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一鯨落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回:正德帝三逃出京城,大決戰吉祥救故人
第一百四十一回:正德帝三逃出京城, 大決戰吉祥救故人
正德十二年,九月初一。
暑熱已徹底散去,重陽將至, 豹子營今天放了旬假,可以休息一天, 吉祥和趙鐵柱備了重陽糕、菊花酒、麻辣迎霜兔、還有糟螃蟹等應景的禮物,去鄭家茶樓給鄭俠送重陽節禮物。
上個月八月十五,兩人送中秋節禮物,鄭俠老板不在, 這回湊巧遇上了, 鄭老板在茶樓。
鄭俠熱情邀請兩人一起吃酒,“趙鐵柱, 我特別喜歡看你吃兔頭,最后就剩下一堆白骨,比狗舔的還干凈, 真會吃,今天的兔頭都歸你。”
趙鐵柱笑道:“行啊,剛好我最喜歡啃兔頭。”
談笑間, 吉祥已經提壺給鄭俠倒上菊花酒了, 鄭俠撕了個兔子腿啃著,一入口, 鄭俠就嘶了一聲,“好辣!換一壺茶來解解辣!”
吉祥給鄭俠倒茶,鄭俠喝了三杯茶, “這是在那家買的麻辣迎霜兔?忒辣。”
“不是買的, 是我奶娘親手做的,以前的麻辣迎霜兔的辣味來自茱萸的油脂, 這回可不一樣了。”吉祥從兔子的肚子里夾出一個小手指大小,紅紅的、尾端尖尖的東西。
“這東西是我爹前年出海回來的時候,從西班牙海商那里得來的種子,我奶娘種出來了,發現這東西比茱萸還辣,又是從海上傳進來的,就取名叫做海椒,已經種了兩年了,用海椒代替茱萸,取其辣味,街坊鄰居喜歡吃辣的都愛這個味。”
趙鐵柱說道:“這個東西曬干了,冬天吃涮鍋的加進去,只吃一口,就辣的渾身冒汗,可舒服了!”
鄭俠仔細打量著海椒,“這東西太辣了,我的舌頭就像被無數根針扎了一遍似的。”
趙鐵柱說道:“吃慣了就好了,保管你幾天不吃就想的慌,我在豹子營還帶了一壇子海椒醬——就是吉祥的奶娘做的,經常被同袍偷吃,尤其是那個吉吧——不,是吉慶,至少被他偷吃了一半去!”
鄭俠笑道:“下一回給我也來一罐子海椒醬,我嘗嘗。”
鄭俠乍然吃海椒烹制的麻辣迎霜兔,吃不慣,趙鐵柱就拿著剝螃蟹的家伙事拆出膏黃和螃蟹肉給他吃。
鄭俠慢慢的吃,吉祥察言觀色,說道:“冒昧問鄭大哥一句,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情?瞧著食欲不佳,似乎有心事。我現在是百戶了,六品武官,鄭大哥有什么事情,不妨說出來聽聽,或許我能盡些微薄之力。”
五年過去,吉祥從七品升為六品,成為了吉百戶。
鄭俠是故意露出愁容的,就等著吉祥這句話呢!
鄭俠輕嘆一聲,放下筷子,“實不相瞞,確實有一件愁事。我是個茶商么,這些年到處去各地販茶,秋天的時候會去塞外韃靼的部落,用茶葉換一些毛皮來京城賣,這些年賺了不少銀子,引得了同行的嫉妒,就去兵部誣告,說我私通韃靼。””兵部就找上了我,審問了整整一天,問我帶多少茶葉去塞外?走的什么路線?賣給韃靼什么人?從那個部落里買來的毛皮等等,我都十分配合的交代清楚了,兵部還是不準我出關去塞外了。”
“京城豈有這種放屁的事!”趙鐵柱忿忿道:“鄭大哥的朋友是張公公的人,兵部居然敢故意刁難你。”
鄭俠說到:“張公公的名號在兵部不好使,提審我的都是文官,他們這些讀書人最討厭太監,背后罵張公公是閹黨,所以,明知是誣告,還做模做樣的審我。”
“如今我為了出塞囤的茶都砸在手里了,這個時候如果再不能出居庸關,到塞外用茶葉換毛皮,等天氣冷了,下了雪,就更出不去了,白白誤了商機。”
趙鐵柱說道:“鄭大哥就去唄,兵部只是刁難你,又不曉得你出塞了。”
吉祥搖搖頭,“現在居庸關管得嚴,出塞都要看戶籍、路引和通關文書,想蒙混過關可不容易。兵部既然提審過鄭大哥,不準鄭大哥出塞,那么通關的時候,只要看戶籍文書,很可能會被當場攔截下來,到時候,兵部就有理由扣押鄭大哥。”
趙鐵柱問道:“怎么居庸關現在管得這么嚴?以前不這樣的。”
吉祥拍了拍趙鐵柱的腦袋,“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一點都不知道如今的國家大事嗎?這不因為當今皇上幾次想要私自出關,去打韃靼小王子,被群臣一次次發現,一次次半路攔截下來,所以居庸關最近查的特別嚴,就怕皇上跑了。”
想當年大明英宗皇帝也是年輕氣盛,腦子一熱,帶著大明所有精銳出征瓦剌,結果土木堡之戰被瓦剌活捉了,大明老一輩將星幾乎都隕落在此,這是大明永遠的傷痛,若不是于謙力挽狂瀾,大明差點滅國。前車之鑒,大明怎么可能犯第二次這樣的錯誤,讓年輕的皇帝再次御駕親征。
趙鐵柱摸著腦袋,“真沒聽說過,我每天在營地里就是帶著火槍營的兄弟們練槍法,耳朵都快震聾了,就是有人討論我也聽不見,回去吃飽了就睡,也不曉得你跟鄭百戶聊些啥。”鄭綱也升了百戶,趙鐵柱如今是總旗,管著五十人的火槍隊。
吉祥只得跟趙鐵柱解釋,今天開春,韃靼小王子就率領七萬大軍攻打宣府,殺了三千多人,掠奪牲口糧食無數。
正德皇帝大怒,要親自帶兵,御駕親征小王子。他登基十二年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開海禁,收了不少關稅當軍費;把劉瑾這個“鷹犬”派出去丈量邊關屯田,屯了不少軍糧;派出太監張永督軍,訓練軍隊,這十二年來已經有些成效,正德皇帝覺得時機成熟,可以反擊韃靼小王子,一雪前恥了。
但群臣被當年土木堡之變搞怕了啊!就怕正德皇帝是第二個英宗皇帝,拼死勸諫,不準皇帝出城。
八月初一,正德皇帝偷偷從德勝門出城,被發現,內閣梁儲等閣老們拖著一把老骨頭騎馬狂追,終于將正德皇帝攔了下來。
八月初六,正德皇帝又又跑出去了!這回連閣老們都追不上,但是到了居庸關,正德皇帝下圣旨,要守關的大將張欽開門,這個張大人居然抗旨,就是不肯開門,不放正德皇帝出關!
搞得正德皇帝很丟臉,堂堂大明皇帝,金口玉言,但是張大人就當皇帝的話是放屁,寧可抗旨不尊,就是抄家滅族也堅決不開門!
不過,正德皇帝本就不是要臉的人,張大人這么不給他面子,他也沒把張大人治罪,只得灰溜溜回宮。
趙鐵柱一邊啃著兔頭,一邊聽吉祥講正德皇帝兩次出征失敗的尷尬事,更添滋味,“難怪現在居庸關把守的如此嚴格,原來防著咱們皇帝跑出去啊。”
鄭俠連連點頭,說道:“是不是很過分?宣府那么多人死在韃靼的鐵蹄之下,朝廷大臣一個個都不敢帶兵反攻韃靼小王子,還不準皇帝御駕親征,難道宣府三千多人白死了?難道宣府每年都要忍受韃靼的欺凌?一群縮頭烏龜!”
吉祥和趙鐵柱今年二十二歲,正是熱血沸騰的年齡,豹子營成立七年來,到處剿匪,以戰練兵,他們已經是很成熟的軍人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和韃靼打一仗。
吉祥說道:“我最近和鄭綱也聊過這些,今年宣府死了這么多人,倘若皇帝御駕親征,我們豹子營作為親軍必定跟隨左右,和小王子一戰到底,狠狠殺一殺韃靼的囂張氣焰,還宣府安寧。”
鄭俠嘆氣,“別說皇帝了,就連我也出不去,愁死了。其實我已經把茶葉交給商隊,運到了關外,就等我過關,帶著茶葉去交易毛皮。”
鄭俠對吉祥有知遇之恩,吉祥一心回報,見恩人有麻煩,不好袖手旁觀,便說道:“我來想辦法,恩人等我的消息。”
吉祥去找了張永張公公,說了鄭俠的難處,“……這個鄭俠的朋友是公公的人,難道兵部真的一點面子都不給?還有,這個鄭俠跟奸細應該不相干吧?”
吉祥留了個心眼,他要找張公公是確定鄭俠的清白,以張永如今的地位,連張永都不放在眼里的確實稀罕。
張公公說道:“宦官們的司禮監就是用來掣肘大臣們的內閣,兩方互相制衡,皇上才能放心掌控權柄。所以兵部不給咱家面子很正常,還有那個守居庸關的張欽張大人,他連皇帝的圣旨都敢駁回,他能給咱家面子?”
“別說張欽不肯放皇帝出關,就連咱家這個熟面孔也不可能放行的。”
“鄭俠的事情咱家也愛莫能助,不過,咱家可以作保,這個鄭俠絕對清白,對大明忠心耿耿,他還給大明捐過軍糧呢,是個好人。”
有了張公公的承諾,吉祥心中有底了,他回到了鄭家茶樓,跟鄭俠說道:“我有個辦法,可以幫鄭大哥蒙混過關,只是,要委屈一下大哥……”
吉祥說了自己的計策,鄭俠把扇子往掌心一合,“好計!就按照你說的辦!”
吉祥和趙鐵柱趕著一輛馬車,到了登仙樓——這里是專門賣紙扎的地方,紙人紙馬做的栩栩如生,當年來壽“戰死”,吉祥如意,曹鼎夫妻,魏紫夫妻等人還齊齊來到這里買紙扎,去石老娘胡同里送奠禮。
兩人買了一車紙扎,駕著馬車,趕往長城居庸關。
居庸關是京城防衛最后一道關卡,通關十分嚴格,尤其是正德皇帝兩次企圖“逃出”京城之后,這里所有通關的人都要檢查戶籍文書,路引和通關文書,所有貨物都也要開包、開箱檢查,確認沒有夾帶。
輪到了吉祥和趙鐵柱,兩人都非常配合,把所有文書都拿出來給守軍一一看過。
守軍看過文書,開始檢查馬車,
吉祥還指著滿車的紙扎說道:“我們家先人埋在關外,這不快重陽節了嗎,想給先人們燒點紙扎祭奠一下。”
吉祥還特意把馬車里最大的一匹紙馬拿出來,放在地上,按動馬屁股上機括,那紙馬居然可以走動起來。
守軍還把紙馬刺了個洞,往里頭看,空空如也,沒有夾帶,再看馬車里,紙人紙花紙房子,確實是各種紙扎,就放了行,“燒紙扎的時候注意點,別燒成山火了。”
吉祥謝過,和趙鐵柱駕車出了居庸關。
走了五里地左右,遠離關卡,吉祥駕車找了個墳頭停車,說道:“可以了,出來吧。”
但見馬車里有一個紙人站起來了!大白天的,看起來著實滲人。
“紙人”臉上涂的白白的,黑眉紅唇,穿著紙衣,頭上套著竹編涂黑的頭發殼子,跟紙人一模一樣!
“紙人”把頭發殼子摘下來,把臉上起碼涂了二兩香粉的濃妝洗干凈了,脫下紙衣服,穿上活人的衣服,正是鄭俠!
鄭俠說道:“多謝兩位,前方不遠有個客棧,我的商隊就在客棧里等我好幾天了,我這就去和商隊會和。”
吉祥說道:“不用跟小弟客氣,鄭大哥是俠義的愛國之士,我們樂意幫你——我們再送大哥一程吧,把你送到客棧去。”
鄭俠忙道:“不用,你們趕緊把紙扎燒了,快快回去,我常年帶著商隊走這邊,路熟的很,再會。”
辭別鄭俠,吉祥觀察這個墳頭,野草都比人高了,明顯是很多年無人拜祭的野墳,便和趙鐵柱對著墳頭一拜,說道:“雖然咱們不認識,遇到了就是緣分,來都來了,送你一些東西,在下面享用。”
吉祥和趙鐵柱把墳頭草清理干凈了,燒了紙扎,趕在關閉城門之前趕著空車回去。
五天后的一個夜晚,睡夢中的吉祥被鼓聲吵醒,以為又是演習,立刻穿戴好衣服盔甲,拿著武器奔去操練場,召集了他手下的百人步兵隊。
張永張公公一身戎裝,站在豹子營前頭大聲說道:“皇上已經到了宣府!要御駕親征,反攻韃靼小王子!以報宣府之仇!豹子營是皇上親軍,要保護皇上,我命令你們立刻拔營出征,趕往宣府!”
大半夜的,豹子營出征,吉祥拍馬跟著張公公,問道:“公公,事情怎么如此突然?皇上是怎么出的居庸關?”
張公公心道:還不是你小子想出來的紙人蒙混過關!皇上為了出關,連臉都不要了!涂了二兩香粉!涂的像個鬼似的!
君臣兩個,一個敢想,一個敢做,真是絕配!
張公公說道:“皇上是天子,是龍變的,當然是化龍飛出去的——你小子別問了,一個小小百戶,那配知道這些機密之事。”
豹子營到了宣府,負責保護皇帝的主帳,正德皇帝鐵了心要御駕親征,無論追到宣府的文臣武將如何勸諫,要皇帝回京城,正德皇帝愣是不肯,非要和韃靼小王子一戰。
那韃靼小王子也不慫,聽說大明的小皇帝來了,就率領軍隊再次進犯大明邊關,打就打,誰怕誰!
十月四日,兩軍在應州一決高下!
這一廝殺,就是兩天,兩軍都殺紅了眼,小王子和正德皇帝都不肯退,那韃靼小王子甚至親自帶著精銳直沖大明主帳。
吉祥帶著一百步兵防守,站在鄭綱所帶領的騎兵身后,嚴陣以待,站在騎兵前面的就是趙鐵柱所在的火槍隊。
大地在顫抖,這是韃靼沖鋒的騎兵疾馳而來的動靜。
烏壓壓的一大片,就像墨汁似的,朝著吉祥涌過來。
待騎兵進入射程之后,趙鐵柱一聲令下,開始放槍了。
槍聲陣陣,沖在最前面的馬匹和人紛紛倒下,但是“墨汁”依然在流淌,韃靼軍隊前呼后擁往大明主帳沖。
正德皇帝穿著一身戎裝,不僅不退,還拔劍吼道:“跟我殺過去!”
登基十二年,為的就是這一刻,我不可以退!
見皇帝往前沖,大明軍隊士氣大盛,也紛紛嘶吼著往前沖,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和興奮籠罩住吉祥心頭,他帶著百人隊殺了過去……
也不知殺了多久,吉祥的刀劍都在交戰中砍沒了,雙手也漸漸脫力,似乎連兵器都拿不穩了,他操起腰間那把斧頭,用布條子將斧頭的木柄綁在手上,砍向面前一個韃靼兵的后頸。
鮮血迸進了他的眼睛,他順手用胳膊擦了,麻木的尋找下一個對手,他看到一個大明將士中箭,從馬上落下來,眼瞅著將士要被馬蹄踩在腳下,連忙伸手拖著落馬之人的胳膊,將他拉開。
落馬之人拔出胸口的箭,“幸好老子穿了盔甲。”
吉祥覺得此人聲音很熟悉,仔細一瞧,“鄭……鄭大哥?你不是販茶去了嗎?幾時從的軍?”
正是鄭俠,他身上的衣服和盔甲都糊滿了鮮血和塵土,看不出顏色,頭盔不知啥時候掉了。
看出眼前半臉血的人是吉祥,鄭俠一愣,說道:“啊?就是……這個月剛從的軍,這不看到韃靼打過來了么——我親手殺了一個敵軍,你呢?”
“我沒數。”吉祥說道:“一通混戰,我的刀劍砍的缺的缺,斷的斷,只剩下這把斧頭了——小心!”
吉祥把鄭俠的腦袋往地下一按,揮著斧頭朝著眼前撲過來的敵軍腿上砍去。
咔嚓一聲,就像劈柴似的,把那人的腿砍斷了。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回:聞異味霧林救同袍,發高燒鐵柱吐真言
第一百四十二回:聞異味霧林救同袍, 發高燒鐵柱吐真言
斷腿敵軍摔倒在地,鄭俠撲過去補了一劍,貫穿咽喉, 敵軍當場斃命。
鄭俠氣喘吁吁的說道:“我不是搶功啊,這個依然算在你頭上, 我還是殺一人。”
吉祥朝著趴在敵軍身上的鄭俠伸手,“走,我們去找其他兄弟。”
兩人身邊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遍地尸骸。此時開始起霧了, 視線變得模糊, 戰場驀地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
鄭俠搖搖頭,指著自己的胸膛說道:“雖然穿著盔甲沒有刺穿胸膛, 但中箭摔下馬的時候,好像把肋骨摔斷了幾根,好疼, 我不敢走動了,怕肋骨把內臟刺破。”
吉祥收起伸出來的手,說道:“那你自己保重, 好好藏起來, 再遇到敵軍,你的受傷之軀可打不過人家, 我要去殺敵,找兄弟們。”
鄭俠叫住了吉祥,“喂!你還記得自己的任務是什么嗎?”
吉祥一怔, 說道:“保護主帳里的皇帝, 可是主帳已經被沖散了,我又不知道皇帝在那里, 皇帝應該由張公公保護著,我現在只想再殺幾個敵軍,救幾個豹子營的兄弟。皇帝有一堆人保護,又不缺我一個。”
混戰中,吉祥的朋友們,趙鐵柱,鄭綱,吉慶都被沖散了,不知去向,吉祥不敢看這些死尸,生怕看見熟臉,現在重要的是去救活著的人。
鄭俠看著身邊的尸骸,有不少大明的將士,嘆了口氣,把自己佩劍遞給吉祥,“你的斧頭雖然鋒利,但木柄太短了,且木頭一砍就斷,遇到騎兵要完蛋的,這把長劍給你,小心點用,這是一把絕世好劍,吹發可斷。”
吉祥接過長劍,剛才一劍刺穿敵軍咽喉,滴血不沾,確實是好劍,問道:“那你怎么辦?”
鄭俠伸手抹向剛剛穿喉的敵軍咽喉處,抹了一手的熱血,然后把血往自己臉上涂均勻了,接著往地上一躺,“撒手人寰”,直接裝死尸。
吉祥十分佩服,“鄭俠大哥捐軍糧,參軍打韃子,還能扮紙人,也能裝死尸,真是能屈能伸。”
鄭俠心想:你不肯留下來保護朕,非要去找同袍,朕就只能裝死了!
鄭俠躺在地上,把他的折扇拿出來說道:“我這把扇子里有暗器,足夠防身,你趕緊去救你的兄弟們吧。”
還真是去那兒都要帶著折扇啊!吉祥把斧頭重新別在腰間,持劍離開。
鄭俠看著吉祥的背影消失在霧中,欲哭無淚,他很想亮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把吉祥留在這里保護他,可是……可是吉祥這頑固的小子未必肯,他還沒找到趙鐵柱呢。
那個會吃的家伙最好還活著!這世間有趣的人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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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俠終究沒有亮出身份,一旦真相揭曉,兄弟變君臣,這個味道就變了。
鄭俠躺在地上裝死尸的時候,馬蹄聲響起,一個背著弓箭的將士走過來,在馬上東張西望。
鄭俠看到了此人穿著豹紋戰裙,大喜,說道:“你是豹子營的那位?”
聽到聲音,馬上的將士立刻拿起一桿長槍,槍頭抵著鄭俠的咽喉,“你又是誰?報上名來!”
此時鄭俠猛地記起來自己剛剛往臉上糊了一臉血,忙道:“威武大將軍朱壽!”
