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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21

    接下來幾日,越明珠狀況逐漸好轉,越府總算恢復了風平浪靜。

    云青暗地里問過大夫越明珠的情況。大夫也覺得匪夷所思,又望聞問切了數回之后才告訴她,大抵是越明珠腦中淤血所致,等淤血消了就好了。

    什么時候會消?頭疾這種病癥復雜,大夫也拿不出一個準數,只說越明珠身子弱,比常人恢復得慢些。

    最少最少,也要三個月之后再說。

    三個月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云青十分擔心她家小姐陰差陽錯作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幾日養傷的時候,越明珠閑著無事,除了問問她爹的情況,以及她臉上的傷何時才能好全,剩余的都在問裴晏遲。

    裴晏遲還有沒有托人給她帶什么話?她可以主動帶話去問裴晏遲嗎?她到底是不是同裴晏遲有了矛盾?

    越明珠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她的淚痕還掛在臉上,嘴里還在咒罵著。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還沒能去理解裴晏遲話中的含義就被對方一把從裴驚策懷里拉出來。

    裴晏遲拉她用力太狠,她甚至還踉蹌了幾步。

    越明珠覺得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下意識的想嗔怪對方,但看見裴晏遲陰沉著一張臉還是閉嘴了。

    每次和他起沖突準沒好事。越明珠想。既然吵不過那就沉默,對方比她有權有勢還蠻不講理,惹不起她還躲不起嗎!

    果然裴晏遲沒理她,只給了她一個凜冽的眼神,轉而面向裴驚策,皮笑肉不笑道:“在這里看到國師大人真是讓人吃驚,不知道國師大人在這里做什么?”

    “這人昨日冒犯了國師大人,孤才將她攆出來。難道國師大人是覺得不解氣,想要親自來懲處她嗎?”

    聽到如此幾句國師大人,就算對人情世故遲鈍如裴驚策此時也感覺到了對方的不友善。

    “昨日之事不過是一場誤會,在下今日前來便是來和越明珠姑娘解開誤會的。”裴驚策盯著越明珠,然而對方看到他投來的眼神并不配合,故意講眼睛瞟向了別處。

    “即是誤會那便更好了。”裴晏遲撇了一眼身后的人,她正扭過頭不看他也不看裴驚策,似是兩個人都不想理的樣子。

    “既然國師大人對昨日之事既往不咎,那她也不必被攆出去了。”

    越明珠聽到這話才有些反應,她略有些吃驚的看著裴晏遲,沒想到他的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

    可是,她也并不想回去。 視線同意識一般支離。

    越明珠目光放空迷茫地游移著,最后,又下意識地停在了裴晏遲的臉上。

    哪怕幾度昏過去,但每一次醒來的第一件事,都是半寸不離地黏著他。

    像只剛蛻羽的小雀鳥,瑟瑟顫抖著依賴自己的飼養者,擔驚受怕他會離開,會不要自己了。

    裴晏遲眸色一暗,又想到那番點到為止的對話。

    越明珠的確不是最像的那個。

    但一定是最愛他的。

    純粹得有點可憐的一廂情愿,跟那些別有用心完全不同,減少了許多他不想要的麻煩。

    至少到現在而言,很合他心意,沒有換的必要。

    又到了清晨。曦光從床幔的縫隙里鉆進被褥。

    越明珠渾身乏力,近似散了架。

    憊懶地支起身,揉揉惺忪睡眼,身邊已經沒了裴晏遲的蹤跡。

    次次都是如此。雖是道侶,他們卻從未真正同床過哪怕一次。

    跟她這種靈力低下又經不起折騰的妖不一樣,仙君不需要入睡,每次結束后都只是略一休憩,便去忙別的事了。

    裴是九重天最舉足輕重的姓氏。越明珠聽見有人稱呼過他殿下,大抵也能猜到裴晏遲隱在修為之后的身份。

    這一輩,原本該承擔這些瑣事義務的是裴晏遲的長兄。可惜那位光風霽月、天賦橫溢的公子英年早逝,只能讓裴晏遲接手大半。

    他對這些不感興趣,卻不得不抽出空履行職責。

    每次在她懶洋洋嗜睡之時,裴晏遲早已在正殿處理事務。此時可能已經處理干凈了。

    越明珠翻過身下床。誰知腿酸軟無力,摔了一跤。

    地上雖鋪了軟絨地毯,但這一摔,力道還是很不得了。她那原本就磕得青紫的膝蓋,更是雪上加霜。

    她不得不滾回柔軟衾被里躺著了。

    越明珠心里滿是悔恨。

    她暈過去后,就不該再醒過來。

    昨晚情況特殊,她真是太擔心裴晏遲臉上會留疤,根本睡不著

    就是昏了,迷迷糊糊想到裴晏遲以后會毀容,也會驀地驚醒過來,緊緊盯著那道不深不重的傷痕。  結果,不知道是她的眼神出現了偏差,還是氣氛不對……

    越明珠在州牧府這幾日也發現了自己和裴晏遲似是不大能合得來。

    他身份高貴,身邊的人對他都恭敬小心。但她不懂尊卑禮儀,說話也直來直去,好像很容易惹他生氣。

    她好不容易從樹林子里出來,若是還不能自由自在的,那出來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越明珠想要開口說自己也不要回州牧府,然而還沒等她先把話說出去裴驚策便又開口了。

    “在下看越明珠姑娘有緣,是個修道的好苗子。想收她為徒。”裴驚策看著越明珠眼神堅毅。

    越明珠沒想到裴驚策會對此事如此執著,明明是自己的去留之事,為何是他們兩個在各執一詞?越明珠覺得很是別扭。

    裴晏遲聽見這話也是一驚,他輕笑一聲讓人摸不清他此時的情緒。

    “呵,想不到她居然還有如此好的福氣。”裴晏遲看向越明珠,拉著她的手不禁用力幾分,“怎么樣,你愿意同國師一起去修道嗎?”

    “我才不要去修道。”越明珠一臉抗拒。

    但我也不想回州牧府。越明珠將這句話在肚子里轉了幾圈最后還是沒說出去。

    但有裴晏遲在這里擋著裴驚策大概不會像剛才那樣糾纏不休。越明珠想。

    能先送走一個是一個,至于裴晏遲這邊……越明珠看向他,對方此時心情好像還不錯,那就等裴驚策走了再和他好好說一說吧。

    “即使如此,真是可惜了。”裴晏遲話雖如此,但語氣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想必國師大人也不會強人所難吧。”

    越明珠充滿抗拒和戒備,而裴晏遲又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裴驚策覺得頭有些痛,果然還是修道這種不與人打交道的事情比較適合他。

    裴驚策意識到自己再待在這里也無用便道:“即事如此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裴驚策拱手離開,經過越明珠身邊時對她道,“你要是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越明珠聽見裴驚策的聲音從自己耳邊飄來,依舊沒有回頭,待到裴驚策離去的腳步聲漸遠她才松了口氣抬起頭。

    然而抬起頭便又是裴晏遲那張冷著的臉,門外金兒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就被張愷拉走了,屋里此時只剩下了她和裴晏遲兩人。

    越明珠感覺有些緊張,自從她再次見到裴晏遲后兩人獨自相處時一般都沒什么好事。

    她動了動手腕,裴晏遲意外的沒有再緊握著沒放手,她稍微用些力便掙開了他拉著她的手。

    失去了束縛,越明珠立刻和裴晏遲拉開距離,一時間兩人都沉默著大眼瞪小眼。

    “孤聽聞你身子不舒服?”裴晏遲率先開口,他找了張椅子坐下,輕咳一聲假裝無意道。

    “啊?”越明珠聽到這話有點懵,但突然看到門外的張愷不知道什么時候探出一顆頭向她試了個眼色,略微反應過來了一點,“哦……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既然沒事了,國師也原諒你了那就回去吧。”裴晏遲起身留了個背影給越明珠,似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

    “免得到時候孤被國師在外編排,說孤苛待下人。”裴晏遲走到門口又加了一句,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掩飾。

    然而裴晏遲沒有聽到身后傳來他預想中的感激,也沒聽到女孩跟上來的腳步聲。

    他蹙眉回過頭,這才看到越明珠一臉糾結的表情。

    “唔,你要是不生氣了,能不能現在就放我走?”

    “走?”裴晏遲淡淡的看著她,似是沒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對啊對啊。”看見裴晏遲面色沒變,越明珠覺得自己此時有了些希望,“你的腿已經好了,我留在你身邊也沒用,不如現在就放我走吧,我自己去京城。”

    裴晏遲沒有說話,越明珠只當他是在思考而后恍然大悟一般從衣服的夾層中拿出一張紙。

    那是在馬車上她讓裴晏遲寫的字據,如今她已經能將上面的字看懂個七七八八了。

    既然他們之間的交易不作數了,那這張紙也就沒有用了,這上面還有裴晏遲親自寫的自己的名字。

    在州牧府跟著裴晏遲習字這段時間她經常看到有專門的侍從將裴晏遲寫廢的字銷毀,想來這張紙也是一樣,如今放下她身上是不太合適了。

    “這個還給你。”越明珠以為裴晏遲大抵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再要回這張紙,這才沉默不語。自己主動還給他,他心情好了自然就會答應自己了吧。

    然而裴晏遲不但沒有接過這張紙,而且神色又暗沉了幾分。

    裴晏遲盯著越明珠微微向上抬起的臉,她瞳孔微張臉上凝固著笑意,他甚至在越明珠的臉上看見了幾分討好,這是他一直想要越明珠展現給他的表情。

    現在他終于看到了,卻也意識到對方好像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邊。

    “你想離開?”裴晏遲終于明白了越明珠的意圖,“你以為孤身邊是什么地方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裴晏遲眉頭緊皺,他看不懂越明珠。旁人都是費勁心思想要和他搭上關系,但她卻好像對自己避之不及。

    哦,除了之前他受傷時說要重金答謝的時候。

    裴晏遲自認自己對越明珠還不錯,然而對方一旦和自己沒了金錢關系就要離開自己。

    也不對,現下好像是就算自己出錢對方也不愿意了呢。

    真像個養不熟的貓。

    裴晏遲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曾經養過一只貓,那是皇祖母見他勤奮好學獎勵給他的。

    不知道為何深閨婦人們都喜歡養貓,連當朝太后都不免俗。她的原話是:“術兒平日里勤于讀書是好,卻少了幾分稚子玩樂的樂趣,這只貍奴便送與你解悶。”

    然而裴晏遲不知道,太后曾對身邊親近的宮人說過自己送貓的真正原因。

    時過境遷,太后已駕鶴西去多年,而那只她送給裴晏遲的貍奴也早就被他轉手交給了下人去養。

    倒也不是他沒嘗試著去和貍奴親近,只是他似是與貓八字不合,那只貓還將他抓傷過一次。

    之后那只貓便一直由東宮里的宮人飼養了,裴晏遲后來又見過那貓幾次,被養的白白胖胖的在宮人的腿上鼾睡。看來是真的只和他不親近了,裴晏遲想。

    “真是個,養不熟的白目貓。”

    裴晏遲這句話傳到越明珠耳朵里讓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些什么。

    白目,難道是在說她嗎?時刻仿佛靜止了一瞬又一瞬。

    越明珠深吸一口氣,最終選擇將筆遞到了裴晏遲手上。

    “我寫不好你的名字。”

    她睫毛快速扇了扇,梨渦害羞靦腆,全然就是個不想在心上人面前露拙的小姑娘。

    裴晏遲微怔,接過筆,在末尾題上了他的名號。

    即便是兩個人寫的字,銜接在一起,也絲毫不突兀。

    越明珠寫古體字的筆法,跟他竟是如出一轍。

    若是不細細端詳,粗略地看,完全就是以假亂真的程度。

    唯一的差別就在于,越明珠字跡更溫雋,遠沒有裴晏遲那凌厲的筆鋒。

    裴晏遲看了片刻,低頷:“字不錯。”

    “啊?”

    越明珠愣了下,反應過來后,耳尖都紅了。

    她低下頭一會兒,又忍不住抬起頭,眼里寫滿了等待夸獎跟認可的嘚瑟:“沒有別人教我,我自己一點一點學會的,是不是還學到了幾分神韻?”

    裴晏遲嗯了聲。

    這是裴氏祖傳的古體字寫法,外人見的機會都少得很。

    定然也不會有誰教越明珠。

    她也許是常常見他的字,心馳神往,一筆一劃跟著遲摹來的。

    也不知道傻乎乎地費了多少勁。

    未曾料到她會在這些小地方用心,裴晏遲心底微動了一下。

    離開時,他向來如霜寒的語氣微微緩和:“你心神不寧,以后殿里會一直有定魂香。”

    確實是關心。

    但也是讓越明珠早點休憩,不要總一驚一乍的,像昨夜那樣跑出殿去找他。

    他不喜歡這般過分的黏人。

    越明珠聽懂了弦外音,卻還是很乖很乖地點頭:“好。”

    腦袋一偏,那挽得凌亂隨意的發髻,瞬間亂了大半。

    若不是有股仙力托起斜插的簪尾,她最心愛的垂絲海棠簪,恐怕會摔得七零八碎。

    這是將她曾經的一個噩夢喂給當季海棠為食,再讓匠仙打造而成,獨一無二,若是損了一角,整個簪子都會瞬間散成霧氣,再也無法修補。

    仙君很自然地幫越明珠挽回了這局面,仿佛做了成百上千次。

    越明珠原本微倦的眸子清醒過來,連忙將簪子取下收好。

    她好像這才想起來什么,細聲軟氣地讓裴晏遲召喚出本命劍。

    明明救了人卻什么都沒得到的人是她好不好!

    越明珠開口想要和對方爭執,然而裴晏遲沒給她這個機會留下那句話就離開了,也沒說到底要拿她如何。

    張愷在外面聽了半天,本以為二人又要爭吵起來卻看見裴晏遲面無表情的就出來了。

    “這就是你說的身體不適?”裴晏遲乜了他一眼,“孤看她身體好得很。”

    張愷聽見這話斟酌道:“那屬下今日就將越明珠姑娘送走。”

    “不必了。”裴晏遲嘆了口氣,似是也不知道要拿屋子里的人如何是好。

    “先讓她留在這里吧,讓人看好她別跑了。”

    “是。”

    裴晏遲先行上了馬車,金兒還在一旁抱著飛飛見狀問道:“張大人,越明珠姑娘留在這兒那我……”

    張愷沉默須臾:“你也留在這,記得看好越明珠姑娘。”

    “是……”金兒垂下頭,她本以為今日能跟著越明珠回去呢。

    為什么不回去呢?這個問題不止裴晏遲想不明白,金兒也想不明白。

    她走回屋將飛飛放在地上,見越明珠此時雙眼無神一臉失落的倚在床頭,猶豫再三還是為將心中的疑惑說出口。

    不料平生出這么多變故。

    更不料這個做什么都三天打漁兩曬網天的小女郎,唯獨在裴驚策的事情上如此執著。

    鬧出這么多意外,還會虔誠地跪在佛像前發愿,寧可回杭州府帶發修行,也不愿意嫁與旁人。

    很好。

    他成全過越明珠很多愿望,也不差這一回。

    總歸她吃不了青燈古佛孤獨終老的苦,到時候至多哭鬧過幾回,很快就會明白他的心思。

    “大公子,”莊河收好圖紙,又接著稟道,“剛剛越府還來了一個消息。”

    裴晏遲側過眸子。

    莊河:“是越姑娘想見您。”

    第 22 章   22

    其實越明珠說要去見裴晏遲之后,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往常越明珠有什么話對裴驚策說,云青與裴驚策院中仆從相熟,輕而易舉就能把口信帶過去。

    當然,聽不聽就是裴小少爺的事了。

    但若是要約裴晏遲相見,云青不可能直接登門去問裴大公子的下屬,還是輾轉找到陸三夫人,以撿到了大公子遺失的虎頭扳指為借口,讓陸三夫人從中周旋,才終于等到了裴晏遲的回信——

    約在煙雨樓的天字一號間,只讓越明珠前去。

    芍藥正在興頭上,猛地被打斷了心里覺得空落落的,故而試探著問道:“不知殿下找越明珠可是有什么急事?能否稍等片刻容她梳洗打扮一下?”

    “殿下說了讓越明珠姑娘即刻前去。”如此就是不行的意思了。

    越明珠拍拍芍藥的手讓她等自己回來再一起吃晚飯,自己便拿了把傘跟著張愷出去了。

    等走到半路越明珠才想起來自己還沒來得及照鏡子看芍藥將自己臉上化成了什么樣子。不過芍藥人長得美每日打扮的又好看,應當手藝是不錯的。

    然而越明珠并不和芍藥同住一屋,且每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每次去芍藥屋里時她早已梳洗打扮好了。

    所以她并不知道芍藥每日的妝容都是出自她身邊的侍女之手,而她本人的審美堪稱艷俗。

    在劍柄處,親手系上一支佩纓。

    “昨日你給我的……我很驚喜,”她說,“這是我半月前就開始偷偷準備的回禮,想讓你以后一直戴著。”

    那串藕荷色的纓穂掛在劍上,要多格格不入,就有多格格不入。

    裴晏遲瞥了眼,便幾不可聞地蹙起劍眉。

    越明珠總是很偏愛這般溫雅柔和的顏色。

    她自己不用,但每次給他做女紅或是送禮物,選的都是類似色調。

    就是察覺到了他不太喜歡,也依舊堅持己見。

    下一回還是老樣子。

    裴晏遲唇角一扯,最終還是應下:“好。”

    劍仙修到了他的境界,如果要出手,只需要心中劍意即可。

    與神識緊密相接的本命劍,都一直藏在識海中,也許幾十年都用不了一次。

    就是不習慣,也能做到眼不見心不煩了。

    越明珠突然踮起腳尖,湊近打量著他下頜處的傷痕。

    她眉皺得好深好深,不自覺就伸出手指摸了摸,“你不是說幾個時辰后就會消失嗎?”

