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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31

    裴驚策看也沒看他:“我回頭讓大夫幫你看看眼疾。”

    薛衡不信:“你沒生氣?”

    裴驚策懶懶地反問:“我生什么氣?”

    薛衡心想你問我我問鬼呢。但他有分寸,這話平時可以說出來損損,如今裴小少爺心情不好,還是先免了。

    他有意壓低聲音,不讓鄰座左右聽見:“那你突然刁難穆承做什么?”

    裴驚策道:“懶得聽他說話。”

    他對那些看不順眼的人的攀談一向很不耐煩。

    “!!!???”

    越明珠差點懷疑自己聽錯或是記錯了,睜大眼:“這不應該是兩年后的事情嗎!?”

    白霧:“對啊!”

    極陰時瀕死后,裴晏遲徹底被困入河底妖魔陣法,意識混沌地同那些生生不息的大妖大魔們糾纏兩年。

    最后,奇跡般地撐著最后一口氣,碎骨重生,反噬妖魔,徹底墮化。

    這也是為什么他再次橫空出世時,就完完全全性情大變,無情嗜血,能力也近乎飛升,直接屠了云上宗上萬余弟子。

    可為什么這時間線會一下子提前了這么多?

    幻境打破,護城河奔涌的浪水潑了少女滿身。

    刺骨的冷意將她迅速拉回現實,視線方一明晰,便看見不遠處那不斷擴大下陷的漩渦。

    那是陣法的陣眼。

    而身邊,已經沒有了裴晏遲的影子。

    他百分之百在那里面。

    ——追!

    ……

    萬丈深淵,千尺高崖。

    越明珠一跌進來,甚至沒看清四周景象,手腕便被一道黑氣打中,匕首哐當掉在地上,

    緊接著,那陰魂不散的黑氣一剎那凝固成劍鋒形狀,直直朝她眉心襲來。

    越明珠眼前一黑,整個人重重摔在礁嶼上。

    她很難形容那一刻天崩地裂般的感受,仿佛元神被震得支離破碎,三魂六魄都在瞬間擊散殆盡。

    明明沒有受任何外傷,整個人都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

    隨著心頭一陣暖流涌起,越明珠的意識才漸漸回籠。

    這是這一夜里,她頭一回油然而生一種名為后怕的情緒。

    但她很快便從心悸中收回了思緒,抬頭,望向陣法里的別有洞天——

    崖壁石側被層層疊疊的鮮血染得烏紅,那些長得猙獰可怖卻無實形的妖魔攀附在壁上,沖崖底的血池嘶吼尖叫。

    血池中央,是她所在的巨大礁嶼。它們貪婪渴求,卻像是畏懼著什么,止步不前。

    源源不斷地有膽大的妖魔向她俯沖而來。但一旦略進入礁嶼十丈內,便一剎那在痛苦得驚心的尖叫聲中灰飛煙滅。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離她三步之遙處,昏死過去的少年。

    之前不斷撕扯干擾他的黑氣,此刻圍繞他左右,竟成了有靈識的護衛。

    仿佛少年成了這片陣法的主人。

    越明珠滿心都是那尚且沒有到手的兩滴心頭血,不甘心足以讓她有勇氣再鋌而走險,一鼓作氣再捅裴晏遲一回。

    反正短匕丟了,她乾坤袋里有的是能用的靈器。

    然而理智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如果她再動手,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甚至等不到裴晏遲醒來親自動手,就會在這團黑氣的攻擊下死無葬身之地。

    更要命的是,算一算時辰,她狼吞虎咽的那些藥似乎快要失了效用,馬上就是鋪天蓋地的反噬。

    丹田已經開始冷熱交替,接踵而至的,是子蠱被引動,腹部墜感不斷加重。

    母蠱不死,反而得了滋養,那子蠱自然壯大。

    之前稀釋到百十分之一,都足以讓越明珠喘不過氣,真不知道徹底毒發時又會如何。

    越明珠深吸一口氣,不得不接受自己這次任務只完成了三分之一,需要再等下一回裴晏遲陷入困境才有機會的事實。

    她一步一步走近裴晏遲,謹慎地試探著那方才險些要了自己命的黑氣。

    那團黑氣仿佛真的跟活了一樣,原本凜冽如劍,察覺到她沒有殺意,當即便溢散開。

    裴晏遲白皙如玉的面龐引入眼簾。

    他傷得那么重,然而現在面龐上沒有一絲沒有傷痕,也沒有半點血跡。

    只有那被劍風劃得稀爛的衣袍提醒著越明珠,方才那場惡戰不是幻覺。

    越明珠閉上眸子,很快又睜開,體內的子蠱不斷驅使她靠近裴晏遲,然后……

    她跪坐,手撐在少年精瘦卻隱有肌肉的腰邊,偏頭,用力咬在裴晏遲頸上。

    這人看著跟玉一樣易碎,也跟玉一樣堅硬。

    饒是越明珠再用力,也只能在他頸上留下幾道淺淺的牙印。

    而且,越明珠已經快用不上力了。

    她額間冷汗直冒,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白霧:“這樣,小越明珠你親上去,然后咬他的嘴唇,再然后呢——”

    “閉嘴。”

    拜托,唇破皮了能有幾滴血?

    而且這跟接吻有什么區別。就是活生生痛暈過去,越明珠也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

    白霧:“可你現在也不能從乾坤袋里拿東西……”

    擔憂勸說聲未起,只見越明珠徒手從地上摳走一塊尖石,用鋒利面直接在裴晏遲頸上割了一刀。

    見到那一道小口,越明珠直接咬了上去。

    干脆利落。

    入口的血沒有任何味道,像山泉水一樣,甚至可以用清冽形容。

    那股方才救她一命的暖流又一次出現,聚在心口,一陣一陣的發燙。

    越明珠腦子也跟著一陣一陣的恍惚。

    不是疼痛,也并非愉悅。

    只是單純地……好像有什么東西融進她體內,又有別的在她丹田里蒸發。

    少年略一清醒,便感覺頸間有一道極為柔軟的觸感。

    伴隨著淡淡涌來的香味。

    極為陌生,又似乎在夢里或者什么地方出現過。

    他下意識低頭,湊近了一點,薄唇意外碰到了少女的眼瞼。

    睫毛掃過他臉邊,帶著一點輕輕的、幾不可感的癢意。

    ——啪!

    少女甩了他一巴掌,一下子彈到三尺外。

    那些妖魔的嘶吼,都瞬間被她不可置信的反問聲蓋了過去:“你有病啊,在發什么瘋!??”

    熟悉的聲音,徹底拉回了裴晏遲的神智。

    緊接著,就看清那張只消見過一眼,就絕對不會再忘的姝麗臉龐。

    越明珠額間鬢角還有干涸的血,雖是狼藉,卻顯得更加秾艷,同那把短匕一樣刺人。

    裴晏遲臉色一瞬間濃黑如墨,一個翻滾,起身點地將越明珠扼在那巨石之前,一只手直接攥住她蘆葦般的細頸。

    越明珠是真的被嚇得不輕,她甚至能從大魔頭的瞳孔里看清自己睜得大大的雙眼。

    倒不是因為裴晏遲這毫不掩飾的殺意。

    而是剛剛那碰到她眼睛的……

    什么鬼啊!!

    簡直比這陣法里的邪祟妖魔加起來還要嚇人。

    被這動作一牽扯,裴晏遲似乎才察覺到頸間那一道傷口,看著她唇邊的血,想必很快就能想清楚來龍去脈。

    大魔頭的力道明顯松了一下,但很快又虛虛收緊,似乎下一刻就要將她碎尸萬段。

    他沒有提剛才那一段插曲,仿佛刻意略過,而是嗤笑一聲,低下頭,湊近大小姐的臉,一字一字地從喉間蹦出,帶著嗜血般的冷淡戾色:“沒殺了我,還落到我手里,真可惜。”

    “……怎么,你打算殺了我嗎?我幫你突破了,咳,按理說,你還應該感謝我才對……”

    越明珠手指緊緊扣著他的虎口,指甲深陷進去,刺出血來。雖不可能借此逼大魔頭放手,卻帶了十足的挑釁意味。

    嘴里說的話,更是好像不怕裴晏遲一氣之下真把她掐死了似的:

    “……說不定,正是我這個人蠱,誤打誤撞,幫了你這個大忙。你有本事就把我掐死在這里,然后自己一個人去找原因……”

    她當然是怕的。

    那捅進裴晏遲的一刀,越明珠是百分之百下了死手。

    這么大的仇,裴晏遲劫后余生的第一件事情,絕對是加倍報復回來,絕對不可能有半分手下留情。

    她及時且刻意提到他的異樣,就是賭裴晏遲會因此困惑,饒是再想讓她進陰曹地府,也要先按捺住殺意,查明原因。

    畢竟剛才發生的一切,暫時還沒有誰說得清楚是為什么。

    依照大魔頭的性子,他決不允許自己身上有自己都未知的東西。

    果不其然,裴晏遲一怔,下意識運轉起體內靈力。

    他能感覺到什么,越明珠但不知道。

    但越明珠能感覺到,少年一動,身體里便源源不斷涌出與涌入靈氣,經絡再也不會像之前廢損那樣阻塞,出現紫色紋路。

    看樣子……恢復得非常好。

    說不定直接就痊愈了。

    裴晏遲臉上卻不見半點驚喜之色,短暫愕然后,眉眼一沉,落在她的臉上:“你動了什么手腳?”

    “……不知道,”越明珠微微揚起下巴,“自己查。”

    若說方才還是在賭,現在,容大小姐就是篤定了,裴晏遲不會動手。

    裴晏遲擰眉,眼神似刃,似乎想從她臉上看透些什么。

    可他這次是真錯怪了越明珠,越明珠一點都不清楚,被這么看著,絲毫不心虛。

    僵持半晌之后,少年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冷冰冰吐字:“解藥拿來。”

    他一度松開了手,越明珠急促地呼吸著,猛烈咳嗽,半天才緩過來。

    ……哦,她還從宗主那里要來了一張非常狠的符。

    就算裴晏遲恢復,也沒辦法抵御凈化其毒素。

    相反,趁他靈力衰弱時,用符咒將毒素灌入經絡丹田,無論他后面恢復多少,一運轉靈力,仍然會引動。

    隨著靈力增漲、運轉,毒素也跟著被溫養滋生,流遍五臟六腑。

    從今往后,每一次運轉靈力,都是一次凌遲一般的酷刑。

    這輩子只能跟那什么宗主要一回東西,越明珠一要,當然就獅子大開口要個最狠的。

    “我當時就說過了,一月一顆,可以暫時制住。”

    容大小姐冷哼一聲:“總不能我被子蠱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你想獨善其身吧?”

    她又不是蠢的,自己的把柄在裴晏遲手上,肯定也要捏穩裴晏遲的把柄,才不會徹徹底底落于下乘。

    裴晏遲:“喝我的血,再中一次毒,你打算活多久?”

    不用想也知道,毒素都溜進臟腑里了,他的血里肯定也會有殘余。

    越明珠喝了,一次兩次或許不會如何,經年累月,難保不出問題。

    雖說這毒素是針對修士的,但天天與裴晏遲那邪門的靈力一起運轉,難保不會變異惡化出什么新的玩意。

    那可就沒有任何解藥了。

    越明珠連子蠱尚未完全毒發的絞痛都已經承受不住。再疊一重毒,怕不是嫌命長。

    就是她不怕死,活著承受那樣無解的劇痛,也是一種折磨。

    恐嚇完之后,裴晏遲才道:“斷腸能煉出一勞永逸的解藥,你的手里,肯定也有一顆。”

    越明珠抬眸,泄露出眼底驚訝。

    她驚訝的,當然是這人的見多識廣,竟然認得那毒名斷腸。

    而且他猜得不錯,她確實一并把解藥也要過來了。

    視線交錯,如長劍交鋒。

    半晌后,越明珠長舒一口氣,似是退讓:“你退后一點。”

    待裴晏遲后退兩步,越明珠手一翻,指尖便捏住了一片白色的莖葉。

    她揚眸:“用斷腸毒養出的千年霜葉,可解斷腸之苦,你說的就是這個吧?”

    話音落下,不等裴晏遲回答——

    揉爛,碾碎。

    如同他曾經對待她給的丹藥一樣。

    這一出始料未及,裴晏遲召出劍,直接抵在她頸邊,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劃破少女那柔嫩脆弱的肌膚。

    他咬字極重:“容、扶、窈——”

    然而容大小姐好像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對著這樣一副陰沉得能滴出墨淌出血的臉,竟然還有心情笑出來。

    語調也柔柔的,乍一聽,不像是威脅尋釁,像是情人間的低語:

    “哎呀,反正要死,也是我這個沒有任何自愈能力的凡人先死……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么?”

    隨后,笑容收斂,語調驟地冷漠刻薄:“——你就這么痛一輩子,將把柄留在別人手里一輩子好了。”

    解藥沒了,木已成舟,裴晏遲也并非執著于無法更改之事的人。

    他很快便冷靜下來,臉上一下子沒了別的表情,連語調都變得平穩,唯有那尚未收起的劍,隱約透露出主人的狠戾。

    “看來,很榮幸,我對大小姐還有利用價值。”

    乍一聽,越明珠立即覺得這句話有些熟悉,似乎前幾日才聽過。可不等她再想,便聽見裴晏遲開門見山地道:“什么條件?”

    嗯。

    很好。

    真上道。

    容大小姐早已經將措辭想過改過十遍,張口便道:“每月一顆解藥,幫你查清你失去的記憶和今日之事,躲避仇家,換你的血,還有——”

    “你繼續做我的侍衛。”

    在聽到最后半句時,少年忍不住一嗤,“不是奴隸?”

    “隨便你,”越明珠一點都沒有整日折磨虐|待還欺騙他的羞愧之色,“總之你要繼續跟著我。”

    雖然越明珠的命還在他手上,但總的來說,至少現在、暫時,她的籌碼更重一些。

    裴晏遲只沉默了片刻,又道:“我還要云上宗的令牌。”

    不同于刻著越明珠名字的玉佩,那令牌是宗門弟子人手一個,除了可辨別是否是云上宗修士以外,沒有更細的身份信息。

    是以,盡管猜到裴晏遲要拿天下第一宗的名義為跳板做點什么,越明珠仍應了下來:“好。”

    直至談妥,那把劍仍貼在她頸邊,冰涼透骨,似毒蛇的信子。

    “我知道你正想著,事成之后怎么報復回來。”

    越明珠直接用手推開了他那把劍,偏頭,柔軟的呼吸聲噴灑在他側臉上,聲音極輕。

    “真巧,我也一樣。”

    這是他們彼此之間都心知肚明的事。

    要不是彼此都有把柄,半個時辰前還想著要把對方弄死的兩個人,怎么可能在這心平氣和地,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

    然而聽她這么徑自挑破,裴晏遲也并未被激怒。

    少年垂眸,手指拭干凈劍鋒上不太明顯的指痕,再將其收入元神后,才抬眼與她對視。

    漆黑雙眸斂起所有情緒,語調也無波無瀾,唯獨尾音落下時,似浸著這無邊深淵的冷意。

    “——那就拭目以待。”

    裴晏遲道:“你說。”

    越明珠將裴驚策刁難穆承的場面籠統地概括了一番。

    她復述完,想起那日席上眾人尷尬得鴉雀無聲的場面,沒忍住道:“你弟弟真的好沒有禮貌。”

    裴晏遲頷首,對別人說自己親弟弟壞話接受良好:“他一向如此。”

    越明珠聽出幾分不對味:“一向?私下對你也是這樣嗎?”

