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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回:侯門女出家皇姑寺,引禍水招來哈巴狗

    第一百五十一回:侯門女出家皇姑寺, 引禍水招來哈巴狗

    張容華的頭發至少蓄三年才能勉強梳成髻,何況,張容華心意已決, 不可回轉。再逼下去,恐怕碎瓷片割斷的就不僅僅是頭發了。

    畢竟是親手養大的孩子, 崔夫人于心不忍,她命人把地上的青絲收在一處,放在匣子里,去了頤園松鶴堂找老祖宗。

    張容華身為女兒, 第一次反抗嫡母;崔夫人作為兒媳婦, 也是第一次駁回了老祖宗的意思。

    崔夫人捧著小匣子,跪在地上, 還沒有開口,就先哭起來,“老祖宗, 都是我的錯,身為嫡母,我沒有把女兒教好, 容華她……不肯改嫁, 她——”

    崔夫人打開小匣子,“她打碎了茶杯, 生生把一頭青絲都割斷!說已經看破紅塵,要出家!”

    老祖宗看到匣子里的長發,雙手劇烈顫抖, 手里的拐杖落了地, “三丫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不可損之,她割了頭發,糊涂啊!”

    崔夫人嗚嗚哭道:“女不教,母之過,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老祖宗若要責罰,就罰我吧!千萬不要再逼三丫頭了,她決心出家,斬斷紅塵,已經不知惜命了,今天割的是長發,明天割的不知何處。到時候,我這個當娘的即使把這條命也賠出去,也不能彌補我的過錯啊!”

    張容華若死了,外頭不會責怪父親兄弟,一般只會指責嫡母逼死庶女。

    縱使崔夫人貴為永康大長公主之女,倘若寡婦庶女在娘家死的不明不白,她也會被外界指責。

    崔夫人家世好,治家有道,是京城貴婦典范,老祖宗無法責怪崔夫人,何況張容華若真的尋死了,事情更加不好收場。

    萬般無奈之下,老祖宗青筋畢露、遍布老人斑的手揮了揮,“這孩子在頤園陪伴我最久了,一直懂事乖順。我以為改嫁魏國公是一門好親事,她一個寡婦能夠嫁給年輕的公爵,這樣的好親事打燈籠都難找。她卻以為我在推她入火坑,寧可割了頭發做姑子也不愿意改嫁,這孩子傷透了我的心。”

    “我是她的親祖母,總不能見她去尋死。我們張家和皇姑寺關系好,你去給三丫頭安排吧,那個地方是當姑子最體面的去處。”

    皇姑寺,其實叫做順天保明寺。因其開山祖師呂尼救過明英宗朱祁鎮,所以英宗復辟之后,御筆親提了“敕造順天保明寺”的牌匾,保明寺,意思是保護大明江山的寺廟。

    除此之外,還封呂尼為御妹皇姑,所以大家都習慣稱之為皇姑寺,本名保明寺倒是很少有人提起。

    皇姑寺所信仰的是其獨創的西大乘教,這個教派信奉的是一位女神,碧霞元君,也就是俗稱的泰山娘娘。

    所謂南媽祖,北碧霞,碧霞元君是北方最廣為人知的女神,就像南方的媽祖一樣。

    是皇家寺廟,地方清凈,守衛森嚴,廟里都是尼姑,且信奉的是女神碧霞元君,京城貴族女性有立志出家的,一般會選擇皇姑寺。

    看到張容華割發之后,丫鬟朱砂也哭著用剪刀把一頭青絲剪斷,發誓跟隨張容華出家,永遠侍奉在身邊!

    崔夫人被朱砂忠誠打動,同意了。

    臨剃發出家前夜,崔夫人將張容華的嫁妝全部兌換成銀票或者現銀,交給張容華。

    張容華推脫不要,崔夫人堅持要給,僵持不下,崔夫人干脆把如意和花椒都叫來,說道:“你們兩個平日和三小姐關系好,或許你們的話她能聽進去。”

    如意一看崔夫人手里的清單,加起來差不多有十萬兩銀子之巨!這才曉得西府多么有錢!

    如意喜歡錢,她也深知錢是多么有用的東西,就說道:“三小姐,你應該拿著這些錢。一來,你的嫁妝不僅僅是侯府的產業,也有你生母花姨娘給楊數做出海生意本錢賺的錢,花姨娘的一片心意,你不好舍棄的,況且崔夫人那么驕傲的人,她不會克扣這些錢,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花姨娘是張容華最后的羈絆,若花姨娘還活著,張容華為了生母,說不定就認命了,改嫁魏國公。花姨娘一死,張容華再無牽掛,所以膽敢斷發抗婚。

    如意繼續勸道:“二來,雖說你是出家,斬斷紅塵,但是錢這個東西,無論在紅塵還是出家都很有用的。你手上有錢,一部分捐給皇姑寺,你和朱砂在里頭會過的很好——朱砂剪發陪你出家,你肯定舍不得她在里頭陪你吃苦是不是?”

    “另一部分拿去做善事,哪怕是荒年買糧食施舍粥米,這也是你行善積德。修行嘛,念經是修行,做善事也是修行。你越有錢,能做的善事就越多。”

    “尤其是遇到那些走投無路的女子,你有錢,出手幫一把,就能改變一個女人的一生。你沒錢,只能陪她一起哭命苦。”

    花椒也勸道:“如意的話,話糙理不糙,這天下并沒有什么凈土、什么世外桃源。就像咱們頤園,我和如意進園子之前,把這里想的像天堂似的。只要來過的都贊是仙境,是世外桃源,其實里頭是什么樣,咱們心里最清楚了……”

    如意和花椒你一言,我一語,勸動了張容華,帶著她的嫁妝銀子出家。

    且說張容華和朱砂去了皇姑寺剃度出家,正值皇姑寺要推行西大乘教的影響,在編寫《靈應泰山娘娘寶卷》,民間識字的畢竟是少數,若要廣為推行,就得用簡淺易懂的畫來解釋寶卷的內容,張容華能寫善畫,很快加入其中。

    起初張容華只為抗婚求個庇護之地,到后來居然動了真心,一心侍奉碧霞元君,在泰山解救了無數被迫給人生兒子的泰山姑娘,做了一輩子善事。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咱們暫且按下不表,且說二月底的時候,張容華和朱砂在皇姑寺剃度出家,沒過幾天,如意就收到了王延林八百里加急的來信,上面寫王延林親自去了一趟南京魏國公府,見到了紅霞,準確的說,應該是童姨娘!

    王延林把如意的信遞給紅霞看,說道:“你一直沒有回信,魏國公夫人又去世了,如意和胭脂都很擔心你。如意還說,胭脂和你的表弟趙鐵柱定了婚,婚期定在三月初八。”

    聞言,紅霞當場又是笑又是哭的,笑著說:“恭喜胭脂,我好高興胭脂成為我的表弟媳。趙鐵柱聽話又爭氣,是東府最有出息的小廝,愛護她,給她掙誥命,兩人以后一定和和美美,不像我——”

    紅霞轉笑為哭說道:“我當了姨娘,這輩子就靠拼肚子了,我也不想,可我沒得選擇。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懷孕生孩子之痛。我怕的就是,我和胭脂如意她們走岔了路,將來漸行漸遠,連過去的美好也要離開我。”

    “我不知道該如何與她們兩個解釋,我也不想把我的痛苦通過信件傳遞給她們,可我也不舍得和她們從此就生分了。我好矛盾,就一直拖著不回信。”

    其實王延林以前和哥哥王延喆一起遠赴京城,參加張家大小姐張德華的婚禮,在張德華出嫁前夜,大家一起玩牙牌令時,就對活潑可愛、伶牙俐齒的紅霞有了深刻的印象。

    當時如意當令官,張德華連續兩張牙牌都是和牌,紅霞心直口快,搶先幫張德華對出“夫唱婦隨真和合”和“三年抱倆笑呵呵”的酒令。

    原本出嫁前夜沉悶哀傷的送別酒場面,經過紅霞這么笑笑鬧鬧的,一下子就把氣氛換成了歡樂的場面,最后大家賓主盡歡,興盡而歸,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

    尤其是席面上的各個千金小姐在出嫁之后,面對生活的瑣碎和一地雞毛,這個夜晚就更難得了,是所有人美好的回憶。

    現在,王延林看著活潑的紅霞似乎也要被這個百年國公府吸干了生機和快樂,很是難受,她和紅霞并不熟悉,也不知該如何安慰紅霞,就靜靜的聽紅霞傾訴,把自己的手帕遞過去,要紅霞換下淚透的帕子。

    等紅霞哭聲漸漸停下來,王延林說道:“我在南京也有房子鋪子和田地,以后我常來南京住著,和你來往起來。你放心,我這個人并非那種眼里只有身份門第的勢利之輩,我愿意交往的人,別人背后怎么議論我是不在乎的,否則我不會和如意通信那么久。”

    紅霞止了淚,提筆寫下一封給胭脂和如意的信,交給了王延林,“事已至此,我不能再隱瞞,也不能再逃避了,免得如意和胭脂擔心。路我已經選好了,就會竭盡全力走到底,我童紅霞不會輕易認輸。”

    從南京八百里加急送來的除了王延林給如意的信、紅霞給如意胭脂的信,還有紅霞送給胭脂和趙鐵柱的賀禮。

    這些東西,如意都要如意娘送到楓園胭脂那里。

    胭脂看了信,眼睛又哭腫了,寫了給紅霞的回信,安慰她無論走選擇那條路,她們都是永遠的朋友、永遠的后盾。

    三月初八,趙鐵柱嫁入楓園,和胭脂結為夫妻,去禮部為胭脂請封了六品安人的誥命。

    春去夏來,秋去冬回,眨眼又是一年,到了正德十四年,通州港的運河解凍,桃紅又是一年春。

    鵝姐數著日子,今年鵝姐夫和楊數應該能回來了,就跟通州寶源店塌房的曹鼎夫妻打了個招呼,只要看到鵝姐夫等人到了港口,就立刻派人騎著快馬來京城報信。

    頤園,如意收到了王延林的信,信中有個好消息,紅霞有孕了,且身體健康,胎兒過了四個月,紅霞懷像和胃口都很好,已經不吐了。紅霞搶先在鄭姨娘之前懷孕,離她的目標近了一步。王延林經常去魏國公府看望紅霞。

    棉花胡同的山東菜館里,錢帚兒也在寫信,不過,她是模仿了東府侯爺的筆跡寫的,寫給遠在江西的寧王,無非是說皇上至今無子嗣,侯爺最欣賞寧王,只要有機會見到姐姐張太后,就一直在張太后面前說寧王好話云云。

    寫完之后,錢帚兒去了臥室,東府侯爺已經被她灌醉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錢帚兒熟練從東府侯爺身上摸出了他的印章,按在印泥上,蓋在信紙的末尾。

    大功告成,這封偽造的東府侯爺書信讓錢帚兒又得到了五百兩金子!

    寧王的幕僚拿了信,不肯走,跟錢帚兒說道:“單是侯爺的信還不夠,聽說張太后最聽她母親張家老祖宗的話。夫人要是能夠說動張家老祖宗在張太后面前給寧王說話,讓太后娘娘著手從宗室里挑選皇室血脈過繼子嗣,寧王愿意出十萬兩銀子。”

    “這個嘛……難。”錢帚兒說道:“不是侯爺不想掙這個錢,實則我們侯爺在老祖宗那里說不上話,你既然能夠打聽到我這里,應該早就摸清了我們侯爺在家里是怎么回事。老祖宗偏心眼,喜歡小兒子,不喜歡大兒子。喜歡小兒媳婦,不喜歡大兒媳婦。”

    “就是大過年的,我們侯爺給老祖宗磕頭拜年,也是隔著簾子,輕易見不得面。我看將來啊,老祖宗手里的好東西都歸了西府,我們侯爺什么都撈不著。”

    聽到錢帚兒訴苦,寧王幕僚笑道:“雖說老祖宗偏心,但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了,西府侯爺那邊,看大門的守的緊,連我們求見的請帖都送不進去。還是東府侯爺平易近人,把我們當個人看。當母親多有偏心小兒子的,但畢竟是親生的,只要侯爺做個聽話服軟孝子的樣子,老祖宗那有不喜歡的。”

    錢帚兒哈哈笑道:“說的也是,畢竟是親生母子,只是我們家侯爺性格倔強,不肯做低伏小。”

    寧王幕僚說道:“只要夫人的枕頭風吹的猛,侯爺定會回心轉意。十萬兩銀子的酬勞我們先付一半,只要夫人肯答應幫忙,錢不是問題。”

    錢帚兒做出一副貪財勢利的樣子,聽到先給一半銀子,立刻轉變了態度,“我想一想,怎么說動侯爺……或許見到了那五萬兩銀子,我就想出法子來了。”

    寧王幕僚一聽,趕緊去籌錢,第三天就把五萬兩銀子送到了山東菜館錢帚兒手里。

    錢帚兒清點了數目,說道:“近年來,寧王殿下送給我們侯爺的禮物差不多有十五萬兩的數目,寧王應該不會把寶都押在我們侯爺這里吧,也在給京城其他達官貴人們送錢是不是?冒昧問一句,寧王殿下從那里搞來這么多錢?”

    寧王幕僚笑道:“這個就不勞煩夫人操心了,江西物產豐富,有水路長江,還有像大海一樣廣闊的湖泊。剩下那五萬兩我們絕不賴賬。”

    錢帚兒心想,寧王巨額錢財來路不明,肯定都是一些見不得光的不義之財,這些不義之財我以侯爺的名義收下來,將來必定會給張家惹來大禍。

    可是侯爺這個出了名的廢物影響必定有限,據說他當年在宮里調戲宮女都沒事,萬一這回又讓他逃脫了罪責……張家老祖宗的話一言九鼎,她的信更有價值,所以寧王出價是平時的十倍。

    當年錢帚兒通過五戒那里得知如意是老祖宗的筆替,可是,如意把懸賞榜文抄錄了好幾百張,手都抄酸了,字跡當不如代替老祖宗寫信的時候漂亮工整,只是稍微好看一點的小楷而已,跟她平心靜氣代替老祖宗寫信的字跡比起來,就是李鬼和李逵的區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問題。

    可是,錢帚兒也從東府侯爺這里得知,老祖宗自從一次中風之后,頭和手腳就不知覺的顫抖,連筷子都拿不穩了,只能用勺。

    一個老年病人的字跡當然不如以前好看,也是實屬正常。可是,即使字跡能夠蒙混過關,關鍵的印章,錢帚兒連門都摸不到!

    她可以把侯爺灌醉,偷摸摸拿出侯爺的印章蓋在信上,足可以假亂真,但是老祖宗的印章她去那弄?

    曾經,錢帚兒向如意提議,要如意當她的眼睛和耳朵,被如意嚴詞拒絕了。

    頤園松鶴堂平日有王嬤嬤、芙蓉、來壽家的這三個厲害人物管著,水潑不進,就像一個刺猬,無從下口。

    錢帚兒的枕頭風吹到東府侯爺這里就戛然而止了,她無法把手伸到頤園去。

    但錢帚兒一定要把張家綁到寧王這艘船上去。

    怎么辦呢?錢帚兒想到一個人,東府三少爺張宗翔。

    這個不受重視的東府庶子這些年就像她和侯爺養的一條哈巴狗兒,只要平日把手指頭縫里漏出來一點丟給他,他就非常聽話,搖尾乞錢。

    這些年張宗翔也娶妻了,妻子是勛貴出身,家里世襲千戶,是個庶出,兩人算是門當戶對,不過,張宗翔總覺得妻子的陪嫁太寒磣了——其實正常來說一點都不少,只是張宗翔看兩個嫡出哥哥的妻子陪嫁豐厚,張家三千金的陪嫁個個都超過十萬之巨,相比而言,張宗翔妻子的陪嫁就顯得很寒酸。

    將來東府分家了,按照規矩,族產和祖產是不能分的,其余的家產,三個兒子平分,分到張宗翔手里實在有限,所以張宗翔這些年一直在父親和錢帚兒這里撈錢,為將來分家單過做準備。

    總是跟著只會花天酒地的父親混,本事一點沒學到,吃喝嫖賭倒是有學有樣的,以前只是個普通貴公子,沒有什么不良的嗜好,現在變得越來越壞了。

    都說外甥像舅,此時的張宗翔比當年為了躲債從此消失在京城的血緣上的舅舅白杏,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三少奶奶早就死心不管他,隨便他在外頭浪。

    在外頭浪就得花錢啊,在錢帚兒這里舔到的錢,一晚上就在賭場或者溫柔鄉里花光了,越是撈錢,越是沒錢。

    故,聽說錢帚兒要他來說話,張宗翔狗癲似的跑來棉花胡同,“夫人找我什么事情?兒子愿肝腦涂地,為夫人效力!”

    錢帚兒笑著朝他扔來一張紙,“接著!”

    張宗翔就像狗接骨頭似的,接住了那張紙,居然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張宗翔把銀票收好,走進過去,給錢帚兒作揖,“多謝夫人,還是夫人最疼兒子了。”

    張宗翔一邊說,一邊乜斜著眼睛看錢帚兒,“夫人的頭發亂了,兒子給您攏一攏。”

    說完,那雙手就要上頭,被錢帚兒拿起桌上的算盤給攔住了,“你小子越大也不知尊重,把我當粉頭取樂,我告訴你爹去。”

    張宗翔笑瞇瞇的跪下來求饒,“夫人青春年少,好一朵嬌艷的海棠花,一朵梨花有心壓海棠,卻壓不住。這海棠花豈不寂寞?兒子愿意給海棠花解悶。”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回:道心碎五戒要破戒,要做惡宗翔終飛翔

    第一百五十二回:道心碎五戒要破戒, 要做惡宗翔終飛翔

    錢帚兒拿起算盤抬了抬張宗翔的下巴,“若不是老娘要找你辦事,早就一算盤把你的嘴打爛, 老娘即使是朵花,也是一朵有毒的花, 毒不死你!還不快掌嘴認錯!”

    張宗翔打自己嘴巴子,“兒子知錯,求夫人原諒兒子。”

    哼,狗男人。錢帚兒厭惡這張嘴臉, 恨不得一腳踢開, 但她需要這條狗為她辦事,說道:

    “我跟你說個正事。你們這些孫輩每月初一十五都去松鶴堂給老祖宗請安。我要你找個機會, 去老祖宗的書房,把老祖宗的私章蓋個印兒帶出來,事成之后, 我再給你一百兩。”

    錢帚兒家里以前是做古董行的,慣會作假,會臨摹、能刻章, 只要看到蓋出來的印, 她就拿著蘿卜照著刻,多刻幾遍, 能刻到七分相似。

    張宗翔問道:“夫人要印做什么?”

    錢帚兒說道:“你再問一個字,就扣你一百兩,蓋個章而已, 哪來那么多廢話。”

    張宗翔愛財如命, 連忙答應。

    張宗翔走了以后,抹兒進來說道:“五戒道長來了。”

    錢帚兒忙對著鏡子照著, 她的鬢發果然有些散亂了,就拿起梳子,沾了些刨花水抿了抿,發髻重歸光滑了,才說道:“快請。”

    五戒已經長成為一個青年道士,風姿優雅,看到他,錢帚兒的眼睛就像被清水洗干凈似的,瞬間亮起來了,說道:

    “怎么過了這么久才回京城?正好,我手里又有一筆錢,都交給你去外頭買房置地,將來你建一個自己的道觀,做一番大事業。如此一來,你賺的錢就歸你自己,不像現在這樣大半都要交給懷恩觀。”

    五戒定定的看著帚兒說道:“我去外頭游歷,剛剛回京。帚兒,我在路上想清楚了,我要還俗,不當道士了。”

    錢帚兒慌忙說道:“你不當道士還能干什么呢?你這個年齡想要轉行是不是太晚了?當道士多有前途啊。”

    五戒突然抓住了帚兒的手,“當道士就不能娶你啊,我想清楚了,塵緣未了,道心破碎,哪怕再修一百年,也不會有什么結果。帚兒,我不當道士,你也不當侯爺的外室,我們一起走吧。”

    兩人相識已經超過十年,青年男女,互相體諒,互相欣賞,互相扶持,不知不覺生了情愫,表面上是道長和香客的關系,其實已經曖昧很久了。

    五戒當年出家并非本意,是他父母把他賣了,給人當替身而已,后來繼續當道士,也只為賺錢,但是,賺錢賺到手軟之后,就開始空虛,開始想要別的東西,金錢已經滿足不了他了,他對香客錢帚兒生了情。

    這次游歷回來,他想帶錢帚兒遠走高飛。

    錢帚兒慌忙把五戒的手甩開,“你就是不當道士,也不能娶我啊。我是侯爺的女人,是個愛慕虛榮和錢財的壞女人,背后有多少人戳我的脊梁骨,罵我下賤,是個賤女人。你身上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我怎么會跟你走,做夢!”

    五戒牢牢握著錢帚兒的手,“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哪怕你真是個壞女人,我也喜歡你,想和你度過一生。你喜不喜歡我,你自己最清楚,何必自己騙自己呢?”

    “我不是傻子,我們已經認識十年了,這十年來,我親眼看著你作踐自己,伺候老頭子。你到底為什么這么做,自從你暗地里和寧王幕僚交往,背著侯爺收受寧王的賄賂,我就看的很清楚了,你絕對不是為了虛榮和錢財。”

    “你不可能一直幸運,這樣很危險的,我在外地游歷,聽過很多傳聞,當今皇上沒有子嗣,各大藩王蠢蠢欲動,那年寧夏王不就是反了嗎?如今皇上都快三十歲了,藩王們都想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皇上,尤其是江西的寧王,寧王到處找人游說,想要把兒子變成皇儲,可是皇上從未開口要過繼藩王們的兒子,寧王這樣做是大逆不道啊,將來必成禍患。”

    五戒說的這些,錢帚兒當然知道,甚至,她就是為了“大逆不道”才偽造東府侯爺的信件,給寧王寫信,她就是要把寧王這個不安分在江西當王爺的禍水引到張家!

