雖溫度不高,夜里披一件外衫也夠了,師尊身體慣來強(qiáng)健,不可能無緣無故感染風(fēng)寒。
傅清微淡道:“為師年紀(jì)大了。”
穆若水:“……”
年長的人喜歡將年紀(jì)掛在嘴上,穆若水不知何時卻不愛聽這句話了。許是心里明白師尊比她大十七歲,她們的生命階段不可能完全同步。
沒有留下照片,她已經(jīng)不記得師尊二十歲的樣子了,好像一開始就是她現(xiàn)在看到的模樣。
年長者看年下卻不一樣,傅清微記得她每一段成長,她從自己腰高的小不點(diǎn)慢慢地長成了大人,再蛻變成女人。
她也知道穆若水的軟肋。
傅清微一句話把穆若水的旁敲側(cè)擊堵了回去,唯有沉默。
……
傅清微臥床休養(yǎng)了三天,開始在院子里正常走動。
她身子還是有些不爽利,不時拳頭抵著嘴唇咳嗽幾聲,靠在廊柱,弱不勝衣。
穆若水拿著外袍出來給她多裹了一層,要扶她回房休息,傅清微卻不肯,執(zhí)意在外面待著。
她在一個地方也不多待,書房、院落、樹林,經(jīng)常性地?fù)Q地方出神。
穆若水敏銳地發(fā)現(xiàn)師尊身上少了什么,經(jīng)過她的不斷觀察,是失去了對生活的興趣。
好像目睹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在她眼前慢慢凋零,逐漸喪失生機(jī)和活力。
她的葉子在一片一片地凋落。
穆若水變著法地給她做好吃的,傅清微很給面子地吃了很多,可勉強(qiáng)和真的喜歡是有區(qū)別的。穆若水怕她和從前一樣,壓著她的手腕阻止她多吃。
她下廚的時候傅清微會進(jìn)來看她,牢記不碰灶臺的原則,只在旁邊瞧著。
穆若水炒菜被鍋里滾燙的熱油濺到了手背,她嘶了一聲,立馬握著鍋鏟退遠(yuǎn)了一些。
傅清微上前問她:“疼么?”
穆若水習(xí)慣了,但師尊問她,她肯定要順勢撒個嬌:“疼。”
穆若水不是很嬌,這一句疼也沒有細(xì)聲細(xì)氣。
傅清微卻雙手捧起她的手背,輕輕對著她被燙傷的地方吹氣。
穆若水不著痕跡換到左手炒菜。
傅清微取來冰涼藥膏,給她那片微紅的肌膚涂抹上藥。
她的小雪,連一滴熱油濺上去都會疼,她怎么忍受得了煉尸的焚魂之痛呢?
穆若水為她的大費(fèi)周章感到震驚,繼而手背一熱。
“師尊,你……怎么哭了?”
“沒事。”傅清微擦了擦濕潤的眼角,眼淚卻掉得更兇。
她這段時日常常無端落淚,見山見水,見花見樹,盡覺悲傷。
穆若水連忙將鍋里的菜盛起來,丟下鍋鏟來抱她,傅清微的淚水沒有止住,全都流在了她的脖子里。
穆若水擁著她在自己懷里,喉頭動了動,艱澀道:“師尊可是又想起師娘了么?悲痛傷身,徒兒懇請師尊保重身體。”
傅清微哽咽說:“不是。”
不是?
穆若水詫異,那她在哭什么?
自從兩月前她感染風(fēng)寒,即便痊愈,她身體的狀態(tài)也大不如前,更別提這些異樣的表現(xiàn)。
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嗎?
穆若水皺眉。
“師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現(xiàn)下就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你要不要試著告訴我?”飯后,穆若水將她扶到院子里坐下,自己半蹲在她身前。
“為師沒事。”傅清微伸手摸上她的臉,指尖來回?fù)崦齼?yōu)越的眉骨,目不轉(zhuǎn)睛地望進(jìn)她幽黑的眼睛。
“……”
還說沒事?她都好久不這么看她了。
穆若水和她對視久了,目光不自覺往下滑,落在女人血色淺淡的薄唇。
穆若水連忙偏開視線去看屋檐下的小三花。
閃閃一只老貓,精力不濟(jì),成日睡覺。
穆若水心跳調(diào)節(jié)得差不多,轉(zhuǎn)回來重新看向傅清微,傅清微目光輕柔道:“小雪,坐到我身邊來。”
穆若水立刻去搬椅子,和她并肩坐著,本來隔了空間,在傅清微的要求下挨著。
肩膀貼著肩膀,穆若水僵著身子,一萬次在心里說放松。
她肩側(cè)微微一沉,傅清微將腦袋枕了上來。
穆若水放棄治療,任由自己的血液上涌到心臟,臉頰和天靈蓋。
秋意漸染的山林里繞進(jìn)來一陣風(fēng),拂過二人的衣袍襟帶,及腰墨發(fā)糾葛在一起,就像她們刻入彼此命格分不開的命運(yùn)。
傅清微靠在穆若水的肩膀微微仰頭。
一片紅到極致的葉子從道觀上方緩緩飄落,落在她的手背。
像極了鮮血的紅顏色。
歷史的車輪聲勢浩大滾滾碾過來,她不接受這既定的命運(yùn)。
她要改變姬湛雪被煉尸的結(jié)局。
既然宿命注定她一定會在不久以后會將姬湛雪煉成僵尸,兇手只有她一人。
如果她死了,就不會有人煉尸,姬湛雪就能活下來了。
在異世二十年,雖然心心念念了這么久,依舊沒能見到師尊,但是能陪伴姬湛雪長大,讓她有一個安定的人生,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那日陣破她本應(yīng)該與饕餮共同消散,和姬湛雪在一起的二十年,算是她偷來的二十年。
如果她的一條命,可以換回姬湛雪的生路,她心甘情愿。
秋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卷向道觀墻外高遠(yuǎn)的長空。
穆若水的手伸過來,牽住了師尊的手。
傅清微在她肩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眉目舒展。
那些光怪陸離的噩夢終于不再糾纏著她,她不會再夢到姬湛雪以各種方式死在她手中,她在棺材里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她對自己流不盡的眼淚。
她不接受這命運(yùn)。
她要用自己的死,換她的活。
*
這一年,發(fā)生了很多歷史上不能忘記的事件。
1937年7月底,北平淪陷,天機(jī)閣總部南遷。
12月,幾十萬手無寸鐵的同胞慘遭屠戮,舉國震驚。
同年,轟轟烈烈“道士下山”。
地底通道徹底打開,魔族降臨人間,眾多玄門宮觀山門開啟,修行者入世除魔。
咕咕——
一只雪白信鴿落在蓬萊觀的宮墻上,它的羽毛和落滿薄雪的院墻相似,穆若水看了好幾眼確認(rèn),才飛身上去一把將它抓下來,取出竹管里卷起來的信。
“師尊,天機(jī)閣來信。”穆若水雙手送到傅清微面前。
傅清微一身厚厚的斗篷站在院子里,伸手接過展開,幾乎沒有經(jīng)過猶豫,便道:“我要下山。”
“去哪?”
“金陵。”
穆若水面色陡變,連忙看天機(jī)閣的信,字少事大,金陵城三十萬同胞遇難,血?dú)鉀_天,一條地底通道直接開在了城內(nèi),爬出來數(shù)不清的魔物如今在城中廝殺養(yǎng)蠱,待它們養(yǎng)蠱結(jié)束,最終誕生的大魔頭出世,必將生靈涂炭。
不僅如此,城中幾十萬亡魂會成為魔頭的養(yǎng)料,永無超生的機(jī)會。
天機(jī)閣飛信急召各界修行者,趕赴金陵,誅殺魔頭,超度亡靈。
因城中魔族非尋常修行者能對付,去也是送死。天機(jī)閣只傳信給了道行高深的修者,即便如此,此行九死一生,若情勢有變,怕是十死無回。
短短幾行字,天機(jī)閣言明極度兇險,并不強(qiáng)求。
“師尊!”穆若水握住了傅清微消瘦的手腕,指節(jié)硌人的觸感令她一訝,旋即道,“你真的要去金陵嗎?”
傅清微點(diǎn)頭。
她要用這副殘軀,去最后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穆若水飛快道:“那我去收拾行李。”
傅清微看著她迅速消失在門后的背影,阻止的話咽了回去。
她肯定是要跟著自己的,讓她留下來也是白費(fèi)口舌。
傅清微站在雪地里的樹下,睫毛覆上一層薄雪,她仰起臉,雪花輕盈地被風(fēng)卷著蕩著。
那年蓬萊沒有下雪,她還沒有和師尊一起看過雪呢。
此生應(yīng)該都不會再有機(jī)會了。
但在師尊的記憶深處,自己已經(jīng)與她看過無數(shù)次風(fēng)雷雨雪了,只是她忘了。
今生來世,何必執(zhí)著?
她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傅清微終于笑起來。
傅清微回房和穆若水一起收拾行李,穆若水驚訝地發(fā)現(xiàn)師尊常年蒼白的臉竟然泛起了幾絲紅潤的血色,病體殘軀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樹葉重新煥發(fā)生機(jī)。
難道原先是在山上憋久了才生病的嗎?不太對勁。
穆若水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傅清微用信鴿回了天機(jī)閣,內(nèi)容只有一個字:去。
當(dāng)天天機(jī)閣便送來特別通行證,二人下山暢通無阻,直奔金陵。
路途顛簸,傅清微的身子反常地一日一日好起來,容光煥發(fā),連精神也振奮了不少,令穆若水想起了一個不祥的詞:回光返照。
當(dāng)然她有意隱藏這些,怕穆若水察覺端倪,尤其是她的真實(shí)意圖。
但穆若水太了解她了,即使她克制萬分,穆若水也能從她的眼神看出變化。
師尊太奇怪了。
她們又不是去旅行,是去危險的金陵。
以前下山除魔的時候她雖然也未流露出懼怕,但不至于有種……隱隱的期待感?
穆若水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十二日后,二人抵達(dá)金陵附近。
天機(jī)閣包下了一家大客棧,供所有趕來的修行者下榻。自愿前來的修者比預(yù)想中的多,客棧里擠擠挨挨的都是人,僧道散修,穿著各異。
傅、穆二人從未一次性見過這么多修者,竟然還有妖修,大大地增長見識。
想到后世靈管局有妖修,現(xiàn)在的天機(jī)閣有妖修也就不奇怪了。
“姬觀主,穆道長。這是你們的房間。”因為來得晚,房量緊張,二人被迫住在了同一間房。
國難當(dāng)頭,傅清微自然不在意這種小節(jié)。
穆若水也沒心思占師尊便宜。
她們倆在客棧待了兩日,陸續(xù)有人被勸說離開。金陵城中魔物互相吞噬,天機(jī)閣根據(jù)檢測到的魔氣濃度,逐步抬高當(dāng)日進(jìn)城的門檻。
修者除魔雖不畏死,但沒必要無辜喪命。
擁擠的客棧里只余下了百來人,無不是當(dāng)今修行界的佼佼者。
天機(jī)閣的人找上了穆若水。
穆若水:“?”
她清冷少言的性格也不由發(fā)出疑問:“我實(shí)力不夠?”
天機(jī)閣:“穆道友誤解了,道友劍術(shù)精絕,數(shù)一數(shù)二,自然能夠躋身其中。只是……”
“只是什么?”
“蓬萊觀只有姬觀主和穆道友師徒二人,城內(nèi)兇險萬分,若是……”對方抿了抿唇,低聲說,“蓬萊就沒人了。”
“既然如此,我更該和師尊同生共死。”
天機(jī)閣的人勸不來,無奈說:“我去請姬觀主。”
姬觀主傅清微進(jìn)門坐在穆若水身邊,問:“怎么啦?”
天機(jī)閣表達(dá)了她們的意思,希望傅清微勸勸穆若水。
年輕人沖動熱血,不明白保存有生力量才是最重要的,她還年輕,蓬萊還仰望她發(fā)揚(yáng)光大呢。
師徒都死在金陵,天機(jī)閣將來有何顏面面對蓬萊這兩個字。
傅清微伸手摸了摸穆若水的腦袋,柔聲說:“我這徒兒生性固執(zhí),你就遂了她的意吧。”
天機(jī)閣:“……”
合著自己才是棒打鴛鴦的那個人是吧?
天機(jī)閣:“我先告辭了,姬觀主。”
傅清微牽著穆若水的手回到房間,穆若水順手關(guān)上房門,傅清微坐在桌旁倒茶。
穆若水藏好眼神里的探究,問道:“師尊為何不勸我?”
傅清微嘆了口氣:“我正要勸你。”
“什么?”
“你不要進(jìn)城。”傅清微神情嚴(yán)肅。
“為什么?”
“城中局勢復(fù)雜,瞬息萬變,我怕照應(yīng)不了你。”
“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需要師尊照應(yīng)。”穆若水觀察著她的神色,說,“倒是師尊,身子還未大好,不如留在客棧等我。”
“不行。”
“為什么?”
“我是一觀之主,理應(yīng)以身作則。”
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
傅清微不適合說這種場面話,她也不會在穆若水面前撒謊,一戳就穿。
怎么辦?
穆若水適時開口道:“師尊不必勸了,我意已決。”
傅清微只好作罷,在心里松了一口氣。
她知道穆若水不會聽她的,勸她只是走個形式,她已想好了別的法子阻止她。
金陵城上方魔氣沖天,連懸著的白月亮都染上不詳?shù)募t光。
城內(nèi)的吞噬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客棧里來了一些人,原先的人又被勸退部分,魔氣在增強(qiáng),留下的人無一不是精深道行,看得見外化的魔氣,所有人都憂心忡忡。
再這樣下去,恐怕她們的命都填進(jìn)去,都未必能阻止出世的魔頭。
然而此時進(jìn)城,魔物尚未吞噬完,到時集體對付她們,也難逃一死。
“不能再等了。”一人道,“即使城中魔物千萬,我等何懼舍身一搏!”
“對!”客棧眾人齊齊響應(yīng)。
傅清微坐在窗邊的座位,望著天邊的血月,面色沉凝。
的確不能再等了。
這魔頭恐怕不弱于后世的“折枝”,等它完全吞噬完,金陵城的城門和在座所有修士都攔不住它。
天機(jī)閣的人和修士們在客棧緊急開會,一致通過盡快進(jìn)城。
此次領(lǐng)頭進(jìn)城的亦是天機(jī)閣的重要人物,地位相當(dāng)于后世的副局長,她布置好了進(jìn)城線路后,站在中間沉聲道:“……愿我等都有必勝的勇氣,和赴死的決心。”
“誓死誅殺魔族!”