    其實只有心情相當不佳的時候會這般不客氣。

    但裴晏遲眼也不眨地應下:“嗯。”

    第 32 章   32

    丫鬟收拾好殘局,低頭退下,還不忘識趣地掩上書房大門。

    越明珠用帕子輕輕拭掉唇邊水漬,轉頭,看向裴晏遲。

    四目相對。

    裴晏遲八風不動,一臉平靜地回望著她。

    從頭到尾,除了方才喚丫鬟進來以外,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如今也未曾開口,就這樣看著越明珠,盯得越明珠心中都有幾分忐忑了。

    開口解釋時只有一種答案,但是不開口時,在一片安靜之中,越明珠想象出來無數種可能。

    晉州,州牧府一間客房內一個身材高大的華服男子此時正在緊張的踱步。

    不一會兒一個身著黑衣的男子潛入房中,他身形詭異,讓守在附近的府兵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

    黑衣男子半跪著向華衣男子稟告自己得到的消息:

    “張副官,晉州牧說在秋狄場里抓到的刺客不忍拷打已經服毒自盡了,臨死之前只說了當時還有其他刺客受傷逃跑。現在晉州牧要派人搜山,說是遇到了寧可不留活口也不能讓刺客逃了。”

    “哼!”張副官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他當了這么久的晉州牧是吃白飯的嗎!在牢里待了一個月的刺客還能服毒自盡,他怎么不說是天上掉下個石頭砸死的!”

    “還派人搜山找刺客,我看他是想找到太子再來個死無對證才是真。”

    太子此次秋狄遇刺下落不明,幕后黑手十有七八就是這個晉州牧,只是他們沒有確鑿的證據加上此時正在晉州的地盤上,敵強我弱,才會顯得如此弱勢。

    張副官大手一揮:“他們搜,咱們也要搜,讓在晉州的據點盯緊了,殿下只要一有機會一定會聯系我們,務必要在他們之前找到殿下。”

    言罷他寫下一封信裝在信封里交給黑衣男子道:“拿著我的親筆信,去禹州找小趙侯爺,事出緊急,讓他務必帶兵器前來。”

    禹州是晉州的鄰城,此時他們能借用到的兵力也只有與太子交好的小趙侯爺這一支了。

    “是!”黑衣男子接過信封收好,眨眼間便從屋里不見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張副官終于坐下嘆了一口氣,只希望太子此時還活著,不然他們這一行人此次一個也跑不出這晉州。

    ——————

    越明珠每日在外采一天的藥才會回家,可她今日待到中午便回去了。

    平日里她獨自生活,中午在外面隨便吃點干糧就可以對付過去了,回家一來一回還要重新生火不夠麻煩的。

    但是如今家里躺了個斷腿的病人,而且好像還是個平日里不缺人伺候的主,越明珠少不得要分些精力去照顧他。

    采藥是越明珠的的主要經濟來源,最近為了照顧那個斷了腿的病人她的采藥效率大打折扣,但好在對方給的酬勞豐厚,甚至比她每日上山采藥賺的還要多

    更何況對方還承諾等自己傷好了之后會給她一筆豐厚的報酬。是以越明珠也樂得照顧她

    越明珠回到家時裴晏遲正躺在有些破舊的磚床上借著日光看醫書,越明珠養的小土狗飛飛正臥在床邊睡覺。

    稀疏的陽光打在男子的臉上,讓他本來冷峻的臉顯得有了些生氣,配上他半倚在床頭的身姿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聽到越明珠回來的聲音,男子并未將目光從醫書上移開分毫,反倒是躺在床腳的小黃狗熱情的向越明珠跑來。

    “我回來了。”越明珠將藥簍子放下摸了摸飛飛的頭,先是朝桌子上擺著的姥姥的排位拜了一拜。

    拜完后她抬頭望向床上的男子,“你今天想吃什么?”

    本來越明珠的家里只有些稻米咸菜,但是男子吃不慣這些,便從隨身的腰扣上砸了些金子下來讓越明珠去換些銀兩。

    不過越明珠鮮少可以托人買東西,所以也只是將金子換成了一些銀兩和咸肉雞蛋,還有一些平日里沒吃過的調味料。

    越明珠的廚藝是自己琢磨出來的,手藝平平,裴晏遲連目光都沒有從醫書上移開,只道:“隨你。”

    “哦,好。”越明珠習慣了裴晏遲的冷淡,得到了和前幾天一樣的答案便開始去廚房做飯了。

    越明珠遇見裴晏遲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剛停。

    忙活了一天后的越明珠準備看看自己布下的陷阱里有沒有抓到些兔子野雞之類的小動物改善一下伙食,卻在路上聞到一陣濃厚的血腥味。

    陷阱把小動物弄傷也會出血,但經驗熟練的越明珠意識到這么濃重的血腥味肯定不是兔子、野雞這種小動物身上發出的。

    好奇心引著越明珠順著味道去尋找血腥味的源頭,她把采藥竹筐放下循著血腥味悄悄走去。

    “啊啊——”越明珠發出一聲慘叫,驚動了樹上休息的鳥群,一時間林間鳥獸飛散。

    一個全身是血的人躺在一片雜草中一動不動,顯而易見,他便是血腥味的來源。

    是死人!這里怎么會有死人!越明珠早已嚇得雙腿發軟跌倒在地,身體本能的四肢并用向后退去,甚是狼狽。

    林子里別說死人,平日里連活人都不會來。越明珠本以為血腥味是受傷的困獸發出的,還以為今日能撿個大便宜,卻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情。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心里滿是恐懼,現在只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然而,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吸引了越明珠的目光,讓她還沒來得及起來的身體停下了。

    那是已經死去的男子身上的腰扣,金鑲玉的材質讓它即使染上了鮮血也依舊吸引少女的目光。

    越明珠自小就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一是因為好看,二是因為值錢。

    即使是她也能看出男子身上的腰扣一定價值不菲——她還從沒見過那么閃的東西。

    她本以為村長家夫人的頭花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東西了,而那頭花在這腰扣面前暗淡的如塵埃一般。

    這東西一定很值錢!若是能尋個法子把它當了……

    越明珠不禁將身子往前挪了挪,伸出手,可伸到一半便又停了下來。

    不行,這可是死人的東西,死人的東西拿了會不會不吉利,而且要從尸體上拿東西……越明珠猶豫了。

    不過這種猶豫沒有持續太久,顯然錢財對越明珠的吸引力此時已經戰勝了恐懼。

    只要拿到這個腰扣,自己便能離開這個村子了。

    死人的東西,留在這里也無用。

    “這位公子你可千萬別來找我,我只是拿你一個東西,你可不是我害死的。”越明珠小聲的說出這些話安慰自己,手顫顫巍巍的伸向男子腰間,“放心,我不會讓你曝尸荒野的,我一定給你挖個大坑埋起來。”

    越明珠的手終于碰到了金鑲玉的腰扣,金玉的冰涼和血液的黏稠兩種觸感同時沖擊著她,讓她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呼,冷靜冷靜。”越明珠深吸一口氣穩穩心神抓緊腰扣準備一把將其拽下。

    然而她沒能成功。

    一個血淋淋的手抓住了越明珠握著腰扣的手,而手的主人正是那具“尸體”。

    “救我……”尸體說話了。

    越明珠打了一個冷勁。

    “啊!鬼啊!”

    ——————

    裴晏遲是燕國的太子,母親是當朝皇后,外祖往上四世三公,身份顯赫非凡。

    按理來說這世上應該沒有比裴晏遲人生更順遂的了。

    可他現在躺在一個不知道在哪的深山老林中,渾身是血動彈不得,起初他還掙扎著喊了幾聲,可沒喊幾聲不但沒人回應他還兩眼發黑暈了過去。

    等他再次有意識時,是發現一個人,一個少女,在拽他的腰帶。

    裴晏遲從小被禮官跟著灌輸皇家的禮儀,即使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候,遇到這種事情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得救了,而是居然有個女子不顧禮義廉恥的扯他的腰帶。

    若是平時,裴晏遲此時早已將如此無禮之人踢開,然而此刻他失血過多身體虛弱,所以他還沒說出第一句話時已經反應過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讓眼前之人將自己救走。

    他此時也顧不得什么禮義廉恥了,拼盡全身的力氣抓住把手放在他腰帶之上的少女,用僅存的力氣發出微弱的聲音:“救我……”

    下一刻,少女的慘叫遍傳遍了整個山林。

    “啊!鬼啊!”尸體說話了,越明珠嚇得趕緊抽開手,“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應該見錢眼開,別害我嗚嗚。”

    然而對于眼前唯一一個救命稻草,裴晏遲當然不會放開越明珠的手,于是他用力抓住越明珠,卻引來越明珠一頓亂打。

    越明珠雖然身體瘦弱,但是多年上山采藥撿柴干的都是力氣活,加上她此時害怕,力氣比平時更大了,她一巴掌打下去裴晏遲有些撐不住了。

    這村婦居然敢打我,裴晏遲感覺嘴里的血腥味漸濃。不行!自己不能死在這種地方。

    “你,咳咳——你冷靜點!我還活著,不是死人。”裴晏遲雖然身體虛弱但是大腦在飛速轉動,他敏銳的捕捉到少女剛才說的話中的信息。

    這個女孩她愛錢。

    “你救我,日后我必將重金酬謝。”

    果然,他這話一出,身上的拳打腳踢消失了,少女也不掙扎了,裴晏遲終于不用費那么大的力氣去抓少女的手防止她逃跑了。

    越明珠此時也意識到眼前之人只是重傷并不是尸體詐尸,逐漸冷靜下來,又聽到“重金酬謝”四字,瞬間便將剛才的恐懼拋之腦后。

    “你……說重金酬謝我,是真的?”越明珠此時也不害怕了,神色希冀顯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給多少!”

    裴晏遲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聲,果然是個貪財的村婦,為了錢都不在乎他身份不明滿身鮮血。

    而他此刻被人害得重傷,敵暗我明,正需要這種天真之人才好拿捏躲起來。

    “你喜歡我的腰扣?”裴晏遲此時已經明白了越明珠剛才并不是想要“非禮”他,而是想要他的金鑲玉腰扣,“這是不值錢的玩意,你救我,我給你比這貴百倍的東西。”

    越明珠天真,但不傻,她知道此人莫名其妙的渾身是血的躺在這里,這背后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未知往往伴隨著危險而來,但機會也是。

    越明珠的一生中遇到的機會實在是太少太少了,回首十幾年,她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什么選擇權,一直在被命運推著隨波逐流。

    而自己,沒有親人,沒有錢,就算自己意外在山林里逝去,又有誰會發現。何況,自己恐怕才是別人眼中最大的危險吧。當你成為了危險本身,也就不再害怕危險的事情了。

    人被壓迫的久了,也會反抗,越明珠這次想自己選擇。

    她選擇搭救眼前渾身是血的人,哪怕只有一點點希望,她都想拿到這人口中的“重金酬謝”,想逃離這片山林,逃離自己被稱為“不祥之人”的地方。

    “好,我救你。你可別忘了你說過的話。”越明珠堅定地看著眼前的人。

    “姑娘放心,在下必將報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可惜給裴晏遲的被水泡壞了。

    也不知道這兒有沒有什么符咒手串,她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再給裴晏遲請一個。

    越明珠轉過身望堂外望去,只看見越來越細密的雨幕,沒瞧見半個人影。

    她問裴晏遲:“這兒沒有和尚嗎?”

    裴晏遲想了下:“都在山下廟宇,每日寅時跟亥時才上山。”

    所以她是問不到了。

    第 33 章   33

    越明珠收回手,翻來覆去地左看看右看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她總覺得這段瓔珞越看越不凡,甚至隱隱有金光環繞。

    她唰的抬起臉,難掩訝異:“子淮哥哥,我好像看見了佛光……”

    裴晏遲:“是嗎?”

    他看上去一點都不激動,也許是不相信她。越明珠抿起唇,強調道:“我是真的看見了!”

    裴晏遲低頭象征性看了兩眼,靜靜地道:“明珠有慧根,可惜我是凡夫俗子,看不出來。”

    越明珠覺得他平淡的語調中有些低落。

    越明珠在說出兩人交易的舊事時想過很多種結果。

    她想過對方可能會嘲笑自己的市儈,可能會責備自己的照顧不周,但她想過最多的、最期待的就是裴晏遲能夠爽快大方的把報酬給自己。

    她沒想過對方居然輕飄飄的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越明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驚地看著裴晏遲說不出話。

    她看到裴晏遲的眼睛中涌現出幾分笑意,卻又轉瞬即逝,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你怎么能說話不算話?”越明珠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你當時滿身是血渾身是傷求著我救你的時候說過要給我錢的!”

    可還沒等她的話說完裴晏遲便飛來一記眼刀:“你要是不怕死,可以再喊大聲點讓外面的人都聽見孤當日是如何遇見你的。”

    眼前的人被他這么一嚇眼淚瞬間便充盈了眼眶,讓本就委屈的臉顯得更加可憐。裴晏遲輕哼一聲,看到越明珠被嚇的連連后退又不由得煩躁起來:“離那么遠干什么,想跌出去被馬踩嗎?過來。”

    越明珠不想和裴晏遲靠太近卻又害怕他發火,便磨磨嘰嘰地只挪動了一點。裴晏遲見狀也懶得和她計較:“我遇襲的事情若是傳出去影響頗大,我不希望再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懂了嗎?”

    本來兩人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算她來日去了京城又不會去權貴聚集之地更不會去皇宮,上哪里能碰的到裴晏遲呢?

    裴晏遲只覺得她的話越說越刺耳,怒極反笑:“兩清?我們如何兩清?”

    越明珠征征地看著他似是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又聽裴晏遲幽幽道:“你是幫了孤不假,但可別忘了孤今日也救了你。”

    “何況當日就算你不救我,孤是太子,出了事情自然有人來尋。可你呢?你看今晚那么多人除了孤有人想著救你嗎?若不是我今日及時趕到,你自己的下場是什么自己也清楚吧。”

    這便是裴晏遲在框她了,他是太子有人會來尋他不假,可是他跌落的山崖陡峭樹林又地勢不明,更不要說當時他還受了不小的傷。越明珠的出現是他當時唯一的生機。

    但是越明珠不知道這些,她不知道一個太子的勢力能有多大,可在今天晚上看來應該很大很大,大到她不敢想象。裴晏遲的話猶如一盆冷水將她的心澆的冰涼。

    即使如此她還是覺得委屈:“那也是我救了你在先……我也沒有求著你救我。”雖然話說出口了,可是聲音卻越來越小。

    可就算是這樣他都不愿意將這些東西留給她!越明珠甚至有些憤恨地想早知道如此不如當初見到他時拽下腰扣就跑。

    裴晏遲看到越明珠臉上忿然的神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覺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說不定這小姑娘還在心里罵他呢。

    “不管你如何說,孤今天晚上救了你也是事實。”裴晏遲無視了越明珠臉上的表情,就算她不服氣又怎么樣?眼下她是他救的,坐的是他的馬車,便是不服也只能憋著。

    看著眼前的女孩沉默了良久裴晏遲以為她已經接受現實了,正打算給個甜棗時卻聽到對方又開口:“那既然如此,等到了縣里你把我放下吧。”

    “你說什么?”裴晏遲的聲音了帶有一絲不可置信。

    越明珠覺得自己的話說的很清楚了,沒什么難理解的,但還是解釋道:“既然你說今天晚上救我算是還我救了你的人情,那我跟著你也無用。反正我本來也要去縣里,你把我從那邊放下就好。”

    其實裴晏遲早就想好了,若是越明珠嘴巴甜一點懂得討好他,就像之前他周圍的人一樣,他也不是一分錢都不想給她。只是她一開口就是要錢一副,眼下更是要和自己兩清的態度實在讓人生氣。

    越明珠不明白自己說的話哪里惹到裴晏遲了,對方的臉色越來越差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裴晏遲這個樣子她總有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然,裴晏遲開口道:“孤欠你的是還清了,可你還欠了孤的呢?”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女孩忽地看向他,眼睛瞪的像銅鈴一般,若不是此時兩人都在在馬車里估計就要站起來指著他了。

    “我欠你?”越明珠只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我欠你什么了?”

