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改籍
時值立冬, 早晚涼意初泛。
這日要出門,擔心在船上時海風來去吹得長樂受寒,遂給他戴上了鐘涵親手繡的小帽子, 上面的虎頭有些歪歪扭扭,不細看都瞧不出是個老虎, 但勝在顏色鮮亮,怎么也難看不了。
“乖仔, 叫聲爹爹聽聽!
“噠噠!”
“不對, 不是噠噠, 是爹——爹!
鐘洺刻意放慢語速,長樂盯著他動來動去的嘴巴,片刻后忽而笑開道:“耶耶!”
“還不如‘噠噠’呢, 一下子輩分都亂了。”
鐘洺失笑,用手指勾住長樂的小手晃了晃。
孩子已經八個月大了, 抱在懷里還像個小玩意, 軟得好似沒骨頭。
過一盞茶的時辰,蘇乙著衣擺從臥房里出來,鐘洺留意到對方穿了件只去年過年穿過一回的衣裳,后來他問蘇乙為何不穿, 小哥兒說顏色太淺,平日里干活帶孩子,怕弄臟了洗不出來。
不過今天是個要緊日子,不亞于過年, 因而昨晚特地從衣箱里翻出來, 在架子上掛了整夜,抻平些后才換上。
“阿樂快瞧,小爹今天好不好看?”
鐘洺勾著長樂的小手揮了揮, 長樂擰過頭看向蘇乙,咧嘴笑著喊道:“耶耶!”
蘇乙有些疑惑,“耶耶是什么?昨天不還是噠噠么?”
長樂才不管,他突然習得了新詞,逢人就喊,接下來對著多多和滿滿都叫“耶耶”,多多動動耳朵,跳上桌子,任由小主人摸自己的尾巴毛。
鐘洺和蘇乙算是明白,教小孩子學說話果然是個費勁的事,除了日復一日的重復,大約只能指望孩子某天靈機一動,強求不來。
不多時鐘涵也收拾停當從屋里出來,哥兒到了知道美丑的年歲,每回進城光是梳頭就要梳半天,在一匣子頭花頭繩里挑挑揀揀,還曉得顏色要和衣服配上。
四口人到齊,留了王柱子看家,出得院門時發現遠處岸邊早就全是人,任誰看了都知曉將有大事發生,且看人人面上掛著笑意,又可知這大事應當是好事,而非是什么壞消息。
從千頃沙到九越縣縣城,沿岸水路所在,海面群帆齊發,在離縣城不足半時辰海路的距離時,更有別處而來的木船森*晚*整*合流,浩浩蕩蕩,足有大幾十艘之多。
船頭俱都飾以彩漆,涂繪魚眼,有的紅有的綠,有的紫有的黃,有的魚目暗含兇相,有的大眼睛略顯憨厚。
那飄揚于空中的四角帆更是五花八門,有的簇新,有的泛黃陳舊,還有的打了大大小小一串補丁。
這樣規模的船隊在九越縣并不少見,但一齊駛入縣城碼頭,留意到此處的陸上人仍是吃了一驚,有人不由道:“這些水上人是今日約好了一道進城?過去走這條路的最多是些載客的艇子,怎的這會兒把家里的住家船都駛來了!
碼頭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很快就有聽見這話的好事人同他解釋,“你也沒少在碼頭上來去,怎的消息如此不靈通?沒聽前些日子衙門的官差在大街上念告示,說是朝廷頒令,為獎賞去年那批掏錢買荒地,墾荒種咸水稻的水上人,特許他們改賤籍為良籍,這些個水上人,估計都是為此事來的!
