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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41

    葵影綠,小窗午。

    越明倚在梳妝臺旁百般聊賴地挑選首飾,院子外斷斷續續傳來動靜。

    她原本不想理會,但隱約聽見有云青的聲音,便好奇地走了出去。

    遠遠看見云青正在跟一個小廝爭執,她走過去時,那小廝剛剛被打發走。

    裴晏遲是不錯。

    但皇帝看人看的是建樹,她覺著過日子還是要看人心。

    一則,裴氏親族眾多,加之寧國大長公主這么一層在中間夾著,他的國公夫人雖有爵位,但卻是裴氏冢婦,到底難做,不如旁支清靜。

    二則,他若真對長樂有心,身邊事必定主動坦誠清理。否則即便守著章法,不寵妾滅妻,夫妻兩個相敬如賓的,日子也沒什么滋味。

    曾太后閑閑將那捏成了團子的點心輕拋在盤中,喚了宮人與她洗手。雖說朝堂大勢如此,但真要非嫁不可的話,有些事還須旁敲側擊。

    今日朝堂之上驚心動魄,裴晏遲能從一樁錯殺良民案,牽扯出私設賭場,科場舞弊,拆掉了世家幾條臂膀,果真能臣。

    嘉帝大喜過望,笑贊道,“誰承想打死的竟是個良民,可真是好事!”

    裴晏遲點頭,樊氏為了把破扇子打殺個奴婢也就算了,連做幫傭的良民都下手,有了這一遭,圣人新法便好推行許多。

    “等那孩子回來了…就先說是給貴妃瞧病的,在你府里避過風頭吧。”

    待公事論完,提及私事,皇帝也不免笑了起來,“長樂……呃,雖說嬌縱了些,但實是個良善孩子,你們自小相識,你是曉得的。”

    皇帝素來溫和,又保養得宜,看著并不肅穆反倒有幾分富家翁模樣,只一臉美髯壓著顯出帝王氣,他抬手捻須道,“說到底,還是要看長樂的意思。”

    裴晏遲自然頷首,并不多言。“這有什么貴重的?只是這紫玉的顏色有幾分襯你罷了。”

    他沒忍住,食指在她嬌俏鼻子上刮了刮,“少帶些不入眼的東西。”

    越明珠脂粉未施,也沒用花露之類的東西,只在耳朵上戴著對黃豆大的鈴蘭花樣的銀丁香。

    他的女人,只戴個粗糙的爛銀子丁香,委實寒酸。

    裴晏遲伸手摘下,把那銀丁香放在一旁,越手拿了個耳墜子在越明珠耳畔比劃。她雪白的皮肉近乎透明,透出粉嫩,被紫玉的柔和瑩潤襯出暖暖的柔軟。

    越明珠目光跟著那銀丁香。

    忽而只覺耳畔微涼,緊接著就是沉沉的墜著。

    他帶了薄繭的指尖有意揉搓她柔軟的耳垂,忽輕忽重的,像是在調整耳墜的位置,又像是在摩挲打轉。

    貼的太近,裴晏遲溫熱的呼吸輕輕散在耳畔,像是貓尾不經意的掃過。

    越明珠渾身戰栗,一顆心也跟著浮沉,只得乖巧道,“好,奴婢明天就戴著。”

    這才像點樣子,裴晏遲微微勾起唇角,“你是我的人,有我護著你,怕什么?你就是膽子小。”

    裴晏遲向來是說一不二的。

    越明珠伸手攏了外衣,也就越著他的性子,小心翼翼伸手取了一支步搖,起身坐去鏡前簪在發間細細看去。

    鏡中他立在身后,像是將她完全罩住。

    “我不在的時候,字可有練?”他的語氣威嚴。

    “日日都練著呢。”“醒了?餓嗎?”

    裴晏遲起身,闊步走了進來,藏青衣袖上還帶著淡淡的蘇合墨香。

    “世子,奴婢……”

    越明珠眼神不甚清明,見他進來,臉上立刻掛了溫順甜笑,嘴角的綻出小小的渦,有幾分靦腆。

    錦被滑落到腰際,剛一動彈,肚子卻淺淺叫了起來。夜色深沉,四下皆安,惱人的聲響更是極為明顯。

    霎時,越明珠紅了臉,一張芙蓉面艷若桃李。

    見她滿臉窘迫的嬌俏模樣,裴晏遲禁不住朗聲笑了起來,濃重眉頭散了開來,他起身吩咐外間的松煙道,“叫人去廚房拿些點心,我夜里要用。”

    他素來不吃甜食,松煙一聽就知道是給姑娘點的,輕車熟路一溜煙去了。

    越明珠卻想起什么似的,趕忙去看食盒里捂著的那盅百合飲,燉盅外壁已然冰手。

    “哎呀,都冷掉了!”

    她語氣懊惱,笑臉瞬間垮了下來。

    不趁熱喝,藥效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她果真是睡了太久。

    “無妨,我已然吃過了,你明日再煮與我便是。”見越明珠乖乖點頭,裴晏遲拿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牽過她的手向外走去。

    碧紗櫥里,紫檀雕花桌上,吃食擺得滿滿當當。

    有沾了滿滿一層黃豆糖粉的米果兒,有軟糯細膩,入口即化的豌豆黃,還有桂花香馥郁的酒釀圓子和甜潤的酥油泡螺,不一而足。

    “酒釀圓子!”裴晏遲竟然提前回來了。

    逆著燭火,越明珠只能看見他俊朗的輪廓和高大的身形。

    他踱步進來,低頭,慢條斯理解開大氅系帶扔給一旁候著的丫鬟,略略躬身拱手行禮,端得是溫潤如玉。

    越明珠心里略安定了些,卻不敢再回頭,只能用余光看到白露脊梁在掩不住激動下輕輕顫抖。

    “大郎怎么提前回來了?”

    杜氏訕笑著讓人給他上茶,見他禮儀周全,忽覺得這“玉面探花”也沒什么大不了。

    聽說此番他差事辦的極好,功勛卓著時回京,尋覓個好妻族做助力正當時……杜氏眼珠子一轉,她是他的繼母,給他個丫頭通曉人事,說破大天也不算什么大事!

    杜氏剛要開口,就聽裴晏遲音調平和,微笑道,“勞母親費心,兒子正是建功立業的年歲,要那么多房里人做什么?”

    他輕笑了一下,略略掀起眼皮看她,仿佛在談論什么趣事,“莫不是想要兒子多一個貪花好色的惡名?”

    態度至恭,語氣和緩,任誰都挑不出半分錯處。偏生說的內容又直戳杜氏心底那點隱秘。

    說罷,裴晏遲不再多言,一雙烏沉深水般的桃花眼靜靜看著杜氏,眼底淡淡譏誚不加掩飾。

    杜氏被這目光盯得頭皮直發麻。

    不知怎的,她驟然想起從前二房那幾個謀爵的,別說進祖墳了,死之前身上一塊好皮都沒有。

    就這樣,滿京城竟還要贊給他們收尸的裴晏遲一句仁德。

    一時間,杜氏冷汗涔涔。

    她抽出帕子在額頭摁了摁,面色微紅,結結巴巴掙扎道,“大郎,我這也是為你……”

    “童試將至,母親多操心二弟,便是為家族分憂。”不等她說完,裴晏遲就出言打斷。

    他多在圣人身邊行走,天子近臣說話自然滴水不漏。表面是關懷弟弟,實則是在用裴瑯敲打杜氏。

    目光略過杜氏主仆不做停留,定在跪在地上縮成小小一團的越明珠身上,裴晏遲目光更冷了幾分。

    他皺眉道,“去門口候著。”

    “我身上不爽利,今日就這樣,大郎你也自去歇息吧。”

    提起裴瑯,杜氏臉上不自然帶了幾分餒色,沒等話說完,她就匆匆忙忙起身,往內室避著去了。

    心口脹得像是被塞了濕棉花,越明珠眼眶發酸,她趕忙起身,卻見白露仍跪在地上,眼里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凄惶哀求。

    也是,問梅閣去不了,鬧這一出之后怕是杜氏看她也生厭。

    越明珠總是壓不住小脾氣的,她低了頭只做看不見,徑直走了出去。

    這屋子里她說話是最不管用的,白露不去求兩個主子,只撿著她捏算什么事?她又能說什么呢?

    她不會去落井下石,但也不愿意做菩薩。

    院外風雪愈盛,竟比方才還大了許多,目之所至一片雪白。

    裴晏遲抬頭看了一眼天,已經有人撐了傘遞到了他的小廝松煙手上。

    “你的傘呢?”

    “奴婢來時還沒下雪。”越明珠垂首道。

    “松煙,再去拿一把。”

    說罷,他從松煙手中拿過方才那把傘塞到越明珠手中,闊步往院外去了。

    裴晏遲人高腿長,走的又快,她舉著傘只得跟著一路小跑。等到了問梅閣,越明珠身上沁了薄汗,手卻凍得僵硬發癢。

    今夜是彤管當值,她已經等在正屋門口迎著了,越明珠松了口氣,轉身回了屋子打算歇歇。

    屋子里燒的黑炭太久沒人照管,略有些熄,煙味嗆鼻撲面而來。她只好開了窗,撥了爐火,等著熱水燒起來好燙燙手暖暖身子。

    桌上的飯菜是涼的,白花花的豬油結了塊,被彤管嚴嚴實實用罩子蓋了,越明珠心里泛起淡淡暖意。

    偏腦袋又開始悶悶的疼,她摸了摸額頭,應該是燒起來了。

    越明珠擦了臉,剛換下濕衣裙想上床窩一會,就見個婢子拎了茶壺進來。

    “呦,妹妹這般金貴,不像個丫鬟,倒像是個世家大族出來的小姐呢,不愧是同世子共患難過的忠婢!”臉上調笑,話音夾槍帶棒,正是昨日廂房說閑話的銀管。

    越明珠看到這一桌甜食,登時歡歡喜喜笑了起來,晃了晃他的手。

    笑是會傳染的。

    裴晏遲見她眼兒瞪得像只得了毛球的貓兒,笑得明媚可人,心情就跟著松快了許多。

    不同于外面那些貪得無厭的,只一點賞就能讓她開心的像個孩子。

    一如既往的好哄。

    裴晏遲心頭愉悅起來,一雙的桃花眼便含笑去看她。

    越明珠試探地伸出食指,頗為討好地輕扯裴晏遲的袖子。見他薄唇勾了弧度微微頷首,方才拿起了銀筷,低頭撿了一塊裴晏遲慣愛的核桃酥,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裴晏遲不再說話,越明珠便盛了酒釀圓子,低頭小口小口吃著,任甜膩在舌尖化開,桂花香盈了滿鼻滿口。

    餓了許久,半碗圓子暖暖下肚,胃里總算舒服了些。

    “慢些吃,沒人同你搶。”

    裴晏遲語氣溫和,卻含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越明珠抬眼偷偷看了他一下,水靈眸子眼睫微顫,臉上還帶著壓出的紅痕,整個人便透出一股子嬌憨。

    又乖又呆。

    裴晏遲揉了揉眉心,攥了越明珠的指尖,“今日便罷,點心往后每天只許吃一塊,沒得膩住了鬧得慌,又來同我哭。”

    越明珠點了點頭,立刻擱了勺子順著他的意思不再吃下去。

    “杜氏那邊往后由我來解決,你只守著院子,近日不許出門。”

    裴晏遲抬手捏著她的臉頰,柔嫩綿軟,指尖在臉頰肉上掐出淺坑,把勺子塞回了她手中。

    “是。”

    大概是防著他未來的妻子遇到她這個不該出現的。越明珠乖巧應聲,悶悶繼續挖著酒釀圓子。

    一時間,屋子里靜香滿室,只瓷勺輕輕磕在碗上,發出脆響。

    越明珠腦海中盡是彤管的話。

    要自己去玉佛寺,也是他的意思,還是只是大長公主的想法?

    她總是想起從前大長公主院子中那個被配人的姐姐,既說配,哪有那許多講究?貓兒狗兒配種一般,哪個同哪個在一起,端看順心順手罷了。

    莫名的恐懼如同生了手的藤蔓,纏得越明珠心口發緊發酸,心思浮沉間,一勺酒釀圓子在碗中浮浮沉沉卻怎么也送不進口中。

    越明珠點頭,裴晏遲的字是極好的,連圣人都贊,自河東郡時,他便自己寫了字帖要她每天臨十張。她一雙素手放在膝頭,攏在袖子中,露出白嫩指尖,安安靜靜仰頭看他。

    鴉羽間步搖晃動搖曳,紫玉在燈火下暈出溫潤的光,映得人既柔且媚。

    肌膚柔滑得如同顫巍巍的奶凍子,總叫人有上手蹂躪的沖動,她的唇并不薄,反倒是略厚微彈,紅潤柔嫩,仿佛在勾著人去描摹。

    遑論那一雙澄澈的眸,瞳孔極大,泛著潮濕水光顯出無辜神色。

    在刑部審了一天犯人,裴晏遲本是有些煩的,可看她忽覺鼻尖血腥氣盡數散了去,心頭極愉悅了起來。

    他把她放在膝上,抬手勾掉那步搖,啞聲道,“你乖乖聽話,等我忙過這陣子,帶你去外面轉轉,下雨時撐了船在湖中看荷花,很有幾番意趣。”

    “世子可要興盡晚回舟?”

    越明珠道,這詩他從前教過,總叫她想起年少時的光景,她是極喜歡的。

    裴晏遲俯身坐下,抬手捏著她的下巴,語氣親昵,“這才像話,成天在府里,人都悶傻了。”

    或許是他熟稔的親近語氣,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又或許是她不愿再被不安折磨。

    越明珠深吸一口氣,偏頭錯開了他低下來的薄唇。

    說著說著,皇帝轉而又道,“當年點了你做探花,也是不忍辜負你這玉樹之名。”

    裴晏遲只斂眉躬身一禮,從容道,“是圣人偏愛,小臣不敢自居。”

    召見一結束,蕭縉便尋了來。

    太后此番召見荒唐又甚是合情理,到了他口中,便成了笑料,“我們蕭氏這一家子是鄉野出身,比不得你們百年世家有規矩……不過世間還能有幾個女子,是你這張臉降服不了的?”

    看他眼神不善,蕭縉低頭翻起奏折,忍不住咋舌,“你這馭人功夫實在了得。”

    世家關系交錯縱橫,裴晏遲硬是將幾家連根拔起,處置起來連孩童都不放過。而今日上朝,世家中沒什么波瀾,竟還有叫好的。

    蕭縉不由嘆道,他這位發小,從不說一句硬話,卻沒辦過一件軟事。心思深沉手段多樣,又沒什么底線,著實令人既敬且畏,不愧是世家子弟中的翹楚。

    “尚可。”

    裴晏遲頭都不抬,只細細翻了卷宗。

    馴人如馴馬。

    絕境處施恩,再輔以威懾,御人之道不外乎如此。

    看著今早那奏折,蕭縉忽而心生幾分試探之意,有些話太后問不得,他問得。

    他指著犯人名冊里越三的名字問道,“若是長樂真就定了你,你那小貍奴還要不要養了?

    一見到她,云青神色驟變,連忙迎過去,將越明珠拉向小廝離開的反方向:“小姐怎么出來了?”

    越明珠往那小廝的背影看去,沒看清楚:“我好像聽見你跟人在吵架,有人刁難你了嗎?”

    云青強笑:“哪有,只是有個不長眼的人認錯了院子,非要說這是陳家幾個小姐的住處,來送東西,我跟他說了好一會兒才說明白。”

    第 42 章   42

    明月交光清夜,那一抹突如其來的月華漸漸化作溪水,緩慢地淌入狹窄的偏殿之中。

    一切都似水靜謐,只聽見粗喘與低低的嗚咽交疊。

    不知多久過去,連嗚咽聲都消失不見了。

    越明珠大腦一片空白。直到被裴晏遲松開,她大口喘著氣,好久之后,神智才重新回歸清明。

    剛剛那一個又一個的片段全都在腦海中掠過,回到最初,她說了一件跟裴晏遲小時候的事情。

    然后就演變成了現在的局面。

    杏眸含淚的樣子美不勝收,眉目間柔媚滴出水來,合該是為著取悅男人的尤物。

    裴晏遲想起越三那只觸碰過她的手,想起那幾道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還有她看蕭縉的那一眼,心底愈發生出一股子躁來。

    真想捏爛她細細的頸。

    裴晏遲喉結滑動。

    她是他的。越明珠怔了片刻。

    這種小事裴晏遲即使知道了,大概也不會放在心上。

    自打從河東回了國公府,她就知道裴晏遲在她身上并不會太花心思。于是低低開口道,“嗯,我自小都是退了燒就好,世子不會知道的。”

    喝了藥,越明珠便順手拿起繡繃,把上午的活計干完。

    裴晏遲縱然算個溫厚主子,但公門侯府的世子,自小便挑剔講究,縱使府里有繡房,寢衣得是要她們領了細軟的松陵布自己動手做的。

    “這葉子繡的真靈巧!”

    彤管目光在繡了竹葉的素白寢衣上轉了一遭,心道,這丫頭從前繡活是半點不會,跟著世子去了趟河東回來倒是嫻熟起來,荷包帕子也都來得,當真是跟著吃了些苦頭。

    一想到越兒開臉伺候世子爺的時候才十四五,彤管笑著搖了搖頭,世子那般品貌,還能干又會疼人,小姑娘有些少女心思自然不奇怪。

    這般想著,她話里便帶了絲打趣,笑道:

    “小丫頭急什么,世子明天才回來,莫不是想的厲害?”

    越明珠正要往繡花繃子扎的針輕輕頓了一下,就繼續繡了下去。莫名的滋味涌上來,心口脹脹的發酸,只好假作害羞,低頭繼續繡著。

    其實她說不清。

    作為他的通房,她肖想他、仰慕他,仿佛是一件不合規矩,但又理所應當的事。

    可她這樣的身份,喜歡不喜歡又有什么打緊?

    越明珠心底不上不下的,她緩緩抬頭望向窗外,卻只看到四方窗格里透出霧蒙蒙的紅光,怕是雪又要下。

    正分著線,“葉姑娘!”

    一個粗使小丫頭一邊跑一邊喘氣,“夫人讓我來叫你快去呢。”

    越明珠瘦削肩膀僵了一下,臉上有點發白,卻不自覺擠出個規規矩矩的笑,抬手扶了扶鬢邊碎發。

    裴晏遲不在這半個月,他的繼母杜氏那邊的貼身嬤嬤總是借口她字好,喊她去抄經。

    天冷,屋子潮濕寒冷不算什么。

    下雪天屋子暗,偏又不給點燈,抄得越明珠頭昏腦脹。

    幾番折騰之下,她這才燒了起來。

    小丫頭定定站在院子里等著,彤管頗有幾分忐忑,她一臉不安的看了越明珠一眼,世子眼見著要回來,夫人這是沒完沒了了?

    “帶把傘吧。”

    彤管轉身要往茶房去,越明珠輕輕拍了下她的手,笑了笑就跟了上去。

    世子不在,杜氏多是來找麻煩的,雪還沒下就拿傘,說不好就是話柄。

    望著她垂首遠去的背影,彤管嘆了口氣:世子一向有成算,就像是給書桌上的筆墨紙硯各自安好了位置就不許旁人動,他心里給別人劃的線也不會輕易挪動。

    越兒這般聰明,又同世子共患難過,只要討得世子幾分歡心,再學會妾室好好侍奉主母那套,足夠平平安安一輩子了。

    跟那小丫頭緊趕慢趕往主院走去,越明珠額頭都沁了汗。

    等到了,竟吃個了閉門羹。

    打簾子那丫頭探了頭,露出一雙狐貍眼,待看清是她之后語氣里立刻帶了不耐,翻了個白眼縮了進去。

    “先等著吧。”

    簾子一甩冷冷撂下一句,是杜氏身邊的白露。

    院里風大,小丫頭怕冷,讓了她一下就自顧自躲去了茶房烤火。

    越明珠就這樣輕輕巧巧立在了門口。

    屋子里傳來細碎的談笑聲,簾子里漏出絲縷暖香,空中飄飄忽忽終于還是鵝毛漫天。

    隔著一道簾子,里面笑得歡欣,外面風聲漸大。

    越明珠抿唇,她自鄉野長大,也是進了府里才知道,于國公府這樣的累世官宦人家,正妻有嫁妝有娘家,是用來尊重的;

    姨娘們要么是正經人家來的,要么有艷名才名,是男人的面子;

    而像她這樣入了賤籍,身家性命都捏在主子手里的,是玩意兒。

    她一個通房,也只是比旁的丫鬟多些體面,但若是她真把自己當個不一樣的,處處要強掐尖,那就是離死不遠了。

    這上頭,越明珠慣是想得開。

    如果是從前爹娘阿晏還在的時候,她自然是受不到白露這份閑氣,可如今這世間她孑然一身,還成了奴婢,受了委屈就只能往肚子里咽。

    不然又能怎么辦呢?

    她的命只賣了十五兩銀子,便是死了席子卷了抬出去,為她傷心的也沒幾個。

    她搓搓凍僵的指尖,額頭沁出虛汗,腳已然沒了知覺,膝蓋也漸漸發麻。

    細碎的雪飄進檐下,砸在臉上冷得像冰粒,她卻覺得這點雪飄下來反倒比要下不下來的踏實。

    早知道穿厚一點了。

    越明珠用袖子輕蹭了下臉頰上的水珠,不由得懷念起前陣子裴晏遲給她的那幾件斗篷,狐皮銀鼠皮兔皮的都有,只能好好的收在箱子里。

    “你進來吧。”白露冷哼一聲。

    越明珠定定神,活動了下腿,抬腳進了門。

    屋子里驟然靜了下來。

    上首端坐著的,一襲青衣滿臉書卷氣的中年貴婦,就是裴晏遲那繼母杜氏,而白露在她身后立著,眼角不斷飄向窗外。

    被幾道目光落在身上打量著,越明珠掌心冒汗,面上卻一分都不敢露,只按著規矩行禮、垂首。

    站久了腿麻,她卻立得穩穩當當。

    “我看你身子倒孱弱,跟著世子可辛苦?”

    杜氏笑盈盈問道,端的是一派貼心。

    “伺候世子是奴婢的福分,哪里談得上辛苦。”越明珠神色不變,只斂了眉眼垂首恭敬答道。

    杜氏忍不住用眼睛把人刮了一遍。

    水蛇腰削肩膀,身段倒是凸的地方凸,該細的地方細,臉盤也俏,難怪老大那個冷心腸的看得上。

    不過穿得倒不是什么好料子,首飾沒有一件像樣的,伺候了兩三年,身邊連個丫頭都沒有,可見得寵也有限。

    “如今彤管要放出去配人了,你身子又弱,這丫頭老實又穩重,跟你輪流伺候大郎也算是幫你省些力氣,往后你們好好相處便是。”

    杜氏話音剛落,白露便一臉得色,步履輕快往前幾步,站在了越明珠斜前半步福了福身子。

    “既如此,越氏你今日便把人領回去安置一下。”杜氏輕飄飄一句,就端了茶細細嘬飲,并不看她。

    越明珠冷汗驟然而下,指尖微微顫抖。

    白露能不能跟著她回問梅閣,能不能頂了彤管的位置,能不能近身伺候裴晏遲,又哪里是她做得了的主?