    看到越明珠如此心急裴晏遲反而覺得自己沒這么煩躁了,他輕笑一聲慢悠悠地說道:“孤的傷是你治的,可現下還未好全,怎么不能算你欠我的?”

    原來他是因為這個才回來找自己的。越明珠現在算是明白了裴晏遲為什么又回頭來找她了,她原本還以為對方是良心發現,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自私的原因。

    自己怎么就救了這么一個不信守承諾的白眼狼!越明珠只覺得氣惱和不甘,本來還以為終于轉運了誰知道自己還是和以前一樣倒霉。

    她自是不愿意再和裴晏遲打交道了,冷著一張臉道:“你是太子,找一個醫術高明的醫師自是不在話下。我醫術不精,怕把你的身子醫壞了,擔當不起,你還是找別人吧。”

    “你以為孤沒有找過嗎?”裴晏遲道,“都是些招搖撞騙的騙子。”

    “孤的傷從一開始就是你照顧的,你的醫術我信得過。”

    越明珠把頭扭過一邊不想理他,卻又聽到他說:“孤給你錢。”

    這幾個字像是被施了法術一樣引誘著越明珠回頭,可是她忍住了。騙子,之前他快要死了抓住她的手時也是這樣說的。這次她可不會信。

    “一個月給你十兩銀子。這可比你去外面找家藥鋪當學徒要多得多。”裴晏遲又不緊不慢的加了一句。

    越明珠還是沒有理他,可裴晏遲毫不心急,因為他知道越明珠沒有更好的選擇。他拿起旁邊案幾上的茶水品了一口靜候越明珠的答案。

    何況,就算她不同意也無用。

    最終越明珠還是向金錢妥協了,她轉過身子,狐疑的看著裴晏遲:“真的?”

    “真的。”裴晏遲道,“孤一個太子還會誆騙你一個孤女不成?”

    可你之前明明就是騙了我,越明珠暗自腹誹。

    “行,姑且再信你一次。”越明珠道,“但是這次我要立字據!”

    雖然字據可能對裴晏遲沒什么用,但越明珠還是覺得有個字據自己能放心些。

    裴晏遲嗤笑道:“立字據,你看得懂嗎?”

    越明珠漲紅了臉:“能不能看得懂是我的事!”

    “行。”裴晏遲也不和她在爭辯,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馬車內就有筆墨紙硯,裴晏遲點點案幾:“你過來給我鋪紙,我現在就寫給你。”

    越明珠雖然不想離裴晏遲太近,但聽說他現在就要寫字據便也不在乎這些了,上前從旁邊抽出一張宣紙直接粗暴地擺在桌面上。

    裴晏遲看著被鋪的皺皺巴巴的宣紙不禁皺眉,撇了越明珠一眼還是自己動手把紙張鋪平了。

    他坐到案幾前提筆落字,不一會便將越明珠所需的字據寫好了。

    雖然此時身處搖晃的馬車中,但裴晏遲坐在案幾前的身影卻巋然不動。

    越明珠見裴晏遲現實洋洋灑灑寫了幾列字,最后又另起一列寫了兩個字不由得好奇的指著那兩個字問道:“為什么這兩個字要單獨寫?”

    “這是我的名字。”裴晏遲道。果然就像他說的那樣,女孩并看不懂他寫的東西。

    “收好吧,你的東西。”裴晏遲將寫好字的紙往越明珠的方向一推。

    越明珠拿起紙張,雖然看不懂但還是拿起來翻來覆去的看,好像真的能看懂一般,眼睛里充滿了好奇。

    裴晏遲看見女孩小心翼翼地將紙收好收進衣服的夾層里,許是因為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此時心情不錯便漫不經心道:“孤可以教你寫自己的名字。”

    他本以為越明珠聽到這話會歡呼雀躍,可沒想到對方卻說:“我才不用你教呢,我會寫自己的名字。”

    裴晏遲有些吃驚:“你會寫字?”他知道越明珠能看懂些許醫書上的字可從未見過書上有批注的痕跡,也沒在茅草屋見過有寫字用的東西。

    當時他在茅草屋里寫信用的炭筆還是現用柴火燒出來的。

    越明珠難得露出一副驕傲的表情:“我還是會寫自己的名字的,之前有人教過我。”

    思及至此越明珠突然想到教過她寫字的那個人在告別時曾和她說過自己要去京城。

    越明珠對裴晏遲道:“你能帶我去京城嗎?”

    貓沒找到,她被雨淋了一身。

    越明珠簡直要被自己蠢哭了。

    她別無他法,只能飛快從閣樓撤離,在廂房里緩了緩,硬著頭皮期期艾艾地挪回正堂。

    然而站在門旁邊,越明珠實在不敢上前一步,讓裴晏遲看見她現在的樣子。

    這兒沒有銅鏡,但她已經可以想象到自己有多狼狽。

    后邊垂著的頭發都打濕成一綹,衣裳也濕了大半。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只落湯雞,這種角色出現在話本里都是要被人笑話的。

    但是外邊好冷,寒風刮來時沒有遮擋,涼得越明珠重重打了個噴嚏。

    裴晏遲的聲音從里邊傳來:“怎么不進來。”

    “……”

    藏不了了,也不能再藏,再不進去,她要冷死了。

    越明珠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一點鼻音,甚至稱得上凄楚:“……子淮哥哥,我、我跟你說個事情,你等下看到我了也不要笑話我。”

    第 34 章   34

    從一炷香前,少女藕色的裙邊一角就從大門后飄了出來。

    然而整整一炷香過去,越明珠遲遲不進來。只看見指尖像貓爪一樣扒在門邊,一開口就局促不安地撓來撓去。

    一看便知道肯定出了事。越明珠自從兩年前姥姥去世之后便一直一人一狗在樹林里生活。她的話不多,卻也有忍不住自然自語的時候,唯一能傾聽她的只有和她相依為命的小黃狗飛飛。

    姥姥臨終前曾和她說過有機會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越明珠記住了,但無論她如何縮減開支,如何努力的去懸崖峭壁處采珍貴的藥材卻總也湊不夠錢。

    她隱隱約約意識到了王六在克扣她換藥的錢財,但他是唯一愿意幫她的人了,她別無選擇。

    直到她遇到了裴晏遲。

    兩年來,她攢下的銀子加上一身家當甚至沒有裴晏遲一次給她的多。

    所以,就算裴晏遲真的是傷了貴人的歹人又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越明珠想,更何況若是真的講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只怕自己會一起被解決掉吧。

    “我最近沒有在樹林里看到人。”越明珠搖搖頭。

    “也是,你那破林子常年沒人晚上還和鬧鬼一樣,料也沒人去”王六感到有些可惜,“這次的懸賞可是州令大人親自下發的,也不知道是哪個能人會拿到這筆報酬。”

    看王六信了自己的說法沒有再追問,越明珠松了口氣再三叮囑他一定要將信寄到。

    眼下拿到報酬才是真的,至于除惡揚善那些事情,自然由該做的人去做吧。

    第二天,越明珠將昨日從王六那里聽來的事情假裝隨口說給裴晏遲一聽,看到對方面無波瀾反應后還是暗暗松口氣。

    雖然自己沒想著當幫官府抓人的好人,但知道自己并不是和壞人同處一個屋檐下還是好的。

    越明珠松了一口氣,裴晏遲這邊卻懸了一顆心。

    雖然早就想到陷害自己的人不會善罷甘休,但裴晏遲沒想到對方找的那么快。

    自己的人應該也在路上了,但是不知道是哪路人能最先找到自己。萬一……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第二天,越明珠同往常一樣中午回到家中,卻看到裴晏遲在扶著桌邊艱難行走。

    “你怎么起來了。”越明珠趕緊走過去想要扶住他,卻被裴晏遲甩開了手。

    “啊……”越明珠沒想到對方的反應會這么大,畢竟兩人同吃同住了那么多天,期間越明珠還幫他換藥都沒見他有什么反應。

    “抱歉。”裴晏遲盡量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溫和些,畢竟萬一有什么意外,可能還真的要靠眼前這個女孩來幫自己,“我只是想自己先試試能不能走路。”

    越明珠點點頭表示理解,這人驟然受傷還斷了一只腿,此時有機會了自然是想自己試試,全然沒有意識到男子的神色中有對自己的隱隱不喜。

    “你的腿我昨天看已經好多了,還好你只是輕微的骨折如今可以勉強下地,若是真的斷了沒三個月是好不了的。”

    越明珠本想讓裴晏遲一直等完全痊愈了再下地,但奈何對方一意孤行,越明珠只好替他用木頭簡單做了一副拐杖。

    越明珠給裴晏遲搬來一個木椅讓他在院子里曬曬太陽,自己則開始削木頭。

    不得不說,越明珠會的東西可真不少,不然也無法在深山老林里獨自生存這么久。

    裴晏遲看著越明珠殷勤地將做好的拐杖進行最后一道打磨工序,眼神晦暗不明。

    他從小眾星捧月般的長大,受的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教育,要說越明珠給他的這些東西在他眼里實在不算是什么,但不知為何越明珠越是賣力在裴晏遲看來就越是礙眼。

    這個人不知道自己是太子,卻還是對自己這么好,裴晏遲不喜歡這種感覺。

    “你想要什么?”在越明珠背后裴晏遲冷不丁的問道。

    “嗯?”越明珠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你說什么?”

    “我說,你想要什么?”裴晏遲道,“你瞻前馬后的這么多天,想要什么?”

    越明珠有些疑惑的看著裴晏遲:“一開始不就和你說好了嗎?我要錢啊。”

    “你要多少錢?”這么久了兩人一直都沒提過這個問題,雖然多少錢裴晏遲都能給得起,但是至于具體的金額越明珠從來沒提過。

    許是自己快要走了,想趕緊和這女孩算清,裴晏遲今日的話格外的多。

    越明珠聽到這個問題也愣住了。其實她對錢沒有什么概念,她本來就沒什么錢,也沒有自己去采買過什么東西。雖然張口閉口都是要錢,也和裴晏遲說了要和他每一筆賬都算,但究竟要多少她還真的沒有想過。

    其實無論他給多少她都會接受吧,越明珠想。雖然當時裴晏遲說了會給她“比這腰扣貴百倍的東西”,她也沒當真。畢竟那一個腰扣隨便扣點金子下來就值了十兩銀子呢。

    “要錢,是想給自己攢嫁妝?”裴晏遲又冷不丁拋出另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越明珠能回答的出來,她搖搖頭:“我沒想過嫁人。”她放下手里的活計,轉向裴晏遲托腮道,“我想買一個房子。”

    買房,裴晏遲眼眸微動,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女子要買房子。不過……裴晏遲看著破落的茅草屋和院子,這女孩想換個地方住也是情理之中。

    “晉州的房價……”裴晏遲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越明珠打斷了。

    “我才不要買晉州的房子!”越明珠的情緒突然有些激動,自己累死累活就是要離開這個地方,才不要還生活在這里。

    越明珠也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反常,她的目光同裴晏遲撞在一起,從對方素來平靜的眸子中窺探到一絲疑惑,不禁有些慌亂。

    “反正,我也沒有要你送我一棟房子。”越明珠又背過身去繼續打磨拐杖,她只想離開這個地方,救了一個人就能得到一棟房子這種好事她也沒想過。

    “只要離開這個地方就好。”越明珠又小聲說了一句,像是說給裴晏遲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看出越明珠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裴晏遲也沒有再追問。一時間院子里只剩下刀具打磨木頭的聲音。

    突然,一陣若隱若現的說話聲打破了樹林間的安靜,兩人皆抬起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隨著聲音越來越大,越明珠確定了這不是幻聽,是真的有人往這邊來了。她心中又驚訝又不安,這座林子平時沒人來,無論來的是村里的人還是外面的陌生人對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萬一……是王六說的追查歹人的人可怎么辦,越明珠的余光掃過裴晏遲波瀾不驚的臉,雖然裴晏遲大概率不是什么歹人,但越明珠還是不由得擔心起來。

    越明珠站起來,對裴晏遲道:“你先進去,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裴晏遲點點頭,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這個時候他還是回避為妙。和越明珠想的一樣,他也在想對方該不是來搜尋他的人吧。

    回到房內裴晏遲掀開自己的枕頭,那里躺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是裴晏遲藏在衣服的夾層里隨身攜帶的,所以連越明珠也不知道她的床上有一把匕首。

    裴晏遲拿起匕首,藏在門后,靜候越來越近的聲音的主人。

    門外,裴晏遲離開后便出現了幾個年歲大概十三四歲的少年,原來剛才的聲音是他們發出的。

    越明珠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看樣子像是村子里來的人,只是村子里的小孩怎么會來樹林里。

    還沒等越明珠開口問,她便從幾個少年的交頭接耳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哇,還真的有人住在這個鬼林子里。”

    “你看那里有個女的,是不是就是大人們說的妖女。”

    “啊啊,她看過來了。”

    “怕,怕什么,我們這么多人呢。她還能把我們全吃了不成。”

    “對,對!我們這么多人呢,一定能把這個妖女趕走,她走了我們村子明年的收成就好了。”

    原來是村子里三兩節群的小孩,聽說樹林里有妖女,加上這兩年村子里的收成不好,便仗著年少不懂事叫囂著要來“討伐妖女”。

    原來自己在外面已經變成了會吃小孩子的妖女了嗎,越明珠心中苦笑,這種事情在她和姥姥剛搬來林子里時也發生過,沒想到這么多年了居然還有第二波。

    “我才不是什么妖女。”越明珠獨自生活了這么多年也不是好惹的,“你們快從我的山上滾出去。”

    越明珠身高不過尋常水平,身形還瘦削,這幾個小孩中不乏有比她高比她壯的。是以,她的話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幾個少年絲毫沒把越明珠當回事:“上啊,把妖女趕出村子。”說完便開始拿石頭砸向越明珠和她身后的房子。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越明珠拿起拐杖便開始驅逐這些小孩,嘴里還不忘為自己辯白,“我都說了我不是妖女!”

    場面一時間有些混亂,越明珠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二歲那年,被父親拋棄的那年,被村里人趕走的那年。

    少年們聽到越明珠還敢反駁,一時間便將自己從村里人聽來的話全都一股腦說出來了:

    “你母親生你弟弟一尸兩命不就是你克的!”

