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番外(一)天上星
鐘長樂三歲這年, 挨了自打記事起的第一頓揍,原因是他不聽蘇乙的話,非要攆著家里剛滿月的兩條狗崽子滿地瘋跑, 最后一人兩狗齊刷刷掉進水田里,裹了一身泥巴不說, 還壓死了一片秧苗。
蘇乙去年冬日里懷了二寶,大著肚子根本沒法下田去逮他, 好在離得不遠, 正在田里干活的王柱子聽見了, 連忙扯了家里另一個新雇來的,名喚李民的長工趕到,把小主子和小狗子齊齊撈上來。
水田里剛插秧不久, 雖是蓄了水,但只有淺淺一層。
“看我今日不打你, 教你好好長記性!”
孩子拎回來, 蘇乙也不讓他進門,只讓王柱子把人放在院子里,正是天熱的時候,沾了泥巴水也不打緊, 隨即撐著腰到墻角撿了根樹枝子,要來轉身抽他屁股。
兩條狗崽也嚇破了膽,放下耳朵夾起尾巴,像兩個泥巴球一樣伏在他腳邊嚶嚶地叫。
王柱子趁機給李民打眼色, 讓他去岸邊守著, 瞧見大東家的船靠岸,就趕緊把人請回來,他則上前一步勸道:“東家夫郎, 孩子不懂事,您說兩句就罷了,可別氣壞了身子!”
蘇乙正在氣頭上,顧不得回應王柱子,亦裝作看不見三個小崽子的討饒。
“你就是當我性子軟,今日要是換你爹爹在這里,你保準半路就停了!”
他把孩子轉了個圈,囫圇看過,見全須全尾沒哪里傷著了,遂抬手將樹枝子在地上打得“啪啪”直響,實際三下里最多有一下是真抽在長樂屁股上了,力道也不重,隔著褲子連個印子都留不下,但這小子還是扯著嗓子一頓嚎。
“我問你,你可知道錯了!”
蘇乙也不是那等悶頭沖孩子亂打一氣的人,長樂長到現在,這還是他第一次作勢動手,實在是孩子越大越不好管教,走路利索的同時也開始四處闖禍,不是攆雞就是逗狗,成日里沒個消停。
他動手是為了讓他知錯,而不是白挨幾下樹枝子。
“我,我知道,錯了。”
長樂哭得說話磕磕巴巴,看得蘇乙又心疼又氣,卻仍板著臉問他,“你錯在哪了?”
“我……追小狗……嗚嗚……”
長樂抬手用沾了泥巴抹眼淚,這下可好,泥巴混上水,一抹一臉花。
蘇乙抬高聲音道:“不只是追小狗!之前怎么同你講的,要離水田遠些,沒有大人陪著的時候,不能往水田邊和海邊跑,你是不是都忘了?”
“嗚嗚……”
孩子雖小,但這個歲數其實什么都懂,說到這里的時候不辯解,卻只知道哭,分明就是心虛了。
蘇乙示意他看王柱子,“你問你柱子叔,你剛剛壓壞了多少秧苗,那些秧苗都是爹爹叔叔們辛辛苦苦,一株一株栽進地里的,你可知道少一株秧苗,秋后家里就要少收一碗米?之前插秧時爹爹那么累,長樂還說心疼爹爹,現在卻因為你調皮,爹爹都白做工了!”
王柱子很想說,他家小主子不過豆丁大,一腦袋栽進水田里,其實也壓不壞多少苗,重新插一遍費不了一盞茶的工夫,但既然主君要借此教育孩子,他便也板起臉來,不敢做旁的表情。
話說到這里,長樂有些明白了小爹為什么這么生氣,因為自己壓壞了地里的“小草”,而那些“小草”可以變成飯桌上紅紅的米,沒有“小草”,就沒有飯吃。
爹爹們也好、姑伯和其它長輩們也罷,一向都告訴他要愛惜糧食,每頓飯都需吃得干干凈凈,碗里一粒米也不能剩下,而他剛剛闖了禍,一定害死了很多很多米。
他走到王柱子面前,仰頭夾著哭腔,吸著鼻涕問道:“柱子叔,小草都死掉了嗎?”
王柱子看一眼蘇乙,得了眼色后立刻道:“對,都死掉了!”
結果他嗓門太大,此話一出,長樂哭得更大聲,王柱子當即慌了,“小主子,你聽小的說,雖然死了,但是,但是還能救活!”