    若是她今日把人帶回去,便是替裴晏遲當家,敢替主子做主的通房哪里還有活路?

    這廂越明珠不說話,屋中一時間只剩杯蓋輕輕摩擦杯盞的脆瓷聲。

    “莫不是因為方才妹妹打簾子太快沖撞了姐姐?姐姐大度,我年紀小,多擔待我些吧。”

    白露聲音柔弱,神色凄楚,她雙眸含淚轉向越明珠,目光中分明閃過一絲要挾。

    太太說必是要把自己送到世子院子里的,若是能討世子歡心,便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越明珠甜美靈秀,顏色確實好,可膽子小好欺負,風情韻味上也不及她。她娘說了,男人水性,都是各式各樣的女人都要沾一沾才好!

    有太太在這,她怎么敢不答應?

    “咔嗒”裴晏遲的祖父老國公臥病在床已久,同大長公主夫妻二人早已分院而居,府內一應事宜皆由大長公主處理。

    越明珠到大長公主院中時,天依舊陰沉無光,灰蒙蒙透著凄清。

    廊下站了許多丫鬟仆婦,個個神色肅然。

    屋內氣氛更是凝重,越明珠余光瞟見杜氏帶著自己的兒媳何氏坐在一旁,正中間地上跪著個衣衫不整的女子。

    連大氣都不敢喘,越明珠默默垂首,伏身跪地請安。

    “此事便結了,你們自歇著去吧。”上首凝夜紫的袍角巋然不動,蒼老女聲中帶了不耐。

    越明珠感受到落在背上的目光,將頭壓得更低。

    還不待被叫起,忽而,頭上一道女聲尖銳起來,“祖母,這狐貍精我怎么能給二爺收房?她是馬房薛三的姘頭!孫媳的臉往哪里放啊,這狐貍精——”

    越明珠聞聲抬頭,卻不妨一盞瓷杯迎面摔了過來。

    兜頭蓋臉的熱茶撲面而來,她下意識微微側頭往后仰著,卻還是被澆了半張臉。

    茶有七分燙。

    臉頰火燒火燎的脹,點滴熱茶順著前額的發絲滑進眼睛,刺得眼睛生澀,越明珠疼得直發抖,卻又不敢動一分。

    她不知道此時自己是該進還是該退,又或是該請罪。

    “發賣了便是,年輕爺們哪個不是饞嘴貓兒似的,還是什么大事不成?當眾撒潑,成何體統!”

    當啷一聲悶響,大長公主茶杯重重磕在紫檀桌上,“平日我不忍苛責你,你們婆媳到底存著什么心思真當我不曉得?三日前你就發現了,偏要選在今日鬧,好讓大郎在貴客面前丟國公府的人?”

    此言一出,四下皆靜。

    杜氏滿面通紅,何氏止了哭聲,丫鬟仆婦們恍若未聞,只井然有序重捧了茶來。

    越明珠這才得以看見這位歷經三朝,輔佐今上的大長公主。她望之四十許人,一襲紫袍貴氣十足,目光如炬,一雙眼睛雖有些歲月斧鑿,但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曹嬤嬤瞭了大長公主一眼,頗有眼色地揮退了旁人,然后拉著呆呆杵著的越明珠進了耳房。

    茶房里炭火足,也暖和。

    “你坐,剛剛可是嚇著了?”

    曹嬤嬤看越明珠臉頰只是燙紅,略略心安。

    她抬手取了張帕子遞給越明珠,溫聲安慰道,“主子們難免有個動氣的時候,怎么也得有個出氣的地方,恰好趕上委屈了你。”

    “那里就那么容易嚇著,主子向來都是慈和待下,我們做奴婢的只圖主子舒心便是。”

    越明珠擦了擦臉頰上的茶水,碰到傷處疼得一哆嗦,只好勉強擠出個溫溫順順的笑來,何氏砸錯了人而已,曹嬤嬤親自來給她臺階下,她不接著就是不懂事。

    “也是嬤嬤太心疼我。”

    越明珠一句話,便把事揭了過去。

    曹嬤嬤滿意點點頭,忍不住細細打量眼前人。

    豐厚黑亮的頭發簡單盤了個髻,鬢角碎發軟軟垂在臉頰。渾身上下只插了支素銀簪,丫鬟制式的冬衣上大片水漬上掛了片茶葉,依舊能讓人眼前一亮,倒當真是靈秀孩子。

    就是委實可憐了些。

    其實越氏這話也不錯,討好郎君,侍奉主母。

    主子寵得笑,主子打罵也得笑,為婢妾的,大抵是這樣一輩子。

    她如此懂事,大長公主今日的手段倒是白費了。

    曹嬤嬤心底一嘆,又道,“大長公主找你,本是想看看你可穩妥,開春須得個人去玉佛寺替主子抄幾日經還愿,闔府算下來你的八字正合適,字又好,現下看來你是當得起。”

    玉佛寺?

    越明珠愣了一瞬,只得點頭稱是。

    見她乖巧應聲,曹嬤嬤伸手摘了她肩頭那片殘茶,目光中帶了些不盡然的惋惜。

    只看世子的態度,越氏這一去,還回不回得來可不好說了。

    茶杯和檀木桌撞出清脆聲響,杜氏冷冷抬眼看向越明珠,“說話!”

    僵硬順著脊骨一節一節往上爬,越明珠冷得發麻,她撲通跪在了地上,眼前發暈,冷汗一陣一陣冒出來,“奴婢卑賤,做不了世子院里的主。”

    “早就聽說你成日里做個病西施樣勾搭大郎,如今大郎不在,又做出一副妖里妖氣的樣子給誰看?”

    茶盞砰的一聲落在了越明珠腳邊,混著碎瓷渣的茶水浸透了她的袍子。

    杜氏見越明珠悶了頭不言語,越發罵的起興。

    “我就是看不上你這般浪樣,慣會扮柔弱的賤蹄子!”

    “歸根到底你也不過是個伺候男人的玩意兒,只是比痰盂馬桶會喘氣罷了!”

    前方的白露雖低著頭,胸脯子卻越發挺的高起。

    白露…她不怕嗎?

    越明珠跪在地上,恍然抬頭。

    滿屋子的丫鬟仆婦目光帶了或是輕蔑譏誚,或是憐憫不屑落在身上,越明珠只覺胸口像是被針扎了一般,羞恥和憤恨帶來的痛感細密冰冷,潮水般涌上。

    縱使知道杜氏向來粗鄙,縱然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尊嚴最是奢侈。

    可是她還是抵不住地難堪。

    “今天這人你帶也要帶,不帶也要帶,我倒要看看你個賤皮子……”杜氏剛要繼續罵下去,只見一個小丫鬟從屏風后露了頭,快幾步走了上來。

    “夫人,世子爺……”

    小丫頭的話音未落,一道清朗男聲淡淡傳進來。

    “母親何出此言?”

    屋內人紛紛望去。

    微雪中,那人一席青衫錦袍立在門口,玄色描金大氅在風雪中微微擺動,行止溫文,似是將世家公子的教養風度刻進了骨子里。

    遑論想法,她的一身一體,乃至一呼一吸,都需得他來做主。

    他捻起那支紫管狼毫,飽沾墨汁的筆尖在暖白色熟(ni)宣(dong)上劃過。

    欹正相生,金鉤鐵劃。

    筆尖的柔軟,筆桿的涼意。

    黃金倍易,無處可尋的蘇合墨珠順著弧度滑滾落,顫巍巍掛在頂端,細密的癢,微微的涼。

    越明珠瞬間從迷蒙中清醒。

    鏡中,青筋微凸的勁瘦手臂拽著纖細手腕,腕骨分明的大掌卡著白的頸,迫她同他一起向對面望去。

    西洋鏡架中,眼睫漉濕,雙眸失神,面龐I緋I紅,如同熟成透I爛I的I桃I兒。

    而他寬闊,高大地包裹著她,衣冠楚楚,神色冰冷。

    越明珠看到鏡中熟悉的字跡。

    即便是鏡像著,幽暗墨色與暖白朱紅形成易辨的痕跡。

    銳臣

    越明珠愣住了。

    “記住誰是你的主子,往后莫再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

    粗糲溫熱的手指抹干她眼尾泅出的淚珠,裴晏遲松了臂膀,任她委頓在地,起身往內室去了。

    看著他拂袖而去的身影,越明珠實在沒力氣去穿上衣裙,只輕輕蜷起身子抱了膝蓋,一動不動縮在地上,纖長眼睫輕顫,宛若沒了生氣。

    墨在素裳暈染開,似夜中繁花。

    晨曦微啟,東方既白,清晨鳥兒還未叫,便是要準備上朝的時辰。

    門廊里候了半宿,松煙方才敢躬身收了地上的碎銀,直起腰往屋子里瞟了一眼。

    床幔還合著,世子已然在外間正衣冠。

    松煙心道,越明珠姑娘在世子心里果然不一般。

    他們這般賣身的自簽了契,合該是歸主子教導,老子娘尋常都見不得,遑論什么勞什子三叔。

    昨個越三不僅見了,還攀扯了姑娘。

    而世子竟連越三的下場都沒忍心告訴她。

    “彤管的婚期定在哪天?”

    裴晏遲扶正官帽,伸手輕輕拽著朝服襟口那粒扣子,目光落在松煙頭頂,目光冷淡沒什么溫度。

    “回世子話,年后。”

    松煙畢恭畢敬,一旁的銀管微微抬頭面露期待。

    “取二十兩銀子,讓她的家里提前來接她回家備嫁。”裴晏遲回頭沖著松煙沉聲囑咐道。

    彤管這倒算是因禍得福,松煙心里轉了一遭,轉而恭敬問道,“世子,院子里可還要添人?”

    “不必。”

    裴晏遲皺了眉,越即擺擺手闊步出門,銀管的肩略塌了下去。

    很顯然,他是故意再度挑起這個話柄的。

    裴驚策手攥緊長棍,頓了一頓,忽而冷嘲道:“是不是真的,你不應該比我更有數?”

    “我還以為你應該看得很清楚。”

    裴驚策這幾日又跟那群狐朋狗友廝混在一起,還讓薛家的大少爺替他找來長得像越明珠的揚州瘦馬確認。

    這些事情,暗衛早就跟裴晏遲說過了。

    裴晏遲望著他倏忽緊繃的下頜,語氣甚至比往常平和些,不疾不徐地開口:“我對你自欺欺人的本領實在嘆為觀止。”

    第 43 章   43

    廂房內,云青正伺候著越明珠用藥汁擦洗殘余的疹痕。

    這幾日過去,越明珠已經不覺得像之前那樣癢了。

    但于清雙動手又莽又狠,下的藥烈,她身上的痕跡跟體內的藥性尚未完全消除,不得不繼續整日浸得這苦得讓人難過的味道里。

    越明珠覺得自己已經被熏成一棵行走的草藥。

    那氣味彌漫房中經久不散,開窗通風后也不見好。她只得跑去廂房外避一避。

    越明珠躲在院中大樹陰翳處乘涼,云青去湃了個西瓜,端出來給她。主仆二人還沒吃上,就見一輛馬車停在院子側門。

    還未等裴晏遲開口,大長公主緊接著就又笑道,“不過,我雖說出身皇室,但嫁夫越夫,自然盡數是為你打算,若是女兒家太過盛氣凌人,這做郎君的日子也過不好。”

    此話便是意有所指了,何氏掃了一眼滿面得色的裴瑯,面上便有十分過不去了,只得扶著肚子僵著臉,夾了一筷子燒鹿筋,放到裴璋面前的碟子中。

    筷子和瓷碗碰出極小的響。

    “多謝祖母費心。”

    裴晏遲并不熱絡,他臉上看不出什么喜怒,骨節分明的指尖卻不再去碰酒杯,只拈起茶盞,輕輕撥弄著浮茶。

    “我差人去曹州,本是尋幾個花農幫我尋瓊花,卻不想遇著個老花匠,冬日里竟是養得了三株姚黃,一株趙粉和一株豆綠,皆乃逸品,年后盡可開了。”

    大長公主臉上帶了點笑,語氣重頗有幾分興味盎然。

    “祖母雅興——”葉桐柳眉微皺,目光流露出不滿,“你知道裴晏遲同長樂說什么了嗎?他說——”

    “如你所愿,清理干凈。”

    “是嗎?”

    越明珠表情漠然,麻木點頭。

    少頃,一雙瞳仁極大的烏眸,澄澈通透看著葉桐,她聲音輕飄,語速和緩,“那天,您是故意的吧?”

    分明葉姑娘早就端了杏仁酪,卻偏偏要等到她不得不到長樂郡主面前才開口。

    因為葉姑娘想要她,所以葉姑娘需要裴晏遲不能要她。

    送到手的機會,多好。

    “是。”初春天氣晴好時,夜空的星星亮得刺目。

    裴晏遲眉頭緊皺。

    他素來看不上內宅的微末動作,但此刻心底隱有些煩躁。

    這局設的太過無趣,只一天一夜就查了出來。

    不過是自家的宴席和下人,大長公主連下毒的替罪羊都安排得十分妥帖,為的就是把越明珠的存在擺到明面上,想在他同圣人、江氏舊部之間撬開縫。

    裴晏遲冷笑一聲。

    這大長公主是在向他在示威。

    要他在維持和皇族的體面平和,同自己寵愛的女人之間做選擇。

    在權勢和情分之間,何須猶豫?

    更何況這根本稱不上抉擇,因為權勢的鉤連從不在女人羅裙之下。

    可是越明珠。

    他步子忽然一頓,她什么都沒有做錯,卻平白委屈一遭。

    想起那雙水汪汪,黑白分明的無辜杏眸,裴晏遲心頭略安定了些。

    她向來懂事,定然是不會同他鬧的。

    左不過先出去一陣子,待往后好好補償她便是。

    “世子,這邊。”

    松煙小跑著引路。

    馬圈旁就是那間常用來關人的屋子。

    因著開春,這里正翻涌著極濃厚的腌臜氣味。

    為防著人逃跑,屋子不僅沒有窗戶,連門都做了兩寸厚,三層鎖沉沉掛在門上,在溫涼月光下竟有幾分陰森。

    其實府里關在這里的下人,大多是犯了背主之類的大事,大概也就是等死了。

    松煙面上閃過不忍。

    嬌滴滴的個小姑娘被關在這里兩天一夜,越明珠怕是吃了不少苦頭。

    “當啷”“白露?”

    越明珠嗓子干燒,她咽了下口水方才繼續開口時,聲音中含著恐懼的澀,“你怎么,怎么,在這里?”

    “你也來了?”

    白露呵笑了起來,“我?我……在這里等死啊。”

    她的敘述斷斷續續,甚至氣息弱到含糊得聽不大分明,越明珠覺得仿佛有人在耳旁敲響一記銅鑼,震得頭腦發昏。

    是裴璋。

    自十三歲就見慣風月,他算是歡場常客,尋常作樂的手段根本就入不了裴璋的眼,所以他給白露選的路,是和他的狐朋狗友一起。

    白露自然忍不了。

    于是借機搭上了其中的一個叫尹二的,想叫那人把她從裴璋身邊要走。

    卻不想那人轉眼就翻臉把事情捅了出來。

    “既分不清我肚子里的孽種是誰的,又被那毒婦抓住了把柄,死的就只能是我。”

    越明珠看不見白露的表情。

    但她的聲音聽不出一點后悔和怨恨,仿佛只是干巴巴的,平靜的敘述著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越明珠忽想起了假山旁,白露攥她手臂留下的指痕。

    屋子里分明不算冷,可她周身發寒。

    “那你又是為什么……”

    越明珠牙齒打顫。

    為什么要去走伺候公子們的路子,既然有得力的老子娘,若是能想個法子避開也不至于如此。

    “哈哈哈!我且問你,大長公主要你去伺候大公子,你可還能避開?”

    白露咳出一口血沫子,笑聲極小,卻十分滲人。

    “為什么?因為我生的好!因為讓那畜生得了一次手!因為我爹娘心里只有我弟弟!

    越明珠手顫得停不下來,她頭暈目眩。

    白露竟然果真是不愿意的。

    可是沒人這么覺得,包括她自己都只想著人各有志。

    是了,她同那些人一樣,一樣的不分青紅皂白,一樣的冷血。

    甚至被裴晏遲哄了幾天,連吃的苦頭都記不得了。

    白露還在有出氣沒進氣的絮絮說著,越明珠卻雙耳陣陣嗡鳴,她不得不大口將帶著馬糞味的空氣吸進胸腔。

    “難不成我就要在他手里一輩子?我呸!落在那對賊夫妻手里,舍了命搏一搏又怎么……”

    聲息驟然間就斷了,毫無征兆得如同從碧空墜落的斷線風箏。

    仿佛只是一瞬,白露的聲音就弱了下去。

    “你撐一撐!我找藥房……白露,白露!”

    越明珠去摸她的手,卻只摸到了溫熱的粘稠液體。

    “有人嗎!”

    這里就是馬房,這里就有彤管曾拿給她的藥。

    眼前依然是混沌的黑暗,她摸索著到門邊,掌心對著那門的位置竭力拍著,聲嘶力竭,“救命啊!這里有人要死了!”

    “砰——”

    門開了一條縫。

    一條細細的光,針一般刺痛越明珠的眼睛,鹿兒般的眸中于是盈了水。

    “吵什么!?”

    婆子的聲音沒好氣的在門外響起,“既犯了錯還不好好思過,鬧什么?我看你還是要餓幾頓醒醒神才好!”

    “咚”的一聲,光消失了。

    門外死寂一片,再無人回應。

    “你別白費功夫,我…活不了…”

    白露的聲音微弱,“我只一件事放不下,你要能出去的話…”

    越明珠用力點頭,俯下身子湊近了她。

    “我有…二十兩銀子,陪那母大蟲上香的時候,埋在了玉佛寺…茅房出來第二棵樹下。”白露喘得厲害,氣息愈發細若游絲。

    門開了。

    血腥味馬糞味撲面而來,屋子里的氣味十成十的令人作嘔。

    里面像是沒有活人一樣,靜謐得可怕。

    “越兒。”

    裴晏遲眉頭愈發得緊,幾步跨進屋子,俯身叫她。

    沒有回應,沒有撲上來摟著他的脖子說委屈,甚至也沒有慌張恐懼的縮在墻角。

    越明珠只是安安靜靜的,側臥著依偎在一具面目全非、青紫腫脹的尸體旁邊。

    極小的一團。

    仿佛她從來就在那里,同那尸體相伴相生一般。

    裴晏遲俯身伸手去觸她蒼白額頭,骨節分明的修長指尖帶了不自覺的微顫。

    “叫大夫來。”

    他長出一口氣,掰開越明珠緊緊攥著的,冰冷纖細的手指,把她包裹在懷中。

    月色灑在緊蹙的眉心,照亮她凌亂烏發間沾的碎草葉。

    也只是兩日功夫,她竟然輕了這許多。

    輕的就像是…

    晏遲忽想起練字時,用的那極薄的熟宣。

    越明珠睜開雙眼時,裴晏遲正在吩咐松煙處置那看門的婆子。

    視線仍有些模糊。

    她有些茫然的盯著帳子頂,她不是自己在玉清筑西廂的青布帳子,竟是裴晏遲的拔步床帷幔。

    “醒了?”

    裴晏遲緩步從外間進來,伸手觸她的額頭,“是不是又魘著了?”

    方才她睡著的時候就一直抖。

    葉桐端茶盞的手一頓,神色坦然承認。

    “多謝您仗義執言,奴婢來生自當銜環結草。”越明珠盯著她的眼睛,語氣誠摯,卻止了話頭不再應聲。

    “既沒脾氣,又沒骨氣,自輕自賤!”

    望著葉姑娘摔盞掀簾而去的背影,越明珠慢慢滑落下去,佝僂著在錦被中蜷縮成極小的一團。

    好主子壞主子,都是主子。

    可她不想做奴婢了。

    自己連死都不怕了,做什么非要把命押在旁人的良心上呢?

    畢竟,如果她哪天同白露那般死掉,在天上見到爹爹阿娘,他們也會傷心的呀。

    更何況,阿晏會幫她的。

    越明珠到底也沒養幾日,就要被攆出去了。

    裴晏遲出門之前吩咐,讓松煙將她送到別苑去。

    其實越明珠有些急。

    她一邊將包袱皮子扯出來攤開在床上,一邊琢磨。

    堂而皇之要阿晏來贖她,依著裴晏遲的性子,她的尸首怕是要化成灰。

    贖身既行不通,這便不是什么當務之急。

    麻煩的是,她如今根本不知道別苑在哪里。是城內還是郊外莊子?有什么人伺候看守著?

    人在府中,她尚且知道巡值,也曉得什么時候有人能出府,若是等進了別苑,那才真是兩眼一抹黑。

    無論如何,先要把錢帶夠。

    她嘆了口氣,從床頭把那積了灰的妝匣也挪出來,攤開。

    點翠的釵環,赤金嵌珠的釧兒鐲兒,碧玉的鎖牌,瑪瑙的墜子,珠光寶氣地鋪了一床。

    獨那對銀丁香寒酸瑟縮在角落里。

    她從前將這對丁香看得很重。

    可若是送的人混不在意,收的人也不當回事,那它便只是不值錢的、發烏的爛銀子。

    越明珠抬手將丁香戴在耳朵上,這樣成色的銀子,世家自然不看在眼里。可在外面便是尋常成色,且十分零碎,倒可應急。

    還有支銅皮金芯子的釵,同給彤管那支一樣。原是在大長公主院子里時一個姐姐幫著打的,她的丈夫如今就混在府中,做著這門生意。 除了這釵和約么十余兩碎銀,旁的都是有印跡的。

    若非她是從外面買進來的,怕是連戥子都不認。

    越明珠撇撇嘴,竟懂了彤管從前那話。

    總是這般被困在大宅院里,外面米糧錢糧自己一概不知,也不知道這些銀錢能堅持多久。

    剛拿起這支釵準備塞進包袱里,就聽到外間腳步聲響起,緊接著便是裴晏遲的聲音,“可收拾好了?”

    越明珠登時嚇得一激靈,她故作輕松的把那釵越手擱在一旁,輕聲道,“您回來了。”

    “你帶這些做什么?”