    裴晏遲:“……”

    “已不礙事。”

    “礙事。”越明珠認真地糾正道。

    指尖劃來劃去,像是想把那淺到快看不見的傷痕撫平。

    嘴上還念念有詞,要去找哪個女仙借膏藥,連續給他涂上半月。好像這傷有多嚴重,他下一刻就要容顏盡毀了似的。

    少女比他矮了很大一截,踮腳有些很吃力,還累了一晚,半晌又站不穩了,不自覺就往他身上靠。

    裴晏遲低道:“你安分點。”

    越明珠自是不知道自己引來了那么多風言風語,只老老實實的跟在張愷后頭。終于不知繞了幾個彎兩人走到了裴晏遲的書房前。

    “越明珠姑娘在此稍等片刻,在下進去通傳一聲。”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和裴晏遲見個面要這么麻煩,越明珠還是點點頭,她走到檐下收起傘,倚靠在柱子上開始賞雨。

    以前住在小樹林里時越明珠最討厭的便是下雨,下了雨她無法出去采藥換錢不說,天氣還會變冷,撿的木頭也會變潮。每次梅雨季節她的日子都分外難熬。

    現在她不用像以前那樣為生計而發愁了,才發現原來下雨時的空氣是這么好。

    這邊張愷出來和她說可以進去了,她便跟著張愷走進屋內。

    剛進屋她便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這種味道在她撿到裴晏遲將他收拾干凈后也聞到過,不過后來這種氣味便慢慢消散了。

    如今又聞到這種味道越明珠不禁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剛撿到裴晏遲的時候。

    然而富麗堂皇的內室和書桌后坐著的身著華服的人都在提醒她那都是過去了。

    張愷行了一禮:“殿下,越明珠姑娘到了。”

    越明珠見張愷行禮后便離開了,想起裴晏遲如今是太子正糾結自己要不要行禮時便聽到上頭傳來一聲嚴厲的聲音。

    “你臉上這是怎么一回事?”

    裴晏遲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嘔的東西一般,他先是詫異,后轉為嫌惡,讓越明珠想到了他剛醒來看到自己身處于簡陋的茅草屋時也是這種神情。

    看著裴晏遲一臉嫌棄的神情,越明珠摸了摸自己的臉:“芍藥故娘給我用了一些胭脂水粉。”

    然而裴晏遲根本不記得芍藥是誰,他皺眉道:“打盆水把她臉上亂七八遭的東西洗掉。”

    很快便有侍女打了一盆溫水上來,另有一個侍女拿了帕子沾水要將越明珠臉上的東西擦掉,卻被越明珠拿走了帕子。

    “我自己來就行。”越明珠不習慣被別人碰觸,自己拿起帕子開始慢慢擦拭臉上的妝容。

    芍藥花了好長時間給她化的妝,自己連看都沒看一眼便要擦去。越明珠原本還覺得可惜,可她看到帕子上五顏六色的水粉時,她似乎有些理解為何裴晏遲會是那種表情了。

    越明珠:“……”原來她剛才是頂著這么多顏色走了一路嗎?怪不得別人都看著她還小聲議論。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看到侍女們都退下了不知道為什么越明珠感到有些緊張。

    “你是不是忘了孤找你來是干什么的了?”裴晏遲面無表情的看向越明珠,面前的女孩剛擦洗完的臉上還透著水光,眼里寫滿了心虛。

    其實裴晏遲這幾日并未感覺到身體有何不適,連之前隱隱作痛的腿傷如今也陷入了沉寂。加上這幾日事務繁忙,他自然就將越明珠之事拋入腦后。

    直到今日張愷問他近日身體可還有什么不適,他這才想起來府里還有一個帶回來的醫女。

    只是他事務繁多忘記了這件事也就罷了,她一個拿人銀錢為人做事的人也如此不上心是怎的一回事?

    越明珠避開裴晏遲直勾勾看過來的眼神,訕訕道:“你也沒說讓我來啊。”

    她按月拿錢,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自己人生地不熟的,錦繡堂門口又都是重兵把守著,她哪里敢獨自出去呢?

    “難道領月錢的時候也要孤送到你手上嗎?”裴晏遲飛來一記眼刀。

    聽他提到錢,越明珠心虛的看向地面不敢再說話。心里卻一片怒火,她看裴晏遲是陰陽失調、肝火旺盛,是該找個醫師好好看看了。

    之前怎么沒發現他是這么個脾性?越明珠不禁腹議,卻沒忍住將心里話小聲說出來了。

    裴晏遲自是沒聽清她在說什么,但是卻明白她是在小聲嘀咕著什么,便道:“有什么話說大聲點。”

    越明珠自是不敢將剛才話說給裴晏遲聽,只好道:“你要是覺得身體不舒服喊我來便是了,平時若是無事我在這里豈不是礙事?”

    “你可知在京城的時候,宮里的太醫是每日都要從宮里到太子府為孤請脈的?”裴晏遲幽幽道。

    “你是說我每日都要來給你診脈?”越明珠震驚,當初她答應裴晏遲的條件是因為她知道裴晏遲道傷早就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錢多事少,這種事她能不答應嗎?

    可如今若是每日都要來給他診脈……果然世上沒有那么好的事情,就算有也輪不到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再次見到裴晏遲之后,他總給人一種壓迫感,讓越明珠每次見到他都覺得緊張。

    “你不愿意?”裴晏遲挑眉。

    “愿意,愿意。”越明珠連忙答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和裴晏遲廢話了那么久,不但沒能快點回去反而還得了個每天都要干的活。越明珠氣結,加上她還想著趕緊回去吃晚膳,便道:“你把手伸出來吧,我來給你診脈。”

    按理說診脈分為望、聞、問、切四步,越明珠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自然跳過了問的步驟,直接上手去診脈。可還沒等她碰到裴晏遲的胳膊時,對面便又找起了茬。

    “你就讓孤的手就這么放在這桌子上診脈嗎?”

    以往太醫們診脈都會放一個軟墊在桌子上,軟墊上再墊上一層柔布。可是越明珠是野路子出身哪里知道這些東西,她掃視了一下四周,眼見之物不是筆架就是硯臺,沒一樣是看起來能墊手的。

    反正只要不把他的手放桌子上不就行了?越明珠如是想著,便拿起裴晏遲在桌子上的手將它放在自己另一只手里托著它。

    越明珠抬起頭,嘴角微微上揚看向裴晏遲,仿佛在說“這樣總行了吧?”

    對面的人先是瞳孔放大,繼而臉色發青,最后恢復正常從最嘴里擠出幾個字:“……診脈吧。”

    雖然越明珠覺得裴晏遲應該是脈象虛浮肝氣郁結之人,可是事實告訴她此人的身體好得很,甚至脈搏都比一般人感覺有力些,只是……

    “你身體看起來一切都好,只是脈搏有些快,可是最近有煩心之事?”越明珠道。

    看她結束了,裴晏遲忙將自己的手從越明珠手中抽出來,輕哼一聲:“孤唯一心煩之事就是這條腿時不時還會疼痛。”

    話雖如此,自從那日半夜出發去找越明珠后,他腿上的傷口已經很久沒有疼過了。不然他也不會等到現在才想起這件事。

    “你是斷骨,不是普通的腿傷,需要靜養才是。”越明珠道,“我之前給你用的有一味藥是能加速斷骨愈合的,不然你到現在都不一定能下地行走。”

    提起這味藥越明珠就心痛,當時她還傻乎乎的和裴晏遲說了要一筆一筆的和他算賬,誰能想到最后都被他一筆勾銷了。

    “這味藥……”裴晏遲也想起來了,之前張愷找來的神醫也提起過這件事,“你還有嗎?”

    越明珠搖搖頭:“自然是沒了,那味藥我只有一個,都給你用了。”

    既診完了脈越明珠便想著要回去了,正打算起身告退時卻又聽到裴晏遲來了一句:“以往太醫給孤問診完,都是要寫醫案的。”

    醫案?那是什么東西?看到對方臉上透露出疑惑的神情,裴晏遲又道:“就是將孤每日的身體情況,用藥方案都記錄在冊。”

    “可是我不會寫字啊。”越明珠皺眉,她雖然能看懂一些醫術上的藥材名,可除此之外的其他字她可是一竅不通。

    “孤可以教你。”殿內按仙君的吩咐熏上了定魂香,接下來的幾日,越明珠卻仍然沒睡好。

    屏風上的畫竟然又開始剝色了。

    上次是發冠,這次就是衣襟。

    至上而下,好像還很有規律。

    她省了午間補覺的時間,拉上風朵,又去花地找花做丹青原料。

    剛認真地選好幾片花瓣,原本靜謐的花地陡然吵鬧,響起陣陣整齊的步伐聲。

    女侍成排站在花地兩側,中間擁著滿身月白玉妝飾的仙子。

    絳雪有些意外地睨著她,拿過鮫綃絲帕,細細擦拭自己的手指。

    模樣比在這里當花官時高貴了不止一點半點,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陰陽怪氣:

    “越明珠,我來這里尋百年霜雪草,你也在這,恐怕不是個巧合。

    你是嫌上次對我落井下石的還不夠,今日準備再來一次是吧?”

    越明珠正在認真分辨,這兩片花瓣孰優孰劣,壓根沒空理會仙子的自作多情。

    幫她拿花盒的風朵快聽不下去這堆屁話了,翻了個白眼。

    “我們明珠忙著呢,日日有事要去惦記,哪兒記得住絳雪仙子刑滿之后,會把這片花地當做自己的傷心地了啊?”

    絳雪跟越明珠一直都極不對付。

    大半月前,她單方面找越明珠的茬,單方面出了丑,不甘心地偷溜進南朱塔,似乎是在找什么東西,想扳回一局。

    沒想到弄毀了供奉在塔頂的仙蕊。

    這件事名義上雖然嚴重,但南朱塔是朱雀族的地盤,絳雪又是朱雀族尚存的血脈之一,權衡利弊下,只做了表面功夫,將她發配到偏僻花地來做女官,挫挫她這不可一世的銳氣。

    絳雪臉色微變,將絲帕丟在身旁女侍臉上,上前,寬大裙擺附在花盒邊緣:“你是哪——”

    “離我的東西遠點。”

    越明珠抬起臉,聲色陡冷。

    她一向性子溫軟,整顆心都寄在裴晏遲身上,就是往前有過節,四兩撥千斤地讓絳雪吃了苦頭后,就不想再浪費心力了。

    很少,甚至從未露出那樣的表情。

    裴晏遲臉上露出了越明珠覺得熟悉的神情,很久以后她才想起來這種神情她曾在飛飛看到山里的野雞時看到過,而下一秒飛飛便沖上去將野雞的翅膀咬了一個洞。

    那是一種看到新奇事物的新鮮感,夾雜著一些高高在上的征服欲和一絲難以逃脫的惡意。

    然后才重新睜開眼,神色自若地望向面前哭得梨花帶雨的越明珠。

    越明珠越哭越傷心。

    在來的路上,她原本已經想好了措辭。

    然而一看到裴晏遲態度如此漠然,又想起從前種種,只覺落差鮮明,越說就越酸澀委屈,越說就越胡言亂語,淚珠子也跟跟斷了線一樣的不停往下掉。

    無論說了多少,回應她的始終只有無盡的沉默。

    像是某種約定俗成的默認。

    意識到這一點,越明珠更難過了。她甚至有一刻什么都不想再管,只想直接奪門而出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瞧見裴晏遲的臉。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她頭頂上就突然傾下一片頎長的陰影。

    緊接著,那只大手忽地覆在她的臉邊,帶著薄繭的指腹一點點拭去她臉上連綿的淚痕。

    第 23 章   23

    接二連三的誘哄聲線,砸得越明珠有些暈頭轉向。

    視線交匯,那雙素來冷峻淡漠的眸子低低垂著。

    她方才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還覺得能再說一日一夜,可如今對上這雙眼睛,腦袋里卻完全成了一片空白。

    “你、你……”你了半天,越明珠才終于找出一句完整的話,“你說的,我真的能信嗎?”

    裴晏遲的指節還在不動聲色摩挲她臉頰溫玉般的肌膚,面上則慢條斯理地問:“你方才同我說——”

    越明珠睫毛下意識顫了顫。

    裴晏遲頓了一下,才意識到剛剛他的語氣又跟往常一樣冷了回去。

    越明珠沒想到自己會那么快就被抓住,她本以為至少自己可以爬過這個山頭。

    她也沒想到村子里的人會對她如此恨之入骨,到了要趕盡殺絕的地步,居然不惜在大半夜帶著能識別氣味的兵犬也要抓到她。

    越明珠被村子里的人綁起來推搡著往前走,剛才逃跑時她的心里很亂但此時被抓住了內心卻意外的平靜。

    她突然想到小時候聽別人說過人在死之前生平會像走馬觀花一樣出現在眼前,而現在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吧,為什么腦海里卻什么都想不起來呢。

    然后就是幾天前,裴晏遲還在的時候。

    雖然裴晏遲不怎么說話也不和她交流,受傷了還需要她照顧,但是每天回家后家里還能有一個活人在那里讓她覺得自己似乎也是在過著正常的生活。

    裴晏遲,越明珠想起這個人不禁心酸:“裴晏遲,你個大騙子……”

    將越明珠圍起來的村民聽見她似乎在低喃著什么,只當她是在垂死掙扎罷了,并沒有在意。

    村子里的人也都漸漸圍了上來,越明珠看這眼前的人們里面不乏有熟悉的面孔都是越明珠小時候的鄰居,他們此時只是冷冷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沒有人想要站出來發聲。

    在越明珠十二歲那年出了那樣的事情后她的父親便帶著自己娶的新媳婦和后來生的兒子搬走了,她的舅舅一家也在她的姥姥去世后不久也搬走了。是以,周圍根本就沒有可以幫她說話的人了。

    其實就算有人幫她說話又怎樣呢,越明珠突然在臨死前想明白了,他們不會在乎真相如何只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越明珠低下頭,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下掉落在地上濺起一個個小淚花,突然一雙繡著金絲龍紋的錦靴進入了越明珠的視線中,她抬起頭卻看見了她從沒想過會出現在這里的人。

    “裴晏遲?”但為了不讓風朵擔心,她很違心地道:“肯定不可能,我相信裴晏遲。”

    呵。她驚喜地眨眨眸子,眼里的情意愈發鮮活。

    滿腔翻滾寄托不出的相思,好像終于找到了宿主。

    長指把弄著她那烏黑柔順的發尖,裴晏遲沒接話。

    類似的話,她翻來覆去說過成千上萬遍,已經聽慣了。

    直到瞥見越明珠背后那只手的小動作,他才難得失笑:“你遮什么?”

    “……沒什么。” 良久后,才往外吐字:“不會。”

    仙君理所當然,將那個“又”字,理解成了他大婚當夜對越明珠的失約。

    越明珠體質脆弱,即便是修煉得形的妖,也跟普通人一樣貪睡嗜眠。

    裴晏遲卻不需入睡。那夜暗了,便自然而然地離開了重闕殿。

    他其實不習慣跟旁人住得太近。

    何況,他同越明珠結為道侶,并非是因為真正對她上了心。

    誰能料到,越明珠會傻傻地等了他一夜。

    第二日天色泛白,終于等到他的時候,她眼睛已經通紅,像只受驚的小兔,身子也跟著病了。

    越明珠初來九重天本來就不太適應,被這么一折騰更是雪上加霜。醫官說不止是風寒,更是心病。用天材地寶養了足足兩月才好轉。

    自那之后,裴晏遲為她契了塊傳音符,夜里也漸漸開始留在她身邊。

    其實,越明珠這無比黏人的習慣,從第一次見面時便初見端倪。

    裴晏遲在下界第一次見越明珠時,她也是這樣望著他,震驚后就呆愣在了原地,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那是下界一個混亂的王朝。皇權更替分合,天下無處安寧,妖魔橫行,更攪得民不聊生。

    正準備將卷軸折起來的素手,若無其事地縮了回來。

    越明珠低頭去拉裴晏遲寬袖,那胡亂亂動的指尖,泄露出一絲絲尷尬:

    “我隨便亂畫的,就、不想在你面前獻丑……”

    “我已經看過,”他說,“畫技很好。”

    裴晏遲早就聽人提起過,越明珠有睹畫思人的習慣,但從沒有留意。

    剛剛無事時瞥見桌案,才頭回見到那副肖像。

    除去衣襟處有些瑕疵斑駁外,竟幾乎挑不出錯處。

    裴晏遲:“那身衣袍,是昆侖的形制?”

    昆侖境獨居一隅,與九重天的風俗自然有許多不同之處。

    畫中人一身竹青,鷺鷥下印著如意紋,式樣太過柔和,不入裴晏遲的眼,他絕對從未穿過。

    也不知道越明珠是從哪兒找的參考。

    “嗯嗯,是以前在書上見過,我一眼相中,想送給你……但是我喜歡的這些,你總是很不樂意。我不想惹你不快。”

    ——所以,她就按照自己的偏愛,畫了這幅畫。

    理由上挑不出半點差錯。

    話音落下,越明珠便踮起腳尖,環住他的脖頸,黏糊糊地用好幾個聲調叫夫君:“燈太暗了,你湊過來讓我看看傷痕還在不在。”

    裴晏遲:“……”

    但他仍微俯了身,讓矮了一大截的越明珠更方便。

    “吧唧”兩下。

    越明珠又調皮,在他眼瞼邊偷親了口。

    被她這么一鬧,裴晏遲對那副畫本就不多的興致,更是煙消云散。

    “若是假的就好,若是真的……裴晏遲有什么資格替你原諒絳雪,他頂多也就是你的夫君而已。”

    “很快就不是了。”越明珠蓋上花盒,慢悠悠地飄來一句。

    “……???”

    風朵驚得忘記了她要說什么。

    她分不清越明珠是認真的,還是在順著她說,平息她的怒意。

    大概是后者?如果金印出現異常,就說明真的有東西纏上來了。

    風朵料到越明珠會去找古書,掐著時辰來重闕殿跟著她。

    跟在她身邊,路上還在好奇地八卦著:

    “裴晏遲那大活人,昨晚不還在你枕邊嗎?你是要去找哪兒的氣?”

    “明珠,你該不會是想煉一個跟裴晏遲仿佛孿生兄弟的傀儡出來吧……”

    越明珠捏了把風朵的臉,很沒好氣:“你好好看著我,像是會傀儡術的樣子嗎?”

    她還沒忘記,上月剛評出來的九重天第一廢柴是誰。

    “你仙力不夠,但會的這些邪門術法倒是不少啊。”風朵理直氣壯,“你五年前就會弄那個花燈了!”

    越明珠剛來九重天,就去玉京山催熟了一批非當季的垂絲海棠,用秘法混作燃料,日日夜夜點著九九八十一盞燈。

    那燈的擺法也挺講究,陰森森的,像種古老秘辛的仙陣。

    面對風朵的提問,越明珠答得毫不遮掩:“招魂。”

    風朵一直覺得越明珠用詞有誤。

    她無親無故,就是只山野里孤零零的粉羽雀鳥,會招哪個死人的魂兒啊?

    修煉幾十年就那么點仙力,又怎么可能妄想讓死人復生?