一邊說,一邊解開盔甲,把里頭的龍袍亮出來了。
別人不曉得,但是皇帝的親衛豹子營是知道的,這個稱呼就是正德皇帝的代號,張公公要他們記住,“威武大將軍”,“朱壽”,都是皇上在戰場上的代稱,戰場上暴露皇帝的位置是致命的,所以取了代號。
馬上的豹子營將士飛身下馬,“威武大將軍,末將豹子營騎兵百戶鄭綱救駕來遲。”
鄭俠一聽姓名,心道:這回瞞不過鄭綱了,幸好,吉祥和趙鐵柱還不知道。
就在鄭綱找到正德皇帝的同時,北風停了,霧氣更濃,就像身在云海似的,根本看不清四周,吉祥就豎起耳朵聽聲,聽到東邊有馬蹄聲,不曉得敵我,趕緊蹲在地上,藏著一具死尸身后。
這是一個五十來人的小隊,為首的人身材魁梧,沒有胡須,正是張永張公公!
吉祥將寶劍入鞘,迎接張永,“張公公,是我,吉祥。”
張永騎在馬上,看到渾身血污的吉祥,目光卻落在他手中的劍上,劍身寒光閃閃,似曾相識。
張永大驚,翻身下馬,拿過長劍,看到劍鞘上的大篆“壽”字的銘文,忙問吉祥,“這把劍那里來的?”
沖鋒時刻,正德皇帝和護衛隊失散了,張永急的到處找皇帝!
吉祥說道:“是鄭俠大哥的。”
張永頓時覺得天都快塌了!忙問:“鄭俠?他怎么了?他的劍怎么會在你手里?”
吉祥說道:“他摔下來馬來,肋骨斷了,行動不便,躺在原地裝死,把劍給了我。”
原地裝死的確像是正德皇帝干出來的事情。張永覺得塌下來的天又升起來了,吉祥吉祥,遇難成祥,吉祥真是個福將,問:“鄭俠在何處?快帶咱家去找!”
“他沒事,藏的還那么隱蔽,我要去找豹子營的兄弟們會和。”吉祥指著身后的方向,“我大概走了五十來步,現在起霧了看不清,你叫他的名字,他會回應公公的。”
張永看著面前的犟種吉祥,“鄭綱帶領的騎兵隊射中了韃靼小王子,小王子受了重傷,已經退兵了,我軍已經取得應州大捷,但戰場依然有敵軍殘兵在,又起了霧,你要小心。”
勝了!難怪走了五十步都沒有遇到活的敵軍,吉祥心中大喜,但立刻轉為憂慮:雖然沒有遇到敵軍,但也沒有見到活著的兄弟們啊!
張永帶隊按照吉祥指引的方向去尋找正德皇帝,吉祥繼續持劍,在戰場上搜尋活人,遇到自己人就營救,將傷兵們扶到一處聚集,說道:
“我軍已勝,你們在此地不要亂動,現在大霧,小心路上被敵人散兵偷襲,待會有清理戰場的大明隊伍過來救你們。”
吉祥遇到了一個用長槍當做拐,一瘸一拐走路的穿著豹紋戰裙的豹子營同袍,同袍說道:“吉百戶,你兒子和趙鐵柱在那邊的樹林里,他們都受傷了,走不動,我是來搬救兵的。”
濃霧籠罩之下,右邊的樹林就像一坨在水里散開的墨汁,淡淡的,若不是同袍指引,吉祥根本發現不了。
吉祥道了聲保重,給同袍指引了大明傷兵聚在一起的方向,就往水墨畫般的樹林里走去,在路上,吉祥發現一匹無主的戰馬,想到同袍說的吉慶和趙鐵柱都受傷走不動,就順手牽馬,得到了救人的坐騎。
他牽馬走進樹林,這是一處洼地,這里的霧氣比外頭還要濃密,就像一堵堵柔軟的墻,除了眼前的樹干,什么都看不見,但是四周有腳踩在樹枝上行走的擦擦之聲,能夠感知到有其他人在樹林里,但是霧氣太濃,不分敵我,所以大家都不敢出聲,誰出聲,誰就會首先陷入危險。
吉祥隱約能夠看到樹林有幾處火光,不曉得是敵軍的誘餌還是同袍點燃的求救信號,因而,吉祥沒有輕舉妄動。
正想著如何找人,吉祥驀地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氣味。
這氣味是從樹林里某處朦朧的火光處發出來的,吉祥覺得味道很熟悉,聞到之后,居然最先喚醒的了舌頭,口腔潤濕了。
吉祥咽了一口唾沫,想起來了,這是如意娘種植的海椒的味道啊!辛辣刺鼻!
如意娘種了海椒,還把海椒像大蒜一樣串起來,掛在屋檐下自然風干,就像一串串鞭炮,可以保存很久。
趙鐵柱喜歡吃辣,除了辣椒醬,他還隨身攜帶干海椒,行軍埋鍋做飯的時候,他就把干海椒捏碎了灑進湯里,只喝一口,辣辣的,身子就暖和起來了。
這東西只有趙鐵柱才有,所以,霧里的那團散發著海椒刺激氣味的火肯定就是趙鐵柱放的!
吉祥通過氣味分辨出了敵我,牽著馬,朝著那團火走去。
火堆上架著一個倒扣的頭盔,這是六瓣尖頂明鐵頭盔,和吉祥頭上戴著的頭盔一樣,是豹子營統一發的,能夠保護腦袋,倒扣起來滴水不漏,情急之下還能當碗或者當鍋使用。
頭盔里用水煮著海椒碎末,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吉祥曉得自己半臉都是血,且在霧里難以辨認面孔,于是小聲說道:“鐵柱?吉慶?”
一顆石子扔到了吉祥腳下。
吉祥隨著石子的方向走,在一顆大樹下發現了受傷的趙鐵柱和吉慶。
趙鐵柱的腿斷了,用樹棍和布條子胡亂捆綁固定,走不動路,火堆和石子都是他弄的。
吉慶更慘,渾身好幾處刀傷,失血過多,無力的靠在趙鐵柱身上。
看到吉祥找過來了,趙鐵柱如釋重負:“你總是笑我是個狗鼻子,聞到味就找過去了,沒想到你也是個狗鼻子,聞著味就知道是我。”
見趙鐵柱還能玩笑,吉祥知道這家伙肯定死不了。
吉祥忙將自己的十全大補丸拿出來,喂給吉慶吃了,“你們兩個上馬,我牽著你們回營。”
吉慶吃了藥丸,臉上終于不是死人般蒼白的臉色了,“吉百戶真厲害,我們都受傷了,就你一個全乎人,還能來救我們。我方才還跟趙鐵柱打賭,說如果海椒煮水真的能夠把你引過來,我就把你叫爹,我輸了,輸得心甘情愿,爹。”
“我還沒成親呢,那里來的兒子。”吉祥先扶著傷最重的吉慶上馬,就要攙扶趙鐵柱時,從濃霧里沖來五個韃靼敵軍,就要搶馬!
吉祥只得放下趙鐵柱,拔劍和五人纏斗起來,所有人都將盡力竭,皆是以命相搏,吉祥落于下風之時,身后韃靼兵揮起手中彎刀,朝著吉祥后頸砍去!
趴在馬背上的吉慶看見了,居然拼盡了最后的力氣,奮力一跳,用身體將韃靼兵壓在身下,韃靼兵揮著彎刀,抹了吉慶的脖子。
此時樹下的趙鐵柱裝填好了彈藥,將火槍舉起來,但霧氣太濃了,火繩受潮,死活點不燃火繩槍上的火繩,趙鐵柱換了好幾根火繩,終于點燃了其中的一根,呯的一聲巨響,將那韃靼兵的腦袋炸開了……
最終,吉祥牽著馬,馱著斷腿的趙鐵柱和斷氣的吉慶從大霧中走回了營地。
應州大捷,韃靼小王子當年去世,韃靼元氣大傷,各個部落為了爭奪領導權互相殘殺,無力滋擾邊關,燒燒搶掠,大明邊關由此得到了三十年的安寧,這是正德皇帝在位最大的功績。
豹子營里,軍醫給趙鐵柱斷腿接骨,趙鐵柱疼的像戰馬一樣嘶叫,吉祥聽的肝腸寸斷,還不得不聽從軍醫的命令,強行壓住趙鐵柱,不讓他亂動。
當晚,趙鐵柱發起高燒,渾身滾燙,吉祥一次次用濕手巾給趙鐵柱額頭降溫,就怕他像當年的長生一樣,把腦子燒壞了。
趙鐵柱燒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口出真言:“我不想死,我還沒娶到心上人呢,我不能死啊。”
吉祥說道:“就是,等你腿骨長好了,就去南京,把你心上人紅霞娶了。”
趙鐵柱驀地睜開眼睛,“不是紅霞,我的心上人就在京城。”
難道是如意?把吉祥嚇一跳,手里的剛換的濕手巾落在了枕頭上,趕緊撿起來給趙鐵柱擦頭,“你小子發燒了別胡說,以前紅霞還在頤園的時候,你經常給她送吃的,你這么護食的一個人,想從你碗里夾塊肉都難,你卻送給紅霞,你的心上人不是紅霞是誰。”
趙鐵柱說道:“是胭脂啊,一直都是她,我那時候送紅霞,是因不好意思直接送給胭脂,紅霞是我一起長大的表姐,送她就理所當然了,她們兩個是好朋友,有紅霞吃的,就少不了胭脂。”
原來是為了醋包的餃子!吉祥難以置信,“可是這五年紅霞去了南京,我也沒見你送吃的給胭脂啊?”
趙鐵柱說道:“這五年我一直背著你送,你不曉得。”
吉祥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從未了解過趙鐵柱,還以為他就知道吃啊,“你為什么背著我?”
趙鐵柱說道:“我怕你也喜歡胭脂,胭脂這么好的姑娘,誰不喜歡啊!你們一起長大,九指叔最欣賞你,把你當親兒子看,我比不過你,我就比你會吃,遇到什么好吃的,我就偷偷送給胭脂。”
男人心,海底針啊!吉祥覺得自己平日小瞧了趙鐵柱,分明很有心機嘛,說道:“你好好把腿養好,九指叔可不想要個瘸子姑爺。”
話音剛落,鄭綱端著藥過來了,“你好好養傷,你要是個瘸子,別說九指不答應,我這個當表舅也不答應。”
趙鐵柱乖乖喝藥,喝完了,還意猶未盡,“這味不錯,喝著還挺提神的,能再來一碗嗎?”
鄭綱嘖嘖稱奇,“頭一回見到連藥都愛喝的人,這家伙莫非是饞蟲托生的吧。”
吉祥司空見慣,把趙鐵柱按回枕頭上,蓋好被子,摸了摸他的頭,依然滾燙,只好又給他用濕手巾降溫,“那時候頤園還在修繕,我們是看庫房的,如意娘給我們做飯,廚房有一瓶點豆腐用的鹵水,趙鐵柱好奇,想要偷偷嘗一口,幸虧被如意發現了,否則他就被毒死了,如意堵在門口,足足罵了他一個時辰。”
鄭綱問道:“鹵水有毒?為什么鹵水豆腐就無毒?”
吉祥說道:“是啊,我也不曉得,打小如意娘就叮囑我們,點豆腐的鹵水有毒,喝了腸穿肚爛,不可以碰的——哦,對了,你在傷兵營里找到鄭俠大哥了嗎?他居然參軍了,還殺了一個敵軍。”
鄭俠就是正德皇帝啊!你救駕有功都不知道!鄭綱嗯了一聲,“他本是來送軍糧的,熱血參戰,張公公賞了他不少東西,還把他送回商隊養傷——哦,那把劍,他要拿回去,家里祖傳的寶劍,不好送給別人。”
寶劍劍鞘上有大篆“壽”字銘文,吉祥沒有讀過書,看不懂篆刻,否則這個“壽”字怕是要露陷了。
吉祥把威武大將軍朱壽的寶劍給了鄭綱,“正好,我忙著照顧趙鐵柱,走不開身,麻煩你幫我還給他。”
鄭綱接劍,問道:“明天清理戰場,陣亡士兵要集體火葬,總不能讓他們暴尸荒野,吉慶的骨灰……交給你?”
吉慶是孤兒,沒有親人,甚至連姓氏都沒有,就隨口跟著吉祥姓“吉”,在豹子營里,大家都戲稱吉慶是吉祥的兒子。
吉祥眼神一黯,從軍七年,這是他頭一回見識到戰爭能夠殘酷到何處地步,以往豹子營只是四處剿匪,第一次出征是平定安化王之亂——沒開始打,安化王的叛軍就已經被當地軍隊平定了,以前所有的戰役跟這次應州之戰比起來,就像是過家家。
吉祥鼻頭和眼睛都是一酸,說道:“吉慶是為保護我而死的,就把他的骨灰交給我吧,我拿回去要五戒好好超度,下一世投個好胎,父母都愛他,不會把他扔到大街上當孤兒,被乞丐撿走訓練成小偷。再買個墳地將他葬了,無論清明還是寒衣節,都給他燒紙。”
吉祥照顧了趙鐵柱一整晚沒合眼,到了天亮時,摸著不燒了,這才稍稍放心。
鄭綱送來一罐子豬蹄湯,說以形補形,趙鐵柱全吃了,看他斷腿高燒之后還那么好的胃口,方知能吃是福,這家伙肯定能夠康復的。
就在趙鐵柱賣力啃豬蹄時,千里之外的京城,頤園,老祖宗正在吃早飯,老祖宗拿著勺子的手不停的顫抖,一勺馬蹄羹起了一陣漣漪。
自打去年老祖宗一次小中風,就成了這樣,連勺子都拿不穩了。
花椒說道:“老祖宗,還是我們來喂吧。”
“不用。”老祖宗固執的要自己吃飯,可她越是使勁,手就越抖,最終勺子掉了,里頭的馬蹄羹灑在了老祖宗胸前的衣服上,勺子也從桌面滾落,乒的一聲,摔的粉碎。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回:為子嗣千金損身體,迎凱旋親人盼征歸
第一百四十三回:為子嗣千金損身體, 迎凱旋親人盼征歸
生病的老人往往脾氣大,又固執,最不好伺候。
自己吃馬蹄羹失敗, 看著濕漉漉的衣服和碎了一地的瓷勺,老祖宗平靜的說道:“收拾干凈, 給我更衣,換了衣服我再過來自己吃。”
依然不準花椒等丫鬟們喂食,非要自己動手。
芙蓉只得給老祖宗換了干凈的衣服,老祖宗產顫巍巍的回到飯桌, 此時花椒已經把瓷勺換成輕便的木勺子, 這樣無需費力就能拿起勺子,而且摔不碎——就像小孩子用的。
都說老小孩, 老小孩,老了可不就像小孩子一樣固執不講道理么?都需要照顧的人耐心哄著。
老祖宗拿著木勺子,依然手抖, 不過,好歹把這頓飯順利的吃完了。
飯后,老祖宗在暖閣里曬太陽, 說道:“把如意叫來, 代我寫信。”
紫云軒,二十二歲的如意已經褪去了少女的稚氣, 長相明麗,體格豐壯,朝氣蓬勃, 看著朝廷最新印出來的《邸報》, 尋找著上面是否有皇帝御駕親征的戰報,但是看到最后一頁都沒有找到。
吉祥趙鐵柱都在宣府那邊打仗, 如意很是擔心,托了看門小廝買了《邸報》來看,可惜沒有任何消息。
如意心道:沒有消息或許就是好消息吧。最好就像七年前吉祥他們去西北平定安化王叛亂一樣,還沒開始打就勝利了,不戰而屈人之兵。
如意遇到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習慣往好的方向去想,是個樂觀的人。如果往壞處想,自身又做不了什么,日夜焦心,也是無用。
如意剛把《邸報》收起來,花椒就過來傳話了,“如意,老祖宗要你過去寫信。”
如意連忙起身,照了照鏡子,看自己打扮是否得體,花椒打量著如意的衣服,說道:“換一身顏色稍微素淡一些的衣服吧。”
如意打小就喜歡紅色,經常穿一身紅,今天穿著紅襖,白色的挑線裙子。
如意問道:“怎么了?老祖宗不是一直都喜歡下面的人打扮的花團錦簇,說看著養眼嗎?”
花椒一嘆,眉眼間愁云密布,說道:“昨天晚上,南京魏國公府那邊來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魏國公夫人這一胎……又沒了。老祖宗心情不好,要寫信安慰魏國公夫人。”
魏國公夫人張言華遠嫁南京五年了,三次懷孕,每次都小產,孩子留不住。
今年春天時,南京傳來喜訊,說張言華又有了,張家提心吊膽,又是送坐胎的藥材,又是做法事祈福、施舍粥米,祈禱張言華這一胎能夠順利,可惜熬到了十月,剛剛入冬,張言華又小產了,這讓老祖宗如何不傷心?
想到昔日風風火火、執掌東府中饋、潑辣能干的二小姐嫁人之后連續三次小產,如意就覺得可憐又可惜,張家三個千金小姐,二小姐精力最充沛,整天嘻嘻哈哈的,使不完的勁,這樣健康活潑的女子,卻被生育折磨,五年三次小產,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如意暗自嘆息,換了一身素淡的衣服,跟著花椒去松鶴堂。
老祖宗精力不濟,就在花椒叫來如意的時候,她曬著太陽睡著了。
芙蓉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指了指左邊,意思是是要如意等人不要打擾老祖宗睡覺,先去隔壁等著。
屋里,花椒給如意斟茶,說道:“如今老祖宗動不動就睡了,但一覺很短,就像打盹似的,你在這里等一會,老祖宗很快就會醒的。我去換一下芙蓉姐姐,如今她也是四十五歲、往五十里奔的人了,老祖宗不好伺候,她憔悴了好多。”
如意指著花椒眼底的青黑之色,“瞧瞧你,最近都沒有好睡吧,芙蓉姐姐累,你也累啊,注意保住身子。”
“我年輕嘛,沒事的。”花椒起身去換芙蓉來隔間休息。
芙蓉進來了,歪在炕上,露出疲態,看著神采奕奕的如意,說道:“真是羨慕你,每晚都能睡足覺。”
如意乖巧的拿著一對美人錘,給芙蓉捶腿,“芙蓉姐姐辛苦了,何不多挑幾個機靈的丫鬟貼身伺候老祖宗呢,你和花椒就不用這么累了。”
芙蓉不是沒有想過挑選幾個幫手,給自己分憂,但老祖宗近年性子越發古怪,甚至有時候很刻□□慣了身邊的幾個人,不喜歡生面孔,伺候的稍不順心順意,就大發雷霆。
本就中風過的人,不好再受刺激,所以芙蓉一直忍耐著,堅持著。
“唉,沒有合適的。”芙蓉忠心耿耿,當然不會在如意面前說老祖宗的不是,便轉移了話題,問道:“給魏國公夫人的信,你打算怎么寫?”
如意說道:“老祖宗怎么說,我就怎么寫唄,我可不能擅做主張瞎寫,之后還要給老祖宗過目的。”
芙蓉嘆道:“五年了,魏國公夫人一無所出,魏國公府世代鎮守南京,必須要有子嗣繼承爵位,如今魏國公夫人三次小產,昨天老祖宗跟我說,要魏國公夫人為自己的身體考慮,暫時就不要急于生育了,把身子徹底調養好了再說,但魏國公府迫切需要子嗣,需安排通房侍妾,借腹生子,雖不是自己親生的,但她作為嫡母,履行了魏國公夫人的職責,至少給魏國公府一個交代。”
“魏國公夫人在頤園長大的,你也曉得她的脾氣,張家三千金,她最是驕傲任性的一位小姐,這個性格要她給丈夫安排女人生孩子,真的好殘忍,信中的如何措辭,你要提前斟酌一下。”
如意聽了,手中的美人錘一頓,心道:此事對魏國公夫人無疑很殘忍,可那些被借腹生子的女人們呢?她們生下的孩子不能稱呼自己為母親,這樣豈不是更加殘忍?為了魏國公府的子嗣,要傷害一群女人。
芙蓉并不知道如意內心所想,還以為她停止捶腿是在考慮信中的措辭呢,有感而發,說道:“女人這一生,關關難過,嫁出去的女人,無論身份地位如何,都要過子嗣這一關。當年太后娘娘獨得皇上恩寵,六宮無妃,那又如何?太后娘娘為了生下皇嗣,也吃了很多苦頭啊,好容易生下兩子一女,只有當今皇上存活,日夜擔驚受怕,就怕皇嗣有閃失,但那時候有老祖宗陪在太后娘娘身邊,無論遇到什么風雨,都撐過來了。”
“如今魏國公夫人遠嫁南京,娘家人愛莫能助,遠水解不了近渴,魏國公夫人只能靠自己過子嗣關,老祖宗很是憂心啊。”
話音剛落,花椒就進來說道,“老祖宗醒了,如意快過去吧。”
果然如花椒所說,老祖宗時不時就睡了,但睡不長,打個盹就醒了。
如意攤開紙筆,聽老祖宗口述,果然就是要魏國公夫人安排侍妾通房,以應付國公府子嗣的問題的事情。
剛一開口,老祖宗就卡住了,子嗣一向是老祖宗的心病,魏國公夫人為了拼子嗣,五年三次小產。皇上今年二十八歲,奔三十歲的人了,依然沒有皇嗣——連后宮都不踏入半步!國本風雨搖擺,真是愁人啊!