    錢帚兒不肯承認,也不想把五戒拖進來這趟渾水——若是別人,她是不在乎殃及無辜的,可是五戒不一樣……她到底是在乎他的。

    錢帚兒只得硬著心腸拒絕,“管他什么王,我眼里只有財神爺。我從寧王那里敲夠了就收手。錢財我都交給你保管,我剛剛又弄到了五萬兩銀子,你全都拿去,給我還有抹兒弄個平民的戶籍,去外地買房置地,到時候東窗事發,我就帶著抹兒一走了之,再也不回京城。”

    五戒還要再勸,錢帚兒怒目而視,“怎么?你是不是見到我有錢,就要娶我?要我帶著幾輩子都花不完的嫁妝,還有抹兒這個漂亮丫鬟嫁給你?你們這種臭男人我見得多了,明明人也要,錢也要,連丫鬟也想沾一沾,還故意做出這種深情的樣子。”

    “告訴你,我是不會嫁給你的,快歇了你想吃姑奶奶軟飯的歪心思,你趕緊帶著五萬銀子滾出去!記得把我交代你的事情辦好,新戶籍,買房置地,我陪了這個死老頭子十年了,以后,我想換個活法。”

    錢帚兒這樣罵五戒,并沒有讓五戒退卻,五戒心想:如果她真的嫌了我,是不可能把五萬兩銀子交給我的。

    五戒確定了錢帚兒是口是心非,就沒有繼續糾纏,帶著銀子去了外地給錢帚兒和抹兒鋪后路。

    五戒心想:即使錢帚兒一輩子都不答應和我在一起,至少,她的未來會離開死老頭子,遠離皇儲旋渦,重新開始生活,這樣也是很好的。

    只要她不再作踐自己,過得好就夠了。

    于是,五戒剛剛游歷回來,又匆匆離開了京城。

    后天就是二月初一,張宗翔一大早就和東府的孫輩和重孫輩一起去松鶴堂。

    老祖宗還沒有起床,一眾人就在門外齊齊拜了拜,就散了。

    張宗翔走去書房,書房鎖著門,而且上了兩道鎖,根本進不去,張宗翔沿著墻根繞到窗戶邊,碰運氣似的推了推,窗戶也是鎖死的,紋絲不動。

    張宗翔這種像極了東府侯爺的無能之輩,遇到困難就立刻放棄了,根本不會再想其他辦法,就去棉花胡同找錢帚兒回話,“夫人,老祖宗的書房是兩把鐵將軍鎖著,兒子無能,蓋不了章。”

    錢帚兒罵道:“你這個廢物!連個章都蓋不好,看到鎖門就放棄了,你就不會想其他辦法?偷鑰匙,或者賄賂打掃的丫鬟婆子都行啊,隨便蓋個章而已,又不是偷印章!你若還是搞不到,就提頭來見我吧!”

    錢帚兒把張宗翔狠狠罵了一頓,張宗翔灰溜溜的走了,臨走前,還找錢帚兒要錢,“夫人,能不能再支點銀子,我著急用錢。正月幾處的賒賬還沒有還,人家不準我再賒了。”

    如今,張宗翔也是步了舅舅白杏的后塵,欠了一屁股債。

    錢帚兒說道:“你只要蓋個章回來,我就幫你把賬清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張宗翔就用他僅有的智慧冥思苦想,如何蓋章。

    就在張宗翔打印章主意的時候,頤園發生了一件大事,長壽湖湖心小島里豢養的一對白鹿死了。

    這是當年建園子的時候,皇上御賜的白鹿,白鹿是祥瑞,代表著長壽。

    湖心島也歸紫云軒管,每月白鹿的飼料還有養鹿人的月錢都是從如意手里之支取。

    養鹿人首先來紫云軒這里報噩耗,“這對白鹿一公一母,是一對,送到湖心島的時候就已經三歲了,通常野生的鹿也就五年壽命,人工馴養的最多能活到二十年,咱們家的白鹿活到十三年已經算是長壽的了。””最近這對白鹿不怎么吃食,我就感覺壽數將近,沒想到昨晚上,一對白鹿都悄悄的咽氣了,早上起來我去棚里才發現,就趕緊搖著小船來報給如意姑娘知道。“

    如意說道:“這是御賜的祥瑞,我得跟老祖宗回明白。”

    如意去了松鶴堂,老祖宗已經起來了,正在吃早飯,她如今連勺子都拿不穩了,像個小嬰兒似的,吃飯得靠別人喂。

    老祖宗吃飯,如意不便打擾,就在外頭等,芙蓉來問什么事情,如意如實告知祥瑞白鹿昨晚雙雙死去的消息。

    芙蓉嘆道:“無論人還是祥瑞,壽數都有限,都要老死。”

    老祖宗用過了飯,顫顫巍巍由兩個壯實的丫鬟扶著,到了暖閣休息,如意就過去回明此事。

    老祖宗說道:“這是御賜之物,后事不能草率,得有始有終,把這對白鹿葬在湖心島吧,再立一個碑文,說皇恩浩蕩,賜給張家一對白鹿,張家永遠感激皇恩云云。”

    如意應下,著手去辦,因是處理御賜祥瑞的后事,老祖宗還要求立碑,如意不敢怠慢,一應事務都是親手處理。

    給養鹿人結了工錢,打發她們出府了;去東府大少奶奶夏氏那里,求夏氏跟大少爺說一聲,大少爺文筆好,要他親自按照老祖宗的意思撰寫碑文,再拿到外頭找石匠刻碑。

    之后,又找八個頤園看門小廝,一起泛舟去了長壽湖湖心島,拿著鐵鍬挖坑,天氣漸暖,得先把一對白鹿葬在地下,免得放在外頭發臭。

    深坑是很難挖的,何況要埋下兩頭鹿的大深坑就更難挖了,因為如果埋的淺,兩頭鹿腐爛的臭氣會散出來,所以必須挖的又深又寬,將兩頭鹿深埋了才行。

    八個小廝一起挖坑,幾乎挖了整整一下午,好容易挖出一個大概一人半高的深坑,埋了祥瑞白鹿,開始鏟著泥土填回去,填了淺淺的一層土之后,天已經快黑了,沒了太陽,春寒料峭的,眾人又餓又冷。

    如意跟小廝們說道:“今天就到這里吧,明天再繼續,各位辛苦了,你們去頤園大廚房點菜,報我的名字的就行,想吃什么隨便點,小鍋現炒,等月底廚房從我賬上支銀子。”

    小廝們大聲歡呼,“多謝如意姐姐!”

    如意說道:“丑話說在前頭,菜隨便點,但是不能喝酒,你們還在當差,小心喝酒誤事。”

    如意和小廝們駕船從湖心島回到岸邊,因明天如意還要親自去湖心島監工,所以這艘船就彎在離承恩閣最近的碼頭那里,這是一個從十里畫廊里延伸出去的石階碼頭,山上沒有水源,如意經常提著衣籃和棒槌,在這里洗衣服。

    如意去頤園大廚房吃了自己的份例菜,回到承恩閣時,已經開始掌燈了。

    和以前一樣,和她作伴的蟬媽媽早早就把承恩閣的燈籠點亮了,照亮她回去的路。

    初春夜晚很冷,如意仗著自己年輕,火力壯,出門沒有帶手爐,現在冷得直哆嗦,只想快點回去,坐在熱炕上泡腳。

    到承恩閣還需爬八十一個臺階,如意早就爬習慣了,如履平地般就到了承恩閣,都不帶喘息的。

    如意正要去后罩房的院子里,冷不防從松林里竄出來一個人,把如意嚇一跳,正要叫蟬媽媽,那人噓聲道:“別叫,是我。”

    今天是二月初三,月黑風高,如意借著承恩閣掛著的燈籠的微弱的光輝,看出了來者,是東府三少爺張宗翔。

    張宗翔為何在承恩閣?這要從他在棉花胡同里那里撈錢碰壁,被錢帚兒罵出來,只有蓋上印章,她才給他錢。

    張宗翔心想,老祖宗的書房只有三個人可以進,來壽家的,芙蓉姑娘和如意。

    來壽家的和芙蓉姑娘他是不敢招惹的,但是如意嘛……張宗翔想起以前中秋節開家宴玩牙牌令,每一次都是如意當令官,她是個非常好的令官,無論別人抽到了什么牌,她開牌的時候都會把牌說的讓人很容易對出酒令,不讓人陷入對不出的尷尬。

    有她在的宴會,氣氛都不會差。甚至,我這樣不受寵、被輕視、被人踩在腳下的庶子,她都不會像別人那樣捧高踩低,故意刁難我。

    記得有年中秋節,家宴就設在承恩閣,老祖宗心情好,拿出一對金鑲寶石的香盒,差不多值三百兩銀子,說要大家敞開了喝,誰的酒量好,這香盒就歸誰。

    輪到我對酒令了,我故意連最簡單的人牌都對不出,磕磕巴巴一連說了五個“人”字,如意看懂我的心思,作為令官發話,罰我喝了五杯酒,那晚宴會,是我贏得了香盒——老值錢了!

    如意姑娘對我好,我就找她幫忙嘛!

    打定了主意,張宗翔買了一根老參,巴巴的去頤園松鶴堂,說是孫兒孝敬老祖宗的。

    是芙蓉姑娘接待了他,收了人參,打發一個小丫鬟送他出去,才走到一半,張宗翔就對小丫鬟說道:“天還冷,我自己出去就行了,不用送。”

    小丫鬟也懶得跑腿,就由得他自己出去。

    張宗翔沒有出園子,偷偷去了承恩閣松林里躲著,等如意當差回去,好跟她說話。

    沒想到如意今天忙著安葬湖心島白鹿,天黑透了才回來。

    如意說道:“是三少爺啊,這么晚了,老祖宗肯定歇著了,明天再來吧。”

    張宗翔說道:“其實我下午就去松鶴堂了,給老祖宗送了一根人參,不過,我其實來找你的,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這個東府三少爺平日里很少在府里,基本跟著東府侯爺和錢帚兒在外頭混,據說花天酒地不像話,是最像東府侯爺的少爺。

    就這種人,在黑夜的松林里巴巴等我回來,說有事情找我幫忙,肯定不是好事啊!

    如意心懷戒心,說道:“少爺是侯府公子,我區區一個丫鬟,如何幫得上少爺?少爺別為難我了,天黑了,又冷,少爺快家去吧。”

    張宗翔攔著不準如意走,“你聽我說嘛,這事還真你幫忙。你是老祖宗寫信的代筆,我需要你去老祖宗的書房,把平日老祖宗書信用的印章拿出來,隨便在一張紙上蓋上印就行。”

    如意聽了,嚴詞拒絕:“這可不行,一來,我不能私自動用印章,二來,在一個空白的紙上蓋章,誰知道別人之后會在紙上寫些什么?就更不行了。”

    張宗翔急道:“如意姑娘,你一向對我很照顧,你一定要幫我啊,只要你肯幫忙,事成之后,你無論要什么我都給你。”

    如意心道:我想脫籍,離開張家,不過,我不需要靠你這個廢物。

    如意說道:“我在頤園什么都有,不缺什么。三少爺請回吧,莫要再糾纏。”

    張宗翔急紅了眼,一把抓住如意的肩膀,不讓她走,“你們當丫鬟的不都想爬上少爺的床當姨娘嗎?我可以成全你,事成之后,我就去老祖宗那里討了你,開了臉就封你做姨娘,都不用從通房丫鬟做起。”

    如意性格潑辣,那里受得了這種這種侮辱,當場一口就啐到了張宗翔臉上,“給你臉你不要臉!是那個上趕著要當你的姨娘!也不拿鏡子照照,就你這樣的廢物點心,給我擦鞋都我嫌臟!”

    張宗翔氣得七竅生煙,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本在邪路上走的太久,滿腦子都是腌臜事,見如意不肯從,頓時起了邪念,說道:

    “好啊,你一個低賤的丫鬟居然也瞧不起我!你不過是我們張家養的貓兒狗兒而已,是我們使喚的奴隸,要你給我暖床是抬舉你!”

    “我就先要了你,再去老祖宗那里領罰就是,家丑不可外揚,為了張家,老祖宗頂多把我打一頓、罵一頓,事后還不得替我遮掩?橫豎我至今沒有子嗣,以生養為由,順水推舟,把你給我當了姨娘,你順從也好,反抗也罷,你一個丫鬟,是改變不了結局的,到頭來還是得給我暖床。”

    如意聽了,頓時渾身冰涼,是的,倘若張宗翔得逞,老祖宗肯定會站在親孫子這邊!不僅不會為她主持公道,還會遮掩張宗翔的惡行,將她像個貓兒狗兒一樣,送給張宗翔玩弄。

    為了張家,死了二小姐張言華,逼了三小姐張容華出家,連親孫女都尚且如此,老祖宗如何會對我一個丫鬟心軟?

    如意頓時陷入絕望,張宗翔想把她拖到松林施暴,還笑道:“你不要亂叫,叫了會引上夜的婆子們過來,她們看見我們在松林里做成了好事,外頭的人只會說丫鬟爬床,勾引少爺,你就更說不清楚了。”

    不過,早就被酒色掏空身體的張宗翔如何是身體豐壯、每天在承恩閣上上下下八十一個臺階爬山下山的如意的對手?

    如意用盡全力,將這個惡心的家伙奮力一推!

    張宗翔身后就是八十一個臺階,如意力氣大,他的身體向后飛起來了!就像他的名字叫做“翔”一樣的飛翔,在空中旋轉一周半后,咔嚓一聲,脖子砸在臺階上,頸骨折斷,當場氣絕。

    身體咕嚕嚕順著臺階滾下,越滾越快,滾到了最后一個臺階勢頭依然不減,滾過了山下小徑,被長壽湖畔的一根柳樹下,攔住了去路,這才停下。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回:兩代人攜手埋惡少,風波起江西點烽火

    第一百五十三回:兩代人攜手埋惡少, 風波起江西點烽火

    月黑風高夜,如意大口大口的喘息著,一個聲音從身后響起:“如意。”

    是蟬媽媽的聲音!

    如意回頭, 看著蟬媽媽左手打著燈籠,右手拿著一根給承恩閣地坑升火的燒火棍。

    蟬媽媽聲音顫抖:“我在等你回來, 聽到外頭有聲音,就像吵架似的,我就過來了,我看見……我看見那個畜生想欺負你, 我就拿起燒火棍趕過來……如意啊, 不是你的錯。”

    沒等蟬媽媽出手,如意就把張宗翔給推飛了。

    “媽媽!”如意撲過去, 緊緊抱著蟬媽媽,就像在天寒地凍里抱住身邊唯一的火光,她殺了人, 此時她的雙手雙腳都是麻的,一時無法從驚懼中走出來。

    蟬媽媽放下燒火棍,輕輕撫著她的脊背, “好孩子, 是你為我找到了父母的下落,也是你把我從閻王殿里拖出來, 勸我不要輕生,好好的活著。這十年來,我和你在承恩閣作伴, 早把你當成親人,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咱們有福一起享,有難一起擔,你看——”

    蟬媽媽指著山下遠處兩個螢火蟲般的微光,“那是上夜的女人在值夜,打著燈籠巡視,我們得趕緊想法子把這畜生給埋了。”

    站得高,看得遠,如意定了定神,果然如此,求生的欲望戰勝了驚懼,兩人趕緊走下臺階。

    從山腳到承恩閣,一共八十一個臺階,如意平時就像一陣風似的下山,唯獨今晚覺得這個臺階是無比的漫長,似乎永遠都到不了盡頭。

    下了臺階,卻找不到尸首!

    “人呢?不會沒死跑了吧?”如意說道。

    蟬媽媽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經歷過石家抄家的劫難,一生坎坷,此時慌而不亂,清醒鎮定,她抬頭看著陡峭的八十一個臺階,說道:

    “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落在這里應該還不會停,定是滾到路對面去了。”

    蟬媽媽打著燈籠,去對面找,果然在一根大柳樹下找到了雙目圓睜的張宗翔,只不過他的頸骨折斷了,脖子扭過去半周,臉長在后背上,后腦勺卻在胸前,很是詭異。

    如意看著遠處的燈籠越來越近,連忙把燈籠吹滅,和蟬媽媽一起把尸首拖到了柳樹后面去。

    過了一會,等上夜的女人經過此地,如意心里也有主意,說道:“今天老祖宗要我把湖心島的那對白鹿葬了,那個坑是我帶著八個小廝去挖的,又大又深,再多埋一個人是不成問題的,我們連夜把他運過去——船就彎在我們洗衣服的碼頭邊上。”

    幸虧有了這對白鹿!要不然,她們兩個沒有鐵鍬等工具,如何挖坑?拋尸湖中更加不可,說不定天亮就浮起來了。

    蟬媽媽點頭說道:“好,我老婆子做了半輩子粗活,有些力氣,能幫你抬人。”

    時間緊迫,兩人說做就做,如意見尸首口鼻流血,就趕緊把尸首身上的貂鼠皮袍子脫下來,毛皮朝外,裹住了他的頭、雙手和上半身,用汗巾扎緊,然后,和蟬媽媽一人拖著一條腿,把尸體往十里畫廊碼頭上拽。

    尸體死沉死沉的,幸好如意和蟬媽媽都有一把力氣,尤其是如意,她都能把如意娘抱起來,兩人齊心協力,拖動了尸體。

    貂鼠皮的皮毛順滑,拖動起來就省力多了,蟬媽媽一邊拖動著尸體,一邊觀察著是否還有上夜的女人巡視。

    如意說道:“媽媽放心,自從潘嬸子去了東府當大管家娘子,上夜的女人們都歸我管,我是給她們排的班,每半個時辰巡一次,夜里巡視主要是為了防火,防火重點在容易起火的林地和宅子,十里畫廊這邊都是水,她們晚上不會經過這里的,更不會朝著湖水看。”

    當差嘛,都是這樣,例行公事,絕不多走一步路。上夜的女人拿的又是頤園最少的月錢,這大冷的黑夜,誰會想不開來湖畔邊巡視啊。

    再說現在府里節省開支,十里畫廊的燈只在過年和八月十五的時候點亮,平時是一片漆黑。

    兩人拖著尸體,很快到了碼頭,把尸體扔進船上,如意熟練的劃起雙槳,朝著湖心島而去。

    劃船這門技藝,是小時候她和吉祥為了躲水痘瘟疫,去了翠微山國公爺墓地祭屋那邊田地里學會的,這東西就像游泳似的,一旦學會就不會忘記。

    湖心島就像一頭黑乎乎的、沉睡的野獸,臥在長壽湖的湖心。

    船到了湖心島碼頭,如意先上岸,從岸邊棚子里推出一輛推車來,這是養鹿人平時用來運送糧食柴炭的工具。

    兩人搬著尸體上岸,用盡力氣抬上小推車,一路推著車,到了松林間的深坑處。

    這里還擺著八把鐵鍬,明天小廝們還要過來填坑。

    蟬媽媽正要把尸體推下深坑,如意說道:“且慢,搜他的身,看有無錢袋玉佩金七事之類的,這些東西即使尸體化為白骨,也暴露尸身身份。”

    兩人搜身,找到了這些東西,蟬媽媽說道:“你真是細心,都這時候還想的如此周到。”

    如意說道:“我平時喜歡看話本小說消遣,書里都寫著,那些青天大老爺們查案,從一堆白骨里頭翻檢出刻著字的金玉等家伙,就知道白骨的名字。”

    蟬媽媽一聽,干脆把尸體的衣服鞋襪都剝光了,就連扎頭發的網巾都不放過。

    張宗翔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也赤條條的離開這個世界。

    兩人下了一人半高的深坑,用力翻動死去的白鹿,把尸體夾在了白鹿的下面,上去之后,拿著鐵鍬又蓋了一層土,掩蓋住痕跡,又拿起燈籠照了照,確認沒有紕漏。

    兩人用貂鼠皮袍子把剩下的衣服鞋襪頭巾網巾等包裹起來,裝進小車里,推到岸邊,把小車放進棚里,上了船。

    雖然在黑夜里,如意依然能夠辨清楚方向——蟬媽媽每晚都會點亮承恩閣的燈籠,照亮如意回家的路。

    五層樓閣,五盞燈籠,在山上就像五顆明亮的星星,即使在月黑風高的夜里,如意依然能夠看清承恩閣的方向。

    如意在劃船的時候,蟬媽媽把錢袋的銀錢都扔進湖水里了,到了承恩閣碼頭,上了岸,回到后罩房院子里,兩人把一身泥土的衣服鞋子換下來,穿上干凈的衣服。

    升了一盆火,把所有的衣服鞋襪頭巾網巾還有錢袋等等全部燒了。

    金七事用火融成一坨,玉佩用石頭砸碎。

    由于太過興奮緊張,等兩人忙完這些,不知不覺,天蒙蒙亮了。

    如意用滾水沖了兩碗如意娘抄的油茶,和蟬媽媽一起喝下,胃里暖暖的。

    如意想起了母親,一顆硬下來的心變軟了,委屈、憤怒、驚懼等等情緒爭先涌上來,如意流淚了,淚水落在碗里頭。

    此刻,如意好想撲進母親的懷里,痛痛快快的放肆哭一場啊!