    “就是,聽說她力氣還特別大,一般女孩子哪有這么大的力氣!”

    越明珠被氣的感覺眼睛一酸,她以為自己對這些謾罵早就免疫了,沒想到此時還是不爭氣的想哭。

    若是屋里沒有那個人,自己還會那么委屈嗎。一個想法突然出現在越明珠的腦中。

    比起少年們的謾罵,越明珠突然意識到自己更害怕裴晏遲知道自己的身世。

    如果他知道了,還會向對正常人這樣對自己嗎?還會兌現的自己的承諾嗎?

    越明珠的注意力有些被分散了,沒躲過其中一個孩子扔過來的石頭。石頭砸在她的頭上讓她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呼。

    就在這時,茅草屋的房門被人從里面打開,從一開始便在里面撓門的飛飛從門里沖出來,向為首的男孩沖去。

    同時,不知道從哪里飛出的幾塊石子,依次準確的打在了幾位男孩的身上,讓他們忍不住吃痛。更有甚者打在了腿部脆弱處當場便跌坐在地上。

    “唰唰——”暗器的發出者顯然沒有把他們的呼喊聲當回事,仍然毫不留情的向幾個少年擲去石子。

    石子本身沒有多少重量,但發出石子之人手法精巧,讓石子不但速度極快而且每次都精準的打在人的脆弱之處。

    而這幾個少年不但外強中干而且平日里沒讀過書沒什么文化,加上越明珠平日里“妖女”的傳聞,一時間竟然以為是越明珠用了什么妖術作用在他們身上,便屁滾尿流的逃走了。

    飛飛看到少年們逃竄走,依舊狂吠著直至少年們的身影消失在樹林里。

    而越明珠早在少年們轉身逃走時就已經失去力氣搬的跌坐在地上。

    剛才驅逐少年們并沒有耗費她多少體力,但此時不知道為什么她感覺渾身無力還身體發冷。

    越明珠聽到身后傳來屋門被打開的聲音卻不敢回頭。

    “嗒,嗒。”越明珠的心隨著腳步聲逐漸逼近越沉越低。

    終于,腳步聲在背后不遠處停下了。

    “他們說你是妖女?”

    更不要提她那猶豫含糊的語氣。

    裴晏遲起身,不再等越明珠做好心理建設進來,直接走了出去。

    第 35 章   35

    雨散云收,之后數日天朗氣清,風和日麗。

    行宮內的藏書閣坐落于東面山麓,陸續有人來往,取還書目后便自覺離開,少有人一直留在其中。

    這里的藏書名錄上僅有經史子集,但昔日那么多公主郡主來過,為了供她們消遣,里面其實還放了許多之前流行的話本戲文,如今再拿出來看也不覺過時。

    何況越明珠之前從來沒看過,如今更覺新鮮。

    云青一溜進去,就見到越明珠蹲坐在最里側的檀木書柜下面,雙手捧著話本,小臉一片凝重與嚴肅地研讀著手中書目。

    越明珠跟著裴晏遲一行人只在長水縣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快馬加鞭趕回晉州首府。

    之前馬車速度緩慢時她還未有什么感覺,待到第二天眾人提高了駕馬速度時她便開始頭暈想吐。

    一開始裴晏遲還讓她下車去吐,后來許是嫌她吐的次數太多耽誤了行程裴晏遲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什么暈車藥讓她吃下,吃了之后她便昏睡過去。

    看著她倚靠在窗前睡著,頭時不時因為馬車晃動而碰到窗沿,卻又因為藥效未能醒來只是迷迷糊糊的換個姿勢繼續睡幾次險些晃倒,裴晏遲無奈地嘆了口氣將她抱到軟榻上。

    越明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抱到了馬車的軟榻上,身上還蓋了一層薄毯。

    裴晏遲早已經下車了,他站在馬車門簾外對著車里的越明珠道:“還不快下來。”原來他們已經到了州牧府門前。

    “哦哦,好。”越明珠連忙拿起包袱從馬車上跳下來。

    下車后越明珠才看到眼前紅磚綠瓦的高門大地,這才知道原來房子還可以蓋成這樣。房子的大門正上方還掛了一塊牌匾上面刻了三個大字,不過她都不認識,只覺得這房子真是哪哪都好看。

    裴晏遲看著她一副看呆的樣子微微皺眉讓她跟上,她接過侍從手里的飛飛背著自己的包袱連忙快步跟上裴晏遲的步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越明珠都快覺得這房子里面怎么這么大,是不是走不到盡頭了裴晏遲這才停下。

    只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太子殿下總算是回來了,讓在下一個武將坐鎮晉州整天和那些文官打交道真是累死我了。”

    越明珠這才看到一個身著華服與裴晏遲年紀相仿的男子正在倚靠在旁邊的柱子上,他看見裴晏遲身后的越明珠臉上露出玩味的表情:“這小姑娘是誰啊?怎么從來沒見過?”

    越明珠被他打量的渾身不自在便不爽的回瞪過去,直到裴晏遲一個側身擋住了兩人彼此的視線。

    裴晏遲沒有理會趙信的話而是轉而對張愷說:“你將她好好安置,我還有事情要辦。”言畢便和趙信一起進了書房。

    張愷接過裴晏遲的命令,轉頭看著越明珠卻犯了難。

    雖然裴晏遲說是雇了她在府里當醫女,但看這兩天太子讓她同駕的態度卻不像是對下人那么簡單,是以張愷也不敢讓越明珠去和下人們住在一起。

    最后,幾番權衡下張愷將越明珠帶到了錦繡堂——這里是原先晉州牧的小妾們住的地方,自從晉州牧出事、裴晏遲接手晉州牧府后她們仍舊住在這里,只是門口都有侍衛重兵把守都不能出來罷了。

    見到有人踏足錦繡堂屋里的女人們紛紛都冒出頭來,只是都不敢踏出房門只敢在門口駐足觀望,好奇地看著被張愷帶進來的越明珠。

    越明珠同樣也好奇的回視著她們,只見這些女人們環肥燕瘦,風格各異都是頂級的美人。

    有一個女子尤其美貌,也只有她見到張愷來了從屋里走出步態松弛露出一個明艷的微笑:“張大人怎么有空來錦繡堂了?”隨后她注意到張愷身后的越明珠:“這位妹妹是?”

    “這是殿下帶回來的醫女,越明珠。”張愷道,“越明珠姑娘可能要在錦繡堂住上一段時間,還麻煩芍藥姑娘能多加照顧一下她。”

    聽說越明珠是太子帶回來的芍藥的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道驚訝,她快速打量了越明珠一下轉而笑道:“張大人客氣了,我自會好好照顧越明珠妹妹的。”

    張愷點點頭:“麻煩姑娘了,那在下便告辭了。”隨后又囑咐越明珠道:“有事和芍藥姑娘說便是,她會照顧好你的。”

    越明珠點點頭道了聲謝,便被芍藥摟著肩膀帶進了屋里。

    張愷從錦繡堂出來來到裴晏遲的書房前時正巧碰到趙信從里面出來。趙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哎,那女孩到底是誰啊。”

    “殿下尋回來的一個醫女罷了。”張愷知道裴晏遲不想讓別人知道越明珠的事情,故而搪塞到。

    “大半夜起來就為了去找一個醫女?”趙信輕笑一聲顯然沒有相信但也沒有再追究下去,而是轉而壓低聲音道,“剛來的消息,崔家老太爺薨了。”

    “怎的如此突然?”張愷一驚,崔家老太爺是裴晏遲的母親,當今皇后的伯祖父,今年雖然已是耄耋之年但身體健朗并未聽說有生什么病,怎么突然就……

    “是睡夢中去世的,壽終正寢算是喜喪。”趙信道,“雖然是喜喪,但我看崔家上下估計是不太高興。”

    要說這崔家為何傷心,兩人心中都明了。緣是這崔家的大小姐裴驚策和裴晏遲早已定下了婚約,兩人都已到了適婚的年紀,若是沒有意外明年應當就可以成婚了。可眼下崔家老太爺一去世,兩人的婚事自然就要推遲。

    果然,張愷問道:“那殿下和崔女公子的婚事……”

    “自然是要推遲了。”趙信聳了聳肩搖頭,“家孝在身,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免俗啊。更何況當今圣上本來就不喜這門婚事。”

    如今的皇帝雖然是借了崔家之力上位的,可近幾年來大有打壓崔家之勢。雖然明面上并沒有做什么,但是暗地里仍是一片暗潮洶涌。

    張愷作為崔氏門生自然是不愿意看到此事發生,不由得搖搖頭:“殿下知道后說什么了嗎?”

    “還能說什么,修了封書信快馬加鞭的送回去了。說是等回京了再去吊唁。”趙信道,“如今晉州之事還需殿下在此坐鎮,無論如何都是回不去的。”

    “那邊殿下和崔女公子的婚事推遲了,這邊殿下又帶回來一個醫女。”趙信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若不是我要鎮守邊關無詔不得回京,真想跟著你們去京城看看事情會發展成什么樣子。”

    張愷沒有理會趙信的調笑,他的衣角被一陣秋風吹過,他抬頭看向天空才發現天上已經烏云密布:“要變天了。”

    ————

    京城,崔府門前彩棚高搭,一眾達官貴族來往吊唁。府內設席張筵,絲竹管弦混著和尚道士們的念經木魚聲沸沸揚揚。

    靈堂內,一名身材偉岸的男子正跪在里面守喪。崔家大夫人剛送走一群誥命夫人,轉頭便看到自己的兒子仍跪在靈堂內不禁心疼,走過去道:“祁兒跪了一天了,不如去看看你妹妹吧,正好也休息一下。”

    崔祁本無心起身休息,但想到因為傷心守夜暈倒的胞妹便道:“如此也好,兒子去看過琰兒就來。”又道,“母親來往送客一天了也該休息休息,若是您病倒了便是兒子不孝了。”

    崔夫人聽到兒子的關心欣慰地點點頭:“哎,為娘的知道,你快去看你妹妹去吧。”

    崔祁起身行了一禮轉身往內院走去,他穿過亭臺樓閣,背后的絲竹管弦之聲越來越淡,終于他走到一處竹子冒出墻頭的院落錢走了進去。

    院里幾個丫頭正在打掃灑水,其中一個見到他來了喊了聲:“大公子來了,姑娘正在屋里呢。”

    他點點頭,剛走到門口便聞到一陣淡淡的桂花香——他的胞妹裴驚策不喜焚香,覺得浪費奢侈不說還平添了空氣里的塵埃。故而平時只用花香和果香,如今正值金秋便采了新鮮的桂花放在屋內各處以增添香氣。

    裴驚策正半臥在床上舉著一本書細細讀著,因為正值新孝在身又在屋中她只穿了一身白色衣衫頭上簡單簪了一朵白花。即使這樣簡單的裝扮也掩蓋不了她的冰清玉潤,反而為她添了幾分清冷的氣質。

    她正讀到精彩之處入了迷,直到崔祁走到了她的里屋前她才注意到:“大哥你來了。”

    裴驚策起身和崔祁來到八仙如意圓桌前坐下,手中仍拿著剛才看的書。崔祁看到她拿著書皺眉道:“這些天哭了那么久人都哭暈了,眼睛腫的像熟透的桃一樣,如今不好好休息怎么還看起書來了。”

    裴驚策聽了也不惱,將侍女倒的茶水遞給崔祁:“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哥哥是知道我的,便是一日不吃飯也不能一日不讀書。”

    “唉……你自己當心身子便是。”崔祁搖頭,“你又不考取功名也不知道讀那么多書干嘛。”

    這話讓裴驚策原本微笑的臉僵了一下,不過轉瞬既逝讓崔祁沒有發現妹妹的不滿。

    “愛好罷了,即使考取不了功名我的文采也不見得就比那些狀元進士們差。”

    越明珠呆住,愣愣望著那段不斷靠近的拖影。

    直到被人不由分說地撈上馬背,她才意識到,這人竟然真是沖自己來的。

    身體坐在飛馳的駿馬上不斷顛簸,情景熟悉得叫人恍惚。

    然而視線緩緩上移,頭頂上那張秾麗的臉龐卻格外陌生——

    越明珠瞬間爆發出一聲巨大的尖叫。

    裴驚策毫不理會,在目的地的路邊勒馬收繩,拉著越明珠一路穿過小徑,來到馬球場后用于堆放雜物的耳房。

    被他攥著的手腕不斷掙扎,抗拒得極其明顯,叫人平生不耐煩。

    第 36 章   36

    他竟然還清晰記得越明珠當時有多花容失色。

    明明害怕得差點吐出來,還是用手遮住口鼻,硬著頭皮湊近看他的傷情。

    煮飯的香味在不大的茅草屋里彌漫開來,裴晏遲算準了時間差不多了便放下了書,果然看到越明珠端著兩個飯碗過來。

    為了方便裴晏遲在床上吃飯,越明珠將吃飯的飯桌挪到了床邊,將兩碗飯放在桌子上。帶雞蛋的那碗是裴晏遲的,只有咸肉的是越明珠的。

    經過這一個月的相處裴晏遲已經摸清了越明珠的生活的習慣。雖然生活貧苦拮據但是很有規律性,每天都在一樣的時間醒來、離開,又回來。

    饒是如此,裴晏遲看到已經吃了六天的咸肉拌飯后表情還是略微有些失控。

    “我給你的那些金子,你究竟換了多少錢?”裴晏遲拿起筷子,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嗯……王叔說換了十兩銀子,然后去掉買的咸肉和雞蛋還剩五兩。”越明珠吃了一口飯,想了想道。

    裴晏遲平日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也知道越明珠是被人騙了——一兩黃金能換二十兩白銀,他給越明珠的那些金子換個二十兩不成問題。

    而且五兩銀子就買了那么些玩意,這晉城的物價是瘋了嗎。

    但裴晏遲什么都沒說,如今趕緊養好傷想辦法回去才是正經。至于越明珠是否被騙,和他有什么關系。

    同前幾天一樣,裴晏遲勉強將米飯吃完了,至于咸肉只動了些許。

    越明珠看到被裴晏遲剩下的咸肉覺得有些可惜:“你不吃了嗎?這些都是你花了錢的。”

    裴晏遲聽到這話在心里冷笑一聲,這小姑娘說這句話可不是因為關心他,言下之意是就算他不吃,她也不會同他少算錢。

    貪財的鄉野村婦,這是裴晏遲對越明珠的印象。

    早在越明珠救下裴晏遲的那一天就和他說好了:救他是一個價錢,他日常里的吃喝用度則是另算的。

    “不必了。”裴晏遲搖搖頭。

    越明珠看他如此也不強求,便將咸肉放進鍋里煮去鹽分給飛飛當狗糧。

    越明珠心里也明白裴晏遲這是吃不慣腌制過的肉,但是她無法去集市上買東西,也不好意思麻煩王叔每日幫她帶東西。

    “你身上有傷,要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越明珠心地純良,裴晏遲越是沒說什么她心里越是有些愧疚,“我明天不采藥了,去山里給你打只兔子回來吧。”

    “不必了。”裴晏遲不是貪好口腹之欲的人,吃飯對他來說只是維持身體正常運轉的必做之事罷了。

    況且,明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讓她去做。

    裴晏遲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面上:“明日勞煩你,將這封信寄出去。”

    越明珠疑惑的將信收下,上面寫的都是她不認識的字,她平日只認識一些醫書上的字和自己的名字,而裴晏遲也知道這些,不然也不會放心讓越明珠去送信。

    越明珠雖然看不懂,但也沒說什么,應下這件事。

    這也是裴晏遲最滿意越明珠的地方,雖然她無知無禮,她從來都不會去問。

    她不問為什么他滿身是血的躺在罕無人跡的深山中,不問為什么他要不被聲張的藏在自己家里,也不問他到底是何身世。

    “你明日還去找上次的人幫你送信嗎?”裴晏遲問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道,“你不如換個人去幫你……算了,既然如此便再去換些錢吧。”說罷便拿出腰扣想要再扣些上面的黃金下來。

    誰知越明珠卻出聲阻攔了他:“不必了,這些小事王叔不會多要錢的。”這腰扣是金鑲玉的做工,越明珠很是喜歡,本來扣掉了一塊她就覺得可惜。

    裴晏遲看越明珠看著腰扣的眼神,明白她這是舍不得。當時要不是喜歡這個東西,越明珠也不會被垂死的自己一把抓住。

    越明珠小心地將信疊起來封好,將兩人的碗筷收拾完過后便開始整理最近采來的草藥,正好明日送信的時候可以將這些藥也交給王叔去賣些錢。

    裴晏遲依舊倚靠在床頭,不過此時他沒有在看醫書,而是盯著整理草藥的越明珠。

    決明子,連翹,桔梗……裴晏遲將這幾日看的醫書上的圖同眼前的藥材們一一對應。

    若是在平日里裴晏遲是絕不會去讀醫書的,但這幾日他卻看了不少。

    一是為了打發時間,越明珠家里只有這些醫書;二則是為了確定越明珠沒有亂給他用藥。

    一開始睜開眼睛在越明珠家里醒來、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都已經被處理好了的時候,裴晏遲以為是越明珠請了醫師來為他療傷的。可后來才知道,他的傷口全是越明珠一個人處理的。

    雖然眼前的少女救了他,裴晏遲還是留了一個心眼。看了幾天醫術確定女孩沒有給自己亂用藥后他才放心讓越明珠照顧自己的傷口。

    令裴晏遲感到有些驚訝的是,越明珠雖然是個生活拮據的孤女卻有著不錯的醫術。

    為何這樣的女孩會獨自生活在深山中呢?