老祖宗煩躁的擺了擺手,說道:“就是要言華給丈夫魏國公納妾的意思,你看著寫吧,寫完給我瞧瞧。”
幸虧芙蓉之前提醒過如意想好措辭,如意硬著頭皮寫下來,念給老祖宗聽了。
老祖宗說道:“行,就這么著吧,八百里加急送過去。芙蓉,你再備一些珍貴藥材和滋補身體的補品,一并加急送到南京。”
寫完這封信,如意心情沉重,回到承恩閣,把和王延林這些年的通信拿出來看,三年前,也就是正德九年時,王延林的丈夫朱希召得病去世了,王延林成了寡婦。
王延林也沒有生育,但她陪嫁豐富,又有當過閣老的親爹當靠山,就在自己陪嫁田莊里守寡,過著田園牧歌的生活。
如今,三年喪期已到,王延林沒有改嫁的想法,最近的一封信里,王延林寫到,她仔細考慮過了,以她的年齡改嫁,應該是給人當繼室,要養一群和她沒有血緣關系的繼子繼女,主持中饋,料理家務,柴米油鹽,人情來往,八成還要生育自己的孩子。
這樣繁忙瑣碎的日子,那里有閑工夫寫詩畫畫、欣賞壯麗山河?
索性當個寡婦吧!反正有錢有靠山,這輩子自己過,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也挺好。
王延林干脆過繼了夫家大哥朱希周的一個兒子,名義上有了子嗣,將來供奉她和亡夫朱希召的香火,搬回了蘇州城自己的陪嫁宅邸里生活,繼續游山玩水,吟詩作畫,成為寡婦,居然讓她得到了自由。
如意把王延林這封決定守寡的信又讀了一遍,心想同樣是出身高門的千金小姐,王延林和張言華的境遇天壤之別。
王延林有錢有靠山,娘家蘇州王氏根基深厚,她可以當一個不生育的瀟灑寡婦,張言華就做不到。
張家外戚出身,根基淺,迫切需要通過聯姻生育來鞏固地位,張言華沒有任何選擇,她所做一切都要符合娘家和婆家的利益,至于她本身如何想,沒有人在意。
為了子嗣,五年三次小產,身體虧損,還要給丈夫張羅納妾,唉,女人啊,還是芙蓉姐姐看的通透,女人這一生,關關難過,像王延林這樣畢竟是極少數幸運兒。
在愁云慘淡的壓抑氣氛中,今年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比往年來的要早一些。
如意看著天上飄的雪花,想著天這么冷,吉祥出征的時候有沒有帶上冬衣呢?
與此同時,宣府,正德皇帝駐蹕的主帳。
正德皇帝劇烈咳嗽,吐出一口血來!張公公連忙把太醫叫進來。
太醫看著痰盂里的血,說道:“皇上肋骨斷了四根,傷及肺腑,要好好靜養,莫要舟車勞頓。”
正德皇帝說道:“朕的病情要保密,不準透露半點風聲,那個韃靼小王子雖然重傷撤兵,但倘若朕的病情也傳出去,動搖軍心,怕是韃靼又要來犯邊。”
張公公說道:“可是皇上大獲全勝,班師回朝,群臣要在德勝門迎接圣駕,皇上連床都下不了,如何完成儀式?遲早露陷,這可如何是好?”
正德皇帝說道:“兵法,詭道也。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把朕的替身準備好,要他代替朕去巡邊,震懾韃靼,不敢輕舉妄動。朕就留在這里養病,等朕養好了身子,就結束巡邊,班師回朝,再舉行典禮不遲。”
這個皇帝,說他不靠譜吧,關鍵時刻居然是個有勇有謀的明君,給大明邊關帶來了罕見的安寧。
張公公按照正德皇帝的口諭行事,派出替身,沿著大明邊關巡視,最遠甚至跑到了山西榆林,其實真正的正德皇帝一直在宣府養傷。
豹子營里,趙鐵柱因斷腿留在傷兵營里,時不時高燒,十分兇險,吉祥留在這里照顧他,就沒有豹子營其他同袍跟著假皇帝巡邊。
倒是同袍鄭綱回京一趟——他父親武安侯病逝了,他得回武安侯府料理父親的喪事,繼承家中爵位,成為第五代武安侯。
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月之后,正德皇帝和趙鐵柱的斷骨都長好了,可以自如的下地行走,看不出受過傷。
正德皇帝遂結束了巡邊,御駕班師回朝,終于在正德十三年的正月初三回到了京城!
德勝門,文武百官按照正德皇帝的要求,都穿著武官的袍服,身穿以撒,頭戴大帽,迎接凱旋歸來的正德皇帝。
城內的德勝門大街上,鑼鼓喧天,人山人海,皆是前來觀看御駕凱旋歸來的京城百姓。如意胭脂,鵝姐如意娘,九指牽著長生站在街邊,翹首以盼,期待早點看見吉祥和趙鐵柱。
終于聽到了三聲炮響,九指這才把塞住長生耳朵里的棉花團拿出來,興奮說道:“御駕要進城了!”
鵝姐和如意娘相視一笑:“要看到吉祥了!”
如意和胭脂手牽著手,胭脂緊張的問道:“待會見到他們兩個,你會說些什么?”
如意踮起腳尖看著德勝門方向,“不知道啊,街上這么多人,還敲鑼打鼓的,咱們說啥他們也聽不見吧。”
確實如此,胭脂嗯了一聲,又問:“我……我們可以送他們東西吃嗎?”
旁邊有個高大的人攔住了如意的視線,如意就原地起跳往上竄著看,說道:“我沒帶吃的,我就帶了銀子,反正街上到處都是吃的,餓了就買。”
胭脂說道:“我帶了——我親手炸的洋芋片,可香了,都是你娘親手種出來的,街上可沒有這個賣。”
如意說道:“那你就送吃的唄。”
胭脂羞紅了臉,說道:“可是大庭廣眾之下,我一個閨閣女子送吃的給他……他們,怪不好意思的。”
如意看著胭脂手里提著的油紙包,十分不解:“你不好意思送,為什么還要帶吃的給他們?”
“我——”胭脂頓時語塞。
幸好如意只顧著看隊伍走到那里了,沒有注意胭脂的尷尬,說道:“那你就要你爹去送洋芋片——好長的隊伍啊,一眼看不了尾了都,也不曉得豹子營會排在第幾進城。”
錦衣衛走在最前面,之后就是圣駕,正德皇帝乘坐十二匹馬拉的馬車,車廂就像一個房子似的,所到之處,街邊圍觀的百姓紛紛跪拜,三呼萬歲。
圣駕過后,百姓方站起來,如意牽著胭脂的手驀地一緊,“來了來了!豹子營來了!”
豹子營很容易辨認出來,他們都穿著豹紋戰裙,像孫悟空似的,在凱旋進城的隊伍里非常扎眼。
豹子營進城的順序是按照打仗時布陣的順序來的,最先是火槍營,之后是騎兵和步兵。
趙鐵柱作為火槍兵總旗,是走在前頭的。
如意長得高,看得遠,所以她是第一個看見趙鐵柱的,大聲叫道:“我看見趙鐵柱了!”
又定睛瞧了瞧,“吉祥沒和他在一起,應該還在后面。”
胭脂聽到趙鐵柱的名字,渾身一顫。
當趙鐵柱扛著他的火槍經過的時候,如意等人大聲呼喊著趙鐵柱的名字。
由于軍紀要求,軍隊進城中要保持隊形,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離隊,所以趙鐵柱只是朝著眾人揮舞著手臂回應,大聲說道:“我回來了!我想死你們了!晚上一起吃飯啊!”
這五年趙鐵柱的父母都因病離世了,他把眾人當成了他的親人。
如意的胳膊肘輕輕撞了撞胭脂,“趙鐵柱快走遠了,趕緊把吃的給他呀!”
胭脂終究還是害羞,把油紙包給了父親九指,“爹,把這個給趙鐵柱。”
九指接過油紙包,跑到隊伍旁邊,塞給了趙鐵柱。
趙鐵柱感動的熱淚盈眶,“叔!你最疼我了!”
九指說道:“記得回到營地和吉祥分享,別一個人全吃了。”
趙鐵柱一聽這話,剛剛盈眶的熱淚又流回眼眶里去了,唉,九指叔最喜歡的還是吉祥。
火槍兵過了,就是騎兵,剛剛承襲武安侯爵位的鄭綱路過眾人這里。
親歷過五十七年石家抄家事件的人還沒有死絕,為了避免麻煩,胭脂一家的身份還不易公開,所以如意等人只是揮手跟鄭綱打招呼。
馬背上的鄭綱點頭回應。
唯有呆呆的長生不懂世故,對著鄭綱叫“表舅”!這五年來,鄭綱時常看望長生,兩人混熟了。
九指反應快,在長生只說了個“表”字時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鄭綱對長生笑了笑,揮了揮手。
之后就是步兵營了,如意第一個看到了吉祥,在街邊又跳又笑道:“吉祥!我看到吉祥了!第三排最旁邊那個就是吉祥!吉祥!我們都在這里啊!”
九指和如意娘都叫道:“吉祥!”
鵝姐叫道:“我的兒!”
長生叫道:“吉祥哥哥!”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回:德勝門夾道迎親人,四泉巷情愫藏不住
第一百四十四回:德勝門夾道迎親人, 四泉巷情愫藏不住
吉祥當然看見了如意一行人,如意穿著一身紅,站在街邊被民眾踩成爛泥的灰黑的雪中格外顯眼。
靠著應州大捷立下的軍功, 吉祥升了千戶,成為五品武官, 統領豹子營步兵營,當著眾屬下的面,他不好大聲回應如意等人,就把腰間的斧頭拿出來, 對著日思夜想的親人們揮動著。
看著吉祥帶著步兵營走遠了, 眾人這才放下已經揮得酸疼的手,胭脂問道:“吉祥剛才揮斧頭是什么意思?”
如意娘說道:“大概是回去幫我砍柴吧。”
鵝姐說道:“不忘本的意思, 斧頭是他的舊物。”
九指說道:“斧頭在空中劈砍了十幾下,應該殺敵十幾人的意思,難怪這么年輕就升了千戶, 真有出息。”
胭脂說道:“趙鐵柱升了百戶,也很不錯。”
胭脂見方才話最多的如意不吭聲,便問她, “如意啊, 你覺得是什么意思?”
如意心道:這斧頭是我從承恩閣的地炕灰道里掏灰掏出來送給吉祥的,莫非是在跟我暗示些什么?但這話不好說出口。
如意說道:“誰知道呢, 等晚上他回到家里,問他便是。”
后面還有其他凱旋軍隊列隊進城,不過如意等人在迎接吉祥之后就撤了, 九指趕著馬車將一行人送回了四泉巷, 眾人一起準備豐盛的宴席,等吉祥趙鐵柱回來。
九指抓了兩只活雞去井亭里放血拔毛;長生剁肉;鵝姐和面;如意娘把兩只腌制好的羊腿放進烤爐里。
如意和胭脂坐在炕上把干紅棗的皮削掉, 胭脂用筷子捅掉棗核,準備燉雞湯,說道:“如意啊,我已經三個月沒有收到紅霞的信了,我很擔心她,以往都是一兩個月一封。”
如意說道:“可能是過年,信送的就慢了吧,或許信已經到了京城,但民信局過了正月十五才開門,就耽誤了,以往又不是沒有遇到過。”
有道理,可是胭脂心里始終懸著心,說道:“上回紅霞在信中說,江南有個名醫,擅長針灸,據說把好幾個人的呆病治好了,她要她表哥來春去尋訪這個名醫,看是不是真有這個本事,倘若可以,就要我們一家子去江南找這個名醫,給長生瞧瞧。我就是在等她的回復,好希望是真的啊。”
長生這個樣子,許多大夫都說腦子燒壞了,是無法恢復到從前的,但家人永遠不會放棄希望。
如意安慰道:“不要著急,現在運河還凍著呢,即使是真的,你們一家人也暫時去不了江南,長生這個身體只能坐船,你要他在馬車上顛簸一個月,沒病也顛出病來。”
等羊腿烤好的時候,吉祥和趙鐵柱終于回來了!
眾人熱熱鬧鬧的圍著一桌子菜,舉杯共飲。
眾人坐在一個圓桌上,團圓時刻,不講什么座次規矩,大家隨意落座,分別是鵝姐,吉祥,如意娘,如意,胭脂,趙鐵柱,九指和長生。
趙鐵柱面前擺著一盆雞湯和一根羊腿,這是專門給他吃的,平日總是嬉皮笑臉的人,此刻眼淚嘩嘩往下掉,哽咽道:
“我父母走了,我把在座各位都當成我的親人,這個團圓的場景我做夢夢到好幾回了,叔,你掐掐我,看是不是還在做夢。”
九指伸出食指按了按趙鐵柱的腦門,“別哭了,眼淚都要落進雞湯里,趕緊吃吧,烤羊腿涼了就不好吃了。”
胭脂拿出帕子,給趙鐵柱擦淚,趙鐵柱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帕子收起來了,說道:“胭脂妹妹,等我洗干凈了再還你。”
一旁冷眼旁邊的吉祥心道:不錯,鐵柱開竅了,這一借一還不就有由頭說話了嘛。
胭脂還要說什么,趙鐵柱已經風卷殘云開吃了,一口羊腿,兩口雞湯,嘴巴可忙了,根本沒空說話。
吉祥心道:這……還是夸早了。鐵柱這家伙還是光顧著吃啊!
鵝姐和如意娘把吉祥夾在中間,兩個婦人沒吃下多少東西,眼睛都盯在吉祥身上,還時不時上手掐摸,一個說:“瘦了,回來好好給你補補。”
一個說:“哎呀,瞧著滄桑了,這臉被西北的風都吹皴了,把我的香膏給你抹一抹,你才二十二歲,皴臉一下就老了十歲。”
說完,鵝姐當即回屋里拿出她平時用的香膏,摳了一坨,就往吉祥臉上涂,就像給小時候的吉祥抹臉一樣。
無論多大,在父母前面都是孩子。
吉祥看著如意朝著他吃吃的笑,怪不好意思的,別過臉去,“娘,我自己來。”
鵝姐笑道:“嗨喲,我還不稀罕給你抹呢。你小時還穿開襠褲的時候,冬天兩一扇大腚露在外頭,也凍皴了,我用熱水給你洗了腚,抹上香膏,你也是殺豬似的掙扎不肯抹。”
如意笑聲更大了,吉祥羞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幸好此時如意起身離席,“蒸餃應該好了,我去廚房看看。”
如意去了隔間的廚房,吉祥見如意走了,也跟著起身,“我幫著端餃子。”
兩人前后腳到了廚房,如意解開蒸籠蓋,蒸汽騰空而起,如意用筷子夾了個蒸餃放在碗里,遞給吉祥,“你嘗嘗,熟沒熟。”
吉祥熟練的用筷子先把蒸餃的皮捅破了,夾成兩半,把里頭的羊肉餡掏出來,在外頭涼著,先嘗蒸餃的外皮,“皮熟了。”又嘗肉餡,“嗯,餡也熟了。”
如意立刻把爐灶里的大柴火夾出來,熄了火,把蒸籠里的蒸餃夾出來,裝了兩大盤子。
吉祥自告奮勇,搶先把兩個盤子都拿起來,“都給我來端吧,你幫忙掀開門簾就行。”
如意看著她日夜掛念的吉祥就這么全須全尾的站在自己面前,很是歡喜,又有一些心酸,說道:
“朝廷每一期的《邸報》我都買來看了,就怕看到戰報陣亡名冊上有你的名字,今天在德勝門看到了你歸來,眼見為實,懸起來的心才徹底落了地。”
吉祥說道:“當時看到你們,我就把斧頭拿出來了,是想告訴你,你送我的那把斧頭有大用,救了我的命。”
如意笑道:“那挺好啊,以后這把斧頭就是你的傳家寶,一代代的傳下去。”
吉祥一顆心狂跳起來,四周又沒別人,就忍不住說道:“要傳家,得先成家。我還沒成家呢,如意啊,我——”
“餃子熟了沒有?”趙鐵柱掀開門簾,沖進廚房,打斷了吉祥的話頭。
看到吉祥手里端著的兩盤蒸餃,趙鐵柱急道:“都盛出來了,趕緊端到桌上去啊,別涼了,我來端一盤。”
趙鐵柱右手端盤子,左手撥門簾,干活還挺麻利的。
吉祥恨不得把趙鐵柱的腿打斷!
萬萬沒有想到,吉祥辛辛苦苦伺候病榻上的趙鐵柱將近兩個月,卻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天賜表白的良機就真沒被趙鐵柱給折騰沒了!
吉祥跟在趙鐵柱身后,他已經騰出一只手,就不需要如意打門簾了,正要撥開門簾,一旁如意說道:“等等,你臉上的香膏還沒有抹均勻,等上了桌,鵝姨又要給你抹臉了。”
“那個地方?”吉祥問道。
“這里。”如意指著他的左臉。
吉祥空出的手偏偏往右臉上抹了一把。
“錯了錯了,是這里。”如意說道,這一回,她的手指離吉祥的臉更近了些,指著他的顴骨。
吉祥偏偏往左邊下巴上抹,還問如意,“好了嗎?”
兩次都沒有找到地方,如意干脆伸手往他左邊顴骨抹了一把,“好了,走吧。”
抹完之后,吉祥的左臉燙燙的,如意的手也燙燙的,不像是抹,像是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
幸好大家都喝了酒,臉上燙燙的也很正常,瞧不出吉祥的異樣。
等吉祥端著蒸餃回到席面上,趙鐵柱已經吃了五個下肚了,大贊如意娘的手藝,“如意娘包的餃子最好吃了!”
愛做菜的人喜歡愛吃的人,如意娘笑道:“餃子餡是長生剁的,餃子是胭脂包的,他們姐弟一會就包好了,我都沒機會插上手。”
趙鐵柱當即對著胭脂和長生贊道:“胭脂妹妹和長生弟弟真能干。”
趙鐵柱在發高燒的時候口出真言,他的心上人是胭脂,吉祥還記著剛才廚房的“仇”呢,故意“使壞”,說道:“鐵柱,是如意娘包的好吃,還是胭脂做的好吃?”
“都好。”趙鐵柱又糾正了一下,說道:“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歡吃。”
蒸餃是最后一道菜,上齊了,除了趙鐵柱,大家基本都吃飽了,但酒才喝了半壇子,兒子有大出息了,鵝姐今天高興,想要多喝幾杯,就說道:“難得大家聚在一起,就玩抽令簽或者玩牙牌令吧。”
大家都說好,興致勃勃。
吉祥說道:“玩牙牌令,自然又是如意當令官,她就沒得玩了,我們玩抽令簽吧,人人都可以玩。”
當令官可講究了,要熟悉牌譜,還要靈活多變,席面上也就如意有本事當好令官。
眾人也都說好,就玩抽令簽。
如意娘是做大席的,家里備有各種令簽,就離席去里間去找適合男女老少一起玩的令簽。
是鵝姐提議玩這個的,她也跟著如意娘去里屋找合適的令簽,說道:“得把那些不適合給孩子們看的令簽去除了,免得尷尬。”有些簽文上是葷話。
酒席上,見吉祥這樣為她考慮,如意心里暖暖的,剛才摸過吉祥臉的那只手又開始發燙起來,不過,越是如此,就越要裝作鎮定不在意。
如意玩笑道:“果然升了千戶就不一樣了,說的話大家都聽。”
說到吉祥,趙鐵柱很是自豪,“我吉祥大哥在豹子營里是這個——”
趙鐵柱豎起一根大拇指,“武功好、懂計謀、講義氣、長的帥,我們豹子營的人都服他,那些家里有姐妹的同袍,還找我打聽吉祥有沒有定下親事,想要當吉祥的小舅子呢,我就說——”
“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吉祥離席夾了個蒸餃,塞進趙鐵柱嘴里,趙鐵柱有了吃的,自然就閉嘴了。
如意聽到趙鐵柱的話,心中驀地焦躁起來了!不知覺眼里有了一股殺氣,“吉祥,趙鐵柱說的真的假的?”