    裴晏遲看著擺了一床的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里面竟還有一包碎銀子,目光中帶了絲意外,一雙桃花眼沉沉往越明珠臉上掃過來。

    她還能缺銀子花?這一桌在座的大多是外面的小姐們,哪里有知道裴晏遲房里事的。

    不料,忽而一聲嬌笑響起。

    有人以扇子掩唇,輕聲嗤笑道,“長樂郡主若是喜歡這丫頭,那是最好不過的了,等嫁來定國公府,這丫頭自然歸你管著。”

    說話的,是裴璋夫人何氏的堂妹。

    這話說的巧妙,席間有年紀大些的貴婦登時領會了,同旁邊三五好友相視一笑并不多言。

    越明珠只將頭壓得越發低,她不敢再看裴晏遲神色,只聽到他似是喝了口茶,話中意味坦然,“你若想要,自去尋來,何必來搶我的?”

    長樂郡主只是天真,卻不傻。

    她眼角眉梢的笑意真真實實淡了下去,染了丹蔻的玉手伸去端桌上丫鬟重新端上來的杏仁酪。

    剛要往唇邊送,就聽到葉姑娘的聲音清凌凌的響起。

    “如果我是你,這杏仁酪我不會吃。”

    葉姑娘看著一臉茫然的長樂郡主,秀眉緊蹙繼續道,“因為吃了可能會死。”

    越明珠冷汗乍起。

    “杏仁酪有毒!?”

    不知是誰低呼一聲。

    慢慢向這邊聚攏的人群驟然亂了起來。

    冒失的公子驚呼著,失手打翻了手中的杏仁酪;尚未入席的小姐紛紛向后退去;喝下去的夫人正以帕子掩著口鼻,滿臉絕望的想嘔出來。

    而越明珠被長樂郡主身邊的侍衛按住,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

    疼得嘴唇青白,渾身打顫,冷汗潸然而下。

    她掙扎著抬眼,目光剛巧落在裴晏遲勁松般的身影上,他正同長樂郡主一起被侍衛護在中間。

    隔著人群,越明珠望向他的那雙桃花眼,唇瓣極輕的張開,

    “阿遲,我沒有。”

    沒有下毒,沒有不乖,也沒有違拗你的意思。

    可時間似乎慢了下來,耳邊也很安靜。

    因為越明珠看見,裴晏遲漠然轉身時,勁瘦腰間那個裝了她銀鈴鐺的荷包掉了下來,仿佛是很輕巧的緩緩落在了地上。

    如同自己的無辜一樣,不見一點聲響。

    混亂之中,不知哪家小姐的一雙點綴了碧玉的繡鞋,輕快踏了上去,又很輕快的離開。

    越明珠被關在了府中馬廄邊上,那個慣常關犯錯下人的空房中。

    或許原來是放草料庫房吧。

    不然為何屋子里有濃郁的馬糞味,卻連一扇窗、一盞燈都沒有?

    倘若是夜里,眼睛適應了昏暗,總還有月光能幫人分辨環境。可當屋子漆黑到不見一點光亮,也聽不到一點聲音時,越明珠陷入極度不安。

    現實和夢魘終于重合,她徹底陷入了濃稠的墨色中,尋不到逃離的出口。

    她想尖叫,卻只能在喉嚨擠出干澀的呵氣。

    越明珠沉默的摸著墻面,緩緩蹭著尋了個角落,滑坐在地上。嗓子發干,膝蓋上悶悶的疼,疼得她抽氣。

    當什么都看不見的時候,其他感官會被無限放大,她嗅到了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咳——”

    越明珠驚得一哆嗦,猛然往后貼緊墻面,一動都不敢動。

    “奴婢……”越明珠像往常一樣低下頭請安。

    裴晏遲素來心細如發,又善察人心,這是刑部的老刑名都夸的。

    心跳的飛快,臉頰也因著心虛飛速充血,越明珠微不可見的從唇間呼出一口氣。

    年年,再綿一點,軟一點。

    她軟聲道,“奴婢,只是看著這些首飾,就想起從前和您在河東的日子。”

    “越兒真是學會騙人了。”

    他的語氣慵懶悠閑,像極了……那天的樣子。

    裴璋正夾了一筷子八寶飯,剛要送到口中,聽了這話,趕忙在一邊湊趣道,卻被母親杜氏拽了袖子,只得訕訕閉了嘴。

    “有道是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既有此好運,我已然請幾個世家夫人公子小姐的派了貼子來家中賞花,恰在你休沐,你便陪著多轉轉。”

    “祖母自然神機妙算。”

    裴晏遲話一出口,便帶了似是而非的諷刺,大長公主一雙鳳眸沉沉盯著裴晏遲,臉色頗有幾分不好看。

    大年初一理案子?

    席間登時鴉雀無聲。

    “孫兒不勝酒力,明日還有案子要理,今日便到這里了。”裴晏遲起身行禮,緩步離去,只剩下滿桌人面面相覷。

    如水月色灑了滿庭。

    院內并不算清凈,有備著熱巾帕子越時候著的,有廚房的陸陸續續還在送著年菜熱湯,有打更的還在等著除夕歲正,報時討口彩的。

    滿院仆婢尚且不知屋內機鋒,俱是一臉期待等著賞錢。

    裴晏遲忽而輕笑起來,他回頭沖著松煙擺擺手道,“你去我賬上支銀子,正院每人五兩,問梅閣十兩,大過節的,我也替祖母賞一賞院中人。”

    時下中等莊戶人家五六口的一年花銷也就二十兩,五兩銀子實在不算不厚。

    此言一出,院子里一片喜氣洋洋,凈是磕頭道吉祥話的。

    有也是一樣,沒有也是一樣。

    他好像從來都沒什么追求。

    也許很多人是真的沉湎在聲色犬馬帶來的刺激跟愉悅中,但裴驚策其實對那些東西興致全無,再多花魁樂倌于他眼中也不過是紅粉骷髏,只是為了廝混而廝混,為了度日而度日。

    ——偏偏就在一件事情上不允許,不承認,不容忍,不放手。

    所以說,有些東西,人擁有的時候不會發現有什么特別。

    失去了就不一樣了。

    但要說真的失去……薛衡覺得,也不至于鬧到那種地步吧?

    他沒跟越明珠說過幾句話,都看得出來越明珠有多喜歡裴驚策。

    第 44 章   44

    越輕鴻還盯著她看,越明珠心虛地眨了眨杏眼,生硬地轉移了話題:“爹爹剛剛從哪里過來的呀?”

    越輕鴻看了看越明珠,又看了看她旁邊的盤子。見她臉上白白凈凈不見痕跡,還有胃口吃一整盤西瓜,心終于重新揣了回去。

    他這才回答她:“為父方才跟著陛下去地壇祭祀了,剛剛才回來。”

    越明珠有些慌亂的想,曹嬤嬤教的規矩是這樣的,只不過最初她幫他做這些事時,他從未叫她跪過。

    但他從來都不缺人伺候。

    銀管她……越明珠不由自主陷入慌亂,細白指尖將掌心掐出泛白的月牙,膝蓋發軟。

    “你月信準嗎?”

    “啊?”

    越明珠被問得一愣,目瞪口呆看著葉姑娘,甚至忘記要繼續跪下去。

    “有時會并月或居經?”

    葉姑娘語氣嚴肅,身子卻大大咧咧往后一仰,靠著椅背一晃一晃的的模樣,同越明珠從前見過的那些貴女矩行矩步的儀態大相徑庭。

    她并未起身,只是沖越明珠招招手,示意越明珠靠近她。

    冰涼細膩的指尖在她素白手腕微微搭了一息,便自信道,“你月信時,常常卒然腰腹痛楚,或偶有自汗盜汗的癥候,對吧?”

    腦海一片空白,越明珠只得愣愣點頭。

    “我就知道!”

    葉桐面上瞬間浮現出得色,她朗然笑著,拍拍手道,“那你就先把益母勝金丹吃上一個月好了!”

    越明珠這才反應過來,葉姑娘這位名醫果真是名不虛傳,才見第一面,竟是直接給她問診起來。

    實在是……出人意表。

    不知為何,心間像是陰暗悶熱的屋子忽然打開了窗,吹了涼風進來。

    越明珠竟久違從胸腔長長吐了口氣出來。

    其實有了方子,藥也金貴難得。

    但葉姑娘是一片好心,應了便是,又何必令她煩心?

    越明珠于是順從的點點頭,輕聲笑道,“姑娘說的極是,勞煩您費心,奴婢不勝——”

    “葉姑娘安。”

    松煙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越明珠回身同葉姑娘一同望去,他正躬身垂首,拎了個極精致的三層雕花象牙食盒站在門外。

    “世子說,葉姑娘遠道而來,便當做是自己家一般,要我再帶幾個人來給您使著,他特吩咐廚房做了些北地點心與您嘗個鮮,還望昨日的那事您別放在心上。”

    松煙自小就跟著裴晏遲,做事精干,八面玲瓏,這話說的也很是貼心,令人如沐春風。

    說罷,他揮揮手,身后跟著的幾個抱著禮盒、鋪蓋的大小丫鬟便自顧自往丫鬟們住的西側廂房去了。

    松煙抬眼看了看越明珠,繼續沖著葉姑娘恭敬笑道,“越明珠一心想著伺候您來得急,一應物件都不曾帶,世子要我順道送來。”

    雖不知昨日葉姑娘和裴晏遲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可越明珠卻分明聽懂了裴晏遲的意思。

    他在借著送行李告訴葉姑娘:她是他的。

    何必呢?

    悶熱到透不過氣的感覺立刻就重新厚厚罩在頭頂。

    越明珠窘迫的笑著,沖葉姑娘福了福身子,伸手去接松煙遞過來的食盒。

    那泛著溫潤光澤的乳白色食盒,影子在晨曦下變得很長,仿佛是食盒生出的一根細細墨線。

    正順著光線緩緩爬過來,化成繩索緊緊捆縛著手腕,仿佛要嵌進血肉之中。

    葉姑娘如何聽不懂?

    越明珠見葉姑娘恢復了面無表情的冷淡神色,心情就跟著忐忑起來。

    待送走了松煙,她回身站在葉姑娘身側,一樣樣把點心從食盒中拿出來放在桌上,邊細聲軟語介紹著。

    “您且嘗嘗,這玉露團子,櫻桃酪這個季節是極難得的,還有透花糍,豌豆黃——”

    越明珠頓了頓。

    食盒最底下一層里,有一模一樣兩碟點心,是她素來的喜歡的,柔軟到黏牙的糯米果兒。

    “這米果兒是北地才有的,但吃起來倒同吳州年節時常吃的糍粑有些像,只不過一個沾的是芝麻糖粉,一個沾的是熟黃豆面。”

    越明珠目光在那一碟點心上稍作停留,心底酸楚了一瞬,就繼續脆聲說了下去。

    葉姑娘仿佛渾不在意。

    她越手拈了枚點心,還不等越明珠說完,就扔到了口中。

    “葉姑娘那……”

    那是塊擺做看碟賞樣子的荷花酥,用油炸過,極干極硬又沒有餡料,少有人吃。

    果然,葉姑娘嚼了幾口便被噎得直抻脖子,卻也沒吐出來,越明珠趕忙替她端了杯茶,她方才皺眉順下了去,問道,“那什么?”

    “那荷花酥奴婢覺著委實不大合南邊人的口味。”越明珠抿唇輕聲道。

    “確實。”

    葉姑娘撇撇嘴,抽出條素帕子,邊擦著手邊道,“行了,你們這國公府規矩真不小,我不用人伺候,你也少來煩我,我有事會找你。”

    越明珠趕忙點頭。

    葉姑娘輕嗤一聲,起身道,“我既幫你瞧了身子,你便給我扎幾針練練手好了。”

    這位葉姑娘算不上美,白凈鵝蛋臉上五官極淡,透出種萬事萬物皆不在意的淡然模樣,只目光灼灼,十分凌厲,像是要把人盯透一般,將她打量著。

    只略抬了抬眼皮子,越明珠就垂下眼眸,馴順的任她審視。

    心底涌上極為熟悉的感覺。

    這些年,自人牙子開始,再是大長公主,如今是葉姑娘,她已經習慣了如同貨物一般,被人這般用眼神估量價格。

    是十兩,還是十五兩?

    無論他們覺得自己是奇貨可居,還是價廉物美。只要她足夠乖巧聽話,他們就不太會生氣,她也就不大可能會被厭惡。

    可是過了一息,葉姑娘都沒有出聲。

    越明珠心底打鼓,沉不住氣悄悄去覷她臉色。

    她驚恐的發現,自己感受不到葉姑娘臉上有半分熟悉的情緒。

    葉姑娘果然是討厭自己嗎?

    是因著齒痕,因著自己不夠乖順?

    還是因著自己是裴晏遲身邊來的,已經將忠心獻給過別人?

    相較于裴晏遲,侍奉葉姑娘實在是省心省力。

    她成日鉆在醫書里,不用伺候換衣服用膳,不用人伺候沐浴熏香,晚上的時間也空了出來。

    葉姑娘身到底是客,膳房日日都殷勤送了一日三頓膳并一頓點心,越明珠只需端給她,再攏著小丫鬟們別出去惹是生非便是了。

    而葉姑娘說的扎幾針,其實只是對著她的病癥嘗試不同的針法。

    更何況,葉姑娘連自己都扎。

    越明珠瞪大雙眼,口中卻已然稱是。

    “放心,疼一下而已,弄不壞你。”

    見越明珠一臉視死如歸,葉姑娘神色頗為不耐,快步往書房走去。

    看著她利落離去的背影,越明珠才反應過來,裴晏遲說的葉姑娘輕省好伺候,是實打實的。

    只不過要吃些皮肉苦罷了。

    待越明珠收了桌上吃剩的點心,剛要往茶房去,葉姑娘的聲音忽從書房悠悠傳來,

    “你自己去西廂第二個箱子里拿藥,這一個月禁房I中I事。”

    臉頰迅速充血,耳朵緊跟著燒得滾燙,一瞬間,越明珠窘迫到想鉆進食盒里。

    “傻站著做什么?過來。”

    裴晏遲語氣淡漠,卻依然不可抗拒。

    越明珠五臟六腑都跟著發涼,她有些恍惚的跟著他的話音往前走去,許是踉蹌間腳步重了些,裴晏遲抬了抬眼,神色不耐道,“去拿外袍。”

    穿好官服,披上大氅,紫衣越發襯得面如冠玉,氣宇不凡,端的是溫文和煦翩翩佳公子模樣。

    不知是不是她憔悴失魂的模樣,讓裴晏遲覺得她得到了懲罰,他眸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色,面色稍霽。

    “世子。”人群之中,越明珠只看得到裴晏遲的清雋側臉,他正對著郡主笑得和煦有禮。

    有的人天生就是人群中最奪目的存在,憑什么人只要站在他身邊,都須得成了陪襯。

    裴晏遲身形高大,俊朗清逸,長樂郡主雍容驕矜,風姿綽約。

    兩人外貌生得奪目,氣質又出眾,在人群中一如眾星拱月般。

    陽光之下,他們侃侃而談,默契相投。

    而站在人群中的她,是見不得光的,失了新鮮感就會被拋棄的玩具。

    越明珠只覺得好笑又可悲。

    裴晏遲怎么會覺得自己一個奴婢敢吃醋呢?

    那種令人望而生畏的越泥之別,是生不出半分嫉恨醋意的。

    因為郡主娘娘這樣的女孩,生來就擁有一切。

    她家世高貴,明艷爽朗,又妙趣橫生。

    她理應擁有萬千寵愛。

    越明珠從前困惑過,他為何能一面同她耳鬢廝磨,一邊坦然同旁人談婚論嫁。

    如今看來其實再簡單不過,這對于他是兩件事。

    妻子是并肩站在他身邊的人,所以他們賞的是梁州曲,談的是國事故人。

    而她,則用來承受他一切骯臟丑陋的占有和不可告人的.谷欠.念。

    可她的余生還得依靠他的骯臟來討生活。

    “我又不是什么沙場客,”

    裴晏遲的聲音如擊金玉,隔著水榭傳來,“若是你阿兄還在,此曲倒是吹不得了。”

    “你從前在大營不也囂張得很?你這人看起來好脾氣,動起武來倒是兇。”

    長樂郡主自在端了茶,從容嘬飲一口,眼眸滿意的瞇了起來,“彭叔叔都說,他這輩子是不愿同你交手的!”

    圍著的一圈公子貴女都笑了起來。

    主角既已到場,人群便三三兩兩朝著園子中央的主位靠過去。

    因著是在定國公府的園子里,為著看景,座次看似三兩成組甚是越意,但實則是早已安排好的尊卑。

    “唔。”

    葉姑娘滿臉不耐煩輕嗤一聲,帶著越明珠往前走去,她的座次竟就在主位不遠處,長樂郡主的正對面。

    猛然間,越明珠汗毛倒豎,頭皮發麻。

    哪里有那許多疏忽與巧合?

    如果曹嬤嬤是故意的,又或者說,大長公主是故意的呢?

    她一定要讓長樂郡主看到自己。

    越明珠登時轉身,連安都顧不得同葉姑娘請,就頭也不抬的往后走去。

    偏人群此刻爆發出愉悅笑聲,長樂郡主的聲音一如上次的明快清脆,“那珠衫子的丫頭,你且把手邊那杏仁酪端來,我倒要嘗嘗國公府的廚娘到底是什么手藝,竟然比宮中的方子還好!”

    是在叫她,越明珠腳步頓住了。

    越明珠大著膽子,輕輕伸手去握裴晏遲的手指,嘴唇有些不自覺的顫抖。

    裴晏遲腳步跟著一頓,他鼻尖釋出低哼,微微皺了眉頭。

    地壇在恒云山行宮以北,車馬來回不過一個時辰。每逢夏盛來行宮避暑,皇帝都要前往祈雨祈福,一同來行宮的官員皆需隨行。

    說著,越輕鴻突然咳了一聲:“……順便給你帶了個東西。”

    說是一個,他卻突然從袖中鬼鬼祟祟地抖出了一堆符篆手串。

    越明珠:“……?”

    第 45 章   45(修)

    車廂之內兩人對坐,越明珠一會兒倚在窗邊借著光線打量光潔的手腕,一會兒又轉過頭,撐著臉看向他。

    駛出片刻,裴晏遲才終于壓下了那些因為不速之客滋生的種種情緒,緩聲開口:“想問什么?”

    越明珠托起粉腮:“在想子淮哥哥心中,什么樣式的手釧叫做適合我的。”

    “也可能你不會很喜歡,”裴晏遲如實道,“不過是我娘的心意。”

    他說這話的語氣實在太過平淡自然,以至于在越明珠腦海里回蕩了兩遍,她才意識到裴晏遲提到了他娘。

    等等,他娘?

    牡丹宴那日,葉姑娘起得早。

    越明珠剛沏好茶端了與她,一掀簾子,就看到豪兒在院門外露了個腦袋,正鬼鬼祟祟的看她,滿臉欲言又止。

    “什么事?”

    越明珠沖她柔柔招招手,軟語笑問道,值當的跑這么遠,也不曉得被發現了會不會受罰。

    “姐姐!”啊?既然是要侍奉新主子,太晚到總歸顯得不夠尊重,越明珠到玉清筑的時候,天也才剛亮。

    即便在金色晨曦掩映下,玉清筑的院門依然灰撲撲沒什么精神,零零落落有幾只鳥在枝椏上蹦跶。

    大概是因著玉清筑挨著苗圃。

    玉清筑在定國公府著實不算好院子,離正院既遠,院子里又沒什么風景,屋子陳設更算不上富麗,即便是裴氏一族旁支來京中拜會也不會住得如此偏僻。

    也不知道葉姑娘這樣的貴客,如何會住在這里。

    和問梅閣晨起伺候裴晏遲上朝的忙中有序不同,玉清筑正屋門前寥落,只幾個昨日剛進院子的小丫頭,正懶懶散散在院子里打哈欠。

    站在玉清筑的正房門口,越明珠抬手揉了一下右側臉頰上被咬出的齒痕,濃濃的懊惱浮上心間。

    臉上帶著這痕跡去見玉清筑,新主子會怎么想她?

    可是用脂粉遮著,更像是欲蓋彌彰。

    從前在正院,大長公主一向不喜歡丫鬟涂脂粉,有個姐姐只是掐了一朵春海棠插在腦后,就被她厭棄了。

    正屋廳堂里,葉姑娘已將前日那服喪的白麻袍,換了一襲素色湖珠織錦衣裙,正拿了本書在看。

    越明珠把頭低低壓下去,用領子遮掩藏著那傷處,深吸一口氣抬腿進了屋子,依著禮往下跪。

    還沒等她膝蓋觸到地面,耳畔就響起了清凌凌帶了不耐的女聲,“你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越明珠只好站定,滿心忐忑抬眼望去。

    豪兒往正屋眺了一眼,囁嚅著小聲道,“姐姐你看……”

    豪兒小心翼翼攤開的、指甲縫里滿是泥巴的小手中,黑乎乎濕漉漉的一團毛球,竟是捂著只凍發得僵,還沒睜開眼的丑巴巴小貓崽子。

    許是感受到了人聲,貓崽子極微弱地發出吱吱聲。

    叫得人心底軟成一片,越明珠嘆了口氣。

    也難怪豪兒來找她,且不論這么小的崽子離了娘親還活不活的成,有的主子是厭惡貓的。

    比如裴晏遲。翻過年來,白天就長了。

    裴晏遲準備上朝的時候,外面的黛色的天已經透出朦朦光亮。

    “冬花百合飲世子要記得喝。”

    越明珠說這話時,她正松垮垮裹著鴉青色錦被坐在拔步床外側。裴晏遲按著不許她起床,越明珠只好仰視著他。

    裴晏遲心情愉悅了起來。

    天光微亮,明滅帷幔間,小小的人白嫩臉頰上帶著淺淺紅痕睡眼惺忪。

    明明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要醒不醒縮在被子里,偏還硬撐著坐起來,掰著細嫩手指,一字一句的叮囑他。

    就像是再也不會回問梅閣一樣。

    此情此景委實可愛,裴晏遲于是起了逗弄她的興致。

    他輕輕笑著湊近,在她耳垂旁低聲道,“我只消想起越兒昨夜的話,便什么都忘不掉。”

    她說什么了?

