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了姜瑤,林愫撐著一把油紙傘離宮,獨(dú)自來到了景儀宮。
大雨滂沱,他走過宮道,衣裳已經(jīng)濕了大半。
他將傘交給宮女,進(jìn)入景儀宮內(nèi)。
天空中響起一道驚雷,一道清冽的聲音緊隨其后。
“我曾經(jīng)聽說,你登基之前,反對你的人堆滿了城外亂葬崗,宛如一座座壘起的山丘,大火燒三日不絕,尸骸被禿鷲、野狗分食。”
他冷冷瞥了地上的人一眼,“你得感謝阿昭,替你揪出了一條漏網(wǎng)之魚。”
姜拂玉見他進(jìn)來,神色稍稍緩和。
只聽林愫繼續(xù)說道:“皇位坐久了,也得給自己留點(diǎn)體面。”
姜拂玉冷笑一聲,“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她的聲音忽然凌厲:“來人,還放他在這里干什么,拖出去。”
朱夷明見狀,徹底慌了,連忙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宮衛(wèi)聽見姜拂玉命令,立刻上來拖著朱夷明就往外走,將他帶離了大殿。
他求饒的聲音很快就湮滅在了雨幕中。
宮女們緊接著簇?fù)砩蟻恚瑢⒌厣系孽r血清理干凈然后迅速退下,給兩人留出單獨(dú)的空間。
林愫剛剛從外面走來,身上還帶著雨水的氣息。
他看了姜拂玉一眼,又垂下眼眸,伸手勾起她一串發(fā)絲,小聲問道:“還生氣嗎?”
聽到這話,姜拂錯愕地抬頭看著他,忽然明白過來,這是林愫在服軟。
林愫這個人,是個十足的軟骨頭,從來犟不過兩天。
從前她和林愫不是沒有吵過架,但吵完后,向來是林愫先來尋求和好。
每次他都是垂著腦袋,擺出一副讓人無法拒絕的可憐姿態(tài),求姜拂玉原諒。只要姜拂玉一看到他這副模樣,什么氣都消了。
只不過他們分離的時間太久,姜拂玉都快忘記他們吵架后要走的這個流程。
“不生氣。”
姜拂玉見他遞梯子,順著也就下來了,畢竟上了年紀(jì),姜拂玉也不像年輕時那么愛計(jì)較。
她抿了口茶,說起了些別的,“英國公年紀(jì)大了,過了下個月,就快到他七十五歲壽辰。”
姜拂玉說道,“你今日在屏風(fēng)后哭了這么久,都不愿意出來見他一面,是下定決心不想讓他知道你還活著。”
提到英國公,林愫的眼眶里又紅了。
姜拂玉盯著他的眼睛,心里卻想,他今天已經(jīng)哭過一次了,眼淚消耗得差不多了,應(yīng)該不會再哭出來。
果然,他抿緊唇,眨著眼睛,眼眶紅紅但硬是沒有掉眼淚。
片刻后,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十年前死去的才是老師的學(xué)生,活下來的林愫,已經(jīng)和英國公沒有關(guān)系了。”
“讓他見到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只會徒增失望罷了。”
“這倒未必,當(dāng)年老師最喜歡的就是你,他知曉你天性散漫自由,從未求你功成名就,只是心里存著個念想,總是放心不下你罷了。”
姜拂玉道:“何況,老師雖然年紀(jì)大,但耳聰目明,他今天見了阿昭,大抵已經(jīng)猜到了七分,阿昭總不能是我和死人生下來的吧?”
說著,姜拂玉打量似的凝視著林愫的面容,這副精致的五官,好像原封不動地搬到了姜瑤臉上。
都說女孩肖父,這父女兩人的相似的程度,幾乎已經(jīng)到了看到姜瑤這張臉,一眼就能認(rèn)出誰是她的生父。
英國公不可能看不出來。
聽見姜拂玉的話,林愫沉默了。
片刻后,他嘆息道:“故人相會,心領(lǐng)神會即可,最好中間隔一扇屏風(fēng),大家都知道回不到過去,各自站在一頭,知道對方安好即可,何必一定要戳穿,追根溯源問到底?”