    裴晏遲剛來到茅草屋時也曾試探過越明珠的身份問題,但是沒曾想對方雖然天真但是對自己的事情捂得嚴嚴實實的。

    兩人萍水相逢,相互利用,裴晏遲也懶得去追問她。

    反正事成之后,自己會永遠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名叫越明珠的孤女從何而來日后又為何而去都和他沒關系了。

    裴晏遲的這些心里活動越明珠都全然不知,她一心只想著趕緊將裴晏遲照顧好,早點拿到自己的報酬。

    越明珠整理完藥材后已經到了晚上了,兩人又簡單吃了些東西便快到了睡覺的時候了。

    裴晏遲摸清了越明珠的生活習慣,便知道她此時要去干什么了。

    越明珠雖然生活貧苦,但是極愛干凈。如今秋季普通人家不過一個月燒一次熱水洗澡,越明珠獨自住在山林里,條件更甚。不過她會每日燒些熱水擦拭身體。

    越明珠打了些熱水走進隔間,開始擦拭身體。其實平日里她自己一個人住,加上天氣變涼,她都是在臥房里完成這些,擦拭完便趕緊跳上床。

    現在多了一個裴晏遲,越明珠只好躲在一個小隔間里擦拭身體。

    說是小隔間其實勉強也算是一個屋子,不過中間隔了半堵墻讓裴晏遲無法看到罷了。

    可是看不見,裴晏遲能聽到。

    布料的摩擦聲,和舀水的聲音在本就安靜的小屋里顯得更加清楚了,讓人仿佛能想象到女孩此時正在干什么。

    耳邊傳來的聲音讓裴晏遲感到一陣煩躁,他索性閉上眼睛開始想之后該怎么辦。

    若是信能成功的送出去,他的人應該當天便能知道他的位置在哪。

    此時身在晉城,他沒有足夠的人手,但是時間緊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知道援兵能不能及時趕到。

    如此,最多再等三天他便能離開這個地方了。

    “呀!飛飛你出去不要舔我!”女孩嬌嗔的聲音在屋里回蕩開來。

    裴晏遲睜開眼,眼底一片陰沉。還有三天,三天后他便再也不會聽見這個聲音了。

    第二天,越明珠一早便起床去送信。

    從樹林到村子里來回要一個多時辰,加上找人,估計要兩個小時。越明珠讓裴晏遲放心,她會在午飯前趕回來的。

    或許是知道自己快要回去了,裴晏遲今日說話也沒那么冷淡了:“不急,你路上小心便是。”

    越明珠聽到這話感覺心里暖暖的,畢竟自從外婆去世、那個人離開之后也好久沒有人關心自己了。

    她點點頭:“嗯!我會小心的。”

    越明珠走出樹林,便看到離樹林不遠的田地里有個農漢在勞作,那便是她要找的人。

    她吹了一聲口哨,那人聽見后抬頭看見越明珠躲在一顆粗樹后面向他招手,向四周望了一圈看附近沒人才向越明珠那邊走去。

    “怎么今日又來了。”那人一幅不愿意看見越明珠的樣子。雖然能從她這里撈到些好處,但也不代表他愿意天天同“煞星”打交道。

    “嘿嘿。”越明珠略帶些討好地笑了笑,“今天有封信要麻煩王叔你幫我送一下。”末了又加了一句,“放心,不會讓你白跑,這次買藥的錢一半都給你。”

    “送信?”王六接過信封看了看沒看出頭緒,顯然也是個不識字的。

    他本來不愿意接這活,但聽見越明珠最后那句話還是答應了。

    越明珠將帶來的草藥也一并交給他,正準備走的時候聽到一陣馬蹄聲從不遠處的村子里傳來。

    在他們這鄉下地方,別說馬了,連牛和驢都沒幾頭。越明珠不由得有些好奇:“王叔,那邊是干嘛的。”

    “不該打聽的別打聽。”王六的語氣又不耐煩起來,但還是解釋道,“聽說是有貴人在附近打獵時被歹人傷了,聽說那歹人受了重傷,現在正逐個村子搜查呢。懸賞令都在村子頭貼一個月了。”

    “哦……是嗎。”越明珠的臉色沉了幾分。正好裴晏遲也是一個月前出現的。

    “你那樹林子,最近有其他人進去嗎?”王六雖然也想到那人可能躲在樹林里,卻沒膽子進去找。要知道每次他和越明珠見過面都要去村里的菩薩廟里多拜幾拜才安心。

    越明珠聽了這話咧嘴一笑,剛才面色暗沉的臉此刻明媚如春風:“怎么可能呢,我那樹林里向來是沒人進去的。”

    他身邊圍著的都是人,她擠不進來,甚至還主動跑到獵場外邊去攔裴晏遲的座駕,哀求裴晏遲把他送去太醫院。

    他坐在樹下等人來,看著越明珠忙得腳不沾地,還有心情閑閑地打趣:“這么多人,你擔心有什么用?”

    越明珠那雙漂亮的杏眼蹬了他一下,急得跺腳:“我怎么可能不擔心你呀!”

    第 37 章   37

    從前這種被突襲的事情,絕對不可能發生在裴晏遲身上。

    他向來一心二用游刃有余,唯獨這一回,被越明珠湊到面前了才察覺。

    小貓般的舔|弄原本不帶任何別的意味,只像是在確認碰到的是什么東西。

    夜市中人群熙熙攘攘,越明珠和裴晏遲走在其中。這條街很長,人流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讓越明珠覺得這條路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

    她很喜歡這種感覺,旁邊的人們扶老攜幼、嬉笑打鬧的歡樂氣氛感染了越明珠,讓她覺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

    原來活著是這種感覺,越明珠想。她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將這種感覺永遠地記在心中,更讓她感到激動的是這種生活將不再是奢望,她真實的在經歷這一切。

    然而她的興奮卻沒能感染到旁邊同行的人。裴晏遲悶著頭拉著她走了大半個夜市只覺得吵鬧。

    在裴晏遲的記憶中這種節日總是和宮廷盛宴聯系在一起。

    宮里的宴席太多了,多到他數不過來,而每次宴席時吃飯賞舞反而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重要的是如何在盛宴中和各方勢力周旋,如何討貴人們的歡心。

    裴晏遲是太子,是人們阿諛奉承的對象,可身為太子他同時也要謹言慎行,讓皇帝滿意。

    裴晏遲不喜歡宴會,自然也不會喜歡在他眼中只有平民才會參加的夜市。夜市屬于平民百姓,不屬于他這個如高山明月的太子。

    他看向旁邊的越明珠,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因為一個簡單的糖葫蘆而如此激動。越明珠此時已經吃完了糖葫蘆,在一臉羨慕的看著什么,裴晏遲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個普通的一家三口,看他們身上穿著粗布衣服應該不是什么有錢人家,但是此時三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綁著雙丫髻的小女孩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將父親從攤子上為妻子挑選的木釵插在母親的頭上,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

    這種溫情讓裴晏遲恍惚想到小時候,那個時候他和父皇母后依稀也有過這樣的溫情時刻。可那段時光太短了,也太遠了,遠到讓他都懷疑自己的人生中是否存在過那一段經歷。

    裴晏遲別過頭不再看那一家人,他拉了越明珠一下:“別看了,回去吧。”

    “啊?可是我們還沒逛完,”越明珠有些依依不舍。

    “孤不想逛了。”裴晏遲撇了越明珠一眼,看她一副不愿意的樣子又加了一句,“孤的腿疼。”他撒謊了。

    聽到這句話越明珠才想起來他還有腿傷,又想著他好歹剛才也陪她逛了那么久只好做罷:“好吧,那我們回去吧。”反正她之后還會有很多這樣的機會。

    回州牧府前越明珠還不忘去東街幫芍藥買她的梅子姜,是以一行人又繞了一圈。

    越明珠坐在馬車里拿了一塊梅子姜放進嘴里,還沒等細細品嘗便一副怪異的表情,但因為不方便吐只好又咽了下去。

    沒想到芍藥喜歡吃這種又酸又辣的東西,又想起芍藥的審美,越明珠不禁汗顏,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轉過頭看見裴晏遲正盯著自己,尷尬地將梅子姜推到一邊,又拿起剛才張愷買的一大袋糖葫蘆中拿出一份推到裴晏遲面前:“你要嘗嘗嗎?”

    裴晏遲本想拒絕,但想起方才越明珠吃了糖葫蘆后又哭又笑的表情猶豫了一下還是隔著手帕拿出一顆放入口中。

    這一份糖葫蘆是攤子上的招牌,糖雪球,砂化的糖像雪一樣包裹在山楂外入口即化,過度的甜膩過后是極致的酸澀,兩種口味混合在一起充斥著他的味蕾。

    裴晏遲吃過各式的宮廷點心,每一樣都是宮里的御廚費盡心思用上好的食材制作而成。這種糖雪球對他來說嘗著新鮮卻不驚艷,他只吃了一個便住口了。

    他看向越明珠,她此時還靠在車窗前掀起窗簾的一角向外看,想要抓住最后在外面的一點時光。

    終于馬車行駛到了州牧府門前,越明珠也將簾子放下了。她拿起今日買的吃食跳下馬車,剛進府門便有侍女上前帶她回錦繡閣。

    而裴晏遲則往書房的方向去了,根據線報國師裴驚策明日就要到了,他要再檢查一下各路環節確保不被對方抓住什么把柄。

    越明珠剛起步想要跟侍女回去,卻不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和侍女小聲說了一下轉身向裴晏遲的方向跑去。

    “裴晏遲!”越明珠絲毫沒顧忌周圍人的目光,直呼裴晏遲的名字。

    張愷聽到這聲內心大呼不好,往四周一看果然旁邊的侍衛仆人們臉上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驚訝。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聽到有人直呼太子殿下的名字,全都半低著頭假裝沒聽到。

    然而裴晏遲并沒有像他們想的那樣暴怒,只是回頭皺眉:“又怎么了?”

    越明珠跑到他面前停下,因為天冷加上小跑臉頰有一絲微紅,她望向裴晏遲的雙眼,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謝謝你,我今天很開心!”

    裴晏遲眼神微動,似乎沒想到少女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在他的印象中,對方之前說過最多的話大概就是:在他受傷時讓他記得之后給自己報酬,或者說了他們兩清了之類的云云。

    他沒想到有一天還能聽到有人會真誠的對他道謝,還是從眼前的少女口中。

    裴晏遲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面前的少女就已經小跑著又回到了侍女身邊,跟著她往錦繡閣的方向去了。

    裴晏遲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盯著越明珠離去的背影。

    裴晏遲聞言看了他一眼,這才想起方才越明珠是直呼了他的名字,怪不得張愷會突然如此說。

    裴晏遲的身邊沒有人會直呼他的名字,他有很多個稱謂,每一個稱謂都代表著他的一個身份。

    他是太子,是殿下,是學生,唯獨不是裴晏遲。

    而他遇見越明珠的時候因為情況特殊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越明珠便一直直呼他的名字,就算是知道自己是太子后這一點也沒有改變。

    張愷言畢等了半晌還沒有等到裴晏遲的答案,心中不由的疑惑,正想再說些什么時聽到面前的太子說:“不必了,由著她去吧。”

    越明珠回到錦繡閣將梅子姜給了芍藥,又將一大包糖葫蘆分給了芍藥屋里的眾人。

    芍藥今日吃到了心心念的梅子姜,心中開心便邀請越明珠今日和她一起睡,兩人又待在一起聊到了半夜。

    芍藥的床鋪不僅比越明珠的大,而且還軟軟香香的,越明珠窩在被窩里感慨道:“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能睡在這種地方。”

    芍藥側著身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有翻身正臥著道,“你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如今跟著太子,也算是有好日子過了。”

    “我又不會一直在他身邊。”越明珠打了個哈欠。

    芍藥卻有些吃驚:“待在太子殿下身邊不好嗎?好多人都擠破頭想去這些貴人身邊呢?”

    越明珠搖搖頭:“他只是在晉州找不到合適的醫師才找我來伺候他罷了。”

    況且……

    “而且,我才不想一直待在一個地方。”越明珠將雙手枕于腦后,“好不容易有了自由,我想有機會四處云游。這世上還有好多美景我沒看過,要是有機會真想都看一遍。”

    “不過,我要先去京城找我一個朋友。”想到那個人越明珠不禁垂下眼睛,“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一定可以的。”芍藥笑道,“那你日后要是再到晉州來,可一定要去我的胭脂鋪。”

    “好,我一定去!”

    “那一言為定!”