    頂多是想讓仙君收心,把所謂的“情魂”,都招到她這個掛名道侶身上。

    兩三個月后,可能是看仙君依舊不冷不熱,陣法沒什么用,越明珠大失所望地把花燈全撤了。

    風朵從此留了個心眼,不想讓她再去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看著像禁術的東西。

    越明珠不知道風朵當初有什么誤會,但已經預料到,她們會有場不小的爭論。

    但爭端未起,插曲先來了。

    她們還沒走到萬卷閣前,面前就掠過一列身著藍衣、步履整齊的女官。個個手持玉琮璋,地位不低。

    隔得很遠,都能聽見絳雪正尖刻地挑剔著女官們動作不利索,耀武揚威至極,全然沒了這半月被貶的難堪。

    幾位在萬卷閣外守著的女官認出越明珠的身份,很是客氣地解釋:“絳雪仙子身負重任,要占用第一閣半日,此事涉及機密,周圍勒令不得有生人。還請夫人體量。”

    越明珠點頭。她本來就是沖著第一百二十三閣去的,繞著第一閣走,對她來說也就拐個道換條路的事。

    被拉走的風朵卻很不平。

    明珠滿心都只有裴晏遲,不在意絳雪怎么作妖造孽,但是她旁觀者清,全都一筆一筆記著。

    “剛才那人,負責幾日后為昆侖使者布置歡迎宴。她那么護著絳雪,又說什么機密勒令的,豈不是說絳雪要當迎典女使了?天啊,九重天是沒有律法了嗎???”

    刑罰時限縮短了一大截,從原定的九九八十一日到二十幾日,還可以說是朱雀族長內里協調,再出面把絳雪保下來了。

    但迎使可不一樣。那代表著九重天,相當于整個九重天的東道主。某些時候,地位比起裴晏遲這位眾仙之首也不逞多讓。

    這次來的是昆侖最舉足輕重的元老,意義更是非凡。

    這人選,肯定要過仙君的眼才行。

    裴晏遲難道就不知道絳雪半月前陷害越明珠未遂的事嗎?不知道絳雪是這一輩獨一份受過律法處置的女仙嗎?怎么能輕易地把這位置許給她?

    代入一下,風朵已經開始生氣了。

    越明珠摘了個她最喜歡的甜果喂她,企圖平息風朵的憤憤不滿:“你多吃點。”

    越明珠為了裴晏遲的一副肖像,都要三番五次親自挑選丹青補色,珍重至此。

    何況是裴晏遲本人呢。

    用情至深,怎么可能真的會放手。

    只見裴晏遲站在那里身著一襲黑色錦袍長身玉立,眉眼間有說不出的威嚴,與周圍的破落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眾人雖然不認識他,但不知為何也沒有人敢上前阻攔他的腳步。而剛才被他們搭話的婦人更是上前將自己夫婿從人群中拉了出來直往人群邊緣走。

    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離那個佩劍的黑衣男人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又哭了?”裴晏遲沒想到自己再次見到越明珠脫口而出的居然是一句聽起來在關心的話。

    越明珠征征地看著他說不出話。她沒想到裴晏遲會出現在這里,在她最狼狽的時候。而且既然已經選擇自己獨自離開又為何再回來呢?

    裴晏遲看著她雙手被綁在身后還被人按著只覺得礙眼,拔出自己隨身短刀想將她手上的繩子砍斷,卻被旁邊的村民攔住。

    然而那村民連他的身子都沒碰到便被一群侍從上前圍住。

    一旁的村長看到事態有變趕緊上前,單見裴晏遲氣質不凡不像是尋常人物只得先態度恭敬的問道:“不知閣下這是要做什么?”

    裴晏遲并未將目光看向他,手起刀落便把綁在越明珠身上的繩子砍斷,將她拉起徑直往馬車走去。

    一旁的村民見狀也忍不住了,紛紛上前想要攔住裴晏遲,其中更是有沖動的人上前直接站在馬車前攔住裴晏遲的去路。

    裴晏遲帶的侍從們也不是吃素的,紛紛拔出佩刀。村長看到雙方矛盾激化害怕出事忙上前道:“慢著慢著。”

    村長看著眼前這個要帶走妖女的人,甚是眼生,這十里八村有錢有勢的人家他也都認識,沒見過哪家有個這樣的公子。又想著那妖女平日里都在樹林子里怎么可能會認識其他人呢,更不要說是有錢人家的公子了。

    “村長,這幫人好像是從外地來的。”旁邊有人說道。

    如此便是了,村長明白了,這是有人路過在打抱不平。

    他不禁心生憤恨,這些富家公子平日里好日子過慣了以為世間都是好人,見到有事便要懲惡揚善、拔刀相助。可曾想過自己救下的人就是惡人。

    不過即是如此也好辦,若是這人知道自己手中抓的人是妖女,怕是要嚇的魂都丟了,二話不說就將妖女甩開。

    “這位公子且慢。”村長叫住裴晏遲,“公子路過此地有所不知,此女并不是什么好人,乃是一名妖女啊。”

    越明珠聽到妖女這兩個字突然抬起頭,感覺好像被毒蛇咬了一般,開口便想反駁道:“我不是妖女!”

    待她剛張開嘴還沒發出聲音,裴晏遲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一般給了她一個眼神讓她噤聲,并將她拉到身后。

    只見裴晏遲挑眉,仿佛饒有興趣:“哦?不知此女是怎么個妖法?”

    村長聽了這話便滔滔不絕說起越明珠的“罪狀”,待他說到今天白日里又有個村民被越明珠打了時,旁邊的越明珠終于忍不住了。

    “明明是他先要摸我的!”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皆是震驚,不乏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聽到有婦人說道“她怎么能就這么講出來了,真是不知羞恥。”

    越明珠沒被世俗里的女德約束過,不禁氣惱。明明就是那個人的錯,怎么旁人的語氣中透露出的情緒好像是她的錯一般。

    她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裴晏遲猛地一把拉進懷中,只見他眸色深沉如墨,低沉的嗓音似是壓抑著怒氣:“你剛才說他怎么你了?”

    越明珠剛要再重復一遍剛才的話,又聽眼前的人快速加了一句:“算了,不用再說了。”

    饒是越明珠這樣遲鈍的人此時也能感覺到身邊人的怒氣,不禁有些害怕。她試著將自己的手腕從裴晏遲的手中掙脫出來,卻被對方抓的更緊了。

    場面陷入了僵局,村長看出來眼前這位貴公子是不會相信“妖女”之說了。只是此次行動聲勢浩蕩,若是就這么讓他把人帶走了,他這個村子豈不是顏面盡失。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傳來一群吵鬧聲,緣是白日里被越明珠踢打的混混聽說人抓到了,趕忙和自己的親友們趕來。

    只聽來人罵了一句臟話,嚷嚷道:“那個妖女人呢?老子今天要讓她死!”

    混混找人心切,絲毫沒在意當場除了有他們村里人還有幾名亮出刀的陌生面孔,只當是村子里雇的人。

    是以,當他看到越明珠被裴晏遲抓著手腕時便直直的走過去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好你個小囗囗——”

    只是還沒來得及靠近越明珠便被一旁的張愷一腳踢翻在地。

    越明珠被嚇了一跳,剛才那個人還在遠處怎么就突然過來將人踢開了。而她旁邊的裴晏遲對此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顯然平日里沒少有人想要暗中靠近襲擊他。

    裴晏遲連眼神都沒有從混混身上掃過,只是淡淡的問向越明珠:“就是他嗎?”

    雖然沒有明說,但二人都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見越明珠點頭,裴晏遲又道:“是哪只手……罷了,張愷!”

    張愷接到裴晏遲的眼神,心中已然知曉他的用意,他雖然跟著裴晏遲許久心中還是驚詫,不免開始思索被太子抓著的女子究竟和太子是什么關系。

    心里雖然在思索,動作卻依舊利索。張愷手起刀落,只聽噗呲兩聲眼前的混混雙手已經被斬下,而周圍的人都還未反應過來時,裴晏遲早已在張愷動手前便捂住了越明珠的眼睛。

    “啊——”混混發出一聲慘叫在地上打滾,兩條斷臂交叉在胸前仿佛還想用已經滾落在一旁的短手抓住傷處。

    周圍的村民見狀也不乏有發出尖叫者,更有甚者已經開始彎腰嘔吐。剛才氣勢洶洶的人群如今已經偃旗息鼓,毫無剛才要討伐“妖女”的氣勢了。

    越明珠聽到周圍的聲響努力扒掉裴晏遲覆在她眼上的手,待看清了眼前發生了什么時也是一聲慘叫往后退了兩步。

    “你,你!”越明珠震驚得看著眼前的人,而他神色如常仿佛無事發生一般。

    “不是不讓你看嗎?”裴晏遲這才有了一絲不悅的情緒。這讓越明珠眼中的恐懼更深了。

    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自己當時在山里救的那個待人疏遠卻有禮的人嗎?

    越明珠此時很想甩開裴晏遲的手讓他離自己遠一點,只是眼下自己身陷囹圄好像也只能待在他身邊了。饒是如此越明珠還是不禁慢慢的將身子向旁邊挪了挪想要離身旁的人遠一點。

    裴晏遲見旁邊的村民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氣勢便要拉著越明珠走。

    村民們雖然心中不忿,只是再是無人敢上前去阻攔。就在這時一個凄厲的聲音又從人群中響起,是混混的父母族人們。

    “天殺的還有沒有王法了——”道別前,風朵還在強調囑咐她:

    “在裴晏遲那兒,你不要直接問,旁敲側擊提一提,觀察一下他的神情,他若是真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一定有所異常……”之類的捉|奸小竅門。

    越明珠聽得很認真,也全都記住了。

    但她實在沒空對裴晏遲上這份心。

    回到殿里,她將昨夜浸好的花瓣研磨作丹青,上好色,認真地研究這古書上已經泛黃磨舊的摹紋。

    摹紋本身復雜就算了,旁邊的注解,也寫的很是晦澀難懂,越明珠看得很吃力。

    一個多時辰后,她終于摸透了,開始照著葫蘆畫瓢。

    陣法符文這類的玩意,對越明珠來說再輕易不過。這次卻竟然全都以失敗告終。

    在那密密麻麻的注解里找了半天,終于挑出一處原因。

    這種鎖氣金印特殊,并非單純以陣法催動,需要配合足夠的仙力。否則,摹紋尚未形成,便會自動消解崩潰。

    “…………”

    對越明珠這種修為廢物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她用這幅凡妖之軀用得心安理得,這么多年來,修成人形都靠的是作弊,其余完全沒有一點精進。

    如果真有什么事需要做,她只用最淺薄的仙力,催動記憶中那些秘辛陣法即可。比如風朵曾見過的花燈“招魂”。

    越明珠心思不在此處,卻萬萬沒想到,今日會因此碰上壁。

    讓其他仙力足夠的人來幫她,顯然不可能。

    越明珠從來不許任何人碰她的畫。

    更別說,在畫卷那么顯眼的四個角落,做上標記。

    一群人連滾帶爬的沖到村長面前:“村長,此女先是傷了我家兒子,這又仗勢行兇,你可要為我們討回一個公道啊!”

    聽到這話,本來竊竊私語的人群此時又沸騰起來。是啊,他們或許打不過眼前的一群人,可是律法在此,就算他們收拾不了這些人還有官兵呢。

    裴晏遲聽到只覺得這些人吵鬧,正當他要下令時一隊官兵突然從一處圍上來。

    村民看向從一眾官兵中間冒出來的馬車,馬車上下來一個身著青色官服的男子。

    “長水縣縣令陳元,參見太子殿下。”

    縱然人換了一個,但是越明珠的習慣還沒有變。對待心上人送的東西,她仍然全都偷偷放進了梳妝臺下的匣子里,每日梳洗時拿出來看幾眼。

    越明珠并不記得也并未發現,匣子中少了樣最為貴重的首飾。

    云青將那只價值連城的金穿珍珠寬鐲收好,只身來到了裴府西側門。

    往日她給越明珠傳話,都是來這處老地方,只是從前往那兒一站,裴驚策府中小廝就會過來。今日卻一反常態等了好半晌。

    云青一下子便反應過來:“是小少爺的吩咐?”

    下人何苦難為下人,小廝點頭,補充道:“你過幾日再來兩三回,我才能幫你帶話。”

    第 24 章   24(修)

    云青回到越府時,越明珠正在精挑細選后日入宮的衣裳首飾。

    宮中又有盛會,要三品以上官員攜妻女前往。

    世家貴女就是這點不好,隔三差五便要以各種理由交際往來,為背后的家族增光添彩,籌謀瑣事。

    越明珠實在不擅長做這種長袖善舞的事,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能夠在宴上見到心上人。

    孟宵到死都不知道為什么太子能在兵力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還能如此冷靜,也不知道對方為何突然將自己一擊斃命。

    事實上裴晏遲從一開始就沒有讓對方背叛晉州令投向自己的打算,他之所以和孟宵廢話那么多完全是為了拖延時間罷了。

    無論是張愷還是孟宵,都沒有注意到在孟宵的隊伍騎馬逼近時還有另一隊人馬奔來的聲音。

    那個馬蹄奔騰的聲音和孟宵所騎的中原馬奔馳時發出的聲音完全不同,那是禹州特有的大駒才能發出的聲音。沉悶、快速卻又不易讓人察覺。

    所以在裴晏遲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次是他贏了,他不但能將孟宵的人馬全滅還可以直接掉頭直奔晉州牧的府邸,將這些亂臣賊子一舉拿下。

    隨后便是查清鹽鐵案,清除余黨,回京赴命。

    趙信騎著自己的愛馬,一匹白色的禹州大駒來到裴晏遲的馬車前,微微低頭以示自己對皇家太子的尊敬。實際上論兩人的關系他們之間不需要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只是裴晏遲是太子,身邊的人都少不了做這些繁文縟節的禮儀。

    “你來的還真是及時。”裴晏遲看向友人,言語雖然嚴厲但卻沒有責備的語氣,“怎樣,能連夜奔襲州牧府嗎?”

    其實裴晏遲早在奔赴晉州之前便已經從京城寫了一份密信寄給趙信,讓他集合好兵馬等他的指示奔赴晉州。

    事實上無論這次的案件和晉州牧有沒有關系,晉州牧和晉王是否按中勾結,對裴晏遲來說都不重要。

    趙信輕呵一聲:“太子殿下還真不體恤下屬,在下可是連夜奔赴而來前來救急的,怎么連水都不給喝一口就讓繼續趕路。”

    裴晏遲白了對方一眼:“等到了州牧府,你跳進井里喝水孤都不會攔著你。別廢話了,讓我看看盛譽天下的禹州鐵騎到底是不是像傳說中的一般威風。”

    “還是這幅樣子。”趙信無奈的搖搖頭,這個太子雖然面容消瘦了不少身上還負了傷,但身上的那種天生的帝王威嚴之氣還是絲毫未減。

    “那就讓你看看我的禹州鐵騎的威力,這晉州牧貪污腐敗、暗中勾結的事情我早就聽說了,一個只會損害國力,收刮民脂民膏的紙老虎罷了。”趙信舉起手中的大刀,大喝一聲,“眾人聽令!奉太子殿下之命,奔襲晉州牧府!”

    趙信帶來的禹州大駒速度就是比普通的中原馬要快,當他手下的士兵破開州牧府的門時晉州牧還在呼呼大睡。

    “留活的,還有用。”裴晏遲道。

    趙信和裴晏遲的人皆是訓練有術且有備而來,是以他們根本沒花多少時間便將州牧府上上下下都控制住了。

    當晉州牧被人從寵妾床上拉下來跪押在裴晏遲面前時,他還沒能反應得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只穿著一件里衣在秋天的夜晚瑟瑟發抖好不狼狽。

    或許是微涼的秋風吹散了他沉迷于溫柔鄉的夢,晉州令掙扎未果,怒而瞪向站在他面前的一臉不屑的裴晏遲:“太子殿下這是在干什么!”

    “我為何如此做,你自己心里清楚。”裴晏遲冷笑一聲,“勾結親王,私挖鹽礦鐵礦,陷害太子。每一條拿出來都夠你死一千次的了。”

    “呵。”裴晏遲只覺得此人如今像螻蟻一般,說出的話聽起來再聲勢浩蕩也只不過是強弩之末了。

    雖然孟宵也是亂臣賊子,但他有一句話說得對,天高皇帝遠,此時他手握圣諭前來晉州查案,拿下他自然是名正言順,更不要說他還有證據。

    裴晏遲抽出身邊士兵身上的劍,用他挑起徐宣的臉,絲毫不介意對方的臉被劍刃刮傷留下一絲血痕。

    “你以為我此刻不殺你是不敢嗎?不過是你還有些用罷了。”裴晏遲將臉貼近徐宣輕聲道,“你的膽子挺大的,敢暗中陷害我。只是我的膽子也不小,先斬后奏這件事我也不是做不出來。”

    “所以,好好想想接下來你該怎么活吧。”裴晏遲收起劍,留著徐宣自己獨自在風中凌亂。

    徐宣心底一沉,這一夜表面上或許只是他一人敗了,晉王和太子之間的斗爭還沒有結束,但他知道晉王相比太子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優勢和勝算了。

    太子有母族,有身份,名正言順。更重要的是——他雖然看起來文質彬彬,但內心是個不顧禮教制度的瘋子!

    月亮此時還發著微弱的光,而它的畫布已經被另一個星體發出的光芒所侵占,太陽已經從天邊緩緩升起,用不了多久整個天空都會是它發光發熱的領地。

    新的一天開始了。

    裴晏遲再次睜開眼睛已經是第二天午時,昨天他帶著人馬夜襲州牧府成功后便一直和下屬善后,直到丑時才睡下。

    其實平日里在京城為了處理文書或者參加宴席他也有過了子時才睡的時候,但到了白日里都是辰時便醒了。即使是落難住在越明珠的茅草屋里沒有人喊醒他,他也是每日都精準的在同一時辰醒來。

    大抵是近日是在太累了,加上神經一直緊繃直到昨夜一切都安排妥當,屋外有自己的侍衛守夜裴晏遲才能安然睡下。

    張愷早就在門外候著,他也對裴晏遲今日直到下午才起有些驚訝,不過想到裴晏遲近日以來的遭遇也是可以理解。雖然主子在睡覺,但是他作為副官早就在平日里裴晏遲醒來的時辰就在外廊里候著。

    果然,裴晏遲醒后還未來得及梳洗就將他召進去。

    張愷進入屋內,幾名侍女正在為裴晏遲準備起床洗漱穿衣的物品。雖然只過了一上午,但是還是有很多事情需要裴晏遲親自處理,他正要張口稟告卻被裴晏遲打斷。

    “我前日讓你帶走的那樣東西呢?”

    張愷沒想到裴晏遲一開口居然是問這種小事,他略加思索才想起裴晏遲說的是他那天在那個簡陋的茅草屋里拿走的太子的腰扣。那腰扣不知怎么破了一部分,但畢竟是皇家之物張愷還是聽從裴晏遲的命令將它拿走了。

    “殿下放心,那日屋里的您的東西在下已經拿走了,沒有流落在外。”張愷還以為裴晏遲是擔心皇家之物不宜流落在宮外,故而道。

    “拿來。”飛到仙君面前徐徐落下,踩在憑欄上,又用力扇著翅膀,嘰嘰喳喳控訴。

    這等靈智俱開的仙獸,雖不通人語,但性子已經像個八、九歲的孩童,所思所想所做不難理解。

    顯然是在越明珠那兒受了冷落,委屈卻氣不過,只能可憐巴巴地跑來跟裴晏遲告狀。

    “怎么遣回來了?”