吉祥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說道:“話是真的,但是我都婉言拒絕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兒戲。”
如意立刻追問道:“怎么以前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我——”吉祥用眼睛狠狠夾了一下殺千刀的趙鐵柱,就你小子話多!吉祥連忙解釋道:“我跟你……說這些無聊的事情干嘛。”
趙鐵柱此時已經把嘴里的蒸餃咽下去,嘴巴空出來了,就說道:“婚姻是大事,怎么能說是無聊的事情呢?就得跟父母說明白了,再請個靠譜的媒人,你說是吧,胭脂?”
胭脂見趙鐵柱跟自己說話,就慌忙點頭說道:“啊?是是是!”
九指出于身為父親的直覺,覺得趙鐵柱不對勁,九指輕咳了一聲,說道:“鐵柱,來,咱們換個位置——長生許久沒有見到你,你坐在他旁邊,跟他玩一會,說會話。”
說完,九指不容趙鐵柱反對,就把自己的筷子杯盤都和趙鐵柱互換了,起身離席。
趙鐵柱見“大勢已去”,只得把好不容易搶來的位置讓出來,坐在了長生和九指之間。
九指就換到鐵柱和胭脂中間坐著,就像一堵墻似的,隔絕了趙鐵柱的視線。
不僅如此,九指還不停的給趙鐵柱夾菜,“你看這豆芽,炒的脆嫩,每一根豆芽都是我親手掐的根,沒有一根漏下的,豆芽不掐根,炒出來就不脆,就跟吃草似的……”
九指給趙鐵柱夾菜,還跟他閑聊,趙鐵柱根本沒空跟胭脂說話了。
吉祥看了,心想:趙鐵柱,這就是瞎說話的下場!你小子自作虐不可活啊。
此時,如意心亂如麻,腦子回蕩著趙鐵柱說軍營里有人想當吉祥小舅子的話,一股無名火起,就順手端起酒杯,一口氣喝干了好“滅火”。
但心頭火并沒有被酒澆滅,反而越來越大了!
吉祥察言觀色,感覺如意生氣了,趕緊一屁股挪到了如意娘的位置,拿起酒壺,給如意斟滿了酒。
如意瞪了他一眼,“我自己來吧——怎能勞煩千戶大人給我斟酒呢。我不喝你斟的酒,你自己喝吧。”
說完,如意就賭氣似的拿起吉祥剛剛斟滿的酒杯,放在了吉祥唇邊,喝不死你!哼!
這酒杯是如意嘴唇剛剛碰過的地方啊!
吉祥只覺得嘴唇比臉頰還要燙,心想,我碰過的地方就是如意沾唇的地方,哎呀……
吉祥痛快的全干了,這時,如意娘和鵝姐去里屋取了一副令簽回來,吉祥趕緊把座位還給如意娘,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如意怔怔的看著吉祥喝空的酒杯,心道:這家伙剛剛喝過了,這杯子我還能用嗎?
如意娘并不知道席面上發生的風波,她拿起簽筒問道:“從誰開始抽?”
鵝姐說道:“九指年齡最長,就從九指開始吧。”
九指推讓道:“還是吉祥從開始吧,他官最大。”
吉祥如何敢托大,忙道:“有三位長輩在席,怎么也輪不到我呀。”
鵝姐說道:“干脆從如意娘開始吧,今天的席面基本都是她的手藝,是大功臣,剛好此時簽筒就在她手里。”
如意娘向來聽鵝姐的話,就沒有推辭,第一個抽簽,簽文上寫著:“梅花香自苦寒來,懼內者飲一大杯。”
聽到簽文,眾人都笑起來了,尤其是九指,九指大笑道:“可惜了,鵝姐夫出海還沒回來,要不,舍他其誰,誰都沒有資格喝這杯酒。”
吉祥笑著舉著酒杯站起來,如意說道:“你都沒成親,談何懼內?你站起來干嘛。”
吉祥剛才喝了如意的酒杯,就像親吻了如意的嘴唇似的,此時飄飄若仙,說道:“雖然我爹不在席間,但是俗話說的好啊,父債子償,我父親欠的這杯酒,我替他喝了!”
吉祥干杯,亮出杯底,眼睛一直看著如意,心想懼內這個特點,我應該要遺傳我爹了,只要如意一生氣啊,我心里就發慌。
如意娘抽完之后就輪到如意了,如意抽的簽文是:“一日看盡長安花,少年得意者飲。”
九指拍手道:“吉祥,你又得喝一杯了,二十二歲就靠自己當了千戶,你不喝誰喝。”
“還有我呀。”趙鐵柱端著酒杯站起來了,面朝著胭脂的方向說道:“我雖然是個百戶,比吉祥的官小一點,但我也是靠自己掙來的前程啊,我也算是少年得意,胭脂,你說是不是?”
胭脂點點頭,鼓起勇氣說道:“嗯,你也應該喝一杯。”
趙鐵柱就和吉祥對飲一杯。
如意之后就是胭脂,胭脂之后輪到了九指。
九指抽了令簽,簽文是:“綠水浮萍并蒂蓮,得此簽者,必得佳婿,合席共賀一杯。”
聽到簽文,意思是九指要得到一個好女婿了,眾人皆笑,尤其是趙鐵柱,高興的裂開嘴傻笑,唯有胭脂害羞低頭。
鵝姐笑道:“恭喜九指,這個簽文喜慶的很,胭脂到了說親的年紀,這不預示著胭脂有好姻緣么?來來來,我們共賀一杯。”
九指也希望胭脂有個好姻緣,痛快的喝下杯中酒。
輪到趙鐵柱,趙鐵柱此時興奮的很,摩拳擦掌,把簽筒搖了又搖,晃了又晃,嘴里還默念道:抽個好簽!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還真讓趙鐵柱抽出個好簽來,簽文是:“繞屋桃花三十樹,子孫繞膝者敬在席一杯。”
九指舉杯站起來了,說道:“我雖然還沒有孫輩,但兒女雙全,已經很滿足了,我敬諸位一杯。”
如意覺得這個簽文很熟悉,仔細回想著:對了!以前我和胭脂紅霞花椒在頤園玩抽花簽的時候,胭脂抽的花簽就是“子孫繞膝者多和合”啊!
這么說來,趙鐵柱的簽文和胭脂的簽文是一對。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回:備年禮吉祥操碎心,吃凍柿鐵柱爆心意
第一百四十五回:備年禮吉祥操碎心, 吃凍柿鐵柱爆心意
眾人抽令簽喝酒聊天,把一壇子酒都喝完了,還意猶未盡, 九指說道:“今天別喝醉了,就喝到這里吧。明天初四, 你們都來我家喝年酒,心意到了即可,不用送什么厚禮。”
過年嘛,就是互相拜年、在各家喝年酒, 今天初三是如意娘家擺年酒, 所以都在如意家里聚,明天輪到九指家。
眾人都說一定去, 送走了九指一家,吉祥和趙鐵柱主動洗碗收拾飯桌,女人們洗漱休息。
見無人注意, 吉祥就把如意喝過的酒杯揣進荷包里了。
鵝姐說道:“鐵柱,你過年就住我家吧,平日里家里沒人, 我住在如意娘這邊, 如意放了假,我們三個女人在一炕上睡, 好好親香親香。明天去九指家送的年禮我已經替你備好了一份,你不用上街買了,把我家當自己家, 莫要外道才是。”
趙鐵柱自從沒有父母, 就沒有家了,平日放假都是跟著吉祥來四泉巷, 和吉祥住一塊,跟著如意娘吃飯,就像鵝姐和如意娘一起養的兒子似的,不把他當客。
趙鐵柱也不把自己當客人,麻利的把臟碗收在竹籃子去洗,說道:“我曉得了,跟往年一樣嘛——如意娘,這剩下的蒸餃明天用油煎一煎,第二頓吃更香呢!”
如意娘正在隔間炕上鋪床,說道:“好的呀,明天早飯這些剩餃子都給你煎著吃,我們用剩下的雞湯下面吃。吃了飯就一起去九指家拜年、喝年酒。”
如意坐在炕沿上,在木桶里泡著腳,她今天心情起起伏伏,就多喝了幾杯,此時有些酒在身上了,一邊泡腳一邊打呵欠,“娘,好了沒有?我困了。”
如意娘摸了摸如意的鼻子,“鼻子還沒出汗,再泡一會。”
站在地下的鵝姐摸了摸木桶的水,“喲,這水不熱了,難怪還沒泡出汗——吉祥!提熱水來!”
吉祥趕緊放下臟碗,把爐子上的黃銅水壺提起來,往里屋里送。
豈料自己親娘鵝姐就像門神似的守在房門口,“你往里頭亂闖什么?如意在泡腳,一日大兩日小的,也不曉得避一避,你把水壺給我就行。”
如意用木桶泡腳,褲子高高挽起來,膝蓋以下小腿都光溜溜泡在熱水里,小時候無所謂,如今大了,被吉祥看到了不好。
吉祥只得把銅水壺遞給母親,鵝姐提著水壺走過去,立刻換一副“嘴臉”,語氣都變溫柔了,“乖如意,把腳提出來,小心燙著,等我加了熱水再放進去。”
如意照做,嘩啦啦從木桶里抬起雙腿,那腿光潔,柔韌,飽滿,散著熱氣……以上都是隔著房門的吉祥在幻想中,雖然看不見,心里都見著了。
吉祥和趙鐵柱收拾完桌子,洗了碗,回到自己家,吉祥看著家里堆成小山般的各色年禮,就曉得是因自己升為千戶,別人送給家里的禮就越發多了。
吉祥翻看禮薄,字跡很熟悉,又是如意寫的,記錄年禮的人情來往,又是來壽家的送的最多最豐厚。
吉祥匆匆把禮薄看了一遍,趙鐵柱已經拖了鞋襪開始洗腳了,還打著呵欠,“今天累死了。”
吉祥把禮薄卷了卷,卷成棍狀,敲了敲趙鐵柱的腦袋,“你小子還有心情睡覺?你今晚在酒桌上胡說八道些啥?什么有人爭先當我的小舅子,差點把我害慘了。”
當時如意那個小眼神喲,都能殺人了!
趙鐵柱捂著腦袋,“我實話實說,又沒胡說八道,你確實很搶手嘛,他們都喜歡你,連九指叔也喜歡你。”
嘖嘖,趙鐵柱差點把洗腳水泡成醋了。
吉祥說道:“但是胭脂看你的時候多,在酒席上,無論你說什么蠢話,平時話最少的胭脂都會回應你。我覺得你小子有戲——明天去她家吃年酒,你送什么年禮?”
趙鐵柱說道:“你娘替我準備了什么,我就送什么,年年都是這樣。”
吉祥又掄起禮薄砸趙鐵柱腦袋,“真是恨鐵不成鋼!你這回送年禮跟以往不一樣,你不是要跟胭脂表白心意,想娶她嗎?今年的年禮你自己要費點心,人家女婿過年時給老丈人送什么,你就送什么,禮多人不怪。”
趙鐵柱又摸著腦袋,“我叫趙鐵柱,就不是趙鋼柱。好,我都聽你的,你說買啥就買啥。”
聽勸就好,吉祥點點頭,“不用買,我替你張羅,家里有的是禮物。我琢磨著九指叔好像看出點什么來了,否則,玩抽令簽的時候,他也不會提出要跟你換個位置。你和胭脂年歲相當,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紀,你要抓點緊,胭脂這樣的好姑娘,一旦錯過,你就后悔終身了。”
其實這話吉祥與其是跟趙鐵柱說的,不如說是跟自己說。
吉祥一席話讓趙鐵柱有了深深的危機感,他就自我鼓勵說道:“今天酒席上九指叔抽的令簽是得此簽者,必得佳婿。這個佳婿說的就是我!”
吉祥拍著趙鐵柱的肩膀說道:“沒錯,佳婿舍你其誰。你靠自己爭的百戶官位,已經比京城絕大多數男子要優秀。”
晚上,趙鐵柱腦袋挨了枕頭就睡沉了,夢話里還叫著“胭脂”。吉祥把家里的禮物挑了好的拿出來,一樣樣擺在桌上,大包小包的十幾樣年禮,重新寫了禮單,落款留下趙鐵柱的名字。
替趙鐵柱張羅好了,吉祥才上了炕,翻來覆去數不著,腦子全是如意,他教訓趙鐵柱說的頭頭是道,行動也快,但輪到自己頭上,卻是患得患失。
次日,趙鐵柱如愿吃上了煎餃,其他人都是雞湯面,再窩上兩個雞蛋。
吉祥趕了一輛馬車過來,預備載著大家去九指家拜年,先把年禮塞進車里,趙鐵柱的年禮太多,車里放不下,趙鐵柱就爬到了車頂上,要吉祥把禮物一件件往上搬,再用繩子捆結實了。
一看趙鐵柱這個架勢,再想到昨晚吃年酒時的場景,如意娘和鵝姐兩個年長、見識多的女人都瞧出端倪來了,相視一笑,只是關系到胭脂的名譽,不好說出來,心照不宣而已。
如意滿腹心事,沒有留意趙鐵柱的異樣,抱著手爐,上了馬車,坐在娘和鵝姐中間。
吉祥和趙鐵柱都坐在車轅子上趕車,往什剎海銀錠橋而去。
九指一家所住的楓園在銀錠橋東南方,左邊是英國公府的新園,右邊是海潮庵,是個清清靜靜的別院,一片片楓林,伴隨著隔壁海潮庵的鐘聲,很是清幽。
當然,楓園是個小小巧巧的園林,曾經是某代武安侯府太夫人晚年靜養之地,跟御賜的頤園是沒法比的。
五年前,九指一家剛剛搬到這里的時候,楓園奴仆成群,叫九指為表姑爺、胭脂是表小姐、長生為表少爺,一家三口住不習慣,就跟鄭綱商量,把仆人都退回武安侯府去,只留做飯的廚子一家子即可。
之后,九指一家就成了看房子的了,九指日常看護庭院,打理園林,胭脂做針指,她的繡活在頤園時就出類拔萃,見識多廣的老祖宗都贊嘆不已,出了園子之后,她就不用給張家做活計了,將繡品放在繡莊里寄賣,就夠一家人安穩度日。
馬車駛入了楓園,三個女人下了馬車,胭脂牽著如意的手,把鵝姐和如意娘接進去了。
體力活都是吉祥和趙鐵柱來做,兩人把年禮一樣樣從馬車里往下搬運,趙鐵柱爬上了車頂。
九指牽著長生在門口迎接,“來都來了,還送這么多禮物干嘛,來,快隨我去暖閣里坐,那里燒著地炕,暖和。”
吉祥指著車頂上的禮物笑道:“這都是趙鐵柱送的年禮,我們兩家加起來都沒他送的多。”
趙鐵柱還送給長生一個走馬燈,“拿著玩。”
九指頓時有了預感,他回頭看胭脂,胭脂不在——方才她看到車頂都是禮物,心里撲騰撲騰的跳,趕緊帶著三位女客們先去了暖閣。
此時還沒有到吃飯的時候,先吃茶,胭脂捧了茶,上了茶點,鵝姐說道:“我們剛吃早飯來的,一點不餓,你別忙活了,快坐下來,咱們娘們四個,剛好湊一桌牌。你的牌技不錯,今天你好好的陪我們打牌。”
鵝姐喜歡玩牌,過年時必定要打個痛快。
胭脂趕緊去拿取牙牌,陪女客們打小麻將。
另一邊,吉祥和趙鐵柱卸貨似的把一大堆禮物放下來,九指一看趙鐵柱長長的禮單,心里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九指說道:“辛苦了,走,進去喝茶。”
進了暖閣,就看見四個女人打牌,吉祥從小就跟著父親鵝姐夫做慣了的,見到女人打牌,就自覺的把四張小幾都挪到了女人右手斜后方的位置,把茶杯、茶點都一一分好,擺在小幾上,方便打牌的女人們隨時取用,伸手就能夠得著。
趙鐵柱看吉祥這么做,他也跟著照做,不過,他手腳不如吉祥麻利,只給胭脂身后的小幾擺上了茶碗和茶點,其余三個小幾都是吉祥擺的。
九指捏了捏爐子旁邊化凍的凍柿子,觸手綿軟,里頭已經化成甜蜜粘稠的汁水了,就取了幾根麥管插進凍柿子里,放在碗里,方便客人吸著吃,不臟手。
吉祥眼里有活,立刻幫忙端凍柿子,擺在女人們身后的小幾上。
吉祥故意給如意等人先擺上,讓趙鐵柱端著凍柿子的碗,放在胭脂那里。
給你機會你趕緊的啊!
幸好趙鐵柱不負所望,把碗端過去,還訕訕道:“胭脂啊,吃凍柿子,趁熱吃,等涼了就不好吃了。”
眾人聽了,都忍俊不禁的笑起來,就連最靦腆的如意娘也抿嘴笑。
吉祥心道: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
胭脂羞的臉上就像擦了胭脂似的。
如意笑聲最大,“鐵柱,凍柿子不是烤羊腿、也不是蒸餃,它就是冰冰涼涼的,怎么趁熱吃?你吃給我瞧瞧。”
趙鐵柱這才意識到自己心慌意亂說錯了話,尷尬的嘿嘿直笑,還搓著手。
九指一瞧,不好收場,就跟趙鐵柱說道:“凍柿子不夠吃,在外頭還有凍著的,鐵柱,你隨我去取。”
趙鐵柱趕緊跟上去,暖閣里,鵝姐把身后的凍柿子端過去,“來,咱們都趁熱吃。”
看著胭脂羞的連端碗的手都在顫抖,這下就連如意也琢磨過來了!她看向吉祥,到底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如意僅僅一個求證的眼神,吉祥就看出來是什么意思了,點點頭。
啊!如意看著害羞的胭脂,說道:“我去更衣……胭脂啊,你也去不?”
一起上廁所是小姐妹從小的習慣。
尷尬的胭脂趕緊抓住如意遞過來的“救命稻草”,“去去去!同去!”
胭脂和如意手牽手出去了,屋里就剩下鵝姐如意娘和吉祥,以及玩走馬燈的長生。
“你過來。”鵝姐對兒子招招手。
吉祥順從的走過去,“娘,想吃什么跟我說。”
鵝姐一把熟練的掐住吉祥的耳朵,“你小子還瞞著我們,趙鐵柱都是你教的吧,還不快如實招來!”
如意娘說道:“孩子都二十二了,讓孩子好好坐著說話,來,吉祥,坐我這邊。”
吉祥笑呵呵的坐在如意剛才的位置上,“娘和如意娘都猜著了,趙鐵柱想娶胭脂,但九指叔和胭脂都沒有點頭,這事我不好直接說。”
如意娘說道:“胭脂家世復雜,至今不能公開身份,怕人議論。趙鐵柱家世簡單,只有他一個,兩人倒很相配。”
鵝姐頓首道:“正是,無論性格、家世、外貌都是配的,我瞧著,挺好的一對,九指應該會同意的。”
雪滿楓林,九指帶著趙鐵柱,越走越深,兩人在里頭一處叫做楓林晚的僻靜涼亭里說話。
九指正要開口,趙鐵柱就撲通跪下,“叔!實不相瞞,我其實更想叫您岳父大人!我想娶胭脂為妻,一生都護她,還有岳父大人您、小舅子長生的周全!”
“我就想加入你們這個家,就像昨天您抽的令簽似的,當一個佳婿,把俸祿都交給她、為她請封誥命,求您成全!”
都說亂拳打死師傅,趙鐵柱跪地表白心意,猶如一通亂拳,把岳父大人九指給“打倒”了!
其實正如如意娘和鵝姐談論的那樣,趙鐵柱和胭脂是相配的,又知根知底。
九指想了又想,說道:“雖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們家不一樣,還是問胭脂自己的意思,這孩子看似柔順,其實打小自己就有主意,如果她點頭,我就同意,如果她不肯,我勸你不要糾纏。”
其實從昨晚如意家的年酒來看,九指大概猜到了胭脂的意思,但是這種大事不能靠猜,得開口問。
趙鐵柱聽了,心下惴惴不安,就怕胭脂不點頭,說道:“好!我這就去問胭脂!”