他搖頭:“不過徒增傷懷罷了。”
兩人說話期間,外面雨勢又變大,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從天空中劃過,連燭火也被驚雷劈得明暗交錯。
雨水滴落在琉璃瓦上,順著瓦片匯聚在屋檐下流落,匯聚成一條條細(xì)線。
林愫抬眼看向窗外的落雨,“好久沒見上京城下過這樣大的雨了。”
姜拂玉垂眸看著他被雨淋濕了的衣衫,青衫緊貼他的皮肉,顯現(xiàn)出他的身形。
林愫從小習(xí)文又習(xí)武,身材自然是不差。
姜拂玉凝視他片刻,移開目光,順手把御座上的毯子扔到他身上,“欽天監(jiān)說,這場大雨會下足一夜,朱夷明已經(jīng)被處置了,你想看的也已經(jīng)看到了,雨夜難行,不如留宿景儀宮,等明天再回去。”
林愫接過毯子順手擦了兩把頭發(fā),就將毛毯搭在肩膀上,像個圍脖。
他說道:“阿昭怕打雷,怕她被雷聲吵醒后找不到我要鬧著跑出來。”
他提起這事,姜拂玉又想起那日姜瑤夢魘時的狀況,立刻催促起來:“那你還是快些回去,萬一阿昭又做噩夢了,沒人守在身邊可就不好了。”
林愫放下了毯子,告辭之前,對姜拂玉說道:“把朱夷明舉薦到你身邊的那個人,也該問詢一下了。”
……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林愫屬實(shí)多慮,雷聲滾滾中,姜瑤睡得出乎意料地好。
她夢見了上輩子朱夷明教她念書。有個字筆畫太復(fù)雜,她一時間寫不出來,朱夷明嫌棄她笨,拿起戒尺要抽她。
姜瑤不知道哪里來了勇氣,一把奪過戒尺反抽到他臉上,夢里狠狠出了口惡氣。
第二天大雨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了蒙蒙細(xì)雨,如羽毛一般在天空中肆意飄飛。
次日清晨,宮里就傳出一個消息——文淵閣學(xué)士朱夷明挑唆公主,被賜自盡。
前有許婉之后有朱夷明,這下朝中官員可都知道,女帝對這位公主是真的重視,眼里容不得沙子。
經(jīng)歷了這件事后,姜拂玉給姜瑤挑選老師時不由得更加謹(jǐn)慎。
姜瑤新的啟蒙夫子恐怕不會快被定下來,正當(dāng)她以為自己下午可以放松地玩耍,結(jié)果到了點(diǎn),她正慢悠悠吃著點(diǎn)心,就被林愫抓進(jìn)了書房。
林愫笑著將書放在她面前:“阿昭是不是忘了,爹爹以前也是個教書夫子。”
姜瑤手中的綠豆糕差點(diǎn)沒掉在桌子上。
“……”
姜瑤嘀咕道:“爹爹,娘親有說要你教我嗎?”
“爹爹跟娘親說過了,阿昭的夫子要慢慢挑,不能急于一時,不求對方學(xué)問多深,但求有耐心,適合阿昭,為了防止中途耽誤阿昭的學(xué)業(yè),所以在阿昭的新夫子來之前,爹爹就暫代阿昭的夫子,教阿昭讀書。”
林愫拿起書,溫和地朝她笑道:“在下學(xué)藝不精,實(shí)屬比不上文淵閣中諸位學(xué)士,但是教導(dǎo)公主,愚尚有能力勝任的。”
姜瑤膽戰(zhàn)心驚地捏著綠豆糕,林愫來當(dāng)她老師?開什么玩笑!