    最先吃驚的是落折道主,便是他之前跟裴晏遲談事時,瞥見那只昆侖來的信鳥,提了一句送給越明珠。

    落折見過越明珠,也才幾面,卻記得很深。

    不愧是讓仙君屢屢破例的絕色,宴上只是安安靜靜一聲不吭坐在裴晏遲邊,臉蛋不施粉黛,只有一抹看著身邊人泛起的暈紅,卻輕易奪走了天際上所有的光輝。

    三青鳥不可能嫌棄越明珠,那只可能是她嫌棄三青鳥……這怎么會?

    裴晏遲瞥了眼,并不在意:“那便罷了。”

    三青鳥更委屈地撲撲翅膀。

    下爪松動,夾住的紙團掉在地上,一路滾到落折道君腳邊。

    落折心知這應該是越明珠的,好奇拿起一看。

    著實愣住了。

    那上面許多墨團,字跡凌亂,墨跡未干,還能依稀辨別出,當時越明珠神游天外,有多么煩悶。

    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中間那個“淵”字。

    古體字的淵十分復雜。

    越明珠雖是胡亂勾勒,卻寫得一氣呵成,平平整整,連頓筆都找不到。

    這字之意是至高無上,用在正式文書里,跟作名字時用,不是一個寫法。

    而越明珠行云流水寫出來的正是后者。

    可是,這九重天里會用這個字命名的——

    落折道主需要時間來思考一下這是怎么回事。

    他的錯愕之色太過明顯。

    裴晏遲視線垂落,定在那皺巴巴的小半片宣紙上。

    眉微蹙。

    高高在上的仙君,多年來少有在別人,特別是越明珠除外的其他人面前,展露過這么明顯的不悅。

    寂靜到極處時,落折道主倒是恍然了。

    無視那尷尬冷硬的氛圍,笑著調侃道:“夫人心思確實是細,就是想道侶了,也沒有直寫仙君的名諱,反而挑了你的字。”

    裴父替裴晏遲及其兄長取名時,都特意選了淵這意義深重的字。

    裴晏遲那位已故長兄,用做了名。

    裴晏遲則用做了字,喚問淵。求問至上者,也符合他生下來就是天道之子的身份。

    為了避諱,仙君早已不用了。

    旁人鮮少知道,就是了解,也不曾、不敢在裴晏遲面前提起。

    不過,重闕殿里堆了那么多記載書物,不乏舊時書目。

    越明珠碰巧看到了,并將心上人的別字牢牢記住,也不是什么罕見的事。

    落折還記得越明珠拉著裴晏遲衣袖,乖順的模樣。

    這般女子,就是表達相思之苦,也應該很含蓄。

    讓她直寫裴晏遲的名,是肯定寫不出來的。

    再次想到那張笑靨,落折都忍不住替越明珠可惜了。

    滿腔心思,遇上的是裴晏遲這種心思冰冷的榆木頭。

    好在,聽見落折道主的解釋,裴晏遲微微緩和了神色。

    他收回視線,仙力快速翻閱完手里那本繁復的記錄簿,心思好像已經重新回到了正事上。

    翻閱完,便將記錄簿燒毀,看著那竄起的火焰,良久后,極為突兀,不咸不淡地道,“她就那些兒女情長的小心思,總很無聊。”

    張愷沒想到太子會在乎一個破了的腰扣微微愣了一下,開始回憶那個腰扣有什么不同。就是普通的金鑲玉腰扣,不是御賜之物也不是皇后娘娘送的,這種貼身之物更不可能是哪個人贈予的,究竟有什么值得太子惦念的地方呢?

    雖然疑惑但張愷當了裴晏遲多年的副官,早就學會了將自己的疑惑壓在了心底,只是回去奉命將腰扣呈給裴晏遲。

    裴晏遲拿到腰扣后張愷偷偷仔細觀察他的神色,似是想從主子的臉色中看出這枚腰扣的特別之處。

    他看到裴晏遲面色如常的打量了腰扣一下,然后突然輕笑一聲,道:“這腰扣值多少錢?”

    這是張愷今日第三次對裴晏遲的話感到不解了,雖然今日裴晏遲也只和他說了三句話,每句話也不超過十五個字。

    “這……宮中制造的東西工藝與民間不同,也不在民間流通,自然也就沒有價格。”張愷看到裴晏遲微微皺眉又加了一句,“若是民間所造之物,這腰扣用的是足金鑲嵌了各類寶石十六顆,至少也值三千兩銀子。”

    裴晏遲聽到這話又是露出一個戲謔的笑容,三千兩銀子,那個女孩若是知道估計兩眼都要放光了。

    張愷看到裴晏遲的反應,揣度道:“殿下若是喜歡這枚腰扣,可回京后讓宮內的工匠將寶石卸下,再鑲入新的金器中便是。”

    裴晏遲搖搖頭:“不必了,把這腰扣給我就行了。”

    張愷點點頭,按命將腰扣交給裴晏遲,看他快要更衣便退下了,卻在即將踏出房門時又被裴晏遲喊了回去。

    “殿下可是還有事情吩咐?”

    張愷看到裴晏遲眉頭微蹙,似是在思考著什么,他不經常在裴晏遲的臉上看到這種神色,他的主子一向是殺伐果斷、做事毫不猶豫的,但此時卻好像在取舍著什么。

    終于,裴晏遲仿佛做出了決定。“沒事了,你退下吧。”

    然而挑來挑去都沒有合適的,越明珠將衣裙全都擱在旁邊,往梳妝臺上沒精打采地一趴:  “不挑了,都要拿去改一改才能穿。”

    云青了然,連忙寬慰道:“小姐大病一場,難免消瘦幾分。”

    越明珠將臉埋進了臂彎里,實在不愿面對。好久之后才郁悶地道:“……其他地方大了,但是上衫好像小了。”

    第 25 章   25

    越明珠還想開口,卻聽見外頭又響起悉悉索索詭異的聲響。

    那女子低而急促地嬌聲喚著,“快點,哎呀,這么久沒見了,你怎么一點都不想人家……”

    男子喘著氣道:“你這衣裳怎么這么難解,自己動手。”

    說著說著,又是一陣混亂的口水吧唧聲。

    越明珠驚呆了:“他們在做什么?”

    越明珠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到那個白衣男人。

    六年過去了,歲月沒有在那個男人的臉上留下痕跡,他的臉還是同六年前一樣年輕,甚至連神態眼神都沒有變化。他的目光還是那么冰冷。

    即使和他說話的人是裴晏遲,是當朝的太子,他的表情還是同越明珠記憶中一樣冷漠又疏遠,仿佛并不在乎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又在說些什么。

    藏身的柱子能藏下越明珠和侍女們三個人,但為了不引人注意,她們每次只有一個能探出腦袋去偷看前廳的景象。越明珠是第一個,她愣在那里須臾,身后的兩人已經有些等不及了。

    正當她們有些心急要問越明珠看夠了沒有,卻看到眼前的少女突然一個箭步沖出去直奔前廳。她們還沒能來得及反應過來去阻止她,便看到越明珠已經沖到了太子和國師面前。

    裴驚策本來沒想幫皇帝跑這一次的。

    他雖然深受皇帝喜愛,但作為一個修道之人并無心于政治斗爭,所以之前面對太子和晉王的有意拉攏他都沒有做出回應。只是既然已經受封國師,享受了皇帝賜給他的身份,就免不得要聽他的差遣。

    其實他也知道這次的事情多多少少和太子與晉王之間的勢力斗爭有關,只是這又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他只想趕緊結束這件事情好繼續他原本的游歷計劃罷了。

    于是他面無表情的聽著太子和他說著這次的事情,心中百無聊賴。

    突然,一抹淺黃色的身影闖入了他的視線,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妙齡女子,不知道為何她的臉上寫滿了憤怒。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裴驚策和裴晏遲皆是一愣,裴驚策有些疑惑的看向走到他眼前的女子,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碰撞。

    他聽見裴晏遲質問著女子:“你怎么過來了——”

    只是裴晏遲的話還沒說完,面前的女子便舉起手狠狠的朝裴驚策的面部扇去。

    “啪——”還很離譜地衰退了許多。

    但凡越明珠修為稍微好一些,剛來這兒的那一年,就不至于總是身體抱恙。

    修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越明珠天資太差,就是用了最最最最上等的洗髓丹,輪番吃著天材地寶,也沒有一點精進的跡象,還得兼顧著筋脈破裂之憂。

    這些行不通也罷。迎典當天,越明珠第二次細看這件錦衣。

    袖口的嵌珠浮光流麗,多端詳一會兒,還能在陽光下看見珠面雕刻著的淺淺紋路。同樣是鸞紋。

    司命記載,數千年前天地變故,鳳凰僅存后裔選擇逃離,隱匿于天外天。

    自此之后,九重天上再也不見上古獸神鳳凰的影子。

    延續至今,大多數仙人們甚至不確定鳳族是否尚存,但以鸞鳳紋路以表尊貴的服飾傳統,卻保留了下來。

    來九重天這么久,這是越明珠第一次見這種紋路,還剛好穿在她身上。

    心情呢,只能用滿意一個詞來形容。

    身后步伐聲不斷,女官們陸續進入女使殿內,取用物品,或是裝添殿內。

    越明珠膝上枕了張金箔,上面印著她等下要說的一大串文縐縐的話。

    她努力讀熟記住,全程還不能低著頭,必須要揚起細頸,便于身后的人為她固定額前的裝飾。

    梳好發髻,她終于有了休憩的片刻,只想趁機偷懶睡一小會兒。

    身后一道屏風之隔,傳來尖酸的冷笑。

    那張熟悉刻薄的面龐,倒映在她面前水鏡里。

    絳雪雖沒了女使之位,但身為朱雀族嫡女,依然能夠參與迎典。

    兩個字就有氣死人不償命的作用了。

    她心情好,也懶得吵。

    “你還很得意是吧?”絳雪說起這事,就險些把牙齒咬碎,“九重天誰不知,迎典女使分明原來定下的是我!”

    誰知道,轉頭來會被越明珠取而代之。

    絳雪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刃,句句不甘心:“也不知道你拿這張臉作了多少妖,才能讓仙君一時昏了頭!”

    她是認定了越明珠就贏在那張臉,還有委曲求全的性子。

    不然,讓九重天任何一個人捫心自問,就她這名聲,這仙力……迎典女使輪到誰,都不該輪到她。

    越明珠露出袖里的傳音符,遞到絳雪面前。

    語氣十分誠懇:“這么想知道,不如去問問裴晏遲本人吧。”

    玉符泛著月銀冷光。

    此物一出,明明入了夏,周圍卻寒意頓生。

    那股駭人之氣只針對外人,不針對越明珠。

    否則,以越明珠的廢柴體質,定不可能這么泰然自若地把弄著玉符。

    絳雪早聽說過這是裴晏遲親手為越明珠做的,也是唯一可以隨時聯系到仙君之物。

    沒有之一。

    但唯獨親眼見了,才知那仙器上自帶的威壓。

    目觸之刻,心里哐當一震,指尖忍不住發涼。

    絳雪甚至懷疑裴晏遲,是不是滴了滴他的血進去,否則,怎么會有這樣讓人窒息的感覺?

    但想起越明珠的身份,仙君應該不至于對她這么好吧……

    任由絳雪腦內加戲,越明珠只慢吞吞地道:“你又不問了嗎?”

    細指晃了晃傳音符,催促她有話快就跟裴晏遲說。

    絳雪的面色瞬間一青一紅:“你……!”

    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越明珠原本打起的精神又沒了,別過臉,眼看就要睡過去。

    “越明珠,你是忘了我上次怎么跟你說的嗎——少拿仙君道侶的身份跟我拿喬。

    真論起來,你一個隨時都要滾出重闕殿的附庸,有資格跟我說話?”

    絳雪見她這滿不在意的模樣,只想著找出最刺人的話,讓自己扳回一局:

    “你那小跟班當初力理據爭,非要把我在花地關上八十一日。可惜不到三分之一的時日,我就出來了呀。你去刑罰司問問,有誰記下我犯的事嗎?”

    “你猜猜……仙君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寬容?”

    人之間的憤怒并不相通。

    越明珠只覺得絳雪十分吵鬧。

    心念剛起,還沒來得及喊人。

    一道凌厲仙氣跟她擦肩而過,將那咬牙切齒的音調切得粉碎。

    絳雪猛烈咳嗽起來,喉嚨受了不輕傷。

    身影掠過,擋在絳雪面前,一邊用法訣讓絳雪閉嘴,一邊給越明珠賠罪:“恕下職管事不力,讓人貿然打攪了。”

    越明珠這是頭回發現,九重天的規矩比下界宮廷還嚴厲,愣了好一會兒。

    回過神,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寬大著地的裙擺往回拉了拉,免得被弄臟。

    與此同時,頎長身影悄然映入余光。

    裴晏遲穿過屏風,走到她面前。

    目光并未多加停留在絳雪身上,不知道是因為沒認出,還是單純不關心。

    今日他難得沒穿白玄兩色衣袍,周身向來冰冷得生人勿近的溫度,也微微消融。

    越明珠主動向他倚去,嗓音不似剛才懶散,溫溫軟軟很是甜蜜:“夫君,你怎么來啦?”

    裴晏遲掃過她的火紅錦衣,幾不可聞地定了片刻。

    “和你一起。”他說。

    之前教規矩的仙人跟越明珠說過,裴晏遲要在迎典上露面,但跟她離得很遠。

    這也許是想到她第一次見這種大場面露怯,才遲時改了規矩。

    越明珠十分恩怨分明,覺得怎么著也得謝謝他。

    正欲開口,就聽見那熟悉的“咕嘰咕嘰”。

    半只翅膀,從屏風后伸了出來。

    好像就前幾日,裴晏遲把昆侖的信鳥送來了重闕殿……

    但她當時煩悶,沒太搭理,甚至還活生生把三青鳥給恐嚇走了。

    瑞獸領地意識極強,哪兒可能會成雙成對出現,這就是之前那只。

    裴晏遲:“它也想見你。”

    這并非哄她高興的話。

    三青鳥在裴晏遲面前,就是不喜歡也審時度勢,服服帖帖。

    但對越明珠這肉眼可見的廢柴,它還是如此殷勤,吵著鬧著也要回去見那個把它怠慢了的女子,就是真心地喜歡親近她。

    越明珠彎起唇角,聲音輕輕的:“那迎典就帶上它吧。”

    跟其他信鳥不同,三青鳥血脈高貴,地位超然,昆侖境真君世世代代都會供奉它,以求它能夠在重要場合,充當昆侖使者之一。

    三青鳥拱到她的裙擺邊,嘴里咕嘰咕嘰的聲音更快了。

    越明珠能聽懂,它在說,它想停在她的肩上。

    “……”

    “那還是不必了。”越明珠無情拒絕。

    她身形纖薄,仙力低下,體力也不好。

    三青鳥那么大一只,在她肩上立住,她的蝴蝶骨怕不是都得要折了半截。

    裴晏遲:“這幾日,它就養在重闕殿后。”

    “那以后能養在偏殿嗎?”

    越明珠心情好,對三青鳥的態度當然跟之前大相庭徑。

    等裴晏遲同意,她立刻勾住男人的脖頸,在他唇邊親了一口。

    上翹的尾音像裹了一層蜜餞,由內而外甜滋滋:“我知道這是你送來哄我的。”

    很顯然,她格外喜歡這只三青鳥,對這招很受用。

    她的腰格外纖細,哪怕裹了繁重錦衣,也幾乎一手可握。

    裴晏遲摟著她,垂眸,掃過她星亮的眸子。

    心里意味不明地嘖了聲。

    還是一如既往,挺好哄的。

    *

    迎典格外隆重。布置處處精細華貴。

    除了她跟裴晏遲一年一度,非常沒有誠意的成親紀念日,越明珠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場面。

    站了半個時辰才入座后,她已經又累又餓。

    心里只想吃東西,立馬上卻不得不保持笑臉,跟昆侖到訪的舜華真君,還有舜華夫人,客客氣氣寒暄上幾句。

    之前,作為女使的越明珠一直站著念開場白。三青鳥怕打攪到她,找不到落腳處,只好一直在她頭頂上繞圈。

    這下好了,終于可以落在越明珠的椅子邊上。

    其余人早早注意到了這奇珍瑞獸,只是萬萬沒想到,它竟會跟著越明珠。

    舜華夫人也有些吃驚。

    小鳥一只翅膀搭著越明珠的肩,另一只撲哧撲哧,十分得意。

    越明珠伸出指尖,輕輕撓著它下頜處異色的鳥羽。

    這種手法會讓三青鳥很愉悅。但極少有人知道。

    能把三青鳥養在身邊的人并不多,能跟它和諧相處如此,就更少之又少了。

    舜華夫人瞇了瞇眼,神色露出幾分懷念:“越仙子,從看見你那刻起,總讓我想起一個……應該是故人。”

    越明珠頓住,恰到好處地裝傻。

    “是嗎?我的榮幸。”

    “舜華夫人說的,莫不是上次您到訪時一見如故的絳朱玄女?”

    絳雪不知何時來到了隊列最前,臉上笑容濃濃,一副盡管舜華夫人不認識她,但她跟舜華夫人很熟的樣子。

    絳朱?

    越明珠想了下,好像剛剛,絳雪走之前,是跟她傳音過這么一回事。

    以道侶間最尋常,也是最合理的雙修之法,定然能增進越明珠的仙力。至少可以滋養她時不時犯病的身子骨。

    但裴晏遲的仙力精純深厚,越明珠又太弱了,全然承受不住,每次都被弄得淚眼朦朧,水珠一顆一顆往下掉,也不說是不是哪兒難受或疼,就可可憐憐地看著他。

    同樣的場景重復幾次,見她筋脈愈發脆弱,這事便推遲擱置了下來。

    后來越明珠身子漸漸適應,不再像從前那樣一碰就碎。也就未曾再提過。

    裴晏遲掃過她充滿認真的臉蛋,淡淡道:“你筋脈閉塞,仍未轉好。”

    越明珠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當初心知自己是心病,對增進修為來養病這種法子嗤之以鼻,一點也不熱衷。

    一個響亮的巴掌聲回蕩在前廳,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一愣。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裴晏遲,他一把將越明珠拉過來:“你在干什么!”

    他用余光掃了裴驚策一眼,所幸對方并沒有當場發怒。只是大概從來都沒有人這么對待過他,他用手輕撫了一下自己發紅的臉頰,有些發愣。

    裴晏遲還沒發作完,便看到越明珠淚眼婆娑,大喊道:“他就是那個說我是不祥之人的那個人!”