在場眾人無不神色堅決。
既然義無反顧來到金陵城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進(jìn)城時間定在明日一早。
散會的時候已是下午,客棧備好了晚飯,眾人用過飯后大部分都回房睡覺養(yǎng)精蓄銳,少部分在屋外,久久地佇立,最后看一眼人間。
傅清微問客棧要了一壺酒,兩只酒杯,和穆若水對坐而飲。
穆若水看著她給自己斟了酒,道:“師尊,我有點(diǎn)害怕。”
“害怕什么?”
“不知道,有點(diǎn)心慌。”
“明日過后,我們會死嗎?”
“你怕死嗎?”
“不怕,我只怕不能活著見到你。”
傅清微握著酒壺的手一頓,道:“不會的,你活著我就活著。”
我會一直在你的記憶里。
“師尊……”穆若水好像回到了兒時,站起來無助地向她祈求懷抱,傅清微只好放下酒壺,伸手來抱她。
穆若水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傅清微坐著根本抱不好她,除非讓她坐自己腿上。
兩人都站了起來,在窗前擁抱著。
穆若水的臉面向桌子的方向,視線掃過桌上的兩只酒杯。
傅清微抬起一只手,輕輕地?fù)嶂贻p女人背后冰涼的長發(fā),另一只手無法控制地收緊。
小雪。
我的小雪。
穆若水感受著腰肢傳來的力量,將臉埋入女人的肩窩,也緊緊地回抱住她。
分開時二人都盡力掩藏眼底的水光,神色無異后朝對方一笑。
穆若水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說:“師尊,我敬你一杯,祝我們都能活著歸來。”
傅清微和她碰了一下杯,慢慢將杯中酒喝了。
她說:“會的。”
穆若水仰頭一飲而盡,很快感受到了頭暈,她手扶著桌子邊緣晃了晃腦袋。
“師尊,我……”
她面前的女人出現(xiàn)了重影。
傅清微沒想到藥效這么快,她扶住了穆若水軟倒下來的身子,將她抱到了床里,褪去外衣給她蓋好被子。
她的指尖眷戀掠過年輕女人的精致眉眼。
傅清微起身關(guān)好窗戶回來,揉了揉太陽穴,奇怪,自己怎么今日一杯酒就頭疼?
難道真是年紀(jì)大了?
傅清微坐到了床沿,抵擋不住突如其來的困意,勉強(qiáng)支撐著自己在穆若水身邊躺下,意識陷入黑沉的深海。
*
天明時分。
一道修長人影從床榻起身,取過架子上掛著的青袍廣袖,拿起桌上橫放的相思劍,身影走到門口停頓,又折返回來。
她在床前坐下來,目光不舍一寸寸地描摹對方的五官,從闔著的溫順眉眼,秀挺的鼻尖,到色澤淺淡的薄唇。
她俯下身慢慢湊近對方的紅唇,閉上眼睛。
暖熱的氣息呼在她的唇瓣,隔著兩三公分的距離,她停了下來。
她二指貼在對方淡色的唇,良久,點(diǎn)在了自己的唇瓣。
她打開房門,大步離開了客棧,再不回頭。
金陵城的四座城門,各自有一批修士集結(jié)匯合,她去了昨日所排布的南城門。
時間剛剛好,快要進(jìn)城了,正在清點(diǎn)隊伍。
道士、和尚和散修們望著視野前方走過來的女人,一身蓬萊觀主的青袍,臉上戴著一副兇煞儺面,這幾日他們也見姬觀主戴過,似乎是蓬萊的標(biāo)志。
小小蓬萊觀,師徒倆都不容小覷。
可怎么只來了一人?
手持佩劍的女人廣袖飄飄,身形如青竹,迎著眾人的目光走入了隊伍。
面具后傳來一道年輕至極的聲音。
“蓬萊,姬湛雪。”
第156章
姬湛雪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金陵城的城門緩緩關(guān)上, 一聲重響。
沉悶的聲音響在眾修者耳畔,從此刻起,除非魔頭灰飛煙滅, 城門不會再打開一條縫隙。
不出不進(jìn), 直至所有人戰(zhàn)死在城中。
即使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 進(jìn)入金陵城的修士也為眼前的畫面震懾失語,一顆心直沉入谷底。
城中竟到了如斯地步。
明明他們在城外看金陵城的上空還是朗日昭昭, 城門關(guān)閉后遍體陰寒, 連日光都看不到了,頭頂?shù)奶炜杖勘换异F籠罩, 魔氣由淺至深, 到了低空已是黑云翻滾,視野所及全是魔氣,連條路都沒有。
整個金陵仿佛一座黑霧包裹的死城, 人間煉獄。
即便僥幸誅殺魔頭活下來, 在魔氣里侵蝕這么久的人類修士,還能有生還的機(jī)會嗎?
眾修者互視一眼,苦笑中竟流露出一絲慶幸。
大家皆有好友親朋, 或伴侶知己,有視之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幸好來的是自己。
姬湛雪也是這樣想。
幸好是我。
一人豪爽笑道:“諸位,今日吾等埋骨金陵, 同年同月同日死,勝過手足姊妹, 這一生值了!”
僅剩的一絲悲苦也被沖淡。
眾修士都大笑起來。
“正是如此!”
“我等共存亡!”
眾人盡皆抽出自己的武器, 面向前方的黑霧,魔氣里翻滾著一雙雙紅色的眼睛, 廝殺的魔族朝送上門的修士轉(zhuǎn)了過來。
身披袈裟的大和尚雙手合十,低聲莊重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貧僧為施主們開路。”
大和尚雙手結(jié)獅子印,低垂慈悲眉眼,口中念出六字真言:“唵。”
一道金光打在魔氣結(jié)界上,立刻撕出一道裂縫,大和尚真言不停,數(shù)道金光齊發(fā),接二連三擊在結(jié)界,眼前的黑霧層層蕩開,隱藏的魔族露出了真容。
爬著的,飛著的,相貌各異,雙頭六手,蛇首人身……
不屬于人間的地底怪物們,集體向修士們撲了上來。
劍出龍吟,姬湛雪一腳蹬地,相思劍的霜雪劃過空氣,一馬當(dāng)先地沖了上去。
長劍白虹貫日,一劍斬殺正面蛇頭。
符火在各處爆燃,笛聲響徹天地,長鞭舞出虛影,聚攏的魔氣被擊潰,復(fù)又向修士們層層包裹上來。
姬湛雪走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魔氣里,周圍已沒有了同伴的影蹤。
她忽然轉(zhuǎn)身,相思劍比她轉(zhuǎn)身的動作更快,一劍插入了偷襲的魔族的咽喉,爆出刺目的血光。
魔族的尸體被拖入黑霧,猶如活物似的向她游過來,隱隱約約浮現(xiàn)一張血盆大口。
姬湛雪迅速取出袖中符箓二指夾住,飛快念咒。
“天火雷神,五方降雷。地火雷神,降妖除精。急急如律令!”
一道紫光天雷從天而降,耀眼的白光過后,姬湛雪方圓百米的魔氣消失,露出一名同伴的身影。
“多謝姬觀主。”
姬湛雪點(diǎn)頭嗯了一聲。
另一邊幾位修士也從黑霧中順利闖出來,道:“事不宜遲,我們得盡快趕到魔頭所在之地!”
姬湛雪回身全力蕩出一劍,白色劍氣縱橫之處,群魔授首。
“走!”
眾人邊打邊前進(jìn),將入口處的魔物誅殺得七七八八,朝金陵城中心火速奔去。
地面在顫動。
連金陵城外天機(jī)閣的人都感受到了,半天過去,恐怕眾人已與魔頭交上了手。
因為種種原因未能進(jìn)城的修士們不少沒有離開金陵,而是在城外守候,善后抑或是成為第二道魔族侵入人間的血肉屏障。
到了晚上,血月掛在了金陵城上空。
比血月更亮的,是一道一道相繼劈入城中的天雷,水桶粗的紫電從天而降,雷霆震撼,幾乎要將天漏出一個大洞。
那是蓬萊的姬觀主在引雷。
伴隨天雷而來的滂沱大雨無處可去,全都下在了城外,天在哀鳴。
暴雨如注,沒有一個人離開。
血月離開天邊,換上了一輪艷陽,金陵是看不到艷陽的,因為雨仍在下。
雷聲在響,天色灰蒙。
不知何時劈了一天一夜的天雷停了下來,再無聲息。
城外的雨仍在下。
城內(nèi),一張四分五裂的柳木面具靜靜地躺在角落。
寸寸都是血跡。
*
傅清微昏睡了一天兩夜。
她從無夢的混沌中醒來,按著自己仍然酸疼的太陽穴,坐起了身,窗外仍是早晨的天光。
身邊空無一人。
“小雪?”
傅清微立刻下地。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睡前放在桌子上的相思劍不見了,掛在衣架上的青色外袍也不見了,姬湛雪的衣服疊在她的枕頭邊。
傅清微穿上對方的衣服,奔出屋外,客棧人去樓空。
“小雪——”
她踉蹌著撲出了客棧。
天邊最后一道驚雷湮滅。
……
金陵城的上空徹底放晴,天機(jī)閣檢測過城內(nèi)魔氣濃度后,內(nèi)心沉痛地打開了城門。
等候在外的修者涌了進(jìn)去。
第一聲哭聲傳了出來。
天機(jī)閣留下兩人守著城門,其余人進(jìn)城善后。
不多時,一位穿著藏青道袍的女人形容狼狽,撲到了她們跟前,還是一人及時出手扶了把,對方才沒有直接跪倒在地。
“她人呢?”
來人發(fā)髻未束,一頭及腰青絲披散,眼圈通紅,目光說不出的濃重悲愴。
天機(jī)閣門人看到她的臉,詫異道:“姬觀主?”
姬觀主在外面,那里面的人是……
傅清微攥著她的衣袖,眼白底下竟沁出血點(diǎn),重復(fù)問道:“她人在哪里?”
這人還要問,另一人卻拉了拉她。
“她在里面,你快去吧。”
傅清微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了城內(nèi)。
“小雪——”
飽滿悲傷的聲音響在耳畔。
不知怎的,城外這二人的眼眶同時一熱。
傅清微茫然越過滿地的魔物尸體,斷體殘肢,魔族的,也有人類修士的。
后進(jìn)城的人們哭著從堆積的尸山血海里挖出犧牲修士的尸體,尸體被集中起來,道士們布陣凈化尸身殘余的魔氣,好將她們的遺體帶回家安葬。
傅清微一個一個地走過去,看到誰在挖尸體就徒手上去幫忙,翻過來去看對方的臉。
這個不是。
那個也不是。
都不是。
不是就好,她可能還活著。
沒找到尸體就有希望。
傅清微忍著溢到眼眶的淚水,用袖子抹了抹臉。
滿目瘡痍的金陵城,和尚們已經(jīng)開始念經(jīng)超度亡魂,死在魔物手下的人靈魂亦會無比痛苦。莊嚴(yán)齊整的梵音之下,點(diǎn)點(diǎn)白芒從眾死難修士的身上浮現(xiàn),也許他們的身體已不齊全,但靈魂依然是圣潔完整的。
故去的眾修士重新站立在了金陵城的地面,她們身上閃爍著淡淡的往生金光,和仍活著的人們微笑道別。
“來生再見啦。”
“我現(xiàn)在去投胎還能給我?guī)煾府?dāng)徒弟,嘿嘿。”
“還是當(dāng)?shù)朗亢冒。懒诉能見最后一面。”
“道友們保重。”
哭噎聲此起彼伏。
眼角的淚再度涌出來,傅清微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沒有姬湛雪。
她離開了超度的地方,在城中漫無目的地尋找,跪在地上機(jī)械地雙手一具一具翻開堆成山的魔物尸體,從這一處到那一處。
到處都沒有。
小雪,你在哪里?
她跪在尸體堆里,茫然地環(huán)視四周。
傅清微眼白里的血點(diǎn)越來越多,整個眼睛都變成了紅色,連淚也像是流出來的血。
她丟開手邊的怪物殘肢,擦去血淚,爬了起來繼續(xù)往前走。
突然她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挪開腳尖,是一張繪著儺神的面具。
鮮血染紅了四分五裂的面具。
傅清微瞳孔驟然一縮。
“小雪!”傅清微撿起面具,站在中間大聲喊道。
無人回應(yīng)。
“小雪!你在哪里——”
“姬湛雪——”傅清微聲音哽咽。
她握著面具在周邊四處搜索,又搬開了一堆尸體,毫無收獲。
她忽然瞧見一把斷劍。
對了,劍。
傅清微冷靜下來,閉上眼睛去感應(yīng)相思,能感應(yīng)到說明就在附近。相思劍的劍身嗡鳴,傅清微不遠(yuǎn)處的一座小山陡然掀開,劍光閃過,斷體和鮮血簌簌落下,下了一場血雨。
相思劍回到了傅清微的手中,她也終于見到了姬湛雪被埋在底下的身影。
姬湛雪背面朝上,滿身青袍染成紅色,一動不動,生死未卜。
傅清微用劍將她身上的魔物尸體全部挑開,長劍當(dāng)啷落地,她顫抖著抱起了地上的年輕女人,喉嚨里一聲悲鳴。
奪眶而出的淚水不由分說全掉在姬湛雪的臉上。
“小雪,小雪?”
姬湛雪布滿血污的臉頰被她的眼淚沖刷出幾點(diǎn)本來的雪白顏色,很快又被鮮血染紅。
傅清微不知道她哪里受傷了,似乎哪里都是傷口。
“小雪……”
她的脈搏就在頸側(cè),傅清微的手指在距離她兩公分的地方,不敢落上去。
她害怕……她不想見到的那個結(jié)果。
姬湛雪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動了動。
她眼皮底下的眼珠不安地轉(zhuǎn)著,卻睜不開。
可她竟然還活著。
傅清微一口氣陡然松懈,立刻把懷里所有的藥都倒了出來,固本、培元、止血的一股腦往她嘴里塞。
“小雪別怕,為師在這呢。”
姬湛雪咽了下去,更多的伴隨鮮血吐了出來,她偏開頭大口吐血,傅清微扶著她臉頰的五指血紅濕粘,浸透了手掌。
“小雪。”她哽咽著抵著年輕女人的額頭,哀求她,“不要……不要離開我……”
“師尊……”
姬湛雪慢慢睜開了眼睛,眼前一片白光,她的手指吃力地靠近著女人的手,傅清微連忙握住了她鮮紅的手,緊緊貼著自己的臉。
“師尊,是你嗎?”