他蹲下告訴長樂,只要把壓倒的“小草”扶正,再重新插回地里,“小草”就能活了。
“如果有壓得厲害的,咱們就重新撒種子育苗,換一根新的‘小草’上去。”
長樂眼淚汪汪地點頭,“那我要救‘小草’。”
“好好好,小主子心善,一會兒小的跟您一起去救小草。”
王柱子點頭如啄米,再起身時暗暗松口氣。
蘇乙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道也講了,便丟了樹枝,緩了緩語氣,招呼兒子過來。
本想拿帕子給他擦擦臉,舉起來后卻實在沒有下手的地方,只好讓王柱子去打一盆水,就在院子里給他洗了洗臉和手。
因洗得有點晚,有部分泥巴都干在了身上,使勁搓才搓掉,足足洗出了兩盆泥水,到第三本水才湊合變澄清。
“身上不用洗了,柱子哥,你這就帶他去地里重新栽秧苗,不栽好不許回來。”
蘇乙是鐵了心要讓他吃教訓,不然今天往水田里跑,明日往海灘上跑,早晚有一天要釀成大禍。
長樂知道自己逃不過了,臨走時磨磨蹭蹭,欲言又止,蘇乙瞥他一眼,淡聲問:“怎的,還有什么話說?”
長樂揪著臟兮兮的衣服,“小爹能不能不要打小狗哦?”
蘇乙看他這副小模樣,好險沒憋住笑,他咳了兩嗓,沉聲道:“小狗才多大,你多大,我只記你的錯,小狗沒錯,所以不打小狗。”
長樂為小狗不會挨打而感到高興,同時也意識到只會有自己的屁股遭殃,不得不垂頭喪氣地跟著王柱子走了。
而一炷香的時辰后,鐘洺回來時,就看見自家小子在水田里吭哧吭哧插秧。
他當然插不準也插不好,所以王柱子跟在旁邊一邊指點,一邊收拾殘局,著實頭大。
過來的路上鐘洺已經聽李民說了前因后果,這會兒他站在田邊看著又渾身泥湯子的小長樂,無奈地捏捏眉心,接著故意朗聲道:“這田地里是誰家的孩子?看著有點像我家長樂。”
他話鋒一轉,又繼續道:“不過我家長樂最乖了,一定不會掉進水田里闖禍。”
聽出是爹爹的聲音,長樂原本已經打算轉身叫人了,然而一聽鐘洺后面所說,頓時羞紅了臉,不敢出聲。
鐘洺看水田里的小泥巴猴越彎越低的身子,輕笑著嘆口氣,他脫掉木屐,挽起褲腿,赤著腳下田,走到長樂身邊后低頭看去。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長樂這下徹底忍不住哭,又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委屈道:“爹爹,是我。”
這既是挨罰,鐘洺便不會駁蘇乙的面子,若是如此,以后孩子闖了禍,只當總有另一個爹爹能替自己說清,不會打心底里害怕。
接下來的一刻鐘,鐘洺同樣肅著臉,大手牽小手,帶著淚痕未干的長樂把剩下的秧苗全都扶正栽好。
父子倆重回田埂上時,都變成了臟兮兮的樣子。
“阿樂知道一會兒回了家,應該對小爹說什么么?”
長樂頂著哭紅的鼻頭點點頭。
“要跟小爹道歉,不該讓小爹生氣。”
鐘洺用還算干凈的手背蹭蹭兒子的小臉。
“爹爹和柱子叔、大民叔常常不在家,你姑伯是大孩子了,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而小爹不僅要留在家里照顧你,肚子里還住著一個小寶,他其實是全家最辛苦的人。”
“你出門亂跑,掉進水田,今天是運道好沒有受傷,只壓壞了秧苗,要是你受了傷,爹爹們和姑伯要多傷心?”