    裴晏遲聞言也微微愣住了,他之前聽越明珠說過這件事,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結,但他并未放在心上,也不曾想過預言之人居然是裴驚策。

    而裴驚策聽到這話顯然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你是……?”

    “你居然不記得我?”越明珠覺得不可置信,連帶著聲音都有些顫抖,“你一句話害得我被趕出村子,孤苦無依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不記得我?”

    她還要說些什么,卻被一旁的裴晏遲又拉了回去順便捂上了嘴。

    眼下不是讓她發泄情緒的時候。

    “來人,把她給我拉下去關起來!”裴晏遲并不在乎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他現在一心只想著要怎么安撫裴驚策。

    和越明珠一同來的兩個侍女早就被嚇的魂飛魄散了,聽到裴晏遲的話趕緊捂住越明珠的口鼻將她拉了下去。

    越明珠沒想到自己會被這樣對待,她掙扎著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是絲毫無法掙脫身上的束縛。

    最后她被兩個侍女關在了不知道哪里的一個空房間里,起初她還想辦法敲門大喊想要出去,但喊了許久都無人回應。最后,她許是累了自己走到角落里坐下將頭埋在雙膝里。

    越明珠無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她只覺得自己想逃離這個地方,離開州牧府,離開晉州,去到一個誰都不認識自己的地方。

    她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個無措的時候,但是此時已經不會再有人跳出來救她了。

    但她的祈愿注定不會得到實現,越明珠聽到房間被打開的聲音,她抬起頭看見裴晏遲的身影,侍從們舉著燈籠在他身后讓她看不清裴晏遲的臉。

    看著越明珠臉上的淚痕,裴晏遲覺得這幕有些似成相識。這讓他想起前不久越明珠被村民抓起來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越明珠在哭,而他在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只是這次讓她哭的人變成了自己,這讓他的心情有些復雜。

    “你可知這次犯下了多大的錯?”裴晏遲冰冷的聲音從越明珠的上方傳來。

    越明珠能感受到裴晏遲身上的怒氣,其實她并不知道國師是什么人,但是從今日裴晏遲反應來看對方應當是個大人物。而她當眾掌摑了那個大人物。

    若是換成一般人此時怕是早就跪下認錯了,但越明珠不同于常人。她在成長的時期沒受過父母的教導,沒經歷過人情世故,沒有被規訓。

    她像生長在外不常見的野草,在看不見的地方有著自己的刺。

    “我有什么錯?”越明珠站起來擦去臉上的淚痕,“他害得我那么慘,我就是要找他的事!”

    裴晏遲聞言心里壓著的怒火瞬間飛漲,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知世事,但他沒想到都到了州牧府這么多天了她居然還沒學會低頭。

    正當他打算發怒的時候,突然聽到眼前的少女說:“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不詳?”

    裴晏遲被越明珠突如其來的質問打得措不及防,原本要說出的斥責的話此時也堵在了喉嚨里。

    “你之前說你不信這些東西,但今天你知道了預言我的那個人是國師后,后悔了,是不是?”越明珠看向裴晏遲。

    眼睛是不會騙人的,越明珠今日在前廳的時候就在裴晏遲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六年前和村里人眼睛里一樣的眼神。雖然只有一瞬,但也被她捕捉到了。

    “騙子……”越明珠低喃道。

    “你說孤什么?”裴晏遲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心里想被針刺了一般。

    “我說你是個騙子!”越明珠大喊,“我把你從鬼門關救出來,你不但一分錢都沒給我還不相信我,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裴晏遲用手捏住雙頰讓她說不出話。

    門外舉著燈籠的侍從已經被嚇的跪下了,舉著燈籠的胳膊也顫顫巍巍的。

    晃動的燭火印得裴晏遲在墻上的影子此時也扭曲無比,兩人的影子逐漸貼近,越明珠終于看清了裴晏遲的表情。

    他面色不改,嘴角甚至還有一絲弧度,但狠戾的眼神出賣了他的內心。他在暴怒。

    “看來是孤對你太好了。”裴晏遲這話說的極其緩慢,“你是不是真的以為,孤在晉州真的找不到醫師,離不開你?”

    越明珠還想說些什么,但裴晏遲的手仍在施力讓她說不出話,她用力想要掰開他鉗在她臉上的手,但男人的手都被她抓破了都沒有放開。

    越明珠真實的感受到裴晏遲是在生氣了,他是因為自己打了國師而生氣?還是因為自己說的話而生氣?越明珠已經無心去分辨了,她現在只想讓裴晏遲放開他,然后趕緊離開他身邊。

    她突然想起了上次裴晏遲生氣的時候,他命人砍去了一個人的雙手。

    也許裴晏遲說的對,他對她是太好了,讓她以為自己可以在裴晏遲面前暢所欲言,讓她忘了他也有狠戾的時候。

    終于,裴晏遲放開了她,越明珠趕緊退后幾步離他遠遠的,眼睛里全是恐懼。

    “既然你覺得我不好,不如直接說出來,何必這樣假惺惺的。”越明珠感覺自己真是沒出息,眼淚又不爭氣地往外冒,“一邊說不信鬼神之說,一邊又這么忌諱我……真是虛偽。”

    屋外的侍從聽見越明珠這話一邊恨不得能自己沖進去捂住她的嘴,一邊將身子伏得更低了,生怕等會兒太子黨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呵。”裴晏遲氣極反笑,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在他的雷點上來回蹦跶這么多次,“孤假惺惺?孤虛偽?……張愷!”

    張愷早在越明珠大喊裴晏遲是騙子時就被侍從們叫過來了,他剛趕來就聽見了裴晏遲叫自己進去。

    “殿下有何吩咐?”張愷還沒來得及搞清楚情況,只得先應和裴晏遲的命令。

    “她既然覺得孤虛偽,就送她回那些不虛偽的人身邊。”裴晏遲眼底一片幽深。

    “殿下是指……”

    “當然是哪來的就回哪去!”裴晏遲道,“她不是喜歡被人‘真誠相待’嗎?就送回她原來住的那個地方。”

    越明珠本以為裴晏遲只是把自己趕出去,這她倒無所謂,反正她可以自己再趕路去京城。可他居然把自己再送回去,那她豈不是還要自己再多走那么多路。

    “你!”越明珠又驚又氣,“回去就回去!回去也比在這里受氣強!”

    “你最好真是這么覺得的。”裴晏遲冷冷地丟下這一句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張愷留著原地看看離去的太子又看看獨自抹淚一臉倔強的越明珠,一臉茫然,絲毫不明白今天兩人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

    裴晏遲反問:“為什么不可以?”

    越明珠眨了眨眼,小聲道:“以前你跟我說,這些旁枝末節都很麻煩。”

    “上京城的是非太多了,所以我想,我來找你的時候,都不應該讓人看見,也不應該讓人議論,會給你添亂的。我不想這種瑣事麻煩你。”

    說著說著,她想起剛剛那對男女最后的對話,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們這樣是不是也算偷|情?”

    第 26 章   26

    越明珠從前并不覺得她跟裴晏遲的關系有什么不對。

    早在一起上學堂的時候,他們就時常偷偷溜出去玩,不告訴旁人,一是避免責罰,二是不想讓人擔心。

    譬如她爹,一直當她是小時候那個腳不能沾地的小病秧子。若是知道她每天被裴晏遲帶著放紙鳶爬山,一定會嚇得肝膽俱裂。

    這般久了,便成了某種俗成的約定,一直到如今也未曾更改過。

    越明珠娘去世得早,府中只有孫媽媽幾個年長的婦人還會同她說些私房話。但說到底還是主仆,不可能事事插手,更不敢太過逾矩。

    而越輕鴻作為她爹,男女有別,更不可能同她說太多。

    是以,有些事情沒人告訴越明珠,她也一直懵懵懂懂。

    九月的王店村,村子里的人入夜后都早早的睡下了。但村外一群人馬正不顧夜路艱苦向中禹州的方向飛奔去。

    為首的是張愷騎著一匹白色大駒,他身后還有兩個小兵舉著火把和他一起開路,為身后兩馬并駕拉著的馬車照亮引路。馬車后面只跟了四個人同樣也是舉著火把在后斷路。

    裴晏遲貴為太子,還沒想過自己會如此狼狽地在半夜逃亡。

    他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狠戾。來晉州之前他雖然知道此行會有阻礙,但可沒想到會淪落的如此狼狽,害他的人膽子可真不小。

    雖然裴晏遲是當朝太子,母族也顯赫,但貴妃和晉王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皇帝偏愛貴妃和晉王,而裴晏遲是嫡長子又已經被冊封了太子名正言順,這幾年來雙方一直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貴妃和晉王無法將他從太子之位拉下來,他也無法保證自己的太子之位能坐穩。

    直到兩個月前,有文官奏晉州近日有人私挖鐵礦和鹽礦。

    晉州是晉王的封地,按照禮制晉王成年后應該前往封地不得留在京城,然而皇帝疼愛晉王,貴妃也舍不得晉王離開。

    看到寵妃淚眼朦朧,愛子一臉不舍,皇帝心軟了,大手一揮讓晉王破例留在了京城。

    但這并不意味著晉王對自己的封地就沒有實際的掌控權,這次晉州出現有人私挖鐵礦鹽礦,幕后沒有晉王參與在其中,裴晏遲是不信的。

    聽到有人奏晉州之事,晉王當場表示震驚且大為氣憤,并請命想要親自來晉州徹查此事。

    然而一向對愛子有求必應的皇帝在面對晉王的請命時沉默了。

    裴晏遲聽到皇帝這樣說心中的驚詫不比晉王要少,但他面上依舊平靜,行禮道:“是,兒臣遵旨,定不負父王所托,盡快徹查此事。”

    晉王雖然不愿,但也不能違背旨意,只得向裴晏遲行了一禮:“那就勞煩皇兄了。”

    “三弟不必客氣,晉州是你的封地,孤定當查明此事,還你一個海晏河清的封地。”裴晏遲看著晉王虛偽的表演,皮笑肉不笑。

    “呵呵。”坐在龍椅上的皇帝看著兩人“兄友弟恭”,“太子向來疼愛弟妹,此事交給你,朕放心。”

    于是,太子裴晏遲帶著自己的親衛奉命來了晉州。

    然而,剛到晉州裴晏遲的行動便受到了限制。

    晉州牧表面對他恭敬有加,說自己一定全力配合太子調查,卻連日舉辦宴飲,將晉州的世家豪紳都邀請了遍,美名其曰幫裴晏遲了解當地形式。

    然而這些世家豪紳仿佛串通好了一般,喝酒玩樂是樣樣在行,一問問題便連連搖頭。

    半個月下來裴晏遲毫無收獲,不過他本來也沒打算靠晉州牧來解決這次事件。

    開采鹽礦鐵礦這種事情,背后利益錯綜復雜,莫說是這些世家,就算是晉州令都有可能參與其中。

    裴晏遲早已派人暗中調查此事,自己表面上與晉州牧周旋,讓其放松警惕。

    就這樣裴晏遲參加了半個月的宴請,直到幾天后,晉州牧又說到了晉州一年一度的秋獵時間,誠邀裴晏遲一起參加。

    晉州牧的人來邀請裴晏遲參加秋獵時,裴晏遲正在看手中的密報,上面寫著暗使調查對于鹽礦背后之人已經稍有了些眉目。

    請殿下少安毋躁,靜候佳音。和很多年前的那只一樣,真看不出半點瑞獸的樣子。

    “不瞞你說,我那故人身邊,總如影隨形跟著個男子。仙君其實跟那男子長得也很像,眉眼幾乎如出一轍。”

    舜華夫人想到段不錯的回憶,愉悅地笑出來,“小越,這事你要保密,可別告訴你夫君。我才不想惹事。”

    越明珠抿著茶,下意識咬緊了唇瓣。

    她隨意附和了幾句,便把話題轉開:“琴姐喜歡蓮花,怎么偏偏喜歡霜雪草的異種,不該有更名貴的昆侖白蓮嗎?”

    被迫改口叫姐,她都還有點說不習慣。

    “這個呀……”

    舜華夫人說著,難得扭捏地遮了遮臉,嘴角牽出一個羞澀的笑容。

    原是她跟舜華真君初次相遇,便是在昆侖七月七花會上,她拿了個霜雪白蓮的花燈,遭姐妹奚落嘲笑,氣得一個人跑開了。

    然后,轉頭就撞上了未來夫婿舜華,兩人一見鐘情。

    這樣的初見并不唯美,舜華夫人不太愿意說。

    越明珠笑:“原來夫人的第一次見面,也這么狼狽。”

    “也?”舜華夫人撫著貓背,好奇地追問,“小越,你之前是怎么跟……你道侶認識的?”

    她沒有直說名諱。

    仙君的冷淡令人影響太深。裴晏遲這三個字也冷冰冰的,難以跟任何感情聯系起來。

    越明珠一怔,停頓了好久,不由自主地笑了聲:“算是意外。”

    那已經是好久好久前了啊。

    她感知到自己即將修成人形,太好奇以后到底會變成哪幅樣子了。

    也不知道怎么受了些傷,跌落在昆侖境里。

    她暈了一個多時辰,醒來后,已經變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年輕女子。身形與五官都不錯,只是長得好嫩,臉上還有嬰兒肥,沒有她艷麗的鳳羽半分好看。

    好在鳳羽沒有消失,而是遲時化作了衣裙,讓她這幅皮囊看著沒那么陌生了。

    越明珠對著水鏡,東挑西挑地抱怨完,抬起頭,就望見不遠處樹下的青年。

    她在天外天撒野放肆那么多年,還沒見過活人。

    第一次見,就是這般俊美無儔的謫仙。

    就是他救了昏迷后的她,還用天材地寶親自給她熬成藥,讓她喝了,以平穩度過剛修成人的脆弱階段。

    越明珠小腹疼得都走不動路了,還傲氣得很,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

    她裝模作樣點頭:“那我就勉為其難,嘗嘗藥效吧。”

    那夜星光黯淡,唯有燭光篝火搖曳。

    回憶里的每一處場景,都被照映得像晃動的夢境。

    “我以前真是個反面例子。莽撞又愛爭口氣,在心上人面前不知道示弱,總是無謂逞強,”越明珠釀出絲絲笑意,嗓音平靜又溫柔,“還好是他。”

    裴晏遲剛踏進正殿,正好聽見了越明珠的話。

    舜華真君談完正事后,便邀請他來殿里。他本想推辭,得知越明珠一直在這兒,才變了主意。

    沒想到會撞見越明珠跟人聊這些私事。

    裴晏遲頓住步伐,心下涌動出暗潮。

    越明珠在他面前,跟她所說的完全不一樣。

    甚至是完全相反。

    她總是溫靜,偶爾還很膽小怯弱,更不會逞強,跟他從來沒有口舌之糾,每次都乖乖聽他的。

    每當看他的時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充滿了仰慕跟愛戀。

    像一朵只有依附他,才能勉強活下去的菟絲花。

    不過,她夸大其詞的這點虛榮心,也能理解。

    在外人面前,總是好面子的罷。

    幾尺之隔,越明珠的聲音顯得有些模糊。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說過會一直保護著我,我就一直信。”

    這句承諾,她在裴晏遲面前有意無意地提過很多遍。

    但在裴晏遲記憶中,他確實并未說過。

    不知道越明珠怎么會如此信誓旦旦,還記了這么多年。

    舜華夫人談笑完,抬頭見到他們,立刻站起身讓仆侍打點。

    “剛才正在說一些閨房話,他們沒敢報有人來了,對仙君實在迎接不周。”

    “無事。”

    裴晏遲抬手,示意越明珠過來。

    越明珠先怔了怔,才挪了幾步到他身旁,十指相扣。

    她沒有看他,可能是害羞,小聲道:“我剛剛在說胡話,你是不是聽到了?”

    “嗯。”

    “…………”

    越明珠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邊安靜下來,就只聽見那邊。

    大抵是因為裴晏遲的人真的觸及到了利益的核心位置,晉州牧終于心急了,想借秋狄之事打得裴晏遲措手不及。而裴晏遲雖然早已做好了準備卻沒想到對方的膽子這么大,竟然在秋狄場直接刺殺他。

    雖然他早有提防之心,當即斬殺了一名刺客,自己卻與眾人走散還負了傷,最后被其他刺客逼退至懸崖之上。

    情急之下裴晏遲只能跳下懸崖,之后便是渾身是血的被越明珠救了回去。

    想到越明珠,裴晏遲的眼眸不禁暗下來。他一開始并沒有打算將越明珠帶走,相反,在向越明珠求救的時候他也沒想過以后好好報答對方。

    所以,直到在越明珠被村里的少年欺負之前,裴晏遲都沒有想過要帶越明珠一起離開,他無法忍受一個見過自己落魄樣子的人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

    但是,原來你也是如此的可憐、脆弱。看到被少年欺負到跌坐在地上的越明珠,裴晏遲感覺到自己第一次在她面前找到了之前在眾人面前當太子的感覺,上位者的感覺。

    所以他出手擊退了那幾名少年,就算這么久是越明珠救了他一條命照顧他的傷又如何,此時他小小的一個舉動也救她于水火之中。

    只是沒想到自己被張愷找到時那個可憐的小孤女不在家,而自己也沒時間在那里等她回來。若是她知道自己救的人身份如此尊貴……裴晏遲仿佛能想到越明珠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會不會像他以前見到的人一樣諂媚。

    突然馬車一個急剎打斷了裴晏遲的思緒,他沒有打開門簾,只看到外面火光越老越亮便知曉是怎么一回事。

    看來張愷在王店村里搜尋他時還是被晉州牧的人注意到了。如今他們人少沒人來善后,近日里天氣又潮濕馬群踏過很快便會留下痕跡,王店村地處偏遠,想來騎馬的人也只有他們這一支,是以晉州牧的人很快便能追上來了。

    張愷站在隊伍的最前方,見到遠處有一種火光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舉手示意眾人停下,借著越來越近的火光,大至估算了對方的人數約有三十多人,而自己這邊只有八個人和一個負傷的太子。

    此次兇多吉少,要避免和對方正面沖突。

    “保護太子!”張愷一聲令下,隨行的幾個人立即向馬車靠攏。

    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對方的面孔也出現在了夜幕之中。張愷認出了為首的一個人是州牧府的一個府兵頭頭,姓孟,是晉州牧長府官的心腹。

    “好巧啊張副官。”對方先發出了聲音,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字語氣中已經充滿了自信和不屑,還有幾分激動。

    畢竟像他們這種地位的人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太子,更何況此時有機會圍剿太子,想到那名皇子在府中是矜貴清冷的樣子孟氏握著刀的手都激動地想要顫抖。

    “孟隊長,那么晚了還在追查刺殺太子的罪人真是幸苦。”張愷特意將重音放在罪人兩字身上,希望對面能夠意識到他們想要犯下的是多么大的罪過。

    “只要是州牧大人吩咐的,咱們幾個再幸苦也是應該的。”對方顯然沒有將張愷的提醒聽進去,反而發難道,“我可沒聽說州牧大人有讓張副官協助此事啊,不知道張副官為何在此處?”