“是我。”傅清微泣不成聲,“我來接你了,小雪。”
姬湛雪不記得被埋了多久,她閉著眼奄奄一息只有一個念頭,她還沒有等到她。
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了。
可惜不能再看一看她的臉。
她就要死了。
姬湛雪氣力虛弱,原本睜著的眼睛又緩緩閉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帶我……回家……我想……回……蓬萊……”
“好,我?guī)慊丶摇!备登逦I如雨下,扶起她的上半邊身子,“我們回蓬萊。”
年輕女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聽到她的話露出一個放松的笑。
她的一生,能夠在她懷里結(jié)束,實(shí)在是再好不過的結(jié)局。
她沒有遺憾了。
姬湛雪和她交握的手在慢慢松開。
突如其來的困意席卷著她的神經(jīng),姬湛雪放任自己沉入那一片白光中,意識在逐漸抽離她的身體。
有一道聲音在耳邊撕心裂肺。
是師尊。
她哭得好傷心,姬湛雪又不忍心起來。
姬湛雪閉著眼睛,原本滑落的手掌沒有再繼續(xù)落在地面。
可她的氣息仍在繼續(xù)弱下去,脈搏幾乎沒有了。
不是這一刻,也是在下一刻。
傅清微捧住她開始無力偏向一邊的腦袋,淚流滿面:“你不是一直想做我的妻子嗎?等回到家,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第157章
成親?
姬湛雪的身體越來越輕盈, 意識遠(yuǎn)去的大腦忽然捕捉到這個詞,師尊要和她成親嗎?
駐足在白光里的年輕女人回頭,望著視野盡頭的青袍身影。
她也落下兩行淚。
氣息沒有再弱下去, 姬湛雪被她抱在懷里, 臉頰靠近, 輕輕地枕著女人的心口。
傅清微重新給她喂療傷丹藥,這次她咽下去了大部分, 胸腔微弱地起伏, 均勻。
傅清微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渡入一絲真氣小心地探查她的經(jīng)脈和傷情。
天機(jī)閣的人趕了過來, 見狀不敢打擾, 只一味取來最好的傷藥備著,在旁邊安靜等待。
進(jìn)入金陵城的修士全都遇難了,和魔頭同歸于盡, 即便有僥幸活下來的, 因身體被魔氣侵蝕過度,回天乏術(shù)。
方才城里的第一聲哭聲,是有一名城中修士在勝利后選擇當(dāng)場自絕身亡。
姬湛雪現(xiàn)在是唯一活下來的人, 雖然大家都知道她恐怕活不成了,仍抱著渺小的希望。
傅清微探查完松開手,目色怔怔。
天機(jī)閣的人忙上前奉上傷藥,問傅清微需要什么幫助。
傅清微說:“先送我們回客棧, 之后我要立刻帶她回蓬萊。”
*
客棧。
屋里的銅爐燃著返魂香,絲絲縷縷的霧氣異香撲鼻, 緩緩地飄向床上躺著的年輕女人, 被她吸入體內(nèi)。
姬湛雪仍在沉睡,慘白的臉色微微好轉(zhuǎn)。
傅清微這次出門巧合地帶了返魂香, 她本想死在金陵時,最后一刻能和師尊在一起。
沒想到陰差陽錯,竟派上這樣的用場。
返魂香放入陣法中可以起死回生,輔以小型陣法點(diǎn)燃也有穩(wěn)固神魂的功效,只是返魂香至陰至烈,正常人聞多了只會起反效果,反而生命垂危、魂魄不穩(wěn)之人借此可以續(xù)命。
即使只有短短幾天。
傅清微給她擦了臉上的血跡,衣服也換下來,干干凈凈地露出雙手和臉頰。
傅清微坐在床沿握著她蒼白失血的手,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為什么?
為什么她一心想要改變姬湛雪被煉尸的結(jié)局,最后卻親手促成了這一切。
她對抗命運(yùn)的舉動,反而落入宿命的另一個陷阱。
原來歷史真的不可以改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的反抗毫無意義。
天意不可違。
姬湛雪要死了,除了煉尸這一條路,沒有別的辦法能救她。
她如果死了,師尊也會消失。
傅清微沒有選擇。
即使目前有,歷史也會讓她回到“正確”的軌道,她的反抗是徒勞,只會增加更多的痛楚。
她木然地坐了良久,站起身來打開房門。
傅清微叫來天機(jī)閣的人,讓她們?nèi)ソo天機(jī)閣西南分部打電話,為她準(zhǔn)備一口石棺,布置好鎖鏈,并告知結(jié)界的入口。
傅清微回到房間,指腹撫著姬湛雪雪白的臉。
如果她好好地留在蓬萊不下山,不到金陵,姬湛雪也不會瀕死。
無論如何,是她害了她。
她會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和她成親。
姬湛雪的傷情穩(wěn)定后,傅清微抱著姬湛雪坐上了天機(jī)閣的車,墊子鋪得厚軟,姬湛雪全程靠在她身上,路上的顛簸很輕。
睡了一天一夜后,姬湛雪醒了。
返魂香縈繞在空氣里。
“師尊……”
姬湛雪喃喃,意識盡頭傳來了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哐當(dāng)聲。
“就快到家了。”傅清微彎腰和她說,“我們在火車上。”
姬湛雪睜開了眼睛,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傅清微試著將她半扶起來,靠在自己懷里看不遠(yuǎn)處車窗外的風(fēng)景。
這趟火車她們坐過,下車以后轉(zhuǎn)輪渡和汽車,至少還需要七天時間。
自己只要再堅持七天就好了。
姬湛雪呼吸平穩(wěn),慢慢地又睡了過去。
她五臟俱損,內(nèi)外皆傷,所有的力量都用來維持最微弱的生命體征。
這幾日輾轉(zhuǎn)她都睡在傅清微的懷里,清醒的時候極少,睡的時候多,乖乖地依偎著師尊。
就像小時候流亡她們在河邊休息,她老是趴在傅清微的身上睡覺。
長大后,就再也沒有過了。
好熟悉,好溫暖,好想睡覺啊。
在她懷里永遠(yuǎn)地睡下去,就好了。
第七天,輪渡包間,姬湛雪撐不住了開始吐血,傅清微用毛巾接住她涌到脖子里的血跡,赫然發(fā)現(xiàn)其中摻雜著一些內(nèi)臟碎塊。
傅清微摸到她氣若游絲的脈搏正在消失,胡亂地抹臉上的眼淚。
“小雪!你堅持住!我們還沒有成親呢,我答應(yīng)你的!”
姬湛雪吃力地睜了一下眼,手已抬不起來,傅清微主動握緊她的手,十指相扣。
“你不想做我妻子了嗎?”
當(dāng)然是想的。
即使她愛的是別人。
姬湛雪眼皮微抬,緩緩地回扣住她的手指。
她要堅持到,回蓬萊成親。
傅清微的手搭在她的腕子,源源不斷的真氣渡過來護(hù)住她的心脈。
眼淚全滴落在她的手背。
姬湛雪動了動手指。
兩日后。
傅清微背著身上的年輕女人一步一步上了山,姬湛雪回來以后的精神肉眼可見地好了些,即使只是比先前多清醒一段時間。
她下巴墊著女人的肩膀,幅度微小左右轉(zhuǎn)著腦袋張望熟悉的景色。
“我們到家了。”傅清微站在院門口回頭和她說道。
姬湛雪醒著嗯了聲。
終于到了。
院子里多了一副沉重的石棺,姬湛雪趴在她背上路過那副打開的空棺,心里已明白那是什么。
屋里燃起返魂香,姬湛雪被平放在臥室的床上,傅清微坐在床沿握著她的手,另一只手撫著她嬌妍清麗的臉。
“小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我知道。”
姬湛雪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師尊一直在問天機(jī)閣打聽材料,她雖不通陣法,也聽得出那些材料罕見,尤其是返魂香,顧名思義起死回生。
——師娘長什么樣子?
——和你現(xiàn)在一模一樣。
既然姬湛雪是過去的穆若水,穆若水是未來的她。
那么她要怎么活到一百年后,以二十多歲的樣貌去遇見師尊呢?
除非她死了,又在多年后死而復(fù)生。
她會死在什么時候?
去年上半年,師尊從天機(jī)閣回來,缺少最后一種材料。她在書房里推演陣法,她將所有的紙張付之一炬,但姬湛雪仍舊窺見了只言片語。
煉……陣。
紙上拂到地上,燒成灰燼時,棺材的圖畫一閃而過。
——我想到了!
她想到陣法要怎么完成了,是不是?
她知道怎么復(fù)生她的妻子了,是不是?
沒過多久,師尊便生了一場重病,昏睡了一天一夜,在噩夢中交替呼喚她和穆若水的名字。
“小雪……”
女人在她懷里呢喃自語,眼角滑落晶瑩淚水。
姬湛雪指腹拭去她溫?zé)岬难蹨I,卻越擦越多,湊近聽見她更細(xì)微的囈語。
“我不能……殺你……”
姬湛雪一怔。
原來復(fù)生穆若水的關(guān)鍵是殺掉我嗎?
是啊,我若不死,穆若水怎么活呢?
怪不得你的身體會每況愈下,精神一蹶不振,你的葉子在一片一片地凋零。
因為你下不了手殺我,你永遠(yuǎn)都見不到你的妻子了。
她是你在異世的盼頭,是你活下來的希望,你沒有一日不在思念她,而我是你和她相見的阻礙。
我是過去,過去就應(yīng)該結(jié)束在她該結(jié)束的地方。
我當(dāng)然不會以為你對我沒有感情,我是你的徒弟,是你的家人,唯獨(dú)不會是愛人。
我們在一起相依為命二十年,親情和愛情之間,你無法做出取舍,只能折磨自己。
金陵的消息傳來,前路兇險,你久違地露出釋然的笑容。
我知道你找到了答案。
你決定自己赴死。
可是你死了,我還能活下去嗎?
不如我來替你,讓歷史成為歷史,過去變成過去。
你帶著未來的期許,去見你的妻子。
我死后,你可以活下去。
哪怕我的一生,從此鎖在冰冷的石棺里。
傅清微愕然。
姬湛雪氣力不濟(jì),以上的推斷都是斷斷續(xù)續(xù)說的,除去她不知道的和后世對應(yīng)的閉環(huán),將事情的真相猜了個七七八八。
她向來聰明,傅清微不知道她聰明到了如此地步,在去金陵之前,她比自己更早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
傅清微潸然淚下。
“師尊,不要哭……”她已經(jīng)為她流了太多的眼淚,即使不是愛,她也該感到知足。
“可是煉尸會很痛,你會受不了的。”
“既然她存在,說明我扛過去了,不是嗎?”
“煉尸需要活人。”
“最后一眼我還可以看到你。”
傅清微說不下去了,事到如今,她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比她想象的更難。順其自然是四個字,苦和痛卻是要活生生的人來承受的。
她不忍心讓姬湛雪遭受這一切。
如果可以,她愿意代替她。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傅清微吸了吸鼻子,避而不談道:“不是要成親嗎?我去給你拿喜服,再給你梳個妝。”
姬湛雪笑著說:“去吧。”
傅清微去了一趟對面的房間,將壓箱底的喜服抱了過來。
她跑得很快,生怕回來姬湛雪的眼睛就閉上了,明明她心知不會,如果歷史既定,姬湛雪一定會活著躺進(jìn)棺材里。
可是人的意志是不受客觀轉(zhuǎn)移的,她會為了她在金陵城翻遍擠壓的尸體,會為了她可能遇害而悲痛欲絕,會有一個人應(yīng)該有的所有脆弱。
她不是機(jī)器,不能無情地執(zhí)行指令。
傅清微氣喘吁吁地將喜服鋪在床上,一身大紅道袍,繡著日月星辰的紅衣鶴氅,大紅錦靴,和一枚蓮花冠。
和那塊黃玉一樣,都是傅清微憑記憶繪出圖紙,找人定做的。
也是前兩年剛完工,她收好后就沒再打開,直到今天。
傅清微扶她起來,在滿室返魂香的氣味里,溫柔問她:“看看喜不喜歡?”
姬湛雪的手伸了出去,指腹落在了鶴氅上精美的刺繡花紋,左邊撫到右邊,扭臉朝傅清微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喜歡。”
“我為你穿上。”傅清微擦了擦溢到眼角的淚水。
“好。”
姬湛雪有些困了,腦袋輕輕地歪在傅清微的肩膀上,眼皮緩緩垂落。
傅清微哭腔道:“小雪,不要睡。”
“好。”
姬湛雪強(qiáng)打精神,擺脫那股強(qiáng)烈的困意,臉偎在她懷里,低頭看著她給自己穿喜服。
果然是大紅喜服更好看。
傅清微將姬湛雪扶到鏡子前,沒有人梳頭,就自己給她梳頭。
女人素手執(zhí)起木梳,順著她如墨的長長發(fā)絲。
“一梳白發(fā)齊眉,二梳同結(jié)連理,三梳無災(zāi)無病落花又逢君。”
鏡子里映出一身火紅嫁衣端坐的年輕女子,血色全無的臉教這明艷顏色一襯,都多出幾分嫵媚春色。
傅清微拉開妝奩的抽屜,取出唯一的一盒胭脂,給她抹在臉頰和口唇。
面若桃花,唇似涂丹。
這樣完全看不出是個垂死的病人了。
姬湛雪彎唇輕輕地笑了一下。
“我好看嗎?師尊。”
“好看。”
鏡子里的傅清微落下淚來,在姬湛雪望過來以前,連忙用袖子擦去。
姬湛雪的手忽然抬了起來,覆在傅清微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背,冰涼柔軟。
傅清微驚喜道:“你……”
她很快明白過來,姬湛雪藥石無醫(yī),這是回光返照了,霎時悲從中來。
姬湛雪道:“師尊,去準(zhǔn)備陣法吧。”
傅清微說:“可是我們還沒有拜堂。”
姬湛雪指尖撫著自己身上的喜服,低聲說:“這樣就夠了。”
師尊已有妻子,她又何必去占這個名分呢?