“當然,壓壞了秧苗也是不對的,地里種的都是糧食,是最最珍貴的東西。”
長樂的腦袋越埋越低,小小聲道:“阿樂知道錯了。”
“這就對了,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
鐘洺不嫌棄兒子臟,一把將他高高抱起,大步往家走,到了院門口才把人放下來,讓他自己進去認錯。
長樂往后看看爹爹,又往前看看敞開的堂屋門,最后還是鼓起勇氣,噠噠跑了進去。
鐘洺側耳細聽,待到聞得屋里傳來父子倆的笑聲,便知時候差不多了,這才現了身。
夫夫二人對視一眼,便知今天還算是配合默契,好歹讓這小子長了個教訓。
“快把這小泥猴拎去洗個澡,我已提前把熱水都燒好了。”
蘇乙擺擺手,說到這里,外面又傳來汪汪兩聲,緊接著兩條小泥巴狗狂奔而入,把堂屋地上踩得都是泥腳印。
鐘洺眼疾手快,一手一個拎起,捎帶上兒子一起,全數放進灶房內的大木盆里。
去了趟白水澳的鐘涵到家時,這場洗澡大業甚至還沒結束,他搞清楚前因后果,也只好哭笑不得地加入進來,用皂角狂搓兩條小狗軟乎乎的毛。
灶房柴火不熄,用去幾鍋熱水,總算令幾個人都收拾清爽,其中包括被小狗甩了一身水,被迫同樣洗了一遍的鐘涵。
晚間。
白日里挨了教訓的長樂有點怕兩個爹爹翻舊賬,抱著枕頭非要跟姑伯睡,鐘洺和蘇乙樂得清靜,二話不說就把他打包送走。
長樂如愿爬到鐘涵香噴噴的床上,擺弄著鐘涵心愛的小螺號,好奇道:“姑伯小時候也被爹爹打過屁屁么?”
鐘涵在旁盤腿坐著,對著床頭一面銅鏡解開頭繩,拆起編成辮子的頭發。
聞言想了想道:“我和阿樂不一樣,好小的時候就沒有爹爹了。”
長樂一聽,一骨碌爬起來,滿臉擔憂道:“為什么姑伯沒有爹爹,姑伯的爹爹呢?”
鐘涵摸摸他的腦袋瓜,指了指頭頂,“姑伯的爹爹去天上當星星啦。”
長樂抬頭看了看,但只能看見掛著亮晶晶貝殼的床帳子,他思索半晌,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沒有見過爹爹和小爹的爹爹。
他問姑伯,姑伯告訴他,他們的爹爹和娘親都去了天上當星星,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在家里了。
“所以阿樂很幸福,以后不可以惹爹爹和小爹生氣。再過幾個月,你還會有一個小弟弟,可能是和你一樣的小子,也可能是小哥兒,他會陪你一起長大,就像姑伯和你爹爹一樣。”
這番話無疑讓幼小的長樂心事重重,他靠著鐘涵睡了一夜,第二天天剛亮,就迫不及待地起了床,一溜煙跑回爹爹們的臥房。
鐘涵搞不懂這小子在想什么,送到門口見他平安進了門,方打個哈欠,一頭倒回床上繼續睡大覺。
蘇乙懷著身孕,夜里總要醒一兩次,鐘洺跟著他起夜,兩人都睡不得整覺,近來早上總起得遲些,因而當長樂蹦上床時,他們兩個都是倏地一下驚醒了。
“阿樂?”
鐘洺晨起,嗓子還有些沙啞,蘇乙更是睡意朦朧,摸到兒子毛茸茸的發頂才反應過來。
“阿樂,你怎么不在姑伯屋子里,跑到這里來了?”
長樂固執地擠到兩個爹爹中間,兩只小手分別挎住兩人的胳膊,他望著床帳頂,似乎有很多話該說,但憑他小小的腦袋,此刻卻不知該如何表達。
到頭來只傻乎乎地蹦出一句。
“爹爹和小爹不要變成星星好不好?”
鐘洺和蘇乙愣了愣,但沒過多久,他們就聽懂了這句話的含義。
或許是昨晚小仔和長樂說了什么,那也無妨,孩子慢慢長大,有些事總要慢慢知曉。
就如同小仔像長樂這么大時,也問過鐘春霞和鐘洺,爹爹和娘親去哪里了,那時鐘春霞就是指著點綴了一片繁星的天幕告訴小哥兒——他們變成了天上的星星。
而又過幾年,鐘涵便也明白過來,人是不可能變成星星的,自己的爹爹和娘親其實都長眠于遠方海島的某處石頭壘的墳塋之下,變為一抔黃土了。
不過有些真相,不必那么早就令小娃娃知曉。
“好,爹爹們答應阿樂,不會變成星星,會永遠陪著阿樂。”
鐘洺和蘇乙分別捏了捏他的小手,長樂抿嘴笑起來,綻開的小巧梨渦與蘇乙一模一樣。
“還有姑伯、小爹肚子里的小寶寶、大喵喵、小汪汪……”
他掰著小指頭越數越多,最后舉起兩只手大大地比劃,鄭重其事道:“我們都要永遠永遠在一起!”
“叮鈴、叮鈴”。
屋中一處懸掛的風鈴適時發出兩聲輕響,似是海風從遠方送來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