    但是她不能,她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如意洗了臉,說道:“我怕臺階和路上有血跡,現在天亮了,我再去看看。灑掃的吃了早飯才開始掃地,現在檢查還來得及。”

    蟬媽媽提上一個水桶,“我跟你一起。”

    山上沒有水源,但是承恩閣這個五層木樓為了防火,樓閣有幾個大水缸,里頭注滿了清水,由灑掃上的定期推著水車補充,十年前,前錢帚兒在承恩閣偷畫放火的時候,就是如意用燒火鉗砸破了水缸滅火,沒想到十年后,水缸又起了作用。

    蟬媽媽從水缸里舀了一桶水,跟著如意沿著石階檢查,還真的發現了幾處血跡,都用清水沖干凈了。

    如意還找到了半片指甲,一個碎裂的玉扳指,一條汗巾子——這東西不知道是別人丟的,還是張宗翔在飛翔的時候掉的,反正都要燒掉,以絕后患。

    在十里畫廊那個地方還找到了兩塊貂鼠皮脫落的毛發——肯定是在拖行的時候掛掉的。

    從八十一個臺階到碼頭,兩人反反復復檢查了三遍,直到灑掃的要來了,這才回承恩閣。

    上午的時候,如意帶著八個小廝回到湖心島,繼續當監工,親眼看著小廝們一鍬鍬把土回填大深坑。

    坑太大了,等所有挖出來的土回填進去,已經快中午,艷陽高照,春風拂面,正是播種的季節,如意在土上撒了一把草種子。

    一場春雨過后,種子發芽,長出了青青小草。

    二月十五,東府大少爺親自撰寫的碑文,刻的石碑也好了,這是老祖宗交代的事情,如意當然要過來當監工,看著小廝們把石碑立在林中。

    大少爺張宗說和大少奶奶夏氏也在,夏氏感嘆道:“這湖心島少了一對白鹿,都是松林草地,全是綠色,看起來單調了許多,要不要養幾對梅花鹿?”

    如意心頭一驚,說道:“依我看,先不要養梅花鹿,一來,老祖宗身體虛弱,連松鶴堂都出不來,根本不可能來這里欣賞梅花鹿。”

    “二來如今府里節省開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里的草不夠鹿吃的,要配給飼料,若是生病,這牲口吃的藥有時候比人吃的還貴,還要給養鹿人月錢、管一天三餐飯、一年四季八套新衣裳、房子破了要修,這一年開支也不小,可費錢了。”

    一聽到錢,當家主母夏氏連忙擺手說道:“行了行了,就當我沒說,如今府里不靠舉債度日就不錯了,就像你說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少爺張宗說愁眉不展,說道:“咱們府里何止少了一對白鹿,就連三弟也不見了,自打他給老祖宗送了一根人參之后,人就不見了,債主都找到咱們府上來了。”

    夏氏一聽張宗翔這個小叔子就心煩,“他能去哪兒?定是去外頭躲債去了唄,等咱們替他把債還清了,他自然會回來的。以前又不是沒這么干過,三弟妹已經對他死心了。”

    正因張宗翔是“慣犯”,又是個不受重視的庶子,所以他的消失并沒有引起多大的風波,就像狼來了似的,大家已經習慣了他的消失,覺得有人替他還了債,自然會回來。外甥像舅嘛,他舅舅白杏就是這么消失的,再也沒有回來,據說是被追債的捉住,賣到山西煤窯里挖煤抵債,死在那了。

    張宗說說道:“這一回我可不再替他還債了,我看他能躲到什么時候!”

    如意看著前方青青小草,心道:當然是躲到海枯石爛了……張宗翔這會子應該已經爛了吧。

    這種爛人!就應該爛在地下!

    與此同時,棉花胡同,山東菜館。

    錢帚兒等張宗翔偷蓋的印已經十二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甚至,連張宗翔本人都消失了!

    債主們斗著膽子去東府要債,被看門的趕走了,就打聽的來到棉花胡同找錢帚兒。

    錢帚兒冷哼道:“我跟他沒關系,你們找我干嘛?”

    有個藥鋪的掌柜陪著笑臉說道:“三少爺賒了一根上好的高麗人參,說是孝敬用的,他肯定是來孝敬夫人的,夫人吃了我們的人參,就得給錢嘛。”

    債主們嘿嘿笑道:“錢老板是他的繼母,子債母償,天經地義。”

    錢帚兒把茶杯往地上一砸,“我看你長像他老母!抹兒,去巡街的西城兵馬司叫來,有人在菜館鬧事!”

    債主們一哄而散,“借債鬧到官府就沒意思了,錢老板,咱們改天再來。”

    這幫人打算用纏字法,隔三岔五來山東菜館要債,這會影響菜館的生意,萬一錢帚兒哪天受不了糾纏,就替張宗翔還債了呢。

    張宗翔這個沒用的慫貨徹底指望不上了,錢帚兒就無法模仿老祖宗的信給寧王交差,另外的五萬兩就拿不到手,而且很可能到手的五萬兩定金也會被寧王的幕僚要走!

    可是這五萬兩錢帚兒已經交給了五戒,去外地弄戶籍,買田置地了。

    這個遇事就躲的廢物!錢帚兒至少在心里罵了一萬聲廢物,但是沒有用,該來的還是來了,寧王幕僚過來找錢帚兒兌現承諾。

    錢帚兒只得說道:“我們侯爺已經盡力了,但是我上回也說過,老祖宗不待見我們侯爺,見一面都難,這才半個月,老祖宗對侯爺以前的成見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改觀了?”

    是這么個理,但是……寧王幕僚想了想,說道:“既然此事不能一蹴而就,那就再等等。只不過,上回侯爺給寧王殿下寫的信,已經加急送到寧王手里,這是寧王給侯爺的回信。”

    寧王幕僚將一封信交給錢帚兒,“勞煩夫人代為轉交,還有,下一次,我想見到侯爺本人。”

    錢帚兒心中大驚,面上依然從容,說道:“這種事情侯爺怎么可能親自出面?弄不好要扣上謀反的罪名。”

    寧王幕僚說道:“我們送給侯爺的銀子已經有十五萬兩了,這京城還沒有那個達官貴人比侯爺收的銀子還多。只是偷偷的見上一面,又不公開,你不說我不說,何來謀反之罪?”

    “再說了,送了那么多銀子,還沒見一面,只有幾封書信,寧王對我已經有諸多不滿,我若再見不到本人,恐怕我自身都難保。

    錢帚兒就怕此人在重壓之下,沖動的親自找上侯爺,那樣一切就完了!

    所以,錢帚兒施展緩兵之計,先把這個幕僚穩住,說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不好向寧王交差嘛,我其實也就是給侯爺辦事的,我懂你。”

    “不過,我們侯爺十幾歲就封爵,養尊處優,從未領過什么正經差事,他怎么可能明白咱們這種底下辦事人的難處呢?少不得我多費一些時間規勸,多吹枕頭風,勸侯爺秘密和你見一面,如何?”

    幕僚大喜,“多謝夫人體諒。”

    錢帚兒說道:“這事我會辦,只是你別總是來催我,越催越急,越急越不會,你得給我時間。”

    幕僚忙問:“大概要多久?”

    錢帚兒眼珠兒一轉,說道:“估計得需一段時間——我們侯爺的三兒子為了躲債,人不見了,債主追到侯府找人,甚至追債都追到了我這里,我們侯爺為此很是心煩,正是著急上火的時候,這時候我若去催侯爺,怕是火上澆油哦,所以,還請你耐心等待時機。”

    錢帚兒說的這些困難都是事實,幕僚信以為真。

    但是錢帚兒知道,這事不可能一直拖下去,在暴露之前,她要么和抹兒遠走高飛——她不想這樣,她走了,張家還沒倒臺,她走的也不甘心啊!

    要么,遠在江西的寧王明目張膽的謀反,這個幕僚肯定就跑了嘛,就見不到侯爺了。

    到時候,我就把寧王寫給侯爺的回信偷偷送到錦衣衛或者東廠……這不就把禍水引到張家了嗎?一舉兩得啊。

    錢帚兒惴惴不安又滿懷希望的“靜待花開”。

    到了三月初一,春花都開了,一匹快馬到了四泉巷,正是曹鼎在寶源店的伙計,伙計給了鵝姐一封信,鵝姐看了信,頓時臉色大變,如意娘也看了信。

    信是楊數寫的,上面說他們出海回來了,在廣州港上岸,回京的途中,路過江西的時候,被一伙土匪打劫,不僅奪財,還要害命!

    商隊和護送商隊的三通鏢局鏢師們拼死反抗,除了隨身的銀票等輕便物件,其余西洋貨物、貴重物品等等,均被江西土匪搶走。

    商隊死亡十四人,失蹤五人,幾乎人人都有傷,三通鏢局的鏢師們幾乎都戰死,只有一人重傷回來。

    鵝姐夫為了保護楊數,傷了一只眼睛,這只眼睛保不住了,為了保命,大夫不得已挖眼救命,目前商隊都在通州港修整。

    如意娘看了信,忙安慰道:“人沒事就行,橫豎還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如今吉祥趙鐵柱他們還跟著皇上在宣府巡邊,咱們兩個,再帶上九指,一起去通州港,把鵝姐夫接回家。”

    楓園,九指聽到消息,當即把長生交給胭脂,駕著馬車,載著鵝姐和如意娘,趕往通州。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回:土藩王追名又逐利,告御狀寧王先動手

    第一百五十四回:土藩王追名又逐利, 告御狀寧王先動手

    自從大明默認放開海禁以來,雖然有風浪、倭寇、海盜重重危險,但海上貿易的巨大利潤驅使著人們逐利, 紛紛下海撈錢。

    楊數組建的商隊已經出海四次,路程有長有短, 一次比一次龐大,一次比一次經驗豐富,但始終都是第一次出海的利潤最高,差不多有十倍之利。

    原因是人們看到這行賺錢, 紛紛投入人力和本錢, 加入了這個行業,慢慢的, 出海的利潤一次不如一次——但是,和其他行業比起來,依然利潤豐厚。

    由于出海船只多, 有油水可撈,海盜和倭寇也變多了,楊數除了一路做買賣, 還要購買大炮火槍之類防身的東西, 雇傭善戰的水手保護商隊,起碼要拿出利潤的二成來保證安全回家。

    錢雖然賺到手了, 但不到京城,做不到落袋為安,始終保持警惕, 這碗飯不好吃啊!

    一路膽戰心驚到了廣州港, 過了關,楊數帶領的商會終于長舒一口氣, 不過,楊數是個謹慎的人,即使安全回到大明,也依然雇傭了鏢局保護商隊回京。

    沒想到,商隊夜間停泊在江西一個叫做龍王廟港口的時候,遭遇了一伙土匪,這群土匪,下手狠辣,搶了貨物,還要將商隊全部滅口。

    商隊和鏢局背水一戰,拼死反抗,一直戰到天亮,等到官府的人過來支援,這才撿了性命回京,當然,也有一些人永遠都回不了家了。

    鵝姐夫的左眼中箭受傷,為了保命,不得已摘掉了,漫長的水路到了通州港,時間已經過去快兩個月,傷口已經愈合結痂。

    鵝姐夫怕嚇到人,就在空空如也的左眼蒙了一塊眼罩,看到九指駕車帶著鵝姐和如意娘來到寶源店,鵝姐夫笑著去迎接,“九指兄弟!老婆!如意娘!你們都來了啊!哎呀,我沒事。”

    鵝姐快步跑著,她近年身子發福,一邊跑一邊喘,第一個跑到了鵝姐夫身邊,“我……我瞧瞧……你的眼睛。”

    鵝姐夫用手捂著眼罩,“哎呀,很丑,就像見鬼似的,怕嚇著你。”

    鵝姐堅持要看,鵝姐夫不肯給她看。

    鵝姐河東獅子吼:“跪下!”

    鵝姐夫膝蓋比腦子反應還快一步,不由自主,立刻變軟,就跪下了。

    鵝姐迅速揭開眼罩看了,然后更加迅速的蓋上,從來沒有當眾哭過的鵝姐落了淚,“以后這錢咱們不賺了,一把年紀,也該享福了,咱們兒子吉祥升了千戶,出息了,你不用再出海拼命。”

    楊數過來了,很是愧疚,“對不起,鵝姐,鵝姐夫是為了救我破了相,這只眼睛是我欠他的。”

    鵝姐擦干眼淚,“欠他眼睛的不是你,是該死的江西土匪!我這就寫信給我兒吉祥,學武從軍這么多年,該派上用場了,剿了那幫江西土匪,給他爹報仇!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楊數低聲道:“鵝姐,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咱們進屋慢慢說。”

    眾人到了寶源店客房,到了屋子里,關門關窗,楊數才交代了來龍去脈。

    原來,在江西龍王廟港口,那幫土匪并不僅僅是土匪,還是寧王豢養的死士!

    寧王想把兒子過繼給皇帝,大肆賄賂京城達官貴人,但是一個藩王,俸祿和田地有限,哪來那么多錢?

    江西有長江,鄱陽湖以及如漁網密集的水路,路過此地的商隊絡繹不絕,寧王和土匪勾結,攔路燒殺搶劫,掠奪的財富源源不斷送到京城,為自己兒子的皇儲之路打點鋪路。

    但是,土匪打劫楊數這種有鏢局的商隊,通常只是搶到東西之后就跑了,不會和鏢局一戰到底,殺人不是目的,財富才是。

    為何偏偏要將楊數的商隊斬盡殺絕呢?

    是因那晚在龍王廟港口停留的,不只是楊數的商隊,還有另外一個人——曾經的內閣首輔費宏。

    這個費宏是江西人,成化二十三的狀元,官至內閣首輔,后來告老還鄉,回到江西老家。

    寧王窺覬費宏在官場的影響力,屢屢向他示好,并就像賄賂東府侯爺一樣,用重金賄賂他,要他推薦自己兒子當皇儲。

    費宏高居首輔之位都毅然決然告老還鄉了,就是不想惹這些是非,怎么可能答應寧王?當然是嚴詞拒絕了。

    寧王惱羞成怒,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就派出手下死士土匪李鎮,殺了費家族人,殘忍的肢解其親屬,刨費家祖墳,甚至連費宏親娘的墓地都被挖開了!

    寧王以為用這種血腥的手段來威脅費宏,費宏就會就范。

    但是,堂堂狀元郎,還能夠官至內閣首輔,意志堅定,怎么可能對一個藩王折腰?

    費宏堅決不從,還秘密回京,去京城告御狀,揭露寧王豢養土匪四處打劫求財、殘害忠良的暴行。

    費宏回京途中,夜宿龍王廟港口,土匪李鎮得到消息,就帶著群匪包圍港口,想要殺人滅口。

    剛好,楊數的商隊也在港口停留,這么大的一塊肥肉豈能放過?土匪們連商隊也一起殺,為了遮掩費宏之死,必須不留活口。

    江西土匪血洗龍王廟港口,楊數的商隊、護送的三通鏢局、還有保護費宏的家丁護院們聯手抵抗土匪的絞殺。

    土匪有三千人之多,眾人不是其對手,原本都會全部死在龍王廟港口的,但天明的時候,轉機來了。

    費宏能夠官居內閣首輔,身邊的家丁護院都不是吃素的,拿著費宏的名帖和書信殺出一條血路,去附近駐軍和官府尋求救援。

    土匪見大軍將至,就散了。眾人這才撿回一條命。

    到了通州港,費宏秘密進京告御狀,因京城也有寧王的勢力,楊數的商隊不敢進京,就在寶源店里待著,等待皇上收拾寧王。

    鵝姐聽了,急道:“皇上不在京城,在宣府巡邊,咱們兒子吉祥也在宣府。”

    鵝姐夫說道:“所以需要再等幾天,我不放心你和如意娘,就寫信要你們過來。”

    楊數嘆道:“這第四次出海,一分沒賺到,連本錢都賠出去一半,我今天要回一趟西府,跟侯爺交代,也跟侯爺說一下寧王要土匪追殺內閣首輔的事情,得小心寧王,莫要與此人有任何牽連,否則,整個張家都會被會拖下水,以后的生意就更沒法做了。”

    鵝姐問道:“經歷這樣的危險,你還要出海?”

    楊數說道:“這次虧本,侯爺定不悅,我得再次組建商隊出海,把錢賺回來,給侯爺一個交代。再說了,等收拾完寧王,剿滅土匪,肅清水路,路上就沒這么艱難了。”

    沒錯,西府侯爺愛財,曾經為了爭奪兩百傾田地,和親家慶云侯府周家當街持械斗毆打起來了!如意的父親剛子就死在那場械斗中。

    這樣的人,肯定不會接受虧本買賣,必須要楊數把虧的錢賺回來。

    唉,楊數靠張家撐腰做生意,迅速做大做強賺大錢,背后也要被張家操控,為張家賺錢,誰都過得不容易啊!

    外頭下起了春雨,楊數風雨兼程,趕到西府,跟侯爺報了賠本的噩耗。

    果然,聽說賠錢,折進去一半的本錢,西府侯爺板著臉說道:“我投進十萬兩銀子,你就拿著不到五萬兩回來了?太讓我失望了。”

    楊數跪地說道:“求侯爺給我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我愿意再次出海,這一回我一分分成都不要,所有利潤全部歸侯爺。”

    事已至此,怒也無用。何況楊數開出的條件也夠誘人。

    西府侯爺說道:“等皇上收拾了寧王,局勢穩定了你再出海,剩下的本錢就是你此次出海的本錢,我不會再加了,我給你一次改過的機會,你好自為之。”

    楊數拜謝。

    打發走了楊數,西府侯爺立刻要小廝去棉花胡同山東菜館,把大哥東府侯爺叫來,西府侯爺叮囑道:“你就說,是十萬火急的事情,關系到張家生死存亡,一定要來!”

    東府侯爺帶著一身酒色之氣來到西府,“找我干什么?是不是我家三小子失蹤的事情?你不要瞎操心,他肯定是在京城玩膩了,出去找新鮮的玩去了,這小子像我,是個風流人物。”

    “我像三小子這么年輕的時候,曾經去過泰山,找過泰山姑娘;下過揚州,買過揚州瘦馬。不像現在老了,走不動,也玩不動了,唉。”

    看著哥哥這幅爛泥扶不上墻的模樣,西府侯爺賠了錢,心情本就不好,現在更加不好了!

    西府侯爺三言兩語把寧王賄賂內閣首輔費宏未遂,殺他族人、肢解親人、刨其祖墳,甚至追殺其人,在龍王廟港口和楊數商隊大戰的事情說了。

    東府侯爺依然不當回事,笑道:“這種國家大事跟我說沒用,我從來都不沾的,也從來不見這些藩王的人,更沒有收過寧王的賄賂——估摸人家也瞧不上我,弟弟去給老祖宗說吧,老祖宗才是咱們張家的當家人。”

    東府侯爺早就破罐子破摔了,西府侯爺長嘆道:“你不知道嗎?老祖宗如今連白天也是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了,來壽家的和芙蓉姑娘都跟我說,暗地里把板準備上,沖一沖。老祖宗都這樣的光景了,我怎么好再打擾老人家清凈呢。”

    其實本該為老祖宗準備后事當然是東府侯爺,但來壽家的等人都曉得跟東府侯爺說了沒有用,這事只有西府侯爺才會去做。

    東府侯爺冷笑道:“行啊,你就趕緊準備吧,反正我是指望不上的,我將來就管著摔盆就行了。”

    哼,你是個大孝子,就你會辦事。但是,我才是張家宗子喲,摔盆可輪不到你。

    看哥哥這個態度,西府侯爺差點氣吐血!

    雖然家就在隔壁,東府侯爺才不回家,去聽妻子周夫人整天阿彌陀佛。

    自從女兒張言華去世之后,周夫人不是抄佛經,就是揀佛豆,乞求女兒下輩子投個好胎,修個男身,不要再受生育之苦了。

    東府侯爺依然去了棉花胡同,聽錢帚兒剛學會的南曲。

    見侯爺回來,錢帚兒放下琵琶,幫侯爺寬衣,嬌嗔道:“侯爺,到底什么事情那么重要,把侯爺叫去了?我的曲子才唱了一半。”

    東府侯爺躺在太師椅上,“說是什么江西的寧王派出土匪追殺內閣首輔費宏,和楊數的商隊碰上了,就一起殺唄,楊數和費宏都逃出去了,已經到了京城,要告御狀呢。”

    錢帚兒一聽,心中大驚,撒嬌要侯爺詳細講。

    之后,又是勸酒,把東府侯爺灌醉了。要抹兒去找寧王幕僚。

    寧王幕僚還以為東府侯爺同意見他呢,趕緊趕到棉花胡同,卻依然只有錢帚兒,頓時很失望,說道:“夫人把我當猴耍,我別無他法,只能在門口堵侯爺了。寧王殿下陸陸續續給了侯爺十五萬兩銀子,再見不到面,我——”

    錢帚兒打斷道:“我有個天大的情報,你趕緊告訴寧王。你就說他派土匪追殺的內閣首輔費宏已經逃到了京城,要告御狀呢……”

    錢帚兒把江西龍王廟港口的追殺細節一一說明白了,“絕對是真,不信你去寧王就知道了,皇上若知道寧王膽敢勾結土匪,追殺內閣首輔,打劫過路商隊,會給寧王什么好果子吃?要寧王早做打算,以免被殺個措手不及。”

    寧王幕僚一聽,頓時嚇得屁滾尿流,當天就離開京城,趕往江西,再也不提和東府侯爺見面的事情!

    送走了這個隱患,錢帚兒拿起酒壺,連杯子都不用,就對著壺嘴猛灌,末了,又哭又笑,“蒼天啊!這一回你若還放過張家,我以后就罵你是個有眼無珠、不辨忠奸的狗天!”

    甭管是蒼天還是狗天,當今大明天子,正德皇帝朱厚照在宣府巡邊,樂不思京,甚至在宣府建立鎮國府,封自己為鎮國公朱壽,把宣府叫做“家里”。

    這一天,曾經的內閣首輔費宏秘密趕到宣府告御狀,狀告寧王為了逼他幫寧王的兒子當太子,勾結土匪,殺他族人,刨他祖墳。

    聽到費宏的血淚控訴,正德皇帝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老費啊,不是朕說你。當年你非要辭官歸鄉,朕不準,你非要走,朕為了挽留你,甚至派人燒了你的官船和行李物品,這都阻止不了你回江西老家。”

    “幸好你們江西民風淳樸,你辭官才幾年,又把你逼回京城,都找到朕的家里了。”

    給這樣一個不著調、堅決不肯生孩子的頑皮皇帝當內閣首輔,是費宏的噩夢,所以費宏堅決不干了,寧可急流勇退回老家江西——王延林的父親王閣老也是如此,寧可回家鄉蘇州當個閑散人。

    但家鄉不是避風港,江西的寧王也折磨費宏,甚至,比起寧王殘忍血腥的手段,這個皇帝簡直就是個活菩薩!