能夠為她穿一身嫁衣,她死而無憾。
傅清微悲不自勝,遲遲不動身,姬湛雪催促道:“我堅持不了多久了,快去。”
“去啊。”
傅清微悲痛地回頭看了一眼,奔入了院內(nèi)。
石棺里鋪著最柔軟的錦緞,姬湛雪被抱起來慢慢放入了棺內(nèi),她躺在里面,手摸著自己的新床。
“剛好夠我一個人睡,兩個人就太擠啦。”她故作輕松地說道,所以這次她要一個人先走了。
她的肌膚容色飽滿,仍處在回光返照的時間里。
多年以后,她們會在這副石棺里重逢,那個人叫穆若水。
姬湛雪很羨慕她。
傅清微的手伸進(jìn)棺材里,握著她消瘦的一只手,眼淚斷線,說不出話。
姬湛雪望著她噙滿淚水的眼睛,眼睫也慢慢濕潤,問道:
“師尊,你有沒有愛過我,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
愛嗎?
傅清微和她相依為命二十年,陪伴了她從小到大的成長,看著她越來越像師尊,又堅決將她們分成兩個人。
這世上姬湛雪是獨(dú)一無二的,穆若水也是獨(dú)一無二的,然而沒有雪,何來水?
是姬湛雪的一生造就了后來的穆若水。
她們不是完全獨(dú)立的兩個人,她們有著同一個靈魂。
她愛穆若水,怎么能不愛有著她靈魂的姬湛雪?
可是姬湛雪是她的徒兒和家人,她對她的所有感情都遠(yuǎn)比不知是不是愛情的比重大。何況她與師尊的情欲之愛,和對姬湛雪的愛完全不同。
她都可以為之付出生命,但她心里只會有穆若水一個妻子。
如果這是她最后的心結(jié)的話……
傅清微:“我愛你。”
經(jīng)過了一番思索之后,她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姬湛雪眼神里閃過濃濃的自嘲,她本來想接著問:如果不是因為穆若水,她還會愛她嗎?
算了,何必自取其辱。
早在二十年前,如果不是她看到自己的臉,認(rèn)出她的未來,她不會帶她走,不會撫養(yǎng)她長大。
不會有現(xiàn)在的一切。
她心中早有答案。
姬湛雪沒什么想問的了。
兩人就這么互相望著,靜靜地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傅清微第一次知道人的生機(jī)原來可以用肉眼這么直接地觀察到,哪怕她涂了鮮艷的胭脂,像北方冬天的樹,只需要一陣寒風(fēng),就會滿地落葉。
姬湛雪的葉子是瞬間全部凋零的。
返魂香吊命的時限已過,回光返照回天乏術(shù),鮮血從年輕女人的口鼻溢出來。
姬湛雪和她交握的手暴起青筋,緊緊地扣住她的指節(jié)。
“師尊,你要記得……和你度過二十年的人是……姬湛雪,不是……穆若水……別忘了我……”
傅清微的眼淚滂沱。
“我會記得的。”
姬湛雪躺在棺材里,傅清微的手扶著她的臉,血浸透她的掌背,遲遲不動。
她下不了手。
她不能眼睜睜地將一個活人煉化在棺材里,那個人是姬湛雪,也是師尊,承受焚魂之痛的人都是她。
姬湛雪死死抓住她貼在自己臉上的手:“快,趁我還有一口氣……封棺……”
“師尊!封棺啊!”
“別讓我的死沒有意義!”
“傅清微!”
傅清微陡然閉眼,退開了棺材,一掌拍在棺蓋尾部,沉重的石棺緩緩地合上,姬湛雪飽含眷戀的最后一眼留在了棺材內(nèi)。
這一生,她誰都不怪。
怪只怪她來得太早了。
偏我來時不逢春,偏我去時春滿城。
活著的姬湛雪永遠(yuǎn)得不到她的愛,只有死后的穆若水可以。
我成全你。
傅清微幾近崩潰,淚如雨下,大聲道:“封棺——”
師尊,你終于能見到想見的人了。
傅清微手里的符咒拍落,啟動了陣法。
穆若水的雙眼閉上,熊熊大火在棺材內(nèi)外燒了起來。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從棺木中傳出來。
“小雪!”
傅清微猛然撲到石棺上,想將火焰撲滅,然而這火并不是肉眼所見的凡火,棺材觸手冰涼,只有方才的一聲慘叫仿佛是她的錯覺,變成了細(xì)細(xì)的痛吟。
“很痛嗎?小雪?”傅清微找著棺材上的跗骨釘,說,“我現(xiàn)在就放你出來,咱們不煉了。”
“師尊,不要……功虧一簣……”姬湛雪掙扎著悶哼一聲,“你放我出來,我也活不成……”
“可是……”
傅清微跌坐在地上,兩只手滿手的眼淚。
“你會生不如死……”
“那也好過……徹底死了……”姬湛雪道,“堅強(qiáng)一點(diǎn)……會有再見的……那一天。”
她斷續(xù)的話又變成短促的悲鳴,又似是痛極的哀嚎被壓抑住。
傅清微擦了眼淚,說:“你痛了就叫吧,我會一直陪著你。”
姬湛雪還是沒有叫,只是持續(xù)地低聲痛哼。
反倒不時安慰她兩句。
傅清微爬起來繼續(xù)完善陣法,時間匆忙布置得很基礎(chǔ),這個陣法需煉制九九八十一天,之后若是想煉出的僵尸更強(qiáng)大,需要持續(xù)吸取日月精華注入石棺,滋養(yǎng)棺內(nèi)尸身,還有鮮血。
傅清微整日整夜守在石棺邊,聽著姬湛雪忍痛的低吟,心里的痛不比她少半分。
陣法徹底啟動,已無可更改。
七日后,棺中的聲音沒了。
“小雪,你在里面嗎?”
無人回應(yīng)。
傅清微將腦袋輕輕枕在了石棺上,眼淚咸濕。
姬湛雪死了。
那個屬于人類的姬湛雪不在了。
晚上,石棺里傳來砰砰的響動,傅清微往上貼了一道又一道符紙,底下又傳來指甲的抓撓聲。
傅清微割開自己的手腕,將鮮血滴落在陣石上。
熊熊烈火再次從棺木里燒了起來,這次對方的聲音沒有任何壓抑,一聲接一聲地凄厲哀嚎,不似人聲,只像鬼哭。
可這聲音依舊是姬湛雪的,或者說,已經(jīng)是穆若水的。
所謂焚魂,就是在人活著的時候,將魂魄以秘術(shù)鎖在體內(nèi),令其被業(yè)火焚燒魂魄時,無法逃脫身體。
一次次骨頭碾碎,血肉化為血水,千錘百煉,焚魂淬體。
使其痛不欲生。
十八層地獄不過如此。
所煉之人越是痛苦,蘇醒之時能力越是強(qiáng)悍。
歲已寒的話反復(fù)響在耳畔。
傅清微仰起了臉,望向月光,聽著耳邊所愛之人的慘叫,唇角詭異地?fù)P起笑容。
慢慢的,她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笑得她彎了腰,笑得滿是眼淚。
慘叫與怪笑聲交織,在深夜的庭院無比瘆人。
八十一日后,石棺內(nèi)徹底沒了響動。
無人打掃的庭院里滿是落葉,明明是春天,提早凋落的道觀遍地蕭瑟。
地面的落葉被風(fēng)卷起,吹到道觀廊柱前停止,一個滿頭白發(fā)的女人低著頭,一動不動地靠坐在那里。
她的手垂落在身側(cè),掌心被一個圓滾滾的腦袋拱了拱。
傅清微木然的眼珠動了動,迎著小三花閃閃擔(dān)憂的眼神,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它的腦袋。
同月,小三花去世。
第158章
傅清微把小三花埋了, 同年,在院子里種了一棵桃樹。
桃樹苗是山下村民給的,煉尸陣成后, 傅清微日日枯坐在道觀陪伴穆若水, 直到有一天看見了山下的煙花。
白日焰火, 很漂亮。
傅清微的腦袋靠在道觀后院的門框,呆呆地看著頭頂?shù)臒熁ň`放。
然后她爬起來, 提劍下了山。
魔物誅殺后, 村民為了感謝她,送了她一大堆東西, 傅清微沒有收, 只從里面挑了一株不起眼的桃樹苗,種在了家里。
1938年7月。
姬湛雪死后的第四個月。
傅清微收拾了行囊,站在石棺前, 手撫著冰冷的棺面, 臉輕輕地貼上去摩挲。
“我有些事要辦,晚些時日回來陪你。好嗎?”
傅清微耳朵緊貼著石棺,仿佛等里面應(yīng)了一聲好, 方踏出了道觀的院門。
她曾在學(xué)校圖書館找到過一本書,記載了慈讓真人濟(jì)世的事跡,記錄在筆記本。離她最近的一件是1938年8月,她該去完成剩下的歷史了。
姬湛雪死了, 師尊在沉睡,她除了按照歷史走下去, 繼續(xù)等到時間線重合的那天, 別無他法。
未來有沒有結(jié)局,她不知道, 她只有等下去。
等她的妻子,等重逢。
這是她活著的唯一希望。
去年到今年短短一年,將近一半的國土淪陷,陷入戰(zhàn)火,魔族在史所未有的動亂中誕生,百鬼夜行,妖魔則白日縱橫。
這些新誕生的魔物實(shí)力比之二十年的妖魔不可同日而語,修者死傷慘重。
傅清微正在山野里快速奔跑,追蹤魔物的氣息,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慘叫,還有符火爆炸的聲音。
有修士和魔族交上了手。
傅清微戴上面具,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奔了過去。
太乙派兩位道士里的矮個乾道手臂鮮血直流,不甚被這兩頭的魔物其中一張嘴咬中,若不是師兄及時一道符火甩上去,他這條胳膊今日就要交待在這里。
師兄持劍退到他身側(cè):“沒事吧?”
矮個乾道咬牙:“沒事,師兄,我們一起上!”
“嗯。”
雙頭魔族四足著地,周身翻滾著濃墨一般的黑霧,血紅色的眼睛望著兩位不知死活的修士。
矮個修士拿出符箓,師兄長劍一揮,二人一起撲了上去。
雙頭魔族一躍而起,身形極靈活,沒有朝道士們撲上來,而是后足一蹬,消失在二人面前。
兩位道士陡然失去魔物影蹤,立刻背靠背抵在一起,環(huán)顧四周,做好防御姿態(tài)。
雙頭魔族正在樹上,它們這些進(jìn)化的魔族早就有了智慧,不再是只會莽撞殺人的魔物,若不是不能化作人形,早就融入人類之中。
“它走了?”矮個乾道手臂的傷不斷滲出血,因為失血過多暈眩,站立不穩(wěn)地晃了一下。
師兄回頭瞧他一眼,道:“我先給你止血吧,師弟。”
矮個乾道沒發(fā)現(xiàn)魔族的蹤跡,應(yīng)了聲好。
師兄暫時收起長劍。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到他面前,紅色的眼睛張開,嘴里的腥氣和涎水已經(jīng)滴到了他的臉上。
一口咬下!
年長乾道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死亡來臨。
鮮血從脖頸噴出,頭顱應(yīng)聲而落。
預(yù)料之中的痛楚并沒有來到,年長乾道摸了摸自己完好無損的脖子,驚訝地看見了地上的魔物頭顱。
不遠(yuǎn)處,劍光閃爍。
一道青袍身影正與失了一顆頭顱的魔物纏斗,說是纏斗不如說碾壓,幾息之后,剩下的頭也被斬落,它身上翻騰的魔氣在長劍凜冽清霜的壓制下,不甘地消散在空氣里。
地上空余一具平平無奇的怪異尸身。
傅清微回劍入鞘,轉(zhuǎn)過身來。
她腰間懸著一枚黃色圓形玉佩,穗子輕輕飄蕩。
太乙派二人瞧著對方長身玉立的身影,從玉佩挪到了她臉上格格不入兇煞的儺面。
“多謝道友出手相助,救我二人性命。”年長乾道拱手道。
面具人嗯了一聲。
傅清微上前幫矮個乾道凈化了手臂傷口的魔氣,留下傷藥,矮個乾道也向她道謝。
傅清微處理完轉(zhuǎn)身就走。
身后的乾道追問:“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青袍背影駐足,靜默了一息之后,成熟的女聲從面具后沉靜地傳來。
“蓬萊,穆若水。”
眨眼間消失在二人的視線內(nèi)。
矮個乾道在她走后,感嘆說:“原來是蓬萊的穆道友,怪不得劍術(shù)出神入化,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師兄道了一聲:“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姬觀主死在金陵,蓬萊只有穆道友一人了。”
矮個乾道跟著嘆了一聲氣。
師兄道:“走吧,師父還等著我們回家呢。”
*
半年后,傅清微回到了蓬萊觀。
“我回來了,若水。”
院內(nèi)的石棺依舊,沉默地回應(yīng)著她。
傅清微回屋解了劍,換了干凈的衣裳,掃了院子里的落葉,蓬萊觀的水土好,桃樹苗長勢茁壯,雖然沒怎么長高,比傅清微離開時只長了幾公分,到她的小腿。
傅清微檢查了土壤濕度,在周邊澆了一圈水。
收拾好院落后,傅清微搬了把椅子坐過來,陪穆若水聊天。
“你猜我這次出門遇到了誰?不是,你再猜。也不是,是清凈派的管錐道長,你悄悄管她叫管糖的錐,還記得嗎?”
“我給你帶了糖回來,最近銀元貶值厲害,花了我好多個銅元,你嘗嘗好不好吃?”