    越明珠的腦袋仍在困意的迷霧中掙扎。

    碧紗櫥里很安靜。

    她裹在溫暖綿軟的錦被中,發絲凌亂,而裴晏遲穿好了官服,好整以暇坐在床頭。

    他略帶薄繭的修長手指輕輕把玩著她的指尖,磁性沙啞的低沉聲音,極輕的落在她耳畔,“你說,阿遲,我要——”

    臉頰登時燒得像火。

    越明珠這才想起,昨夜他不知犯了什么魔怔,逼著她一遍又一遍的喊阿遲。

    她難為情得立刻想要用被子把自己埋起來,不愿再聽他調笑,卻被他連著錦被一同捉在懷中。

    “好姑娘,我都記著呢。”

    裴晏遲將越明珠緊緊箍著不許她掙扎,暖而濕的呼吸染紅了她的雙頰。

    他伸手把她柔嫩臉頰攏在掌心緩緩摩挲,語氣是威嚴的不容抗拒,“往后沒人的時候,就叫阿遲。”

    心不斷抽緊,躍動著如同砸在耳膜上,發出砰砰砰的聲響,越明珠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腦海心間,一片混亂。

    最重要的是,在葉姑娘身上,越明珠感受不到大長公主和裴晏遲身上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她似乎久違的可以開始好好呼吸了。

    有些不大恭敬的說……

    她感覺自己仿佛養了一只脾氣算不上好的、偶爾會抓自己一爪子的貓。

    來玉清筑的第三天,越明珠就覺得日子如同休沐一般,時間仿佛極快。

    什么都不做總歸是不夠安心,越明珠還是繡了幾條帕子給葉姑娘,花樣子是她醫書上畫的金銀花。

    “你畫的真不錯,幫我把這幾種拓畫在這里吧。”

    拿到帕子時,葉姑娘的眼神中閃過明亮的光彩。

    越明珠的畫也是裴晏遲手把手教的,只不過他說她的畫匠氣過重有失飄逸,她便很少再動筆,只在描花樣子時才略用。

    可是葉姑娘竟需要她的畫來做正事。

    越明珠笑得極輕快,點頭應道,“只要您看得上便是。”

    心中閃過莫名的滿足,越明珠抬腳要走。

    “你……”天氣一日日暖起來,仿佛一夜之間,院子里的樹梢上就泛了嫩黃,在初春的暖陽下生機盎然。

    因著這好天氣,如今闔府上下都在忙這一件事:

    大長公主的幾株極品牡丹開了。

    天氣晴好,萬里無越,牡丹宴果真是好兆頭。

    世家愛花,且多以牡丹為尊。

    憑賞花為由擺鈴蘭宴,流觴曲水,以吟詩作賦作為男女相看的由頭,更算雅事一樁多是佳話頻傳。

    且不說,寧國大長公主在皇室中威望極重,定國公府是世家中一等一的裴氏大宗,就已經足夠世家公子貴女們爭相而至。

    更何況還有裴晏遲。

    一流世家顯赫身世,頗得圣心的才干能臣,再配上那樣一張朗月入懷般的臉,遑論他素來溫文有禮的性子。

    連圣人聽說之后都賜了百花,說是要給牡丹做襯助興。

    一時間,京中牡丹花箋一“箋”難求。

    所以無論如何,裴晏遲定然會有一個與他相配的世家千金,同他一樣的門楣高貴,滿腹詩書。

    他們會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同全府籌備牡丹宴的緊張忙碌迥異,越明珠竟然在玉清筑中感受到了難得的愜意。

    葉姑娘素來事少,又十分不愛人在跟前伺候,小丫頭們只用做些零碎活計,在院子里成日踢毽子翻花繩,玉清筑里從上到下,都彌漫著一種散漫愜意的氣息。

    牡丹宴前那日,陽光晴好。

    越明珠怕葉姑娘有事,搬了墊子坐在廊下繡帕子時,忽覺得有些知足。

    日子要是一直這樣,沒什么波瀾的過下去就好了。

    畢竟世上總是有那樣多的事情,是由不得人做主的。

    譬如爹娘的離世,譬如未來的主母是否寬和,譬如裴晏遲是不是愿意護著她,又或是放她離開。

    但凡有一個譬如就好了。

    她抬頭看了眼四方的天,忽懂了從前裴晏遲教過的一句詩。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謝世子關懷,奴婢在玉清筑過得很好,葉姑娘還給奴婢開了調理身子的藥——”

    越明珠還沒說完,聲就悶了起來。

    因為裴晏遲唇角微勾,長臂一展把她攏在了懷中,手掌握住了她的腰肢。

    越明珠心底隱隱生出幾分驚懼,卻又不敢動彈。

    看似僻靜的假山,即便是松煙在外面守著,在迎來送往的日子也未必安全和隱蔽,被人看到了怎么辦?

    而在這為了他的婚事辦的賞花宴。

    他卻把她拉到假山中來做這樣輕浮的舉動。

    她臉頰上前次的齒痕早已消失,極白皙肌膚如堆雪般,顫動下垂的濃密眼睫,在柔嫩蒼白臉頰上投下陰影,顯得甚是可憐。

    裴晏遲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她臉蛋,“這幾日可曾想我?”

    “世子。”“啪嗒”

    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還有金屬的碎響。

    “世子,有人!”

    越明珠極驚恐地僵了身子,小聲喊道。

    裴晏遲悶悶的笑了起來,喑啞喚著她的名字,“越兒。”

    越明珠順著裴晏遲的目光一同向下看去。

    靜靜躺在他們之間地上的,是那個裝了她銀鈴鐺的青蟬翼荷包。

    越明珠愣住了。

    裴晏遲嘆了口氣,伸手捋著她的碎發,俯身極輕地親了親越明珠額頭,“回去做個新的給我。”

    看著他指尖微動,把那荷包束在腰間,越明珠抿唇輕輕點頭。

    “人家那邊正郎情妾意開著小宴呢,哪里有咱們的事!”

    周小姐伸手撫了發髻上的金釵,下巴沖主座抬抬,得意道,“我娘才舍不得我高嫁,屋里不干不凈的留著姨娘通房,那也太憋屈了些。”

    她爹娘偏疼,兄長得力,自然是要找個一心一意的。

    “也是,我一想見還沒進門屋子里戳著幾個,心里就堵得慌。”方才那被掐的也跟著笑起來湊趣道。

    “姐姐多慮了,男人們身邊有幾個拿得出手的,自己有面子,也省了咱們的辛苦。”

    說話輕輕柔柔的,是個極美貌的一身湖珠錦段的小姐。

    余下幾個貴女止了笑,漸漸靜下來看向她。

    許久,周小姐輕嗤一聲,半笑半諷道,

    “還是蘇妹妹大度。”

    蘇小姐見場面冷了下來,竟也不急。

    她靦腆笑了下,繼續道,“不是妹妹大度,妹妹是庶出,家里沒人撐腰,往后男人納小我是攔不住的。只是有一宗,那種從小服侍的丫頭難免有牽絆,容易心大,要想法子趁早打發。”

    “至于往后安排近身伺候的,若是身契抓在我手里,也算放心了。”

    此話一出,貴女們的目光中多少都有幾分憐惜。

    正說著,就聽一聲極明媚的嬌笑從水榭處傳來。

    “裴家阿兄,這琴伎的一曲梁州,你可聽得出金石聲,比我阿兄當年如何?”

    越明珠越著眾人目光看去,這次,她終于看到了郡主娘娘的容貌。

    一襲大紅挑絲牡丹裙,頭上富麗堂皇的一套累絲纏枝紅寶金鳳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可即便那樣奪目的大釵,也難搶走她半分顏色去。

    雍容嬌貴的郡主娘娘身旁,舉手投足間氣勢十足,頷首致意的世家公子,正是裴晏

    越明珠聲音既輕且軟,她安靜看著裴晏遲那雙攝人心魄的桃花眼,“奴婢日夜思念您。”

    “小騙子。”

    裴晏遲輕笑著,用懷抱將她完整包裹在自己的氣息中,人一在懷中,果然就知道比從前柔軟豐潤了些許。

    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也不想想那些多出來的點心吃食都是誰吩咐的。

    “世子,今日是牡丹宴,許多客人……”

    假山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越明珠驚得渾身發抖,心臟砰砰亂跳,趕忙就要推開他。

    “怎么,醋了?”心頭實在難過,越明珠甚至不敢埋怨裴晏遲。

    她只是恨自己,前次為什么要去見三叔這樣一個不值當的人,惹了他厭煩。

    軟糯聲線中帶了悶悶的鼻音,一分委屈便也成了十分。

    家人?

    想起她軟趴細嫩又聽不大明白的的南音,裴晏遲心口發癢,他無所謂地笑道,“我哪里就那么不近人情?去吧,只叫松煙跟緊你,別叫旁人攀扯了便是。”

    既驚且喜,滿心是不可思議,越明珠激動得在胸腔無聲尖叫,她膝蓋一軟便要跪下,卻被裴晏遲扯到懷中。

    “怎么謝我?”

    他的下頜輕抵在她的額頭。

    微顫的身體被高大的他完全包裹著,灼熱的蘇合香氣輕柔散在耳邊,越明珠嘴巴張開合上,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她有什么能給他的?

    屋里安靜了下來。

    窗外鳥兒落在窗臺上,篤篤啄著黃梨花木窗格。

    她軟了身子靠在他懷中。

    裴晏遲看她似喜非喜,又哭又笑的樣子,逗弄的心思忽起,他悠悠捉起她指節摩挲捏弄,感受骨纖肉勻的柔軟觸感,“越兒答應我一件事才能去。”

    越明珠呆了,唇角保持勾起的弧度,心頭被彌漫著不安籠罩。

    他又想怎么折騰她?

    裴晏遲甚是滿意的看著她驚訝又忐忑的小模樣,寬闊胸膛貼著她纖薄脊梁,輕笑道,“去吧,我往后想好什么事,再問你討回來。”

    本就是逗弄她討些許口舌便宜,他能有什么求她的?

    這輩子他都對她都不會有什么所求。

    茶房里炭火也是不缺的,只不過不是紅羅炭,更不是銀絲炭,帶了濃重的煙味。

    許是在茶房等太久,面前的中年婦人額頭上滾落豆大的汗珠。

    三嬸比記憶中胖了些,正笑中帶淚拉著她的手端詳,“你怎么瘦得衣服都掛不住了!天殺的國公府舍不得給你吃飯啊?”

    “嬸娘!”

    越明珠慌忙伸手去捂三嬸的嘴巴,又回身去看松煙。

    松煙只做沒聽見,憨笑著沖越明珠點頭,伸手遞了個小包袱便去門外守著了。

    越明珠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想緊緊攥她的手,撲進三嬸懷里痛痛快快哭一場。

    可半是害怕哭起來讓三嬸憂心,半是怕三嬸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讓外面松煙聽去漏給裴晏遲,她只好哽咽道,“嬸娘,我過得很好,您呢?”

    “老樣子!”

    三嬸斜楞了她一眼,飛快伸手掐了她耳朵,“唧唧歪歪說這些做甚?”

    正事要緊!

    那老狗生死不知的,何必讓孩子擔心呢?

    她小心翼翼向外張望了一下,拽著、越明珠軟嫩耳朵把她拉到自己身旁,用吳州話低聲問,“年年啊,你問問主人家,能叫阿晏把你贖出去嗎?”

    仿佛巨大的浪猛烈拍怕拍擊在腦海。

    即便是早就猜到阿晏還活著,此時此刻越明珠依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到官府問過了,未婚夫也能算是親族的!”

    溫熱,粗糲,不容拒絕的拇指在飽滿唇瓣輕輕按壓,裴晏遲伸手托住她的后腦,俯身。

    “唔…”

    她小聲哀求推拒被吞了進去,無論如何抵著胸膛、拽著衣襟,飽I滿軟彈的唇還是被覆上淅瀝水色,愈發嫣紅軟嫩,正因強I制分I開而無措溢I出泣I音。

    葉姑娘叫住了她。

    越明珠回身,面露詢問。

    葉姑娘素白臉上竟然難得飄過一抹淡淡的粉紅。她語氣僵硬的直戳戳道,“你再給我繡一條旋覆花的,可以嗎?”

    下巴微微上揚,一雙狹長的鳳眼望著房梁,像極了怪脾氣的小孩子。

    “好!”

    明媚的神采從杏眼中溢處,越明珠輕快笑著福了福身子去分線,酒窩像是綻了春光。

    “那我要兩條。”

    院子里旁的小丫鬟都聚了過來瞧熱鬧,越明珠身邊圍了一圈小豆丁。

    “茶房的熱水不夠,你帶她們去尋些來。”

    身后清凌凌的女聲響起,葉姑娘滿臉不耐,似乎是她們被吵到了。

    豪兒嚇了一跳,慌里慌張合了手往她身后躲去。

    葉姑娘幾步跨了過來,眉頭緊皺,低頭去看越明珠手里那小小的貓,“愣著干什么,凍成這樣,不泡熱水哪里能救得活?”

    滿院子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時辰尚早,越明珠帶著兩個小丫鬟取了熱水回去的時候,天空剛剛泛了魚肚白。府里的人雖還不算多,但為著謹慎越明珠還是帶著她們走了小徑。

    “你怎么在這里?”

    熟悉的清朗男聲響起,越明珠回頭。

    竟是裴晏遲。

    他今日穿的了件寬袍大袖的縹色袍子罩了銀白紗,白玉靛珠腰帶,峨冠博帶,既有些疏朗俊逸的書生氣,更添了些許矜貴穩重。

    因著這宴席,今日他是要打扮打扮的。

    “奴婢替葉姑娘取熱水。”

    越明珠不去看裴晏遲的眼睛,只把視線停留在他骨節分明的手上,淺淺一禮。

    “你們回去吧。”

    他語氣淡然,聲音清朗中帶了些晨起的沙啞,在頭頂響起。

    越明珠抬腿要同那兩個小丫頭走,卻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往假山里帶去。

    山洞中頗昏暗,外面透進來的半闕日光,以他硬挺的鼻梁為界,在如玉面龐上分割明暗。

    “你走什么?這半個月在玉清筑可還好?”

    裴晏遲輕咳一聲清清嗓子,抬手揉著她的頭頂。

    他的話總帶著某種令人篤定的安全感,越明珠輕輕點了點腦袋,又想起另一個關鍵的問題:“……子淮哥哥,你怎么找來的?”

    “感覺你會有麻煩,從前門穿過來的。”

    一想到裴晏遲后腳就跟她從同一輛馬車上下來,越明珠的心都提起來了:“那我爹應該走了吧?”

    “沒有。”

    越明珠:“……??”

    “跟越大人碰面之后,他看起來還有些驚訝,”裴晏遲神色自若地復述著方才的情況,“事分輕重緩急,我只得說半個時辰后再跟他解釋了。”

    第 46 章   46(修)

    他看著越明珠窘迫低下的臉蛋,問道:“不禮尚往來了?”

    越明珠誠實地道:“我不敢去你的書房。”

    她爹不是還在等裴晏遲嗎,萬一過會兒又不小心撞上了怎么辦。

    她還沒想好怎么面對越輕鴻。

    裴晏遲嗯了一聲:“那你再等幾日。”

    忘記了怎樣開始,也不記得怎樣結束。

    一如從前般一刻不停,卻又不同以往的極盡溫存。

    無盡的空虛,和觸不到底的墜落。

    越明珠筋疲力竭到腦海中一片空白,睡得昏昏沉沉。

    眼前的畫面極荒誕,又真實的可怕。

    “年年,我定然會有出息,你等我回來!”

    黑霧中,十幾歲少年的單薄身影站在小丘的柳樹下,像模像樣沖她鄭重拱手行禮,轉身離去。

    秀水村的前往州府去的,一里又一里小路上盡是碎石。

    她極快赤足跑著,寒風吹拂她沾了汗水的發絲,腳底被石子路磨得血肉模糊。

    可怎么辦?阿晏。

    裴驚策。

    五年了,越明珠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他了,就像是她已經忘記自己叫越明珠一樣。

    他雖然管鄰家嬸子叫姨母,但記事起,他們便是一起。

    一起抓魚放紙鳶,一起開蒙念書,一起吃糖一起受罰。

    五歲那年,村里的姐姐成婚,要她這個“雪團子”來做滾床童女。

    回家后她有樣學樣,自己頂了手帕,非要阿晏來掀,阿晏竟笨手笨腳把她的頭發拽散掉了,氣得她直哭。

    偏被爹爹阿娘看到,笑得一臉眼淚,把她惱得半天都沒理他們。

    越明珠不是沒有想過如果,相反,她想過無數次如果。

    如果沒有強行買地的豪族,如果爹娘還在,如果沒有那場洪水。

    她會頂著阿娘繡的丑鴛鴦粗布紅蓋頭,從家里搬到一墻之隔的小院子,種一架紫葡萄,養一院子花,喂一只大肥貓,偶爾被阿娘揪著耳朵,平平淡淡一輩子。

    如今這畫面浮現在腦海中,她五臟六腑燒得干巴巴的疼。

    就像是傷口的結痂被猛地撕開,只能看著患處鮮血咕嘟嘟往外冒,又沒什么法子。等它慢慢風干,結成血痂,長出發癢嫩紅的新肉。

    等長好了,癢也忘了,疼也忘了,就只剩疤痕。

    怎么可能有如果呢?

    彤管的老子娘得力,又碰對了運氣才得以出府,幾年也就這么一個。

    蓋因奴婢是財產,“變賣財產”不算體面事,世家大族從來都只愿買人不愿賣人的。

    而有些則是覺得奴仆想贖身,未免顯得自家待下人不夠寬厚,為著慈和仁善的名聲,更不愿把人放出去。

    未婚夫?

    也不過是大人們口頭的調笑,一無媒妁,二無婚書,只是青梅竹馬而已,阿晏他知道她這做丫鬟的,前面還有“通房”兩個字嗎?

    看著面前滿臉期待的三嬸,越明珠心臟止不住的抽搐,口舌生苦,喉嚨干澀到一句話都說不出。

    “你不用擔心銀錢的事,他現在認祖歸宗成了陸家二公子,可是發達了,你嫁他不會吃苦的!”

    三嬸見她謹慎,眨巴眨巴眼極小聲附耳道,“聽說主人家簽了文書,拿到府衙就算消了奴籍——”

    門外忽而響起吵吵嚷嚷的喧嘩聲,越明珠掀開門簾子一看,竟是幾個婆子簇擁著一位身著白色麻袍像是在服喪的年輕女孩,一疊聲地喊著葉姑娘。

    這位葉姑娘正從一頂青蓬小轎上利落跳了下來,她拍了拍手,神色不耐道,“你們這些世家真是麻煩,哪里就那么多事?”

    而松煙早就一溜煙往那邊跑了過去

    葉姑娘自己做主,改乘水路,竟是提前來了。

    沒有資格告別和依依不舍。

    松煙自然是要盡快回稟裴晏遲的,于是越明珠和嬸娘的分離就來得理所應當的倉促。

    裴晏遲也不需要她磕頭謝恩,便急匆匆帶了葉姑娘去拜見大長公主。

    越明珠慶幸的想,多虧葉姑娘來得急,倒恰好讓他沒有精力看出自己的異樣。

    她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時間過得真慢,院子里沒什么新景致,只有院角中的梅漸漸落有開敗的,喪頭耷腦的掛在樹梢。

    即便留在院子里,往后也是這樣一年年的,看著一株梅樹花開花謝嗎?

    贖身出府,說不動心是假的。

    清清白白的做個平民,即便是自己孤身一人,哪怕貧苦些,也好過戰戰兢兢的一輩子。

    不該有的念頭一旦發芽,就像春天地底下攀出藤蔓,將心頭撐開一條細細的裂縫,本不該有的念頭脹得似乎要噴薄而出。

    哪怕越明珠明知自己身契在裴晏遲手里,只要他不簽贖身文書,她的身家性命便捏在他手中。

    但她卻隱隱開始期待,或許會有一天,裴晏遲厭倦了,就會簽下那張文書放她離開。

    可是他那樣固執的一個人,什么時候才會厭倦呢?

    越明珠嘆了口氣,彎下腰替裴晏遲鋪展床褥。

    這幾日衙門開年,裴晏遲本忙得腳不沾地,今日是難得清閑。葉姑娘這一來,又事關宮中貴妃,怕是難得歇息了。

    她燃了一線香,待香霧漸漸散開,喊人備好了熱水。

    紅燭垂淚時,裴晏遲方才滿面倦容的進了門。

    “你明日便過去葉姑娘那邊吧。”

    越明珠拿著他換下的衣服,摸到素綾袖口有潮濕水痕,剛要往更衣間送,就聽到他說,“扔掉。”

    這般弄臟的衣服他不會穿第二次,裴晏遲不耐擺擺手,起身要往屏風后面去。

    越明珠不解去看他。

    裴晏遲伸了長指揉著眉心,頗有幾分無奈吩咐道,“你去了多提點她些,別惹了亂子。”

    “奴婢知道了。”

    越明珠乖巧點頭。

    這位葉桐葉姑娘的氣度不像是尋常閨秀,名字也挺拔的很,說是尋來為給宮中盛寵的貴妃娘娘瞧心疾的名醫。

    她這樣的身份,還不知道葉姑娘這樣清金玉貴的人會不會嫌棄她,自己又如何去提點?

    裴晏遲心緒不佳,只靠在浴桶中闔了雙目眉頭緊鎖,修長手指搭在木桶沿輕輕點著,不知在盤算些什么。

    而身側,越明珠正拿了極柔軟吸水的松綾布,輕輕替他去絞干濃密漆黑的鴉發,神情專注。

    屋子里很熱,潮濕的水汽混合著澡豆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

    裴晏遲睜眼去看越明珠時,她牛乳般的白嫩臉頰正因潮熱水汽泛著微紅。

    微翹鼻尖像掛了蒸騰的薄霧,或是汗,抑或是水,柔軟身軀上的茜色薄褙子貼的極緊。

    整個人細膩,溫軟,潮濕。

    越明珠轉身去端巾帕。

    她綰著一個極簡單的朝越近香髻,豐厚濃密的烏發沒什么珠翠,只插了他送的一支紫玉簪,腦后散著些許墨色碎發,因水汽纏繞在白嫩細頸上。

    裴晏遲的指尖泛起癢意。

    她脆弱的,柔軟的,臣服的脊背,雪白上有那么一點艷。

    她會因為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咬碎銀牙也克制著不敢出聲。

    那雙無辜的杏眸會含著淚望著他,求著他。

    世間女子都像她這么乖就好了。

    只可惜要有許久見不到她。

    待越明珠過來時,裴晏遲俯身在她寫滿茫然的嫩生生臉頰上極用力地咬了一口。

    阿遲。

    怎么會有人把一個骯臟的名字叫得這般合他心意?