    費宏只得認輸,“是老臣錯了,求皇上給老臣主持公道,嚴懲寧王。”

    正德皇帝玩笑歸玩笑,還是辦事的,當即派出駙馬崔元——也就是西府崔夫人的父親,以及太監賴義等等大臣,帶著圣旨去江西,要求寧王立刻解散手下土匪死士,在王府原地待罪。

    崔駙馬等人帶著圣旨南下,正德皇帝還不忘跟張永張公公打招呼:“朕還想在家里多住時日,要豹子營吉祥和趙鐵柱先趕去,吉祥父親瞎了眼。”

    “啊?”張永大驚。

    正德皇帝遮住自己的左眼,“瞎了一只眼,人沒事。”

    吉祥和趙鐵柱聽到消息,當即快馬加鞭,趕往通州!

    通州,寶源店。

    風塵仆仆的吉祥看到父親戴著一只眼罩的樣子,很是心疼,“爹,還疼不。”

    “不疼。”鵝姐夫都這個樣子了還安慰兒子,“挖眼的時候喝了麻沸散,睡過去了,沒感覺到疼,就是養傷的時候覺得眼睛癢癢,螞蟻爬似的,又不敢動手撓,難受了一段時間,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

    吉祥忿忿道:“我一定要去江西剿匪,為父親報仇!”

    鵝姐夫忙道:“乖兒子,聽話,莫要沖動,朝廷已經派了人去江西主持公道了,朝廷自會派兵剿匪,你可別單槍匹馬的去,爹已經嘗到了打仗的滋味,太殘酷了,我們商隊死的死,失蹤的估計也死了,爹不想你有事,你就這里陪著爹。”

    鵝姐夫還捂著眼睛裝不舒服,“哎喲喲,眼睛怎么開始疼了?是不是連日下雨的緣故?吉祥啊,你去請個大夫給我瞧瞧。”

    鵝姐夫是個慈父,為了穩住兒子,不惜裝病撒嬌。

    吉祥去請了大夫,大夫給鵝姐夫看眼睛的時候,吉祥問如意娘,“如意知道這事嗎?”

    如意娘說道:“沒告訴她,怕她在園子白白的擔心難過,唉,瞞過這陣再說吧。”

    吉祥說道:“如意今年二十四,明年二十五,按照張家的規矩,丫鬟到了二十五歲,或配小廝,或求了恩典出去,都要有個去處,如意娘,到時,我一起把你們母女都接出來吧。”

    如意娘點點頭,“是得出去了,沒人配得上我的如意,我可舍不得我家如意胡亂嫁人。”

    咳咳!吉祥輕咳了兩聲,把胸膛挺了挺,然后使勁給母親鵝姐使眼色。

    鵝姐會意,就牽著如意娘的手,到一旁說體己話去了,“如意的婚事自是不能草率——你對未來女婿有什么要求?”

    如意娘說道:“人品好,長的好,脾氣好,最重要的是如意看得上,若是我家如意看不上啊,管他什么人,我都不稀罕。”

    吉祥一聽,頓時放了心——這不就是照著我的樣子說的么!

    且說崔駙馬等朝廷官員趕往江西時,從錢帚兒那里得到消息的寧王幕僚日夜兼程,搶先到了寧王府,向寧王稟告土匪是王府死士的事情已經東窗事發,費宏上了京城告上御狀了!

    寧王一聽,曉得把兒子推向皇儲、成為太子的事情是徹底黃了!

    不如……

    寧王狠狠將杯子一摔,說道:“盼兒子當太子、當皇帝是盼不上了,不如我自己當皇帝!正德皇帝這個連兒子都生不出來的廢物!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本王就要造他的反!”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四日,江西寧王殺了江西巡撫,宣布當今正德皇帝昏聵無能、不生皇儲、國本動搖,他奉張太后懿旨,起兵監國。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回:氣運盡知己死同穴,念成灰老嫗歸西天

    第一百五十五回:氣運盡知己死同穴, 念成灰老嫗歸西天

    寧王奉張太后懿旨,造正德皇帝的反?

    寧王的起兵檄文里寫正德皇帝荒淫無道有很多人相信,但是說張太后寫了懿旨, 要寧王去造自己親生兒子的反,基本沒有人相信, 都覺得是寧王偽造了張太后的懿旨,想讓自己起兵謀反聽起來名正言順而已。

    可見寧王想當皇帝都想瘋了,其瘋癲神經,正德皇帝和寧王比起來, 簡直就是個圣人了。

    看到抄錄的寧王起兵檄文, 張太后簡直比竇娥還冤啊,在正德皇帝那里哭訴冤屈。

    正德皇帝說道:“太后說檄文里的懿旨是假的, 朕相信太后,此乃反賊的離間之計,可是——”

    正德皇帝給了張太后一封密報, “除了太后懿旨,反賊還拿出了大舅寫給反賊的書信,信上大贊反賊是千古罕見的賢王, 覺得反賊的兒子適合當太子, 信上的字跡是大舅的,就連大舅壽寧侯的印信也是真的。”

    張太后掃了一眼密報, 忙道:“哀家可以以性命作保,壽寧侯絕對不會和反賊來往,哀家的懿旨都可以偽造, 壽寧侯的書信當然也可以偽造, 求皇上明鑒!”

    在這個節骨眼上,無論是真是假, 官方都必須認為是假的!絕對不能給寧王任何師出有名的機會!

    因為,如果親舅舅的信是真的,那么,太后的懿旨就很有可能是真的。

    所以,寧王就是吃準了這一點,拿著壽寧侯的“親筆信”,就偽造太后懿旨,說自己起兵是奉太后的命令。

    正德皇帝日常也在發瘋,但遇到正經事他一點都不瘋,曉得其中厲害,現在大敵當前,不能自家先亂了陣腳,哪怕之前正德皇帝再不待見張家,此時也必須一致對外,說道:

    “解鈴還須系鈴人,大舅舅的事情,得需大舅舅解決,明天大朝會,朕要宣布御駕親征,剿滅反賊,到時候大舅舅要站出來,痛罵反賊偽造信件,他從未與反賊有過任何來往。”

    張太后曉得皇帝在給自己親弟弟一個劃清界限的機會,連忙說道:“皇上明察秋毫,一眼就能辨忠奸,哀家立刻著手去辦。”

    這對母子相處,不像母子,更像君臣。

    張太后命女官將伺候老祖宗的芙蓉姑娘召進宮里——其實應該直接把兩個弟弟召進宮里商議明天大朝會的事情,可是,因大弟弟東府侯爺年輕時在宮廷不知收斂,酒后輕薄宮女,正德皇帝不待見兩個舅舅。

    所以,張太后以前有事都是宣老祖宗進宮商議,后來老祖宗身體不行了,就宣芙蓉進宮,基本不讓弟弟們進宮。

    因寧王起兵造反之事關系重大,是朝廷驛站一千里加急送來京城的,京城里,皇帝先知道,民間,甚至官場都還沒有傳開,芙蓉在頤園就更不知道了。

    芙蓉聽了張太后口諭,忙道:“奴婢這就回去告訴老祖宗,急召兩個侯爺商議明日大朝會該如何說。”

    張太后說道:“哀家的大弟弟秉性如何,哀家很清楚,他是個花花腸子、老鼠膽子,斷然不敢接觸藩王的,可是他這個糊涂人平日如何保管印信?哀家不知,或許被人偷蓋或者偽造也未可知。”

    “去查一查哀家大弟弟身邊能夠接觸到印章、能模仿筆跡的師爺或者幕僚,或許是他們收受了寧王的賄賂,鋌而走險,臨摹大弟弟的筆跡,蓋了印章也未可知。最近要對東西兩府和頤園都嚴加管束,以防后院起火。”

    “還有,此事切莫聲張出去,即使明天大朝會皇上宣布御駕親征,咱們張家也不要談論國事,要牢牢記住,外戚只要不干政,就會一直享富貴榮華。”

    芙蓉應下,趕回頤園,以老祖宗的名義緊急召集兩個侯爺。

    平日,這種煩心事是不敢驚動老祖宗的,可如今此事關系到張家榮辱,芙蓉不得不硬下心腸,一五一十告訴了老祖宗。

    老祖宗聽了,灰白的面容回光返照似的,突然紅光滿面!

    芙蓉趕緊將準備好的救心丸喂給老祖宗,“莫要氣,這節骨眼上生氣可沒有用,兩個侯爺都在等老祖宗示下。”

    老祖宗如今白天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甚至有失禁的現象,不知不覺濕了褲子和褥子,這些只有身邊最親近的三個人——花椒,來壽家的和芙蓉知道,都沒有告訴過別人。

    如今關系到政事、張家生死存亡之際,芙蓉素來謹慎,把花椒和來壽家的都打發出去了,只有她一人服侍老祖宗。

    老祖宗吃了藥,兩個侯爺也趕過來了,芙蓉解釋了一遍張太后的意思。

    東府侯爺嚇得跪地說道:“老祖宗,兒子無能,可是兒子絕對不會和寧王——”

    “是反賊!現在已經不存在什么寧王了,只有反賊!”一旁西府侯爺連忙糾正到,此時他嚇得額頭全是汗珠兒!此事若真,這可是謀逆的大罪啊!

    東府侯爺立刻改正了說辭,說道:“兒子絕對不會和反賊有任何牽連的!兒子壽寧侯的官印,都是隨身攜帶,府里的幕僚和師爺們平日里在東府書房里替兒子辦事,使用的都是兒子的一枚閑章。”

    說完,東府侯爺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壽寧侯的官印是巴掌大小的白玉印章。

    東府侯爺明白,只要不干政事,無論他如何花天酒地,老祖宗都會隨他去,所以,這些年他就是玩出花來,也一直沒出過大錯,老祖宗從未將他禁足——除了被老婆周夫人抓破臉被迫在東府養傷之外,東府侯爺一直在外頭浪蕩。

    西府侯爺聽哥哥這么一說,當即說道:“大哥這些年一直把棉花胡同山東菜館那里當成家,如果那信是偽造的,多半就是棉花胡同的人有問題,得好好搜一搜。大哥,小弟跟你一起去肅清門戶。”

    西府侯爺這么一說,東府侯爺當即垂頭頓足說道:“是了是了!我在棉花胡同養的那個外室是古董行出身,慣會臨摹字跡,平日里,我場面上應酬的書信應答都是她代筆,寫的可像了!我的官印雖然從未給她看過,但是……同眠共枕時,得寬衣解帶啊,不可能一直帶在身上……”

    東府侯爺的聲音越來越小,并不是覺得丟人,而是覺得不知不覺闖了大禍,老祖宗要大發雷霆了。

    出乎意外,老祖宗并沒有罵他,而是呆滯了片刻,芙蓉趕緊服侍著又給老祖宗吃了一枚救心丸。

    老祖宗對二兒子說道:“你即刻去棉花胡同,替你大哥料理此事,倘若……不能留下任何痕跡,無論是真是假,都必須是假的,你明白嗎?”

    老祖宗對大兒子已經徹底不抱希望了,只和二兒子交代。

    西府侯爺說道:“明白,老祖宗放心,我帶的都是身邊絕對信任的人。”

    與此同時,五戒騎著快馬,風塵樸樸的趕到了護國寺附近,他的黑眼圈很嚇人,看起來差不多兩晚沒睡的樣子,在馬背上幾乎搖搖欲墜。

    五戒翻身下馬,這里有一家民信局,他要了紙筆,現場寫信。

    原來,五戒拿著錢帚兒給的五萬兩銀子去外地買新戶籍、買房置地,南方地多人多,容易藏匿蹤跡,所以他一路向南尋找適合錢帚兒和抹兒隱居的地方。

    到了濟南的時候,他聽到了寧王造反的最新消息!

    五戒猜到東窗事發了,寧王謀反,錢帚兒私底下收受寧王幕僚賄賂的事情很有可能暴露啊!

    不好,錢帚兒有危險!

    五戒趕緊往回趕,一路更換馬匹,兩天兩夜都沒有睡覺,也就比朝廷驛站接力送的情報晚兩個時辰到京城而已。

    五戒心想,錢帚兒暴露,張家牽扯到寧王謀反案里,還不知會如何,到時候還在張家當差的如意等人豈不是要受到牽連?

    于是,五戒下了馬,在民信局里給如意娘寫信——因為如意娘知道了,就會告訴鵝姐一家,大家一起快離開大廈將傾的張家。

    信中,五戒不敢說錢帚兒的事情,只是說寧王謀反,張家東府侯爺牽扯其中,一定會殃及池魚,要如意娘等人趕緊想法子脫身,離開張家。

    為了讓如意娘等人順利離開張家,五戒還把十張一千兩銀子的銀票包裹在信里,一共一萬兩銀子,足夠如意娘等人自贖出府。

    五戒把銀票和信都塞進信封里,寫下地址和如意娘的名字,問伙計,“即刻送到這個地址多少錢?”

    伙計一看地址,很近嘛,都在北城,說道:“兩百錢就足夠了。”

    “我給你二兩。”五戒拿出銀子,“你當著我的面馬上就送去。”

    伙計得銀子,當即就揣著信騎馬去送了。

    辦完了這件要緊的事,五戒強撐著疲倦的身軀上馬,趕往棉花胡同。

    五戒并不知道,如意娘鵝姐等人都去通州港寶源店,還沒有回京城。

    民信局的伙計到了四泉巷送信,發現大門上了鎖,人不在家。

    井亭里淘米洗菜的婦人們告訴伙計,如意娘和鵝姐有事出門了,好幾天都沒有回家,也不曉得去了那里,應該是出了遠門。

    民信局的伙計就把書信塞進了如意娘家的門縫里。

    且說五戒趕往棉花胡同山東菜館,此時錢帚兒還在窗下描眉、往臉上貼花鈿,等東府侯爺回來繼續唱曲助興。

    聽抹兒說五戒回來了,錢帚兒手里的花鈿落在梳妝臺上,“我要他去辦事,怎么這么快回來了?”

    房門外的五戒已經等不得抹兒傳話了,直接進屋,說道:“寧王起兵謀反!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到京城!到時候你和寧王的書信來往就會暴露,你和抹兒趕緊跟我走!”

    錢帚兒故意裝傻,“寧王謀反?他不是一直謀求他兒子當太子嗎?怎么直接就反了?”

    五戒說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在濟南的時候聽到消息,立刻回來報信,兩天兩夜都沒有睡覺,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錢帚兒聽了,方確定東窗事發,她不想把五戒和抹兒牽扯進來,說道:“你不會是借口哄我和你私奔吧?你先帶著抹兒走,我隨后就去。”

    上次五戒就要帶她遠走高飛,她嚴詞拒絕了,還狠狠羞辱了五戒一頓。

    抹兒說道:“帚兒姐姐不走,我就不走。”

    五戒差點要給錢帚兒跪下,“姑奶奶,求求你,快走吧,我若騙你,要我不得好死,天打——”

    錢帚兒捂住了他的嘴巴,“我不準你自己咒自己,好,我跟你走。抹兒,收拾行李。”

    見抹兒和五戒都不肯走,錢帚兒只得退而求其次,三個一起走。

    五戒說道:“抹兒別收拾了,我手里還剩四萬兩銀子,足夠我們幾輩子生活了,現在就走!”

    五戒一手一個,拉著錢帚兒和抹兒就往走,他是直接騎馬進院子的。

    錢帚兒看到只有一匹馬,說道:“一匹馬載不動三個人,跑一會就累了,抹兒,去后院把馬車趕過來。”

    抹兒去了后面的馬廊,就在這時,前面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馬匹躁動不安,五戒撫著馬脖子,錢帚兒有種不好的預感,拉著五戒就要去后院。

    但為時已晚,東西兩府的侯爺帶著一群精壯的心腹趕到這里,將五戒和錢帚兒包圍了!

    錢帚兒見勢不妙,甩來五戒的手,她會唱曲,朗聲尖叫道:“你們這些人干什么!大白天闖進我的院子,侯爺!你也不管管!”

    錢帚兒故意制造大動靜,是為了給后院趕馬車的抹兒示警,要她快跑!

    示警之后,錢帚兒就撲到了東府侯爺懷里,“侯爺,你帶著這些人來做什么?奴家好害怕。”

    美人在懷,東府侯爺的心就搖擺了,但是看到五戒,又開始起疑,“五戒?你來做什么?”

    不等五戒開口,錢帚兒就說道:“我夜里做了個怪夢,就找五戒道長過來,給我解夢。”

    東府侯爺的心搖擺的更厲害了!但是一切都瞞不過冷靜的西府侯爺,他命人搜查五戒的身和馬匹里載的東西,翻出了四萬兩銀票來!

    西府侯爺指著厚厚一疊銀票,“解夢而已,要給四萬兩的酬勞?錢帚兒,你這些錢從何而來?”

    不等錢帚兒開口,五戒說道:“這不是錢老板給小道的,這是其他香客資助小道開新道觀的。”

    西府侯爺追問:“那些香客?這么有錢,居然資助一個小道士四萬兩銀子。”

    五戒說道:“香客們身份尊貴,請侯爺恕小道不能明言。”

    西府侯爺一笑,隨即臉色一冷,“捆起來,兩個都套上麻袋,不準他們兩個擠眉弄眼,互相打掩護。”

    錢帚兒見事情要糟,罵道:“你一個小叔子闖進嫂子的屋里,還要把嫂子綁起來套麻袋是何道理?難不成你也看上了我的美色?”

    錢帚兒做困獸之斗,緊緊抱著東府侯爺,“侯爺,我一生只有過侯爺一個男人,絕對不伺候別人。”

    美人計向來都是管用的,佳人在懷,東府侯爺回抱著錢帚兒,“我說弟弟,你是不是搞錯了啊,帚兒是無辜的,她都嚇得發抖了,怪可憐見的。”

    西府侯爺冷冷道:“ 這個女人天生狐媚,大哥已經被她迷了心竅,這個女人和這個臭道士明明不清不楚,大哥還沒蒙在鼓里。大哥若再不放手,我只能請求老祖宗把大哥關在祠堂反省了。”

    東府侯爺一天不在外頭浪就心里難受,怎么可能甘心被關?當即就放手了,說道:“帚兒,不要怕,等查清真相,就放了你,你且先忍耐。”

    帚兒正還要努力爭取,西府侯爺說道:“這對狗男女,一個是唱戲的,一個是當道士的,都慣會察言觀色,迎來送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都太會說話了,蠱惑人心,堵住他們的嘴,就是繳獲了他們的武器。”

    于是帚兒和五戒都被綁了,用麻核堵嘴,套上麻袋,口不能言,目不能視。

    帚兒陷入一片漆黑,方知她的氣運已盡,常在河邊走,今天要掉進河水里了……她不后悔,只是可惜連累了五戒……

    五戒的世界也一片漆黑,心想死劫難逃,他和帚兒此生不能在一起,若死能同穴,死而無憾!

    西府侯爺向來辦事利落,吩咐道:“你們把錢帚兒的房間細細搜一遍,地板撬開、木頭鋸開、墻砸開、房梁上也不能放過,就像梳子似的,細細梳一遍。”

    侯爺一聲令下,就像拆家似的,錢帚兒的屋子被細細的拆開了翻看,果然,在梳妝臺后面的墻壁里,發現個夾墻,里頭有藏著金銀珠寶,還有幾封信。

    打開一瞧,西府侯爺的魂魄都要嚇飛了,是寧王的親筆信!感謝東府侯爺對寧王世子的贊美,將來世子若成功入主東宮,成為大明太子,寧王定當厚謝云云。

    西府侯爺把信給東府侯爺看了,“都這樣了,你還信這個狐媚子?就是她貪圖寧王的賄賂,偽造了你的信,差點給咱們張家帶來滅頂之災!”

    東府侯爺當場嚇的癱軟在地,抱著西府侯爺的大腿哭道:“怎么辦?我的好弟弟,不是我的寫的,但是字跡和印章都是我的,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

    西府侯爺恨不得哥哥立刻死在黃河里!但是,這是他親哥哥,東西兩府,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哥哥若出事,當弟弟也會跟著倒霉。

    西府侯爺說道:“只能滅口,死不承認。這錢帚兒和五戒本身就是張家的奴婢,且都沒有父母親人,無人牽掛,就是消失了,也無人去尋——”

    還沒說完,東府侯爺說道:“錢帚兒還有個貼身丫鬟抹兒,感情好的就像親姐妹似的。”

    西府侯爺大驚:“抹兒人呢?”

    東府侯爺一愣,“這……應該就在菜館里頭,你派人再找找。”

    西府侯爺的人把山東菜館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抹兒,最后,西府侯爺命人把錢帚兒和五戒嘴里的麻核都拿出來,依然套上麻袋,拿起棍子就打!

    每打兩棍,就問他們“抹兒在那里”。

    但一直打到兩人氣絕,他們都沒有透露抹兒一個字。

    錢帚兒在麻袋里哈哈大笑,“我死之后,寧可忍受地獄之火的折磨,也不愿轉世投胎。兩位侯爺,我會獄火里等你們!”

    五戒在麻袋一直重復著“今生無緣,但愿來世”,一直到氣絕。

    東府侯爺聽到一聲聲悶響,掩面救不得!

    將五戒和錢帚兒杖斃之后,西府侯爺下令,在滿是血的原地挖個深坑,把兩個血淋淋的麻袋扔進去,潑上油,一把火燒了,焚尸。

    對外卻說,東府侯爺的外室和道士私通,偷了張家的金銀,兩人帶著錢財私奔,跑了。

    但是,抹兒是真的跑了啊!之后新帝登基,抹兒敲登聞鼓,告御狀,新帝命人徹查此案,從棉花胡同里挖出兩具燒得焦黑的尸骨!

    此案得以重審,西府侯爺又辯解說,是家中婢女錢帚兒偷了張家金銀給道士,他氣不過,就杖斃焚尸了。

    《明實錄世宗實錄》大卷第一百五十五記載:“嘗以婢竊金施僧,遂執婢及僧杖死,焚其尸。”

    憤怒的抹兒和西府侯爺對簿公堂,除了這場血案,西府侯爺還有其他人命,甚至連當年曹鼎的父親曹祖敲登聞鼓告狀暴亡的案子也重新拿出來審理!