九指忙道:“你小子閉嘴,方才那碗凍柿子趁熱吃還不夠胭脂尷尬的嗎?你不準提,我來問她。”
與此同時,胭脂的閨房,如意也在問胭脂:“……趙鐵柱今天明顯是有備而來,你怎么想的?”
胭脂低著頭,絞著帕子,“我……我要看看我爹的意思。”
如意說道:“是你嫁他,又不是你爹嫁他,你的心意最重要,若要是我——”
就跟吉祥一樣,這事輪到自己,顧慮太多,就沒有那么容易說出口了。
如意就換了個問法,“那你就說說你對趙鐵柱這個人怎么看?”
胭脂終于抬起了頭,“我覺得……他的好……都挺好的,他的不好……我也覺得還行,人無完人。”
“自打十二年前修繕頤園,我們兩人不打不相識,初次見面是最討厭他的時候,但是日子一天天過,我就發現,他總是笑呵呵的,嘴巴雖然饞了些,但也甜啊,夸我手藝好,心善良,這好那好的,不捉弄我,不惹我生氣。”
“他總是笑,往好處想,好像天塌下來,他也能笑著面對,先吃一頓再說。你是知道的,我們家……多災多難,我父親平日不茍言笑,我弟弟又……反正我很少笑,想著如果有趙鐵柱這樣的人在身邊,哪怕吃糠咽菜呢,日子有了笑聲就不一樣了。”
如意聽了,笑道:“你喜歡趙鐵柱。”
胭脂又紅了臉,“我可沒說喜歡二字。”
如意說道:“你雖沒說,但剛才句句都是喜歡的意思,你還不認賬。胭脂啊,你就是喜歡他。”
胭脂羞的伸手掐如意的嘴,“別胡說,我沒說。”
胭脂如意在房里嘻嘻哈哈哈笑鬧著,九指來了,在門外說道:“胭脂,我跟你說個事。”
如意猜出來了,開門,“叔,我先回暖閣了,您跟胭脂說事吧。”
說完,如意就走了,看到九指身后的趙鐵柱還傻傻的跟著,連忙一把拉走趙鐵柱,“走,人家父女說體己話你跟著做甚。”
此時趙鐵柱就像失了魂似的,身在外頭,心早就跟著九指飛入了胭脂的閨房。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回:俏青梅雪地探竹馬,傻鐵柱自有傻人福
第一百四十六回:俏青梅雪地探竹馬, 傻鐵柱自有傻人福
且說如意拉著趙鐵柱走開,讓屋里父女好好談心,但趙鐵柱此時失魂落魄的, 一顆心早跟著九指飛到胭脂閨房里去了,對外界無知無覺, 就像一根鐵柱子似的杵在原地,任憑如意怎么拉他,都巋然不動。
身后有人輕咳一聲,如意回頭一瞧, 正是吉祥, 說道:“你來的正好,把這根傻柱子挪開, 人家父女說體己話,他非杵在這里不肯走。”
正好在如意面前展現自己的力氣,吉祥彎腰, 攔腰抱住趙鐵柱,大喝一聲“起”,就把趙鐵柱就像一只麻袋似的扛在肩膀上了!
如意沒想到吉祥會直接把趙鐵柱扛起來, “你……你們跟我回暖閣吧, 外頭冷,這種人生大事, 他們父女不知道會說到什么時候,鐵柱在外頭都能凍成冰柱。”
吉祥扛著趙鐵柱跟上,還有力氣跟如意搭話, “如意啊, 昨晚你酒喝的有點多,今天頭疼不疼?”
“不疼。”如意說道:“我酒量還可以的, 哪里就醉死我了呢。”
自打昨晚年酒上聽趙鐵柱說吉祥在軍營里被同袍看上,想當他小舅子的事情,如意和吉祥說話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夾槍帶棒的,有點沖了,和吉祥剛剛到家的時候的表現完全不一樣。
吉祥說道:“昨天我剛回來的時候,你對我噓寒問暖,還說買《邸報》,看我在不在傷亡名單上。現在你又對我這樣,都說新蓋的茅廁還有三天香呢,怎么這么快就對我變了臉?”
“我對你怎么樣了?”如意立刻反駁道,頓了頓,又道:“你呀你,何苦拿茅廁比作你自己,自己糟蹋自己,也不害臊。”
吉祥說道:“你看你看,就是這樣,要么不搭理我,要么拿話刺我。我也不曉得幾時得罪了姑奶奶你,你讓我做個明白鬼行不行?”
如意說道:“被告打成了原告,你還意思問我,讓我再說一遍,豈不是又讓你得了意?我才不說呢。”
吉祥本就聰明,慣會察言觀色,如意這樣說,他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說道:“是不是昨晚年酒上趙鐵柱說的那些什么小舅子之類的混賬話?我并不為此得意,你想想,我若為此得意,必定會到處嚷嚷,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我說了沒有?一個字都沒透露。”
吉祥說中了如意的心事,但如意不敢承認,小時候一桌吃,一床睡,總是把他當弟弟看——雖然玩過家家的時候,總是如意當新娘,吉祥當新郎,但過家家嘛,當不得真。
后來長大了,她在頤園當差,他在頤園看大門,兩個人隔著一堵墻互相陪伴,頤園看似富貴祥和,實則暗流涌動,如意在這里能夠混出頭也不容易,無論她做什么,吉祥都充當“馬前卒”協助她,是她的后盾。
后來吉祥去豹子營當了兵,兩人聚少離多,通常一年也就過年的時候在一處,或許是因聚少離多,兩人就格外珍惜相聚的日子,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差事里的煩惱、對前途的擔憂、對身而為奴,身不由己,想要脫籍的打算——關于脫籍的事情,如意連母親和鵝姐都沒有提過,唯獨告訴了吉祥。
吉祥總是聽她傾訴,開解她的焦慮,說脫籍的事情大家一起來想辦法,還給她剝難剝的香榧子,把黃橙橙的果肉給她吃。
不知不覺,姐弟情就變了味,以往如意還能和吉祥在炕上打鬧玩耍,嘻嘻哈哈的,后來如意只要不經意間碰到吉祥,就會發燙發熱,變得拘束了,就盡量不碰他,把炕桌搬到兩人中間隔著,雖關系和以前一樣親熱,并不越禮。
但,盡管如此,每年短暫的相聚,她都會把最好看的衣服、最美的首飾穿戴在身上。
吉祥出征,她怕失去他,日夜懸心;吉祥凱旋,她去德勝門大街迎接,翹首以盼。
看到他把她送他的斧頭高高舉起來的那一刻,她心花怒放!他們兩個人的人生互相交織在一起,相互支撐著,無論什么難關都能度過。
不過,當晚喝年酒時,趙鐵柱說起軍營里同袍想當吉祥小舅子的無心之語,猶如兜頭給如意澆了冰水,是啊,吉祥二十二歲就掙得了千戶的官位,五品武官,我欣賞他,別人也欣賞他啊!
就如同三年一次的會試發榜,多少有女兒的人家盯著金榜提名的新進士們,想榜下捉婿。
吉祥這樣的少年俊才,自然也是別人眼里的香餑餑,成家立業,到那時,他的人生就會和我漸行漸遠,我會永遠失去他,除非……我把吉祥這個香餑餑給吃掉!就輪不到別人了。
一念起,猶如蜻蜓在心湖里點水,掀起一陣漣漪,這漣漪不僅不能平息,反而越來越大,如驚濤駭浪一般,拍打著如意的心房,讓她不得安生,讓她患得患失,讓她句句藏鋒,刺探著他的心思:
這些年來對我好,是只把我當姐姐呢,還是跟我有一樣有說不出口的“歪”心思?
現在吉祥“愿者上鉤”,說出了趙鐵柱在年酒上的的無心之語,猜中她生氣的源頭,把如意遮掩的心事給揭穿了,這讓如意又驚又羞,自是不肯承認,依然嘴硬,說道:“你會不會為此得意、說不說的出來關我什么事兒。”
吉祥說道:“我說出來,怕你不高興嘛。再說這事別人一旦跟我提起,我當場就拒絕了,從來不拖泥帶水的。沒有結果的事情,我說這些干嘛。”
如意心中大亂,就像無數只蜻蜓在她心湖里點水,她立刻加快的腳步,逃也似的說道:“我為什么不高興?我也犯不著不高興,你想說就說唄。”
這下把吉祥急的,忙追過去說道:“你當然不高興啊,昨晚年酒上,趙鐵柱說這些混賬話之前,你明明一直對我笑臉相待,噓寒問暖的,我臉上的香膏沒有抹均勻,還是你伸手給我抹的。”
“趙鐵柱那話一出之后,你就對我變了臉,早上吃面的時候都沒有理我,到現在才跟我說話——我若不來找你,咱們還是說不上話呢。證據確鑿,你還不承認自己不高興。”
如意頓時語塞,從小到大,兩人吵架,如意是常勝將軍,輸得少贏的多,今天吵輸了,還輸的那么徹底,她都下不了臺!
幸好,這時候趴在吉祥肩膀上的趙鐵柱回過神來了,掙扎著跳下來,“我怎么在這里?不行,我要在外頭等九指叔和胭脂說話,不管是什么結果,我都要第一個知道。”
言罷,趙鐵柱就像個兔子似的跑了!
變故來的太快,吉祥如意面面相覷,吉祥問道:“如意啊,我追還是不追?”
如意說道:“算了,趙鐵柱這個人一根筋,他愿意在雪地里待著,就讓他待著去吧,反正凍壞了佳婿,也輪不到我們心疼,九指叔和胭脂自會疼他。”
說完,如意噗呲一聲笑了,趙鐵柱這一跑啊,中途打岔,給了她臺階下。
吉祥見她笑了,頓時覺得春暖花開,冰雪消融,說道:“昨晚九指叔抽的令簽,說他必得佳婿,天意如此,趙鐵柱和胭脂的事情肯定能成。”
如意聽了,心下一動,又出言試探,“昨晚我娘抽的簽文上說,懼內者喝一杯,你都沒成親,就站起來喝了一杯,你呀,就借著這個由頭,饞酒喝了吧。”
吉祥一聽,心頭是野蜂飛舞,說道:“哈哈,被你看穿了,我的確是借個由頭喝酒,但不是你說的這個饞酒的由頭,是其他的由頭。”
這兩個都是聰明人,互相試探,互相打啞謎。
如意哦了一聲,反問道:“什么由頭?”
吉祥說道:“就是簽文上的那個嘛,懼內。”
如意說道:“你連內都沒有,懼什么內?”
想到能說出“凍柿子趁熱吃”這種傻話的趙鐵柱都能打動鋼鐵般的九指叔,可見長了嘴就是要說清楚是多么重要,吉祥有了趙鐵柱的成功經驗,說道:“如意啊,為了你,我是愿意跪搓衣板的,只要你一瞪我,我的膝蓋就軟了。”
就差一點就直說這個“懼內”就是懼你了!
如意聽了,心湖里的蜻蜓一起朝著天際飛起來,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像是被蜻蜓帶飛到了天上,有種說出來的快樂,但是腳下不著地,又有些恐懼。
這時聽到后面趙鐵柱殺豬似的“啊”的一聲大叫,把如意從“天際”之間拖了回來,“怎么了?”
吉祥和如意急忙往回跑去,看見趙鐵柱跪在雪地里,抱著九指的膝蓋又哭又笑,一把鼻涕一把淚,“啊!岳父大人!多謝岳父大人成全!我父母都走了,以后岳父大人就是我爹!我把您當親爹孝順!”
一看就是九指和胭脂談好了,同意了這門婚事!
胭脂害羞,還在閨房里避著沒出來,如意就跑進閨房,恭喜胭脂。
胭脂的眼睛紅紅的,剛才和父親說話時哭過了。
如意為好朋友的好姻緣而高興,“恭喜你!讓我好好想想,你成親時,我送你什么好東西給你添妝呢?哦,這事得寫信告訴紅霞,紅霞也肯定會為你們的婚事高興的,你想想,趙鐵柱是紅霞的表弟,那你以后就是紅霞的表弟媳了啊!”
“想不到,兜兜轉轉,你和紅霞距離雖遠,但是關系越來越親了,真有緣分!”
暖閣里,吉祥跑去告訴了鵝姐和如意娘這個好消息,鵝姐和如意娘正嗑瓜子閑聊呢,鵝姐玩笑道:“咱們本來是來喝年酒,這下變成了定親酒,一酒兩吃,嘖嘖,九指真會過日子。”
如意娘也笑道:“胭脂和趙鐵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喜可賀,咱們改天得補送一份禮過來。”
鵝姐說道:“趙鐵柱這孩子沒了父母,咱們替他張羅婚事吧,這第一件,結婚得有個住的地方,總不能讓胭脂再住進咱們四泉巷,吉祥啊,趙鐵柱的錢夠買宅子不?”
中年已婚女子考慮的很實際,已經開始準備籌劃兩口子未來的生活了。
吉祥搖頭,“他近年的俸祿和賞賜都放在我這里替他攢著,也就幾百兩銀子。他爹娘是東府張家奴,去世之后,家產自然都歸了官中,沒留下什么。趙鐵柱靠自己肯定買不起房子,娘,我想借點錢給他。”
鵝姐說道:“那是,沒得委屈了咱們的胭脂。”
說完了房子,鵝姐和如意娘又說起了聘禮、請帖、甚至婚宴酒席的菜單等等,鵝姐這么喜歡打牌的人都不再提起打牌的事情了,一心幫趙鐵柱籌劃。
很快到了中午,九指家的年酒開始,眾人又圍了一桌,這一回胭脂坐在如意身邊,和趙鐵柱遠遠的隔開;胭脂含羞帶臊;趙鐵柱嘿嘿傻笑,那小表情比小舅子長生還要癡傻。
因要商量婚姻大事,這頓年酒很快就吃完了,胭脂害羞,如意陪她回閨房。其余人留在暖閣里談婚論嫁。
說到結婚買房,趙鐵柱的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似的,“我不借錢買房,京城的房子貴死了,好一些的、寬敞一些的、能夠住在我和胭脂,還有岳父大人,小舅子的宅子都要上千甚至過萬銀子。我借了銀子,何時能夠還上呢?吉祥,你家的銀子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我的俸祿和體己以后都交給胭脂收著,我就住在楓園嘛,和你們住在一起。等我升了官,賺錢多了,夠買房子,咱們再一起搬出去。我之前就說過,我父母走了,我就是個孤兒了,我想加入你們這個家,你們就要了我嘛。”
趙鐵柱明白,九指有心疾,長生有腦疾,都離不開胭脂,況且趙鐵柱一直羨慕別人有個家,他也想有。
這結婚吶,只要解決了住房的事情,其他都好說。九指鵝姐等人商量了一下午,把各種事情都敲定了,就差找算命的合八字,定婚期。
這事九指當然告訴了表弟鄭綱——鄭綱如今繼承了武安侯的爵位,什剎海的楓園是武安侯府的產業,趙鐵柱要住進來,得跟房主說一聲。
趙鐵柱在宣府軍營里養斷腿時發高燒時口吐真言,鄭綱當時也在場給趙鐵柱送藥,其實比九指更早知道,聞言當然不驚訝,說道:
“外甥女要結婚,我當表舅的責無旁貸,要給外甥女添妝,這五年我給外甥女錢財她都不要,靠繡活養活全家,這樣,我把楓園送給她當嫁妝,楓園的地契房契你都帶回去,別推辭,這是我的心意,給外甥女撐腰。自己嫁妝房子,住的也舒坦。”
不是鄭綱不相信趙鐵柱,一起經歷過戰場生死的同袍,他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給趙鐵柱。但是房子嘛,還是交給自己的親外甥女比較放心,這就是現實。
次日,正月初五,武安侯鄭綱特意托了關系,找了欽天監的高人合八字,或許老天爺都被趙鐵柱迫切和胭脂盡快結婚的誠意打動了,求神算卦之后,最終定下三月初八的婚期。
兩個月后就要成親了,鵝姐等人趕緊在正月里就幫趙鐵柱給胭脂下聘。
吉祥如意上街挑選首飾和布匹,以及桂圓、蓮子等等喜慶的果子。
如意娘用蜂蜜和香油和面,炸出各種好吃又好看的喜果。
鵝姐帶著趙鐵柱去集市挑選了一對羊、一對鵝、雞、鴨子、甚至鴿子都是一公一母,成雙成對。
完整的大聘還缺一對大雁,但這個季節大雁都在南方,還沒飛回來,就用一對木雕的大雁代替。
正月初八這天,趙鐵柱雇了吹打班子,熱熱鬧鬧的去楓園下聘,齊齊整整的聘禮堆在院子里,很是隆重。
趙鐵柱母親不在了,鵝姐就代行插定之禮,如意又把自己穿成了紅包,從頭到腳一身紅,雙手捧著首飾匣子,鵝姐從匣子里拿出一對金鳳八寶燈籠珠串插戴在胭脂的發髻上,問她:“這對金鳳還和意不?”
胭脂害羞的點點頭,發髻上金鳳釵的珠串搖晃著,珠光寶氣,熠熠生輝。
由于趙鐵柱幾乎是“入贅”到了胭脂家,兩方認識的親友也都一樣,下聘的酒席就不分什么男方女方了,都擺在楓園,請了戲班子唱戲。
戲臺上演著南曲《獅吼記》,陳季常攜妓游園,被老婆柳氏知道了,要教訓他,拿著棍子,要他“趴在椅兒上”,那陳季常乖乖趴下,還回頭對柳氏說道:“娘子,看在夫妻份上,你要打的輕些呀!”
眾吃酒看戲的人哈哈大笑,鵝姐的笑聲最大,還點評道:“我若是那柳氏,丈夫若敢這樣背叛我,我就不打他了,拿著棍子我還嫌手沉呢,就拿個搓衣板,要他跪下,嘴上認錯都不行,得讓他長教訓,跪上半個時辰,就是風流浪子也能變成貞潔烈夫。”
如意笑而不語,看向吉祥,剛好吉祥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碰,又立刻挪開了,如意喝杯酒壓壓驚,又往吉祥處看去,發現吉祥也在看自己!
不過這一回,吉祥的目光沒有躲閃,他不知何時換了個酒杯,是個造型古樸的藍色陶杯,和酒席上大家都用的甜白瓷酒杯不一樣。
吉祥舉起酒杯,遙遙對她敬了一杯,一口氣喝下。這個杯子就是初三那晚在如意家喝年酒、抽令簽的時候,如意用過的杯子,她還把這個杯子放在吉祥的唇邊,要他代喝來著,吉祥乘著洗碗的時候,偷偷藏起來了。
如意發現這個酒杯很眼熟,這不是我在家里慣用的杯子么?這是王延林隨亡夫朱希召去貴州赴任時買來寄給她的,這是貴州獨有的牙周陶,京城沒得賣,這幾天忙著籌備聘禮,在家沒有喝酒,用不到陶杯。
這東西怎么悄沒聲的被吉祥拿到了?
我看這家伙是想跪搓衣板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回:翻賊贓窺得歪心思,借送禮去看未來居
第一百四十七回:翻賊贓窺得歪心思, 借送禮去看未來居
且說趙鐵柱等人去楓園送聘禮,楓園款待了他們戲酒,大家熱熱鬧鬧的, 到了下午方散。
九指也回了禮,送給趙鐵柱一對金碗、一對金筷子、兩對繡花枕頭、兩雙鞋子、從頭巾到鞋襪的一整套新衣服、因他是個六品武官, 還送了一把劍,一把刀、一張弓、一部兵書《五經七書》——沒有讀過書的趙鐵柱看不懂,頂多看一頁紙就瞌睡連連,打仗用不上, 催眠可管用了!
在客人們散去的時候, 九指和趙鐵柱還把如意娘炸的喜果分給客人們帶回去吃。
趙鐵柱還是住在吉祥家里,如意和鵝姐如意娘睡一個炕上, 吉祥幾乎沒有機會和如意兩個在一起說體己話,心里就像有一只耗子似的,到處亂竄, 抓心撓肝的。
然而,如意到了十五就要回頤園當差,吉祥也要回豹子營, 兩人這樣一別, 很有可能又是一年才能見面!
去楓園吃了席,回到家里, 吉祥琢磨著找機會跟如意好好說說話,趙鐵柱沉浸在定親的喜悅中,把九指給他的回禮拿來顯擺。
“瞧瞧這金碗金筷子, 我這輩子都沒有用過金家伙吃飯呢。還有衣服襪子, 繡花枕頭,一看上面的繡活就曉得是胭脂親手做的……”
趙鐵柱得意忘形之時, 冷不防如意風風火火的走進來了,她今天穿一身紅,就像一團火似的,手里還提著一根燒火棍,看起來來者不善的樣子。
砰的一聲,如意掄起燒火棍往地上一頓,“吉祥!”