“我?guī)湍銍L一下吧。”
傅清微等棺材里久久的安靜過后,自己拆開了包糖的紙,取出一塊方糖放進(jìn)嘴里。
“還挺甜的。”她抬手擦了擦面頰滑落的淚水,笑著說。
“一天一塊,不能多吃,否則沒收。”
傅清微放了一塊糖到棺蓋的上方,“明天我會來檢查。”
從夏走到冬,山上又是一片白雪皚皚,傅清微隔日冒著風(fēng)雪從屋里出來,棺材上的糖覆了一層薄雪,她將這顆糖撿回來扔掉,換上了新的一顆。
青松覆雪,整座山都籠罩在沉寂無聲中,樹枝被積雪壓斷的聲音驚醒了傅清微。
她深夜披了外袍匆匆出門,來到棺材前,自己也不知道出來做什么,只是茫然地在雪中立了會兒。
摸在石棺上的手凍得通紅。
一個人躺在屋里發(fā)了一天的燒,醒了起來熬藥給自己喝。
第一縷綠意在院墻綻開時,傅清微開始到院子里打坐,將自己修煉得到的一部分日月精華注入石棺,滋養(yǎng)沉睡的穆若水。
她割開自己的手腕給陣石喂血,鮮紅的血液沿著石棺爬上去,被里面吸收。
傅清微眼前發(fā)黑,忙用祝由術(shù)止住血包扎傷口。
開春后,傅清微再次下山。
秋收冬藏,好像她們倆的前二十年,即使下山的身影只剩下一道,更將長長久久地孤獨(dú)下去。
這一趟她出去了足足一年。
“管錐死了。”傅清微坐在棺材前說,“死在洛陽,我和清凈派的道長們一起給她收的尸,送她回了家。”
“死有所值吧,大家都會有那么一天,可惜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
傅清微低下了頭,眼前的地面土壤洇出幾滴深色。
“如果我說什么時候輪到我,你會不會覺得我太軟弱?”
石棺毫無回應(yīng),一縷清風(fēng)從對面吹過來,剛好拂動傅清微的發(fā)絲。
傅清微握著那縷風(fēng),就像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我知道你不想我死,放心,我不會求死的,除非天要收我走。”
那也算是解脫。
這句話她沒有對穆若水說出口。
1941年,天地錢莊郝道長去世,犧牲在洞庭。傅清微認(rèn)識的故交一個接一個死去,能認(rèn)出她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穆若水的名號逐漸蓋過了曾經(jīng)的第一代觀主姬湛雪。
1942年,饑餓之魔。
1943年,瘟疫之魔。
傅清微來到瘟疫村,所謂瘟疫村,是所有得了瘟疫的百姓被驅(qū)逐過來集中的一個村子。說是隔離,沒有醫(yī)生沒有藥,其實(shí)就是自生自滅。
戰(zhàn)事緊張,沒有醫(yī)療資源管這些平民百姓,何況都是些村民,被圈起來等死。
傅清微被戴著口罩的軍警禮貌地攔下來,說:“道長,前方是疫病區(qū),不能進(jìn)。”
“我知道。”
傅清微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醫(yī)藥箱,道:“我就是大夫,特意來救人的。”
“進(jìn)去了就不能出來了。”
“我知道。”
入口的軍警互視一眼,沉默給她放行。
“道長保重。”
傅清微一步也沒有回頭地踏入了瘟疫村。
這些年傅清微已經(jīng)見過了太多人間慘狀,轟炸、戰(zhàn)爭、妖魔,上一秒還好好的人下一秒就被空投的炸彈炸得血肉分離。瘟疫村是另一種形式的煉獄。
房屋有限,大多數(shù)人都躺在地上,好一點(diǎn)的在板車和干草上,破衣爛衫,有的皮膚已經(jīng)潰爛,面色如出一轍地病氣沉沉,呻吟聲不斷。
空氣里的氣味被傅清微的口罩隔絕了大部分。
他們基本已經(jīng)放棄了生的希望,一味躺著等死,連路口走過來一個道士都只投去一眼便作罷,繼續(xù)用哀鳴來紓解痛苦。
傅清微的腿忽然被抱住。
是一個不到她腰高的小女孩,小女孩哽著哭咽道:“救救我媽媽。”
傅清微溫柔地問:“你媽媽在哪里?”
小女孩指著不遠(yuǎn)處地上的草席,躺著一個年輕婦人,傅清微走過去半蹲下來,見她顴骨發(fā)紅,似是高燒不退。
她揚(yáng)聲問:“哪里可以煎藥?”
板車上一個人撐著半坐起來,喘氣說:“我知道。下一個……能救我嗎?”
其他躺在地上的人也哀聲道:“救救我吧……救救我們……”
“我會盡我的一切救治你們。”
“現(xiàn)在,請讓我去煎藥好嗎?咱們一個一個來。”
傅清微煎了一副麻黃湯給婦人服下,婦人的癥狀輕,身體也強(qiáng)健,沒過多久藥效便發(fā)揮作用,退了燒人也醒了。
傅清微暫時落腳的屋子外被人圍滿了。
“救苦救難觀世音……救救我們……”村民痛哭流涕。
被放棄的人因為傅清微的到來有了主心骨,那些本來沒感染或程度輕的主動幫忙消毒、煎藥,分片區(qū)隔離治療,傅清微點(diǎn)燃了蒼術(shù)焚燒,指揮大家用雄黃酒擦拭皮膚。
藥物短缺,傅清微遠(yuǎn)遠(yuǎn)地和軍警交涉,給出清單,讓軍警去匯報上級。
西藥磺胺珍稀,常見中藥并不貴,幾百條無辜人命,上峰不全是無動于衷之輩。傅清微一邊和軍警交涉,一邊自己進(jìn)附近山里采藥,青蒿的汁水也可以退熱。
整個村子里里外外地動起來,湯藥一碗一碗地端出來,第七天,傅清微在屋里挨個把脈望聞,突然咳嗽了一聲。
“真人,沒事吧?”第一個被她救治的年輕婦人關(guān)切地問道。
“沒事。”傅清微笑道,“不用叫我真人,我姓穆。”
“穆道長,你出汗了,臉也有點(diǎn)紅。”
“屋里有點(diǎn)悶。”
傅清微走出室內(nèi),探手摸向自己發(fā)熱的額頭,大腦也微微地暈眩。
她大概是感染了。
傅清微從容不迫給自己熬了一副黃連解毒湯。第十三天夜里,她躺著睡不著覺,喉嚨里的癢意要沖出來,側(cè)身背向窗戶連聲咳嗽。
“穆道長,你還好嗎?”屋外有人走過來問。
“我沒事,咳咳。”
傅清微坐了起來,手絹掩著唇邊,咳出一口黑色的血。
她攥緊了手絹在掌心,重新躺下,早晨按時起來。
第二十天,傅清微的手臂出現(xiàn)紫色的瘢痕,皮膚一按下去一個小坑,她放下袖子遮好,忍著酸痛的身體出了門。
除卻那些重癥不治的,年老抵抗力差的還在觀察,中輕癥基本痊愈了。
第二十二天,傅清微進(jìn)了山。
剛打算蹲下來挖一株藥草,她眼前一黑,忽然之間天旋地轉(zhuǎn)。
身體沿著山上的斜坡往下滾,大大小小的碎石滾過她的周身,不知多久后背重重撞到了樹干,徹底失去了意識。
袖子在滾落的過程里上滑,小臂和手肘露在外面,青色潰爛的皮膚暴露在陽光下。
傅清微雙目緊閉,面如白紙,神情在此刻卻突然變得安詳,好像暌違終于夢寐以求的死亡。
……我來找你了。
她長久地安睡著。
山林多暴雨,豆大的雨點(diǎn)打下來,澆在她的臉頰全身,雷聲在天邊響動,黃色的雨水從斜坡上方?jīng)_下來。
暴雨過后,森林里有食腐動物出來,細(xì)細(xì)密密的足肢爬過女人的身體,來到她手臂潰爛的傷口,啃食著腐肉。
她的臉被打落的葉子蓋了一半,仿佛與雨水土壤融為一體。
“穆道長!穆道長——”
“她在這里!快!”
“把人背下山!”
“救人啊——”
傅清微昏睡了兩天兩夜,高燒不斷,一直有人在輪流照顧她,喂她喝藥,她本想看清那人的樣貌,總歸不會是她想見的那個人,干脆將臉扭到一邊,始終閉著眼睛。
在村民的照顧下,傅清微終于醒了。
眾人歡天喜地,眼淚汪汪,探望的門檻都要踏破,傅清微躺在床上,也沖大家笑了笑。
瘟疫村解除以后,傅清微回到了蓬萊。
院子里的桃花開了。
桃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在道觀上方,落在剛進(jìn)門的青袍女人肩頭。
傅清微眼睛里慢慢噙上淚水,數(shù)年如一日對著中央的石棺說:“我回來了。”
“這次去得有些久,你有沒有怪我?”
“我先去換身衣服,待會就來陪你。”
傅清微和穆若水說完話,走到那棵桃樹下,手掌貼著她青褐色的樹干,說:“你長得好快啊。”
桃樹不語,清風(fēng)搖動它的花瓣。
一眨眼姬湛雪已經(jīng)走了六年了。
她和師尊分開的第二十五年。
人間后事悲前事,鏡里今年老去年。
傅清微摸著自己眼角長出的紋路,重新戴上了面具。
時光飛逝。
1953年,更名為靈管局的天機(jī)閣總部選址完畢,飛鴿傳書給她,邀請已經(jīng)是特別顧問的傅清微給靈管局設(shè)置陣法結(jié)界。插一句題外話,靈管局這個名字討論時還是傅清微提出來的。
當(dāng)世陣法造詣第一的傅清微欣然應(yīng)允。
她下山后,靈管局的汽車就等在路口,小干事穿著中山裝,跳起來招手說:“穆顧問,這里。”
臉戴儺面的白發(fā)女人走過來,青袍廣袖,氣度溫和,因為一代宗師的名頭讓小干事不敢多將視線放到在她臉上,而是自然落在她腰間懸著的黃玉。
“穆顧問,請。”小干事打開后車門。
傅清微坐上了汽車,踏上了前世她最熟悉的一條路。
她一開始買了車不熟悉開,帶著師尊慢吞吞地走這條路,穆若水也不介意,一邊聽歌一邊看風(fēng)景。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馬上要到第二個十六年了。
小汽車停在靈管局光禿禿的大樓門前,沒有缺了一顆制服紐扣的保安大爺,靈管局的人暫時也沒有大范圍搬過來,得等她布置好結(jié)界。
但還是有不少人特意來迎接她。
幾位副局長和主任都在,給她接風(fēng)洗塵。傅清微沒什么塵要洗,也不想浪費(fèi)時間,拒絕了豪華的宴席,原地開會。
靈管局被迫打了場窮酸的仗,此時的靈管局第一任主任仍不放棄收她入編,讓她坐最后一席副局長的位置。
傅清微道:“閑云野鶴,實(shí)難奉從。”
主任磨破了嘴皮子,傅清微輕輕將水杯擱下,面具后的眼睛淡淡地望向她。
主任:“好的穆顧問。”
靈管局有錢有儲備,傅清微的陣法材料都是獅子大開口,她要布一個舉世無雙的陣法。靈管局巴不得,越珍稀越好,越貴越好,有求必應(yīng)。
三個月后,傅清微布陣到了最后一步,她身處陣眼,咬破指尖擠出一滴鮮血,留下了一道自己的氣息。
傅清微扭頭對著身后的相思劍說:“來日我會讓你破這個陣,記得我的氣息就是陣眼。”
相思在劍鞘里清鳴了一聲。
記住了,主人。
傅清微眼眶微濕:“好相思。”
她知道它記住了。
傅清微交出了一份滿分試卷,靈管局給她開慶功宴,傅清微在宴席開始前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張字條。
1953年冬,傅清微回到蓬萊,開啟整座后山的結(jié)界,切斷一切信息,不再與外界保持聯(lián)絡(luò)。
靈管局從此失去了她的蹤跡。
——穆顧問行蹤不定,大部分時間在蓬萊隱居,不問世事,偶爾出現(xiàn)在人間都是降妖伏魔的大事。
十年后。
庚申夜。
傅清微盤腿在道觀的后院打坐,仰頭望著月光中淡淡流動的精華,蘊(yùn)含著非同尋常的靈氣。
十年前她夜觀天象,推衍得出十年后的庚申夜將會有一場帝流漿。
所以她等到今日,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這里,為的就是這場帝流漿。
月華傾瀉人間,傅清微立刻施展術(shù)法,周身清氣縈繞,月光里隱隱約約的白色靈氣大半被她輕柔地牽引過來,一半注入石棺,一半涌向了旁邊的桃樹。
石棺原先總是血紅的光,如今被帝流漿環(huán)繞,散發(fā)出銀白的柔和光芒。
一壁之隔的石棺中,沉睡的穆若水眉目舒展,雙手交疊搭在小腹,安詳?shù)靥稍诶锩妗?br />
而庭院的桃樹從樹干到枝葉都籠罩在光芒里,一直等到這場帝流漿結(jié)束,才散去白光。
傅清微以人力強(qiáng)引帝流漿,臉色慘白,昏迷倒在了地上。
翌日她從地上醒來,面前的桃樹招搖著枝葉,仿佛和從前一樣并無區(qū)別。
傅清微已瞧出端倪。
她淡道:“璇璣?”
桃樹飄落幾片花瓣,化作一個四五歲穿著粉色襦裙的女孩,對她叩拜下來。
“璇璣見過娘親。”
第159章
璇璣?
龍璇璣接受了傅清微給她取的名字, 跪下來向她叩拜。
“璇璣見過娘親。”
龍璇璣第一次從樹變成人,有點(diǎn)社恐。
其實(shí)她昨晚就化形了,好奇地盯著昏迷的傅清微看了半晚上, 娘親長得真好看。
她本來想扶她起來, 人小沒力氣, 又不會使用妖力,使盡吃帝流漿的力氣, 也沒能托起她一星半點(diǎn)。
干脆變回樹裝死。
不知道娘親有沒有發(fā)現(xiàn), 希望她沒有。龍璇璣低頭咬著自己的唇。
“起來吧。”傅清微的聲音溫和疏冷。
“謝謝娘親。”
龍璇璣手腳并用地一骨碌爬了起來,手短腳短的, 可可愛愛, 悄悄用黑葡萄大眼睛打量站著的傅清微。
她的娘親卻無意理會她的孺慕之心。
傅清微按了按眉心,額頭的熱度隱隱約約漫上來。
“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 你自己玩會兒, 不要碰中間的棺材。”
“好的,娘親。”璇璣不懂人類母女如何相處,一棵樹也體會不到敏感的心緒。
傅清微回姬湛雪的屋子躺下, 她原先那間已不怎么住人,平日都歇在對面。
未進(jìn)門前,龍璇璣便搖身一變,成了一棵在風(fēng)里招搖遍地開花的桃樹。
比起做人, 當(dāng)然還是當(dāng)樹更自在。
傅清微:“……”
孩子小,隨她去吧。
以傅清微現(xiàn)在的修為, 即使吹了一夜冷風(fēng)生病, 她也可以靠內(nèi)息自己調(diào)理,不必任由自己在床上發(fā)燒一整天。
傅清微沒有做任何應(yīng)對, 面色潮紅,在房間燒得迷迷糊糊。
一個四五歲的身影走了進(jìn)來,端著一碗藥放在床沿,用勺子喂她喝藥。
“小雪……”
“娘親,你給我改名字了嗎?”