    “保護太子本就是本官分內之事,何須州牧大人之命。”張愷也懶得和對方打馬虎眼了,“在下為太子副官,無需聽從這晉州內任何人的命令,還請孟隊長讓道。”

    “呵。”孟宵表情猙獰的笑道,“張副官可聽說過天高皇帝遠,晉州怎么說也是晉王殿下的封地,晉王殿下同太子都是皇上的兒子,來了晉州自然就算是太子的人也要聽命于州牧大人。”

    “更何況……”孟宵指向張愷背后的馬車,“太子殿下如今下落不明,當日秋狩在太子身邊的只有你,照我看——陷害太子的歹人就是你!”

    這句話雖然乍一聽讓人覺得驚訝,但在場的雙方皆面色如常。眾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個想要光明正大動手的理由罷了。

    如今對方已經知道馬車里做的是太子,之前偽善的面具如今也不必再裝了,雙方都明白今夜將是一場生死廝殺之戰。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廝殺一觸即發之時,馬車里傳來一個清冷卻威嚴的聲音。是裴晏遲。

    “慢著。”裴晏遲掀開馬車的門簾,駕車的士兵不知道太子殿下要干什么,但仍然為他將門簾系好。

    “殿下!”張副官見狀想要阻止裴晏遲,卻被對方一個眼神止住。

    夜幕下,裴晏遲的臉逐漸暴露在火把的光芒下,他看起來比一個月前秋狄時瘦了不少顯得更加的冰冷不近人情。孟宵雖然內心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看到裴晏遲的那一瞬間還是忍不住感到渾身冰冷。

    “孟隊長,是吧。”裴晏遲看向來人的首領,言語中絲毫不見緊張,仿佛他才是那個占據上風的人,“如今本宮已安然歸來,未在晉州出現什么閃失,相比晉州牧也能放心了。不知你尋到本宮,晉州牧會賞你什么東西?”

    孟宵沒有說話,面對裴晏遲他顯然沒有向面對張愷那樣直接撕破臉的勇氣。

    “他會賞你金銀?良田?還是會直接讓你當一縣之長?”裴晏遲沒有理會孟宵的反應,事實上無論對方說什么他都會自顧自的先把自己的話說完。

    “你聽從晉州令的指示,他能給你的也不過就這些了。”裴晏遲道,“可你若是聽我的,我會給你你預想之外的、更好的東西。”他用緩慢又帶有一絲誘惑的聲音向孟宵展示出了自己的籌碼。

    孟宵感到自己的心在瘋狂的跳動,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害怕,如今夜間已有一絲寒氣,但卻有一滴汗水從他的臉旁滑下,滴落在地上。

    就在汗水滴落在地上的一瞬間,孟宵聽見自己說:“殿下的賞賜在下不配。”太子給的誘惑固然大,但是自己是晉州牧的人,此刻投誠早已經晚了,倒不如跟著晉州牧放手一搏。

    聽到孟宵的話張愷握緊了手中的刀,做好了開戰的準備。

    只是身后裴晏遲的聲音還是那么的冷靜放松:“真可惜,你原本或許可以不用死的。”

    “給我——”孟宵舉起刀,想要發出號令,只是他的話還沒說完便感到喉嚨一陣刺痛,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被風刮過的清涼感。

    對面,裴晏遲手中的匕首早已在他的話剛說完時便已經投擲出去了,正中孟宵的喉嚨,一劍封喉。

    看到隊長被殺,余下的人準備抽出武器將對方剿滅。然而就在這時一陣格外沉重的馬蹄聲從他們背后傳來,他們還沒來得及回頭便一個個被斬殺于馬下了。

    裴晏遲看著眼前的敵人一個個倒下毫不意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遠處明亮的火把照亮了道路,也照亮了裴晏遲的臉,他在一眾火光照耀下對來人道:“你來的還真算是及時。”

    何良嫻心中嘆了口氣,面上只道:“任姑娘坐吧,外邊天熱,我讓廚房熬了蓮子湯。”

    何良嫻為人隨和,任雪韻也投其所好不再拘禮,點頭謝過坐到一旁,同她話起家常來。

    兩人面上相談甚佳,但何良嫻心事重重,任雪韻又何嘗不是。

    她還在想方才看到的那個錦囊。

    何良嫻很早同她提過,裴小少爺不信神佛之說,昔日腰間掛著的都是玉墜玉佩,如今莫名掛上一個平安符,當真很是奇怪。

    更奇怪的是那錦囊像是過了什么人的手似的,重新系了一遍,卻未系好,里頭紅色的符紙有一角露了出來。

    第 27 章   27

    這一行人中肯定有裴晏遲。

    先不說他身份何其顯赫,地位何其尊崇。單論裴大公子手中正在處理的政務便十分要緊,必須隨時跟皇帝稟報。

    一位藍衣貴女提起裴大公子,還想起一樁舊事,輕聲八卦起來:

    “少詹事次女,那位林二小姐,你們還記得吧?去年她去了行宮后便突然消失,后面也沒跟著回來,兩三個月后我們才得知她被送回老家匆匆嫁人了。”

    “后來才知道,她平日知書達理,沒想到私下行事如此大膽,夜里試圖偷偷前去裴大公子的院中,被下人直接扔了出來……”

    “行宮再大也不比一整個上京城,若稍微留心些別人的蹤跡,很容易就能抬頭不見低頭見。”

    且說王六那邊,他雖然平日里貪了越明珠不少賣藥的錢財,但該做的事情還是會做。

    他將信交給鎮子上的信客,還特地叫了最貴的信客——反正錢都是從越明珠應得的銀子里扣的,若是到的快些說不定越明珠收到信就快些,屆時他便能再多撈一筆銀子了。

    王六心里美滋滋地打著自己的算盤,卻不知此信到了收信人手中便被連夜由密探送入了州牧府,而最終接到信的就是張副官。

    雖然是留痕差的炭筆在粗糙的草紙上寫下的字,但張副官還是一眼看出了這是太子裴晏遲的親筆信。

    “太好了,殿下還活著!”張副官連夜懸著的心終于稍稍落下了幾分,連黑眼圈此時都顯得發亮了。

    晉州牧當日邀太子去秋狄,用的是獵晉州獨有的花豹的由頭。那花豹地處晉州偏遠處,當時他們一行人車馬浩蕩的走了兩天,而聽說送信的是最貴的信使、速度最快,想來信已經寄出來一天有余了。

    若是此時出發,最快一天應該就能到達太子所寫的地方。

    此時已是危急之時,越快找到太子他們這一行人就越安全。張副官思及至此,當下便決定立刻出發。

    還好王店村和禹州都位于晉州的西南方向,加上此時他們的消息比晉州牧得來的要早,還是有機會安全歸來的。

    送信的密探當即領命,消失在房中。張副官又叫來一人,按照裴晏遲信中說的那樣讓那人扮成自己的模樣留在州牧府穩住州牧的人,免得讓他們起了疑心,自己則換成他人的打扮暗中帶人向王店村夜襲而去。

    信送出去已經三天了,裴晏遲還沒等到他的人,內心的焦急已經開始浮現在面色上了。

    越明珠看到裴晏遲如此內心也是明白了七八分,但就像裴晏遲說的那樣她從來都不會過多地過問裴晏遲的事情。

    其實不止是裴晏遲,換成其他人越明珠也會如此對待對方。或許是天性如此也或許是之前被村子里的人趕出來傷透了心,裴晏遲這兩天觀察發現越明珠雖然將他照顧的很好但是內心并不像他想的那樣熾熱。

    他之前并不在意這個女孩,只覺得她是有自知之明才有分寸感,可現在看來她只是習慣不與人深交罷了。

    越明珠雖然沒問但也是有些心急的,畢竟裴晏遲能早一天被他的家人接走,她就能早點拿到錢。

    “你別急,那信應該已經寄到你家人手上了。”越明珠安慰裴晏遲,也是在安慰自己。

    裴晏遲敏銳地捕捉到了女孩語氣中的篤定:“你是不是又給那個送信人額外的錢了。”

    他的語氣帶了一絲責備和嚴厲,明明之前他要掰掉腰扣上的金子時,她說了送信是不要錢的。

    不知道為什么,花的是自己的錢越明珠卻有一種被人抓包的心虛感,她還沒來得及解釋,便聽到裴晏遲又道:“花了多少?”

    “二兩銀子。”舜華夫人對夫婿嘖嘖稱奇:“真是沒想到哇,仙君私下是這般的人。溫柔,細膩,體貼,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舜華真君詫異。

    “小越親口說的。”

    現在何止是詫異,堪稱驚悚了。

    不是,這幾個詞,哪兒跟仙君冷肅無溫的神情搭得上邊?

    真君跟裴晏遲接觸得不算多,跟越明珠就更少了。

    從這短短幾面來說,裴晏遲對越明珠,確實會比對別的女子稍微耐心些。

    但遠沒有舜華夫人描述的這么夸張。

    只能說,外界傳言越明珠極愛裴晏遲并不假。

    她作為一只修為低下的小妖,能飛上枝頭成為仙君道侶,大抵無非就是因著這一腔能無視一切的癡情。

    這么想,竟有些可憐那女子了。

    舜華真君呵呵笑,話里別有深意:“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越明珠耳尖地聽見他們間的私語。

    “……”

    她不想讓那幾個字眼被裴晏遲玷污了。

    但……

    算了,這樣也好。

    敬茶時,舜華真君轉頭就看見越明珠倚在裴晏遲懷里,指尖撥著男人的寬袖玩。

    裴晏遲闔眸,沒有理她,卻也任由她亂弄。

    多年前從來不近女色的仙君,竟容忍著這些看著逾矩的小動作。

    舜華又有一刻變了想法,半真半假地道:“仙君跟道侶可謂恩愛。”

    “嗯,”裴晏遲頷首。

    他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但不避諱,“一向如此。”

    舜華真君和夫人都愣了一下,第一次見仙君的坦蕩直白,有些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越明珠也沒有反應。

    明明每次在外人前,裴晏遲有半點對她的關心,她都會欣喜殷勤不已。

    這次卻一句話都沒說。

    夜色漸深,賬內又是一片昏天暗地。

    越明珠的指尖深深嵌在他背后,牙齒也咬在肩上。

    頭發胡亂散著,時不時拂過男人的后背。

    上面全是那些在裴晏遲的縱容下并沒有消失的掐咬痕跡,凌亂曖昧。

    她說話時字不成句,尾音黏糊,拖得很長很長,反倒勾人。

    明明是在讓裴晏遲停下,最后卻又被要了一次次。

    裴晏遲撫過她微濕的青絲,聲嗓竟罕見地帶了絲笑:“不是要逞強嗎?”

    越明珠眼淚汪汪:“不逞了還不行嗎……

    裴晏遲身體力行地回答了她——

    當然不行。

    試過那件錦衣后,越明珠就把寢衣也換成了那般濃烈的色調。

    殷紅將她白得晃眼的肌膚,襯得愈發嬌艷欲滴。

    哪怕滅了燭光,微暗中,也能看見如紅芍藥般的容貌。

    灼灼得讓人挪不開眼,更不無法忽視。

    裴晏遲捏著纖細腰肢的手掌微微用力,視線落在別處,特意避開那張臉。

    而后,又讓越明珠將臉側過去。

    實在太像了。

    他不想再多看一眼。

    ……免得心亂。

    送封信二兩銀子?裴晏遲不禁皺眉。

    就這樣還想自己出去,怕是出了這林子被人賣了都還在替人數錢。有了錢是能過的好不錯,但只有錢便會成為危險。

    越明珠午間做飯時發現她之前在樹林里撿的柴火已經所剩不多了,山間的天氣多變,所以一有機會她便會撿些干柴來。只是最近家里多了一個人,每日還要煎藥給他,柴火的消耗自然就變快了。

    看著今天天氣不錯越明珠準備上山再撿些柴火,不過落柴不多,大部分的柴火都是她砍了樹回來劈的。是以除了采藥用的背簍她今天還多帶了一把斧頭。

    越明珠將斧頭放進背簍里,和裴晏遲告別:“我去上山砍些柴火,天黑前就回來。”

    然而裴晏遲沒能等她回來。

    等越明珠走后大約一個時辰,裴晏遲便聽到一陣細微的震動聲。

    若是一般人可能就沒聽到或者不會在意,但裴晏遲從小便學習騎射,也經常去軍營里看將士們演練。是以他瞬間便意識到了,這是有人在騎馬朝這邊襲來。

    來的人可能是他的人,也可能是搜查他的人。裴晏遲拿出藏起的匕首,埋伏在門后。茅草屋的門關的并不嚴絲合縫,裴晏遲可以從門縫中窺探到來的到底是什么人。

    若不是他此時腿腳不便,跑到山上或許生機更大,只是……

    旁邊的飛飛聽到動靜也從地上爬起來,一副警戒的模樣,裴晏遲看到不禁苦笑一聲:“看來只有我們兩個并肩作戰了。”

    生死,便看此時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裴晏遲終于看到了來人的模樣。

    最終還是張副官先帶人找到了越明珠的屋子。

    裴晏遲看到來人是自己的副官松了口氣,將匕首慢慢放下,打開房門。

    等他打開了門,張副官看見失聯已久的太子立刻下馬半跪在裴晏遲面前道:“屬下來遲,請殿下恕罪。”

    “起。”裴晏遲雖然落難這么多天心里略有不快,但也深知造成這場面的罪魁禍首是誰。張副官跟隨他多年,怕是他失蹤這么多天最心急的人之一了。

    這邊張副官也不扭捏,立刻起身,一旁早有隨從遞上了太子規制的衣袍,他拿起外袍批在裴晏遲身上。

    正當他替裴晏遲將外袍上的帶子系好時,飛飛不知對方是友非敵,或許是對方人太多這小黃狗也沒見過這陣仗,正向張副官身后的一眾士兵狂吠。

    那士兵平日里廝殺慣了只覺得這狗吵鬧,更怕它引來不該來的人,當即便想拔出刺刀,卻被裴晏遲看透了心思,呵道:“不要傷他!”

    裴晏遲喚飛飛過來,讓他進屋,轉眼便看到張副官的表情中帶了一絲驚訝,畢竟他平日一向殺伐果決,并平日里打獵用的獵犬也從不多看一眼只當它們是工具罷了。

    裴晏遲輕咳一聲,又恢復了平日里威嚴的形象,問道:“你們來時可有遇到晉州牧的人?”

    “回殿下,屬下按照您的吩咐并未打草驚蛇,只是我們人少勢微,且來的路上多少有些動靜,難保晉州牧的人沒有注意到我們。”

    看來此時還沒有完全安全,裴晏遲微微蹙眉:“如此此地不宜久留。”

    “正是。”張副官命人將早前備好的馬車牽來,“還請殿下盡快離開此地,趙小侯爺的兵馬昨日夜里已進入晉州,正在趕來的路上,等小侯爺到了才算是安全了。”

    裴晏遲點點頭:“幸苦你了。”雖然他在信中叮囑讓張副官聯系趙信讓他前來,但趙信昨日便到了晉州,想必是張愷早就在收到信之前便聯系了趙信前來。

    裴晏遲被張愷扶上馬車,卻在馬車簾掀起時猶豫了。

    越明珠還沒有回來。她還在山上砍柴等著回來給他做飯煎藥。

    “殿下?”張愷不禁疑惑裴晏遲為何停下,是否還什么吩咐。

    被提醒了一聲,裴晏遲搖搖頭,他吩咐道:“屋里還有我一個腰扣,給我拿來,我們走。”末了又囑咐了一句,“拿完把門關好,別讓狗跑了。”說完便進了馬車。

    隨著馬車的門簾被放下,越明珠的茅草屋消失在了裴晏遲的視野里。

    張愷沒有對裴晏遲不尋常的反應和吩咐多想,親自去屋里將裴晏遲的腰扣拿走。那腰扣雖然已經被人扣去了一部分金飾品,但畢竟是皇家規制的東西,在越明珠破落的茅草屋里顯得格格不入。

    就算是一個破損的腰扣也是皇家的東西,遺落在此確實不合適。多年的經驗讓張愷下意識地以為裴晏遲只是單純的心思慎密罷了。

    飛飛看到眼前的門被關上,那個陪伴了他和主人半個多月的人跟著一群陌生人離開,他的氣息逐漸在茅草屋里消散。

    飛飛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正如他無法將看到的事情轉述給他的主人。所以,他的主人回家后注定只能得到傷心和疑惑。

    越明珠每次撿柴火都會從半山腰開始沿著下山的道路撿,這樣到山腳時她便差不多可以撿滿一筐,然后用不了多久便能回到家。

    還有半筐越明珠便能將背簍撿滿了,正當她打算坐下歇一會時,她突然遠處大約是自己家的地方群鳥飛散,像是有什么人突然闖進那邊引起了騷動。

    難道是有人尋來了?是之前她看到的在村子里搜查的人還是裴晏遲的人?

    一股不安涌上越明珠的心頭,無論是哪種情況她都覺得自己應該趕過去看一下。她不顧身體上的疲憊背著半簍木材向山腳趕去,不知為何,越是靠近自己家越明珠的心里越是慌亂。

    趕到家門口時那里已經沒有人了,只留下一片雜亂的腳印和痕跡,若是仔細觀察的話還可以注意到車轍。

    越明珠看到茅草屋的屋門被人從外面關上了,她走的時候雖然將門虛掩了,但并沒有將門外的門閂插上,但此刻茅草屋的門閂已經被從外面插上了。

    越明珠感覺自己的心如同已經沉到了深深的海底一般,她打開門的手不禁有些顫抖。

    “飛飛……”門后空無一人,只有小黃狗如每日一樣上來舔舐主人的臉頰,只是無論他怎么舔也舔不盡主人臉上的眼里。

    她忍不住思考要不要提前離開,但是剛剛不走,現在突然退下是不是不太好……

    思考著思考著,腰后突然多了一只溫厚的大掌。

    越明珠:“……?”

    指節曲起,輕輕擰了一下她后腰最敏|感的軟肉。

    越明珠:“!!!”