看樣子是來吵架的。
把吉祥嚇一跳,雙腿哆嗦起來,“什……什么事?姑奶奶,我怎么得罪你了?”
如意手里的燒火棍指著吉祥,“我那個貴州的牙周陶杯怎么在你手上?那是王小姐寄送給我的,全京城只有我有,還不快還給我。”
趙鐵柱見狀,生怕殃及池魚,趕緊放下禮物就走了,“哦,你們聊,我去……幫如意娘砍柴。”
趙鐵柱去了如意家,鵝姐和如意娘正在準備晚飯,聽到了動靜,就問趙鐵柱怎么回事,如意為什么找吉祥吵起來。
趙鐵柱如實說道:“吉祥把如意的一個什么貴州來的陶杯給拿走了,如意很生氣,找他算賬。”
如意娘說道:“那個陶杯看起來沒有甜白瓷精致,但是如意的寶貝。王小姐本來送了一對,一只在寄送的路上碎了,就剩下這一只。如意只在過年的時候拿出來用,難怪她會生氣。”
鵝姐說道:“那他活該被如意教訓一頓,咱們都不要去勸架。”
也的確不需要人勸,吉祥乖乖的把如意帶到里屋,打開一個上鎖的柜子,他私藏的貴州牙周陶杯就在里頭,除了陶杯,還有一堆雜物,看起來都不值錢的樣子。
如意取回自己的陶杯,問道:“這都是些什么?巴巴的鎖在柜子里,百寶箱似的,不會都是賊贓吧。”
吉祥拿出一個空空如也的漚子壺,“這是你送給我半瓶漚子壺,我早就用完了,瓶子還留著,你聞聞,還有殘留著一股茉莉花香。”
如意拿起來聞了聞,“好像記得有這回事,哦,記起來了,就是王小姐和王公子來頤園參加咱們家大小姐婚禮的那年,劉瑾上門鬧事,要把王公子帶到內行廠審問,他手下的內行廠還和你們豹子營打架來著。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吧。”
五六年前的舊物還留著,看來吉祥是用了心的,如意心頭火平息了,把燒火棍放下來,心道:行吧,這次原諒你。
吉祥點點頭,從里頭抓出七個小石頭,“這是你玩抓石子用過的石子。”
如意心道:這……這有什么好留的!不就是幾顆小小圓圓的鵝卵石嘛
吉祥又拿出幾張疊在一起的紙,“這是你練過的字,我覺得寫的很好看。”
如意心道:那是……我練的很辛苦的。
吉祥又掏出厚厚一沓的手帕,“這是我找你借過的手帕,你沒發現我從來都是有借無還嗎?”
如意拿起帕子看了看,都是洗干凈了,好好收起來,積攢了這么多,一看就是收集了好幾年,看來吉祥早就對我生了“歪”心思啊。
如意有些害羞,把一堆帕子還給他,“你都用過了,我就不稀罕要了,就送給你吧,不用還了。”
吉祥接過帕子,慎重其事的放回去,還要繼續給如意展示自己的“百寶箱”。
如意生怕他拿出更令她害羞的東西來,就忙阻止道:“算了算了,不用都拿出來給我瞧。”
吉祥非要給她瞧,說道:“不給你看完,如何讓你明白我的心意呢?”趙鐵柱不在這里,只有我和如意兩人,機會難得。
如意心中大亂,連忙轉身過去,“不用看了,我明白的。”
難得見到如意慌張,吉祥越發確定了他的猜測,快步堵在房門口,追問道:“你明白什么?”
如意又羞又緊張,不知覺又把燒火棍舉起來了,“你不要太過分!反正你們家搓衣板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給你用啊。”
吉祥說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跪就跪!”
言罷,吉祥就去旁邊的炕房,把他家閑了三年的搓衣板拿出來,跪上去了。
一邊跪,一邊朝著如意笑,膝蓋有點酸疼,但心里是甜的。這一跪,他讓如意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明白了如意的心意。
如意環顧四周,就怕有人瞧見,忙低聲道:“你快起來!”
確定了如意的心意,吉祥“持寵而嬌”,說道:“你拉我,我就起來。”
“這么大了,還死皮賴臉的。”如意正要伸手去拉,趙鐵柱沖了進來,見如意手里拿著燒火棍,吉祥跪在搓衣板上,連忙攔在中間勸架,“如意姐姐,你就饒了吉祥吧,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原來是趙鐵柱見如意遲遲沒有回來,怕吉祥挨棍子,想起吉祥在宣府傷兵營里對自己悉心照顧的樣子,趙鐵柱于心不忍,覺得丟下兄弟跑了不仗義,就仗義了一回,跑來“救”吉祥于水火。
吉祥:打情罵俏懂不懂?又壞我的好事!傻柱子!
如意心虛,虛張聲勢晃了晃手里的燒火棍,“再敢偷拿我的東西,打折你的腿。”
趙鐵柱掀開門簾,看如意進了自家門,回頭跟吉祥說道:“如意回家了,你起來吧。”
吉祥站起來,把搓衣板掛回墻上,“你管的真多。”
趙鐵柱說道:“我幫了你,還落了埋怨,真是奇了,難道你就喜歡跪搓衣板?”
吉祥沒好氣的說道:“是啊!要你管!”吉祥恨不得立刻把趙鐵柱嫁到楓園去!
趙鐵柱把墻上掛著的搓衣板取下來,放在地上,跪上去。
把吉祥嚇一跳!“你……你干什么?”
趙鐵柱站起來,揉了揉膝蓋,“奇怪,明明跪著疼,怎么你還舍不得起來。”
把吉祥氣笑了,吉祥懶得跟這個傻柱子計較,琢磨著如何再找如意說體己話……有了!
吃晚飯的時候,吉祥說道:“明天正月十一了,我和如意該去給來壽家的送年禮——年年都是我們兩個送,今年也得送啊。”
年年過年都必須走的人家,鵝姐不以為異,說道:“哎喲,正月光顧著給趙鐵柱辦下聘的事,差點忘記了,來壽家的肯定要去,別讓人家以為咱們升了千戶就不理人似的,也太輕狂了,明天你們兩個去吧,禮物等我吃完飯給你們打點好。”
如意當然知道吉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默默埋頭吃飯。
次日,正月十一,鵝姐打點了半車禮物,要吉祥如意給來壽家的送去,“咱們從未拖到十一這么晚,就多送些年禮,再說人家給咱們家送的禮物可不薄啊,年年都是人參燕窩花椒干鮑之類上好的滋補品。這都是人情,要還的。你們兩個嘴巴甜一點,好好哄著來壽家的,如意在頤園當差,有時候還得指望來壽家的給她撐腰。”
兩人都應下了,吉祥趕車,出了四泉巷,今天是個好天氣,地上依然還有沒有融化的冰雪,風吹在臉上依然冷,但已經不是打耳刮子似的疼了,如意抱著手爐,頭戴觀音兜,和吉祥都坐在車轅子上。
冬天穿的衣服厚,兩人幾乎要靠在一起,這回兩人都沒有要保持距離的意思了,起初兩人還有一拳的距離,后來隨著馬車離張皇親街越來越遠,兩人距離就越來越近了,變成一個鵝蛋的距離,后來變成鵪鶉蛋的距離、一顆黃豆的距離、一張紙的距離,最后兩人就像扭股糖似的,緊緊挨在一起了。
這一刻,他們心意相通,雖然從未說過“喜歡”二字,但彼此心里都明白對方的意思。
也從這一刻起,吉祥如意不再互相試探,這些年來,兩人在各自的道路上一路成長,磕磕絆絆,但大體都是向上的。兩人都是極有自信的人,一旦相信了自己的選擇,就不會自我懷疑。
如意的心隨著馬車的顛顛而劇烈跳動著,吉祥則感覺自己坐的不是馬車,是在騰云駕霧!輕飄飄的,心想神仙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馬車到了石老娘胡同,但是經過來壽家的宅邸時,吉祥沒有停車,繼續往前,如意忙提醒道:“吉祥,腦子瞎想什么呢?走過了,快拐回去。”
吉祥卻神秘一笑,說道:“我先帶你去個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如意心中大亂,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每次途徑一個客棧時就不禁緊張,心想,吉祥這小子在軍營里不會學壞了吧?雖然我也想搶先吃掉吉祥這個香餑餑,但,不是這種吃法呀!
幸好,每次經過一個客棧,吉祥都沒有停車的意思,繼續往前趕路。
很快,馬車穿過了整條石老娘胡同,穿過漕運河上的石橋,繼續往西,穿過了朝天宮,來到了一個叫做井兒胡同的地方,這地方是一戶戶的民居。
吉祥駕車到了一戶民居處停下,扶著如意了下了車,找了這條街一個牙行的經紀,要了鑰匙,打開一個民居的門。
這里是個二進的宅院,齊齊整整的,如意大概猜到了吉祥的意思,從那個買賣房子的經紀一見面就把這把鑰匙給吉祥的情況來看,吉祥來這里看房子不是一次兩次了。
果然,吉祥說道:“自打五年前,你說想脫奴籍,想離開張家這個富貴窩,我私底下就開始找合適的房子了。那個時候,我就幻想著等你出來,我就和你成婚,把你娘也接來,咱們就像在四泉巷一樣親親熱熱的挨在一起住。”
“房子得大,得住的開,你看這個大宅子,每人至少能夠住三間房子,這院子里有一顆櫻桃樹、一顆山楂樹,聽說每年的果子都很甜。”
如意好奇的打量著空宅子,“這地方大是大,就是有點偏了,過了朝天宮了都。”
吉祥指著房子的北邊說道:“那邊是一大片官菜田和果園,住的全是菜戶,種的菜專供皇宮和光祿寺所用,多余的就賣出去。咱們可以租上兩畝菜地,你娘平日喜歡琢磨吃的,試種一些海上傳過來的新奇菜蔬瓜果,這樣就方便了。再說我當差橫豎都是騎馬,腿長在馬背上,住的偏一點無所謂的。”
沒想到吉祥考慮的如此齊全,如意心下暖暖的,說道:“偏一點就偏一點吧,價格便宜,像來壽家的住的石老娘胡同三進大院,值一兩萬呢,咱們也負擔不起。”
吉祥指著這棟宅邸說道:“這個房子開價還不到兩千。”
如意立刻說道:“那就還價到一千五百兩,看房主賣不賣。”
吉祥笑道:“看來你也喜歡這棟宅院啊。”
如意說道:“沒有完美的房子,我喜歡它的寬敞和價格。還價的時候別表現多么喜歡,給個價格,咱們就立刻就走。”
果然,吉祥把鑰匙還給牙行經紀的時候,說道:“一千五百兩,咱們就談談。”
經紀忙道:“房東開價一千九百九十兩,你這還價太狠了吧。”
吉祥說道:“一千五百,接下來就看你怎么跟房東談了。”
說完,就甩著鞭子駕車走了。
坐在車轅子上,吉祥幾次忍不住想回頭,被如意拉著袖子忍住了,“莫回頭,這一回頭可貴了,說不定一次就是一百兩。”
看在錢的份上,吉祥沒有回頭。
兩人走回頭路,到了石老娘胡同來壽家的家里。
自打來壽去世,七年來,來壽家的這個老寡婦幾乎沒有怎么變老,亡夫的去世就像變成了她的補品似的,從她的臉和身板上都感受不到歲月的流逝,一看將來就是個長壽的。
說來壽不壽,也不全對,壽數都給了來壽家的。
不過,來壽家的依然怕冷,在暖閣里坐著還捧著手爐,“吉祥是五品大官了,還親自來給我這個老婆子送年禮,真是貴腳踏賤地,叫我如何受的起呢。”
吉祥說道:“您老再這樣客氣,我可不敢再來了,什么幾品官,在您老這里,我永遠都是晚輩,晚輩給長輩拜年,天經地義嘛。”
客套了幾句,來壽家的說道:“過年應酬多,我就不虛留你們在我這里喝年酒了,你們兩個早些回去,家人還等著你們開飯呢。”
吉祥如意站起來告辭。
接下來的幾日,吉祥和如意沒有再鬧別扭,和好如初,兩人帶著趙鐵柱去楓園,丈量新房,打一套新家具是來不及了,只能去買現成的。
吉祥和如意配合默契,討價還價,就像是給自己新房買新家具似的那么仔細,貨要好,價格也要合適,還得包送貨上門,絕對不當冤大頭。
倒是要成親的趙鐵柱傻愣愣的站著,根本插不進話去。
就在兩人討論新房里的書案是買彎腿還是直腿的爭論不休時,趙鐵柱輕咳一聲,說道:“兩位,好像要成親、住在新房里的人是我吧?”
吉祥和如意方從激烈的爭論里回過神來,都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
如意說道 :“行,那你覺得彎腿還是直腿好?”
趙鐵柱在兩個書案之間打量著,“彎腿嘛,挺好的。”
如意得意的對吉祥揚了揚眉毛,“我就說吧。”
趙鐵柱又道:“可直腿嘛,也不錯。只要想到和胭脂成為夫妻,住在一塊,無論彎腿直腿都挺好。”
吉祥急道:“你趕緊選一個!到底那個好?”
趙鐵柱就用手指指點著兩個書桌,一邊點,一邊念念有詞,“點兵點將,騎馬打仗,點到誰,就是我的小兵小將!就選它了,彎腿!”
居然靠小時候玩的點人游戲來決定!吉祥和如意齊齊把趙鐵柱推開,異口同聲的說道:“你快滾吧,礙手礙腳的。”
布置婚房家具這種人生大事,豈能兒戲!
緊趕慢趕的,終于在正月十五把新房家具幔帳等等買齊了,期間吉祥如意不知吵了多少回,但很奇怪,自打心意相通之后,一次次吵架,兩人不僅沒有生分,反而就像炒栗子似的,越炒(吵)越甜。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回:為子嗣言華抬二妾,嘆芳魂散在雪中梅
第一百四十八回:為子嗣言華抬二妾, 嘆芳魂散在雪中梅
正月十五下午,吉祥送如意入頤園,元宵節一過, 這個年算是過完了,明天他也要和趙鐵柱一起回豹子營, 又要開始為了前程奔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古往今來幾千年, 人們都是這樣過。
甚至, 很多人初八就開工了。
回到四泉巷,如意不在, 吉祥心里空落落的,跟鵝姐說道:“我升了千戶,論理, 可以為母親請封五品宜人的誥命,有張公公的關系,禮部那邊肯定會批準的。可父母至今都還是奴籍, 我因此不能為母親請封。”
“之前母親說不放心三少爺, 去年年底三少爺已經娶了媳婦,母親已經很少過問三少爺房里的事情, 何不乘機功成身退,跟崔夫人提脫籍的事情。”
撫養公子長大的奶娘可以脫籍放出去當良民,也可以繼續留在府里榮養, 憑著養恩, 奶娘一輩子都有月錢,一年各大節日都有禮物, 就是三少爺過生日,按照禮節,他也要在生日那天感謝奶娘的養恩。奶娘也可以以養恩為由,拉拔全家在府里都有個好差事,體面的過一輩子,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就是這個道理。
而放出去當良民,一般人是沒有機會在外頭賺那么多錢的,失去侯府的庇護,還很可能在外頭被欺負,所以,絕大部分豪門世家的奶娘都會選擇留在府里榮養。
鵝姐不一樣,她兒子有出息啊!而且是大出息!二十二歲就是五品武官了!
鵝姐說道:“如今你官運亨通,都說母憑子貴,我其實也嘗嘗誥命夫人的滋味。不過,此事不宜操之過急,一來,你父親還在海上,沒有回來。二來,我和你父親脫籍,搬出四泉巷,如意娘一個寡婦留在這里,我是不放心的。”
吉祥忙道:“母親和父親脫籍,肯定會把如意娘一起帶出府,不會讓如意娘單獨留在四泉巷。我已經開始看房子了,到時候我們兩家還是住在一起。”
鵝姐搖頭,說道:“如意還在頤園當差,伺候老祖宗頤養天年。老祖宗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是萬萬不可能放如意這種用慣的了丫鬟出去的,況且張家的規矩,丫鬟要伺候到二十五歲,最好的年紀都要留給主子們。如意不走,如意娘肯定不會跟我們全家脫籍,如意就是她的命啊。”
這就是問題關鍵所在,如意走不了,如意娘就不會走,如意娘不走,鵝姐就不走——鵝姐是不可能丟下她的好姐妹的。何況吉祥也不放心如意娘。
吉祥是五品武官了,可以以“骨肉人倫”為理由,把父母接出去享福,但他不能強行向西府索要如意和如意娘——因為按照律法,她們母女是西府的“財產”。
吉祥問道:“娘,假如,我是說假如啊,老祖宗在如意二十五歲之前仙逝,如意是不是就可以提前放出來?”
鵝姐伸出手指頭使勁點了點吉祥的額頭,“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要說出口——有可能,孝道為先。伺候老祖宗的丫鬟自是比其他丫鬟更體面,一分贖身銀子都不要,放出去也是有的。”
這么說,也不一定非要等三年。
鵝姐問道:“你小子在那里看了房子?多少銀子?得夠大,兩家人住進去也不擁擠才行。”
吉祥說道:“就在西城,朝天宮西面的井兒胡同,有個二進的大宅院,房主開價一千九百多兩銀子,我還到一千五百兩,目前還在討價還價。井兒胡同北面是官菜園,大片大片的菜地,如意娘喜歡種菜,到時候租兩畝菜地,一年到頭菜吃不完,還能送到楓園的胭脂家里。”
鵝姐說道:“哎喲,你小子長進了,還知道討價還價啊。行,房子先看著,只不過別透露風聲,別讓人知道咱們家有錢,到時候想走還要被侯府剝層皮。”
吉祥答應了,就要去柴房砍菜,鵝姐叫住了他,“回來,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就是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又升了千戶,已經有媒人找上我,你是怎么想的?”
吉祥的下巴朝著如意家扭了扭,“娘啊,您經常說,看我撅著什么腚就知道我會放什么屁,我就不信您瞧不出來我的心意。”
其實從大年初三在德勝門迎接吉祥凱旋,到正月里吃年酒、給趙鐵柱下聘 、挑選家具,吉祥如意兩個孩子的表現都在老母親眼里。
要不,鵝姐也不會堵在門口不準吉祥提著熱水進里屋。
如意這孩子就跟鵝姐的親閨女似的,鵝姐覺得誰都配不上如意,就連吉祥也實屬勉強。但,也沒有什么更好的人選。
鵝姐上下打量著兒子,說道:“果然跟你爹一樣,都是跪搓衣板的命。”
吉祥笑道:“跪搓衣板怎么了?跪搓衣板挺好的,我爹若沒有跟著您,他還在看大門呢。”
鵝姐很是得意,“那是。”
從此以后,只要有媒人開口,鵝姐必定就以“這孩子算過命了,不宜早娶”的理由來搪塞。
且說開年回頤園當差,起初如意提不起精神,腦子里時不時閃回和吉祥在一起斗嘴的片段,被王嬤嬤教訓了一頓。
王嬤嬤說道:“打起精神來,二十出頭的年紀,怎么還不如我這個六十歲的老太太?”