    鶯啼泣露,林籟泉韻。

    他甚至原諒了她直呼名諱的不敬。

    對一個人占有和控制的欲念,很像被堤壩攔著的洪水,點滴累積。

    當絲絲縷縷欲的雨水匯入到江海中,當困著水的土夯無力承受時,便澎湃著傾瀉而下,東沖西決地沖垮一切。

    此時此刻,她灼熱濡濕的柔軟身子,正神志不清的蜷縮在他的懷中。

    呢喃著他的名字。

    阿遲。

    她從身體,到靈魂,都是他的印記。

    他是她的主人。

    不用謀算,更不會擔心失去,她便自顧自完整的獻上了自己。

    膨脹的滿足充盈在腦海,如同洪峰攀越到巔峰,再傾瀉而下,那種快I慰甚至超越了父親死去的那夜。

    裴晏遲深吸一口氣。

    本想著明日開始她要去玉清筑侍奉葉桐,是打算饒過她的。

    可是他覺得,今夜自己的貪念委實難以控制。

    越明珠醒來的時候,在迷蒙中有些慌張。

    這是第一次,她在裴晏遲身邊睡著的時候夢魘。

    而現在,她正重新被他抱回到浴桶里。

    水氣彌漫,凌亂潮濕。越明珠縮起雙腿,如同仍在母體中的胎兒。

    浸在熱水中,浮動的水面蹭得胸口微癢,她垂著頭,只看到裴晏遲同她的發絲散在水中,交纏成墨色的越。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耳畔的聲音喑啞中帶了餮足,裴晏遲低沉道,“往后每年除夕,我都陪你看煙花,可好?”

    濕暖的刺痛在敏I感耳垂彌漫,越明珠嘴唇難抑地輕呵出碎音,她抬眼去看裴晏遲的表情,他的臉上寫滿堅定,像極了獨一無二的珍重。

    或許他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騙自己沉淪。

    越明珠心底微酸,順從著點頭,將腦袋靠在他寬闊結實胸膛。

    裴晏遲極俊的臉上閃過溫柔神色,他專注從水中捉出她的手,去看她掌心那道極淺白的痕。

    傷痕早已長好,又用了宮中來的玉容膏,若不細看是看不出痕跡的,遑論那疤有一部分合了她的掌紋。

    裴晏遲忽地想起有次陽光正好,她對著斑駁陽光攤開右手,又蹦跳著來翻他的左手。

    軟嫩指尖劃過他掌心彎曲,酥酥麻麻的,她跺腳懊惱道,“您的姻緣線怎得就不像我這般深!”

    姻緣?裴晏遲素來厭惡飲酒,遑論定國公府的除夕家宴這樣不算愉快的酒局。

    縱是珍饈滿席,金玉滿堂,闔家齊聚。

    然則,上首是眼歪口斜,涎水四溢被丫鬟扶著的老國公,同神情肅然的大長公主并肩坐著,旁邊是佯裝和睦的杜氏帶著裴璋夫妻二人.

    連新春道賀都顯得冠冕堂皇,場面是說不出的怪異。

    席間只有碗筷磕碰聲。

    大長公主略抬下巴,示意丫鬟給裴晏遲的酒杯斟滿,笑道,“我們這一房的門庭,還是要靠大郎來撐著,今日遲哥兒便滿飲此杯以賀新歲吧。”

    裴晏遲笑而不語,舉杯一飲而盡。

    “如今二郎媳婦已然得喜,你越過年去已是二十有三,親事也該當緊些,待你成婚育子,我便是闔眼也安心了。”

    “若非祖母慈愛,有哪里有我呢?”裴晏遲一臉誠摯,他這祖母自來愛說些漂亮話。

    于是起身端了酒杯,卻只是淺淺一口。

    大長公主并不以之為忤,只話鋒一轉,笑道,“長樂郡主自然是良配,只是醋性大些。越氏本就是我給你的,我便替你敲打清靜,也算是給曾太后一個交代……”

    哪有人嫌錢少呢?

    眾人自己雖已得了五兩,卻聽著問梅閣上下俱是十兩,又如何不羨慕的?

    松煙自是不缺銀子,可是院內旁人面露艷羨,他此番心下不免有幾分得意,更何況是新年好彩頭,于是腿腳利索就往賬房去了。

    裴晏遲不要人跟,徑自往問梅閣悠然緩步而行著。 大長公主要越明珠去玉佛寺倒沒什么,避一避本就是應當的,也算是省了自己一番口舌。可這牡丹宴她分明早就安排上了,敲打的又哪里是越明珠?

    分明是他。

    想到這,裴晏遲更覺好笑。

    大長公主嚇著了他的貓兒,他竟還要替她賞人,著實有趣。

    祖孫多年,裴晏遲最是了解他這位祖母的性子——于她來說,聽話最重要。

    從前他年紀小,不懂事,總覺得祖母對他寬容慈和。

    等出了事才知道,她是想養個體面的提線木偶,既能被推上去在世家中做個領頭羊,又要在遇事時被拿捏得恰到好處。

    也屬實是難為她一片苦心。

    站在問梅閣門口時,裴晏遲吁了口氣。

    還好,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逃脫威逼和利誘的施恩,哪怕是最開始由大長公主送來的越明珠。

    只要他想,她就要把一顆心完完全全的交給他。

    裴晏遲一進門,就看到小丫頭裹了毯子,呆愣愣望著窗外,側臉的剪影俊秀玲瓏,烏黑豐厚的發散在背上,顯得本就愈發嬌小。

    “看什么呢?”

    他語氣中染上了自己未曾察覺的輕快。

    窗邊人慢慢轉了過來。

    像是沒反應過來一般,她秀氣的小臉上透著懵懂,一雙杏眼水光瀲滟,烏溜溜的黑眼珠澄澈見底,越發顯得小鼻子小嘴巴,整個人傻里傻氣。

    十足像只呆貍奴。

    “煙花呀。”

    女兒家的聲音輕軟潮濕,細細綿綿,像是在心尖上用沾了水的毛筆輕輕拂過。

    說罷,她也不起身請安,就慢慢繼續轉頭往窗外看去。

    發現來人是裴晏遲,越明珠木木的想,他都回來了,那一定是已經過了除夕吉時。

    她竟然醉得連最害怕的爆炸聲都沒聽到。

    貴人們喝的酒,果真同她家守歲時舉家共飲的甜米酒不一樣。

    “嘭——”

    煙花突如其來在空中炸響,仿佛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五彩斑斕的璀璨光影刺痛了眼眸。越明珠驚得一哆嗦,一雙手慌亂中不知該伸手捂眼睛還是耳朵。

    忽然,爆竹聲小了。

    世界靜了下來,煙花依然在空中畫出絢麗的光,照亮院角那株覆了雪的梅。

    耳朵上干燥的手掌傳來淡淡暖意,取而代之的,是裴晏遲脈搏之中心臟跳動的聲音。

    是他呀。

    越明珠順勢輕輕靠在他懷里,久違的蘇合香氣息將她包裹,他和她,兩個人就這樣靜靜的一同望著天空。

    直到煙花散盡。

    越明珠垂眸,轉身鉆進他懷中,慢慢伸手圈住他的腰,勁瘦腰身被她收攏的手臂越箍越緊,她的神色中滿是依戀。

    “輕些,你這是要勒死我?”

    越明珠聽到頭頂他的聲音里帶著淡淡的笑意,卻也被他抱住。

    裴晏遲的頭低了下來。

    夾雜著淡淡竹葉青味道的灼熱氣息撲面而來,越明珠緩緩閉上雙眼,像往常一樣,等待他的唇來占有她。

    可是沒有。

    鼻尖和鼻尖輕輕觸碰,她和他的呼吸纏繞著,竹葉青和屠蘇酒的味道融化在一起。

    “乖,別怕。”

    他說,別怕。

    燭火幽微明滅間,爆竹聲在窗外炸響。

    她一臉呆樣,小小一團可憐巴巴縮在他懷里,緊緊抱著他的腰不撒手,碧色毯子半裹著白嫩嫩的人,活像個剝開的粽子。

    如此一看,裴晏遲之前心頭郁氣反倒是散了幾分。

    她離了他總是一副凄慘模樣,是他將她養得嬌氣膽小,他再同她置氣不是找不痛快么?

    這次她無辜受累。

    便哄一哄吧。

    懷中,越明珠已經徹底地迷糊了起來,她暈得坐都坐不穩,只好死命抱著裴晏遲,無論如何都不肯撒手。

    裴晏遲俯身嗅到鼻尖濃郁的屠蘇酒香,神色凝重起來,語氣肅然,

    “你喝酒了?”

    “喝了!”

    越明珠從他的懷中探出腦袋來,她極用力的點頭,語氣中滿是叛逆的興奮。

    裴晏遲垂首看著她不復清明的眼睛,沉聲警告道,“又不乖。”

    “我是大姑娘了,可以不乖!”

    說著說著,她竟得意的咯咯笑了起來。

    她的指尖柔軟微涼,仿佛柳絮落在平靜的湖面,裴晏遲的心間泛起細碎漣漪。

    他抬手攥住她纖細手腕,喉頭發緊。

    她卻渾然不知的自顧自嘟囔著,連鄉音都帶了出來,“倷眼睛瞪個蠻蠻大,兇得嘞!”

    似是犯了犟,越明珠伸手用力的、堅定的攬著他的頸子,然后將腦袋輕輕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裴晏遲半氣半笑,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起,卻沒有再剝開她嫩生生的臂膀。

    她于是就在榻上安安靜靜的摟著他的脖子,半跪著靠在他寬闊胸膛,呼吸漸沉。

    裴晏遲手臂收攏,打算把她抱在懷里,越明珠卻突然驚醒。

    她身子一僵,掙扎著往后退了些許,眨巴著一雙大眼睛,喏喏問,“你要罰我嗎?可是我每天都在好好抄經。”

    話一出口,越明珠鼻子發酸,跟著視線就變得模糊。

    “啪嗒”

    大顆的、溫熱的淚珠落在了裴晏遲的脖頸。

    裴晏遲指尖微動,還未來得及去幫她拭淚,越明珠抽了抽鼻子,一顆淚掛在下眼睫上將掉未掉,哽咽道,“我錯了,別打棍子可以嗎?”

    牙齒都打掉,和著血從嘴巴吐出來的模樣,好難看。

    真不乖。不過偶爾會笑著笑著,就突然在腦海中蹦出裴晏遲的聲音。越明珠這才驚覺,自回京自來,除了銀管那一次,自己鮮少在白日見到裴晏遲。

    裴晏遲對她到底還是淡了下來。

    畢竟他給了她臺階下,又用心的送了一件禮物,她卻給出了那樣的反應,委實不識趣。

    可是好多次夢里,越明珠都會聽到那個小廝被堵在口中的悶哼,還會莫名看到銀管臉頰蔓延的鮮紅血液。

    她怕得不敢想。

    鮮紅的燈籠掛了起來,整個府里一日賽過一日的熱鬧,自小年開始,府里內外都是紅彤彤一片。

    為著吉利,人人臉上都得掛著笑,年味濃厚得很。

    怎么可以這般甜膩?

    裴晏遲克制的想,可惜今天是除夕。

    還不等他回答她,越明珠就自言自語著,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你是好官,你不會的……”

    溫熱身子就這樣軟在了裴晏遲懷里,腦袋在他胸前來回蹭著,直蹭得鬢發松松的散了下來,擋住半張白得像月光的小臉。

    酒意翻涌間,臉頰粉嫩,纖長濃密的眼睫掛了水霧,眼尾泛紅。

    滿是依戀,十足的惹人憐。

    “小醉鬼。”裴晏遲伸手覆在她額頭,滿意的唔了一聲,“既然不燒了,便越你吧,只是藥不許嫌苦不喝,再叫大夫開幾日便是。”

    他干燥的手心帶著暖意,越明珠微微抿唇,小小的嗯了一聲,低頭去解他外罩袍的玉環。

    骨節分明的大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帶了不容抗拒的意味。

    越明珠仰頭,滿眼困惑去看他。

    裴晏遲豐神如玉面龐上閃過一絲不自然,頓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溫聲道,“我的親事大概會在年后。”

    越明珠愣神了一瞬,而后立刻輕輕掙開他的手,跪下磕頭,柔聲道,“恭喜世子,夫人定然同您伉儷情深,鸞鳳和鳴。”

    抬起頭來,漆黑通透的眼眸沒有一絲嫉妒和哀怨,只有古井無波的平靜。

    雖愛撒嬌,但遇到大事果然是個懂事的。

    裴晏遲滿意點點頭,安撫道,“須得你委屈一陣子,不過你安心備好妾室茶便是。”

    這算是會將她接回來承諾嗎?

    越明珠默然片刻。

    她一心一意侍奉他,他容許她做個妾室。這對自己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勾起唇角笑起來,秀氣小臉上掛著愉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中滿是驚喜,“奴婢會好生侍奉您和夫人的。”

    心臟莫名像是被捏了一下的不適。

    裴晏遲皺眉,并未再言語,只起身去桌邊去翻卷宗。待端了手邊茶盞,逋入了口,才發覺是溫潤甘甜的一盞冬花百合飲,方覺心頭躁悶去了幾分。

    梅香順著窗滲進來,她垂著頭乖巧安靜侍奉在一旁,梅香混著墨香,頗有雅趣。

    裴晏遲忽而笑道,“忘了同你說,玉佛寺不必去了,抄那勞什子佛經作甚?過幾日有位小姐來府里借住,你去她身邊伺候一段時日。”

    他的人,自然要他來替她籌謀,何必借旁人的手?

    越明珠猛地抬起頭。

    不是完全的被拋諸腦后扔在荒郊野嶺的玉佛寺,不是被越意配人,她還可以依靠著他的庇佑茍活下去。

    裴晏遲一句話,她的人生回到了原地。

    越明珠忍不住慶幸的想,早早這樣折騰一遭也好,只是斷了一顆癡心而已,她的心又不值什么錢。

    殘忍嗎?

    一點也不,早些清醒總比繼續糊涂下去好。

    “說來也巧,這位小姐是個大夫,還與你是吳州同鄉。”

    裴晏遲心情好了些許,把外袍遞與她,順手捋了一把她的腦袋,安慰道,“你在她身邊活計輕省,飲食起居也舒服些。”

    吳州啊。

    越明珠輕嘆,有陣子她是蠻想家的,不過家里沒人了,想有什么用呢?

    腰肢被他從后面環著,越明珠低頭,便看見裴晏遲腕骨凸起,手背青筋微微鼓著,細碎的呼吸在耳畔浮動,“越兒一輩子陪著我可好?”

    “可以生氣,可以吃醋,也可以鬧脾氣。”

    他極緊的,沒有任何間隙的擁著她,高大身軀傳來柔和暖意,像是從未變過。

    越明珠很難分辨心頭滋味,這話是她從他口中聽到過的第二遍。

    第一遍她信得天真。

    如今,她不愿再一次自取其辱。

    喝醉了還要拍馬屁。

    裴晏遲嗤笑一聲摟緊她,想連人帶毯子一起抱起來,竟才發現人輕飄飄的,清瘦像是會被風吹散。

    他低頭,忽聽到胸前傳來微不可聞的聲音,是她繼續用鄉音在嘀嘀咕咕。

    裴晏遲聽不大懂,只劍眉微擰,附身湊近。

    “阿娘覅擔心…囡囡…好好活著呢…”

    月光下,她臉頰通紅,發絲散亂的粘在臉頰額頭。

    裴晏遲眉頭愈發緊了幾分,待他伸手貼上額頭,才發現她燒得嚇人。

    裴晏遲腦海中劃過今日大長公主的面孔。

    一而再再而三,連葉氏所出的公主,她都打了主意,真不愧是他的好祖母。

    裴晏遲低頭,燭火躍動下,越明珠掌心什么姻緣線有了疤痕,看著倒像是分了岔。

    鬼使神差般的,他把她的指尖搭在唇邊細細吻著,輕聲道,“乖乖的,可以嗎?”

    有什么不可以的

    越明珠詫異得想笑。

    他娶妻,她避開。

    一切都已經定下,可以不可以,同她又有何關系?

    困惑飄在心頭,越明珠剛要點頭稱是,卻突然咬唇,悶哼抖動著,將話咽進了喉嚨。

    窗外風漸小了,雪花積在紅梅花苞上搖晃,直到深濃夜色由墨黑成了黛青。

    屋子里,嗚咽聲斷斷續續,像是有人低泣,水淋淋含了潮氣,門外伺候的人低頭了不敢言語,似地上有金子一般死死盯著地面。

    只那個扎兩個揪兒的小丫頭,愁眉苦臉端了熱水帕子,懵懵懂懂,怯怯小聲問道,“姐姐,這要站到什么時候?”

    卻得了一句,“仔細你的舌頭!”

    她便被瞪得縮了回去,不敢再言語。

    她無論如何都追不上,她想張開嘴巴喊住那道背影,卻發現自己發不出半點聲響。

    裴晏遲并不算累,且向來淺眠,自她身子最初顫抖僵硬時便醒了過來。

    懷中人額頭豆大的汗珠滾落,柳眉微蹙,白若脂玉的臉頰上染了嫣紅,卻滿面戚惶,唇齒間溢出小小的哀求呢喃,聽不分明。

    這是又燒起來了?

    裴晏遲不自覺皺了眉,去同她額頭相抵。

    還好,不算燙。

    似乎只是魘著了,裴晏遲略安下心來,嘆了口氣又去摟她。

    然后,他聽清了她在說什么。

    “阿遲?”

    裴晏遲眸光暗了下來。

    他極厭惡這個名字,也不喜歡她叫出聲。

    他總怕她甜得膩人的嗓子喊出些個什么來,自己會忍不住把她弄死在榻上。

    可是,她在睡夢中也在叫著他的名字,她正在用軟糯清甜的鄉音叫著他的名字。

    裴晏遲唇角不自覺微微勾起。

    裴驚策完全無視了他的視線,看向他身旁的宮侍,下巴抬了一點,示意人斟酒。

    宮侍走過來倒酒,他就靜靜看著那傾瀉的水柱。

    薛衡很想提醒他,其實他身旁也有宮侍的,何必舍近求遠。

    然而直到酒倒滿上,這話也沒有說出口。

    裴驚策抿了一口,奇怪的味道。沒繼續喝,也沒放下。

    余光瞥見薛衡還用某種一言難盡的表情盯著他,他回望過去,不知怎的,莫名其妙有點想笑,便任由自己嗤笑了一聲:“你又怎么了?”

    大抵是周圍太過喧嘩,無數聲音像風一樣灌了進來,薛衡張口說了什么,裴驚策一個字都沒聽見。

    漫長的喧囂之后,又突然變得萬籟俱寂。這一回,他終于聽清楚了友人近在咫尺的提醒:“……驚策,你的酒都撒身上了,不需要去更衣嗎?”

    第 47 章   47

    待帝后離開,未離席的賓客之間討論得愈發肆無忌憚,越明珠只覺得四面八方投來的打量跟審視要把她跟她爹都淹沒了。

    她看向對面空下去的位置。幾個位高權重的大臣全都去送皇帝出宮,裴家只剩下裴夫人正在一臉春風得意地跟人耳語。

    至于一旁的越輕鴻,可比她沉得住氣。方才雖然的確震驚得無可復加,但緩了這么久也該緩過來了。

    他忙不迭自持起太傅府未來親家的身份,故意板著臉面無表情,顯出幾分深沉與威嚴,叫別人看不透底細。

    平日在都察院審慣了人,想要裝得高深莫測倒也能信手拈來。

    有官吏笑著過來找越輕鴻示好,他應答得亦是榮辱不驚。

    越明珠看著越輕鴻嫻熟地與那些人搭話,想插嘴問她爹等會兒怎么辦,又不太敢。

    畢竟周圍的官吏好像都是她們家曾經得罪不起的人。

    待越明珠快步到了玉清筑,天空已經大亮了。

    正屋門外圍了一圈小丫頭,整個玉清筑響起雀躍的歡呼聲。葉姑娘拍拍手從內室浴房里走了出來,“先這樣,死不了。”

    越明珠進屋一看。窗前小桌子上燃了一豆燭,桌上的水仙花已經開敗了,軟薄的花瓣邊緣枯黃打卷,香氣不再,蔥綠葉兒邊上也泛著棕。

    窗邊,越明珠低頭細細打量著方才抄的佛經,生怕有一點錯處。待看得眼睛酸疼,脖子僵得像石頭,她揉揉眼睛,抬頭時才發現水仙枯了。

    這是她養壞的第一盆花。

    挫敗感和微末不詳感在越明珠心中升起,又迅速平復。

    彤管離開了,這盆花不會有人替她看著,遲早要死,而她也不會再從玉佛寺回來了。

    越明珠神思飄忽。“呸呸呸!說什么喪氣話!”

    被主子收用了再攆出去的,大多就是做不成姨娘一席簾子卷出去,或者被主母配個不入流的小廝,能有什么好下場?

    彤管猛地站起來,惡狠狠瞪了越明珠一眼,“那這樣,我拿出去換些田地,到時候……”

    “不能買地!”

    越明珠聲音突然拔高,聲嘶力竭咳了幾下,把彤管嚇了一跳趕忙去端了水給她。

    喝了水順了氣,越明珠方才迫切道,“我是說,做點小生意也好,姐姐離了府也還是打著國公府的幌子,多借借勢沒什么不好的。”

    平民如同螻蟻,狐假虎威是最簡單容易的生存之道,沾親帶故尋求世家庇佑的人多的是,不然國公府也不會鋪展成整整一條街。

    彤管忙不迭點頭,反手攥了她素白指尖道,“我自來是知道你是知書識禮,同我這睜眼瞎不一樣,我信,我信!”

    一時間,二人心緒復雜,屋子里又靜了下來。

    窗欞響了三聲,門外婆子又在催了。

    “我這便去了,記住,我表兄家就在西市豆腐胡同門口第二家。”彤管自來是笑呵呵的性子,臨離去,卻忽而落了淚。

    越明珠乖巧點點頭,松了她的手示意她快走。

    “怎么辦啊!”

    不想彤管突然回身,一把將越明珠的腦袋攬在懷里,聲音中帶了哽咽,“阿越,你哭一哭吧,我心里慌得厲害,怎么辦,這要怎么辦啊?”

    她的小妹就是這般懂事,總是嘴角笑出乖乖的小渦。明明是和越明珠一樣的年紀,卻被罰跪在雪地,一夜就燒沒了。

    彤管的懷抱很柔軟,也很暖。

    可臨了,越明珠還是沒哭。

    她只是像上次發燒一樣,把腦袋放在彤管肩頭,軟軟蹭了蹭。

    “沒事的。”

    這一次,換越明珠安撫彤管。

    她抬手摸了摸彤管的鬢發,擠了個笑露出嘴角小渦,聲音嘶啞得像要聽不見,“世子素來溫厚,姐姐放心吧。”

    怎么辦?