入口的并非湯藥,而是清水。
因為龍璇璣根本不會熬。
“……”傅清微喝了清水,龍璇璣扒著床沿看她,“娘親,你生病了嗎?”
“沒有。”傅清微將身體的熱度壓了下去,她已經(jīng)很久不和小孩子相處了,問,“你要不要吃點(diǎn)什么?”
“有什么吃?”
“我去給你做。”
廚房里。
龍璇璣吃著她做的菜,面如菜色。
當(dāng)人就吃這種東西啊?她不要做人了。
“味道怎么樣?”
“還……可以。”
傅清微久違地牽起一個淺淡的笑,即使很快被苦澀蓋過。
“你是妖,可以不吃人做的飯。”
“真的嗎?太好啦。”
“……”
果然是妖,一點(diǎn)不通人性。
傅清微牽起她的手走出了廚房。
她在院子里打坐,龍璇璣跟著她打坐。坐累了就站了會兒,站累了躺會兒,實(shí)在不行還能變回樹,一只妖自得其樂。
夜里她就長回院子里,因為傅清微會靠在她身上睡覺,有時會喝酒。
璇璣在她上面問:“娘親,我可以喝酒嗎?”
傅清微:“不行,二十歲才可以喝酒。”
龍璇璣:“可是我今年有……二十五歲了。”
也是姬湛雪死后的第二十五年。
傅清微望著中央的石棺,沉默無言,往桃樹下倒了一些酒。
濕潤的桃花瓣從空中飄落,淋了她一頭一臉。
“這個酒好苦啊。”龍璇璣想:一口下去澀得她想哭。
“娘親,你都不覺得苦嗎?”
“娘親習(xí)慣了。”
龍璇璣不理解,她再也不要喝酒了。
傅清微靠在桃樹下自斟自飲,直到腦袋枕著樹干沉沉睡去,龍璇璣一動不動,悄悄地給她蓋花瓣被子。
呼的一陣風(fēng)將她蓋在娘親身上的桃花吹走了。
風(fēng)可真壞呀。
雖然娘親話不多,和她說的話更不如對棺材說得多,但龍璇璣很喜歡娘親,娘親身上香香的,娘親的白發(fā)很漂亮,連每條皺紋都漂亮。
傅清微教她怎么使用妖力,龍璇璣只會下桃花雨。
娘親開心的時候給她下,難過的時候也給她下,什么都沒發(fā)生也下。
傅清微每天早上起來到院子里掃花瓣,變回人的龍璇璣兩手托著下巴問她:“娘親,我是不是一只很奇怪的妖呢?”
傅清微說:“你是一只很珍貴的妖。”
呼啦啦多了一地桃花。
龍璇璣:聽不懂但是超開心。
傅清微:“……偶爾也要克制一下,比如我在掃地的時候你就不要下了。”
龍璇璣撲過來抱住她的腿,仰起臉亮晶晶:“好的娘親!”
桃花零落成泥,又澤被萬物。
傅清微身后多了一個新的跟屁蟲,去打獵跟著,去菜地也跟著,圍著她“娘親,娘親”地轉(zhuǎn),很黏她,只是絕口不吃她做的飯。
和她未蘇醒的師娘一個模樣。
半年后。
春日,本就明媚的小桃花下得更加張揚(yáng)了。
桃花花瓣自蓬萊觀清凈的上空飄落,眷戀地擦過臉頰,停留在女人的肩頭。
龍璇璣陪著傅清微坐在門檻,背后是九條鎖鏈封印的冰冷石棺。
“娘親,你為什么一直待在這里?”
“因為娘親在等一個人。”
“你在等誰?”
“等我的妻子。”
傅清微抬手將肩上桃花拂在手心,別到四五歲粉色襦裙女孩的發(fā)間,話語輕頓,望著她溫柔道:“我與清凈派的掌教有舊,即日我便送你去清凈派拜師修行。”
龍璇璣的臉色變了:“為什么?”
傅清微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未置一言。
雖然有龍璇璣在蓬萊,道觀里多了一絲熱鬧和人氣,但傅清微已經(jīng)習(xí)慣只有她和師尊的蓬萊。
她也沒有精力再去和一個人相處了。
她不想有人打擾她們倆的平靜生活,即使穆若水永遠(yuǎn)不會回應(yīng)她。
只要她在自己心里就好。
龍璇璣水汪汪的黑葡萄大眼睛霧氣彌漫,道:“我想留下來陪伴娘親,沒有我,娘親會很孤獨(dú)的。”
傅清微拭去她眼角的濕潤。
她還這么小,就知道什么是孤獨(dú)了。
是自己這個娘親不稱職。
她不該和她留在沉寂的蓬萊,她要做一棵茁壯的桃樹,扎根在更好的土壤。
傅清微的拒絕也像溫柔的筆觸,拇指輕輕撫了撫她的臉,出口的話堅定果決:“走吧,我們現(xiàn)在下山。”
龍璇璣跪在她的面前,含淚磕了一個頭。
離開蓬萊那日,龍璇璣最后一次回頭,院子里下了一場桃花雨,飄落滿地濕潤的桃花。
傅清微對她有愧,彼時鐵路四通八達(dá),清凈派一兩日就能到,這樣的分別未免太殘忍。所以她沒有選擇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牽著她的手,一腳一腳地帶她丈量壯麗河山,閱遍人間風(fēng)景。
江河湖海,名山大川,森林小溪,也會暫時落腳熱鬧的城市,補(bǔ)給加上給孩子買零食。
龍璇璣接過來吃了一口,驚為天人。
原來不是所有的人類食物都和娘親做的一樣難吃啊!
日月更替,潮起潮落。
暴雨時找山洞避雨,點(diǎn)燃篝火,用衣袖幫她擦干臉上的水珠。
龍璇璣是妖,淋了雨也不會生病感冒,她在篝火前烤著火,兩手伏在傅清微的膝頭,仰起臉望她,聽娘親講過去的故事。
“這樣的路,娘親也和你師娘一起走過。”
“師娘?”
“就是娘親的妻子。”
……
兩人走了整整大半年,到了洛陽近郊。
傅清微多年前送管錐回家時來過一趟,熟門熟路地叩開了清凈派的山門。
小弟子:“你是?”
傅清微:“蓬萊,道號慈讓,速去通稟。”
龍璇璣奇怪地看著戴上面具的娘親。
清凈派的掌教手持馬尾拂塵,三步并作兩步地小跑親自來迎:“晚輩見過慈讓真人。”
傅清微與管錐同輩,管錐如果沒死今年也有快七十歲了,現(xiàn)任掌教是管錐的師侄,自稱一句“晚輩”,傅清微還是擔(dān)得起的。何況當(dāng)年清凈派被魔族圍困險些全軍覆沒,是傅清微及時趕到出手相救,清凈派欠她一個天大的恩情。
傅清微:“上次見你還是在洛陽城內(nèi),長這么大了。”
掌教汗流浹背:“是的,真人,我都有皺紋了。”
“……”
傅清微自己也意識長輩的寒暄未免太有壓力,遂摒棄無謂的客套,直抒來意:“我有一個女兒,想讓她在清凈派修煉,你能否為她尋一位好師尊。”
掌教看著她牽著的小女孩,若有所思。
傅清微直言:“是桃樹妖。”
掌教捋著自己的拂塵:“原來如此,我派丹道與妖丹修煉異曲同工,真人若是不棄,晚輩可以親自教她。”
“如此甚好。”
“真人客氣了,能幫上忙是晚輩的榮幸。”掌教又看了看精致可愛的璇璣,越看越喜歡,道,“晚輩正好想收個關(guān)門弟子,真人就送上門來了,哈哈。”
“……”
“晚輩僭越了。”掌教再次汗流浹背。
“無妨。”
傅清微看出她真的喜歡璇璣,那再好不過。
清凈派的宮殿里,龍璇璣被掌教帶著懵懂拜過了祖師,又行了拜師儀式。
龍璇璣從蒲團(tuán)外站起來,下意識走到一旁的傅清微身邊,挨著她。
傅清微領(lǐng)著她走到了掌教面前,面對面站著。
掌教從傅清微手里牽過她小小的手。
“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請真人放心。”掌教彎腰揉了揉她的腦袋,溫柔地道,“叫師父。”
璇璣聽話地喊:“師父。”
黑亮的眼睛瞧著對面的傅清微。
傅清微不再看她,對掌教說了句:“那就拜托你了。”
傅清微視線才轉(zhuǎn)過來,柔聲說:“娘親走啦,你要保重。”
龍璇璣歪了歪腦袋。
什么是保重?好好吃飯保持重量嗎?
下一刻,掌教牽著她的手站在山門,和她并肩目送女人離開的背影。
龍璇璣忽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娘親——”
她甩開師尊的手,從高高的山門跑了下來,踩著臺階上滿地的濕潤桃花。
一路追到了傅清微的跟前。
傅清微停下腳步,看著她的臉摘了面具,長長的白發(fā)垂落及腰。
面前的粉色襦裙女孩哭得梨花帶雨,問她:“我還能再見到娘親嗎?”
傅清微半蹲下來,兩手擦去她滿臉的淚水,溫柔地說:“會見面的。”
“什么時候?”璇璣哽咽著問。
“我等到她的那一天,我們就會再相見。”
“我會陪娘親一起等。”
“我知道。”
傅清微說:“娘親的璇璣最乖了,不要哭。”
“嗯。”龍璇璣含著淚點(diǎn)頭。
女人離開的路上依舊落滿了桃花花瓣,只是不再是濕潤的,一直到山路的盡頭。
她一步也沒有回頭。
*
離開清凈派以后,傅清微原路返回蓬萊。
途中察覺了魔物的蹤跡,遂改道去追。步入和平年代后,地底通道雖被關(guān)閉,仍有不少漏網(wǎng)之魚流竄在人間,玄門經(jīng)歷戰(zhàn)亂那十幾年,損失慘重,修士銳減,靈管局元?dú)獯髠苍谛蒺B(yǎng)生息,難免有力有不逮之處。
但她們就像電視劇里的橋段,出現(xiàn)得剛剛好。
這頭傅清微剛一劍解決了魔物,那頭幾個明顯靈管局的人趕到,其中一位小領(lǐng)導(dǎo)有眼力見,一見她的面具和玉佩,還有她沒來得及收回去的相思劍。
一層冰雪正在空氣里慢慢消散。
“穆顧問!”小領(lǐng)導(dǎo)帶著眾蝦米跑過來,興奮道,“見過慈讓真人。”
神龍見首不見尾,總算讓她們逮到了,這下回局里可以吹牛了。
傅清微:“……”
煩死了。
又要和人打交道。
靈管局的人話還多,非得盛情邀請她吃飯不可。
她還要趕回山見師尊。
傅清微默了默,問:“你們是誰?”
靈管局眾人抬頭:“啊?”
“我們是靈管局的啊,靈異事件調(diào)查和管理局,我是調(diào)查四處的……”
傅清微打斷:“不認(rèn)識。”
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靈管局眾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蝴蝶不經(jīng)意間又扇動了一次翅膀。
傅清微坐上回蓬萊的火車,回過神忽然心想:或許她失憶傳聞的源頭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每一次會面,穆顧問都像第一次見靈管局的人一樣,問她們是誰。
看似失憶,實(shí)則社恐。
她轉(zhuǎn)念一想:裝失憶沒什么不好的,省得每一次都要和靈管局的人寒暄。
再說師尊醒來后不也失憶了么?就當(dāng)自己提前為她做好鋪墊吧,免得靈管局的人生疑。
1964年的火車已經(jīng)比1935年的快了不少,傅清微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路過車窗外的風(fēng)景,長久地獨(dú)自出神。
“我回來了。”
傅清微抬腳踏入道觀后院門檻。
梳洗更衣之后,傅清微搬椅子坐到了她的固定位置。
“我送璇璣去了清凈派,清凈派很大,條件也很好,通水通電的。我還看了她的宿舍,和你的房間差不多大,掌教也很喜歡她,我很放心。”
“雖然有人陪我很好,但我更想陪著你。”
“這樣挺好的,不是嗎?”
傅清微絮絮叨叨地把靈管局的事也說了,包括一路的見聞插曲,人間天翻地覆的變化,說到天黑也沒說完。
“哎,我的話好多啊。”
“你也聽累了吧,那我明天再和你說。”
一縷清風(fēng)回蕩在一棺之隔的二人中間。
傅清微的手扶在她的石棺上,傾身下來,對著她腦袋枕著的方向溫柔輕聲地道了一句:“晚安,明天見。”
一如多年前。
*
后來傅清微又陸續(xù)遇到過幾次靈管局的人,失憶大法屢試不爽,省去她許多嘴皮子工夫。
一句“你們是誰”打發(fā)全世界。
1980年代,世間基本太平,僅存的幾只魔物也在靈管局和傅清微的圍追堵截中陷入死局。
傅清微戴著斗篷和面具,相思劍從她背后出鞘,人不動,劍已化作千千萬萬把,劍陣的白光將魔物籠罩其中,威力堪比天雷。
白光消散,魔物傾滅,連一縷煙都沒剩下。
剛準(zhǔn)備出手的靈管局眾人:“?”
因為此次絞殺最后的魔族“茲事體大”,靈管局出動了當(dāng)時的主任,打斗時完全沒派上用場的主任半點(diǎn)不氣餒,對著“失憶”的穆顧問窮追猛打地要簽名。
此時娛樂產(chǎn)業(yè)萌芽,最早的追星族已經(jīng)出現(xiàn)。
傅清微心想:原來歲已寒說的就是你,慈讓真人的迷妹。
簽名是不可能簽的,傅清微不會留下任何屬于她自己的痕跡。
她非常刻意地“隨口”道:“最近似乎有將活人煉成僵尸的邪術(shù)重現(xiàn)天日,你們要多留意。”
這一筆會被她記在手札里,成為歷史,直到歲已寒發(fā)掘。
主任星星眼:“好的,穆顧問,要不我們合個影?”