如意有些不服氣,“我是沒有精神,但我又沒耽誤干活。今天一大早起來,倒春寒下了大雪,我不也把這個月的月錢都放完了嘛,一個錢都沒算錯。”
今天正月二十五,前頭暖和了幾日,連長壽湖的冰面都融化的差不多了,沒想到昨天北風起,雪花飄,湖面又結了一層冰,倒春寒似乎比冬天還冷。
王嬤嬤拍著桌子,“唉喲,翅膀硬了,敢跟我犟嘴了。”
如意的語氣軟和了些,“嬤嬤,我又不是故意沒精神的,這大正月里,人都這樣,又不止我這一個。”
說完,如意指了指外頭在茶爐旁邊打盹的秋葵。
王嬤嬤說道:“胡說,我怎么不這樣。”
如意討好的笑道:“嬤嬤這樣的人,萬里挑一,我怎么好意思跟您比呢。”
王嬤嬤說道:“你少來灌迷魂湯。”
如意親手給王嬤嬤沏茶,“迷魂湯沒有,好茶有一杯,嬤嬤請用茶。”
其實王嬤嬤也不是真生如意的氣,就是今天倒春寒,冷的出去都凍耳朵,感覺這個冬天似乎永無止境似的,心情不好。
如意捧茶,王嬤嬤接過茶杯就不惱了,嘆道:“春天怎么還不來啊。”
如此同時,千里之外,應天府南京,魏國公府。
此時南京也下了大雪,魏國公府的正院里,籠罩著一股北風都吹不散的藥味。
年輕的魏國公夫人張言華五年三次小產,沉疴已久,藥石無效,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病榻上的張言華睜開眼睛,“我剛才夢到了頤園,頤園在下雪,好冷,我在雪地里走,想要回到我的梅園,找我的大姐姐,但是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到梅園,一著急,就醒了。”
一旁伺候的紅霞和紅桃連忙過來,紅桃說道:“夫人醒了?太好了!夫人想吃點什么?您都一天一夜水米不進了。”
張言華說道:“我想喝茶。”
紅桃說道:“夫人還在吃藥呢,茶是解藥的,不好喝茶。”
張言華說道:“我只想喝茶。”
紅桃還要再勸,紅霞說道:“你去泡茶吧,夫人都這樣了,還管它解不解藥,只要夫人愿意喝就行。”
“是,童姨娘。”紅桃去泡茶。
五年過去,紅桃依然是未婚丫鬟的打扮,但是紅霞已經梳起了婦人頭,穿戴豪奢,就像官太太似的。
三個月前,張言華第三次小產,頤園八百里加急,送來老祖宗的親筆信,老祖宗勸張言華先保住身子再說,要張言華給丈夫魏國公納妾,來解決子嗣的問題。
張言華一口氣給魏國公納了兩個妾,一個是伺候魏國公二十年的通房丫鬟鄭氏,這個鄭氏今年三十二歲了,比魏國公還大八歲。
鄭氏從十二歲就伺候年幼的魏國公,等魏國公十四歲,她二十二歲時,就成為了魏國公的通房丫鬟,是魏國公的第一個女人。
魏國公自幼就死了父母,是鄭氏悉心照顧著他。魏國公從南京到京城,又從京城到南京,鄭氏一直在他身邊伺候著。
魏國公對鄭氏長寵不衰,他們兩人之間已經不是單純的男女之愛,畢竟鄭氏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了,少女時姿色就平平,這個年齡更不如從前。
魏國公和鄭氏的感情就像大明憲宗皇帝和寵妃萬貴妃,萬貴妃比皇帝大十七歲呢,憲宗皇帝還是寵了她一輩子。
魏國公小時候,父母早逝,族人對爵位虎視眈眈,那些旁支恨不得魏國公夭折,好搶奪國公的爵位,是鄭氏一直陪著小小的魏國公身邊,度過了艱難歲月。
大十七歲尚且愛的深沉,相差八歲就更不是問題了。
因兩任魏國公夫人都一直沒有生下嫡子,庶子不能生在嫡子前頭,這是亂家的根源,魏國公再喜歡鄭氏,腦子還是清醒的,所以和鄭氏同床的時候,一直用魚鰾或者羊腸避孕,鄭氏沒有生育過。
如今張言華的身體已經不太可能生下嫡子了,魏國公就跟張言華說,看在鄭氏伺候多年的份上,給鄭氏一個姨娘的名分。
擔負著延續魏國公府子嗣重任的張言華無法拒絕魏國公的要求,同意了,說道:“以鄭氏三十二歲的年齡,夠嗆能夠生下子嗣,除了鄭氏,你中意那個年輕的丫鬟?國公府若再無子嗣,那些旁支恐怕又要生事。”
魏國公點名要了紅霞。
他這種幼年失怙的無能懦弱男人,就是喜歡強勢、充滿生命力、能夠給他帶來安全感的女性。
其實魏國公也中意張言華,只是張言華身體已經被子嗣拖垮了,不能生。
張言華說道:“紅霞這個丫鬟和其他丫鬟不一樣,是個極有主意的,倘若她不愿意的事情,九頭牛也按不住,我得先問問她。”
病榻上,張言華跟紅霞說了魏國公指名要她當姨娘的事情。
紅霞并不意外,這五年來,魏國公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還說喜歡聽她的笑聲。
只是,魏國公畢竟是要臉的人,況且張言華還有她背后的張家都是不是好惹的,魏國公性格懦弱,他不可能像以前東府侯爺那個老色鬼那樣有色心,明目張膽的調戲紅霞。
這五年來,老色鬼的丑惡嘴臉還是時常出現在紅霞的噩夢中,那些傷害并沒有消失,似乎要跟著紅霞一輩子,成為她永遠的噩夢。
這讓紅霞早早的就喪失了對愛、對未來的美好向往,她似乎陷入了爬不出來的泥沼,腦子不是老色鬼猙獰的嘴臉,就是復仇的怒火,唯有在看胭脂的信,還有給胭脂寫回信的時候,她能夠感受到一時的歡喜。
只是,復仇只是紅霞安慰自己的臆想,她一個奴兒,如何向一個侯爺復仇?
如今,只有一條復仇的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的肚子。
如果我生下魏國公府的繼承人,那么將來……
紅霞點頭說道:“好吧,我同意。”
就這樣,紅霞成了童姨娘 ,和鄭姨娘打起了“擂臺”,看誰能先生下國公府的繼承人。
成為姨娘的事情,紅霞不知如何跟胭脂開口,所以,她破天荒的三個月都沒有給胭脂寫信,胭脂還以為是因過年民信局送信延誤的緣故。
紅桃泡了茶,送到病榻邊。
紅霞說道:“就放在這里,我來喂夫人吧。”
張言華自打去年十月小產之后,得了下紅之癥,連續三個月經血不斷,竟是得了血山崩,氣血耗盡,面白如紙,身子干瘦的像一把枯柴,說話氣若游絲,茶碗都端不起來,只能靠喂。
紅霞用銀勺子舀了茶湯,慢慢的喂給張言華。
張言華把一碗茶都喝完了,說道:“扶到我窗邊的羅漢榻上吧,我想看看雪,南京的雪比北京的少多了,看一次,少一次。”
紅桃含淚在羅漢榻上的被褥里放了幾個湯婆子。
張家三個千金小姐,最叛逆好動、愛說愛笑、治家有方、精明能干的二小姐張言華已經瘦的如一張紙似的,輕飄飄的,紅霞和紅桃很容易就扶著她躺在了窗下的羅漢榻上。
窗戶是貝殼打磨、鑲嵌而成的,如琉璃一般透明,張言華躺在榻上,近乎貪婪的看著窗外飄著的大雪,“這雪真好看啊,就像自由自在的精靈。”
紅霞說道:“等夫人身子好了,我們去堆雪人,就像以前在梅園里一樣。”
“好啊。”張言華蒼白的面容露出笑容,“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紅霞啊,你還記得這句詩嗎?這是我大姐姐出嫁前夜,我們一起玩牙牌令的時候,如意是令官,我抽到了長三、黑五、天牌這三張牌,這是’帶雨蝶難飛’牌譜,我就對出了這句’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酒令。”
其實紅霞已經忘記了,但張言華這樣說,紅霞只得說道:“記得,夫人對的酒令真好。”
張言華說道:“記得五年前,我們在通州登船南下來南京的時候,正是楊柳依依的春天,如意還折了一支楊柳送給你,你把楊柳養在花瓶了,養爛了都舍不得扔。”
張言華一聲長嘆,說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啟程來這里的時候,楊柳依依;今天我回憶往事,已經是雨雪霏霏的景象了,原來我的人生,都在這句詩里頭……”
張言華昏睡過去,恍恍惚惚,又回了剛才的夢境,她飄飄蕩蕩,魂歸故里,頤園和南京一樣,都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她想回頤園找大姐姐張德華,卻在雪里迷了路,找不到方向。
驀地,她看到了雪地里的一抹紅,仔細瞧去,正是三妹妹張容華!
張容華穿著大紅羽緞狐裘,身邊跟著丫鬟朱砂,朱砂說道:“小姐,這大雪天出來作甚?”
張容華說道:“老祖宗精神萎靡,雪天梅花開的正鮮艷,老祖宗最喜歡梅花了,我親自去折幾根梅枝,給老祖宗解解悶。”
張言華聽到“梅園”二字,當即就跟著這抹紅,飄飄蕩蕩的,去了闊別五年的梅園!
五年了,梅花樹長的更高,開的更艷,傲立雪中。
張言華輕輕對張容華說道:“謝謝你,三妹妹,帶我回來。”
一縷芳魂,消失在瑞雪梅花之間。
梅園,張容華砍了幾根梅花枝,驀地,眼前閃過一個身影,還叫她三妹妹,但是轉瞬即逝。
張容華一怔,說道:“朱砂,我好像看到了二姐姐。”
朱砂說道:“二小姐五年前就嫁到南京去了,怎么可能還在這里,小姐想必是看久了白雪,看花了眼睛,小姐,快回去吧。”
與此同時,南京,魏國公府響起了報喪的云板之聲,魏國公夫人張言華去世,她只有二十三歲。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回:回梅園千金聚不齊,抗婚姻容華現真性
第一百四十九回:回梅園千金聚不齊, 抗婚姻容華現真性
正德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魏國公夫人張言華去世, 國公府八百里加急,將張言華去世的消息報給京城東府。
路途遙遠, 噩耗傳到頤園時,已經過去四天,到了二月初一了,大雪過后連續幾日都是大毒日頭, 長壽湖冰雪融化, 兩岸柳枝已出了新芽,聽鵜館的辟鵜鳥也從南方飛回來了, 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
東府周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跑到松鶴堂報喪,連芙蓉和王嬤嬤都阻止不了她, 周夫人凄厲的哭聲響徹整個松鶴堂:
“老祖宗!我的言華沒了!她才二十三歲啊!我可憐的言華!你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直到女兒死亡,周夫人也沒有悔不該當初,她依然覺得女兒出嫁就是高貴的魏國公夫人, 和繼女張德華的誥命等級一樣, 她覺得女兒只是命不好,還沒生出兒子就去世了。
紫云軒, 如意聞言趕到松鶴堂,此時周夫人哭得暈厥過去,松鶴堂一片混亂, 來壽家的狠命掐周夫人的人中, 把她掐醒,醒來后不久, 周夫人又哭暈過去,芙蓉沒辦法,就命人周夫人抬進軟轎里,把她送回東府去。
老祖宗又氣又悲,用拐杖直跺著地面,“侯爺呢!這個孽障去那里了?親閨女去世,他這個當爹去那里鬼混去了?”
東府大少爺忙說道:“孫兒已經派了好幾波人去找父親了,應該很快能找到。”
如意聽到這話,她一點都不在乎東府侯爺這個老色鬼去那里,她滿腦子都是紅霞!
魏國公夫人去世,紅霞是她的陪嫁丫鬟,她現在如何?
還有,胭脂說整個正月,她也沒有等到紅霞的信,那就不是過年民信局放假休息的原因,如此,紅霞已經快四個月沒有回信,到底怎么回事?
幸好,如意是老祖宗寫信的代筆,她能夠去老祖宗的書房,把南京八百里加急的報喪信找到查看。
如意打開信紙,里頭只有張言華下紅之癥連續了三個月,得了血山崩,力竭而亡,并沒有提其他,跟別提紅霞了。
把如意急得,如今不年不節的,她無法離開頤園,她很想立刻給紅霞寫信,問問到底為什么一直沒有音訊,但是轉念一想,紅霞一直不給胭脂回信,難道有什么苦衷?
就是我寫信給紅霞,紅霞也未必會回信啊。
如此,那就需要身在江南的人去親自找紅霞,看到底怎么回事。
如意首先想到的是臘梅來祿和來春,他們一家人據說都在江南,可是這家人自打脫了奴籍,搬到南方、尤其是來祿去世之后,臘梅和來春就再也沒有和王嬤嬤之外的京城的人聯系了。
就是紅霞一家人都在南京,臘梅來春也在來祿去世之后,與紅霞一家人再也沒有來往——反正紅霞在信里是這么說的,至于為何曾經非常親密的兩家人沒有來往,紅霞支支吾吾的不肯說,胭脂在信中也不好追問。
其實真相就是來祿死后,臘梅和繼子來春以夫妻的名義生活在江南,這事來春跟表妹紅霞說過了,屬于家中秘聞,紅霞不便告訴別人。
所以,這家人指望不上,如意又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既愿意幫自己,也有能力幫到自己——王延林。
蘇州王氏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家族,王延林背靠著這座大山,過著悠閑自在的寡婦生活,她可以幫如意去魏國公府找紅霞。
如意當機立斷,給王延林寫了信,然后要看門小廝辛丑把母親如意娘請來東門,如意把五兩銀子和一封信交給親娘,說道:
“咱們家二小姐去世了,我擔心紅霞,娘立刻用民信局八百里加急送到蘇州去。再跟胭脂說一聲,我曉得她更擔心紅霞,我已經著手去找紅霞本人了,要她好好備嫁,在家里胡思亂想也沒有用。”
棉花胡同,山東菜館,東府侯爺正在聽錢帚兒唱曲。
春光正好,錢帚兒折了一枝楊柳在手,唱著一曲《天凈沙》
“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攏,楊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
一曲終了,丫鬟抹兒抽著空,進來說道:“侯爺,有自稱是寧王的幕僚,帶著厚禮求見侯爺。單是給奴婢的打賞就是五兩銀子。”
說完,抹兒把手掌里的小銀元寶拿出來給侯爺和錢帚兒看。
東府侯爺基本不在侯府,有求于他的人都曉得應該來侯爺最寵愛的外室這里找人。
錢帚兒把玩著手里的楊柳,笑道:“出手不凡,一個丫鬟就給了五兩銀子,想必此人送的禮物肯定不是小數目,侯爺見不見?”
東府侯爺搖頭說道:“不能見,凡是粘上藩王、大將、還有那些手握兵權的人,禮物再豐厚也不能見。這是我們家老祖宗下的死命令,我若敢違反,老祖宗說過要打折我的腿。算了算了,有些錢我命中注定賺不到,要他走吧。”
“是。”抹兒應下。
但是一旁錢帚兒卻對抹兒使了個眼色,抹兒點點頭,明白了錢帚兒的意思。
抹兒出去,跟前來送禮的寧王幕僚說道:“侯爺有事,暫時不能見你,不過,我們家夫人對你的禮物有點興趣,如果你愿意跟我夫人聊一聊,就請跟我去后廚一個僻靜的庭院等候。”
專門走人情、搞關系的人,如何不明白枕頭風多么厲害?
幕僚忙道:“我愿意!還請姑娘帶路!”
此時東府侯爺色心起,一把錢帚兒拉到懷里,“外面的春光看膩了,我只想看看你的春光。”
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頭傳來三兒子張宗翔的呼喊聲,“爹!爹!不好了!南京魏國公府來信!魏國公夫人去世了!老祖宗到處找您呢!”
東府侯爺一聽,臉色大變,連忙推開錢帚兒,跟著張宗翔回侯府了。
東府侯爺一走,錢帚兒就立刻脫下戲服,換了一身見客的衣服,去見送厚禮的來客。
來客出手果然闊綽,錢帚兒揭開箱子,里頭是五百兩的金條!
黃橙橙的,閃耀奪目。
不過,錢帚兒對銀錢沒有興趣,她只是覺得,既然侯府老祖宗堅決不準侯爺和藩王、大將們有接觸,以免惹上麻煩。
那么,她就非要侯爺惹上麻煩!
錢帚兒關上箱子,問道:“你背后的主子想要侯爺辦什么事情?出手如此大方,恐怕所圖非小吧。”
寧王的幕僚說道:“我們家王爺是為了大明江山社稷,絕非私心。如今皇上一直沒有子嗣,也不肯親近后宮,大明沒有皇儲,如何得了?”
“既然皇嗣無望,皇上又沒有親弟弟,那就得需從旁支藩王那里過繼。寧王有好幾個兒子,愿意奉獻出一個兒子,過繼給皇上當兒子。”
“所以,寧王希望侯爺能夠幫忙說幾句話好話,促成此事,將來寧王的兒子若登基為帝,定忘不了侯爺的從龍之功。”
錢帚兒笑道:“寧王想要大明的江山,恐怕五百兩金子不夠吧。何況,我們侯爺很少進宮,皇儲這么大的事情,恐怕說不上話,到時候收了你們的錢,卻辦不了事,這金子是不是還得還給你們?”
幕僚忙道:“侯爺是皇上的親舅舅。皇上要過繼子嗣,按照禮儀,當舅舅的肯定要在場的。何況,張家還有太后在宮里,張家老祖宗即使跟皇上說不上話,張太后還是會聽老祖宗的話吧。”
“求夫人給侯爺帶個話,這五百兩金子只是敲門磚,以后張家只要肯為寧王美言幾句,寧王每年必定都有好東西孝敬侯爺。”
錢帚兒敲了敲裝金子的箱子,“行吧,我會找機會跟侯爺說的,只是到底什么時候我也說不準。你若信我呢,就把金子先放在我這里,你若不信我呢,就請帶著金子走吧。”
幕僚說道:“夫人是侯爺心尖上的人,我是托了幾層關系打聽,慕名而來,不信夫人能信誰去?夫人請放心,無論成與不成,金子既然送出,就沒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送走了幕僚,錢帚兒叫來抹兒,“把金子送到三通錢莊,都兌換成銀票。此時不能讓侯爺知道,以后這個人來找我,你都把他帶到這里來,千萬不要讓侯爺與此人碰面。”
張家老祖宗三令五申,不準侯爺接觸藩王和大將,否則腿打折。侯爺在溫柔鄉里活的滋潤,他目前不缺錢花,根本不可能鋌而走險,為了錢財給寧王說好話。
所以,錢帚兒必須瞞著侯爺,偷偷從寧王這里搞錢。讓寧王以為侯爺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至于未來會如何收場……我靜觀其變,等侯爺缺錢、油鍋里的錢都要撈出來花的時候,我就再給寧王和侯爺牽線搭橋。
外戚和藩王眉來眼去,一旦被皇上知道……哈哈,張家必定被皇上所厭棄!
從此以后,錢帚兒便出面代表侯爺數次向寧王索要財物,寧王每一次都滿足她。
且說另一邊,東西兩府得到張言華去世的噩耗之后,無不哀戚。東府大少爺張宗說和西府大少爺張宗儉連夜啟程,趕往南京吊唁二妹妹。
定國公夫人張德華和張言華的感情最好,她眼睛都哭腫了,聲音也嘶啞了,她晚上沒有回家,留在頤園陪著老祖宗,說道:
“我今晚就睡在梅園吧,以前我和二妹妹就在梅園里作伴,過了幾年神仙般的日子,誰知二妹妹居然是這樣的結果!”
“我依舊睡在過去的房間,希望二妹妹在天有靈,給我托個夢,讓我夢到她。”
三小姐張容華送張德華去梅園,說道:“二姐姐走的那天,是正月二十五,那天下著大雪,我去梅園折梅枝的時候,恍惚看到了二姐姐,她還叫我三妹妹。”
“可只是一瞬間就消失了,只有一只仙鶴飛過,穿梭在雪中梅林之間,現在想想,或許是二姐姐魂歸故里,向我告別。”
張德華一聽這話,越發難過,抱著張容華痛哭,“三妹妹,今晚你也留在這里,給我做個伴吧,或許在夢中,我們三姐妹能夠像過去似的在一起。”
“你還記得嗎?有一年過年,我們三姐妹跟著大嫂、夫人還有老祖宗天沒亮就進宮朝賀,中午我們三個躺在一個炕上睡午覺。現在,只有我和你了。”
張容華哭道:“怎么不記得?往事歷歷在目,卻已經物是人非,我們三姐妹再也湊不到一塊了。”
兩姐妹在一起哭著懷念過去三姐妹相處的日子,到下半夜才睡著。
次日,縱有再多不舍,張德華還是回定國公府了,身為當家主母,國公府還有一堆事等著她料理。如今在頤園,她是客,心里再難過,她已經不屬于這里了。
送別了大姐姐,張容華心事重重回到松鶴堂,嫡母崔夫人給她使了個眼色,張容華就跟著崔夫人回到西府正院里說話。
崔夫人說道:“你打小就懂事,是個明白人,廢話我不說了。你現在孀居在娘家,你二姐姐走了,魏國公還年輕,必定還要續娶,老祖宗的意思是——你應該明白的。”
張容華十八歲的時候嫁給了一個年輕的舉人——西府侯爺喜歡附庸風雅,開文會詩會,比起勛貴,他更加欣賞讀書人,況且張家以前就是書香門第。
張容華是西府唯一的小姐,西府侯爺就挑了一個文采出眾的青年舉子當女婿,想著如果運氣好,這個女婿或許成為第二個王閣老也未可知啊。
當時老祖宗也同意了,張家三千金,兩個都嫁入勛貴人家,成為年輕的國公夫人。總不能把寶都押在勛貴這里,文官也是很有前途的嘛,萬一寶押對了,又出個王閣老呢!