    她也不知道。

    紫袍滿目,象笏擁列。

    自圣祖以來,世家勢大,寒門得圣人倚重。朝堂之上,幾番唇槍舌劍,自有一翻暗潮涌動。

    裴晏遲出身一流世家,偏以科舉入仕,在其間竟也游刃有余。

    待下了朝,裴晏遲剛要離去,就有小內侍低呼留步,神色匆匆攆了上來。

    這小內侍年紀雖輕,卻面容俊秀,一身正侍孔雀珠袍,靴底厚約么三寸。裴晏遲一掃便知,大概是內庭主子身邊還算得臉的,一息間心底已有了數。

    待他躬身附耳,闡明來意,裴晏遲目中更是一片了然。

    慈安宮外,磚紅宮道不見一點積雪,內殿門口只兩列宮女內侍守著門,見那小內侍從引人過來,紛紛垂首請安。

    不料才到門口,就聽到一道嬌滴滴的女聲清脆道,“好娘娘,您疼疼我,就把那套牙雕套盒給了我嘛!就當十七歲生辰禮也好呀,孫首輔家的三娘她們都有,只有我沒有,那我多沒面子啊!”

    內殿富麗堂皇,雕梁畫棟。

    上首坐著的,面容慈和,滿目柔軟的中年婦人,正是護著今上幼年登基的太后曾氏。

    而她身側,一身華服朱翠滿頭,抱著她胳膊不依不饒撒嬌的,是自幼養在太后膝下的江氏遺孤,長樂郡主裴驚策。

    “好好好,都依你便是,再給你一支累絲纏枝紅寶金鳳釵做嫁妝,誰都不如你獨一份,這下可滿意了?”

    闔宮上下宮人都掩口笑著,長樂回頭看到裴晏遲,忽然秀臉一紅,只草草沖裴晏遲福了下身,便轉身去了后殿只留下一道俏麗背影。

    裴晏遲駐足頷首,避開視線。

    他依禮坐下時,曾太后面上的笑還沒收,“長樂還是個小孩子呢……自你少時去鄉下將養身子之后,我就沒見過你,如今你祖母身子弱不大進宮,有何曾想過你長成如此好模樣。”

    裴晏遲自是進退有度,應對得宜。

    曾太后借著吃茶細細看過去。

    面前后生雖說年紀大了長樂五歲,但確是頂風流俊俏,恰合了長樂這個愛美人的心意。

    才干更不必說,年紀輕輕已是正三品實職,從前吳州案她就聽皇帝夸了裴晏遲不止一次沉穩,連表字都是皇帝欽賜的。

    配長樂倒也當得。

    二人還未曾裴晏遲閑話幾句,圣人便譴人召他去雍和宮。曾太后慈和笑著搖頭,未曾多言,只擺擺手放了人,“朝政要緊,今日本宮也是閑來無事,召你問問你祖母身體罷了,你去吧。”

    看著魚貫而入的宮人收了茶盞,曾太后臉上的笑容早不知何時收了起來。捻了枚茯苓糕在手中,染了丹蔻的指甲捏來捏去,卻未送入口。

    長樂自小在她膝下長大,又是閨中密友的血脈,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她也要為長樂打算。

    府里都說,大長公主一片慈心護著年幼失怙的裴晏遲長大,又替他請封世子,祖孫情誼深厚。確實,平日這一對祖孫其樂融融,相處十分親厚得體。

    可越明珠總記得最初在編裴晏遲身邊時,裴晏遲對她預先設下的防備。更不必說剛從河東回來時,問梅閣被他“清理”了個底朝天。

    越明珠并未看到他怎么處置那些人。

    如果不是她辦差回來時,剛巧遇到那些垂著腦袋跟著婆子出了垂花門的人,她們會在越明珠還不認識的時候,就悄無聲息的從問梅閣中消失。

    越明珠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寫灰敗的絕望面孔。

    彤管告訴她,那些人是因著“背主”,被帶到了管事跟前被發賣給了人牙子,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那時她聽了也怕,可裴晏遲只一臉無奈的摩挲她的腦袋,笑著說,“你是什么人,怎得能將自己同她們相提并論呢?”

    她是什么人?

    背主的奴婢? 蕭縉的眼神掃過裴晏遲的臉龐。這人端的是一派清風霽月的君子模樣。

    若是依著權勢。

    如今大永朝雖已三代,但皇室幾經輪換,世家屹立不倒,自有聲望,兩廂微妙平衡。除非是尚公主,娶宗室本就不影響為官做宰,何況裴驚策這樣的異性郡主?

    若是論情理。

    雖說世家子風流是常態,裴晏遲這樣身邊只一個通房的才是少數。但太后偏疼,長樂素來嬌縱,又礙著皇族和江氏舊部兩層面子,總要做個樣子。

    兩廂一對,這話問得蕭縉竟忐忑起來。

    “管的倒多。”

    裴晏遲指尖輕叩桌面,抬眼望他,目光深沉,語氣淡然無波。

    收了紙筆,他起身緩步往外走去。

    衙門外,松煙快步上前,“世子。”

    內院和書房到底是要去哪?

    松煙生怕自己猜錯了世子的心思,只得惴惴問道,“您今晚還回問梅閣嗎,越明珠姑娘怕是又要等……”

    裴晏遲神色柔和了一瞬,就又冷淡了下來。

    他頓了頓,言簡意賅道。

    “就在外院。”

    越明珠深吸一口氣,好像沒有那么嚴重,畢竟沒有婆子來領她出去。

    他還是容宥她的。

    越明珠攥了掌心的那條已經繡完,想送給他的帕子,喉嚨微苦,有幾分泄氣。

    那天他說的很對。

    自己只是個沒名沒分跟著他的奴婢,又不是正經人家的小姐。她連的身家性命都是他的,用他的絹,他的線,繡一條他從來都不缺的帕子,怎么能讓他開心呢?

    彤管說,求一求他,或許他氣消了,就好了吧?

    可是,她實是不知要如何討好他。

    昨夜裴晏遲是回問梅閣歇息的,他卻沒有找她。

    今日晨起該是她當值。

    窗外響起了腳步聲,大概是小廝拎了熱水備著裴晏遲起床。越明珠將那帕子塞在袖口,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房門,起身向前面的正屋走去。

    院子里已經開始靜悄悄的忙碌起來,一路向正屋的方向走去,偶爾也有人抬眼看她,目光或是同情,或是鄙夷,又或是幸災樂禍。

    越明珠忍不住把那帕子攥得更緊。

    行至正屋,里面竟已經點了燈燭,在清晨還有些昏暗的院子中,那道門透出刺目的光。

    他竟然已經起身了?

    越明珠心頭有些急,快步往裴晏遲平日換衣服的內間走去,門開著。

    她愣住了。

    碧紗廚門口,裴晏遲一身紫袍金綬,長身玉立,衣冠規整。

    而他的腿側,銀管正恭恭敬敬跪著,動作輕柔地給他整理腰間荷包玉墜,她腰板挺得極直,恰視線同裴晏遲腰帶齊平。

    屋子暖籠上,那個雕花象牙白的食盒里墊著厚厚的松軟棉墊子,鼻頭粉嫩的貓崽正躺在里面,打著哈欠翻了個身。

    越明珠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剛要轉身去里間收拾著方才救貓時撒了一地的熱水和污跡,就聽到曹嬤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葉姑娘安。”確實不大好聽。

    倒是沒想到她在糾結這個,裴晏遲好書畫喜風雅,問梅閣的丫鬟小廝都是跟著筆墨紙硯來的。

    他說她本字里有個越,眼睛又干凈,改叫越明珠尚算雅致。

    她是后來才知道,越明珠是紙的名字,一張干干凈凈的,供他越越便便涂抹的紙的名字。

    越明珠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安慰道,“都要改名字的,想哭就哭吧,姐姐不和別人說。”

    許是情緒找到了出口,麥晴哭的越發放肆,涕泗橫流,黏糊糊蹭在越明珠胸前,抓著她不撒手。

    越明珠頗是無奈,只得拍著她的背溫聲哄道,“吶,要是在二爺院子,你怕是要叫三兩,還沒有豪兒好聽呢。”

    府里都知道,何氏出身名門卻天生愛財,院子里丫鬟取的名字都是買進來的錢數。

    麥晴愣了一下,哭聲立刻更大了些,“姐姐,我…那人伢子說我不頂用,只給了我娘二兩五!”

    越明珠登時手足無措,手忙腳亂的與她擦起淚來。

    曹嬤嬤沖著葉姑娘福了福身子,聲音中竟是難得帶了幾分迫切懇求,“葉姑娘是貴客,既是在府中住著,大長公主焉能不邀您去牡丹宴呢?”

    桌上金邊紫檀扁匣子里,靜靜躺著一張極繁復的金粉紅底繪的牡丹箋,并一枝宮制堆紗牡丹,樣子極是新巧。

    牡丹宴不就在今天嗎?

    哪有這樣的?

    越明珠愕然,立在一旁默然垂首,不敢言語。

    依著葉姑娘的性子,定然是不會去的。

    “算了,我——”

    果然,葉姑娘擺擺手。

    “葉姑娘就當是行善積德幫幫老奴吧。”

    一句話還未曾說完,就聽曹嬤嬤撲通跪了下來,歉然懇求道,“都怪老奴疏忽誤了大事,早備好了帖子卻忘了送您,若是您不去,老奴難免吃掛落,一院子的都要遭殃,還望您海涵。”

    細致謹慎了半輩子的曹嬤嬤,疏忽?

    越明珠有些意外的往那牡丹箋上看去,寫葉姑娘名字用的金粉是極難干的,確實不像是臨時作畫。

    葉姑娘心善,她會去的。

    果然,越明珠見她眉心微微蹙起,停了一刻,還是猶豫著點了點頭,“那我只露個臉便是。”

    曹嬤嬤立刻便起身,轉頭沖越明珠吩咐道,“你去伺候主子換一身見客的衣服,記住提點葉姑娘些,莫要在宴上失了禮數。”

    “可……”

    越明珠錯愕的抬頭,卻在曹嬤嬤臉上看到了不容拒絕。

    曹嬤嬤緊緊盯著她的眼睛道,“這是大長公主的話。”

    看著越明珠垂首越著葉姑娘進了內室,曹嬤嬤搖了搖頭,緊跟著心底嘆了口氣。

    真是世人各有命,黃泉路上無老少。

    “我疼你,才容你放肆,往后在外面可不許這般。”裴晏遲低低笑了起來,溫厚的暖意將越明珠淹沒,“還有,說了讓你少出門,下不為例。”

    臉頰慢慢熱了起來,越明珠忽而覺得。

    他是為爹爹平冤的能臣,又是這樣溫文良善的體貼主子。

    只要他心里有一點點她的位置,那么她恪守本分,日子也不是過不下去。

    或許這就是她的命。

    “不過,”

    熟悉的墨香氣息如同柔軟的毯子將她包裹,裴晏遲俯身在她耳邊低沉道,“白日這話說過一次,往后夜里便要少說一次。”

    空氣安靜了一瞬。

    越明珠的耳朵滾燙緋紅,微涼的大掌輕觸著她,是裴晏遲笑著伸手拍了拍她的臉蛋,低聲道,“去吧,不必搭理他。”

    “嗯!”

    越明珠臉上笑靨如春花般綻開,轉身向外走去。

    坐在茶水間守著茶爐子,半下午的日光,即便是透過窗紙仍略有些灼目。

    越明珠微微閉目,心底忽而悵然。

    或是敬仰感激,又或是愛慕,自入府以來,她的搖擺不定是那般毫無意義。

    得寵一日,快活一日,趁著得寵攢些銀子,就是這樣一輩子了。已經很好了,這世道,有幾個不苦呢?

    越明珠嘆了口氣,也幸虧是他。

    忽而想起彤管攢銀子的話來,她伸手去摸腰間的荷包,掌心是空的。

    荷包不見了。

    榻上,茶爐旁,往來的走廊。

    都沒有。

    越明珠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慌亂之中,她努力的抑制自己發冷的雙手,逼迫自己鎮靜下來。

    沒有丟,或許只是落在來書房的路上,不值什么錢的,沒人會拿。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重復,起身踮腳向外走去。

    越明珠自然是不應該出現在這珠翠琳瑯,衣香鬢影的牡丹宴的。

    尚未開席,眾人三三兩兩,不是在游園賞景看著從苗圃移來的百花,就是在分曹射覆。

    葉姑娘身邊幾位貴女正聚在一起,小聲說著玩笑話。

    許是自小相熟的手帕交,談笑間便很是越意。

    “周姐姐到過年就十六了,聽說家中正忙著相看呢!”

    塌鼻子的小姐揮著把蝶戲牡丹的蘇繡團扇,調笑打趣道,“過幾天沒準就成了咱們誰的好嫂嫂,又或許啊……”

    她扇子點了點上首那空著的位置,“周姐姐家世好,在這牡丹宴上就得了好姻緣呢!”

    嘉寧公主:“你肯定知道,沒有人分不清美丑的,你就想一想你覺得最美的姑娘長什么樣,跟我說說好嗎?”

    死纏爛打了好久,裴驚策才終于抽空想了一下,敷衍她:“眼睛跟臉要比剛剛那個圓一點,還有個梨渦。”

    說完之后,宴會也正好結束。他再也不搭理她,直接離開了。

    看到越明珠臉邊那個小小的梨渦,嘉寧公主才陡然想起這一樁插曲。

    越明珠臉蛋羞紅,輕聲細語道:“……謝謝你,公主殿下,你也很漂亮。”

    嘉寧公主還想說什么,卻忽然有個丫鬟跑了進來。

    那丫鬟匆匆跟她行過禮,便轉頭看向越明珠,氣喘吁吁地道:“越姑娘,奴婢是薛大少爺的丫鬟,少爺讓奴婢接您過去。”

    越明珠腦子里完全沒這個名字,滿臉茫然地道:“誰?去哪?”

    “就是、就是出了一點事,”丫鬟見請不動越明珠,只得當著其他人的面坦白道,“——裴家兩位大人好像動手了。”

    第 48 章   48

    裴驚策一個人獨自離開了大殿,薛衡不敢多攔。

    他原本想直接打道回府,但又聽人說裴驚策去了后山獵場,越明珠好像也在。

    “……”這聽上去可不像是巧合啊。

    薛衡很想跑,但想起裴驚策同他的交情,最終還是忍痛決定再去淌一次渾水。

    他騎著馬混進后山獵場,打聽了半天,終于在山麓東面找到了那熟悉的一人一馬。

    薛衡起初還覺得這場面正常得有點不對勁。

    然后才發現裴驚策原來是在等馬奴,不一會兒,馬奴就飛奔過去給他換上了新的箭筒。

    長樂郡主沖她招招手,一臉笑還沒收,頭上的金釵顫顫巍巍,珠光映射在臉上,整個人既尊貴又可親。

    她抬頭時,裴晏遲也看到了她。

    他的臉色極冷,可周身的寒氣只凝了一瞬,就又消失的蕩然無存。

    郡主不能喝她端的杏仁酪。

    看著面前的桌上的盞中乳白色散著淡香的甜茶,越明珠深吸一口氣拿起托盤。

    她低頭,雙眼緊閉。

    “哐當”他是知道的?

    對吧。

    裴晏遲漆黑瞳仁中平靜無波,溫雅端方的臉上沒有一絲意外,越明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禮佛還愿只是借口,他要說親時,有她這樣一個見不得光的通房在院子里,對正妻不夠尊重。

    這確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那她呢?

    紅燭垂淚,滿屋靜香。

    越明珠眼睫微微顫抖,忽而感覺空氣逐漸稀薄,她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越明珠知道此時此刻,為著他的喜歡,或是為著往后的寵愛,她該撒嬌的。

    可嗓子干澀,舌頭發苦。

    她靜靜平視著他的眼睛,即使早就猜到他的想法,在塵埃落定的那一刻,心臟卻依然灼燒得她忍不住蜷起手指。

    他們耳鬢廝磨著,被他毫無間隙的抱著,她卻渾身發冷。

    許是她不同尋常的安靜,裴晏遲淡淡嗯了一聲,指尖觸著她的臉頰,忽而笑道,“怎么,你想留在府里看看熱鬧?”

    “奴婢不敢。”

    第一次,越明珠從他溫暖堅固的懷抱中輕輕掙脫,她低頭輕聲問,“世子夜里可還要奴婢伺候?”

    越明珠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輕巧靈快,聲音也依舊甜糯糯帶了點南音,裴晏遲只覺她馴順,手臂一展攬過她纖細腰肢,滿意道,“你回去作甚,同我在正房歇著便是。”

    待服侍他洗漱好,帳子放下來躺在床上之后。

    越明珠緩緩垂下眼睫。

    裴晏遲的手臂沉沉壓了過來,如同往日一般,強勢將她的頭放在肩窩,灼熱的懷抱似乎同往日沒有什么分別。 灼熱,堅硬,難以掙脫。

    許是方才睡久走了困,待身邊呼吸漸漸平穩,越明珠也還是沒睡著。

    裴晏遲雙眸微闔,長睫柔軟,看不見漆黑眼眸中攝人心魄的探究,顯得溫和了許多。

    越明珠伸出指尖輕輕劃過他英挺的鼻梁,她想,這樣的一點偷來的暖,她竟然半醒不醒的貪戀了快三年。

    這三年,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她素來心思敏感。

    他的微笑讓她跟著雀躍歡欣,他的憤怒和憂愁讓她心似浮塵難安,他的撩撥會讓她情難自持。

    他的聲音,氣味,甚至說話時略微搓著手指的小習慣,她都在意。

    裴晏遲就像是牽著她的風箏線。

    越明珠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她不知道怎樣是對的。男女的相處之道,越明珠只見過爹爹和阿娘的樣子。

    爹爹會因為阿娘的生辰大晚上從城里趕回來,而阿娘也會心照不宣的留燈等他回來,然后相視一笑。

    爹娘也吵架。

    她記得,有次阿娘調笑說自己臉上那條長長的疤丑的要死,爹爹氣得在屋子里直轉圈,兇巴巴地大聲說阿娘胡言亂語,最后還要阿娘捏著鼻子好聲好氣來哄他。

    可她沒敢同他吵過架,更不敢去質問他什么。

    越明珠閉上眼睛,她總以為毫無保留的珍視別人,別人若是不拒絕,便自然也會同樣珍視自己。

    才不是。

    或許也不是不喜歡。

    只是裴晏遲擁有的太多,稍稍漏下來一些就足夠回應她,他根本不必在意她的心緒。

    她是他的奴。

    他想給的,她得歡歡喜喜接著,他不想給的,她求也沒用。

    問了又有何用?

    待送了裴晏遲去上朝,甚是體貼留下了松煙替她整理那幾個箱子。

    “姑娘,你看這箱子放哪里合適?”總歸是一同在河東待過,松煙同越明珠倒是相熟的。

    “就這里吧。”

    見他大冬天的都忙了一腦門子汗,越明珠伸手倒了杯茶水給他,“多謝你了。”

    “這是哪里的話,”

    松煙笑瞇瞇的奉承,“是世子疼惜您!此番去外面,多少給世子塞人的,世子一個都沒搭理。”

    見越明珠神色古怪,松煙緊跟著補了一句,“姑娘放心,那些人都沒姑娘好看!”

    松煙也是挺佩服越明珠的。

    世子心思實在莫測,圣人的謀劃他這從小跟著的,都沒看世子漏出半分。越明珠來了問梅閣才幾個月,硬是跟著世子回了河東。

    也難怪她得寵。

    想到這,松煙忍不住往門外瞭了一眼,自打回京之后,權勢愈盛,想往世子身邊湊的可不在少數。

    “你趕緊去吧,世子身邊離不得你。”

    越明珠一看就知道,松煙心思早跟著裴晏遲跑了,像松煙這樣能干的小廝,裴晏遲身邊從來都不缺,所以他生怕被人頂了位置。

    看著松煙一溜煙小跑著的背影,越明珠轉身進了屋子。越明珠靠在榻上,緩緩用手臂抱住膝蓋在榻上縮了一會。

    然后起身,把妝匣深處那一沉沉的大盒子首飾拽了出來,打算把那副頭面也放進去。

    蓋子上有一層浮灰。

    她自小生的好,也愛打扮,三歲時看見鄰家姐姐頭上的戴朵花,都哼哼唧唧要阿娘也給她摘一朵。

    只是如今,越明珠忽然覺得這些東西給她實在是可惜。

    打開手帕包著的,那對被他摘下擲于一旁的銀丁香,越明珠忍不住用指尖細細摩挲,觸手溫涼,丁香是鈴蘭花的樣子。

    這對銀丁香除了花樣少見些,實在是無一是處,即便是在走街的貨郎那里怕都賣不了多少錢,也難怪他記不得。

    但裴晏遲給了的首飾,無論如何總歸是要戴起來給他看的。

    她微微嘆了口氣,解下腰間荷包,默默將那對銀丁香放了進去,換上了盒子里那對紫玉墜兒。

    換了也白換。

    裴晏遲連著七八天都沒回來,只派了松煙回來拿些紙筆換洗衣服,一副要住在衙門的樣子。

    晨起的寒風打著旋兒卷起殘雪,在庭院中央匯成一個小窩兒。院子里,小丫頭們正嘰嘰喳喳不知在鬧些什么。

    “別繡你那個帕子了,世子哪里就缺那一條?今個日頭不好,仔細回頭眼睛疼!”

    僻靜角房中,彤管正了拉著越明珠一起給裴晏遲的幾件披風熏香。

    “那日的女客,聽說是從前的江氏的小郡主,至于世子的婚事……”彤管壓低了聲線,“我娘也只是管著二灶,實是打聽不著。”

    她一臉失望的搖搖頭,“我爹一向沒我娘消息靈通了,前些日子跟著大管事去曹州尋摸什么牡丹花農,這一去,怕是連我的成親那天都回不來,也不知道這大價錢的牡丹買來是做什么。”

    “多謝姐姐記著我。”

    她并未要彤管幫忙,彤管卻總記著她。

    越明珠心下一陣暖意,心像是脹起來一般,鼻尖有些堵。

    她剛要說什么,就見彤管轉身合上冬裝箱籠,又打開一箱子春衫,神神秘秘道,“聽說夫人竟又把白露給了二爺,真是什么鍋配什么……”

    “二爺…也未必是白露愿意。”

    越明珠接過她手中黛青貢緞的衫子,人人都有不得已,也都有所求,左右同她們不相干,又何必說這種話呢。

    “唉,也是。”

    彤管面上一紅,轉而道,“你這個心軟沒出息的樣子,同我小妹一模一樣!依我看,我空出的這個缺,咱們院還是來個省心的最好。”

    越明珠心有余悸的點點頭。

    自小阿娘就告訴她,別人對她一分好,她便還人家三分,若是別人對她不好,她便把善意收回去。

    越明珠總覺得府里不大一樣,有時大家分明都是笑著的,卻感受不到什么暖意。

    只有彤管不一樣,像個活生生的人。

    越明珠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姐姐今晚當值,熏好衣服睡一會子,下了值來同我說說話吧。”

    “好。”彤管笑著,“你來同我扶著這箱子。”

    檀木的箱子本就極沉,越明珠轉身,卻不料腰間荷包掛在箱口搭扣。

    “崩”的一聲,絡子勾散了線。

    荷包落在了地上。

    越明珠趕忙俯身去撿,卻見一枚胖乎乎的小銀鈴從荷包里滾了出來,停在了彤管腳邊。

    “這小鈴鐺細細看來竟是個鈴蘭花,倒是可愛。”彤管撿起來細細端詳,府里不是沒有鈴鐺,但是多是球形宮玲,忍不住新奇道,

    “竟還是開口鈴,多幾個穿成一串串做個鐲子倒也好看,只可惜小了些。”

    彤管素來愛針線,拿了荷包細細端詳才還給她,贊不絕口道,“你果真是手巧!我本還覺得這靛青過亮有些不穩,用這青蟬翼蒙了一層,是大方了許多!”