這就好比,誰會希望自己親爹當(dāng)自己的班主任?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爹爹,你認(rèn)真的……”
還沒說完,林愫的戒尺就敲了過來,姜瑤下意識閉眼,然而戒尺只是溫和地在她肩膀上碰了一下。
和老師用來教訓(xùn)學(xué)生的敲打不同,林愫敲她的時候,輕得更像是愛撫,和摸摸她腦袋,輕敲她額頭沒什么不一樣。
林愫糾正道:“上課的時候,要叫老師。”
完了,林愫玩真的了。
沒有辦法,姜瑤只好咽下綠豆糕,硬著頭皮說道:“老師今天打算教阿昭什么?”
林愫翻著書,“昨天朱夫子不是給公主講了《鄭伯克段于鄢》,朱夫子講得不好,殿下就忘了吧,今日我再為殿下重新講述。”
“……好。”
“正如殿下昨日所言,這篇文章講述的是兩兄弟的故事,鄭武公王后偏愛二兒子,股動二兒子爭奪王位,從而導(dǎo)致兄弟相殘,然而但此事究其根本,其重點(diǎn)并不在于武姜王后偏心……”
……
課后,林愫帶著姜瑤去景儀宮和姜拂玉一起用晚膳。
春雨細(xì)密,即便撐傘也擋不住,林愫于是給姜瑤披上了一件蓑衣,戴上一頂草帽。
她躲在蓑衣下,像一只小小的稻草人,踩著地上的水坑走。
走一步,踩一個坑,走一步,再踩一個坑。
水花濺到她的裙擺上。
姜瑤:踩水坑真好玩。
林愫沒有攔她,反正景儀宮存放有姜瑤更換的干衣,她愛玩就讓她玩去。
兩人走到景儀宮前,林愫給姜瑤脫下蓑衣,發(fā)現(xiàn)她的衣服反而沒有濕太多,就是繡鞋鞋面濺了些水。
“不妨事,進(jìn)去換了就行。”
林愫正要牽著姜瑤進(jìn)去,立在門口當(dāng)值的白茵提醒道:“郎君,殿下,襄陽王在里面。”
襄陽王?
聽到這個稱呼,姜瑤臉上的血色頃刻間褪去,頓時整張小臉變得煞白。
白茵的話剛說完,里面就傳來的一陣鋪天蓋地的哭嚎聲。
殿內(nèi),一個年紀(jì)約莫二十多歲的男子伏在姜拂玉身前,扯著姜拂玉的裙擺嚎啕大哭。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壓根不知道那個朱夷明存了這樣齷齪的心思,我只是看他資歷深,又曾在國子監(jiān)任職才把他舉薦給姐姐的,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姐姐,你難道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嗎,我對你的忠心日月可鑒,你還記得你登基的時候,我為你擋下刺客三箭,現(xiàn)在下雨天我胸口還在痛,我的命都愿意給你,你的孩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樣,我甚至可以將公主殿下視為我的骨肉,要是我知道那個姓朱的是這樣的人,別說姐姐,我都不愿意他去當(dāng)那公主的太傅!”
“姐姐,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一頭撞死在這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姜拂玉正被他鬧得頭疼,聽見外面?zhèn)鱽砹帚旱穆曇簦⒖虛]袖甩開他,“夠了,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閉嘴,消失在朕面前,朕就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襄陽王哭哭啼啼,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往外走。
正當(dāng)他跌跌撞撞地從林愫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林愫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腳伸到他身前。
他沒注意看,整個人都被絆倒,直接摔了出去,在臺階上打了幾個滾,一頭扎進(jìn)外頭的水坑里。
“啊!殿下!”
周圍的宮女嚇了一跳,連忙撐傘進(jìn)雨里扶他起來。
姜瑤眼睜睜看著她爹默默收回了腿,一臉無辜地道:“抱歉,我也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