    夜半,錦繡閣內的一間屋子里兩個少女言笑晏晏,帶著對未來的美好期盼定下了一個諾言。

    第二日下午,越明珠帶著藥箱跟著侍女照常去給裴晏遲診脈。然而到了書房時裴晏遲卻不在,問了在書房伺候的侍女二人才知道原是今日有貴客來了。

    “張大人方才來稟告殿下,說是國師大人來了,殿下便去前廳會客了。”侍女道,“姑娘先在這里稍等片刻吧。”

    侍女給越明珠搬了個凳子在書房外,然而越明珠等了片刻便有些坐不住了。

    兩個侍女見周圍無人看管,裴晏遲不在她們也無事可做便湊在一起聊天。

    “聽說這次來的國師大人是皇上親封的,是有大神通的人。”

    “我也聽說了,好想見一見這個國師大人,要是能讓他幫我也算一卦就好了。”

    “我方才聽阿紫說她們偷偷去看了一眼,國師大人還是個年輕的公子呢,一身白衣像神仙一樣。”

    兩人嘰嘰喳喳圍繞著國師這個話題聊了好久,最后雙雙打算一起偷偷溜到前廳一瞻國師的風采。

    越明珠雖然對此人不感興趣,但獨自在書房前坐著未免太無聊,便也跟著二人一起去了。

    三人溜到前廳側門的柱子后,越明珠依稀能聽見裴晏遲和對方說話的聲音,此人聲音清冷莫名的讓越明珠覺得熟悉。

    待她探出腦袋看清那人的面容時,越明珠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愣在那里。

    那個站在前廳同裴晏遲說話的人,分明就是六年前路過村子,預言過她是不祥之人的那個人!

    卻帶著馥郁得近乎致命的酒香,爭先恐后地涌入唇齒。

    裴晏遲下意識滾了滾喉結。

    細密的長睫像羽毛般撓在他臉上,極度輕微,卻帶著不可捉摸的癢意。

    第 38 章   38

    越明珠緊緊抱住雙膝,腦袋深深埋下去,恨不得就此把自己埋進土里。

    肚子仍然餓得發扁。

    但此情此景,這點饑腸轆轆已經完全算不上什么了。

    她臉燙得嚇人,心里卻涼得宛如臘月寒冬。

    外邊婦人那溫和平穩的語調驟地拔高。后面跟裴晏遲說了什么,越明珠沒聽清楚,但聽語氣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話。

    裴晏遲送走何良嫻,關上門,轉過身拉開床幔,就看見角落蜷縮起來的一團。

    越明珠還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又被眼前長水縣縣令的一句太子殿下弄的有些恍惚。

    太子,他是說裴晏遲嗎?越明珠看向站在身旁的男子,這才注意到他雖然身著一身黑衣但是近看衣服上卻有騰蛇樣式的暗紋。

    越明珠生平見過最有權勢的人也只不過是她們村的村長,她雖然知道天下有皇帝有太子有侯爵官宦,但那些人都是遠在天邊的大人物離她太過遙遠,是以她一下子無法接受陳元的話中透露出來的信息。

    裴晏遲看著越明珠神情恍惚只當她是被驚喜沖昏了頭腦,只是眼前之人的反應比他想象中少了幾分歡喜,不過鄉野村婦沒見過什么世面,這種反應也是情理之中。

    他將目光移向眼前的青衣男子。他此次出行是暗中進行的,并未告知沿途的官員接待行蹤也極其低調,眼前之人如何知曉自己的行蹤的?

    裴晏遲沒有說話也沒有讓青衣男子起身,他在等一個解釋。

    馬車上的花紋,裴晏遲看向自己馬車上的蓮花紋樣,是自己親手描繪出由宮中工匠雕刻在每一輛他乘坐的馬車上的,平日里只有幾個親信和太子府中的人才知道此事。看來這個長水縣縣令早在之前就有用心留意了。

    不是晉州牧的人,又有意留心自己的喜好。裴晏遲似是對陳元的野心有了幾分主意。

    正好他也需要在晉州安插自己的人手,眼下便看這個陳元能不能抓住此次機會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裴晏遲讓陳元起身:“陳大人有心了。”又道:“本宮途徑此地,見一群人欺負一個弱女子卻還說對方是妖女,我朝律法不可濫用私刑,不知陳大人可知此事?”

    其實按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不像裴晏遲說的那樣簡單,只是雙方都是八百個心眼子的人自然也沒有人去捅破那層窗戶紙。

    “此事是臣失察,域內居然有如此事情發生,還請殿下恕罪。”陳元道,“臣是開闔二十三年進士,今年才剛上任此地,此次事件臣定當嚴查。”

    陳元先是請罪又提及自己是新官上任,三言兩語間不但將自己刨除這件事外還表明自己背景清白。

    開闔二十三年,那便是去年的進士,新任進士從考中到上任確實有的也需要半年之久,如此陳元倒是沒有說謊。

    陳元又道定會還越明珠一個清白的名聲,至于村民他會在村子里開設學堂好好教化不會再讓村民們被鬼神之說所迷惑。而被砍了手的混混,襲擊太子乃是大罪,他的父母族人等來了官兵卻得到了混混下入大獄的結果。

    至此這件事算是結束了,陳元又道:“已夜半時分,殿下舟車勞頓不如到臣的府上休整一夜。臣府上雖然簡陋但也比外面的客棧驛站要好上幾分。”

    裴晏遲答應了,拉著越明珠的手腕想要帶她上馬車,卻發現對方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胳膊不肯走:“我的狗,還有我的包袱被他們丟了!”

    他這才想起來越明珠是有一條狗,不過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一個連血統都不純的土狗罷了。至于她的包袱,里面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丟了就丟了吧。

    “缺什么東西回去再給你買就是。”裴晏遲毫不在意道,再次施力想要將女孩帶走卻沒想到對方這次直接上手將自己的手掰開。

    “我要去找我的狗和包袱。”越明珠對裴晏遲的態度感覺到不可思議,飛飛是陪伴了她四年的小狗,親人一般的存在。再不濟也是一條生命,怎么到了這人的嘴中就好像是無關緊要的存在了。

    她想要掙脫裴晏遲的手自己去找,卻發現怎么也掙脫不開。她抬頭望向裴晏遲想要讓他放開自己卻發現對方的臉上已經浮現出了些許的不耐和怒氣。

    這表情讓越明珠想起這人剛剛才命人砍了別人一雙手,她不敢再出聲卻可身體還在向外施力。

    兩人一時陷入了僵局。

    陳元見狀眼睛遛了一圈道:“姑娘丟失了何物不如先告訴在下,夜深露重,姑娘還是先和太子殿上車為好。”

    越明珠聽到有人愿意幫她找東西眼睛不禁都亮了幾分:“真的?你愿意幫我找東西?”

    她嘰嘰喳喳地向陳元描述自己包袱的形狀花紋和飛飛的外貌特征,絲毫沒有注意到身旁的裴晏遲看見她對陳元神采飛揚的樣子臉色越來越差。

    越明珠剛說完最后一個字下一秒便被裴晏遲拉著進入了馬車內。

    馬車內鋪著厚厚的絨毯,并設有一張軟榻和一張案幾。裴晏遲端坐在榻上越明珠不敢靠近他,加上她想能看到馬車外的狀況便倚靠在靠近馬車簾子旁的地方。

    陳元那邊,他出身微寒自是知道村民們就算把越明珠當成了妖女也只會私自吞了她的東西和狗,而不會將它們亂扔。

    是以裴晏遲上車后他便告訴村民們找到東西的有賞,果然不一會兒越明珠的包袱和飛飛便被“找到”了。

    被找回來的小黃狗身上沾了些許泥污,但越明珠毫不介意任由小黃狗鉆進自己的懷里。

    裴晏遲看著一人一狗親呢了一會兒便一臉嫌棄地讓張愷把狗抱出去,越明珠雖然不舍但也對裴晏遲有幾分畏懼故而也沒說什么只好將小黃狗交給張愷。

    送走了飛飛越明珠便開始打開自己的包袱想看自己的東西都還在不在。

    雖然知道陳元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會出面幫越明珠找東西,但是裴晏遲的內心還是莫名的不爽。

    裴晏遲對越明珠那些無聊的小玩意沒有興趣,正打算閉上眼睛閉目養神時忽然一件繡著金線的衣服被越明珠從包袱里扯了出來。

    這種衣服對他來說不過是常服,平日里他都不會留意這些衣服去了哪里,更不用說一件破的。所以當日離開時他也沒想過讓張愷將這件衣服找出來帶走,就像他也未曾想過越明珠會帶著這件衣服逃命。

    裴晏遲的眼光不禁閃了一下,他剛想開口說些什么下一秒便看見越明珠將衣服隨便扔在一旁,拿起被壓在衣服下的牌位深呼一口氣露出了釋然的表情。

    裴晏遲:“……”原來她費心找了半天就是為了這個牌位?

    那牌位看著不像是什么好木頭做的,上面的字刻的雖然公正但并不好看,從裴晏遲這個角度看去隱隱約約能看到上面刻著一個“越”字。

    越明珠看自己的東西一樣沒少便用衣服將牌位擦了擦和其他東西一并又塞回了包袱里。忽然她瞥到了裴晏遲那件已經破了的繡著金線的衣服,這才想起這茬抬頭看向裴晏遲,卻發現裴晏遲幽幽地看著她。

    越明珠被他盯得發毛,本來想著將這件破衣服拿去當了換錢,但沒想到還會再見到裴晏遲。她沒想到他還會再回來。

    如此也好,眼下物歸原主,她對裴晏遲之前拋下她的行為既往不咎,自己再將屬于自己那一份的報酬拿到手也算兩人兩清了。

    越明珠將衣服往裴晏遲那邊推了推:“你的衣服,給你。”

    然而對方看都沒看那衣服一眼:“你覺得孤會在乎一件破衣服嗎?”

    聽到裴晏遲的自稱越明珠才想起來對方尊貴的身份,其實對于裴晏遲太子的身份越明珠到現在都沒有實感,但是剛才發生的一切包括自己現在身處其中的豪華馬車都在提醒她這個事實。

    越明珠垂下目光,感覺有些汗流浹背。其實裴晏遲收不收衣服她無所謂,她只想表示自己不欠他什么想拿到錢快些離開罷了。之前在茅草屋里一起生活的時候兩人之間的距離比現在還要近,但越明珠從沒有像現在這么緊張過。

    自己救了他,他給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當時他自己親口承諾要給自己報酬。越明珠在心里給自己打了打氣,醞釀著開口:“殿下如今身體已經大好,也被人找回去了,什么時候把我的報酬給我?”

    裴晏遲聞言看向她,他本來也沒想著要克扣她的報酬,畢竟那些銀子在越明珠看來可能是能改變她命運的救命稻草,但對他來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東西罷了。

    但自己剛才好歹也算是救了她,又默許了她無理的要求。她同他說的第一句心里話不是道謝不是關心他的傷勢如何,居然是要錢?

    一股異樣的情緒突然涌現在裴晏遲的心頭,越來越濃,鬼使神差下他聽到自己說:“孤何時欠了你報酬?”

    說著說著,聲音又小了下去。

    裴晏遲抬眸。

    下人一凜,這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說完:“這藥是鹿茸、附子等物的方子。夫人的意思是……趁著還未落成實病,公子最近應該多多克己,固本守陽,再進補些湯方。”

    裴晏遲:“……”

    裴晏遲:“倒了。”

    第 39 章   39

    她連忙低下腦袋,本來想默不作聲地跟于清雙擦肩而過。不料走近之后,對面先一步開了口:“越姑娘早晨出去了?”

    語氣聽著和煦,卻似乎帶著點審問的意味。

    越明珠才不想跟她講清楚自己的行蹤,敷衍了過去:“遇到些事情。”

    于清雙點頭:“這樣啊。”

    她深深地看了越明珠一眼,又驀地笑了起來:“我就隨便問問,越姑娘不必多心。”

    越明珠本來沒多心的,聽她這么說,反倒升起了幾分自我懷疑之心。

    難道是她剛剛表現得太心虛,被于清雙看出來什么了嗎?

    越明珠不是一直住在深山里的,也不是一直這樣“特殊”。

    她出生在鎮上一個普通的人家,雖然家里不富裕,但越明珠從未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父親偶爾會嫌棄自己不是個男孩,這沒什么,因為村子里其他人家也會這樣。

    母親在生弟弟的時候難產一尸兩命,這也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情,她從小就知道女子生育困難,危機重重,鎮上時常有女子因為生產而逝去。

    父親再娶了后娘,還生了一個弟弟。這也挺常見的,她看其他女子難產而死時只有她家女眷才會悲傷,至于她孩子的爹,若不是真的窮的揭不開鍋了大多也是會續娶的。

    越明珠小時候過年吃到的糖葫蘆從此只會出現在弟弟口中,她也沒有去爭,因為父親說自己長大了不應該再吃小孩子的東西。

    越明珠就這樣,沒心沒肺,不爭不搶的活了十二年。

    直到那個人來了村子里。

    越明珠到現在還記得那天發生的一切。

    鎮子里來了一個身穿白衣道風仙骨的男子,聽說師從名門,是個大師,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借住在村子里。

    他見村子里人們生活困難,便樂善好施主動幫人們看病,還指導他們看天象知氣節,很快便贏得了眾人的好感和信任。

    他對村子里的人們都很好,除了越明珠。

    年輕的白衣男子看到越明珠,神色迷離,仿佛神游在外看到了什么其他東西一般。

    過了一會兒,白衣男子眉頭微蹙,只對越明珠說一句話:“你以后切莫去京城,會引起禍端。”

    男子在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便離開了,可他說出的話卻永遠的留在了村子里和越明珠的生命中。

    謠言在一天內便傳遍了整個鎮子。

    大家不知道男子具體說了什么,卻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了越明珠是個“不祥之人”。

    村里人和父親的態度轉變讓越明珠不知所措,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被沉塘時,還是她的姥姥站出來護住她。

    于是,十二歲的越明珠跟著姥姥住進來深山之中直到現在。

    越明珠自己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不祥或者是什么妖女。

    但她聽到背后傳來裴晏遲的質問時,還是莫名的心虛了。因為她知道,這種事情別人怎么看待從來都不會在乎她的想法。

    裴晏遲是從來不信這些鬼神之說的。

    同樣,他也不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只有弱者在被壓迫時才會轉而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而他是天生的強者,只相信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控制一切。

    “真是愚昧。”越明珠聽到裴晏遲略帶嘲諷的聲音淡淡地從身后傳來,不知道說的是她還是在說其他人。

    看著越明珠滿臉淚痕的坐在地上裴晏遲覺得她才終于有了一些女孩子應該有的柔弱樣子。

    但不知為何,看到“柔弱”的越明珠他心里反而有一絲煩躁,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有一個不喜歡的玩偶卻被別人玩壞了。

    這種想法讓裴晏遲的心情更差了。什么自己的東西,自己和她不過萍水相逢罷了。

    越明珠坐在地上的身影太過刺眼,裴晏遲拿起被扔在一旁的被打磨過的手杖將手杖的另一頭遞在越明珠眼前:“起來。”

    越明珠沒想到裴晏遲會想要扶她起來,雖然兩人的手掌間還隔著一根手杖。

    她順著手杖看向那個人的眼睛,沒有在對方的眼睛中看到她所害怕的鄙夷和嫌棄。

    她抓住手杖借力起身,猶豫良久還是問道:“你不怕他們說我是妖女嗎?”