    第 28 章   28

    諸位大臣正專心致志審閱手中卷牘,突然聽見一陣步伐聲響起。

    少女輕輕福過身后,便跟著裴大公子的屬下快步離開了廂房。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安靜,片刻后,才有人回過味來。

    ……這是被趕出去了?自夜襲晉州牧府后已經過了一周,裴晏遲整天忙于和晉州各地的官員和豪紳世家打交道,雖然晉州令已經被關押在府內的地牢里但是鹽鐵案背后的勢力錯綜復雜,晉州的平靜下是一片暗潮洶涌。

    向皇帝匯報此次事件的文書已經快馬加鞭送往京城,不知道皇帝會如何決斷。但裴晏遲只要在晉州一日,就要盡量在此多安插自己的勢力。

    難道她真的會什么妖術不成?裴晏遲搖搖頭試圖讓那個身影從自己的腦海中消散。不過是時間還沒過去太久罷了,裴晏遲告訴自己,時間長了自己自然就不會再被這些東西影響。

    張愷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太子的不同尋常,看到太子走路還帶有些許緩慢時他明白了,殿下這是因為腿傷而不爽呢。別人或許對裴晏遲不太了解,但張愷作為太子副官是知道裴晏遲此人是容不得自己出現一絲差錯和瑕疵的。

    平日里連皇帝多夸了晉王一句裴晏遲的眼神都會變的陰沉,更不要說此時自己的腿腳變得不便了。

    于是,張愷為裴晏遲找來了一位晉州有名的神醫前來為裴晏遲看診。

    裴晏遲聽說此事也沒有阻止,甚至想著開幾副安神藥這樣夜間出現在他腦海里的身影便會消失了。

    然而,在神醫看診后卻道:“看脈象殿下身體并無大礙,外傷恢復的很好,只是腿上的傷還需靜養兩月有余便可。”

    “兩個月?”裴晏遲冷笑了一聲,“也不知是晉州無人會岐黃之術了還是你這神醫慣會招搖撞騙,居然說這傷要兩個月才能好。”

    看著眼前之人一副恭敬害怕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可是那個女孩明明說過……

    只聽那神醫又道:“草民曾在醫術上看到過有一種藥可加速斷骨愈合,只是這藥藥方似是秘方醫書上并未細寫,且其中有一藥材只在人煙稀少的懸崖峭壁上生長極其難得。若是殿下能尋到這種藥想要快點愈合也是可以的。”

    聽到這話,裴晏遲突然想起那女孩曾和自己說過為了救自己她將壓箱底的藥材都拿出來用了,當時只當是那女孩夸張拿喬想要更多的錢,如此看來她說的倒是真的了。

    “你下去吧。”裴晏遲不耐煩地揮揮衣袖。

    神醫聽到這話如釋重負趕緊退下,在外室寫下一張安神藥的藥方頭也不回的告辭了。

    晚上,裴晏遲接下侍從遞上的安神藥,用完后便閉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這次他沒有夢到這幾日出現在他夢中的少女,而是夢到了年少時的自己。

    裴晏遲的母親,當朝皇后在家給現在的皇帝時,皇帝還只是個沒什么存在感的王爺。

    皇后是當朝最有權力的世家——崔家的嫡女,莫說嫁給王爺,就是嫁給當時的太子也是配得上的。

    人們都議論為何崔氏女會嫁給一個默默無聞的王爺,直到后來太子被廢,那個名不見經穿的王爺成了有力的繼承人,人們的議論便消失了。

    人人都知道是崔氏扶持了勢弱的王爺上位,但是沒有人敢捅破這層窗戶紙。當你有一些權力,人們會背后議論你;但當你足夠有權力時,人們便會不敢議論你。

    崔氏成了皇子們奪位的最大贏家,一時間風光無限。崔氏女成了皇后,而她誕下的皇子一出生便被封為太子。

    裴晏遲的人生,從開始就是順遂的,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但皇帝的眼中只能看到他一個。直到幾年前皇帝突然開始寵愛貴妃,子憑母貴連帶著晉王也成了有身份地位的皇子。

    當天上的太陽習慣了自己霸占一方,連只能發出微弱光芒的月亮也會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看著以前只會對自己諂媚的人也會對晉王恭順有加,以前只會夸贊自己的父皇也會在晉王回答出他問的問題時露出和藹可親的表情,裴晏遲的內心第一次滋長出了奇怪的情緒。

    后來他才知道那叫嫉妒。可他是太子,不應該還有能讓他嫉妒的人存在的。

    裴晏遲從夢中驚醒,額頭上滿是汗珠,雖然喝了止痛藥但他此刻覺得自己腿上的傷口疼得比之前還要厲害了。

    “來人!”他起身掀開床簾,“現在是什么時辰?”

    守夜的侍從連忙起身:“稟告殿下,寅初初刻(凌晨三點)了。”

    “喚張愷來,再備一輛馬車,孤要出城!”

    張愷被人從床上喊醒,聽說太子要半夜出城連忙穿戴好去見裴晏遲。

    只見裴晏遲已經穿戴整齊了,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眉眼間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難道是又出了什么事情?張愷問道:“殿下如此心急,可是有什么要事?”

    “孤有一樣東西忘在那個破茅草屋里了。”裴晏遲一字一字的說道,“一個,讓孤心煩的東西”

    是他魂魄破碎后溢散出的“氣”。

    很可能還是最后一絲,他曾真的存在過的證據。

    不比繼承了原主修為的魂魄,氣息這種東西虛無縹緲,大多都十分微弱。

    裴鐘淵這樣的,在天地間沒得到溫養,游蕩了三百年,就更是弱得不能再弱了。

    她只敢施展金印十分之一的能力,用來標記,甚至不敢動用法訣去阻攔。

    昨夜仙氣波動如此劇烈,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受影響。

    在這件事情上,越明珠從來都不理智。

    她越想越擔心,連早膳都沒吃,就把鎖魂別的摹本拿過來繼續學習。

    既然已經捕捉到了裴鐘淵的存在,接下來,只要學會鎖魂術,制作出鎖魂燈,用術法吸引氣息回來,再動用天外天獨有的秘術——

    一切就完成了。

    一切都結束了。

    說起來是寥寥數語,實則難如登天。

    光是第一步,徹底學會術法,就已經夠越明珠頭疼了。

    越明珠把裴晏遲的注釋聽了七八十遍,都是人話,她每個字都能聽懂。

    合起來理解,偏偏就覺得哪兒不對勁。

    所幸日月環祭典結束后,舜華真君跟夫人就準備離開,她沒了女使的身份,可以全心全意來學習

    盯著摹本盯到傍晚時,多看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古體字,越明珠都想吐。

    她起身,剛準備去滴兩滴仙露,清醒清醒腦子,就正好跟男人四目相對。

    越明珠特意去確認了兩遍,此刻是什么時辰。

    她看著小茶幾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兩盤精美糕點,只覺得離譜。

    裴晏遲說:“我已吩咐下廚了。”

    他已經辟谷多少年了,連水都不怎么喝。下廚當然是給她下的。

    細指局促地捏了捏裙擺,越明珠輕扇睫毛,干巴巴地道:“我最近在辟谷。”

    她昨晚吃剩的糕點還擺在小茶幾上,用仙力護得溫熱,顯然打算今晚繼續吃。

    這番說辭,很站不住腳。

    但越明珠確實不打算用晚膳。

    施展術訣要保證飲食清淡,頭腦清明,這樣才能達到最好最快的效果。

    她再嘴饞,也下定決心,今天只吃一塊白糖放得最少的杏子糕。

    一日三餐,之前兩頓就堅持下來了,晚膳不能例外。

    但落在裴晏遲眼中,她找出如此蹩腳的借口拒絕,無非就是又在鬧脾氣。

    還鬧得有些過分了。

    他懶得挑破越明珠話語里的破綻,不冷不熱:“嗯,罷了。”

    越明珠不知道回什么,點了點腦袋,附和道:“你去忙吧,我不舒服,看看書就睡。”

    昨晚哭過一場之后,她對他明顯冷淡了不少。

    裴晏遲今早心神不寧。他自己毫無察覺,卻被一旁的落折道主一語道破。

    “仙君還在想雪娘的話?”

    昨晚提絳朱的就是雪娘,還跟人說得很直白:“是有聽說如今的仙君夫人,跟朱雀玄女有一二分相似,但終究是比不上……”

    她平時寂寞慣了,一到集會便把藏著的全說出來,嘴碎得不得了。

    雪娘同裴晏遲父輩有交情,又不常跟裴晏遲接觸,不知仙君威壓。說起來嘴沒把門。

    旁人卻不敢接,噓聲埋著腦袋。

    也不知這些風言風語,越明珠聽了多少進去。

    自那天回來后越明珠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都沒有出門。

    裴晏遲消失了,他究竟是被自己的人接走了還是被他的敵人抓走了呢?其實只要仔細想想就知道,屋里屋外都沒有打斗的痕跡,只有門口留下了些許馬蹄和車轍的痕跡。

    難道有人來抓他還會帶輛馬車來方便腿腳不便的裴晏遲嗎?

    “裴晏遲,你個大騙子……”好討厭,好討厭的人。

    只是越明珠的腦海里始終回蕩著裴晏遲的那句“必有重謝”。她等了六年才等來這一個機會,錯過了這次機會,她的下一次機會又在哪里呢?難道她真的要在這深山老林里待一輩子嗎?

    第三天,越明珠終于從床上爬起來,開始了和以前一樣規律又無聊的生活,每天起床、采藥、趕在天亮之前回來、就寢。

    雖然她的行動還是和以前一樣,但她的內心卻不再像之前平靜。

    當生活中有了一線光芒后誰又能安心地待在黑暗中一輩子呢?

    越明珠決定自己走出這片樹林。就算沒有裴晏遲,沒有人來拯救自己,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何況她還有一身醫術,她就不信自己還能餓死在外面。只要能走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她就可以先去當地的藥館去找一份工了。

    定下了目標越明珠便開始為接下來的離開做準備,在離開前她還想再湊點錢順便多為自己準備些干糧。

    這天,正當越明珠在屋里為自己縫制一套方便外出的衣物時臥在他身旁的飛飛突然起身向門口走去。

    “飛飛?”越明珠有些疑惑,卻終于也跟著起身了,她知道飛飛不會亂走,他起身一定是外面有什么動靜。沒想到短短一個月她這小破屋來的人比過去六年都要多。

    走出房門,越明珠有些希冀地看向飛飛盯著的方向,會不會是裴晏遲回來了呢?

    然而來人是一個莫約四十多歲的婦女,越明珠不禁在內心苦笑,果然自己只是在空想罷了。

    許是忌諱越明珠身上不祥的名號,婦女的神情也顯得不太自然,但她看到越明珠糾結了一會兒還是主動和她搭話道:“你就是越明珠吧?”

    聽到婦人和自己說話,越明珠忽然想起來對方是什么人了。她是王六的老婆。

    當年越明珠還沒有被人說是不祥之人,還是個生活在村子里的懵懂的小女孩。她記得自己還參加過王六和眼前這位婦人的喜宴。

    越明珠很難將記憶中的那位少女與眼前的婦人聯系在一起。許是嫁人后生活操勞,婦人的膚色已經變成了小麥色,上面也不乏有細紋,當年掀開蓋頭后青澀喜悅的神情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約約的疲憊感。

    “你是……王六的老婆。”越明珠努力地想要回想起眼前的人的名字,卻只能記起其他都喊她王六家的,好像她沒有自己的名字一般。

    “是我。”婦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都長那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變啊。”

    越明珠不禁有些害羞,這還是她長大以來第一次有人拿自己和小時候做對比,雖然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話,但這話聽起來就好像她從小到大也是有他人關心一般。

    “怎么了,是王六讓你來的?”除了平日里和她的丈夫王六有些財物交易,越明珠想不起來自己和眼前的婦人有什么其他交集。

    然而婦人卻搖了搖頭:“不是。我是來讓你快逃走的。”

    不過裴大公子是愈發少言寡語,昔日還會冷斥聲出去,如今連開口都懶得再開口。

    心思當真是難測。

    本以為這出插曲會悄無聲息地過去,沒想到門再關上,便聽見裴晏遲道:“越大人。”

    第 29 章   29(修)

    讓她安分一點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裴晏遲頓了幾瞬,沒有應聲,斂好差點沒控制住的氣息,本來落在她腰后的手掌上移,直接將人拎到太妃椅的扶手上。

    被坐出褶皺的錦袍下,修長雙腿不宜察覺地交疊在一起,遮住多余痕跡。

    夜色入幕,崔府內崔家的大公子正和胞妹坐在一起品茶暢聊,只是若是有心之人細細觀察就會發現崔女公子的臉上已經隱隱出現了不耐之色。

    比如她的侍女紫英此時就發現了這點,她端來一盤點心放在如意桌上:“這是廚房新做的桂花糕,請大公子嘗嘗。”

    裴驚策不動聲色地將桂花糕往崔祁那邊一推:“哥哥在外應酬了一天還要守靈想必累壞了,少說些話吃些東西吧。”

    崔祁絲毫沒有聽出妹妹的弦外之音,只當是妹妹關心自己,吃了一塊糕點還不忘叮囑道:“殿下去了晉州也有一月有余了,你也可以給他寫封信以表關心之情。”

    “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給男子寫信?”裴驚策皺眉眼神里滿是凌厲,“哥哥別太荒謬了。”

    然而崔祁絲毫不在意道:“未出閣又如何,你們的婚約滿京城都知道了再說你們還是表兄妹。”看見妹妹已經出現不悅的神情又訕訕道,“哪怕是送些東西給他也行啊。”

    裴驚策性子孤傲又受家里人的寵愛,如今已經不想再理崔祁。崔祁見狀只當是她害羞加上傷心,便又安慰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離開時還不忘囑咐侍女們好好照顧她們女公子,莫讓她看太多書看壞了眼睛。

    然而待崔祁走后裴驚策便立刻又拿起手中的書,看起來完全沒將胞兄剛才的話聽進心里。

    一旁的侍女琥珀送走崔祁后進屋看到這一幕不禁叮囑:“姑娘還是歇會吧,如今天色晚了再看對眼睛不好。”

    裴驚策淡淡的嗯了一聲卻仍保持著剛才的動作,明顯已經看的忘我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為什么。只不過,不知道怎么告訴風朵

    風朵聽后,稍微好了那么一丁點點,但還在氣頭上。

    “我給你寫封和離契留著,方便你以后把這玩意,直接扔裴晏遲臉上。有筆有紙嗎?就當給我練字了。”

    她不好勸越明珠跟裴晏遲真和離,也不能把裴晏遲怎么想。

    只能先過過嘴癮,才能平息怒火了。

    越明珠還特意給她挑了最好的那只銀狼毫筆,“你隨便寫吧。有什么怨氣沖著裴晏遲來,別沖著你自己。”

    在那封送不出去的和離契里多罵兩句裴晏遲,免得把自己憋著了,對脾氣一點就炸的風朵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在那并不標準的和離契上罵裴晏遲罵了三百字,風朵氣消,滿意地收手了。

    她重新坐到越明珠對面,將水玉盤一推就推到好遠,把自己帶來的糕點擺在中央。

    “你來嘗嘗這個桂花糕,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急著找你的。超級香還不膩!”

    越明珠一天半都沒怎么吃東西,心情好了,一吃就不加節制吃了半盤。

    直到跟風朵道了別,小腹還是有些撐。

    她只好閉上眼靜修冥想,順帶梳理一下摹本里已經掌握到的部分,加深理解。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挪得飛快。

    等她朦朦朧朧睜眼時,天色已經入夜。

    暗色模糊了一切,包括不遠處那個身形挺拔的男人。

    好像只是一瞬間,冥想里出現的回憶乃至幻想,跟現實都交織在了一起。

    裴晏遲還沒走過來,就被越明珠撲了滿懷。

    她用下巴蹭了蹭。

    跟之前沒什么兩樣,活潑熱情,還很黏人。

    這兩日的異常,恐怕真是被那場大雨影響到了,身子跟心情都不太好。

    裴晏遲低眸,捏住她的腰,把人往榻上帶。

    越明珠卻比往常要主動些,勾住他的脖頸,便開始索吻了。

    鴉翎半的睫毛扇啊扇,就這么掃在他臉上,像羞羞答答的雀羽,一點一點地撓在心尖。

    少女瘦薄雙肩被他扣著,被迫加深了這個原本該淺嘗輒止的吻。

    繾|綣纏|綿的氛圍,隨著燭光蔓延到桌案邊。

    裴晏遲就將越明珠抵在桌前。

    任由懷里的人摸索著,解開他的腰扣。

    啪嗒——

    哐當——

    腰扣松開的金屬聲,和桌案撞到燈臺的聲音,幾乎同一時刻響起。

    桌上堆得半人高的東西散了一地,打破這片旖旎。

    越明珠似是恢復了清醒,雙手抵在身前,拉開兩人距離,低聲道:“我去看看——”

    “我收拾,”

    裴晏遲嗓音微微壓抑著。

    他本想用法訣一并收拾好,繼續接下來的事。余光卻正好瞥見了那張胡亂寫滿的藍底紙。

    氣氛一瞬間冷了下來。

    “和離契?”裴晏遲將最上端三個字念出來,都不由覺得好笑,嗤了聲,“你本事長了。”

    琥珀在裴驚策身邊久了已經見怪不怪了,只是深深的嘆息了一聲,對旁邊的紫英小聲道:“其實我覺得大公子說的對,女公子就算給太子殿下送個東西也是好的。”

    其實本朝民風開放,男女之前就算沒有婚約若是相互有仰慕之情也可互送一些小玩意以表情意,更不要說裴驚策和裴晏遲之間早已定下了多年婚約。

    紫英聽了這話只是苦澀一笑,且不說姑娘的性子不會做這樣的事,就算是換個性子也未必會對太子如此熱情。

    然而這話紫英也只敢憋在心里,就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琥珀也不敢說。若是說出去了自己有性命之憂不說估計別人也只會把她當成個瘋子。

    而裴晏遲說是帶她一起回來是為了讓她給自己看診,可不知為何自從回來后便像忘了她這么一個人一樣,一直未傳喚她也沒有讓人過來探視她的情況。不過越明珠也樂得清閑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雖是下雨可是飛飛精力旺盛不像人一樣甘愿待在屋里,它出去遛了一圈回到屋里甩去浮在毛發上的雨又抖了抖,可愛的樣子逗得芍藥和越明珠皆是一笑。

    “要是以后能出去,我也想養一只這樣的小狗。”芍藥拿來一條巾子將飛飛身上剩下的水擦干,擦完后又隨手遞給身旁的侍女。

    “出去?”越明珠和她一起坐在榻上摸狗,聽到后不解,“你現在不能出去嗎?”

    芍藥聽到后輕笑一聲:“我說的可不是出去逛逛,不過現在也不能離開這個院子就是了。”她垂下眼睛,“我說的是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本來我們這些罪臣的家眷按理說應該都是要被發賣的,更不要說我連家眷都算不上。”若說是家眷怎么也要是個妾,可她瘦馬出身,雖然倍受晉州牧寵愛可對方也只把她當個玩意兒,連奴籍也沒給她脫。

    有的上位者,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吝嗇。芍藥的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晉州牧就是喜歡她曲意迎合、伏低做小的樣子,甚至她瘦馬的身份也是他特地挑選的。

    “我和殿下做了交易,他答應事成之后會脫了我的奴籍再給我一筆錢讓我安置。”芍藥提起這件事臉上才有了些神色。

    越明珠聽到這話不禁想到自己和裴晏遲之間的交易,幽幽道:“你就不擔心他會不信守承諾嗎?”