傅清微:“走了。”
這是她最后一次在靈管局面前露面。
世間既已太平,慈讓真人就沒有出現(xiàn)的必要了,除了一件事。
1999年,她救了邱月白。
傅清微時隔十幾年再次下山,她不清楚邱月白的愛人是何時去世,邱月白又是何時施展復(fù)生禁術(shù),只能提前下山,去她的寨子周圍等待。
此等禁術(shù)一旦施展,天地靈力必會有異動,只要她離得不是太遠(yuǎn),就能第一時間察覺。
一日,她在民宿外曬太陽,仰頭瞧見遠(yuǎn)處山頂重云匯聚,盤旋成漩渦狀,白色的靈力在其中翻滾,有人在請神了,還不是一般的神。
傅清微抬眼望了望烏云的方向,回屋換上斗篷,取了面具扣上,朝山腳走去。
風(fēng)雨欲來。
山腳的村民疾步匆匆地趕回家收衣服,關(guān)好門窗。
傅清微逆著人流往山上走。
雨已經(jīng)下起來了,有村民打開門和她說話,招手讓她進(jìn)屋躲雨,傅清微充耳不聞,身影沒入雨霧的山林。
驚雷不斷地劈在山頂,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鼓聲也響了一天一夜。
傅清微站在遠(yuǎn)處的山林里,瞧著邱月白的身影踉蹌倒在了朱紅鼓面上。
崖邊站著成百上千的陰魂,個個面色陰狠,待邱月白無力之際一擁而上,爭搶吞噬她的魂魄。
邱月白閉上了眼睛。
傅清微下一秒閃現(xiàn)在了邱月白面前,衣袖一抬,一道金光輕易擊碎了所有的陰魂。
她伸手抱起躺在雨里的邱月白。
“折枝……”邱月白聞見她身上的返魂香味道,昏迷前仍抓著她的衣袖。
傅清微默默將她送下了山,安置在她家中,借她的廚房熬藥。
“折枝!折枝——咳咳咳。”邱月白又驚又喜的聲音在屋里響起來。
傅清微站在門外,心里暗嘆了一口氣。
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撩開門口珠簾,戴著面具的女人走進(jìn)來,傅清微手里端著一碗熬好的湯藥。
“先把藥喝了。”
“你是誰?”邱月白的臉色在見到她后驟然變得慘白,她不是折枝,她的折枝呢?
“我姓穆,叫穆若水。”
“穆顧問?”邱月白終于將注意力放在了她的面具和玉佩上。
傅清微謹(jǐn)記失憶人設(shè)不崩,沒有回答她。
傅清微一只手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把晾涼的湯藥送至她唇邊,溫和道:“喝藥吧,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一年,是姬湛雪死后的第六十一年。
她和師尊分開的第八十一年。
邱月白的寨子地勢高,離月亮很近,傅清微喜歡夜晚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取下遮掩的兜帽,月光鍍滿她滿頭及腰的白發(fā)。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
七日后,邱月白在她的醫(yī)治下可以下地了,傅清微從鎮(zhèn)上回來,給她帶了何記的灌湯包,沒有留下一言半語,只身消失在寨中。
傅清微撫著院子里的石棺,臉頰緊緊地貼著冰冷的棺蓋,淚如雨下。
“我想你了。”
她以為她對世間的離別早已看淡,八十年過去,沒有什么是時間不能抹平的。
可是藥不在時間里,思念會一直伴隨她的余生。
“我不會再離開你了,若水。”
“我會永遠(yuǎn)地陪著你。”
此后三十年,傅清微再未踏出蓬萊一步。
*
2029年9月20日。
一次性傳送法陣開啟,將命中注定的人帶到了蓬萊。
庭院里枯坐的白發(fā)女人低垂的頭顱動了動,站起來慢慢走過去,打開了封印多年的石棺。
她的手推著棺蓋往后移,一張令她朝思暮想的臉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女人的外表停留在二十三四歲的年紀(jì),身披鶴氅,仙風(fēng)道骨,里面穿著一身紅衣道袍,像極了莊重的喜服。
白發(fā)女人顫抖著伸出手去,捧住了對方冰冷的臉頰,指腹撫過她過分精致的眉眼。
若水。
我的若水。
白發(fā)女人解下自己腰間的黃玉輕柔放進(jìn)了她的掌心,紅線串著的佛珠戴在她的左手腕。
紅線會很痛,但是煉尸之后的人會不顧一切地殺戮,傅清微不想她淪為殺戮的機(jī)器,也為了人間不添殺孽,只能用自己的血給她下了禁制。
——不可殺人。
白發(fā)女人吻了吻她的額頭,小心地屏住呼吸,沒有讓自己的氣息進(jìn)入棺材里。
活人的一口生氣,即可令她從長久的睡夢中蘇醒。
若水。
我的若水。
白發(fā)女人摸著她的臉和長發(fā),貪戀地望著她,眼睫一眨不眨,噙滿了淚水。
叩叩叩——
古銅古色的銅拉環(huán)磕在木門上。
“請問有人嗎?”二十歲的傅清微在門外問道。
白發(fā)女人想多和她的妻子待一會兒,沒有及時回應(yīng)她。
她收回落在妻子長發(fā)上的手,指尖移到了她的眉心。
古法記載,以此法煉出來的人前塵盡忘,師尊會忘記有關(guān)姬湛雪和傅清微在百年前的一切,以防萬一,傅清微仍然封印了她們之間過往的記憶。
白發(fā)女人閉了閉眼,淡淡的金光從她的指尖涌出,侵入了女人的眉心。
沉睡的穆若水一無所覺。
一切都完成后,白發(fā)女人指節(jié)曲了曲,最后一次撫過了妻子的臉。
“……你來了。”她對著門外的人嘆息說道。
吱呀——
木門自里開了一條縫隙。
二十歲的傅清微推開了門扉,一張金色符箓從門后飄落。
符紙困住的天地風(fēng)云變色。
她抬眼看進(jìn)了庭院中黑洞洞的石棺,僵立在原地,想轉(zhuǎn)身向外逃。
已經(jīng)消散在空氣里的傅清微化作一縷清風(fēng),托著她如提線木偶向石棺走去,她眼眸睜圓,緊接著整個人翻身跌進(jìn)去。
“救——唔!”
棺材蓋咚的一聲合上了。
傅清微最后留戀地望了一眼緊閉的石棺,徹底湮滅在天地之間。
我們終將重逢。
第160章
2030年。
靈管局。
“折枝”側(cè)身避開身后追過來的兩道風(fēng)刃, 速度因為躲閃的動作放緩,狂風(fēng)在她面前平地涌起,大大阻住了她的腳步。
她化作黑霧, 結(jié)果被風(fēng)卷入, 不得已只能重新變回人形落下來。
神明附體的邱月白攔在她面前, 白色的瞳孔冰冷無情,雙手抬袖一攏, 原地卷起風(fēng)暴。
四面八方的狂風(fēng)將她困在中間, 一時難以逃脫。
“折枝”皺了皺眉。
請神上身的人是沒辦法主宰自己身體的,只遵循最后的一道意志, 她這張臉對邱月白沒用了。
雖然邱月白看起來不想殺她, 只是困住她。
卻也是個麻煩。
更麻煩的還在后面。
待“折枝”終于突破邱月白的封鎖,一掌朝對方肩頭打去時,一道符箓迅雷之勢襲了過來, 驚天動地的雷暴聲在耳邊響起。
要不是她躲得快, 符箓就在她手上炸開了。
歲已寒和穆若水相繼趕到。
三人站位呈三角形將她包圍在中間,靈管局的小蝦米們還在趕來的路上。
“折枝”:“……”
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傅清微,竟給她惹上這么大的麻煩!
“折枝”在陣法中受的傷再次隱隱作痛, 一身漆黑斗篷只剩下一半,一向強(qiáng)勢的黑霧對她的傷口只能緩慢修復(fù)。
穆若水向她走近一步:“她人呢?”
迎著白發(fā)紅眼女人質(zhì)問的視線,“折枝”也不免生出煩躁,道:“我說我沒有殺她, 你信嗎?”
旁人她都不放在眼里,靈管局所有人加一塊也攔不住她, 除了穆若水。
穆若水只問:“她人呢?”
她仍抱著一絲微小的希望, 萬一……萬一傅清微被她隱秘地藏起來了,只要她知道傅清微的下落, 一切都好說。
騙騙她也好。
“折枝”沉浸在被傅清微暗算的惱怒中,回道:“我怎么知道?!”
她沒把那句“死在陣法里了死得好!”說出口,已是她最后的理智。
話一出口,她便知糟了。
腳下站著的地面晃動。
穆若水忽然縱聲長唳,她本已非人類,紅線之下壓抑本性,又有傅清微日日陪伴她,性情愈發(fā)溫和,驟然遭此巨大變故,竟是激發(fā)了她煉尸后所有的兇性。
這一聲里痛苦、悲憤、仇恨、怨憎,種種負(fù)面情緒交織,苦不堪言,令人心酸不已。
百年等待,相聚一載,終成泡影。
歲已寒和邱月白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緊接著趕來的靈管局眾人包括龍璇璣撲通跪倒在地,緊緊地堵著雙耳。
可聲音仍舊往里鉆,穿破耳膜,唇邊竟溢出鮮血。
方圓數(shù)里地震都沒有震碎的窗戶全部從中間爆開,應(yīng)聲而裂。
幸好人已提前疏散。
“折枝”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穆若水仰著的頭落下來,過膝的白發(fā)又長了一尺,白發(fā)及踝,眼眸血紅,似是泡在了兩缸鮮血里。
她血瞳冰冷地注視著面色微變的“折枝”。
“我今日必殺你,為我妻子報仇。”
“你聽我……”
“折枝”情知糟糕,想辦法拖延,穆若水已聽不進(jìn)她的話,率先發(fā)難!
她一雙利手已是天下無雙的神兵,“折枝”和她棋逢對手,然而心態(tài)上首先落入了下乘,甫一交手,竟然被她捉住黑霧,兩手從中間一撕,狠狠地撕碎!
“折枝”在陣法里受了傷,否則不會被邱月白攔住,再被擊中真身,登時痛得悶哼了聲。
可她畢竟是當(dāng)世唯一真正的魔族,從亂世蟄伏至今,所有的魔氣為她所用,不管她受了多重的傷,不死不滅。
看來今日一定要和她一分高下了。
是她這個煉尸出來的“魔”強(qiáng),還是自己更勝一籌。
“折枝”微微一笑,身上被撕下的魔氣很快補(bǔ)上,完好如初。穆若水再度和她交上了手,一道魔氣狠狠貫穿她的心臟,空蕩得毫無反應(yīng)。
“折枝”大笑三聲:“好!好!好!”
既生瑜何生亮。
穆若水面無表情地五指如電劃過她的胸前,穿透翻滾的魔氣一把捏住她人類身軀的心臟,面前的斗篷女人彭的散作一團(tuán)黑霧,消失在空氣中。
穆若水迅速回身出掌,和出現(xiàn)在她背后的斗篷女人對上一掌,全力之下,離得最近的一棟建筑被夷為平地。
二人皆在空中,一拳一掌,有著驚雷之威。
陰風(fēng)和魔氣籠罩,只看得到兩道虛影在半空不斷交錯分開,再糾纏在一起。
紅光和黑霧如同電光在龍卷里閃爍。
以二人為漩渦中心的沙暴蔓延,受波及的范圍越來越大,底下眾人被風(fēng)沙和黑氣迷得睜不開眼。
歲已寒緊急疏散剩下的靈管局眾人,讓她們?nèi)ジh(yuǎn)的地方布置防御結(jié)界,不能讓戰(zhàn)場擴(kuò)大。
邱月白剛請過神,短時間不能再請神,歲已寒的雷法是群攻,天雷不分?jǐn)秤眩坏┙迪拢氯羲惨づ?br />
再者,這樣的較量,已經(jīng)不是普通修行者能加入的了,連頂尖的那一批也不行。
歲已寒帶著邱月白后退。
歲已寒瞇著眼,勉強(qiáng)看清里面的戰(zhàn)局,穆若水一心要給傅清微報仇,自己亦心存死志,不躲不避,“折枝”的攻勢全落在她身上,再怎么強(qiáng)悍無匹的肉身,一身青袍也染成血袍。
“折枝”自然也沒好到哪去,以她不要命的打法,斗篷女人的黑霧甫一聚攏便被她撕碎,即便身體無形,也大大小小的掛彩了,好不容易凝聚身形,滿身鮮血,連黑霧都修復(fù)不過來。
“折枝”低頭吐出一口血,笑說:“你殺不死我的。”
砰——
穆若水從上降下,迎著她的胸口膝蓋重重撞了過去,“折枝”瞬間消散,這次凝聚身形的時間長了一些,可仍是完整的。
“我說了,你殺不死我。”
反之同樣,她也殺不死穆若水。
她們倆都不死不滅,天生強(qiáng)大的“魔”。
“折枝”當(dāng)真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感,竟停下了攻擊,說:“你本是魔,為何要與人類為伍?你我聯(lián)手,人間易如反掌。我會是你的第一個朋友,你也會是我的。”
斗篷女人打開雙臂,期待地望著她。
“加入我吧,我的好朋友。”
“荒謬!”穆若水心想:我已與一個人成親,永生永世是她的妻子。
即使她走了,她也絕不會毀了她用命守護(hù)的人間。
穆若水揚(yáng)聲:“歲已寒!”
歲已寒在底下應(yīng)聲:“在!”
穆若水喝道:“速速引雷!”
歲已寒猶豫半秒,大聲應(yīng)道:“是!”
立即持符念咒。
方圓數(shù)米的樹木劇烈地?fù)u動,狂風(fēng)先一步抵達(dá)戰(zhàn)場,烏云濃得和地上的黑霧不分伯仲,云層中翻滾著連綿的雷鳴,粗壯的紫光閃現(xiàn)。
轟——
巨響在天地之間炸開,風(fēng)云變色。
穆若水拉著“折枝”強(qiáng)行迎上了這記天雷,強(qiáng)烈的電流在肉身與黑霧之間流竄。
穆若水咬緊了牙,斗篷女人的身形則微微渙散。
“折枝”怒道:“你瘋了!你們倆都瘋了!”