“真的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到。”
一腰背微塌的老漢在旁邊悻悻道:“過去這幫‘曲蹄子’上岸穿鞋都要挨罰嘞!現今世道變了,他們倒要踩到咱們頭上來。”
靠得近的漢子默默挪下腳跟,好離他遠些,這老頭子八成是老糊涂了,水上人就在眼前,人多勢眾,他說這個怕不是想挨揍,自己還是趕緊快走幾步,省得一會兒老糊涂挨打,反倒要連累旁人。
或許和這老漢抱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但大多是與過路漢子一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水上人要想改籍,就得種咸水稻,那些咸水荒灘皆在僻遠的海邊,若想耕種,還需有船方可,給了他們,他們定也不樂意去,說白了,今后的日子不還是井水不犯河水。
且有了咸水田種出的赤米,今年秋收后整個九越的糧價都降了下來,細論起來,陸上人也不是沒從其中占到便宜。
漢子撇撇嘴,注意到上岸的水上人里有幾個抱著小孩子的,趕緊快步奔上前叫賣,管他哪里的人,能讓自己賺到錢的就是好人。
“郎君,給孩子買個撥浪鼓吧,我這撥浪鼓的鼓面不像別家是紙皮,而是羊皮,玩多久也敲不壞!”
“賣芝麻糕、小豆糕——三文一塊,五文兩塊!阿叔阿嬸,要不要來幾塊?”
“香飲子!解渴潤燥的香飲子甜飲子嘞——”
鐘洺護著家里人,沒走幾步就被好幾個叫賣的接連攔住去路,他們剛從家里來,不渴也不餓,飲子糕點之流平日里也沒少吃,因而都擺擺手說不要,唯有那賣撥浪鼓的漢子被鐘洺招招手叫到近前。
“要個小些的,拿過來我看看!
一個小鼓遞到眼前,他晃了晃手,一串“咚咚”聲響起,比紙面的撥浪鼓動靜更厚重,長樂在蘇乙懷里扭來扭去,顯然是極想要這個新玩具。
鐘洺見孩子喜歡,直接問了價,花了一錢銀子買下。
“一會兒怕是要在縣衙門前等一陣,買個小玩意逗他,省得哭鬧。”
蘇乙笑著點點頭,也未說別亂花錢之類的話,其實要說買玩具,家里的玩具就不少,哪里至于來城里現買。
其實就是鐘洺寵孩子,總想給長樂最好的,譬如剛剛聽見那漢子說鼓面是羊皮的,頓時就看不上家里的紙皮撥浪鼓。
咚咚咚、咚咚咚,撥浪鼓彩色的鼓槌不住地在鼓面上敲擊,上面掛著的彩穗隨之搖擺舞動,惹得長樂目不轉睛,怎么看也看不膩。
小鼓從鐘洺手里換到蘇乙手里,又換到鐘涵手里,三人的手腕子都搖得發酸,縣衙的大門終于敞開。
水上人們聽從官差指示,分列成幾隊,排到最前的人依次報出名姓、住地、家有幾口人等訊息,文吏們核對無誤,確認沒有渾水摸魚之輩,便在紙上勾一道,復在另一卷冊子上謄抄一則,令每個人上前在自己的名字下按手印。
手印按罷,按著人頭數一人發一枚小木牌后就可自行離開,換后面的人上前,每一個走完這套流程的水上人都有幾分茫然無措,往往都要愣上一下,被催促后才慌忙讓路。
鐘春霞跟在唐大強身后,他們倒是不需人家特意提醒,知曉結束后就趕緊離了隊,望見鐘洺一家子就在不遠處站著等候,趕緊相攜著走過去。
看見鐘洺,鐘春霞仍還有些回不過神,她低頭看看手中木牌,又抬頭看一眼親侄子。
“阿洺,這就……這就成了?”
水上人對改籍這事盼了又盼,真到了眼前時,卻發現仿佛做夢一樣,很是不真實。
鐘洺肯定道:“這木牌就是咱們的戶牒,拿在手里,以后辦事時給別人看,外人就會知曉咱們是有良籍的水上人,一概待遇和陸上人相同,再也不必畏首畏尾!