    “怎么可能呢?”芍藥聽到這話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樣,“殿下堂堂一個太子怎么會因為我而失了自己的信譽。”

    “況且太子殿下看起來溫潤如玉,是個君子呢。”

    這話越明珠倒是沒有再反駁,她初見裴晏遲時除了覺得他面容俊美外也覺得他是一個謙和有禮的人,只是平日里話太少性子有些冷罷了。

    所以當她看到裴晏遲能夠不眨眼就指使別人將別人的雙手砍去時心中不光有恐懼還有一種恍惚感。

    仿佛她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他。

    不過也是,只是相處了一個月的人,估計也只有像她這種與世隔絕、不常與人交流的人才會天真地以為裴晏遲會將自己所有的樣子展現給她看,就像她對裴晏遲毫不掩飾那樣。

    越明珠搖搖頭不再想裴晏遲的事情,轉而問道:“那你出去后想要做什么呢?嫁人嗎?”

    芍藥搖搖頭:“我是不再想嫁人的事情了。”她摸了摸越明珠的臉,“小越明珠,姐姐告訴你靠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也沒想過靠其他人。”越明珠道,也許是自己一個人習慣了,也許是再害怕受到別人的傷害她從來沒有想過以后要依靠別人,“我有我的醫術。”

    “要是我也有你這樣的手藝就好了。”芍藥換了個姿勢半臥在榻上,“我以后大抵會開個胭脂鋪子吧。”

    “你不是會彈琴嗎?為何不以此謀生呢?”越明珠道。

    芍藥苦笑一聲,且不說她的琴藝并不是頂高超的水準,她的出身就決定了不會有人愿意將她當正經的琴藝人看。奴籍雖然可以被抹去但是過去不可以,萬一被以前相識的人或者有心之人發現還會惹來額外的麻煩。

    兩人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聽到芍藥要開個胭脂鋪子越明珠隨口說了一句自己從未用過胭脂水粉,芍藥起了興趣非要拉著越明珠讓她試一試。

    “反正今日也無事,外面還下著雨不能出去,甚是無聊,不如讓我來給你打扮一番吧。”芍藥道。

    越明珠本來就對外面的東西好奇,聽到芍藥如此說自然心動便點頭答應了。

    芍藥像是得到了一個好玩的玩具一般,讓越明珠洗凈臉坐在妝奩前,自己將胭脂水粉并發簪首飾都拿了出來。

    越明珠看著這么多東西擺在面前驚呼:“這也太多了吧,每種都要用嗎?”

    “這才哪和哪啊。”芍藥用拿著手絹的手捂住嘴輕笑道,“這還只是上妝用的東西,若是護膚用的東西都拿出來還要多一倍呢。”

    “這還只是我有的,聽聞京城的貴人們連身上用的香粉都有好幾種,每天睡前都要擦上呢。”

    “這也太麻煩了……”越明珠小聲嘀咕道。

    芍藥拿起瓶瓶罐罐們開始往越明珠的臉上涂抹,越明珠只覺得臉上被涂了一層又一層東西,聞起來香香的,其余的并沒有什么感覺。

    然而,芍藥只進行了一半便看見侍女從門外過來道:“張大人在門口說要越明珠姑娘過去一下呢。”

    越明珠聞言睜開眼睛,芍藥也只好停下手道:“怎么這個大雨天來找人了?”

    兩人走到前廳,張愷果然已經在那里等著了,看見越明珠他微微愣了一下轉而恢復了原來的神色道:“還請越明珠姑娘隨在下來一趟,太子殿下傳喚你。”

    越明珠沒注意到他腿上動作,只呆呆看著他的臉龐,以為自己是被嫌棄了,心中驟然傷心了一下。

    更傷心的事情還在后頭,這梨花木做的扶手又硬又窄,跟個棍子似的,一點都不舒服。

    “能不能不要坐這里,”她抱怨道,“……好硌人呀。”

    第 30 章   30

    此番前來者眾,因此大臣家眷都要跟旁人共用一處庭院。

    越明珠分到的庭院雖小,但勝在友鄰清靜,只需要跟一人同住。

    她一走進去,就看見有個身著蔻粉錦衣的千金小姐正在指示著下人,將一箱接著一箱的行李輜重運進廂房中。

    云青附耳提醒道:“小姐,那是戶部尚書家的二小姐于清雙。”

    越明珠不認識。

    但這就是她在行宮這些時日唯一的鄰里了。

    想到這,越明珠走過去時很客氣地跟于清雙問過好:“于姑娘安。”

    自那日裴晏遲說要教她寫字后,越明珠本來只當他是玩笑,誰知第二天再過去時桌面上已經擺好了兩套筆墨紙硯。

    要寫醫案,首先要學的自然就是病人的名字,所幸裴晏遲的名字并不復雜,她很快便學好了。然而其他字學起來就沒有那么容易了,是以越明珠每次回到錦繡閣后都還要再加以溫習才能趕上每日的進度。

    幸而芍藥也會看些字,每日待越明珠回來時便在旁幫她溫習,遇到偏僻晦澀的字便兩人鉆在一起細細研究,然而更多的是兩人一起玩笑這個字像小人在跳舞,那個字像小人在舞劍。

    越明珠對于芍藥會識字這事有些驚訝,畢竟當時芍藥和她說過自己的出身,她學的大多是“取悅男人”的玩意兒。

    “我自然是認識點字的,不然怎么能看得懂外面的話本子。”芍藥躺在貴妃榻上,回憶起往日的時光雙眼不禁空靈起來,“那時媽媽們都說要學些高雅的技藝才能被那些豪紳貴人們高看一等,不同于一般的妓子。”

    越明珠彎起唇:“小鳥終于肯見人了啊。”

    三青鳥察覺到她沒有不開心,立刻停止了試探,停在她懷里。

    從花亭回來后,它就自閉了,獨自縮在偏殿里。就是越明珠叫它,也不肯搭理人。

    當然不可能是因為傷到了絳雪,讓三青鳥感到愧疚。

    它傲氣得很,把弱肉強食四個字刻骨子里了。天底下任何不如它的物什,都沒有被瑞獸放在眼里的資格。

    更何況,絳雪當初完全就是在惡意挑釁,它只是灑出些毒液,沒直接要了她的命,已經是看在越明珠幾次叮囑它的份上了。

    小鳥非常心安理得地從花亭飛回殿里,等了等,等回來一臉疲憊模樣的越明珠,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好像闖了禍,給越明珠添麻煩了。

    它是小孩脾氣,遇見這類事當然秒慫,也不敢出來認錯,怕直面越明珠的指責,只好裝死似的鉆進偏殿里。

    三青鳥打著好算盤,要等越明珠不記仇了,再出來裝裝可愛。

    結果自那之后,越明珠都在忙金印跟鎖魂別的事,直到今天,才被鼓起勇氣的小鳥抓住了機會。

    越明珠摸著它的腦袋,輕聲安慰:“我沒有生你的氣。”

    風朵在一旁睜大眼睛:“我之前就聽人說,你把昆侖那只信鳥收起來養了。我還以為是什么小寵物呢,沒想到這么大一只啊?”

    “已經縮小了一半。”

    越明珠清楚,這般修為的三青鳥能有多大。

    她以前就在昆侖境短暫地養過一只,和裴鐘淵。

    高傲的瑞獸在越明珠面前,溫順得像只小麻雀,給人很好接近的錯覺。

    風朵也差點被這錯覺迷惑了,好奇地想摸一摸它的羽毛。

    但伸出手后,躊躇半晌,還是收了回來。

    她血脈跟修為都不算高,對瑞獸有種本能的發憷。

    不過,風朵還是有種淡淡的小嘚瑟:

    “明珠啊,你真是走到哪兒都招喜歡。無論是下界還是九重天,仙獸還是凡獸,我見了這么多,沒見過哪只不想跟你貼貼的。”

    “咕嘰!咕嘰咕嘰!”

    三青鳥很不滿地叫起來。

    越明珠知道它心眼非常小,一邊順毛,一邊反駁道:“我們倆一起的時候,才才見過幾只仙獸?哪兒有你說的那么夸張。”

    小鳥這才滿意了,側過腦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風朵感知不到三青鳥的情緒,也并不顧著它吃醋了,掰著手指,認真地回憶了起來:“還不多嗎,我給你數數——”

    在下界就不用說了。

    越明珠修成人形那天,她們倆的巢外堆了兩人高的藥草、妖丹,都是附近山頭的同類送來的慶祝禮物。

    妖不一定是除妖師編排的那樣,生性惡毒,但絕對并非良善之輩。

    一遇見越明珠,卻都齊刷刷就變得如此慷慨細心。除了她家明珠天生討人喜歡,風朵還真想不出別的理由。

    而且,風朵至今沒搞明白,為什么那些妖面對越明珠,都有種怯怯的自卑。

    殷勤獻得不少,但每次要么通過別人幫忙捎帶,就是悄悄來悄悄去,幾乎不敢正面遇上越明珠。難道明珠看著就這么不好接近嗎?

    反正在風朵眼里,越明珠哪兒都好。

    越明珠被她夸張的說辭逗笑了,彎著眼,正準備接話。

    懷里的三青鳥突然一下子變得焦躁起來,不安地抖起羽毛。

    小鳥在她身邊飛得愈發得快,鳥羽撲扇出的風也愈發鋒利,尖銳如刃,甚至割破了風朵的衣衫。

    風朵沒顧得上自己,上前一步,有些擔心她,“明珠,你——嘶!”

    只是一轉眼,她的手背到小臂上,便被三青鳥的利爪扯開三道深深的血痕。

    那血里,甚至還有著幾絲不斷增加的濃黑。

    越明珠一下子反應過來。

    三青鳥將周圍一切視作外人,自然不會留情。

    對待風朵,跟當初懲戒絳雪也就沒了區別,都下意識用上了毒液。

    她連忙翻找出裴晏遲送的水玉盤,裝滿仙露,讓風朵浸泡傷口。

    這樣能夠減緩毒液擴散進血脈里的速度。

    或許也是因為讀過書她才敢去找太子,用自己手中晉州牧的秘密和他做交易。當時要自己學讀書認字時,媽媽們估計沒想到以后她會用這項技能做這種事情。

    不過,這也算是為她博得了一個好前程呢。芍藥的嘴角上翹,也算是殊途同歸了吧。

    這幾日天氣放晴,兩人卻還只能憋在錦繡堂里不免覺得煩悶。越明珠倒還好,她之前在小樹林里從未外出過習慣了,可芍藥就有點難受了。

    尤其是自從上次越明珠回來后也不讓芍藥再給自己打扮了。

    “芍藥姐,你平日里的妝容都是侍女們幫你上的吧?”越明珠按住芍藥蠢蠢欲動的手,一臉的不愿意。

    “你怎么知道的?”芍藥疑惑。

    “……芍藥姐,你要是日后開胭脂水粉鋪,千萬要將你的侍女帶上讓她幫你管理鋪子。”越明珠沒有解釋,只給了芍藥一個忠告,隨即說什么也不讓她用脂粉碰自己的臉了。

    是以,芍藥便又少了一樣樂趣。

    聽著芍藥了無閑趣地抱怨“哪怕能讓侍女從外面給我帶幾件新鮮玩意兒也好啊。”越明珠不禁也有點心思活絡。

    “不如我今日去問診時問問太子,能否讓我們出去逛一逛?”其實她出來了那么久除了透過馬車的車窗見過一些街上的風景以外,對外面的世界還一無所知。

    “真的嗎?”芍藥聽了這話從軟榻上跳下來,握住越明珠的手,“哪怕只有你一個人出去也是好的,你要是能出去記得幫我帶一份東街的梅子姜。”

    誰能想到州牧府里最受寵的小妾其實是個貪嘴的美人,而越明珠此人也是個愛吃的,聽到這話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放心,我若是能出去一定給你帶好吃的!”

    吃完午膳后沒多久侍女便來找越明珠領著她去做每日的例行看診,經過了幾日后州牧府里的人已經對越明珠每日提著一個小藥箱穿過半個州牧府去往書房見怪不怪了。

    越明珠剛進入書房要將藥箱里的東西拿出來,張愷突然進來有要事稟告,看到越明珠在這里欲言又止。

    裴晏遲頷首示意他繼續:“不必在意她,你接著說。”

    這倒不是因為裴晏遲有多信任越明珠,只是知道她懂得不多,便是聽到了什么機密的話也無大礙。

    “剛接到的消息,陛下派了官員來晉州查看情況。”

    “哦?派了誰?”裴晏遲聽到這話心里已經開始將朝中可能派來的人想了遍。按他對皇帝的了解,此次派來的人不大可能是他的人也不大可能是晉王的人。

    皇帝雖老可是疑心卻越來越大,朝中他信任的人不多,其中有不少是中立派。

    “是……國師裴驚策。”

    裴晏遲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不禁皺眉,顯然他并不在裴晏遲預想的名單里面。

    “怎么是他?”裴晏遲本就不喜這些故弄玄虛之人,而這個裴驚策因為皇帝格外看重他,裴晏遲之前還故意找人接觸過,然而對方也不知是自持清高還是怎么回事絲毫沒有理會他派去的人。

    裴晏遲點點頭:“剩下還有一些細節還需再打點一下,莫要讓他抓到把柄,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有任何情況都要及時告訴孤。”

    “是!”張愷領命退下。

    越明珠給裴晏遲診完脈,習完了今天要學的字,本想問一下能否和芍藥一起外出的事情,可是看裴晏遲眉頭緊鎖顯然一副心情不好的樣子,猶豫再三還是沒將事情說出口。

    然而裴晏遲卻早已發現她總是將眼神瞟向他卻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等著越明珠要對他說什么話,然而她卻一直不說,讓裴晏遲心底癢癢的。

    “你若是有話要說就快說。”裴晏遲垂下眼,開始翻開一本文書。

    “唔…我想和芍藥一起出府。”

    “不行。”裴晏遲連頭也沒抬便拒絕了。

    越明珠還不死心,委屈道:“為什么不行?當時你也沒說不能出去啊,整天悶在這府里無聊死了。”末了還小聲嘀咕道,“若是你當初說了不能出去,我才不會跟你回來。”

    裴晏遲聞言合起文書,盯了越明珠半晌,看她眼中一片赤誠大概是真的很想出去,嘆了口氣道:“你若是真的想出去,過兩天有秋收節孤帶你出去。”

    “真的?”越明珠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充滿了興奮,一副期待的樣子。

    “只是只能帶你一個人去。”裴晏遲又道,“芍藥她是罪臣家眷,孤心慈才沒有將她們都押入大牢,如今將她們關在錦繡閣里已是大恩。”

    越明珠沒再說話,就像芍藥說的那樣,就算只有她自己能出去也是好的。

    待到了秋收節那日,越明珠等到快用晚膳時才等來有侍女前來喚她出去。

    越明珠和芍藥告別,跟著侍女走到州牧府門口時裴晏遲已經和隨行的侍衛們都換了一身便裝。越明珠今日穿的還是自己帶來的衣物,和旁邊一身華服的人站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其實芍藥今日見她出去也想將衣服借一身給她,只是兩人身型相差太大,并未找到能讓越明珠穿著合身的衣物。

    越明珠先跟著裴晏遲坐了馬車到了一個靠近夜市的偏僻地方兩人才下車,漸漸的和眾人融入在一起。

    雖說是秋收節,可晉州這地方每年沒幾項活動,故而夜市里便各種活動商販便混在了一起,其中不乏花燈、燈謎等各種活動。

    然而裴晏遲大步在前走著,她只能走馬觀花般的看著沿途的街景和活動。幸而裴晏遲帶的護衛們也有心將她也包圍起來了,是以她周圍除了那些便衣的侍衛隨從們并沒有什么人阻擋她的視線。

    一群人就這樣走了快大半個夜市,還好越明珠之前自己獨自住,干的都是些體力活,不然還真的跟不上這一群人的步伐。突然她看到了一個攤子雙眼發亮,幾經糾結后終于下定決心追上裴晏遲。

    裴晏遲在前面悶著頭走著,他雖然身在集市但腦海中仍在想著公務。

    突然他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他回頭一看對上了越明珠小鹿般的眼眸:“等一下,我想買個東西。”

    裴晏遲看向她指向的攤子:“你要買糖葫蘆?”

    越明珠點點頭,她剛要起身走向那個攤子就被裴晏遲拉回身邊:“不要亂跑。”末了又給了張愷一個眼神示意。

    張愷了然,對越明珠道:“越明珠姑娘就在這等著吧,在下去幫你買。”

    越明珠雖然想自己前去小攤前,但見狀也只能放棄,只好呆在裴晏遲身邊。

    “沒想到這個季節就有糖葫蘆賣的了。”越明珠看著糖葫蘆攤子,思緒逐漸飄遠。

    裴晏遲輕掃了她一眼:“晉州的氣候比一般的地方要冷,雖然此時已是秋末但天氣已經和南方初冬時所差無幾了。”又道,“你雖然住的地方偏遠也算是本地人,怎的也不知道這些東西嗎?”

    越明珠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我家里窮,幼時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有機會看父親從鎮子上給我們帶些好吃的……”雖然后來這種日子也消失了,但它還是越明珠記憶中最無法忘懷的一幕。

    裴晏遲聞言沒有說話,待張愷回來后他將張愷手中的袋子遞給越明珠,道:“這些東西算什么,等你到了京城孤帶你看這世上最繁華的景象。”

    越明珠結果袋子,張愷似是將攤子上各色糖葫蘆都買了一遍裝了滿滿一袋子,而越明珠只吃過最普通的,此時她也選了記憶中的那串糖葫蘆。

    甜膩的糖衣夾雜著酸澀的果肉,熟悉的味道在越明珠嘴里散開,她仿佛回到了年幼時她母親還沒有去世的時候,記憶逐漸浮現在腦海里,復雜的情感如潮水般涌向越明珠的心頭。

    “有那么好吃嗎?”看見越明珠的眼角涌現出淚水,裴晏遲拿起手帕嫌棄地擦掉她臉上的眼淚,“邊吃邊哭,難看死了。”

    “好吃啊。”越明珠拿過手帕自己胡亂擦拭起來,淚水模糊了眼睛讓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真的……很好吃。

    薛衡正在跟旁邊的人品鑒這坊中少見的太禧白,不想晉陽郡主竟有如此好酒宴客,嘖嘖稱奇。

    突然間,旁邊一直不說話的少年不冷不熱地開了口:“穆承什么時候來的?”

    “比你早一刻左右吧。”

    裴小少爺一點都不給晉陽郡主面子,又是到快開宴時才來。薛衡比他早些,正好跟穆承一前一后。

    他想了一想當時的場面,又補充道:“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于二小姐跟越姑娘。”

    專門提起越明珠,本來是想看裴驚策有什么反應。

    沒想到裴驚策又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噢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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