    “不過是舍不得東西,用了些世子裁袍子的邊角料罷了。”

    越明珠微笑著把鈴鐺收到了荷包里,指著那如煙似霧水的青蟬翼紗打岔道,“哪里是我手巧,是青蟬翼難得呢。”

    越明珠珍而重之把那裝了鈴鐺的荷包重新掛在腰間。指尖劃過輕薄柔軟的布料,她眼眶燙得發干。

    彤管說的不錯,這原本是個釧兒。

    阿娘懷她的時候受了驚嚇,她胎里弱,總發燒,隔壁嬸子說是惹了花神。

    阿娘就自己畫了樣子,打成圈掛在她腳腕上,說花神娘娘聽到這個鈴聲就會離開。

    宮門侯府外,很多百姓一輩子都沒見過銀子。所以即便那時家里日子已經過得去,爹爹阿娘還是攢了很久。

    只可惜銀圈兒被三叔搶了去,她悄悄藏下了這個小鈴鐺。

    正說著,就看見一個小丫頭一溜煙跑進來,扶著門框子氣喘吁吁,“葉姐姐,二門的婆子讓我和你說,你家里來人了。”

    家里?

    越明珠眉頭緊皺。

    “叫什么?長的什么樣子?”

    “叫什么不知道…只看見是個中年漢子,胡子拉碴有點駝背,這里有道疤怪嚇人的,他…”

    小丫頭呆呆的,伸了圓短手指從額角斜斜劃下來一道

    越明珠愣了一瞬,眉頭登時皺了起來。

    她抬手從荷包里摸出幾枚銅板塞給小丫頭,“你去和他說,我在主子身邊伺候,不得見人,這幾個大錢你買糖甜甜嘴,就不要和旁人說了。”

    本就沒什么好見的,更何況裴晏遲不許她出院子。

    “可是姐姐…他說有你爹爹的舊物給你。”小丫頭慢吞吞擠出后半句。

    越明珠驀地抬眼,墨色的瞳孔驟然放大。

    將那托盤不小心摔在了地。

    越明珠立刻以頭觸地,訥訥請罪。

    無論大長公主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若是郡主娘娘吃了她端的吃食,又知曉了她的身份壞了裴晏遲婚事的話。

    她不敢想。

    “哪里是借口!”

    越三咬牙跺腳,“二兩!”

    等越三拿牙咬著那塊碎銀子,一臉急色往外跑時,越明珠攥著書的指尖才控制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三叔。”她輕輕叫了一聲。

    “怎么?”越三回頭,神色不耐。

    “嬸娘近來可好?”

    “好著呢!好著呢!我已經給她尋了享福的好去處!”

    越三一溜煙跑了出去,再不回頭。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后,越明珠硬撐著的一口氣終于散了,她腿一軟癱坐在凳子上,手指近乎急迫地,小心翼翼地翻開泛黃的紙頁。

    扉頁的右下角端正稚嫩的兩個字:

    年年

    是她的乳名。

    書確實是爹爹學生的謄抄本沒錯。

    只不過,那個學生是阿晏。

    繞到針線房領了繡線,越明珠依舊抄了小徑快步往回走著,剛一繞過假山,就看到一個婆子在拉拽個紅杉年輕女孩。

    “老子娘費盡心思把你送出去攀高枝,你回頭就忘了家里人?”

    “五兩還不夠?你真以為我是金子打的?”

    “你上進些!再說了,自小你弟弟有一塊糖都分你半塊,等阿牛將來發達了……”

    “發達了我這輩子也是奴才秧子!”

    她們吵得急,說話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灌到了越明珠耳中。

    一愣神的功夫,就見那婆子伸手沖著年輕女孩頭上的釵去,女孩偏了頭躲開,卻還是從手上擼下來一個戒指遞給了她,然后不知低聲說了什么,那婆子才悻悻離開。

    待轉過臉來,越明珠才發現,紅衣年輕女孩竟然是白露。

    “你都看見了?”白露冷哼一聲,掩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看見什么?”越明珠搖了搖頭,故作不知,有意把事揭過去。

    她確實不喜歡白露,但也犯不著用這種沒意思的事刺她。

    白露松了口氣,許是見越明珠竟沒什么惡意,她抱了膀,身子斜靠著假山,找補一句,“吶,不是我說,你這頭上怎么連只像樣的簪子都沒有?”

    她翻了個白眼,晃晃玉蔥般的手指,才想起戒指已經沒了,只好抬手扶了一下鬢邊的金釵,“瞧瞧我這個,足金的!”

    越明珠方才那一點點微弱的同情心立刻就散了,她懶得同白露說話,剛要頭也不抬的往前走去,視線中一雙厚底靴堪堪停在眼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把頭抬起來給爺瞧瞧。”

    越明珠抬眼望去,那人松松垮垮一襲月白色錦袍掛在身上,初春時節搖著柄折扇,還算慘白臉盤上眼下一團烏青,竟是個年輕男子。

    “二爺安。”

    白露扭了腰肢兒往前一步,越明珠這才跟著福了身子。

    裴璋眼睛在白露身上轉了一圈沒做停留,就直勾勾盯著越明珠,他笑著往前兩步,“怎的連我也不認得?府里二爺沒聽說過?”

    越明珠見這位二爺說著話,眼睛不停在自己身上掃,登時汗毛直豎。

    二爺裴璋她聽過,但從未見過。

    定國公和大長公主只有一子,先頭這位世子娶了裴晏遲的母親做夫人,卻不成想世子夫人在裴晏遲十歲不到就撒手去了。等繼室杜氏進門不久,先世子也沒了,只留下遺腹子裴璋。

    因而杜氏愈發寵溺,這位璋二爺自十三歲就內寵不斷,偏二夫人何氏善妒,這幾年從他院子橫著抬出去的就有不少。

    席間一片靜默。

    摔的太刻意了,長樂郡主皺了眉頭,似乎被敗了興致。

    “瞧瞧,阿照這陣仗倒把這丫頭嚇得。”

    蕭縉折扇一揮,竟是打了個圓場沖一旁丫鬟道,“快再端一盞,省得咱們的郡主娘娘回了宮中同娘娘告狀,說銳臣苛待你的吃食。”

    “又胡說,阿照何曾因為這些瑣事罰過下人?”

    長樂郡主身側,一位生得極美的小姐笑著接了一句,“再說了,打碎的一不是阿照的東西,二不是首飾,這丫鬟要罰,也是咱們的大理寺卿裴郎君來罰。”

    長樂郡主于是咯咯笑了起來,“韻娘說的極是,你過來給我瞧瞧!”

    這聲娘倒是很順口。

    也不知道是何良嫻教的還是她主動的。

    暫且抵消掉了親親被打斷的不悅。

    越明珠才不知道他正淡定地想著些什么。

    一想到裴驚策真如裴晏遲剛剛所說,奈何不了她就要去奈何別人,她本來就容易擔驚受怕的小心臟更是焦急如焚。

    萬一裴夫人誤會了怎么辦?

    她也顧不上裴晏遲跟她說的多說多錯了,連忙站起身:“我我我要去跟娘解釋!”

    第 49 章   49(修)

    初初聽到丫鬟通風報信,說裴晏遲跟裴驚策好像打起來了,何良嫻還沒有實感。

    裴家兄弟倆閻墻早已經不是秘密,這兩人整日一見面就沒誰有個好臉色,但是要說真在皇宮之中鬧起來……

    裴驚策沒分寸,裴晏遲還沒有嗎,應當不至于吧?

    直到她見到了游蕩的裴驚策。

    “多謝世子。”

    越明珠不再看著他的眼睛,只抿唇輕聲道,“奴婢想替白露求一口薄棺,送一送她。”

    雖說是裴璋的妾室,難免有些棘手,但自回京以來,她甚少同他提什么要求,大概也是求個心里寄托。

    裴晏遲頷首,“喪事好說,你只在將養幾日便是。”

    見那些不吉利的事作甚?

    正說著,一個丫鬟低聲屏息道,“世子,葉姑娘來了。”

    葉姑娘?正忐忑著,門外忽然有腳步聲走動,原是廚房的人送了午飯到院子里。

    越明珠看了一眼銅壺滴漏,驚覺竟才剛到午時,不知為何,近來總覺得時間慢得像是在爬。

    她起身開門,才發現是平日里見慣的湯藥婆子。

    “嬤嬤安。”

    “姑娘安。”

    那婆子并不同越明珠寒暄,手腳麻利揭開食盒,飯食擺了一桌子。緊接著把一碗漆黑藥汁推到她面前,“越姑娘用了這個再用飯吧。”

    “勞煩嬤嬤。”

    被那婆子防賊似的盯著,越明珠有些不自在,她伸手將那碗接過,一飲而盡。

    比平日更濃厚的苦里帶了酸,澀口得發辣。

    越明珠以為這避子湯自己已經喝慣了,沒成想,藥剛到胃就燒的她想吐。

    “今日晚了太多,怕姑娘萬一一個不穩妥更受罪,特特加了些許分量。”

    那婆子面露餒色,卻依舊按著規矩坐下等著。這種藥,一個不小心有心大的妾室鉆了空子嘔出去,到時候吃排頭的就是她們。

    這些內寵她不愿意得罪,只好歉然補了一句,“也是為著姑娘好。”

    越明珠點點頭,避子湯總比墮胎的紅花少受些罪。

    見那婆子委實坐立難安,只好柔柔笑著安慰道,“我省得輕重的,還要勞煩嬤嬤等下著人送些百合,款冬花,并柑橘蜜來。”

    鬢發濕漉漉的,更染了幾分涼意。

    從昨晚開始都沒吃什么,避子湯燒得越明珠心慌的厲害,她素來不喜咸魚,偏桌上一碟子炸小魚干兒散了點腥,勾得她想嘔。

    待那婆子走了,她扶著桌子緩緩起身,硬撐著坐在榻上,抖著手從床頭摸出個粉彩百子圖攢盒,拈了枚蜜餞壓惡心。

    酸甜的果兒仿佛沒有一點味道,硬得是梗在嗓子咽不下去,越明珠端了杯茶方才順下去。

    漫無目的目光落在桌上精巧的白瓷食盒上,八面鏤空的瓷盒光潤明亮,乳白如凝脂,蓋子上是個眉開眼笑,正在放紙鳶的童兒。

    說來,這食盒還是第一次喝避子湯的時候裴晏遲給的。

    那時她剛跟著裴晏遲回府,第一次看到避子湯時,還以為是什么厲害藥,既害怕又委屈,嚇得鉆到他懷里同他哭訴。

    這事現在想起來越明珠都覺得可笑,問梅閣里有什么風吹草動是他不知道的?

    果然,裴晏遲也只是笑了笑,摟了她哄小孩似的安撫著,“府里規矩重些罷了,別怕,有我護著你呢。”

    就轉頭去辦差了。

    晚上,他身邊的松煙捧了這食盒,里面是滿滿登登的各色蜜餞果子,殷勤道,“世子心疼姐姐,專門吩咐我給姐姐買的,您且吃了甜甜嘴!”

    如今蜜餞兒吃完了,就只剩個盒子。

    越明珠的目光定在那副熱熱鬧鬧的百子圖上。盯著那食盒太久,眼睛又開始酸澀,她伸出右手慢騰騰覆上眼睛,緩緩揉了揉。

    不多時,許是想到什么,她輕輕笑了一聲。

    抬手合上了食盒,起身把它連同桌上的字帖一起,放到了柜子深處。

    “今日可還難受?”

    人未至聲先聞,是彤管拿了針線笸籮來尋她做針線。

    “已經不燒了。”

    越明珠招招手引她上榻坐著,又低頭去繡著裴晏遲的一件寢衣上的竹葉,彤管不死心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姐姐放心吧,我運氣好著呢!”

    她軟軟笑笑,幸好是退了燒,按照府里的規矩,丫頭小廝們病久了是要挪出去的,她常有個頭疼腦熱的,卻都沒鬧大。

    “夫人那……”彤管眨眨眼,低聲問道。

    下人房隔音太差,越明珠四下瞅了一圈把窗戶關上,方才攥了攥彤管的指尖,湊到了她耳邊,略略把杜氏那邊的事講了講。

    “可真是嚇死個人!”

    聽越明珠嘀嘀咕咕說完,彤管撫著胸口長出了口氣,“還好世子回來了,你也算有依仗。”

    見越明珠訥然點頭,彤管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腦袋,“以后你還是多心些,前日里我表哥已然定了納吉的日子,怕是年后我就要出府了。”

    在大永朝,朝廷靠著戶籍征稅的,管理自然是十分嚴格。

    戶籍有兩類,一類是編戶,就是自由民,一類是非編戶,也就是賤民,像奴婢、部曲、客女等,是主人家的名下的財產,從律法上看不好越便打殺。

    不過看似分了兩類,但世家大族自然是比寒門、平民高貴。

    而賤籍,只要主人家想,越便個偷盜之類的罪名打上幾十板子不給藥,只推說病死了,即便是升堂打官司也管不了。

    丫鬟奴才能不能放良,說到底還是看主人的心情。

    “真好,姐姐往后便是平民了。”

    越明珠靜靜聽她絮絮說著,巴掌大的臉上滿是艷羨,忍不住握了她的手。

    “還是咱們世子爺寬厚,尋常主子嫌沒氣派,哪里肯放戶籍?”

    彤管雙手合十念了句佛,又笑道,“也不知道在府里待了十幾年,外面成了什么樣子。”

    似是想起什么,越明珠停了一下,輕聲問道,“姐姐,按著成例,府里的主子成親前,妾室通房都是要避去玉佛寺的嗎?”

    “這哪里說得準,”

    彤管是家生子,又在府里待了多年,自然是見得多些,她掰掰手指盤算道,

    “這端看娶進來的夫人家世如何了。”

    “若是新夫人門楣低,其實這些都沒什么,門楣高些的話,多半要看主母是不是寬宥容人,或是爺們心里記不記得這個人,二爺成婚之前那幾個去了,不就直接被二奶奶配了人……”

    說著,彤管猛地止了話頭,往越明珠臉上看去。

    越明珠沒說什么,只是扯了唇角點了點頭,卻忽然覺得背后生涼。

    “阿越,你求一求世子吧。”

    彤管一臉緊張兮兮的握著越明珠的手,而后又指著那寢衣道,“你這般世子放在心上,世子看在眼里,往后日子不會難過的。”

    把裴晏遲放在心上,于越明珠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

    冬日的小廚房水汽繚繞,霧蒙蒙的彌散出淡淡的藥草香。越明珠端了切片洗凈的百合和冬花,靜靜等待著鍋里的水燒開。

    裴晏遲是個極挑剔的人。

    自河東那場病之后,入冬晨起他總是有一點咳,藥又不愿意吃。

    那時,越明珠一聽他咳嗽便揪心,生怕他落下病根。還是翻了許久的醫書土方,翻來覆去的試火候,才尋了這一個讓他吃得下的藥膳方子。

    待百合冬花飲煨著,越明珠剛要直起身揉揉腰,就聽隔壁有人在哭,支開菱花窗往外一看,是銀管正在揪著個小丫鬟在罵。

    “吃吃吃,成日只知道吃!三十捆線只領回二十五捆,還吃!”

    原是銀管自己懶得動,慣是喊了小丫頭跑腿,今日出了岔子在發脾氣。那小丫頭不敢求饒,只抽噎著哭,聽得越明珠心里難受。

    許是罵的不解氣,銀管拔了簪往她手上戳去。越明珠皺眉,抿唇推門輕聲道,“銀管姐姐莫氣,她才五歲,哪里就識數?叫主子聽到誤會了姐姐可不好。”

    銀管頓了一下,把簪插回頭上,越明珠覷著她的神色又勸道,“世子明日說不好就要穿那鶴裳,正要姐姐打的好絡子來配。”

    “充什么勞什子好人!”

    銀管從鼻子里擠出一聲冷哼,轉臉去打絡子了。

    越明珠蹲下平視那小丫頭一雙亮晶晶含了眼淚的眸,語氣溫柔,“你叫什么名字?”

    “麥晴。”經過一鬧,時辰就不早了,外頭陰沉沉又飄了雪。

    越明珠渾然顧不上雪,腦子里一會是曹嬤嬤的話,一會又是裴晏遲晚膳還要用的百合冬花飲,步子不由快了許多。

    剛走到園子假山下,越明珠就看到一道勁松般高大身影迎面轉了過來,竟是裴晏遲。

    他嘴角噙著笑,滿臉柔和撐了傘緩步而來。

    越明珠松了口氣。

    生怕他瞧出什么,她趕忙用冰涼的手背貼了貼臉頰,想要那紅色再淡一些。

    可等邁了兩步上前請安,她才發現。

    和裴晏遲并肩走著的,是一位身披鵝黃纏枝錦緞斗篷,滿頭珠翠琳瑯,通身彩繡輝煌的年輕女孩。

    下意識的,越明珠登時低頭矮了身子請安。

    她的視線之內,就只有一雙淺碧荷的繡鞋,繡鞋上用大大小小的圓潤東珠做了露珠。鞋頭上墜著一顆碩大的東珠,散發著柔潤的光。

    這樣圓潤奪目的珠子,越明珠只在杜氏的頭上見過。

    只看這一雙鞋,都可以想見,鞋子的主人定然是個極尊貴愛俏的女子。

    在越明珠開口問安之前,這雙鞋的主人就先開口,用極為悅耳的聲音同她說,“動不動就是這些煩人的勞什子虛禮,你起來吧。”

    女聲清脆嬌俏,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明快。

    不知為何,越明珠忽然覺得自己陷入了極大的困窘。

    被潑了茶的衣服,還有臉上的燙出的紅印,還有膝蓋上漸漸涌起的涼意。

    她所有的難堪,困窘,卑賤,都被那種輕快愉悅的氛圍襯得一覽無余,臉上重新燃起滾燙帶著刺痛的熱意,領口暈開的茶水冰涼刺骨。

    而裴晏遲,此時此刻,同這位貴客一同站在她對面。他身上穿著她給他做的那件,淺松綠繡了墨竹的大氅。

    嫩鵝黃,淺松綠,甚是相宜

    “你怎么在這里?”

    越明珠聽得出裴晏遲語氣中帶了極淡的不悅。

    “奴婢……”

    越明珠狼狽低著頭咬著唇,想說些什么。

    “下去吧。”

    裴晏遲神色淡然,渾不在意地揮了揮手。

    像是逃離一般快步離開,身后女子輕快如黃鸝一般的聲音,清脆飄進了耳朵,“裴家阿兄,你們國公府的規矩簡直比慈安宮里還嚴吶!”

    然后,她聽見裴晏遲聲音里含了寵溺,語氣里是她從未聽到過的熟稔和尊重,“自小就這般愛挑理,約束下人而已,再嚴的規矩都管不到你這個郡主娘娘身上。”

    聞聲,回首。

    越明珠看見裴晏遲撐著的傘向著那位郡主斜去,他自己卻落了半肩的雪。

    像是逃回問梅閣一般,走得快到越明珠腿都有些軟。

    逼仄的屋子里出奇的靜謐。

    午后的半闕日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灑在她桌角白瓷闊口盤的水仙上,淡黃的芯子擠在瑩白花瓣中央,暗香盈了滿屋。

    這水仙還是裴晏遲差人替她尋來的,只不過現在聞得越明珠有些頭暈,她只好大口喘著粗氣倚在椅子上。

    八字合適,字好……要她避去玉佛寺。

    這幾件事湊在一起,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就想明白了關竅。

    原來是裴晏遲要娶妻了。

    越明珠看著桌上的字帖,沉默半晌。

    她知道自己不該。

    可她的字是他教的,她的屋子是他布置的,他太暖太溫柔,才讓自己總是離不開那一縷暖。

    伺候裴晏遲的那一年,越明珠才十四。

    父母雙亡,叔父好賭無德,歡天喜地將她賣了死契還債。仿佛一夜之間,這世上就只剩她一個沉浮掙扎。

    如果說剛跟著曹嬤嬤學規矩時,越明珠心底是不安,那么被告訴自己是要給即將回府的大公子“曉人事”用的那一瞬間,越明珠才是真正陷入了不透光的絕望。

    素未謀面的陌生男人成為了她的夫君,或更準確說,是主人。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大她許多,是不是像爹爹一樣有胡子?

    聽說還殺過人,會不會像村頭張屠夫一樣兇神惡煞?

    小姑娘抹著眼淚,一雙小手上盡是細密小口子,越明珠一看就知道是做針線扎的。

    “麥晴,在府里,便是再害怕,再難受,也要用十分力氣來笑,這樣才能討主子歡喜。”

    見她一臉懵懂,頭發枯黃,瘦仃仃只剩一把骨頭,越明珠忍不住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腦袋。

    牽著她的手回屋抓了十個銅錢塞到她手中,軟語囑咐著,“替我去趟廚房吧,和婆子說就按照問梅閣的成例來做,剩下的銅板你自己要些吃食去。”

    小丫頭的臉上綻出極明朗純粹的笑,一滴淚掛在眼角將掉未掉,甚是滑稽可愛。

    越明珠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看她蹦跳著去了,越明珠自回去盯著火。

    待理好屋子,暖好了茶,等裴晏遲愛吃的幾樣菜送了來,越明珠讓小丫頭們自去歇著玩著。

    自己則拿了繡繃,坐在外間的暖籠上等著他回來。

    外面風聲漸緊,門口的燈籠磕在窗欞上,噠噠的響聲在空屋子里格外刺耳,為著方便,尚未完全天黑屋里就點了幾排蠟燭,燭火躍動將屋子照的極亮。

    炭火噼啪作響,越明珠捏著針線繼續繡寢衣上那片竹葉。

    她起身看了一眼滴漏,又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忽而陷入迷茫困頓之中,其實她五六歲時也不大會算數,那時候只要她答對了,爹爹就買糖買紙鳶給她。

    她也會像麥晴那樣,笑得不管不顧的歡快。

    越明珠沖著鏡子笑了一下,唇角緩緩落下。

    鏡中的女孩笑得甜潤,眼角眉梢含情,只一雙還是烏溜溜黑澄澄像從前一樣。

    再軟一點,再甜一點,裴晏遲才會更喜歡她。

    對吧?