    墻倒眾人推,西府侯爺最終背負十幾項罪名,在坐了十幾年牢之后,最終被押解到西四牌樓,斬首示眾!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咱們暫且按下不表,繼續說本回目的故事。

    且說西府侯爺以雷霆手段替東府侯爺滅口,搜到了寧王給哥哥寫的書信,將書信帶到頤園,給老祖宗看了。

    西府侯爺說道:“老祖宗放心,寧王的回信已經找到,人已滅口,雖逃出去一個丫鬟抹兒,但不足為懼,一個丫鬟而已,又無證據,撼動不了張家。”

    老祖宗看完了寧王的書信,“這么說,寧王手里的你哥哥的親筆信是真的了。”

    東府侯爺忙道:“是假的!狐貍精模仿我的字跡,偷了我的印章蓋上的!”

    “和真的沒有什么區別。”老祖宗把寧王的回信放在蠟燭上燒了,驀地揮起拐杖,朝著大兒子打去,“你這個敗家子!”

    嚇得東府侯爺連滾帶爬,躲避老祖宗的拐杖,大叫道:“書信真的假的都不重要,反正皇上絕對不會說這是真的,皇上都說是假的,誰敢說這是真的?老祖宗,您得講道理啊,這個家怎么就敗了?我怎么就是敗家子了?”

    老祖宗平日走路都需要兩個健壯的丫鬟扶著,今天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杵著拐杖追打滿地滾爬的大兒子,罵道:

    “你這個蠢貨!為了御駕親征反賊寧王,皇上當然會幫我們張家遮掩此事,可是未來的皇帝呢?將來無論是皇上生了親生兒子,或者從宗室里挑選儲君,新帝都會厭惡打壓我們張家!因為你這個蠢貨寫信給寧王,說他兒子最適合當太子!”

    老祖宗怒極反笑,“哈哈,我這一生都為了張家的前途謀劃,我把唯一的女兒送進宮廷,當太子妃,當皇后,當太后,宮中高處不勝寒,我女兒只得半生嬌寵,余生皆是焦慮,惶恐不安。”

    “我那愛說愛笑的二孫女,為了聯姻生兒子,五年三次流產,力竭而亡。”

    “我那乖順聽話的三孫女,寧可正青春就削了頭發做姑子,也要斬斷紅塵,從此不當侯門女。”

    “而我,更是活成了一個笑話!把女兒,孫女一個個填進去,用她們煎熬出來的油,來養你們這群扶不上墻的爛泥!一生算計,到最后,萬念……成——灰。”

    說到“灰”字的時候,老祖宗手一松,拐杖落地,芙蓉趕緊上前扶著老祖宗,老祖宗身子重重的壓在芙蓉身上,雙目圓睜,已然氣絕了!

    第七卷:萬物生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回:辦喪禮簡繁各不同,主帥逃姨娘登城墻

    第一百五十六回:辦喪禮簡繁各不同, 主帥逃姨娘登城墻

    芙蓉第一個發現老祖宗氣絕,雖然老祖宗的身體如一節枯木,芙蓉早就有了老祖宗隨時會走的預感, 背地里還要西府侯爺把板準備起來,沖一沖。

    但, 當死亡真正到來的時候,猶如當頭給了芙蓉一拳,芙蓉頓時覺得一陣耳鳴,耳朵嗡嗡叫, 聽不見兩個侯爺跪在老祖宗遺體旁邊大哭的聲音。

    花椒, 來壽家聞訊趕來,看到老祖宗遺體還在芙蓉身上, 連忙要健壯的丫鬟婆子抬了板來,將遺體在安放在上頭。

    芙蓉木木的站起來,這個世界似乎變得沒聲音了, 她看見如意扶著戴著眼鏡的王嬤嬤進來了,王嬤嬤張口跟她說話,但是芙蓉聽不見, 只看見王嬤嬤的嘴巴開合。

    如意看到芙蓉僵在原地, 臉色蒼白,觸手冰冷, 就跟王嬤嬤說道:“嬤嬤,芙蓉姐姐有些不對勁,我先扶著她坐下緩一緩。”

    王嬤嬤說道:“等芙蓉姑娘好些了, 你問問她老祖宗是在幾時幾刻走的, 陰陽生馬上就要來了,要根據老祖宗的生卒年和家里人的八字推算殤榜的日期。這可是關系張家后人氣運的大事, 不能馬虎了。”

    王嬤嬤悲傷是有的,但是不多,她更關心張家的將來。

    說完,王嬤嬤和來壽家的去找了一件老祖宗經常穿的衣服,要小廝辛丑搬來梯子,爬到了老祖宗剛剛咽氣的房間的房頂上,一邊揮舞著舊衣,一邊大呼著: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這是古老的招魂儀式,雖然明知人死不能復生,但總要做些什么,給活人一點安慰。

    如意扶著芙蓉坐下,給她端了一杯茶,還放在唇邊喂給她,芙蓉喝了茶,方能聽見外頭的聲音,終于回過神來了。

    芙蓉抓住如意的手,眼淚簌簌落下,“如意啊,老祖宗去世了,她死在我的懷中,我親眼看見她——”

    芙蓉的話戛然而止,老祖宗是被侯爺活活氣死的,這是家族丑聞,她不能說,得憋著。

    看著芙蓉又僵住了,如意趕緊又端了一杯茶遞給她,“老祖宗一身的病,本就病了多年,因你的悉心照顧,已經算是長壽了,你已經做的很好,問心無愧。”

    照顧的好又有什么用呢?還不是被一幫敗家子給毀了!功虧一簣!

    此時的芙蓉就像老祖宗一樣,萬念成灰!

    如意說道:“方才王嬤嬤說,待會陰陽生就要過來了,要準確的生卒時間,用來寫殤榜,問老祖宗是幾時幾刻沒的。”

    芙蓉掏出一塊西洋懷表看了看,“應該是是申時三刻沒的。”

    如意用紙筆記下,給了王嬤嬤。這時東西兩府的侯夫人、少爺少奶奶等等大小主子們都換了白色粗麻孝服都來了,白晃晃的一片,松鶴堂哭聲震天。

    東府侯爺看著西府所有人都在哭,唯獨東府少了個人,就是三兒子張宗翔,西府的哭聲遠遠高于東府。

    東府侯爺覺得沒有面子,便責令東府管家潘達快去找人,務必把三少爺找回來哭喪!

    主子們都在哭,下人們都在忙。

    此時東府大管家潘達忙的連上吊都沒空,怎么有閑工夫去找不知去那里浪的張宗翔?

    潘達胡亂答應了,派了個小廝出去找,小廝怎么可能知道去那里找人?反正一個庶子,連三少奶奶都懶得找丈夫,誰會在乎?

    小廝干脆借口尋人,出城玩去了。

    因老祖宗病了多年,府里早就有做準備,一應喪服都是全的,男仆穿上了白直裰,頭戴白色唐巾,女仆們穿著白色苧麻衫裙,

    把顏色鮮艷的燈籠、幔帳等等換下來了,府里各處搭起了孝棚,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

    去欽天監請的陰陽生來了,拿著老祖宗的生卒年月和府里侯爺侯夫人還有孫子輩,重孫輩的八字算日子和吉時。

    陰陽生一通推算,說道:“若要利子孫,老祖宗停放的時間不宜過長,三七即可安葬。”

    三七就是死后的第二十一天下葬。

    沒等東府侯爺開口,西府侯爺就說道:“三七就下葬?會不會太倉促了?以老祖宗的身份,起碼要到五七啊。”

    葬禮代表著張家的面子,二十一天怎么夠顯擺的?得五七三十五天吧!

    陰陽生見識多廣,說道:“一來,從老祖宗的生卒年月和孝子賢孫的生辰八字來看,三七最好,利子孫,老祖宗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二來,今天是六月十八,天氣漸熱,未來會越來越熱,縱使貴府上有足夠冰塊保存遺體,這也很難阻止遺容變了相貌(注:就是腐爛的意思);三來,老祖宗是要和昌國公合葬在京郊的翠微山吧?”

    侯爺們連忙點頭,“是的,當年昌國公下葬時,墓穴里已經留好了老祖宗的館床,只等將來打開墓門,將老祖宗的棺槨抬進去合葬即可。”

    陰陽生點頭說道:“那就是了,既然老祖宗不用回滄州老家安葬,就在葬在翠微山,三七二十一天足夠了,老祖宗也能早些在地下和昌國公團聚啊。”

    陰陽生好說歹說,總算是說服兩個侯爺,同意三七安葬。

    陰陽生撰寫了殤榜,定下入小殮、大殮、入棺、出殯等等日期和時辰,三七那日,就是七月初七出殯。

    寫完殤榜之后,將殤榜蓋在老祖宗遺體之上,東西兩府的下人們就四散開來,去各自親戚們家里報喪,說出殤榜上的各項日期,以便親戚們按照日期吊喪。

    宮里的皇上,張太后也得了噩耗,各有所賜,張太后悲傷不已,但是身為太后,不能出宮回娘家見母親最后一面,況且如今寧王造反,國難當頭,張太后還要忍住悲傷,命身邊女官去張家傳話,老祖宗葬禮從簡,不得大操大辦。

    西府侯爺聽了,心思不是滋味,西府反正有錢,辦的起盛大的葬禮,他剛才還覺得在家里停靈三七不夠,要停五七呢,現在張太后發話了,國難當頭,一切從簡,一下子逼他歇了大操大辦的心思,只得遵從張太后的意思。

    女官還提醒他,“明天大朝會,兩位侯爺要說的話可想明白了?”

    對啊!明天皇上會宣布寧王造反,要御駕親征平亂!正因反賊假托太后娘娘懿旨,我們兄弟兩個還要在朝上大罵反賊無恥呢!

    西府侯爺趕緊收起了眼淚,拉著東府侯爺,召集手下幕僚,斟酌明天大朝會的措辭。

    兩個侯爺都說有要緊的事情,設靈堂的事情就交給兩位侯夫人,周夫人自打女兒死后就吃素念經,身體虛弱,在松鶴堂哭著哭著,想起了女兒,就暈過去了,就是西府崔夫人和東府大少奶奶夏氏兩人張羅。

    東府大管家娘子潘嬸子從登仙樓買來各色紙扎,擺在靈堂上,又把老祖宗珍藏的古董銅器擺在祭桌上,尤其是一對青銅雙耳銅杯,據說還是西周時代的古董,很是珍貴。

    崔夫人看了,忙道:“擺這些做什么?快撤下來!太后娘娘說了,國難當頭,喪事從簡,這對銅杯大奢侈了,擺上一對銀爵杯即可。”

    一旁芙蓉聽到這些話,心里著實不是滋味,老祖宗為了張家殫精竭慮,到死卻連風光大葬都不能,為了張家,要一切從簡。

    芙蓉便過去說道:“侯夫人,這對青銅雙耳杯是老祖宗的心愛之物,有時候會拿出來把玩,冬天的時候,還在用來當做梅花的插瓶使用,老祖宗已經走了,這讓這對銅杯再陪陪老祖宗吧。雖說喪事從簡,但老祖宗畢竟是太后的母親、堂堂國公夫人,擺上一對西周銅杯不算過過分,留下它們吧。”

    崔夫人很是矛盾,這個節骨眼上老祖宗過世,太后娘娘說要從簡,可是太簡單就不體面,她一個兒媳婦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芙蓉見崔夫人猶豫,便說道:“擺上吧,一切后果我來承擔。”

    崔夫人見芙蓉眼神直直的,走火入魔似的,怕她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來,只得答應了,“行,潘達家的,這對銅杯留下,其他的古董就撤了吧。”

    潘嬸子只把剛剛換上的銀爵杯拿下,重新擺上雙耳銅杯。

    還要撤古董,正是折騰人啊!潘嬸子擦了一把汗,幸好如意過來幫忙收拾,一一收回柜子,再寫了新封條貼上。

    老祖宗遺體這邊,已經用帷幕圍的嚴嚴實實的,開始小殮了。

    花椒捧著水盆,盆里泡著兩團棉花球,來壽家的含著淚,用棉花球給遺體擦拭眼睛,一邊擦,一邊說道:“小姐啊,怎么眼睛還是閉不上呢?你就安息吧,兒孫自有兒孫福,心是操不完的,不如安心的去,下輩子投個好胎,別在操心了。”

    這是小殮開光明的儀式,讓死者看清黃泉路,別走錯了。

    來壽家的絮絮叨叨用棉花球擦著眼睛,老祖宗的眼睛這才閉上。

    看著老祖宗閉眼的那一刻,死相變得安詳,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芙蓉捧過來一堆小山般的衣服,這是殮衣,一共有九件衣服,要一件件的全部穿上,也是早就準備好的。

    花椒拿出一套梳子,“你們給老祖宗穿衣服,我來給老祖宗梳頭吧。”

    王嬤嬤,來壽家的,芙蓉給老祖宗穿上一層層殮衣,花椒梳頭,老祖宗一頭銀發,且因久病而脫落嚴重,小小的一把頭發,梳不成髻,花椒拿出一頂假髻當發包,包進銀發里,這樣方便插戴首飾。

    來壽家的見了,忙道:“可不能用假髻,假髻是馬尾巴做的,入殮的人可不能帶著任何動物毛發去地下,會投胎成畜牲的,你看這九層殮衣都沒有帶皮毛的衣服。”

    “知道。”花椒說道:“這頂假髻是我平日里給老祖宗梳頭的時候收集的掉發,得空親手編出來的一頂假髻,原本打算等老祖宗過大壽的時候戴上,沒想到……”

    花椒哽咽道:“卻在這個時候排上了用場。”

    來壽家的忙道:“對不起,是我眼拙,沒看出來,這居然老祖宗的真發編出來的,你的手真巧。”

    這四人都是手腳利索的,很快梳好了頭發,插戴上老祖宗平日最愛的一套金嵌紅寶石頭面首飾、穿上九層殮衣,看起來整齊肅穆。因天氣漸熱,圍著老祖宗擺著一個個木制的冰鑒,堆滿了冰塊,以防腐化。

    小殮完畢之后,立刻就有住得近的親戚們上門憑吊,松鶴堂的哭聲遠在承恩閣都聽得見。

    當天晚上,芙蓉和來壽家的都在靈堂里伴宿,只用一座圍屏隔著老祖宗的尸身,一夜無話。

    次日一清早,兩府侯爺就穿著朝服參加大朝會去了,在朝堂上大罵反賊無恥,偽造壽寧侯(注:就是東府侯爺)的信件,和張太后懿旨,簡直滑天下之大稽,這天下豈有親舅舅和親娘造親外甥和親兒子的反?去支持一個外人的道理?

    群臣激憤,平日里,朝堂都是罵兩個國舅爺的,今天難得群臣和國舅爺一起罵寧王。

    正德皇帝連見氣氛差不多了,就宣布御駕親征,親自討伐反賊!

    朝廷公布了寧王謀反,皇上要御駕親征,征討國賊的消息,這下全京城都知道了。

    全京城都在討論寧王謀反一事,張家老祖宗的死就沒有多少人在意了,但是,還在通州寶源店的吉祥,鵝姐等人聽到消息,立刻就趕回京城了,連同寶源店的曹鼎夫妻、寶慶店的夏收都一起回來吊喪。

    一路上,馬車里的鵝姐跟如意娘說道:“鵝姐夫瞎了一只眼,以后不會跟著楊數出海了,這回吉祥要把我們都接出去。可是,你和如意還在張家,我們都不放心,要走咱們一起走。如意雖然離二十五歲 還差一年,可這不老祖宗剛好去世了么,乘這個機會,送走老祖宗,就把如意也一起接出來。”

    如意娘向來都聽鵝姐的話,點點頭,“好,我們一起走。”

    鵝姐說道:“吉祥已經找個不錯的兩進大宅院,在朝天宮的西邊,地方有些偏,但依然在城里,那里離官菜園很近,可以租兩畝菜地,到時候你想種什么就種什么,離咱們家還近。”

    如意娘不解,“咱們……家?”

    鵝姐說道:“這種世道,你們孤女寡母的,出去了單門獨院的過我們不放心啊,就是出去了,咱們兩家還是一起過。”

    “這——”如意娘有些猶豫,“買房子的錢我已經攢好了,等如意出來,我和她商量一下。”

    鵝姐忙道:“你們母女想買房子隨時都可以去買啊,先和我們一起住下再慢慢看房子嘛,這可是你們母女攢了大半輩子的辛苦錢,一套房子就沒了,不得好好的看?不著急哈。”

    “何況,我吃慣了你做的菜,在通州這些天不是下館子,就是吃寶源店的菜,都不符合我的胃口。你看,我都瘦了,雙下巴都看不見了!”

    鵝姐是個有本事的,能屈能伸,能文能武,武能河東獅子吼,文能撒嬌賣乖。

    如意娘掐了一把鵝姐的下巴,確實,都能摸到骨頭了,說道:“回去我給你好好補補。”

    回到四泉巷,因老祖宗去世,四泉巷所有家奴都換了素服,如意娘和鵝姐一家人也回家開箱找素服,如意娘剛剛用鑰匙開門,就看見屋里頭有一封信。

    如意娘還以為是王延林寫給如意的呢,剛好她去了通州沒及時收到,民信局就把信塞進門縫里頭了。

    可是,如意娘撿起信,看到信封雖然依然是如意娘收,但信封上沒有工筆畫的一柄如意,這是如意和王延林的約定,信封畫如意。

    如意娘還從收過自己的信,好奇的打開信封。

    隔壁吉祥正在翻箱倒柜找素服,就聽到如意娘一聲驚呼,“吉祥!”

    吉祥趕緊撒腿跑過去,見如意娘拿著一張信紙和一疊銀票,“是五戒寫給我的信,要我們趕緊離開張家,還給了我一萬銀子,這……這也太突然了,我自己有錢贖身,我怎么能要這苦孩子的錢呢,這銀子你拿著還給他吧。”

    吉祥看著五戒的信,上面說“寧王謀反,張家東府侯爺牽扯其中,一定會殃及池魚,如意娘等人趕緊想法子脫身,離開張家”云云。

    吉祥說道:“五戒這家伙太實心眼了,反賊的起兵檄文上寫奉張太后的懿旨起兵,這肯定是假的嘛,太后娘娘不可能造自己親兒子的反,東府侯爺更是不可能,都是假的,五戒他居然相信了。”

    “他平日賺的香火錢一大半都要歸懷恩觀,這一萬銀子定是瞞著他師傅偷偷攢起來的,我不好直接拿著銀子去懷恩觀找他,容易露餡,銀子我先替他收著,等以后偷偷還給他。”

    如意娘說道:“這孩子平日雖然萍蹤浪影,喜歡在外頭游歷,但還很掛念我們這些老鄰居,每年過年都過來送桃符,一聽說寧王造反,生怕我們也跟著倒霉,巴巴的把所有積蓄送來幫我們,這孩子心還是很好的,讓他留著自己用,還這么年輕,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眾人換了衣服,吉祥是以吉千戶的名義去東府吊喪,鵝姐夫的獨眼太扎眼,鵝姐沒有要他去,怕喧賓奪主,只是和如意娘一起去了頤園。

    鵝姐和如意娘都是家奴,沒有資格上香燒紙,就和仆人們在外面磕頭,哭了幾聲,然后一起去找如意。

    如意在十里畫廊,正在和上夜的女人掛白布幔帳,十里畫廊變成了一條白龍,見到娘和鵝姐,如意趕緊迎上去,要她們坐在長廊美人靠上坐下。

    鵝姐開門見山,說了脫籍出府的事情,”……你鵝伯伯瞎了一只眼,撿回一條命,他已經為西府賺了很多錢,以后賺不動,只能退了。吉祥要把我們兩家人都接出去,剛好老祖宗也走了,你不用非要等明年二十五歲,咱們一起走。”

    聽說鵝姐夫瞎眼,如意把手捂在胸口,平復著狂跳的心臟,“太兇險了!沒想到逃過了海上的天災,卻逃不過長江的人禍,得好好休養。”

    “我是一直都想脫籍出府的。只是這里的情況你們也都看見了,頤園為了老祖宗的喪事忙得很,一時脫不開身,就是我明說要走,她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放我走。”

    “芙蓉姐姐和來壽家的想要辦的光輝,崔夫人那邊說要一切從簡,我們這些下人夾在中間……唉,且看在芙蓉姐姐,來壽家的平日對我多有照顧,等忙過三七,出了殯,老祖宗下葬翠微山,我就提脫籍出府的事,這樣更有把握一些。”

    目前這個情況也確實如此,如意管著頤園除松鶴堂和大廚房以外的所有事務,老祖宗的葬禮,下人們忙得昏天黑地,如意走不了。

    “好。”鵝姐說道:“二十一天而已,我們等你一起走。唉,希望能順利。”

    如意說道:“還剩不到二十天了,你們都不要擔心我,我叫如意嘛,無論干啥都能如我心意。”

    第三天就是大殮,老祖宗遺體入棺的日子,大殮是大日子,皇上和張太后都派了太監女官來祭告,張太后還賜了一枚玉蟬,在大殮的時候,放進了遺體的口中。

    蓋上棺蓋,頂棺釘的時候,兩個侯爺哭的不能自已,東府侯爺甚至一度撲過去搶了棺材釘,不準釘棺材。

    西府侯爺更會演,搶了錘子,哭道:“你們若要釘釘子,就把釘子釘在我身上吧!”