    “那你是嗎?”男子淡淡的問道。

    “我當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裴晏遲的聲音依舊和平日一樣冷淡,但越明珠此時卻覺得很安心。

    原來世上只有第三個人愿意相信她。越明珠一愣。

    聽到自己愿意相信她就這么開心嗎?裴晏遲看著越明珠,不知道為什么還是覺得有些刺眼,原來是越明珠的臉上多了一道傷,只是剛才她一直背對著自己而且傷口被額發遮住了自己才沒有發現。

    “你受傷了?”裴晏遲伸手捏住越明珠的臉,想要拉近些看她的傷口,卻在進一步做下一個動作前被自己的行為驚到了,轉而立刻松開了手。

    越明珠絲毫沒有發覺裴晏遲一系列動作的不自然,也沒有發覺自己額頭上的傷。剛才的事情來的快去的也快,她沉浸在激烈變化的感情中,此時才感覺到疼痛。

    “嘖,好疼。”越明珠輕輕碰了一下傷口,隨后吃痛的收手。

    “沒事,只是皮外傷罷了,我自己就能處理好。”越明珠道。

    兩人進入屋里,越明珠對著鏡子熟練的清洗傷口、灑藥、包上一層紗布。雖然只是皮外傷,但處理起來還是會有一些疼痛的,但越明珠好像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快速處理好了傷口。

    裴晏遲看著熟練的越明珠,覺得她剛才柔弱的樣子果然只是曇花一現。

    “你處理傷口的手法很熟練。”裴晏遲道。n之前他不慎跌落在樹林里,身上被樹枝和山石刮出不少大大小小的傷。

    他和越明珠達成交易后便又昏倒過去了,等醒來時身上的傷口都已經被處理好了,但時間卻沒有過去多久。

    “嗯。”越明珠收起包扎用的工具,漫不經心的解釋道,“以前剛來到樹林里時,出門采藥經常受傷,一開始都是姥姥給我處理的,但后來她說不可能幫我處理一輩子的傷口,便都是我自己來了。”

    越明珠平日沒有多問過裴晏遲的事情,相同的,她也沒有多透露過有關自己的消息。這是裴晏遲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有關她過去的消息。

    可能是因為剛才裴晏遲出手救了她,也可能是因為裴晏遲不把她當作妖女,越明珠今日的話變得特別多。

    她說自己的母親在生他弟弟的時候死于難產一尸兩命。

    說自己被人當成了不祥之人趕出村子。

    說自己的父親將自己拋棄,只有姥姥愿意接受她。

    她說完了名叫越明珠的少女的故事。

    “自從被趕出來后,我和姥姥相依為命,直到兩年前她去世了,我便一直自己待在這里。”

    裴晏遲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眼前的少女醫術高超卻住在樹林里,而且一門心思從他這里賺錢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你就沒想過要報復回去嗎?”裴晏遲道。

    “報復?”越明珠征了一下,將裴晏遲的話重復了一遍,似是想弄清對方話中的意思。

    要說越明珠恨將她趕走村子的人嗎,自然是恨的,但她沒有想過去報復,或者說她的能力讓她根本不會去這樣想。

    就像被困于森林的雀鳥無法想象鳳凰可以翱翔于九天之上。

    “我可以幫你。”裴晏遲又繼續道,聲音中帶著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引誘。

    越明珠搖搖頭:“我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很滿足了。”

    聽女孩這樣說,裴晏遲不禁在心里冷笑,笑越明珠的天真善良。他自小是按繼承人來培養的,自古帝王將相功成名就的哪個不是心狠手辣、睚眥必報的。

    不過他倒也不討厭越明珠如此,退一步說,若不是她天真不知世事,又怎么會救了自己呢。

    他現在明白了為什么越明珠會如此的喜愛金錢了,只是一個女子想在這個世道生存下去,只是有錢可不夠的。

    “那你拿到錢之后呢?”裴晏遲問,“你的親人都不在了,你自己要怎么活在這世上呢?”

    “我府上也有很多無所依靠的孤女。”裴晏遲漫不經心地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話。

    只要眼前的女孩開口,自己也不會介意自己府上多了一個吃飯的人。

    越明珠聽到這句話目光閃爍,這還是她第一次從裴晏遲口中聽到他說自己的事情。

    裴晏遲見狀只當越明珠是聽到了自己的話心動了,內心不禁有些得意。只是他見過的依附于他人的女子太多,卻忘了越明珠和他平日見過的大多數女子不同。

    只見越明珠輕笑一聲:“有錢就已經比現在好多了,更何況我才不是只有錢呢。”

    越明珠站起來拍拍胸脯一臉驕傲:“我還有我的醫術!”

    裴晏遲沒想到對方沒有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不由得一愣,他看見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說道:“我之前聽人說過外面的世界可精彩了,這樹林子我早就待膩了,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夫人,茶冷了,奴婢給您添些熱的。”

    何良嫻:“不必了。”

    她要喝口冷茶清醒一下,免得越來越歪。

    才見一面的姑娘,往前往后幾十種可能都想完了。

    喝過茶后,何良嫻將視線移開,不再打量越明珠。

    她心里頭準備換件事情思索,清一清這被裴晏遲毒害的腦子,不料天不遂人愿,裴驚策在此刻開口問:“問那么久之前的事做什么?”

    何良嫻當然不可能把裴晏遲的荒唐事托出,打著馬虎過去了:“瞧見了越家那姑娘,突然想起來以前還有這么一場緣分。”

    裴驚策不再說話。

    第 40 章   40(后半段重修)

    她聽裴驚策提起別的女子,可完全不是這個語氣。

    有貓膩。

    裴驚策頓了一下,不搭理她了,轉頭叫下人添酒。

    寒冬臘月的白天短,尚未到掌燈時分,西邊太陽剩了點淺金。

    世子院的主子不在,丫鬟們歇的就早。

    這幾天雪總是停一陣下一陣,冷風從窗戶縫隙灌進來,吹得越明珠越發難受,她只好撐著脹痛的腦袋起身去把窗戶關上。

    “聽說又吃藥了?”

    “嬌氣死了,眼看著世子要回來,就開始裝病拿喬!”

    西側廂房隔音不好,越明珠燒的迷迷糊糊,關節脹痛,耳膜發鼓,還能聽到隔壁竊竊私語的聲音。

    越明珠腦袋沉沉,木然望著房梁。越明珠已經在門廳靜等了許久。

    隔著窗子,影影綽綽的樹陰只剩光禿禿的枝子,寒風中晃蕩著,顯得頗為猙獰。

    她下意識往屋子中望去,屋子里高大的影子離遠了,便有些看不清。

    銀管簾子掀開叫她進去時,裴晏遲正端坐在書桌前,斂眉凝神,還是一貫謙謙君子的模樣,同往日并沒有什么分別。

    聽見聲響,骨節分明的手頓了頓,他抬眸看過來,眸光暗沉,眸中是越明珠從未見過的晦澀,又仿佛洞察了一切。

    與他四目相對,越明珠莫名感覺到危險,忍不住退了半步。

    “愣著做什么?過來替我研墨。”

    越明珠掐了掐手心,緩步過去,見他正畫著一副清淡文雅的工筆花鳥圖,離得近了才能聞到淡淡的墨香。

    她定了神,從水盂中舀了一匙山泉,重按輕推,蘇合墨錠在貓兒戲蝶的暖硯中緩緩散出墨色。

    這方賀蘭豆綠硯石嵌的石眼恰合在貓兒眼珠上,精巧非常,是他自河東時就極偏愛的一方。

    墨泛了黏,淡淡蘇合香散在空氣中,他卻并不用筆去沾。

    “越兒。”夜里風聲漸緊,屋外漆黑一片,只門口兩個紅燈籠在風中搖曳。

    屋子里燃著紅燭,燈花燃出輕微的爆裂聲。

    裴晏遲一襲紫衣團花朝服尚未換下,幽微燭火下,愈發襯得面如冠玉臉龐晦暗不明。

    他手中慢慢描著一幅工筆畫,筆尖停留在雀兒翅膀的細羽上,眼神卻落在案上攤開的卷宗上,目光幽深。

    蕭縉翻天覆地的一翻徹查,果然如他所料,虛驚一場。

    賭鬼越三冒失入局罷了。剛到書房窗邊,就聽到蕭縉慵懶沙啞的聲音響起,“……家里這個都寵成這樣了,也沒同你哭一哭鬧一鬧?”

    越明珠的腳步頓住,踮起的腳尖輕輕放下,她屏住呼吸。

    還是那樣一道清清淡淡的男聲,裴晏遲語氣揶揄中帶了絲輕浮,喉嚨中有不屑的笑意,“又不是什么正經姑娘,是那邊送來的漂亮小玩意兒,怎么弄都沒脾氣,好哄的很。”

    越明珠已經忘記自己是怎么從書房離開的了。

    她腦海里只有裴晏遲的聲音,輕浮淡漠,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愛。

    可她連當面問一問裴晏遲為什么都不能。

    她不敢。

    她害怕他連敷衍她都不愿意,因為或許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從一開始到如今,未曾變過。

    “怎么失魂落魄的?”

    彤管睡意朦朧從被子中鉆出腦袋,烹完茶了回來歇歇腳?

    “不打緊,忙得不知把東西胡亂塞在哪了,來姐姐這里找找。”

    越明珠聽到自己和彤管這樣解釋著,平靜的一如往常,甚至還壓低了聲音,“姐姐快睡吧。”

    “唔。”“你是哪個院子的?”

    裴璋目不轉睛的盯著越明珠,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這丫頭縱穿了厚重鼓囊的丫鬟衣裳,身盤凹凸有致,腰竟只有一掌寬,一看就知道是個好貨色。

    如今她一抬頭,怯生生一雙杏眼兒水汪汪霧蒙蒙,直把他看得半邊身子都酥了。

    “奴婢是問梅閣的。”“恰好這邊缺了幾個顏色的繡線,難免有些跳色的,昨日銀管忘了領,你去一趟吧。”彤管轉身拿了對牌塞到她手中,極快的眨了眨眼睛。

    越明珠走在往門房的小徑上時,心底還是有些不安,但好在此刻時逾午后,離裴晏遲下衙還有一段時候。

    府里主子們尚在歇息,下人們也不忙著做活,加之小徑清幽,枝頭鳥雀尚靜,并沒有什么人走動。

    “多謝媽媽,您自去買茶吃。”

    垂花門外的門房里,越明珠塞了粒碎銀子給門口守著的那婆子,婆子掂量了一下,樂呵呵去了。

    越明珠一推開門,便看見個中年漢子在屋里杵著。

    他弓著背團著手,一件鼓鼓囊囊的醬色舊棉袍上面貼了幾個補丁,領口邊緣黑得發亮,掛在身上空蕩蕩的。

    “年年,你如今過上好日子,就把三叔忘了!”越三搓搓干巴巴的枯手,諂笑著露出一口黃牙湊了上來。

    “三叔可有什么事?”一股子酒味混著哈喇味撲面而來,熏得越明珠直皺眉。

    她盯著越三瘦得慪進去的灰眼珠子,不愿同他多說半句,神色平靜地往后退開半步。

    越三圍著越明珠繞了個圈,上上下下把他這便宜侄女刮了一遍,登時悔得想跺腳。

    從前他知道定國公府豪富,如今一看比他想的可有錢多了!這小蹄子只是讓人睡,都不用生孩子就給養的溜光水滑,頭發烏沉,牙也白得發亮,竟然還穿得綢緞!

    當時怎么才要了十五兩!委實可惜了!

    越三嘬嘬牙花子,眼珠子咕嚕一轉,笑嘻嘻道,“三叔擔心你受苦,白天黑夜的睡不著,如今見了你光鮮,便是下去見你爹也放心了!”

    “如今也見著了,三叔且回吧。”

    見他提起爹爹,越明珠語氣帶了怒火,沒有一絲遲疑。

    賭鬼的話她一句都不信,他不過是想從她這榨出點錢去賭。

    “別別別,你爹的書你不想要了?”

    “我爹爹的書不都被你賣完了?這又是從哪個舊書攤子淘來的?”

    越明珠神色越發冷淡,轉身就要出門去。

    眼見著越明珠要走,越三急了,一雙指甲帶黑泥的枯爪伸著就去扯她的袖子,往她身上攀扯。

    越明珠被他這一抓臉色都變了,猛得把他甩開。

    “這次千真萬確是你爹舊物,不信你看!是秀水村同鄉帶來的,托到你嬸子手里的!”

    越三趕忙從袖筒中退出一卷《幼學瓊林》,那書珠色的封皮已然褪色,書脊處也有些松散。

    他把那書頁抖得嘩啦啦作響,紙脆得像是要裂開。

    “你借三叔三十兩就成!”

    “我當是什么…原來是爹爹學生的謄本,不曉得是從哪個故紙堆里翻出來的吧。”

    越明珠秀眉微擰,把書拿了過來翻了翻,溫溫吞吞道,“這幾年想用這個借口來貼國公府的有不少,三叔愿意呢,一兩銀子當我做善事,不愿意就算了。”

    被他黏膩的眼神驚得冷汗乍起,越明珠趕忙退開半步。

    白露神色一變,伸手拽了她的手腕,兩步擋在她身前,嬌滴滴道,“二爺也不問問我,果然只愛新鮮的!”

    說罷甩了甩帕子,掩著一雙狐貍眼眼波流轉,媚意橫生。

    香風略過,裴璋登時心猿意馬,扇子抬了她的下巴,調笑道,“那你就給點新鮮的讓爺嘗嘗,不如晚上我叫了尹二……”

    手臂驟然一疼,低頭,越明珠看到白露抓著她的手指節泛白,染了丹蔻的指甲猙獰異常,在她素白手腕掐出幾個印子來。

    越明珠有些手足無措,又生怕袖中那書掉出來,卻也只好順勢往白露身后躲去。

    “二弟這是在做什么?”

    前面迎面走著一道修長挺拔極高大的身影,像是寒冬中的柏。

    她心頭一緊,趕忙甩了白露的手,攥緊袖口,迎了上去低頭行禮,小聲道,“世子安。”

    “大哥怎么提前回來了?也不找人通傳一聲。”裴璋驟然換了面孔,訕笑諂媚著。

    裴晏遲并不接話,只涼涼看了他一眼,裴璋的語氣便漸漸弱了下去,威壓濃郁甚重。

    “弟弟這便先去家塾了……”

    看著裴璋落荒而逃的背影,越明珠一顆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卻聽裴晏遲身旁那玄色錦袍的男子嗤笑一聲,“你這好弟弟果然勤奮,快申時還要扯著個丫鬟去書塾。”

    身后幾人便跟著笑了起來。

    “這是哪里來的美人?”

    幾道目光落在身上,越明珠下意識抬了頭。

    裴晏遲身旁竟還站著個形貌昳麗,氣勢十足的玄衣甲胄男子,同裴晏遲這“玉郎”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越明珠這才反應過來,手上端著盒子,只好矮下半截福身請安。

    “怎么在這里?”裴晏遲的聲音聽起來辨不出喜怒。

    “奴婢去繡房領了繡荷包的線。”

    越明珠掌心微濕,她掩著袖子抬了手中木盒,里面凈是天青碧水珠的色。

    “銳臣,你這丫鬟實是個美人,也難怪送你的都看不上眼。”

    玄衣男子手中馬鞭敲了敲掌心,懶洋洋道,“瞧瞧,寵得連個頭都不肯給咱們磕”。

    越明珠聞言心底一驚,剛要下跪,就聽他道,“有客人,你且回去煮些茶來。”

    他臉上還掛著笑意,一副持重溫文的翩翩公子模樣,越明珠卻分明感受到了他語氣中寒霜意凜然。

    裴晏遲眸色深沉,掃過她的面龐,緊接著藏青披風極高大的便擋在了她眼前,遮住了那幾道肆無忌憚的視線。

    “是。”

    心頭略略安定,越明珠矮了身子行禮,轉身離去。

    纖瘦背影垂首疾走而去,玄衣男子嗤笑一聲。

    素來同裴晏遲親如手足的廣平王世子蕭縉起了頭,身側幾個世家公子便大了膽子跟著笑了起來。

    如此年紀,誰家里沒豢養著幾個嬌娘?