其實尋常的陸上人是沒有這類東西的,除非要出縣城走遠路,才需到官衙申辦路引文書,否則沒人成日里揣個小木牌到處跑。
現今水上人有,定然也是暫時的,等再過幾年,所有水上人盡數改籍登岸,這東西有沒有都無所謂了。
“這可真是……”
與唐家人同來此處的還有孫阿奶,她摩挲著手里木牌,不禁紅了眼眶。
“沒想到我都土埋脖子了,還能沾上兒子兒媳的光,舍了賤籍當上良民。”
她大字不識,不清楚該怎么說清此時的感受,非要說的話,那便是痛快!
只可惜孩子他爹走得早,不然留到今日,他們老兩口就能一起享兒孫福。
一時間,縣衙門前方圓百米的地界里,盡是水上人又哭又笑的模樣。
——
夜半時分,弦月凌空。
鐘洺披著半濕的頭發從堂屋進來,見蘇乙一手搭在竹床里輕拍著長樂,另一手擺弄著手里的小木牌,翻來覆去看個沒完。
“睡了?”
他輕聲詢問,蘇乙順勢停了手,把小床里的小被子往上拉了些,蓋到孩子下巴往下些的地方。
“睡了有一陣了,不到半夜醒不了!
哥兒在他之前沐浴洗發,此刻長發披在身后,愈顯溫柔,鐘洺走過去并肩而坐,看向那木牌。
“我還以為你已經收起來了!
蘇乙笑了笑道:“原本是收起來了,和那新得的地契放在一起,可路過時又想拿出來看看!
為了避免木牌丟失,拿回來后蘇乙就翻出家里的彩線,和鐘涵一起給家里的三枚木牌打了繩結,還在下面掛了穗子。
“我也會和二姑一般,覺得好似在做夢似的,只有摸到這牌子,才確信今天白日里的事是真的!
蘇乙側首看向鐘洺,他還記得對方立下宏愿,說將來要尋到路子,帶著家里人到鄉里去生活時的模樣,那時的自己以為這一天或許會來到,但八成會在許多年以后。
未料到數月后官府便指出一條買田開荒種稻的路子,鐘洺依舊行事果斷,重金置地,還說動全族一并遷往千頃沙,而今凡是當初出錢買了地的都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成功脫去了賤籍。
他們一家還在這之外,因稻谷豐收,畝產最高的緣故,得了知縣獎賞的五畝新田地,到了來年,家里又能多打十石糧,這都是實打實的好處。
“我時常覺得,相公你很厲害,好像生了一雙眼,能看到將來事一般!
鐘洺的手掌同樣覆上那幾枚木牌,夫郎的話語無疑撥動了他的隱秘心事,也是到此刻他才恍然,自己已經許久沒有思及過前世種種。
重活一世,他有所知亦有所不知,所能做的,無非是借著那點微薄的“先知”,竭力將事情推向最好的結果,幸而他做對了,也都做成了。
救下小弟,得遇蘇乙,積攢家業,改籍登岸。
而他和蘇乙的骨血,在襁褓之中就已甩脫了賤籍,長樂將從記事起,便以堂堂正正的身份活在此世間。
可以入學塾讀書識字,可以求娶出身陸上的心愛之人,可以行商,可以遠游。
可以揚帆啟航丈量波濤萬里,也能奔赴南北,一賞九州山河,只要他愿意,且有那份本事。
他們一家、一族將有地可耕,有宅可居,百年身后,子孫有墳可祭。
前世鐘洺含恨而終,那些在夢里都不敢描摹的奢望,此生盡數成了現實。
他收緊五指,將蘇乙小一圈的手包裹其中,軟軟的小指摸起來教人心尖微顫。
若說蘇乙分辨此間是真還是夢,是憑借小小木牌,他自己分辨真假,憑借的卻是身邊活生生的至親至愛。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會有前后眼,不過,我確實曾做過一個夢……”
他一邊回憶,一邊輕述。
夢里有沙場裹尸,亦有浪子回頭。
窗外濤聲未歇,而故事仍在繼續,無論過去,還是將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