    眾人連忙哭著去勸,好容易才把棺材釘和錘子搶過去,不曾誤了吉時。

    一旁芙蓉冷冷的瞧著這一幕,心更冷,生時不知孝順,死后一個比一個蹦的高,都是演給別人瞧的。

    大殮已畢,棺材在靈堂停放,棺材前頭點著一盞燈,棺材的右邊豎著一面旗幡,旗幡由一根竹杠懸掛著,上面寫著“詔封昌國公夫人張門金氏之柩”。

    和尚和道士圍著棺材打轉,各念各的經。

    客人們帶著三牲祭桌、紙扎冥紙等等過來拜祭,所有的孝棚都堆滿了各種祭品,夜里抬出來燒給老祖宗,火光沖天,照亮了頤園,頤園的天空紅彤彤的,仿佛是不夜天,從天黑燒到天明都燒不完。

    且說頤園辦喪事,時而儉省,時而鋪張,如意等人勞心勞力,另一邊,千里之外的南京,魏國公府。

    自打寧王起兵謀反,一開始江西駐軍猝不及防,寧王順利奪下了九江,南康,甚至占領了安慶,劍指南京城!

    南京之所以叫做南京,是因為這是大明在南方的都城,有內閣六部錦衣衛等等朝廷中央政權組織,還有國子監都是齊全的,以前大明都城就在這里,是永樂大帝后來為了國防,天子守國門,而把都城遷到北京去,但這里一直都是大明的國都,由魏國公一脈世代鎮守南京。

    但是,這一代的魏國公是個草包懦夫,聽說寧王的軍隊要攻打南京了,這個魏國公居然從軍營里跑出來了!

    他一個人跑回魏國公府,要府里所有人打點好金銀細軟,舉家逃亡。

    所有人都打點好了行李,唯有身懷六甲的姨娘童紅霞遲遲沒有來。

    紅霞肚子里的孩子是魏國公子嗣最大的希望,她不來,魏國公不敢帶著其他人跑啊!

    魏國公連忙派了幾波人去催,但這些人都回來說,他們找不到童姨娘!

    紅霞去哪兒了?

    此刻,她身披盔甲,身邊跟著丫鬟紅桃,一步步登上了南京城墻!

    “各位將士!”紅霞大聲說道:“我們魏國公徐家世世代代鎮守南京,已經有百年,那些說什么魏國公逃跑都是反賊散發的可恥謠言!就像太后懿旨一樣,都是假的!”

    “我肚子里的孩子,是魏國公唯一的骨血,我和孩子就在這里,他怎么可能逃跑?他是看見南京城防虛弱,出城搬救兵去了!”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回:護南京紅霞諷跑跑,大出殯喪后要散散

    第一百五十七回:護南京紅霞諷跑跑, 大出殯喪后要散散

    童紅霞不是一個人登上南京城墻的,有丫鬟紅桃,以及當年跟著二小姐張言華陪嫁到這里丫鬟和兩戶人家, 以及這幾年張言華和童紅霞在魏國公府“收服”的國公府家生子等等,甚至, 還有王閣老的女兒王延林。

    烏壓壓的一群人站在南京城墻上,童紅霞的大肚子格外醒目,方才她一番“魏國公去借兵”的謊言,卻成了守城將士的一枚定心丸。

    大戰將至, 主帥逃跑, 軍心動搖!

    童紅霞用她的肚子逆轉了局面,此時軍心雖然不至于大振, 但至少是穩住了。

    紅桃命人就在寬闊的城墻上扎起了營帳,童紅霞就住在里頭,魏國公不來, 她就不走,以此來攻破“謠言”,穩定軍心。

    王延林很佩服她, 問道:“如果魏國公執意要逃跑, 不肯回來,你怎么辦?你都快臨盆了。”

    紅霞說道:“區區一個藩王, 幾場小勝而已,也就能把魏國公這個廢物嚇跑,等朝廷大軍一到, 反賊遲早要敗。”

    “我就在這里等著, 魏國公若來,最好。他若一直不來, 我就在這里生下孩子,守住了南京,若是個男胎,將來論功請賞,魏國公這個廢物倘若因逃跑丟了爵位,我的兒子能夠再掙回來。”

    紅霞并非只有一腔血勇,她有自己謀劃,早就拋開了什么情情愛愛,眼里只有前途,努力往上爬。

    登高望遠,將來回頭去看,曾經的苦難不甘都已經被她踩在了腳下。

    王延林說道:“我這就寫信送給我父親,要他集結蘇州本地豪紳支援南京,南京若被反賊所破,蘇州也會遭遇屠掠。”

    王延林的信八百里加急送到蘇州王閣老手中,王閣老得知女兒就在南京,心急如焚,且他曾經官居內閣大臣,國難當頭,自不必會袖手旁觀,連忙動員蘇州豪紳,出錢出人,支援南京。

    蘇州王家的影響力絕對不止在蘇州,江南各地也都動員起來,糧船晝夜不停的運往南京。

    魏國公這個懦夫起初在龜縮在魏國公府不敢動,等紅霞回來,好帶著她和肚子的孩子一起跑。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紅霞就是不肯回來,都住在城墻上了!

    兩人就這樣耗著,魏國公等紅霞下來,紅霞等魏國公上去。

    就這樣僵持著,一直到魏國公聽說江南各地支援南京的援軍和軍糧已到,這才裝模作樣的登上了城墻,跟守城士兵們解釋道:“我沒有逃跑,我是搬救兵去了!這些援軍都是我叫來的!”

    紅霞在軍帳里聽到魏國公厚顏無恥的搶功發言,只覺得好笑,又有些悲涼,她是個女子,名義還是魏國公的女人,魏國公若犯下畏戰逃跑之罪,她絕對會被連累。但是她立了功勞,卻會被魏國公搶走。

    但愿將來有一天,女人的功勞和榮譽會歸于女人,而不是當成附庸,歸功與擁有她的男人。

    紅霞情緒激動,頓時覺得襠下一熱,紅桃大驚:“童姨娘要生了!快叫接生婆!”

    魏國公聞訊,跑到營帳,紅霞強忍住陣痛諷刺道:“喲,魏國公來了?我還以為你一跑就不回來了呢,以后不叫你魏國公,就叫做魏跑跑吧。”

    從此以后,只要魏國公在紅霞面前擺架子,紅霞就叫他魏跑跑,魏國公就被堵的灰頭土臉。

    紅霞最終還是把兒子生在南京城墻上,取名為徐邦瑞,定國安邦之意。

    就在童紅霞在產床正掙扎生孩子的時候,千里之外的北京,頤園老祖宗就要出殯了。

    靈堂里,正在舉行辭靈儀式,一群歌郎正圍著棺材唱著悲傷的挽歌: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注:出自《詩經.蓼莪》)

    孝子孝孫都在哭,還有專門哭喪的也加入其中,靈堂里,哭聲震天,快把瓦片都掀翻了。

    挽歌唱畢,陰陽生看著時辰已到,說道:“摔盆!起靈!”

    東府侯爺摔了盆,六十四個抬棺人開始起杠,升棺。

    因翠微山在城外,路途遙遠,棺材抬出頤園之后,抬上了一輛七匹馬拉的大車里,并在棺材上覆蓋了棺罩。

    因張太后叮囑葬禮從簡,一應熱鬧的排場全部免掉了,出殯的隊伍已經能減就減,減到不能再減了。

    不過,饒是如此,老祖宗的喪禮依然有國公夫人的氣派。

    前頭奏著哀樂,各色紙扎的小鬼和開路神開道,后面是穿戴青衣白帽的張家奴婢們抬著紙扎的八仙龜鶴、四毛女虎鹿、金山銀山、車馬、房子、亭臺樓閣、廚房豬圈,連廁所都有。

    這些紙扎保證老祖宗去了地下也能過上頤園一樣的生活,做鬼也是鬼上鬼。

    之后便是一頂引魂轎,傳說逝者的亡魂坐在轎子里頭。

    引魂轎后頭就是七匹白駿馬拉的棺車。棺車前頭懸著一面旗幡,寫著“詔封昌國公夫人張門金氏之柩”。

    再后面是抬著一架架煙花的仆人,一路朝著天空放著花炮,從頤園一直炸到了翠微山,煙花炸裂直沖云霄,就像歷劫升天似的,一路上就沒有停過。

    這之后就是張家家廟的懷恩觀道士們,所有長相清秀的道士們全部都來了,演奏著道家的升仙樂曲。

    之后,便是張家大小主子們的車轎,再之后,是親戚們送葬的車馬,以及伺候的丫鬟婆子的轎子,浩浩蕩蕩,粗粗數來,也有上百車轎。

    如意和鵝姐跟在一輛裝著仆人的馬車里,在隊伍最后面了,依然能夠聽見前頭的喧囂之聲。

    如意這二十一天累的不行,靠在鵝姐懷里打瞌睡,突然,馬車暫停,如意的身子差點飛到前頭去,幸虧被鵝姐牢牢抱住了。

    如意瞌睡被打斷,揉了揉眼睛,“又遇到路祭的人家了吧,唉,正是折騰。”

    鵝姐扒開車簾看著外頭,“是慶云侯府設了路祭,當然要停下來感謝親家。”

    如意嘆道:“饒是如此,芙蓉姐姐還生氣呢,覺得太簡了。我覺得夠熱鬧了啊。”

    鵝姐摸了摸如意的頭,“你是沒見過當年國公爺出殯的時候,那個熱鬧喲,現在老祖宗出殯,連隊伍都不及當年一半,難怪芙蓉會生氣。”

    如意被擾了瞌睡,索性不睡了,說道:“咱們要去翠微山國公爺墓地了,想當年,我和吉祥還有我娘在翠微山住過三四個月呢。那地方真美,又幽靜,有池塘有林地有草地,仙鶴啊,鹿啊什么的,就在那地方散養著,也不怕人,這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鵝姐抱著如意,“是啊,我的小如意也長成大姑娘了。”

    鵝姐看著如意,什么看都稀罕,舍不得她嫁出去——哪怕嫁給自己親兒子也不舍得!

    以己度人,想必如意娘也舍不得,唉,怎么好意思跟她開口呢……

    送葬的隊伍到了翠微山昌國公墓地。通過神道,到了墓穴所在地,早有守墓人打開了墓門,六十四個抬棺人將棺材抬進去,放在昌國公棺材旁邊空置的棺床上。

    這回墓門徹底封住,再也無法從外頭打開了,老祖宗和昌國公永遠合葬在一起。

    老祖宗入土為安之后,家奴們開始燒堆積如山的各色紙扎,張家人和送葬的親戚們便就地在附近的祭屋里開席!

    一共擺了五十幾桌的流水席,把祭屋擺的滿滿當當,如意和鵝姐都是來翠微山伺候親戚們酒席茶飯的。

    其實以鵝姐如今千戶之母的身份,她不用來當差,但是她不放心如意啊,這二十天幾乎天天跟著如意,就怕出中間出任何紕漏,寧可自己累一些。

    酒席上,酒肉齊備,觥籌交錯,如果不是外頭的哀樂,以及赴宴的人們穿著素服,簡直跟辦喜事差不多。

    逝者已逝,活著的人們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這酒一直吃到下午,親戚們吃完酒席之后,把白綾布或者白綾帕贈給張家,要主家節哀,就各自散了,各回各家。

    如意等張家家奴又忙著收拾杯碟,清點器皿裝箱,一直忙到天黑掌燈。

    翠微山遠在郊外,這會子趕回去城門早就關了,所以送靈的張家人和家奴們都留在祭屋里過夜。

    如意和鵝姐住在她小時候住過的屋子,一切都是老樣子。今天累了一天,許多人倒頭就睡了,不過,如意還有一件事要做,她打著燈籠去了祭屋旁邊的懷恩觀,找觀主張道士。

    如意嘴甜,開口就是,“張老神仙,今天辛苦了,帶著一群道士從頤園一直走到翠微山,又要念經,又要奏樂。”

    張道士笑道:“是如意姑娘啊,想不到當年在我這池塘里摸魚撈螃蟹的小姑娘成了頤園一等大丫鬟,和你一起玩耍的吉祥也成了千戶大人。哎喲,好個人才,若不是他即將跟隨皇上御駕親征,忙著操練軍隊,今天必定要來翠微山送葬的。”

    如意說道:“您這里是風水寶地,盡出些能人——說到能人,我就想起你的愛徒五戒,也是個能人,最近他去那里云游了?我們都找不到他。”

    五戒給如意娘送了一封信,還有一萬兩銀票,如意娘不肯要他的錢,要還給他,可是找不到人。

    張道士聽到五戒的名字,頓時臉色大變,他低聲說道:“我實話跟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這算是張家的一樁丑聞——東府侯爺跟我說,五戒跟他的外室錢帚兒私奔跑了,連丫鬟抹兒都一起帶走,還偷了府里好幾萬兩銀子。”

    如意回到祭屋,立刻跟鵝姐說了五戒和錢帚兒私奔的事情。

    把鵝姐驚的瞌睡都沒了!“這孩子……膽子真大!”

    如意憂心忡忡,“我早就叮囑過五戒,錢帚兒不可信,要和她保持距離,可是五戒還是陷進去了,我擔心五戒吃虧。”

    鵝姐說道:“自古嫦娥愛少年,少年也愛嫦娥,論年齡,他們是一對,若是兩人出于真心,遠走高飛,倒也罷了,至于偷東府的銀子,應該是侯爺渾說,那山東菜館平日里都是錢帚兒打理經營,賺的錢怎么都要算在侯爺錢袋里去?錢帚兒就是帶走幾萬兩,這也是她自己賺的吧。”

    如意心道:這不是錢的問題,您是不了解錢帚兒這個人……她這種人,肚皮被剪刀扎破了,都能捂著流出來的腸子走幾步的狠人,怎么可能為了愛情突然放棄一切呢?

    如意隱隱覺得不對勁,兩人私奔的結果說服不了她,可是,她也沒有其他法子去查證,此事便一直懸著,一直到十年后,聽說抹兒敲響了登聞鼓,告西府侯爺殺人焚尸,這才知道了背后殘酷的真相。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暫且按下不表,且說如意因想不通五戒和錢帚兒私奔一事,輾轉反側,到了后半夜才合眼。

    第二天一早,張家要回靈了,如意又是一大早起來,伺候主子們的茶飯。

    飯后,張家宗婦周夫人抱著老祖宗的神主牌位,坐在抬過來的引魂轎里,轎子后面是靈床,兩府侯爺一左一右,扶著靈床,靈床里頭是老祖宗的遺像,身后跟著懷恩觀的道士們演奏哀樂。

    之后是張家人的車馬轎子等等,原路返回頤園。

    東西兩府早在國公爺去世時就分了家,各家門,自家戶。不過,

    老祖宗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體己,比如米芾的真跡,還有那對西周雙耳青銅杯,已經放在墓穴里成了陪葬品,其他的東西,都是要在葬禮之后分明白的。

    松鶴堂,芙蓉拿出了老祖宗的遺囑,說道:“這封遺囑是是老祖宗三年前第一小中風康復之后,趁著頭腦清醒時口述的,由如意代筆,我、來壽家的,還有王嬤嬤在場,都在遺囑下有簽字畫押。遺囑的印章,是老祖宗親自蓋上去的。”

    芙蓉宣讀了遺囑:

    所有首飾釵環,銀子和金子,皆一分為三,分給三個已經出嫁的孫女,張德華、張言華和張容華。

    所有的衣服,分給在頤園伺候的丫鬟婆子。

    其余的東西,比如古董字畫之類,皆一分二,由東西兩府平分。

    遺囑說的很清楚了,芙蓉最后補充道:“張家三位小姐,二小姐已經過世,也沒有后代,她的那份就交給周夫人。三小姐已經在皇姑寺出家,她的那份我會和王嬤嬤,來壽家的一起去交給皇姑寺交給她。不知各位有何議?”

    西府的人都沒有表示,東府周夫人哽咽道:“我女兒都走了,我要這些錢沒有用,我愿意把這一份都拿出來,交給在皇姑寺的三姑娘,她拿著這些錢積善行德,積福報,希望我女兒來世少吃些苦,就足夠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唉,芙蓉點點頭:“行,我們會把二姑娘那份轉交給三姑娘。各位,還有什么不明了之事?”

    其實兩個侯爺對遺囑都不滿。

    東府侯爺覺得,他是張家宗子,出殯的時候是他摔盆啊,當然是東府獨得老祖宗一切了!分什么分!

    西府侯爺覺得,頤園在修繕的時候,西府出了一半的錢!可是老祖宗一走,頤園就完全屬于東府了——因為老祖宗是東府供養。

    老祖宗應該在遺囑里頭把頤園分成兩半,東西兩府平分才是啊。

    兩個侯爺都覺得自己吃虧了,可是老祖宗遺囑在前,都不好說出口,都在沉默。

    芙蓉說道:“既然都沒有異議,那我們就按照剛說的話去辦。還有最后一件事,我需和東西兩府當家人商議。”

    芙蓉頓了頓,說道:“太后娘娘下了口諭,命我在老祖宗七七之后回宮,在太后身邊當女官。”

    張家人都以為芙蓉會在翠微山祭屋里榮養,沒想到張太后要召她回宮!

    眾人頓時對芙蓉肅然起敬,將來張家還用得上芙蓉。

    在一旁默默侍立的如意心中大驚:芙蓉姐姐都四十五歲了……難道一輩子都要為張家效力啊!何時是個頭呢?

    芙蓉說道:“老祖宗的葬禮太過簡薄了,但國難當頭,只能如此。老祖宗生前是個大慈大悲之人,樂善好施,遇到貧苦之人,舍錢舍米,自不必說。”

    張家人紛紛附和哀嘆道:“正是!老祖宗是個大善人,見不得別人受苦。”

    芙蓉等的就是這些話,說道:“老祖宗對別人尚且如此,對頤園伺候的家奴們更是關懷備至,每年年底,頤園服侍的人都是雙倍月錢,夏天有降暑補貼,冬天有炭補。”

    一旁如意心道:這個……這個是分明是王嬤嬤定的規矩……芙蓉姐姐把這些算在老祖宗頭上是要做什么?

    芙蓉說道:“老祖宗對服侍的人好,服侍的人也都盡職盡責當差,回報老祖宗的恩惠。老祖宗自打從宮里搬到頤園,就一身的病,這么多人精心伺候著,不知道多少次把老祖宗從地府門口搶過來,都希望老祖宗長壽。”

    “可惜,人的壽數自有天有定,老祖宗還是走了。老祖宗走的這二十一天來,頤園的人操持著葬禮各項事務,還要伺候親戚們和外頭吊唁人的茶飯,這么多事情,忙而不亂,體面的將老祖宗送走。”

    “他們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在進宮之前,還要為老祖宗做最后一件事。”

    聽到這里,如意隱隱猜到了芙蓉說這一席話的原因,難道……

    果然,芙蓉說道:“頤園服侍的家奴一共一百八十六人,來自東西兩府,都是經過層層選拔,確認可靠才會選入頤園當差。他們共同服侍了老祖宗十年,又一起送走了老祖宗,可謂是勞苦功高,老祖宗生前是個大善人,對陌生人都舍錢舍米,何況是對身邊伺候的人呢?”

    “我想著,老祖宗走的時候太匆忙,來不及說出如何安置頤園這些家奴。但是,以我對老祖宗的了解,定是會大發慈悲,放了頤園家奴,這些人,要走要留,悉聽尊便。”

    老祖宗是被侯爺氣死的,兩個侯爺,一個心狠手辣,一個好色昏聵,都是不是好東西。芙蓉一想到頤園那么多好顏色的丫鬟,一個個青春年少,花朵似的,她進宮服侍太后之后,鞭長莫及,就再也罩不住這些姑娘們了——尤其是如意,在東府老爺那里是“留了名”的,這個老色鬼肯定不會放如意。

    自從那年幫紅霞脫身之后,如意每年都送芙蓉兩包進上的蒙頂甘露茶,芙蓉既喝了她的茶,就不會白喝的,想法子放了頤園的家奴,給如意這樣的姑娘一條生路。

    芙蓉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張家當家人還能說什么呢?

    芙蓉要進宮當女官,陪伴張太后,張家將來還要指望芙蓉呢,不得聽人家的話?

    何況芙蓉早就在話里設了個套,老祖宗是個大善人,不同意都不行。不同意就是阻止老祖宗行善、就是逆了老祖宗的意思、就是不孝。

    何況,一個蘿卜一個坑。如今東西兩府都不缺使喚的人,別人不可能把差事拱手讓人。

    這一百八十六人回到各自府里,該如何安置他們?白養著他們,一下子多出這么多張吃白飯的嘴,這又是個大問題,所以東府兩府當家人都同意了,讓頤園家奴自己選擇。

    選擇出府的不用給贖身銀子,隨身的東西都可以帶出去,出去多念著老祖宗的好,記住是老祖宗的恩典即可。

    頤園,因老祖宗頤養天年而聚,也因老祖宗駕鶴西去而散。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回:宴席散各自有歸處,接孩子鄰居又團圓

    第一百五十八回:宴席散各自有歸處, 接孩子鄰居又團圓

    紫云軒,如意在這里發放最后一個月的月錢,如有選擇出府的, 連同放奴文書和身契一起給了。

    如意管著頤園除松鶴堂和大廚房以外的所有人,一共一百二十五人, 大部分都選擇了離開。

    比如管著灑掃的辛婆子帶著兒子辛丑走了,如意的好幫手秋葵也走了——后來,如意才知道秋葵嫁給了辛丑,一家人在花鳥市盤了個鋪子, 做著侍弄花草的買賣, 小富即安。

    秋葵和辛丑如何看對眼、什么時候看對眼的?如意完全不知!