    何況贈妾原是風雅事,本就有詩道,千金駿馬換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他們這幾個自小一道大的,家族政見也是一道,膩了換著玩也不在少數。

    “蕭縉。”

    裴晏遲靜靜一句打斷了幾個人的嬉笑,看向蕭縉的眼神凝了霜。

    他在直呼皇室名諱。

    彤管不再出聲,好像是又睡了過去。

    她靜靜坐在窗前,透過四方格子向外看去。

    快要入春的時節風雪漸少,天氣倒是出奇的好,院子里的臘梅已經打了花骨朵。

    銀管正揪著新分來的小丫頭耳朵在訓斥,聽起來鬧哄哄的。

    院子里主子從未變過,可伺候的人年年有新鮮的補進來。

    “長樂那小脾氣,就怕你受不了,”

    蕭縉懶洋洋把手中殘茶一飲而盡,冷哼一聲,“也是太后娘娘寵的太過了些。”

    “江氏闔家為國盡忠,江將軍血脈只余她一人,太后娘娘又自來喜歡女兒家,寵些也當得。”

    曾太后女兒夭折襁褓,長樂的母親又是太后的莫逆之交,焉能不寵?

    裴晏遲抬手斟了一盞遞與蕭縉,橫睨了他一眼道,“娶妻娶賢。”

    “換得皇伯父信任,又籠絡了玄甲軍幾個統領,倒也合算,總比你再城門上掛幾個蠹蟲省事得多……只不過依著長樂的性子,銳臣,你這艷福上的享受怕是要少了許多。”

    裴晏遲并未說什么,只端了茶細品。

    蕭縉倒是啞了嗓,暗自思忖起來。

    裴晏遲出身世家,反倒去考科舉,圣人打壓世家,卻重用裴晏遲,如今朝堂形勢,兩個人算各取所需。

    有了長樂的婚事,關系更柔和些,一邊是摯友,一邊沾著宗親身份,蕭縉自然樂見其成。

    蕭縉眼神往點心上掃了一掃,調笑道,“我倒要看看,到時候你屋子里這小貍奴要養到哪里去?”

    “她最是聽話……”

    裴晏遲剛要張口,身著玄衣的長越神色匆匆穿過庭院,站在了蕭縉身邊。

    他便止了話頭不再言語,只氣定神閑吹著浮沫。

    只見長越附耳同蕭縉說了些什么,說罷便恭敬垂首立在了一旁。

    蕭縉先是面色發沉,不自覺捉了馬鞭握在手中,聽著聽著忽而一笑,沖那長越揮了揮手。

    “去,給咱們裴世子看看這樣好東西。”

    那長越躬身向前,低頭抬手。

    滿是老繭的粗糙掌心中,赫然躺著一枚十分不相稱的,精巧的天青色荷包。

    “方才手底下人抄了個賭場,收網卻收到自家魚池子里嘍!”

    見裴晏遲抬頭,蕭縉面色依舊懶洋洋的,伸手指了指裴晏遲身上天青色的錦袍,語氣卻頗為凝重,“銳臣,這青蟬翼可是貢緞,我記得明明白白,皇伯父只賞了你。”

    裴晏遲嗤笑一聲,他的院子早已經清過,能有什么?她根本沒膽子做什么大事。

    比起一場莫名其妙的烏龍,更令他憤怒的,是她的欺瞞帶來的那種背叛感。

    在遇到越明珠之前,裴晏遲對女人實是提不起什么興趣。

    他厭惡那些世家子弟的做派,靠著家族恩蔭飽食終日,一味不求上進,游手好閑。

    這總叫他想起他荒唐的父親和祖父。

    他幼年失怙,少年失權,蓋因有著這樣不甚熟悉、不成器的、沉湎女色的父輩。

    至于母親……裴晏遲冷哼一聲。

    他曾設計讓自己被養在祖母膝下。

    比起祖母,裴晏遲更習慣于以寧國大長公主的封號稱呼她。她同父親恰恰相反,輔佐三代帝王,行峻言厲,要求諸多,又心思深沉難測為人冷漠。

    但她有句話說得對,世間驅使人的唯有欲念,所以不需要在乎什么男女情意,因為權勢可以換來一切。

    恰好,這話他已然感受過。

    少年失勢后,河東之變。

    那次,即便同圣人、蕭縉謀劃過太多次,也依然是險象環生,無論哪個緩解出了岔子,都是萬劫不復。那種權力可能會從掌心溜走的無力感,像是踩在漂浮在海中一片木板,比父親還讓他惡心。

    越明珠就是那時陪伴在他身邊的。

    容貌合他眼緣,性子又簡單,只消幾句話就哄得暈頭轉向,擁有她的一切如同探囊取物般的容易,讓他覺得舒服和安全。

    他只消看著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有多乖巧聽話。

    完全屬于他的,不會變的越明珠。

    她的字畫,她的詩書,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她的小性子,乃至一顰一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像在帳子里時,他從來都喜歡她跪著——他能俯視她纖薄的肩膀上,嫩紅的一點胭脂記因他的動作,在視線中起起伏伏。

    多好,他管著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她是自己精心打理的一株花,所以,她應該比別人更忠心才是。

    他說過不許出院子,她偏偏出了院子。

    他說過要對他坦誠,她竟敢謊稱拿繡線去見越三。

    像是踩著水中浮木,莫名的不安感翻涌。

    裴晏遲忽而冷哼一聲,伸手擱筆。

    裴晏遲的聲音低沉,他抬手將筆置在青白釉山型筆架上。清脆卻克制的,筆管磕碰瓷器聲響起,像是敲在越明珠的心尖。

    他比越明珠高了許多,現下他坐著,她的視線堪堪停留在他濃密的墨發。

    視線交錯,越明珠慌張得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指尖掐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跡。

    “今日去拿的線,是打算做個什么物件兒?”

    “想替您做個荷包。”

    “不錯。”

    從胸腔中慢慢排除一口氣來,越明珠松了神。

    裴晏遲起身,按部就班地往水盤前走去,慢條斯理地凈手,她趕忙端了巾帕遞于他。

    他接過帕子,卻轉身坐在臥房前榻上細細擦了起來。

    “你三叔身子可好?”

    越明珠猛地抬頭,瞳孔倏忽放大,臉色發白,忙不迭的向后退去。

    裴晏遲神色慵懶悠閑,視線盯在她的臉龐上,骨節分明的大手抬起,修長指尖在案上一摞書中劃過,抽出一本書推到她面前。

    “說話。”越明珠匆匆回了院子時,喘息還未停止,心跳得像是要從胸腔中蹦出來一樣。

    想起他的語氣,越明珠努力把空氣吸進肺里,手卻在不由自主的顫抖,她的腦海中紛亂得空白一片。

    她違拗他的吩咐出了門,他方才是在生她的氣嗎?還是嫌她沒請安,害他在友人同僚面前失了面子?

    若是從前,越明珠并不覺得有什么,裴晏遲不要她跪,她便自然而然的省了這一道。

    可如今她心里卻慌得厲害。

    腦袋發懵,腳步不停,等越明珠反應過來時,竟已是到了屋子里。

    “越兒,是你家里有什么事嗎?”

    彤管的聲音驟然在耳畔響起,越明珠想的出神,竟是被嚇得一哆嗦。

    啪嗒。

    書掉在了地上。

    “確實是家中的舊物。”

    越明珠她蹲下身把書撿起來,想了想,還是沖著已經躺下的彤管解釋道,“只不過是小時候抄的蒙本,留個念想罷了。”

    “你那黑心叔父騙了你多少錢?”

    彤管猛地起身,她半撐著身子,語氣頗有些緊張,“我可跟你說,碎銀子不容易攢,前日我娘還說防著夾帶,如今出府要核對主子的賞,都是有數的,你省著點!”

    “沒多少。”越明珠呆呆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正說著,菱花窗下人影晃動,銀管的聲音傳了進來,她頗有幾分不耐道,“成日介閑逛,人也不知道去哪里頑!世子回來了,叫你去沏那什么楓露茶!”

    越明珠和彤管四目相對,心下俱是一緊,她趕忙選了建盞黑釉的一套茶具往耳房走去。

    一件件理好茶具,配了茶點,越明珠查了兩遍方才端了托盤往正廳走去。

    剛緩步到門外,就發現書房門開著,松煙也不在門口守著。

    自打河東送過那次信之后,裴晏遲并不避著她進書房,反倒是因著她的細致,多叫她整理桌案文書。

    但屋子里沒什么聲音,越明珠不免忐忑。

    他還在生氣嗎?里面的還是方才那群人嗎?

    那些輕笑著的面孔莫名在腦海中漸漸同裴璋重合,被窺探的黏膩和驚懼一點點浮起,越明珠有些畏懼。

    深吸一口氣,越明珠雙手無聲的摳進托盤雕花的縫隙中,掌心在難以察覺的輕顫。

    腳步像是貓兒一般悄無聲息,她緩步進門。

    臨窗榻上,裴晏遲已然脫了大氅,只著一身月白錦袍,氣定神閑執棋落子,墨玉棋子在修長指尖映出微弱弧光。

    整個屋子只有他對面的那玄衣男子,那人此刻正大馬金刀抬腿置于案上,手里的馬鞭和掌心鎧胄碰出清脆金戈聲。

    從前在大長公主院子中,見客人是一定要跪的。

    她是不該這樣。

    把茶盞放在他的右手旁,越明珠定了定神,膝蓋微彎要跪在他腿側。

    膝蓋還未磕在青磚上,一雙大手向上托起了她的手肘。

    溫暖,有力,不容拒絕。

    裴晏遲將她扶了起來。

    他掌心的溫暖隔著衣服透進來,越明珠的心也變得安定。

    溫杯投茶,洗茶沖泡。

    素手之間墨釉溫潤,新綠翻滾,茶香四溢,自是令人賞心悅目。

    越明珠煮茶的這項功夫還是裴晏遲手把手教的。

    裴晏遲常說她生了張刁嘴兒,慢吞吞堵人堵得一肚子氣,吃茶煮茶卻算有靈性。

    待楓露茶出了三遍色。

    一時間屋內只余茶香裊裊,棋子輕敲。

    “罷了!下不過你這老謀深算,渾身上下只剩心眼子的。”

    蕭縉起身,毫不客氣的捏起一塊點心吃了起來,邊吃邊沖越明珠笑道,“從前在京畿衙門時,那些墊饑的果兒都是你做的吧?”

    看越明珠一臉不解,他補了一句,“銳臣不吃,別人又不敢,就都便宜我——”

    原來從前的那些點心,他都沒吃嗎?

    越明珠怔忪了一瞬,就聽裴晏遲的聲音淡淡插I了進來,“你卷宗可曾看完了?”

    蕭縉瞬間啞聲。

    “你來與我洗手。”

    裴晏遲起身望著她,三五顆棋子順著長指滑進棋盒,玉石碰撞間發出略悶的響。

    越明珠趕忙捧了巾帕跟去了屏風后。

    “不再看兩眼?”

    裴晏遲語氣溫柔,他低頭接了松江綾慢慢擦手,玉色手背青筋繃起。

    其實他鼻梁硬挺,頜線清雋,桃花眼中沒了笑意的時候,是很凌厲的。

    越明珠敏銳察覺到他的不悅,卻有些茫然。

    她怔了一瞬,依舊沒明白他在問什么,只好抿唇小心翼翼試探道,“您要我看什么?”

    “沒什么。”

    只一瞬間,裴晏遲周身那股子氣登時散了,他薄唇揚起,微微頷首,“蕭縉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不要!”

    越明珠的聲兒不自覺的微揚。

    誰愿意看他?

    越明珠長出一口氣,原來他氣的不是自己。

    她分辨得清那些人看她的目光。

    那些流連在她身上的目光,或像是在看待宰的羔羊,或像是在看銀子貨物,實在令她厭惡。

    臉上忍不住便禁不住露I出來幾分,水汪汪的杏眼含了小小的討好,狗腿道,“憑他是誰都不如世子好看,您饒了我罷。”

    他的聲線又有與平日不同的喑啞,像是在閑話家常,卻分明是在審問。

    暗沉的墨珠封皮,翻黃發脆的紙。

    恰是那本《幼學瓊林》。

    她往門外銀管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全身控制不住的發抖。

    顧不得許多,越明珠插燭般矮了下去,膝蓋磕在青磚地上,堅硬和柔軟重重觸碰。

    忽聽到“當啷”一聲。

    極小的一個木盒在她面前的青磚上滾了兩滾,磕得散了開來,掉出兩塊碎銀子。

    恰是她給三叔的那兩塊。

    “越兒,你抖什么?”

    裴晏遲把她攬過來放在膝蓋上,語氣親昵,“為何將我的吩咐當耳旁風?”

    單薄的腰被他擒在手中,一點點被他封在懷中,被禁錮著。

    “奴婢不敢。”

    越明珠想哭,聲音哽在喉嚨中半分發不出,只能要哭不哭的搖著頭嗚咽。

    說是吃藥,也就是和府里馬房的蒙古醫生拿些不大對癥的丸藥,這藥本是給馬的,用在人身上屬實霸道了些。

    “模樣好的有的是,她一個孤女不成日撒嬌作怪,怎么哄著世子寵她!”

    “她連個姨娘的影子都沒有,能輕狂幾天?等主母進了門還不是要打發……”

    細密的輕笑帶著惡意鉆進耳朵,攔都攔不住,越明珠不想再聽,縮了一下把腦袋藏進了被子里。

    等彤管拿藥來的時候,就看到縮在被子里的小烏龜。

    “阿越,起來吃藥了。”

    彤管輕輕掀開被子,看到她微微翹起的唇抿著,濃密眼睫耷拉著蓋住靈動的杏眸,往日里的笑渦也不見蹤跡,只剩慘白小臉泛著不正常的紅,豐厚烏發有幾綹蜷曲粘在臉頰,末端垂落在細白頸子上。

    “這是怎么了?”

    共事了一段時間,彤管對越明珠的性子很有幾分了解。

    這就是個藏不住事的。

    和府里人都掩著情緒不一樣,她就像個半大孩子,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心思淺的一眼就能看出來,進府到如今才慢慢沉靜起來。

    “我沒事,辛苦姐姐了。”

    彤管是越明珠喜歡的姐姐,越明珠不想讓她跟著不高興。軟糯聲音里帶了鼻音,坐起身用臉輕輕蹭了蹭彤管肩膀,“只是做了噩夢,不礙事的。”

    南地口音本就發綿,再加上她這貓兒似的一蹭,彤管心底登時軟的不成樣,不由感嘆,這丫頭模樣好性子也好,撒起嬌來她都頂不住,難怪世子爺寵了兩年都撂不開。

    “快快好起來吧,世子回來看到你這樣不知道有多心疼。”彤管圓圓臉上滿是擔憂,端了水,把一粒丸藥塞到了她嘴里。

    冷冽辛辣的太禧白緩緩流入喉中,卻完全壓不下心中不快。

    他掀起眼皮,正好看到方才被議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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