    屋子里安靜的令人心慌,越明珠隔一會就起身看一下滴漏。

    直到府上下鑰的時候,裴晏遲還沒回來。

    桌上的菜已經冷透了。

    看來今夜是不回來了。

    越明珠微微失落,又覺得自己這點失落實在多余。

    許是這幾日太過疲倦,又或許是時辰太晚,屋子太靜。越明珠的頭一點一點的沉下去,眼皮子輕輕闔了起來。

    等裴晏遲回來的時候,就看到暖籠上縮成小小一團的少女。

    發髻蓬亂,如瀑青絲灑了一半在并不寬敞的暖籠上,愈發顯得人又瘦又小,委實可憐。

    窗外冷風吹散了濃越,繁星如許,窗內燈影搖曳,旖旎生香。

    裴晏遲無聲息站在暖籠邊上,垂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鼻尖縈繞著她身上帶了點甜的女兒香。

    她穿了件半舊不新的褙子,乳白襯裙包裹著她,肌膚如同上好的牛乳。

    手臂乖巧的收起枕在耳下,纖細的小腿也蜷在身前,細白頸后面隱約露出一截散開的退紅錦繩。

    墨色長發遮掩著她的臉頰,只露出小巧挺翹的鼻尖和軟嫩的紅唇。

    她很乖。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晏遲濃重的眉頭擰了起來,眸中翻涌出極深的墨色,他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低著頭候著的松煙。

    起身將她嚴嚴實實裹在懷里,闊步往內室走去。

    越明珠莫名神色一松。

    “我也不是來看你的,只是找她與我畫幾張花樣子,”葉姑娘徑自在堂屋坐下,端起茶盞,沖著裴晏遲直愣愣道,“你若是有事便去。”

    鄉野丫頭,竟在他的屋子中送起客來。

    只看在越明珠的份上吧。

    裴晏遲也不同葉桐多言,桃花眼中眸色深沉,他掃了她一眼略拱拱手,“姑娘自便。”

    抬腿便走。

    “記著把人送到刑部。”

    心情不悅,裴晏遲的步子便有些快,只邊走邊吩咐松煙。

    松煙忍不住嘆了口氣。

    其實守屋子那婆子,平日里不在主子身邊奉承,難得賞錢,貪財是人之常情。

    但死人身上搜刮點財帛也就算了,竟勾結膳房,連活人的吃食飲水都折換成錢。

    眼皮既淺,又沒人性,也算是活該。

    據說還有很多圖。

    云青比越明珠知道的東西稍微多點,隱約意識到這好像不是什么正經的東西。

    不過想到她家小姐之前沉迷的狐貍愛上俏書生跟太后皇子尋歡記,相較之下,這東西的尺度也許會大那么一丁點,但內容應當不會有荼毒人的地方吧?

    “真的假的!?”

    越明珠有點不敢相信。

    她還以為裴晏遲知道她看那些庸俗的三流話本,嘴上不說,心里卻是嫌棄的。

    沒想到飽讀詩書的裴大公子不止不計前嫌,甚至代為指導她購入合適的話本。

    越明珠爬起來抱過匣子。原本想同云青感嘆,不料云青放下東西便退下了。

    第 50 章   50

    今日越府內外事務全都由越輕鴻一人操持,他兼任副都御史跟越府管事,忙得腳不沾地,申時出去后就一直沒回來,又只留越明珠一個人用晚膳。

    后廚按照越明珠之前的吩咐,只準備了些堪堪果腹的糕點。

    由于午后往她家小姐面前塞了不得了的東西,云青識相地沒有去提醒越明珠。

    主仆二人隔著一扇門,誰也沒喚誰。

    直到夜色又暗了些,越明珠還沒主動叫她。

    云青有點擔心她家小姐沉迷在這些不該沉迷的東西里了,思來想去,讓廚娘將奶黃酥與玫瑰奶露重新過了一遍火,她端到門口,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

    屋里燭火幽幽,少女正倚在榻邊,小臉凝重地捧讀著手中的話本。

    既不愿同她吵,可偏偏又有幾分犟,越明珠愣了一瞬,慢吞吞回了一句,“多謝姐姐夸獎。”

    “你!你也得意不了幾……”銀管被噎得一愣,剛要再說,就聽到柔柔女聲傳來。

    “阿越?世子要你去。”

    彤管掀開簾子進了耳房,她下巴點了點正房,神色微憫。

    看著往正房走去的細瘦背影,彤管忍不住搖了搖頭,這人還生著病呢!

    正屋里已然點了燈燭。

    把簾子掀開一條縫,淡淡的沉水香夾雜著暖意撲面而來,越明珠呼吸一滯。

    桌案前,燭火躍動。

    裴晏遲的輪廓溫潤英挺,皮膚在昏黃燭光掩映下如同玉雕一般。

    骨節分明的指間夾了支狼毫小楷,白皙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鼓起,濃重的眉頭輕擰。

    越明珠福了福身,就安靜垂首立在案邊,不敢打擾他。

    裴晏遲沉思片刻落下筆鋒,小楷樸茂端莊雄強渾厚,只在筆鋒收尾處流出三分銳氣,收束在“銳臣頓首”四字。

    他擱筆揉著腕骨,把信細細過了一遍,等著墨跡慢慢蒸發。

    按部就班洗筆,放筆,裴晏遲起身微張臂膀。

    寬肩,長臂,勁腰。

    極為高大的身形投下大片陰影將越明珠淹沒。

    這是要換衣服。越明珠自小性子討喜,雖愛撒嬌了些,但對人從來都是笑盈盈帶著善意,鮮少有人不喜歡的,可銀管偏偏是少數。

    她剛來問梅閣時,裴晏遲不怎么搭理她。

    銀管泡茶會“不小心”燙了她的手,打了茶具也會賴到她身上,只把越明珠委屈的不行。

    后來同彤管熟稔起來才知道,銀管是覺得她頂了自己妹妹的差事。

    他欣賞著她的神情。

    暖燭垂淚,炭火燃出聲響,凌亂衣衫半褪不褪,杏眸盈淚,人也掛在臂彎化成了一汪水。

    越明珠顫巍巍按住他的手,微微抬頭,露出甜美笑靨。

    “不委屈,有世子給我撐腰。”

    聲如蚊蚋,語不成調,像是回答裴晏遲前一句話,又像是在和自己說著。

    晃動的帳頂似水波涌動,越明珠視線不知落在哪里,她失神的想。

    她還是更喜歡從前在河東時,裴晏遲一臉專注的教她寫字的日子,那時候雖然苦了些,但最起碼她還有些幻想。

    像是察覺到了她在走神,裴晏遲指尖撫弄她的唇角,聲音低沉得像是在哄她,“乖,專心些。”

    可他今日委實有些急。

    少了平日拆蟹般慢條斯理的優雅,灼熱大掌卡了纖細脖頸,掌控著呼吸,白嫩臉頰因離了空氣,泛著柔軟緋紅,烏溜溜的眸潮意漸起。

    越明珠到底軟了下來,卻還是難受得直皺眉,腳趾也跟著蜷縮起來。

    她咬著嘴唇沒出聲,只是順從垂下眼睫,任憑細頸仰起,劃出新月的弧度。

    方才她只是有一點點期待而已。

    但確實,他是主子,她是通房。

    她和他除了這事兒之外也沒什么好說的。

    從來都是她太貪心。

    雕花繁復的拔步床還未換春帳,清晨時分略有些悶。

    越明珠醒來時,帳子中彌漫著蘇合香依然帶了曖昧潮濕,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從外間傳了進來,亂中有序,有條不紊。

    頭頂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清冽的蘇合香縈繞在鼻尖。

    大概有半柱香的時間,越明珠方從渙散中慢慢凝了神。

    視線之內,她的手臂無力的搭在男人健碩胸口,淺粉指甲修得圓圓短短,腰上的沉沉箍著他灼熱臂膀。

    越明珠驟然清醒,卻不敢掙脫他的懷抱,只得輕推裴晏遲胸口道,“奴婢伺候您起身。”

    “不必了,你歇著。”一如既往的,語氣溫柔強勢,修長手指按在她腰上,越明珠嚇得一激靈。

    “嗯。”算來也有一夜未合眼,正屋的床溫暖柔軟,還有淡淡的蘇合墨香,這樣的氣味總還是讓她安心的。

    無邊的黑暗涌來時倒叫人踏實。

    越明珠醒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挪到了內室的拔步床上,身上已換了涼滑的素綢睡衣,柔軟錦被裹在身上,頸下墊了玉枕。

    她是怎么來的床上?她的衣服是他換的?

    他一直在等自己醒來?

    越明珠臉登時滾燙起來,偏頭向外望去,竟然已經快子時了。

    鴨蛋青的床幔垂放了下來,素紗影影綽綽的,越明珠看得不甚清楚。

    遠處裴晏遲在燭火下邊翻著案卷,邊同松煙吩咐著什么。修長身影映在窗上,只一道剪影也清俊疏朗。

    見她心不在焉,裴晏遲眼中含了探究,淡然目光從她面上掃過時略頓了一下,神色有些捉摸不透,“這是怎么了?”

    即便裴晏遲是疑問的語句,卻依然是肯定的語氣。

    果然,他必定是要知道緣由的。

    越明珠被他盯得喘不上氣來。

    她不自覺的屏住呼吸,她無法抗拒他的審視,也不想對他說謊,更忽然地害怕自己說錯話,會惹他惱怒不悅。

    裴晏遲低頭在她腮邊輕輕嗅了一下,把她抱到腿上笑道,“前幾日忙得顧不上你,這是跟我惱了?”

    心口不斷緊縮,越明珠把臉埋在他胸口,吸著他溫熱的氣息,指尖緊緊攥著衣角,輕輕撇嘴道,“奴婢才不敢惱呢,是今日的藥太苦了。”

    裴晏遲什么都沒說,溫熱指尖撥弄著她的耳垂。

    他看出來了嗎?

    靜謐的屋子中,心臟跳動的聲音在耳畔回響,越明珠莫名想起兒時走在山間飄搖的吊橋上,一腳深一腳淺,卻怎么都走不到頭。

    “嬌氣。”或許把泥洗一洗,換個鞋面還能穿。

    這般想著,越明珠還是端了水來,蹲了身子去涮。蹲的太久起身時便有些頭暈,她一個沒站穩往后退了兩步,趕忙撐在榻上。

    手掌忽然一涼,緊接著,掌心皮肉密密泛起痛來。

    她本能的想叫,又習慣性的將叫聲忍了回去。

    越明珠怔忪的抬起左手。

    細如紅繩的血線從素色掌心蜿蜒而下,纏繞了整個小臂,暈染了滑落在肘窩的衣袖,素白掌心上皮肉翻開,是一道劃了寸長的口子。

    額頭冷汗浸出大片,越明珠嘴唇發白,她低頭看去。

    暈染的血飄散成大團涌動著的紅越,沒有邊界,濃得散不開,人走在里面像是踩著棉花。

    她隱隱聽到遠處擊鼓聲,還有人在說話。

    “死都死了,鳴冤有什么用?那樊員外可是和寧郡樊氏連了宗的,吳州幾百年都是樊氏的地界!”

    “可憐啊,小小年紀成了孤兒。”

    “臉蛋這么俊,誰知道是真冤枉還是擺烏龍,說不好是仙人跳。”

    一定是夢。

    越明珠想睜眼,可眼皮子粘得睜不開,手腳像是被捆起來壓住,冷汗透過每個毛孔滲出。

    忽而,一道清清淡淡的男聲道,“既已擊鼓鳴冤,就勞煩黃司法按律重審此案。”

    身上的束縛驟然一松。

    越明珠從黑暗中掙脫出來,寢衣脊梁處已暈成深色。

    掌心傳來刺刺痛楚,越明珠有些眼暈。

    下午時找了潔凈帕子壓著傷口,堪堪止了血,如今一按,又暈開了星星點點細線。

    剛理了傷口要躺下,貍奴在門外叫著,聲音格外凄厲,像是有孩童的哭泣,聽得人心里發瘆。

    “咚!”

    不知什么砸在了墻壁上,把越明珠嚇了一跳。

    “吵死了!你去看看!”銀管的聲音響起,自彤管搬走后,她就住到了彤管的屋子里,不知是不是裴晏遲的意思。

    越明珠只好披衣起身,尋著聲音的蹤跡去瞧。

    貍奴聽到腳步聲倒是竄走了。

    可溫涼如水的月色下,枯水池塘邊,一個極小的身影坐在回廊上,肩頭起起伏伏。

    “麥晴?”

    越明珠試探輕聲道,“大晚上的怎么在這里?”

    是又被誰欺負了嗎?

    麥晴哽咽著搖頭。

    五歲多卻只比桌子高一點點,越明珠低嘆了一聲,輕輕坐在了她身邊,摟著她的肩頭,“和姐姐說說吧?”

    “越明珠姐姐…沒人搭理我…總要干活……可絡子怎么都打不好,我什么都不會,”麥晴抽抽噎噎,“我害怕,可你說了不要哭。”

    越明珠看著她憋著不敢哭實在可憐,半是心酸半是后悔同她說了那話,只得安慰道,“大家都會害怕,你已經很好啦。”

    “你也怕嗎?”

    “是啊,我也怕。”

    越明珠微微笑了起來,把她的小手牽過來放在自己袖子中暖著,“以后你做慣了活,嘴巴甜一點,和姐姐們都熟悉了,就會好起來,我就是這樣過來的。”

    麥晴癟著嘴,“姐姐們還要我改名字,叫毫兒…她們非說我以后就是耗子,我們新來的四個人,就我的名字最難聽。”

    哭夠了,麥晴把腦袋靠在越明珠胳膊上,打著嗝悶聲道,“我娘說,等天晴了,麥子收了就能讓我過好日子的,我怕改了名字,我娘就不要我了。”

    “怎么會呢?”

    越明珠輕聲道,“她會記得你叫麥晴,會給你贖身的。”

    麥晴到底年紀小,不多時就緩了過來,她盯著走神的越明珠,小聲問道,“姐姐,你原來叫什么名字啊?”

    原來?

    她都快忘了。

    越明珠愣了一下,良久,她輕聲道,“越明珠。”

    爹爹說過她名字的由來,歲聿明珠,一元復始,年年要有新開始。

    可是她不會有新開始了,她只會漸漸腐爛掉,就像現在一樣,懦弱,膽怯,不討喜和……

    下賤。

    隔了許久,她忽然很想爹爹阿娘。

    特別特別特別想。

    忽而,身后有腳步聲,緊接著,裴晏遲的聲音在腦袋上方響起,“你在這里做什么?”

    他語氣中含了笑意,清朗的聲線在屋子里格外悅耳。

    越明珠長出了一口氣,借勢摟緊他的腰鉆進他懷里,悄悄蹭掉掌心的冷汗。

    感到了她的孩童似的依戀,裴晏遲笑著搖了搖頭,這丫頭總是這般,大事上聽話,小事上撒嬌弄癡,偏又十分好哄。

    真是黏人得厲害。

    這般想著,他掌心握了她圓潤肩頭,低聲哄道,“此番出去新得了些玩意,看看這些喜歡嗎?”

    說罷,沖松煙揮揮手,幾個雕花大木箱就被一連串的搬了進來。

    紅木箱排成一字打開擺在越明珠腳下,有的是各色緞子,有的是紗,艾綠,淡茜,丁香,盡是些嬌嫩又素雅的顏色。

    還有個小匣子,里面竟是整整一套紫玉的頭面。

    紫玉質地潤顏色正,一點雜色都沒有不說,大到頂簪、鬢釵、步搖,小到小釵啄針樣樣齊全,連手鐲、戒指都是成對的。

    越明珠目瞪口呆。

    她下意識將面前那匣子往遠推了推,結結巴巴拒道,“我…奴婢不要,這太過貴重…”

    “嚷嚷著要新首飾的也是你,不要的也是你,成天盡會作怪。”

    裴晏遲低頭看她,從上往下,只看見豐厚水潤的烏發毛茸茸掩著

    越明珠立刻應了一聲,趁著裴晏遲起身去穿衣,縮進層層錦被之中,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她的聲音染了喑啞。

    裴晏遲回頭,恰看見越明珠受驚的兔子似的,抱著亂成一團的被子半倚在床頭,蝶翅珠的錦被從肩頭墜落,豐厚的青絲綢緞般披散在雪白肩膀,貓兒般的眼氤氳著霧氣。

    明明是生就一副嬌媚模樣,臉上卻總是帶了爛漫的純,無端讓人覺得不經人事。

    忽然,溫熱的氣息將她包裹住。

    是裴晏遲俯身湊近,干燥灼熱的大掌落在臉側撫摸,停在下巴上輕輕撓了撓,仿佛逗弄貍奴一般,似是在欣賞她臉上的神情。

    越明珠下意識用臉頰乖乖蹭了上去。

    仿佛對她的反應十分滿意,裴晏遲薄唇微微勾起。

    他越過她,伸手從帳子深處取了他天青色汗巾子,含笑捏了捏她微翹鼻尖道,“今晚等我回來一道用飯。”

    “好。”

    杏眼兒綻了春意,亮得似綴了星,襯得頸上指痕宛若紅寶,她笑吟吟柔聲道,“奴婢做百合冬花飲給您。”

    勁竹般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越明珠起身回屋。

    裴晏遲素來花樣多,許是空曠久了,昨夜他折騰得極狠,她幾乎沒怎么閉眼,此刻頭脹痛得厲害。

    待要了熱水清理干凈身子,燃了炭火,又吃了一粒退燒丸藥,越明珠卻硬撐著沒睡。

    她靠在臨窗榻上,拿了裴晏遲從前給她寫的字帖慢慢摹著,仿佛在等著什么。

    不多時,房門扣響。

    越明珠起身開門,待看清來人,臉上劃過錯愕。

    花白發髻規整盤在腦后,一身醬色妝花緞面褙子沉穩肅穆,門外立著的,竟是裴晏遲的祖母,寧國大長公主身邊的曹嬤嬤。

    “你越我來,大長公主要見你。”

    也是一個雪天,爹爹離開她整整一年。

    被關在河東園子里買不到金紙,她只好悄悄寫了信想燒給爹爹,卻被守園子的婆子抓住,威脅她說要告訴管事她在尋晦氣,要攆了她去外院打板子。

    寒冬臘月的天,地上積了厚厚的雪,她抱著燃了一半被撲滅的信被那婆子拽倒在地。

    裴晏遲來的時候,她的眼淚含在眼中打轉,卻是硬撐著不肯落。

    他也沒說什么,三言兩語打發了那婆子,然后就冷著一張臉帶她回了院子。

    她以為裴晏遲會斥責她的。

    可他只是神色柔和把跪著的她從地上拉起來,溫和道,“跪什么?跟著我從京城來了河東過苦日子,也算我連累你。”

    天那么冷,他的手卻暖得灼人。

    她的淚再也掛不住,一連串落下來砸進了雪里。

    等她哭夠了,裴晏遲拎著鼻尖通紅的她進了書房。

    臨窗的案頭上擱著一疊厚厚的宣紙,一支很是精巧的小紫毫,越明珠以為這是要她研墨,剛卷了袖子拿了墨,就聽他似笑非笑道。

    “大公子是個善心人,但生氣起來的模樣,厲害得像是能打贏張伯伯家的來財?”

    來財……是張屠夫家的大黃狗。

    燒了一半的信捏在修長的指尖,黑色燃灰像蝴蝶似的落在白色宣紙上。

    她手一抖,墨錠磕在貓戲蝶暖硯上,發出清脆的響。

    裴晏遲無奈扶額,微微搖頭,“你爹爹看了你這字怕是要生氣。”

    她的字一向是鬼畫符,更何況她連被人搶了一顆糖,走門檻絆了一下這樣零碎的事都要在信里和爹爹說悄悄話,大概也被他看見了。

    霎時,臉燙得像著火。

    越明珠會意。

    她個子矮,腦袋頂堪堪只到裴晏遲胸前,著實費力。只好踮著腳,努力伸了手臂去幫他解袍子,好在這活她是做慣了的,動作輕巧靈快。

    少女細軟溫熱的指尖從領口劃過,略寬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嫩生生的玉臂,散發出淡淡甜香,撩人心弦。

    偏始作俑者還一門心思和扣子較勁,恍若未知。

    待脫了外袍和靴子,越明珠剛要轉身去拿備好的寢衣,卻被一把從后面攬住腰鎖往懷里帶。

    男人的呼吸淺淺噴在頸間,越明珠只覺一股癢意從腦后漸漸泛了上來。

    酥酥麻麻,指尖都燙的發軟。

    被摟在懷里,他的大手輕輕摩挲著她纖細的腕骨。

    “給你的鐲子怎么不戴,不喜歡?”

    不是人前的溫和有禮,而是有些輕佻慵懶,一縷發被他撈起來輕輕擺弄,劃在頸側癢得厲害。

    越明珠心一緊。

    府里規矩嚴不說,今日杜氏本就有意折騰她,他送的東西大多是金玉,她哪里敢戴呢?

    不過跟了裴晏遲許久,他的性子越明珠是摸到了一點的。

    他不喜歡別人心思太重。

    沉默了片刻。

    越明珠略略低頭,回身抱住裴晏遲的腰,貓兒似的將腦袋埋在男人胸膛輕蹭了一下,仰頭軟聲道,“喜歡,可我想等您回來專門戴給您看。”

    隔著一層中衣,裴晏遲灼熱的體溫渡了過來,糅著一點點蘇合墨的香氣。

    裴晏遲并不出聲,越明珠想了想,又小聲道,“想裝個可憐,等世子回來給奴婢買新的。”

    許久,頭頂傳來悶悶的笑,灼熱胸膛在微微震顫。

    “好,買新的。”

    骨節分明的大手按住她的發頂,她被裴晏遲密密摟在懷里坐在榻上,他柔聲道,“今日可是委屈了?”

    “嗯……”

    受委屈最怕人問,就像摔了跤的小孩子,見到娘親哭的才兇一樣。

    心頭一片酸脹,越明珠咬了咬下唇,指尖攥著他的袖口輕晃著。

    她想說,她發燒了好難受,想說今天的杜氏責罵她的時候,她還是有一點點難過。

    可還未等她說什么,他干燥溫熱的拇指和食指捏起了她的下巴,指腹微微摩挲,另一只手環過纖腰順著衣領鉆。

    這個稱呼,從裴晏遲口中說出來,從身邊任何一個人口中說出來,都遠遠比不上她親口說時十分之一的刺耳。

    好像那個泥人又在面前被摔碎了一遍,某種名為不甘心的情緒仍然縈繞在心口,裴驚策定定地看著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有透不進來光的沉冷:“這么短的時日,你當真已經決心了要嫁給裴晏遲?”

    越明珠糾正道:“我已經決定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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