    如意感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彼此都是對方人生的匆匆過客, 人家小兩口有自己的故事。

    當然還有蟬媽媽,如意和她在承恩閣相伴了十年,就像母女似的, 如意不放心蟬媽媽獨自一人在外頭生活,要蟬媽媽跟她一起出府居住。

    但是蟬媽媽拒絕了,她摸了摸如意的頭發, “如意啊, 我就是在這里出生的,那時候這里還是石家的宅子, 后來我被賣到張家,又回到這里,幾乎在豪門家族的后院里待了一輩子。”

    “我想趁著自己身子骨還硬朗, 這十年托你的福, 賺了好多錢,足夠我出門四處走走停停, 我雖老了,也有一顆想飛出的心,深宅大院待了一輩子,我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如意寫了個帖子給蟬媽媽,還有幾個地址,“這是我的名帖,還有京城楓園的胭脂、南京的魏國公府紅霞、蘇州的那位王小姐的地址。我現在出府,還沒買房,暫住在胭脂家的楓園里,就無法寫我的地址。”

    “將來媽媽若是生病了或者走不動了,就拿著我的名帖就近找她們,或者托人給她們寫信也行,她們都是我信任的人,定會把你送到我身邊。媽媽,你我相伴十年,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會把你當親娘一樣,給你養老送終的。你千萬不要推辭,否則,我心里始終惦記著。”

    蟬媽媽含淚接過了,“你放心,我不會逞強,真到了那天,我一定會通過她們找你的。”

    如意還給了蟬媽媽一包銀子,“媽媽拿著,都說窮家富路,出門在外,住的好一點,吃得好一點,這個錢可別省。”

    蟬媽媽不肯要,“我的錢足夠了。”

    “拿著拿著!”如意執意要給,蟬媽媽沒有如意力氣大,推不過她,只得收了。

    如意放完了所管的所有人的月錢,最后一個,就是她自己,她領了二兩銀子的月錢,拿走自己的身契和放奴文書,把所有賬目都清干凈了,然后,捧著賬本,給王嬤嬤過目。

    如意說道:“嬤嬤,月錢放完了,九十七個人離開張家,剩下的回去了東西兩府。”

    王嬤嬤戴上眼鏡,草草翻了翻,就放下了,嘆道:“還是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啊,時間過得真快——你將來有什么打算?”

    如意說道:“我和我娘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先暫時住在胭脂家里——嬤嬤呢?”

    其實鵝姐一家也是先住在楓園,這樣胭脂一家,如意一家,鵝姐一家又像以前在四泉巷一樣親親熱熱的住在一起,等買了房子再搬出去,但這個沒必要跟王嬤嬤講。

    這十年來,她和王嬤嬤雖然彼此欣賞合作,但終究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去。

    王嬤嬤說道:“我還要住幾天,等老祖宗過了七七,我和王善就去云間(注:現在的上海),如今來春和臘梅定居在那里。”

    如意說道:“倘若定下了啟程的日子,托人去楓園給我捎個信,我去給嬤嬤送行。”

    王嬤嬤點點頭。

    如意又說道:“嬤嬤,我可以把承恩閣王延林臨摹的米芾山水畫帶走嗎?我想……留著做個念想。”

    承恩閣這個地方,發生過太多的事情。

    有錢帚兒偷畫燒樓。

    有她和蟬媽媽互相照顧,相伴十年、抬尸埋尸。

    有她從承恩閣的地炕里掏灰,掏出石家人石彪的斧頭,這把斧頭給了吉祥,吉祥用這把斧頭奮勇殺敵。

    有花椒胭脂紅霞一起來找她玩耍,過年時,四個人在里頭打牌逗趣;夏天登高消暑聊天,留下多少歡笑。

    甚至,還有她反抗三少爺張宗翔,一把助他“飛翔”,送他上西天,從此消失在人間……

    這里有太多太多的回憶,初來時識字不多,錯把米芾認米市,這又是王延林的畫作,如意可不想讓這些畫背負贗品之名而被當做垃圾扔掉。

    王嬤嬤都忘記這茬了,說道:“米芾真跡已經跟著老祖宗一起葬在翠微山了,這贗品隨你處置吧。”

    辭別的王嬤嬤,如意去了松鶴堂,辭別來壽家的和芙蓉。

    此時松鶴堂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花椒還在,也在清理賬目,如意一瞧,松鶴堂只有一半人選擇出府,“你們松鶴堂出去的人只有十五個?”

    “嗯。”花椒說道:“留下來的都是東西兩府的家生女,家人都有府里有體面差事,已經為她們物色好了人家,往外頭聘的就出府,配給府里管事或者得臉小廝的就不出去了,將來成了親,就留在府里做媳婦子,當管事媳婦。”

    在頤園伺候十年,基本都到了婚配的年齡,松鶴堂的丫鬟賺的最多,平日的打賞比月錢還高,二等以上的丫鬟個個都有幾百兩銀子的嫁妝傍身。

    如意一掃名冊,“你也不出去?”

    花椒說道:“我老子娘和三個哥哥都在西府,管著西府的洋貨鋪子,我一個人出去做什么?崔夫人已經跟我說了,等松鶴堂的賬交上去,就要我去西府幫她專管人情來往的賬。”

    花椒細心,會辦事,且口風緊,不會亂說話,崔夫人很欣賞她,要她回西府幫忙。

    如意說道:“拋開你老子娘和三個哥哥,還有崔夫人的邀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嘛?”

    花椒一怔,說道:“我怎么可能拋下我老子娘呢?他們生我養我,當年他們用了好些勁才把我塞進松鶴堂,我才有今天,可不能忘本啊。我老子娘說,跟著崔夫人做事體面又尊貴,多好的差事。”

    如意聰明,一下子猜出來了,“其實你想出去吧。”

    花椒忙道:“我沒有,我是自愿去崔夫人那里當差的。”

    如意心道,這個花家一直把女兒吃的死死的,跟著崔夫人做事,應該是想把花椒配個一個體面管事,將來當管事媳婦,花椒自己做不了主。

    如意說道:“我就住在胭脂家里,你有事沒事都可以去找我們,我們像以前打牌喝茶聊天,楓園離西府又不遠。”

    花椒應下,“那是一定的,咱們十幾年的好朋友了,以后常來往。”

    來壽家的和芙蓉正在寫給皇姑寺三小姐所分財產的清單,因周夫人把二小姐的那份也給了三小姐,這個賬內容就多了,看到如意來了,連忙招手要她過來,“我們念,你來寫賬本——你寫得快,字也好看。”

    如意爽快的接過了紙筆,笑道:“以前老祖宗還嫌棄我的字丑,說像蚯蚓在蠕動,現在,你們都夸我的字好看。哎呀,我這個人耳根子軟,聽不得幾句夸贊的好話,少不得替你們做賬。”

    芙蓉難得露出笑容,“這都是你勤學苦練的結果,可見,有志者,事竟成。”

    芙蓉清點首飾,來壽家的用秤秤金銀,如意寫賬本,有時候還打算盤算數,統計出大大小小的首飾五百多件、黃金和黃金器皿一千多兩,銀子和各色銀器一共八千多兩。

    寫完了賬本,如意才道明來意,她是來告別,來壽家的笑道:“以后咱們兩家常常來往,過年的時候,你和吉祥還是要去給我拜年的是吧。”

    如意說道:“那是自然,年年都要去的,您家的金桔甜鹵茶我年年都喝不夠,連吃帶拿。”

    又對芙蓉說道,“倒是芙蓉姐姐,姐姐一旦進宮,我就見不到姐姐了。”

    如意對芙蓉是心懷感激的,若不是芙蓉在老祖宗靈堂那里一通“恩威并施”,把東西兩府當家人都“架”上去了,同意放頤園家奴自由,她就沒有這么順利出去。

    芙蓉笑著捏了捏她的臉,“怎么沒有機會?將來你當了誥命夫人,進宮朝賀,咱們不就有機會見面了嘛。”

    原來,芙蓉見鵝姐一直不給兒子吉祥娶媳婦,這回兩家人都出去了,都住在楓園,再加上來壽家的說吉祥如意年年一起給她拜年的話,芙蓉隱隱猜到了什么,只是這話不好說穿,就玩笑說如意將來會當誥命夫人,吉祥是五品武官,誥命夫人四品以上才有資格進宮朝賀,但是吉祥才二十三歲,將來會升官,如意不就可以進宮朝賀了么。

    如意紅了臉,“哎呀,我是來跟姐姐正經告別的,姐姐卻拿我打趣,我走了。”

    來壽家的和芙蓉相視一笑。

    如意從十里畫廊走去了頤園大廚房,七月悶熱的天氣,憋著一場雷雨,十里畫廊滿是蜻蜓飛舞。

    如意找了大廚房總管嚴嬸子結賬,“看看我的賬目,還有沒有沒結清的飯錢,別讓嬸子您自掏腰包給我掏錢平賬。”

    嚴嬸子翻開賬本,“這個月你也就格外點了幾次柳葉鲊,這東西是我自己做的,不算在官中賬目里,算了算了,我請客。”

    “多謝嚴嬸子。”如意問道:“嬸子有何打算?我母親可佩服您的手藝呢。”

    嚴嬸子笑道:“我也很佩服你母親,不藏私的活菩薩。我打算先出去,做了一輩子的飯,想歇一歇了。反正錢這輩子夠花了,以后若是技癢呢,就開個小飯館玩玩;若是懶得動彈呢,就去各地品美食,做了一輩子飯,也想吃一吃別人做的飯。”

    如意說道:“這樣生活也挺好的,若開了飯館,跟我們說一聲,我們都去吃。”

    瞧瞧,不當家奴,大家也能各憑本事,活的很好。

    嚴嬸子說道:“行啊,你們來捧場,到時候我給你準備好柳葉鲊。”

    辭別了嚴嬸子,已經近黃昏,如意回到承恩閣,她打開五層樓閣的門,把每一層懸掛的“米市”山水畫都拿下來了,一卷卷畫軸放進包袱皮里。

    鎖了門,把鑰匙交給新來看園子的東府婆子,又去后罩房收拾自己的行李,被子褥子等粗笨家伙都送給了看園子的婆子。

    她背著大包小包,抱著陪著自己睡了十年的佛郎機娃娃,娃娃還穿著當年胭脂紅霞親手做的紅衣紅裙,這一次,她不再走東門或者西門,而是直接走外頭的北門——北門就是街道了。

    吉祥特意從豹子營告了一天假,趕著馬車在北門來接如意,鵝姐和如意娘攜手在門口翹首以盼,看到如意的身影,忙道:“來了!來了!終于出來了!”

    就在聽說芙蓉姑娘說服東西兩府放頤園家奴們自由之后,吉祥就去西府找崔夫人,把父母和如意娘都贖出來了,崔夫人還算公道,說鵝姐夫為西府賺了那么多錢,丟了一只眼睛,吉祥的父母就不要贖身銀子了。如意娘按照當年的賣身契,給了西府五十九兩的贖身銀子。如此,兩家人都一起脫籍出府了。

    吉祥把如意的行李都放到車上。

    鵝姐夫笑呵呵的接過佛郎機娃娃,遞給她一個冰碗,“給,天氣熱,吃這個最解暑了。”

    如意說道:“娘,鵝姨,鵝伯伯,你們怎么都來了?不是說好了吉祥來接嘛。”

    如意娘說道:“我不放心,就想親眼看著你走出來。”

    鵝姐說道:“十年前,是我和你娘把你送進頤園當差的,給你鋪床,把箱籠里的東西放在柜子里,布置好住的地方;十年后,我們定要一起接你出園子。”

    “這十年,你在里頭不容易,雖然你從來不和我們訴苦,但我們知道,哪有什么世外桃源,你升的那么快,背后不知付出了多少,我和你娘都心疼你,只是從不當著你的面說這些,說了也無用,反而給你徒添煩憂。”

    如意聽了,眼睛和鼻頭都是一酸,抱著冰碗,撲在鵝姐和如意娘懷里。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自己和家人過上好日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旁吉祥見她要哭,就輕咳一聲,“這冰碗再不吃就化了,要不你先哭著,我替你吃?”

    如意破涕為笑,“想得美!又想哄我的東西吃了,我可不上當。”

    吉祥笑道:“那就快上車吧,今晚是胭脂和鐵柱做飯,一大桌子菜等著我們。”

    馬車到了楓園,天已經全黑了,天氣熱,飯就擺在外頭的涼棚里,四周有紗簾,涼快還防蚊蟲。

    長生在楓林里捉螢火蟲,九指見他們來了,趕緊把在井里的西瓜拿出來,胭脂在包餃子,趙鐵柱在煙熏火撩的烤羊腿。

    一時間,如意有些恍惚,仿佛回到過去的四泉巷,三家人親親熱熱的把日子過成一家人的時候。

    從相識于微末到如今三家人都不再是奴兒,時過境遷,家家戶戶都經歷過變故,但鄰居們的感情不變,真好。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回:提親事情侶終如愿,要玩耍皇帝不思歸

    第一百五十九回:提親事情侶終如愿, 要玩耍皇帝不思歸

    書接上回,且說如意在頤園十年,就像承恩閣九九八十一個臺階一樣, 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終于“功德圓滿”, 得以全身而退,和母親一起脫籍,暫住在楓園。

    三家鄰居團聚,飯后, 母女回房, 兩個把這些年投給鵝姐夫出海做買賣的收益、如意娘做大席賺的銀子、如意在頤園當差得的月錢和打賞,母女兩個一共有五千多兩銀子的財富!

    這還不算那些貴重的衣服釵環——比如老祖宗遺囑里分給頤園丫鬟婆子們的衣服, 如意得了一件蜀錦如意吉祥紋樣的長襖,這一件衣服就價值上百兩銀子。

    燈下算賬,如意娘看著如意噼里啪啦算出來的數字, 很是高興,“夠我們母女下輩子的溫飽了。”

    如意說道:“咱們慢慢的看房子,遇到合適的就買下來, 咱們母女也不能一直住在楓園。”

    如意娘說道:“鵝姐他家也在看房子, 看中了朝天宮那邊,地方雖偏了些, 但可以租菜園種點東西。”

    如意娘喜歡搗鼓吃的,喜歡種菜菜。

    如意心道:這不就是我和吉祥看的那個宅院么?看來價錢終于談攏了。

    如意故意裝不知道:“哦?改天咱們也跟著去瞧瞧。”

    母女兩個說著體己話,鵝姐敲門, “如意娘, 我晚飯吃的太多了,有些撐, 你陪我在園子里走走嘛。”

    如意娘對鵝姐是有求必應,答應了,還取了兩個祛蚊的香囊,和鵝姐一人一個掛在身上。

    如意說道:“娘,鵝姨,別走遠了,看這天氣憋著雨呢,不如我拿著傘陪你們一起走吧。”

    鵝姐今晚找如意娘是有目的的,忙道:“不用,你忙了一天,洗個澡睡吧,給你娘留著門就行。”

    兩人前腳剛走,吉祥后腳就來了,“如意,我娘找你娘說話,八成是說我們兩個的親事。”

    吉祥不是空著手來的,他還提著一桶熱水,給如意洗澡用的。

    上次見面,依然是過年,現在已經七月初十了,半年不見,兩人都甚是想念。

    屋里只有他們兩個,此時如意其實害羞慌亂,但是她個性要強,不想在吉祥面前表現出含羞帶臊的樣子來,就強作鎮定,打趣道:“若是我娘不同意怎么辦?”

    吉祥的臉頓時像晚上宴席上煮熟的螃蟹一樣紅,“怎么會!如意娘那么喜歡我。”

    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患得患失起來:不會吧,不會吧……

    如意看他這個可憐的樣子,頓時勾出了她的憐愛之心,不好再戲耍他,就茬開了話題,說道:

    “你還提著桶作甚?不沉么?快倒進澡盆里,再提兩桶涼水進來兌一兌。”

    吉祥如夢方醒,給如意提洗澡水是從小就做慣了的事情,手腳麻利,很快把澡盆的水調好了,把手伸進洗澡水里撥了撥,“應該剛好,你試試。”

    如意說道:“不用試了,你倒的水肯定剛剛好,出去吧,我要洗澡了。”

    吉祥站在原地,搓著被洗澡水打濕的手,“你剛才說的……應該不會吧。”

    如意噗呲一笑,“拿鏡子照照你的自己,那副緊張的模樣,和當年趙鐵柱像胭脂求親的時候一模一樣,虧得你那時候還取笑他。”

    吉祥聽了,朝著如意走近過去,他人高馬大的,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之感,如意心頭一緊,連連后退,“你……這里沒有鏡子,出去照。”

    吉祥在澡盆旁邊停下,趴在澡盆上看著自己的倒影,“嗯,確實和當年趙鐵柱一樣傻乎乎的。”

    吉祥對著澡盆“顧影自憐”的模樣讓如意笑出聲,就像小時候似的,促狹的朝他潑洗澡水。

    吉祥衣襟濕了一片,開始反擊,也朝她潑洗澡水,兩人小時候經常這么玩,互潑了幾次,突然,吉祥不潑了,還挪過目光,“你……你先洗澡,我……我走了。”

    說完,吉祥逃也似的跑了。

    如意納悶呢,這時洗澡水平靜下來,如意低頭看到盆中倒影,頓時臉比吉祥還紅!

    夏天熱,上半身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小衫,衣服被潑濕了,緊緊的貼在身上,凹凸畢現。

    如意趕緊脫了衣服,泡在澡盆里,往紅彤彤的臉上潑水降溫,哎呀,以后得注意點,已經不是小時候那會了……

    夏蟲鳴叫,鵝姐拉著如意娘來到楓晚亭,“咱們多年的老姐妹了,當了這些年的鄰居,從未紅過臉,親親熱熱的一起過日子。你有女兒,我有兒子,彼此都知根知底,我且問你,愿不愿意親上加親?讓吉祥如意成為小兩口?”

    鵝姐向來風風火火,求親也是如此。

    女兒明年夏天就滿了二十五歲,如意娘不是沒想過如意的婚事,吉祥這孩子是她親手養大的,她當然覺得那里都好,只是……

    如意娘說道:“我是愿意的,只是,我要回去問如意,這孩子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她愿不愿意嫁、嫁給誰,我得看她的意思。”

    “這還等什么?趕緊回去問如意。”鵝姐拉著如意娘往回走。

    如意娘問道:“你肚子還撐不?我們再走走吧。”

    鵝姐說道:“不撐了,不過,今晚要是沒有答復,我可要失眠了。”

    如意娘回房,如意還臉紅紅的泡在澡盆里呢,如意娘就搬了個小杌子坐下,給她擦背,“如意啊,娘跟你說個事,你鵝姨想要你當她兒媳婦,嫁給吉祥,你愿不愿意?”

    如意問道:“娘是怎么想這事的?”

    如意娘說道:“吉祥這孩子是我親手養大的,模樣好,人品好,也有才干,我當然喜歡他。但是,我一直把他當兒子看,這要當女婿……也行。”

    “只是,我和你鵝姨都老了,你們兩個還年輕,將來要攜手一起走很長很長的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可愿意和吉祥一起老去?”

    如意在澡盆里轉過身子,看著娘的眼睛說道:“我跟吉祥,同年同月同日生,生同床,死同穴。”

    如意娘出去給鵝姐回話。

    娥姐高興的拍掌說道:“我就知道兩個孩子青梅竹馬,天生一對!”

    “不過——”鵝姐冷靜下來一想,“這事咱們兩家人算是口頭約定了,暫時不要聲張,要到定親成婚,得等吉祥跟著皇上御駕親征回京城。不是我咒自己兒子,實則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我把如意當親生女兒看待,總要為她考慮周全才是。”

    意思是擔心吉祥若有個萬一,如意守望門寡就不好了。

    如意娘滿意吉祥這個女婿不假,但更滿意鵝姐這個未來婆婆對如意的關懷無微不至,說道:

    “行,女人結婚生子,還是到二十五歲身子長好再說吧,你看咱們都是二十五歲以后才結婚生孩子,現在無論孩子們還是我們身體都還好,可見還是晚一些的好。”

    兩個娘考慮的方向不一樣,但是結果都一樣,婚事不要操之過急,好飯不怕晚。

    鵝姐回去跟吉祥說了這個好消息,吉祥原本恨不得馬上就娶如意,不過,聽鵝姐這么一解釋,吉祥也冷靜下來了,說道:

    “母親和如意娘都考慮的周到,你們放心,我會平安回來的,張公公都說我是一員福將,不管什么仗都會勝。”

    這倒也是,吉祥第一次出征,就是七年前平定寧夏王的叛亂,大軍剛到寧夏,還沒開打,寧夏王就被西北當地的軍隊打敗并俘虜了。

    后來,吉祥跟著御駕和韃靼小王子這種強敵打仗,那么兇險的戰役,吉祥不僅活著下來了,還救了皇上和趙鐵柱!

    吉祥在戰場的表現就像他的名字,吉祥,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兩人親事已定,當晚,下了暴雨,很是涼爽,但吉祥如意都心澎湃,不曾好睡。

    也不曉得是做夢還是回憶往事,一會是兩人小時候在四泉巷里玩過家家,吉祥當新郎,如意當新娘;一會是兩人駕著馬車,偷偷去朝天宮那邊看房子;一會是當晚兩人互潑洗澡水,濕了衣服……

    次日天還沒亮,吉祥就紅著臉早早起來洗褲子,連早飯都沒吃,就匆匆趕回豹子營繼續練兵去了。

    鵝姐納悶:這熊孩子,平日臉皮厚的像城墻似的,這會子害什么羞啊!

    正德皇帝集結軍隊,御駕親征,隊伍在八月二十二終于出發了,出征那日,京城萬人空巷,歡送出征的軍隊出城,如意等人也擠在街頭,看著吉祥和趙鐵柱的豹子營從眼前經過了,才依依不舍的回到楓園。

    吉祥出征的日子里,如意和鵝姐兩家人沒事就去看房子,鵝姐一家終于把如意和吉祥看過的那個朝天宮西面井兒胡同的二進大宅子買下來了。

    價格以前如意曾經還到一千五百兩,最后鵝姐成交是一千六百五十兩——鵝姐著急把這個大宅子修繕一新,當吉祥如意成婚用的新房,要不還能再磨一磨,砍掉五十兩。

    這下鵝姐和鵝姐夫都有活干了,幾乎天天去朝天宮盯著工匠們干活。

    如意和娘看了許多宅子,都沒有合適的,京城房價太貴了啊,她們看上的,買不起,或者需要把這十年賺的銀子全部砸進去,舍不得啊。

    有時候也看看商鋪——反正她們母女買宅子將來也是往外租,不會住進去。

    如意和娘從夏天選到秋天,看中西四牌樓附近的一個小鋪面,巴掌大的鋪面,前面放個柜臺,后面是貨架,再后面有個只能放下四個水缸的小天井,最后面一個是可以住戶的小廂房,就要價三千二百兩銀子!