所以,張容華成為了舉人娘子。這個年輕的舉人曉得岳父對自己有很高的期望,他也很爭氣,日里夜里都在讀書做文章,連成親的洞房夜也是溫了一會書,才和新娘張容華同床共枕。
但是,人有旦夕禍福,這個舉人為了備戰春闈,讀書用功太猛了,夜里讀書打瞌睡,他就跑出去吹冷風,讓自己清醒。
卻不知因此而染上了風寒。得了病還要堅持讀書,不肯臥床休息,原本只是風寒,后來變成痰疾,咳嗽不停,夜里不曾好睡,短短不到半個月,就一命嗚呼了。
可憐張容華十八歲出嫁,二十歲就守寡了。
張容華青春喪偶,生母花姨娘著急上火,也病倒了。
崔夫人就把孀居的張容華接回娘家居住,讓張容華一邊給亡夫守喪,一邊照顧生病的花姨娘,以報答生恩,過了一年,花姨娘病逝。
安葬了生母花姨娘,張容華搬回了頤園聽鵜館,繼續陪伴老祖宗,就這樣,張容華二十歲守寡,守到了二十三歲,才剛剛期滿除服,就聽到二姐姐去世的噩耗。
老祖宗是個冷靜強大的人,她還沒有從二孫女死亡的悲傷里走出來,立刻盤算起了接下來張家應該如何鞏固聯姻。
張言華死了,沒有留下子嗣,這門好容易爭取到了聯姻就已經名存實亡。
如果繼續延續兩姓之好,就必須再把一個張家的女兒嫁到魏國公府去,成為第三個魏國公夫人。
如今,張家的小姐就只剩下孀居的張容華。張容華已經按照禮制為亡夫守了三年,論理,她可以改嫁了。
老祖宗想讓張容華改嫁給魏國公,你鰥我寡,正好是一對,就跟二兒媳崔夫人說了此事。
崔夫人就跟張容華坦白了老祖宗的意思。女人要為男人守三年,男人為女人守個一年就算“深情”了,魏國公一定會再娶的,必須得早做安排,否則就會被別人搶了先。
沒想到,向來性子柔順、老實聽話的張容華立刻跪在崔夫人面前,“二姐姐尸骨未寒!我豈能做出這樣取而代之的事情!”
“我們張家已經賠進去了一個女兒,難道還要再賠進去一個?”
“夫人,我一個清清白白的人,是萬萬不可能踏入這種渾水的!她是我的二姐姐啊!又不是別人,我若答應,我成個什么人了?我若住她的屋子、睡她的丈夫、頂著她魏國公夫人的頭銜,將來九泉之下,我如何面對二姐姐?”
崔夫人從未見過這個一直表現出內斂謙卑的庶出女兒露出如此堅定的表情、說出如此斬釘截鐵的話來!
崔夫人一時怔住了,好像第一次認識張容華,過了一會,說道:“你起來吧,地上沒有鋪蒲團,跪著傷膝蓋。”
張容華梗著脖子說道:“夫人,我不答應,我就是跪到死也不答應!”
崔夫人怒道:“你以為我想嗎?這是老祖宗的意思!老祖宗的話,叫我當兒媳婦的如何反抗?”
張容華說道:“那我去松鶴堂跪著。”
“不許去!”崔夫人說道:“你這樣做,別人只會取笑我教女無方,膽敢忤逆長輩。你好好在這里反省,身為張家女,自是要承擔張家女的責任,不能只享受榮華富貴,忘卻了自己還有責任。”
張容華問道:“為什么我們張家只有女兒要承擔責任,男兒什么都不必做,只需享福就行?我的大哥,二哥,三弟,還有東府的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弟,他們又為家族做了些什么?”
“我們張家三姐妹,已經有一個為家族犧牲,丟了性命,五年三次流產,曾經愛說愛笑、精力最旺盛的二姐姐,為了子嗣,活活的把自己生命耗干了!”
張容華淚流滿面,“我不怕死,文死諫,武死戰,人固有一死,倘若為了成就一番事業去死,我死的心甘情愿。我不想像二姐姐一樣,被迫為了生兒子去死啊!我們也是人!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憑什么把我們當成聯姻的工具、生育的工具,一個接著一個的把性命填進去?我不服!”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回:為女子一生不由己,烈庶女摔杯斷青絲
第一百五十回:為女子一生不由己, 烈庶女摔杯斷青絲
張容華前半生都是被人操縱的,一點都做不了主,她是張家三千金唯一的庶出, 生母花姨娘是丫鬟出身,生了一兒一女, 一輩子都在府里謹小慎微的討生活,就怕別人說她輕狂,給兒女們添麻煩。
張容華從會說話起,就把崔夫人叫母親, 花姨娘叫姨娘, 所有人都跟她說,你雖然是從花姨娘肚子里出來的, 但崔夫人才是你娘,就是借了花姨娘的肚子罷了。
你要懂事,花姨娘對你再好, 她也不是你娘。
但是張容華半夜發高燒的時候,都是花姨娘衣不解帶的照顧她,她身體孱弱, 吃牛乳就會腹瀉的時候, 是花姨娘找了許多法子,最后從楊數那里學會了用雪蓮把牛乳制作成酸奶來吃的, 她如今的身體長得很好,是張家三千金里個頭最高的。
沒錯,張容華是懂事的, 她從小就知道誰是對她最好的人, 那個人總是謙卑的站在她的母親身后起碼半步的距離,都不敢正眼看她。
因為她是高貴的張家千金小姐, 而那個人是卑微的姨娘——家生子丫鬟出身,娘家全家都是奴兒。
小小的張容華就明白,她不能明面上表現出對花姨娘的感情——因為如果她這么做,她就是不懂事了。
除了忍耐,別無他法,如果反抗,無論對張容華還是對花姨娘都是災難。
張容華從小就學會了如何藏起自己的情緒和喜好,一切都表現出懂事聽話的樣子——這是一個庶女最好的保護色。
花姨娘一生都逆來順受,被西府侯爺看中了,老祖宗順手推舟將她指給侯爺當通房丫鬟,她跪在地下感恩老祖宗的抬舉,她會好好伺候侯爺。
花姨娘一生唯一的“叛逆”,是在張容華即將出嫁,嫁給那個年輕舉子的時候,鼓起勇氣,跟西府侯爺說道:
“容華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托生在我的肚子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背地里議論她是小婦養的,舅舅一家都是奴兒,被人瞧不起。”
“侯爺啊,能不能把我哥哥一家脫了籍,出了府,讓他們成為平民?如此以來,容華嫁出去,成了舉人娘子,就沒有嘲笑她的舅舅家是奴兒了。”
西府侯爺當場就變了臉色,“崔氏賢惠,容華的嫁妝是她一手打點的,雖然只是嫁個舉人,但容華的嫁妝是比著定國公夫人和魏國公夫人準備的,容華一點都不輸兩個姐姐,都這樣你還不滿足?還要花家脫籍?你平時老老實實的,怎么變的如此不安分?”
“花家是不是奴兒,和容華有什么關系?她的母親是崔氏,她的外祖母是永康大長公主,她是侯府千金,跟花家沒有一丁點關系。”
西府侯爺覺得,他作為大丈夫,享受賢妻美妾,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嫡庶有別,各守本分,不能落下寵妾滅妻的不好名聲。
如果把花家全家脫籍,花大哥和花大嫂夫妻是府里出了名拎不清、開鋪子賺了點錢就忘乎所以的人,把三個兒子都塞進三少爺房里,給三少爺當陪讀小廝,可見其吃相難看,萬一花家蹬鼻子上臉,正妻崔夫人臉上不好看,那豈不是家宅不寧?
家和萬事興嘛,還是維持現狀比較好。
剛才的那句提議,已經耗費了花姨娘所有的勇氣,見西府侯爺嚴詞拒絕,花姨娘自然不敢再提,只得小意溫存——先后兩位侯夫人都只生下一個兒子,其余通房一無所出,只有花姨娘生下一對兒女,她的姿色是十分出眾的,即使到了這個年紀,徐娘半老,也足夠把侯爺哄上床。
花姨娘在床上施展出畢生所學,這才哄得西府侯爺消了怒氣。
張容華順利嫁出去了,兩年后,她成了寡婦,花姨娘生了一場大病。
原來,花姨娘四十三歲,依然盛寵不衰,“老蚌含珠”,懷了孕,這年紀懷孕本就艱難,花姨娘驚聞張容華的舉人丈夫得了急病死了,一下子就不好了,見了紅,生下一個死胎,之后,身體就垮了。
守寡的張容華回到娘家,照顧花姨娘,她親眼見到生母半個子宮墜在外面,要么尿不出來,要么尿失禁,不知不覺濕了褲子。
依然美貌的花姨娘,身上時不時有股尿騷味,西府侯爺再也不踏入花姨娘的屋子半步。
紅顏未老恩先斷,花姨娘身子本就有病,侯爺如此冷漠,不到一年,花姨娘郁郁而終。
前有生母花姨娘之死,后有二姐姐張言華為了子嗣青春早逝,張容華對生育充滿了恐懼。
如今,張容華得知為了挽救家族聯姻,要她嫁給魏國公當第二個續弦,去重復二姐姐的人生,向來聽話懂事的她再也忍不住了!
為什么女人要一個接著一個把性命填進去?
為什么女人就必須聽話懂事,自我犧牲?否則就是自私?
家里的男人呢?他們又為家族做了什么?
張容華并非貪生怕死之輩,她覺得為了生育而死,不值得。哪怕是像舉人亡夫一樣,為了追名逐利,考取功名而死呢,這也是死在追逐夢想的路上,死而無悔。
看到聲嘶力竭抗婚的張容華,崔夫人有一絲不忍,誠然,張容華不是她生的,只是明面上母慈女孝。
身為嫡母,對庶女必須盡到母親的責任,否則別人會指責她不賢惠。
是的,孩子是男人搞出來的,但養不好孩子,卻都是母親的過錯。
總之,在這個世界里,好女人應該溫順、應該付出,若要質疑這些,就是自私自利,就是壞女人。
張容華的話句句如尖刺,刺中了崔夫人,崔夫人覺得悲哀又委屈,老祖宗逼她,她逼張容華,看似都是女人在為難女人,女人逼女人,可是,有任何一個女人為此而真正受利嗎?
沒有。就是為了張家籌謀劃策一輩子的老祖宗,晚景凄涼,在頤園這個天宮般美麗的地方,也無法真正頤養天年。
張家所有女人的內心都是千瘡百孔。
崔夫人覺得張容華的話說的有道理,可是,身為西府侯夫人,為了張家的利益,她不得不逼迫張容華。就像身后有一根無形的鞭子,鞭策著女人們去逼女人。
崔夫人說道:“你若是一直跪著,我就要你的丫鬟朱砂在外頭陪你跪,你什么時候起來,朱砂就什么時候起來。今天我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自我反省,你一向聽話懂事,想必不會讓我、侯爺、還有老祖宗失望。”
張容華已經跪的雙膝麻木了,聽說崔夫人要朱砂陪著跪,張容華只得站起來了。
朱砂七歲起就伺候她了,她舍不得朱砂受苦。
房門關上了,外頭傳來崔夫人的聲音,要門口守著的嬤嬤不準放任何人進來。
這是一個暖閣,下面有地炕,很暖和,張容華的心卻已經涼透了。
難道就這樣認命嗎?
剛才又哭又吼的,此時口燥舌燥,張容華連喝三杯茶,看著手里的茶杯出神。
張容華的身軀就像被定住似的,紋絲不動,但是腦子里已經是翻江倒海一般,聽話懂事、溫柔和順了二十三年,張容華決定為了自己“叛逆”一次。
到了天黑,她最終做出了決定,把茶杯輕輕一砸,茶杯分裂成五個碎片,她拿起一個瓷片,緩緩的將青花瓷片按在自己的手腕上。
絕望之下,張容華沒了生念,與其像母親花姨娘子宮脫垂,尿失禁,沒有尊嚴的死去;還有像二姐姐張言華那樣五年三次流產氣血耗盡,死于生育,不如自我了斷,干干凈凈的走。
手腕藍色的血管就像梅園的梅枝一樣,枝枝丫丫,無限的生機,絲毫不覺它們即將被瓷片收割。
張容華正要拿著瓷片割下去,就聽見外頭朱砂說道:“求嬤嬤開門,讓我把酸奶給我們家小姐送進去,我們小姐每天都要喝半斤牛乳做的酸奶。”
守門的嬤嬤說道:“里頭有熱茶、有點心,餓不著小姐。夫人交代不準放任何人進去,朱砂姑娘莫要為難我這個老婆子,請回吧。”
朱砂說道:“好吧,我不進去,麻煩嬤嬤把酸奶送進去,小姐喝慣了的,一日不喝渾身難受。求嬤嬤行行好,夫人只是要嬤嬤不準放別人進去,沒說不準讓嬤嬤進去給小姐送吃的啊。”
朱砂把沉甸甸的一塊銀子塞給了守門嬤嬤。
嬤嬤收了銀子,說道:“你趕緊走,別被人瞧見——東西我送進去。”
“多謝嬤嬤!”朱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看門嬤嬤拿出鑰匙開鎖,把一碗酸奶端進來了。
張容華趕緊把碎瓷片都扔進了水仙花盆里藏起來。
等嬤嬤走后,張容華拿起勺子吃酸奶,心想這是我人生最后一頓飯了,謝謝你,朱砂。
張容華吃了兩口,就看見酸奶碗里頭有個東西,用勺子舀出來,原來是個用蠟燭油封住的紙條,紙條上寫著“裝瘋脫身”。
這蠟封的紙條從何而來?
這事要從松鶴堂老祖宗跟崔夫人說,要延續和魏國公府徐家的聯姻、結兩姓之好,唯一的做法,就是把孀居的張容華嫁給魏國公當續弦。
老祖宗說道:“三丫頭身板結實,每天喝牛乳,打八段錦,長得高,看樣子是個好生養的。她的生母花姨娘生了一雙健康的兒女,生母能生,三丫頭應該不會差。”
“之前那個舉人無福,兩年就病死了。三丫頭才二十三歲,比苦命的二丫頭小幾個月而已,正青春,為舉人守了三年,已經除服,橫豎都要改嫁的,不如改嫁給魏國公。”
為了家族的利益,姐姐過世,把妹妹嫁過去當續弦,繼續維持姻親關系也是常有的事情。
況且,在這個封建愚昧的時代,生不出孩子來通常只怪罪女人是個“下不出蛋的母雞”,不會覺得男人有問題。
就連老祖宗也覺得張言華三次流產都是她命不好,沒有福氣,張容華身體好,應該能夠生下魏國公府的繼承人。
兩任魏國公夫人都青春早逝,崔夫人覺得魏國公怕是克妻,但老祖宗是為了張家的大局,崔夫人不得不尊從,就把張容華叫回西府了。
不過,老祖宗深謀遠慮,卻百密一疏,就像燈下黑似的,當時老祖宗和崔夫人說起張容華改嫁魏國公的事情時,花椒是在場的!
老祖宗這個年紀,一身是我病,還中過風,身邊萬萬不可能斷了伺候的人,花椒是最會侍奉老祖宗的丫鬟,且一直老老實實,悶聲不響,鋸嘴葫蘆似的,做事多,說話少,就像老祖宗手里的人形拐杖,靜靜的立在那里,就像杵著一根棍子似的。
大家族對于丫鬟的要求就是這樣的,需要的時候伺候主子,是主子的手腳,不需要的時候最好當空氣般,當主子感受不到丫鬟的存在。
但,丫鬟也是人,也是有自身的情感。三小姐張容華一直以來在心里其實把花椒當表姐的,私底下給了花椒不少東西,花椒剛剛進園子被欺負排擠時,張容華就托付如意送了花椒一瓶漚子壺。
以心換心,花椒也知道張容華這個庶女在府里方方面面的不容易,事事小心,時時在意,私底下,花椒和張容華表姐妹是互相照應的關系。
如今,花椒聽到老祖宗要張容華改嫁魏國公,且崔夫人出門就把張容華帶回了西府,連同丫鬟也跟著回去,花椒頓時心急如焚!
花椒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目前唯一敢請教和傾訴的對象就是隔壁紫云軒的如意。
花椒找上了如意,說出了她的惶恐不安,“……看三小姐平日的性格,她肯定不想給魏國公當續弦的,她不滿這個婚事,卻又不能推辭,這可不是要把她逼瘋么?現在怎么辦啊?我什么都做不了。”
此時如意滿腦子都是紅霞到底怎么了,她隱隱也有了不好的預感,但是不敢跟胭脂說,也不敢跟花椒講,此時也和花椒一樣焦慮不安。
如意嘆道:“我也不知道該什么辦?我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消息,唉,女人吶,無論是小姐還是丫鬟,怎么都那么難呢?”
就在兩人唏噓之時,朱砂匆匆來找花椒,在松鶴堂撲了空,又到了紫云軒,看朱砂一臉著急的樣子,花椒說道:“如意不是外人,你說吧,三小姐聽到要改嫁魏國公的消息,她怎么了?”
朱砂哽咽的說道:“小姐抗婚,和崔夫人大吵了一架,被關在屋里頭反省……”
聽到朱砂的講述,花椒和如意都大驚:她們只想到三小姐會難過,不想嫁。但是兩人沒想過三小姐會明言抗婚!
如意喃喃道:“好個三姑娘!我一直都小瞧了她。”
朱砂哭道:“為了我不被罰跪,小姐只得站起來了,可是過了今晚,明天一到,小姐還不知會怎樣!小姐外柔內剛,這些年一直隱忍著,突然遭此大變,露出了鋒芒,我就害怕小姐過剛易折,萬一——我好害怕明天。”
花椒和如意都為三小姐擔心,花椒哭道:“如意啊,你平日是個最有主意的,你說該怎么辦?這不是要逼死三小姐嗎?”
如意想了想,說道:“我近年來喜歡看話本小說消遣,水滸和三國都看過,想著那些走投無路的大人物,無論是三國里的司馬懿,還是水滸里的宋江,最后都是靠裝瘋來麻痹對手,逃過一劫。”
“司馬懿口鼻歪斜流口水,宋江在屎尿里打滾,胡言亂語說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不如讓三小姐裝瘋吧,一個瘋子怎么可能擔當魏國公夫人的大任?橫豎這個魏國公都是要再娶第三個老婆的,等魏國公再婚了,三小姐的瘋病自然就好了。”
如意這個主意很大膽,但情急之下,花椒和朱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了,便一直同意,如意在紙條上寫了“裝瘋脫身”,用滾燙的蠟油封住,這樣就不怕水湮滅字跡了。
如意把紙條遞給朱砂,“三小姐每天都要喝一碗酸奶,園子里的人都知道三小姐這個習慣,你就把紙條放進酸奶碗里,倘若不讓你送進去,你就給守門的嬤嬤一些銀子,要嬤嬤送進去——有錢能使鬼推磨,多給點,財帛動人心。”
朱砂照做,如此這般,張容華就收到了“裝瘋脫身”的蠟封紙條。
張容華把紙條放在燭火里點燃,燒成灰燼,心想:裝瘋的確是一條脫身之路,但是,依然不夠,到時候府里若再拿朱砂要挾,逼迫我“好起來”,我好還是不好呢?
除了死,還有一條路可以表明我抗婚的決心!
張容華把手伸進了剛才藏碎瓷片的水仙花盆……
次日一早,崔夫人命人開打開房門,想看看張容華反省的如何了。
剛一進屋,幾縷青絲就在空中飄過來了!
崔夫人看見青絲滿地,張容華正在用碎瓷片齊根割斷她頭頂最后一縷長發!
張容華的頭發只剩下不到指甲蓋長了,就像狗啃似的,參差不齊,有些地方因為碎瓷片太鈍了,不好割斷,她又用力過猛,居然將一撮頭發連根拔起,流了血。
崔夫人看呆了,“容華……你——”
張容華再次跪地,雙手合十,“女兒已看破紅塵,不愿改嫁,此生青燈古佛、為張家祈福、了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