她是,傅清微也是,一個兩個都要和她同歸于盡!該說不愧是兩口子嗎?
穆若水笑了:“你說誰?我妻子嗎?”
“折枝”:“……”
她竟然還笑得出來?
她要送死,“折枝”可不想死,她轉(zhuǎn)身想逃走。天雷一道兩道無所謂,要是被劈上一天一夜,再厲害的魔也要灰飛煙滅了。
穆若水豈能讓她如愿,紫電不斷地孕育在烏云之中,轉(zhuǎn)而劈下人間。
“折枝”在穆若水的牽制下左支右絀,硬生生被劈中十幾道,捂著胸口一聲低哼。
一聲比她更低的悶哼從穆若水口中傳出來。
她的身體滿是電流經(jīng)過,焦黑的皮膚剝落,新生的血肉從里面長出來,再一次被雷電燒焦,周而復(fù)始。
她并不太疼,只緊緊地盯著對面的“折枝”。
“折枝”道:“你死后魂飛魄散,我死后不過百年,魔氣將卷土重來!”
穆若水瞳仁鮮紅:“那又如何?!”
她就是要她現(xiàn)在死,立刻馬上,給傅清微償命!
歲已寒:“真人!”
穆若水頭也不回:“無妨,給本座接著劈!”
“折枝”:“你!”
歲已寒抽出了自己的長劍,伸手握住劍身,一直拉到劍尖,涂滿鮮血。
她持劍立在身前,開始念一大段長長的咒語。
方才只是陰沉的天顏色一層一層地加深,烏云更是打翻了墨汁,狂風(fēng)吹得園區(qū)的樹木連根拔起。
颶風(fēng)之中,“折枝”沖向歲已寒。
她不可能讓她召喚出更強(qiáng)大的天雷!
穆若水先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替歲已寒護(hù)法。
殺不掉,走不脫。
“折枝”驚怒交加,難以置信:“你為何要?dú)ё约旱拈L生!就為了一個凡人?!”
回應(yīng)她的是穆若水毫不留情地出手。
天頂?shù)臑踉企E然鋪滿視線,整個世界仿佛都籠罩在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銀紫色雷電是唯一的光源,刺破了幕布的天空。
歲已寒念完了長長的咒語,睜眼一劍斬下!
人間驟然光芒大盛,刺痛人的眼膜流下淚來,蘊(yùn)含著毀天滅地力量的三十六道天雷沖纏斗在一起的二人劈了下去!
“折枝”又驚又懼,她的身形剛被穆若水打散,現(xiàn)在動彈不得。
白光徹底吞沒之前,穆若水閉上了眼睛。
預(yù)料之中的劇痛并沒有傳來,歲已寒等人瞧著白光久久不散,刺目的天雷里多了一道持劍的身影。
擋在了穆若水的面前。
年輕的白發(fā)仙人背對眾人,青袍翻動,長劍在手,三十六道天雷無一道落在穆若水身上,而是盡皆被引入布滿冰雪的劍身,紫電清霜,再無更恰當(dāng)?shù)男稳荨?br />
仙人引動雷電纏繞的長劍,回身沖著斗篷女人當(dāng)空一劍!
天空一道巨大的劍影,三十六道天雷齊落。
魔氣在天雷和劍氣的雙重威壓下寸寸撕裂,“折枝”步步后退,不甘地看著自己的身體碎成一片一片,徹底被白光籠罩。
仙人從半空降落地面,依舊是背影面向眾人,一頭及腰的白發(fā)揚(yáng)在風(fēng)里。
“穆姐姐?”
“娘親?”
“清微?”
最后一道聲音使她的身影微微一僵,慢慢地回過頭來,正是眼含熱淚的傅清微。
穆若水朝她走過來,不敢相信地?fù)嵘纤龓еw溫的臉頰,溫柔目光噙上淚水。
“清微,你去了哪里?怎么頭發(fā)全白了?”
“若水。”女人的聲音沙啞,似乎久未開口。
穆若水兩手擦去傅清微簌簌滾落的淚水,與她溫?zé)犷~頭相抵。
“沒事了,我在這里。”
傅清微喉嚨哽咽,只有流不盡的淚水。
一百多年了,她終于又見到了她。
穆若水從抵著她的額頭變成緊緊擁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
傅清微埋在她的頸窩里,濕熱流進(jìn)她的脖子:“師尊……”
穆若水應(yīng)她:“我在呢。”
“你是不是真的?”
“你是真的,我就是真的。”
眼下并不是敘舊的好時機(jī),傅清微把臉抬起來,看向旁邊眼巴巴的龍璇璣,一只手牽緊穆若水,沖她招了招手。
龍璇璣飛奔過去。
“娘親!”
是以前的娘親!她熟悉的那個娘親!
龍璇璣在傅清微面前一個急剎車,差點(diǎn)撞到她身上,然后她感覺一只輕柔的手落在了她的發(fā)頂,揉了揉。
“娘親的璇璣都長這么大了。”
龍璇璣哇的一聲哭出來,撲進(jìn)傅清微的懷里。
“娘親,我終于等到你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明明她早就找到了娘親,現(xiàn)在才感覺她回來了。
傅清微讓了半邊肩膀給她,另一只手抱住了穆若水的腰,跟她說:“確實(shí)是我們的女兒,回頭我和你解釋。”
穆若水癡纏地看著她的臉:“好。”
傅清微閉眼將臉頰貼著她的臉頰摩挲。
濕潤的桃花瓣圍著二人落了一地。
傅清微:“還這么愛哭。”
龍璇璣吸了吸鼻子,從傅清微懷里出來,看見她和師娘親密,乖覺地讓出了位置,道:“晚點(diǎn)我再來找娘親。”
不遠(yuǎn)處歲已寒看著她們一家三口,滿頭霧水。
為什么傅清微消失又出現(xiàn)?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厲害?為什么青絲成雪,相思似海深?
邱月白跪在“折枝”消失的地上,什么都沒剩下。
歲已寒蹲下來安慰她道:“折枝處長早就犧牲了,不過是魔物頂著她的皮囊。”
邱月白說:“我知道。我只是……”
幸好傅清微沒事,否則她罪孽深重。
邱月白三十年前已死過一次,傷筋動骨一回,早就愈合得差不多了,對一個冒牌貨沒那么脆弱。
邱月白扶著歲已寒的手站起來,對著那道白發(fā)身影喊了聲:“穆姐姐?”
傅清微溫和地向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承認(rèn)了她的稱謂。
邱月白想:原來面具之下藏得自始至終是她的臉。
歲已寒更摸不著頭腦了。
靈管局的心腹大患,就這樣被傅清微輕松地解決了。雖說有“折枝”和穆觀主拼得兩敗俱傷,加上她事先引雷的緣故,但傅清微的實(shí)力顯而易見已超出修者的范圍。
歲已寒驚疑地瞧著她背負(fù)長劍,仙風(fēng)道骨的身影,莫不是千年來真的有人飛升了?
可若飛升仙界,怎么能還在人間?插手人間之事?
傅清微牽著穆若水的手,眼神不離她的眼睛:“師尊,我想回蓬萊。”
穆若水說:“我?guī)慊嘏钊R。”
傅清微喚出背后長劍,相思劍停在她面前,離地一尺。
她剛要帶著妻子踏上去,穆若水說:“貓還在靈管局。”
傅清微:“小三花嗎?”
穆若水點(diǎn)頭。
歲已寒立刻說:“我現(xiàn)在派人將貓接出來。”
傅清微說:“你們靈管局還是這么會辦事。”
歲已寒:“……”
突然有一種輩分低了很多輩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她拿出手機(jī)打電話,轉(zhuǎn)頭傅清微已又和穆若水抱在了一起,依偎在女人懷里,穆若水的五指梳著她背后的白發(fā)。
歲已寒邊打電話邊往回走。
穆若水也牽著傅清微的手往靈管局的方向走。
傅清微看似自然,實(shí)則和她交握在一起的指節(jié)緊緊地扣著,沒有一刻放松。
歲已寒來到靈管局門口,問留守總局的人是怎么回事?
總局的人回答她:傅清微是憑空出現(xiàn)在靈管局大門口的,就在她突然消失后不久,前后只隔了十來分鐘。
歲已寒:“?”
總局人員:“就是這樣的,歲主任。”
歲已寒:如果信了的話感覺自己腦子不太好,可不信的話似乎也沒什么辦法。
那邊傅清微已經(jīng)接到了貓,伸手去摸貓時小三花好像不認(rèn)識她的氣息了似的,粉鼻子不斷地嗅著她的手指。
最后它選擇擺爛,讓傅清微薅了一圈它毛茸茸的圓腦袋。
傅清微看起來眼眶又有點(diǎn)濕了。
和穆若水互視了一眼。
穆若水:“走吧,我們回家。”
歲已寒:“我來派車!”
她指了指天上,對傅清微說:“有航空管制,我們最好走陸路。”
傅清微小聲對穆若水咬耳朵:“其實(shí)我飛不了那么高。”
穆若水抿唇笑了笑。
兩人一貓坐上靈管局的車回蓬萊,小三花的航空箱放在副駕駛,傅清微枕著師尊的肩膀,兩只手抱著她的一條胳膊,黏得她很緊。
自重逢到現(xiàn)在,她連上車都牽著穆若水的手,沒有松開過。
這種情況大約會一直保持下去。
蓬萊山下。
穆若水拎好航空箱,傅清微奇異地打量著她。
穆若水:“?”
傅清微:“師尊牌工具人又上線了。”
穆若水:“你不是能飛嗎?你自己拎。”
傅清微伸手來接,穆若水卻側(cè)身避開,說:“這次讓你,下次你來。”
“好吧。可是我想讓你背我。”
“休要得寸進(jìn)尺。”
“哦,結(jié)契那天晚上是誰說的,從今往后,任爾驅(qū)馳?”
對傅清微來說那已經(jīng)是一百多年的事了,可她依然記得清晰,沒有一日忘記過。
“為師當(dāng)晚喝醉了。”穆若水張口就來。
“你喝什么了?”
“你。”
傅清微老臉一紅。
結(jié)契那晚確實(shí)在溫泉先做了一次,穆若水喝了個飽。
為什么自己連這種事也記得啊?
是甜蜜太短,所以百年間每一個午夜夢回她都在回憶那一年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
穆若水拿喬夠了,在她面前彎下腰,說:“上來吧。”
傅清微兩手環(huán)著女人的頸,慢慢地趴了上去,臉貼著她冰涼的耳朵。
耳邊的風(fēng)聲灌滿聽覺,唯有她們的身體緊緊貼合。
眨眼間到了蓬萊觀后院門口。
穆若水放她下來,傅清微在掉金豆豆,女人的唇舌始料未及地壓在她的眼角,將她的眼淚吃掉了。
女人順勢和她接吻,嘗到的全是淚水的苦澀。
“好了,回家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穆若水雖不知道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但一定受了很多她不知道的苦。
傅清微含淚嗯了一聲。
推開開了一半的木門,改造過的蓬萊觀現(xiàn)代方便,竹管蜿蜒引來山泉水,院子里曬著出門前的干辣椒,兩只貓在地面追逐打鬧。
一切都是她離開前的樣子,仿佛還在昨天。
穆若水要去給她打水洗臉,傅清微不肯松開她的手,穆若水只好抬手引來水,給她洗了個清水臉。
她年紀(jì)輕輕,已一頭白發(fā),瞧在穆若水眼里,實(shí)在心酸。
她拉著傅清微坐在藤椅里,伸手撈起她根根雪白刺眼的發(fā)絲,問道:“你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傅清微看著她的眼睛。
“如果我說我回到了1918年,遇到了小時候的你,你會相信我嗎?”
“我會。”
穆若水抬頭環(huán)視這座道觀,說:“所以蓬萊留下痕跡的另一個人,被我忘記的人,就是你,對嗎?”
“你……”
傅清微沒想到她能這么說。
穆若水自發(fā)現(xiàn)那本劍譜的圖畫后,就猜到道觀里有第三個人,在她蘇醒以前,和她住在道觀里,她們也許在一起了很長時間,只是她忘了。
她認(rèn)為與其執(zhí)迷過去,不如憐取眼前人,是以并未去深思。
她與傅清微之間的靈魂感應(yīng),她的血可以壓制她的紅線,假如經(jīng)過輪回不可能存在,這是她一直疑惑的一個點(diǎn),彼時也只能用前世來解釋。
如果只是傅清微回到過去,并未經(jīng)歷輪回,便順理成章了。
傅清微:“煉尸的也是我。”
穆若水淡淡:“我知道。”
傅清微不由想起她還是姬湛雪的時候,她一直都如此聰慧。
穆若水:“我早就原諒你了。”
在她仍未想起一切之時,她就原諒她了。
穆若水讓她靠在自己懷里,少見柔聲道:“現(xiàn)在可以給我從頭講講嗎?你經(jīng)歷了什么?”
傅清微從那日靈管局陣破講起,她被吞入饕餮腹中,玉佩里涌出的白光護(hù)住了她,她掉進(jìn)了一片原始森林里,開始叢林生存……
她許久沒有說過這樣多話了,守著穆若水的后三十年,她的話越來越少,后來竟數(shù)年未開口。
一時之間語序竟有些顛三倒四,有時會來回說同一句話,說過的跳回去又說一遍。
穆若水輕柔地握住她的手:“不要急,慢慢說,我會一直聽著。”
“我……我……”
傅清微突然泣不成聲,胸腔里盡是漫長思念的酸楚,說不出口。
穆若水擁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胳膊,安慰道:“沒事的,沒事了。”
傅清微大悲大喜,情緒極易失控,她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復(fù),說到她好不容易從森林里走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掉入了一百多年前的民國,她在城里打工呆了一個月,確認(rèn)是真的穿越,那個時代沒有穆若水后,從斷崖縱身一躍,毫不留戀地跳了下去。
穆若水環(huán)著她胳膊的手臂收緊,掩去眼底上涌的霧氣,說:“先到這里吧,待會再講。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飯。”
傅清微說:“師尊,我已辟谷了。”
穆若水:“那……”
傅清微忽然朝她一笑,說:“給我做吧,我想吃你做的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