    幾乎可以買下兩座鵝姐在井兒胡同的二進大宅院了!

    如意看中了這個小鋪子,跟娘解釋道:“娘,這四西牌樓從元代就是繁華街道里的旺鋪所在了,到了咱們大明也是,這都幾百年了,這么好的地方,估摸千秋萬代都是旺鋪,價格是貴了些,將來好收租,就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雞,這種母雞當然貴了。”

    如意娘問道:“這個鋪子租出去每個月多少租金?”

    如意說道:“連沿街的鋪子,后面的天井和廂房,一個月能租十兩銀子。”

    “這不和我們平日賺的差不多嘛。”如意娘一捏拳頭,“好,那就買下這只下金蛋的母雞。雖然以我的年齡,是看不見這個小鋪子靠收租回過本錢,但是你,還有未來子子孫孫可以看見啊,買了!”

    如意買下了西四牌樓的小鋪面,九指和鵝姐夫幫忙把這個小破鋪面修繕了一下,重新油漆過了,煥然一新,開價月租金十兩都有不少商人搶著要租。

    如意最后選開民信局的商人,把鋪面租出去了,簽契約的那天,天上飄起了雪花,如意看著雪花,心想吉祥去了江西征討反賊,聽說已經大獲全勝了,怎么還沒回來呢?

    為什么還沒回來?真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話說正德皇帝八月出征,但是龐大的軍隊行軍特別慢,著急打完仗回家和如意成親的吉祥整天焦躁不安,不停的抱怨隊伍前行太慢,還當面跟張公公說道:

    “公公啊,皇上再這樣拖延下去,江西那邊,恐怕當地的軍隊已經平亂成功,把寧王活捉了!就像當年咱們去平寧夏王之亂一樣,行軍都沒到呢,人家就投降了。”

    張公公正要罵吉祥大逆不道,敢背后嚼皇上,前方有探子來報,說巡撫王守仁已經集結了軍隊,大破寧王軍隊,收復南昌,還俘虜了寧王以及所有叛黨!

    這下張公公和吉祥都驚呆了!

    吉祥說道:“我就說說而已,怎么就成真呢?”

    張公公大喜,拍了拍吉祥的腦袋,“說你是個福將,你果然是個福將!咱們再一次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說完,張公公就跑去跟正德皇帝報喜,吉祥腿長,追上張公公,問道:“這什么意思?我還沒上戰場給我爹的眼睛報仇呢,這就不打了?”

    張公公罵道:“你傻啊?不用上戰場就能立功還不夠好嗎?打仗是要死人的。”

    張公公樂顛顛的去報信,可是,正德皇帝的反應居然和吉祥一樣,說道:“就這么勝利了?多沒意思啊,朕都還沒有到江西。不行,朕說好了要親征,就得征一下,要那個王什么來著?”

    張公公說道:“巡撫王守仁。”這個王守仁真厲害啊,算是一戰成名了,我大明真是人才輩出。

    正德皇帝說道:“就要王守仁把寧王放了嘛,朕親自帶兵捉他,再玩一次。”

    還能這樣?張公公頓時傻了眼,這個皇帝也太荒唐了吧!

    無論如何勸,正德皇帝就是要親征,不肯回京!

    正德皇帝終于到了南京,王守仁把寧王釋放,要他跑,然后正德皇帝帶著豹子營就像狩獵似的,包圍了寧王,再次把寧王捉住,上了鐐銬,關在大牢里頭。

    這下總該回京了吧?

    不!正德皇帝好容易下江南,以他好玩的性格,豈能輕易回去?他就留在江南,玩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吉祥是靠著和如意的通信熬過來的,如意的信會送到紅霞那里,然后紅霞要人捎給吉祥。胭脂也寫給夫婿趙鐵柱,依然通過紅霞這里轉交,吉祥和趙鐵柱就成了魏國公府的常客。

    魏國公因紅霞諷刺他為魏跑跑,覺得紅霞傷了他的自尊,從此就冷淡紅霞,獨寵鄭姨娘。

    但是紅霞挺著大肚子在城墻上穩定軍心是立了功的,吉祥就跟張公公說了魏國公臨陣逃跑,童紅霞臨危不懼的事情。張公公很佩服童紅霞,不齒魏國公這個懦夫,就走了關系,要禮部給了童紅霞六品安人的誥命,從此童紅霞不是童姨娘,是童安人了。

    紅霞有了朝廷給的誥命,才不稀罕魏國公的寵愛,就當魏國公死了,一心撫養兒子徐邦瑞。魏國公見紅霞在朝中有人罩著,他這個老鼠膽子怎么可能苛待紅霞母子?一應該有東西都短不了紅霞的。

    因此,紅霞雖然失寵,但在魏國公府的日子過的還不錯。

    豹子營里,吉祥把如意的信件都快摸出包漿了,偏偏趙鐵柱還抱著胭脂給他寄過來的新衣服,說道:“我好想我娘子,我都一年沒見過她了。”

    你這家伙好歹有個娘子想一想!我還沒成親呢!吉祥暴跳如雷,把趙鐵柱趕出去了。

    皇上再不走,吉祥都想學寧王造反了!

    就在吉祥快要按捺不住的時候,正德帝終于玩夠了,宣布班師回朝。

    紅霞和王延林都把很多江南的風物交給吉祥和趙鐵柱,要他們兩個帶回去給如意和胭脂。

    御駕走水路,途經淮安府時,正德帝看到水里有很多魚,就要停下來,釣會魚再走。

    正德帝果然掉了一條大魚,那條魚太大了,正德帝就在釣魚的小舟上站起來,收回魚線,誰知那魚在水里拼了命的掙扎,反而扯著魚竿左右劇烈晃動,正德帝畢竟是個北方人,在船上站不穩,失了平衡,身子跟著魚竿左右擺動,釣魚的小舟又小,魚擺擺把船給擺翻了!

    船翻了,正德帝落水,負責保護皇帝的豹子營紛紛下水,去撈皇帝。

    吉祥從小就極通水性,曾經在頤園的長壽湖捉過一只磨盤大的大老鱉,這一回也順利的把穿著黃袍的正德帝撈上來了。

    這一撈上來啊,把吉祥嚇一跳!

    “鄭……鄭俠大哥?”吉祥不敢相信,“你怎么穿上龍袍了?”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回:溶于水正德要駕崩,不低頭少年要登基

    第一百六十回:溶于水正德要駕崩, 不低頭少年要登基

    正德帝生病了,還病的不輕,在宣府和韃靼小王子打仗的時候, 他親自上戰場殺敵,肋骨斷了幾根, 傷了肺腑,留下了病根,這回釣魚落水,雖然又是吉祥把他救了, 可是肺里嗆進去了水, 當晚就燒起來了。

    次日,正德帝暫時退了燒, 但渾身軟綿無力,尤其是肺,呼吸的時候就像拉風箱似的。

    饒是如此, 正德帝還是親自跟吉祥解釋,“朕生來就是要當皇帝的,但是朕最想當的就是游俠鄭俠, 自由自在。朕最快活的時候, 就是以鄭俠的身份出現的時候,所以朕一直刻意瞞著你和趙鐵柱, 不想讓你們知道朕的真實身份。你……不會生氣吧?”

    吉祥心道:當然生氣了,把我當傻子戲耍。

    吉祥忙道:“末將不敢。”

    正德帝苦笑道:“瞧瞧,知道朕的身份就沒意思了吧。你可千萬不要告知趙鐵柱, 我希望他腦子里永遠都是鄭俠這個人, 而不是一個無聊的皇帝。”

    吉祥心道:你那里無聊了?無聊的皇帝能夠把反賊放了又抓?能在江南一玩就是一年?害得我至今都無法和如意成婚!

    吉祥說道:“末將遵命!”

    看到吉祥的反應,跟普通臣子沒什么區別, 正德帝唉聲嘆氣,“哎呀,沒意思,這個世界少了一個有趣的人,朕就剩下趙鐵柱了。”

    說完,正德帝一口氣沒喘過來,劇烈咳嗽起來,吉祥連忙叫太醫。

    水路平穩,正德帝雖然病重,但行程沒有耽誤,不過,正德帝的病情一直反復,到了通州的時候,正德帝身子虛弱,預感到大事不妙,這一次恐怕真的把自己給玩完了,需要趕緊定下接替他的皇帝,以防他駕崩之后,大明起內亂。

    于是,正德帝把張公公、吉祥還有武安侯鄭綱都叫到龍榻旁邊,說道:

    “朕無子嗣,按照皇室宗法,兄終弟及,下一個皇帝應該是朕的堂弟,興獻王之子朱厚熜。但是朱厚熜遠在湖廣安陸州(注:湖北鐘祥),路途遙遠,且其他藩王對皇位虎視眈眈,唯恐中途有變,吉祥和鄭綱帶著豹子營喬裝平民,去安陸州保護朱厚熜。”

    “倘若上天要收了朕,朕會派人帶著傳位詔書去安陸州迎接朱厚熜進京繼承皇位,你的豹子營要保護好朱厚熜,切莫有失,否則,天下大亂。”

    正德帝是在給他的豹子營留后路,因為新帝繼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正德帝的親軍肯定會被解散。

    但是,豹子營遠去安陸州保護朱厚熜,那就不一樣了,如果正德帝駕崩,豹子營保護朱厚熜跨越千山萬水來京城順利繼位,那么,豹子營就有擁立之功,將來就不愁飯碗了啊。

    這個道理,吉祥是明白的,未來的前途就在安陸州之行上了,否則,新帝繼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個千戶夠嗆能保得住。

    吉祥和鄭綱雙雙跪下,“末將定不辱使命!”

    豹子營經過宣府那場慘烈的戰役,只剩下一百多個人了,吉祥和鄭綱帶著豹子營兄弟們換上平民的衣服,坐上民船,從運河南下,奔赴安陸州。

    正德帝班師回朝,依然在德勝門舉行了盛大的凱旋儀式,如意等人擠在街頭等待吉祥和趙鐵柱,可是,當所有軍隊都進了城,依然看不到想見的人。

    幸好張公公派人去了楓園,說豹子營捉拿反賊余黨去了,暫時不得回京。

    如意等人這才心緒稍稍平靜下來。

    鵝姐安慰眾人,“食得咸魚止得渴,孩子們既然選擇從軍,咱們就得等。有活干是好事,能升官。咱們在家里把日子過好,他們在外頭干活也安心啊。”

    如意聽了,覺得言之有理,說道:“明天咱們去給新家挑選家具去吧,我知道吉祥喜歡什么樣的,以前胭脂和趙鐵柱成親時,就是我和吉祥去買的家具。”

    當時為了選家具兩人天天吵架,現在回想起來,吵架也是甜蜜的。

    且說正德帝回朝之后,一反平日懶散的常態,以雷霆手段處置了反賊以及反賊的同黨。

    冬至那日,正德帝覺得自己身體好了些,就去天壇祭天,寒氣刺激著心肺,正德帝劇烈咳嗽起來,居然當場咳出了鮮血!

    之后,正德帝身體每況愈下,次年開春,就臥病不起,三月十四,在豹房駕崩。

    正德帝的遺詔,是傳位給興王朱厚熜。皇帝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張太后下了懿旨,命太監谷大用等人,以及大學士梁儲,定國公,壽寧侯,駙馬崔元等大臣火速趕往安陸州,迎接朱厚熜登基。

    張太后是留了個心眼的,這群迎接朱厚熜的朝廷官員里,定國公是張家的女婿——張家大小姐張德華的丈夫;壽寧侯就是自己親弟弟——東府侯爺;駙馬崔元是張家的親家——西府崔夫人的父親。

    總之,張太后為了新帝繼位之后張家依然能夠享受富貴榮華已經竭盡全力了,盡力把擁立之功給張家,或者給張家的親家,以鞏固張家的地位。

    一個月后,十四歲的興王朱厚熜在大臣們和豹子營的迎接之下,到了京城。

    就在即將入宮的時候,東府侯爺說道:“請興王殿下從東華門入宮,在文華殿繼位。”

    朱厚熜就不肯走了,說道:“大明天子應該在奉天殿繼位。文華殿是太子學習的地方。”

    東府侯爺說道:“興王殿下是以太子之身繼位,當然要在文華殿繼位,殿下以后要改口,稱呼孝宗皇帝為皇考,生父興獻王為皇叔父了。”

    皇考就是死去的爹,意思是要給朱厚熜換個爹,朱厚熜要過繼給孝宗皇帝,成為正德帝的弟弟,以后不能把親爹興獻王叫爹了。

    這是張太后的意思,以后孝宗是爹,她就是娘,朱厚熜就是她過繼而來的兒子。

    如此,張家東西兩府的侯爺就是朱厚熜的舅舅了!

    單是擁立之功還是不夠的,張家要保持榮華富貴,最好是繼續給皇帝當舅舅。

    朱厚熜聽了,才十四歲的少年又怒又驚,說道:“我是來皇帝的,不是來當太子的。大行皇帝(注:死去的皇帝在還沒有上謚號之前都稱為大行皇帝)的遺詔上寫的很清楚,是傳位詔書,不是立皇儲的詔書。”

    此話一出,眾人都很尷尬,沒想到這個小小少年居然敢當面反駁張太后親弟弟的話!

    張家未來的榮華富貴就在這一刻了,不能退讓!

    東府侯爺板著臉說道:“反正皇位最后都是興王殿下的,當皇帝和當太子沒有區別,殿下,吉時快到了,若誤了吉時……請殿下速速進宮登基!”

    朱厚熜年紀雖小,但骨頭一點都不軟,說道:“父精母血,我自有父母,若是為了當皇帝,連父母都不認了,還是個人嗎?要改認別人當父母,這個皇帝我寧可不當了。陸炳,咱們回安陸州吧。”

    陸炳是朱厚熜奶娘的兒子,也是他的護衛,對他忠心耿耿,朱厚熜一聲令下,陸炳當即就和朱厚熜走了!

    沒想到這個小少年骨頭那么硬,眼看到手的皇帝都不做了!東府侯爺急忙說道:“殿下!你不能走!速速去文華殿繼位!誤了吉時,這個皇帝當不成了!”

    朱厚熜心意已決,不理會東府侯爺,依然往回走。

    東府侯爺情急之下,說道:“快!把興王殿下送去文華殿!太后娘娘和群臣都在那里等殿下!”

    士兵們一哄而上,要強行把興王抬去東華門。

    陸炳護著興王,不準人碰他,可是陸炳也只是少年,寡不敵眾,眼瞅著興王要被“簇擁”著去東華門,吉祥和鄭綱帶著豹子營沖散了士兵,將興王牢牢護在中間!

    吉祥實在看不下去了,一群老臣被正德皇帝壓制多年,都想趁著新皇帝年紀小,想法子拿捏少年皇帝,逼他過繼給孝宗皇帝,逼他低頭。

    看著這個少年倔強的只認自己的父母,寧可不當皇帝,吉祥很佩服他,心想如果有人逼我把鵝姐和鵝姐夫叫做嬸子和叔叔、逼我把別人叫爹娘,我也不愿意啊!

    連父母都不認,還是個人嗎!我爹娘把我養大多不容易!

    東府侯爺看到吉祥,頓時大怒,“吉祥!你在干什么?胡鬧!還不快散開!”

    區區一個張家家生子,居然敢當眾違抗張家主子的命令,真是反了天了!

    吉祥說道:“豹子營千戶吉祥,奉大行皇帝之命,護送興王殿下來京城繼位!”

    我已經是不是張家家生子了,我是豹子營千戶大人!居然當眾直呼我的名字,還把我當張家看門小廝!我不要面子啊!

    豹子營早在半年前就暗中去了安陸州興王府保護朱厚熜了,朱厚熜跟吉祥他們都熟,被熟人保護,朱厚熜膽子更大了,說道:

    “大行皇帝的口諭和遺詔都是要我來京城當皇帝,不是當太子。生我者父母,我只認自己的親生父母,要改認他人當父母是萬萬做不到的。”

    “今天要么我從大明門去奉天殿繼位,要么我走。”

    朱厚熜雖然年紀小,但他很清楚,這一退,他就會被人拿捏住了,將來當皇帝也是個傀儡皇帝,是張太后的傀儡,群臣的傀儡。

    寧可回家當藩王,也絕對不當傀儡。

    場面就這么僵持下來了,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少年是如此的強硬,最終張太后和群臣只能退讓,讓朱厚熜從大明門進宮,在奉天殿繼位。

    原本張太后和群臣給他定了新的年號,叫做“紹治”,朱厚熜一看,頓時惱火,他是來自湖北的藩王嘛,湖北人把傻子叫“勺”,說人是個傻子,叫做“像個勺”,“紹治”諧音是“傻治”,聽起來就像是傻子治國的意思。

    朱厚熜就把這個勺給否了,改為“嘉靖”,這就是嘉靖帝了。

    嘉靖帝繼位,一朝天子一朝臣,論功行賞,豹子營有擁立之功,就把豹子營就地集散了,全部安排進了錦衣衛,吉祥升了官,升為錦衣衛鎮撫使,從四品的武官;趙鐵柱升了錦衣衛千戶,正五品。

    吉祥和趙鐵柱完成任務,都升了官,都急不可待的回到了楓園。

    時隔一年半,吉祥終于見到了如意!

    楓園三家人家宴,看到趙鐵柱和胭脂夫妻和和美美,眉目傳情,甚至互相夾菜,吉祥再也不能等了,當即跪在了如意娘面前,“我想娶如意為妻,如意娘就認下我這個女婿吧!”

    好家伙,比當年趙鐵柱還要直接!

    家宴頓時安靜下來了。

    如意娘摸著吉祥的頭,“我把你養大,沒想到是給自己養了個好女婿。女婿啊,我如何對你好,你就如何對如意好。”

    吉祥給如意娘磕了三個頭,“我一定聽丈母娘的話,好好對待如意。”

    家宴頓時一片歡呼之聲,就連如意也忘記了這時候她應該表示害羞跑回閨房,她沒有走,就坐在原地看著吉祥甜甜的笑。

    只不過國喪期間,民間三個月禁止嫁娶,何況吉祥還不是平民,他是四品武官,要守的日期更長,最終,吉祥如意的婚期定在金秋十月,十月初六是良辰吉日。

    九月的時候,如意和鵝姐一家一起搬到了朝天宮西邊井兒胡同的二進大宅子。

    喜遷新居之后,就要下請帖宴請賓客,如意的字寫的好看,請帖皆是出自她手,趙鐵柱負責跑腿。

    趙鐵柱翻看著如意寫好請帖,“來壽家的、花椒姑娘、辛丑和秋葵夫妻、嚴嬸子、北城兵馬司汪千戶……咦,沒有請張家人?”

    吉祥端著一碗剛剛剝出來的石榴籽給如意吃,“我和東府侯爺在皇上登基之前有些不快,你當時也在場的,怎么就忘記了?”

    趙鐵柱拍了拍腦殼,“哦,記起來了,侯爺要皇上先當太子,再當皇上。咱們按照先帝的遺詔,要皇上直接當皇上。這侯爺也忒狂了,直呼你的名字。”

    吉祥說道:“此事之后,我和侯爺在朝中偶爾遇見,侯爺對我淡淡的,背地里還罵我是個白眼狼。都這樣了,我成親才不請張家人呢,大喜的日子,沒得給自己添堵。”

    如今,吉祥是錦衣衛鎮撫使了,錦衣衛就是負責監視群臣、專門搞情報的啊!東府侯爺罵吉祥是個白眼狼,怎么可能瞞得過吉祥?

    東府侯爺罵的很難聽,“哼,不過是我家看大門的!現在攀上高枝,就忘了本!我們張家養了一頭反咬主人的白眼狼!”

    吉祥干脆就不和張家人來往了。

    趙鐵柱點點頭,“那就算了,客不在多,熱鬧喜慶就行,就只請咱們平日相熟相處融洽的客人。”

    趙鐵柱把請帖看完了,大致規劃了送請帖的路線,想了想,還是覺得漏了什么,“怎么沒有我們一家人的請帖?”

    “啊?”如意趕緊放下舀石榴籽的勺子,“我一直把你們當自家人,自家人就不需要下請帖,就把你們一家子的請帖給漏了,這就寫。”

    如意趕緊拿起一張大紅灑金的請帖寫上。

    趙鐵柱看著如意漂亮的字,說道:“將來我和胭脂的孩子一定要拜你為師,也寫得一手好字。”

    “啊?”如意又被驚了一跳,手一抖,這張請帖就廢了,“胭脂有喜了?”

    趙鐵柱憨憨的笑著點頭,“嗯,差不多四——”

    “咳咳,國孝!注意國孝!你如今是五品官身。”吉祥趕緊打斷提醒道。

    趙鐵柱就減了兩個月,“差不多兩個月了吧。”到時候孩子足月生下來就說早產了。

    “恭喜恭喜!”如意又拿起一張請帖重新寫上,吹干了墨汁,“等你們喝我和吉祥的喜酒,不久后我和吉祥就要去楓園喝你家的滿月酒。”

    趙鐵柱笑嘻嘻的收了請帖,厚著臉皮說道:“到時候我家孩子滿月酒的請帖也得請如意去寫。”

    如意玩笑道:“行啊,只要給足紅包,我就去寫。想不到當年我一筆丑字在頤園被眾人嘲笑,現在都能靠寫字賺錢了。”

    三人又說笑了一陣,趙鐵柱拿著一捆請帖去送,走到門口,頓住,又退回來,“還是漏了一個人,吉祥,你怎么把鄭俠都漏了?

    鄭俠大哥對咱們有知遇之恩啊,沒有他,咱們還在張家看大門呢。”

    吉祥目光一黯,隨后恢復如常,說道:“鄭俠大哥今天開春的時候……上了西……去了西域,說是要走絲綢之路,去欣賞戈壁和沙漠,這一去,一兩年肯定是回不來了,所以,沒有給他寫帖子。”

    趙鐵柱就信了,說道:“鄭俠大哥萍蹤浪影,活的真瀟灑。等他回來,咱們再請他喝酒吃螃蟹,他不太能吃辣,咱們就不送香辣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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