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北陌再次醒來的時候,人已經是躺在南邵皇城里了。
她臉色蒼白,醒來后脾氣比天大,在屋里摔桌子砸椅子,后又因傷勢過重牽動氣血咳得渾身發軟,伏在桌上喘了好半天氣。
紀宗閔聽著動靜進門,看著她的背影嘆息道:“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需要靜養,太醫說你五勞七傷,連臟腑都有傷,切記勿要動怒!
沈北陌緩過神后眼眶猩紅,雙拳握緊著,滿眼失望仰頭質問恩師道:“大帥,為何要降?”
她激動得胸膛起伏著,無法接受這個結局,對于一個將領來說,受降的恥辱遠比戰死沙場更加令她難受。
紀宗閔看著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年輕小將,克制著情緒,平靜道:“你們收到天心灣求援消息的時候,水師就已經失守了,我們與天緬相斗近百年,積怨已深,若一定要在天緬與楚中間選一個,至少大楚不會屠戮無辜百姓。”
沈北陌像被雷劈了似的,不可置信站在那。
“即便拼個兩敗俱傷與天緬死斗,也還有楚的兩萬水師黃雀在后!奔o宗閔沉默了好半晌后,才慢慢艱難道:“北陌,成敗已成定局,我也想頑抗到底,但那樣只會招致生靈涂炭。滿城百姓是無辜的,將士們也還有妻兒在等他們回家,我們不能再平添無謂的犧牲!
慶元歷二十七年年,七月初七,南邵戰敗歸降于強國大楚,楚軍直逼皇城,至此,有著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南邵正式被楚吞并。
大楚國君并未對南邵官民進行鐵血鎮壓,幾道調令頒下去,將南邵肱骨之臣和皇親宗室分散調遣去了各大州區,拆散了原本屬于南邵的軍事結構和官員體系,按照大楚禮制重新分封或罷免。
而原本的南邵國君,則被降為邊陲湘州的州府府君,皇子們隨宗親被分遣各地,其膝下獨女靈瓏公主,改封為嘉寧郡主,奉詔入京,聽旨賜婚。
圣旨傳入南邵主城卡麗婭(原皇城)的時候,沈北陌正借酒消愁喝得爛醉如泥。
她失蹤了整整三日,最后還是熊圖魯在她府邸的酒窖角落里將人給翻出來的。
虎背熊腰的男人握著她的肩膀晃了好幾下,“赫露莎,別喝了,那大楚皇帝調配的圣旨下來了,楚軍揚言若是再找不到你的人,就要按逃兵論罪了!
沈北陌當時是被御前使以養病的緣由接回去的,大楚皇帝顧念南邵剛剛歸降,才開恩允了,但她頭銜上到底是個高位的武將,同樣要服從調配,而且還是屬于特殊關注的那一類。
沈北陌喝醉了,迷迷糊糊間顯然是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盯著熊圖魯用草原話一通自嘲:“我算是什么赫露莎,沒有初升的晨陽,我算是個什么東西……”
女將軍沈北陌的母親是南邵郡主,父親則是一位來自草原的外邦異族人,她在草原上的名字叫做赫露莎,翻譯成漢語代表初升的晨陽,帶來光明與希望。
熊圖魯眉毛一豎,“這些事情原本也不是你一個人能扛起來的,我們拼盡全力了,問心無愧,但輸了就是輸了,逃避也沒用啊!
他壓根不會勸人,沈北陌越聽越不吭聲,旁邊的鐘子柒給急死了:“不是,你倆別說草原話啊,我聽不懂啊,大熊咱們趕緊給她搞點醒酒湯來!
熊圖魯勉強能聽懂一點簡單的漢話,點頭應下。
兩個男人把不省人事的沈北陌架去了偏廳,灌了一大碗醒酒湯,她哇哇吐了好一陣,折騰了有大半個時辰,才終于算是體力不支安靜了下來。
鐘子柒折騰出了一腦門的汗,盤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撐著膝蓋看著面前眼神渙散似是剛剛尋回了些許神智的沈北陌,無奈道:“大哥,你到底喝了多少?”
“沒多少。”沈北陌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哼唧了一聲,手臂擋在眼皮上遮光,腦仁嗡嗡的疼。
鐘子柒心想誰信這鬼話,擺手道:“你趕緊醒醒神吧,你這身子骨傷成這樣還喝這么多酒,真是嫌命長嗎?那大楚皇帝蔫兒壞,把咱們拆得七零八落的,我被調到襄州去了,你和大熊都是洮州,這一路上山高水遠的,你拖著個病怏怏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一邊說著,鐘子柒忍不住嘆了口氣感概道:“也就剩這最后兩日了,咱們以后天南海北的,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有機會見面。還有公主殿下,你不是跟殿下素來交好嗎,她不日就要出嫁去大楚……”
“你說什么?”躺尸的沈北陌一個打挺坐起身,蹙著眉頭質問:“誰出嫁?”
她一連醉了三日沒露面,完全沒跟上外面瞬息萬變的局勢,鐘子柒接著道:“靈瓏公主啊,奉詔入楚京完婚。唉,殿下也是慘,所有皇親國戚都被分去了邊陲之地,就她一個被單拎進楚京去了,這一去可不就是為質了嗎……誒誒你干什么去?”
鐘子柒話還沒說完,面前的沈北陌就晃悠悠爬起來,“進宮!
“你想什么呢,現在帝宮都被楚兵控制了,連只鳥都飛不進去!辩娮悠庀肜∷,被沈北陌一把揮開了,“我自己想辦法,你們別跟著。”
鐘子柒早就習慣了沈北陌說風就是雨的行事作風,只對著她的背影又喊了一句叮囑道:“你當心身體,別真當自己鐵打的啊!”
南邵帝宮已經正式更名為卡麗婭行宮,由大楚赤羽營掌管,里里外外全是守衛。
沈北陌藏身在河岸的蘆葦叢邊往外頭瞧了眼,那是最接近公主巽芳殿的一堵宮墻,她趁著守衛疏忽的時刻,三兩步便從宮墻借力翻了進去。
南邵行宮剛剛被楚軍接管不久,巡邏機制都是臨時定制的,只能顧及到幾個出入的宮門和一些比較重要的宮殿,稍微偏僻一些的小角落都還沒摸透,沈北陌自小出入皇宮地形路線都很熟,貓著腰如入無人之境,很快就翻進了巽芳殿的后院。
南邵國君膝下子嗣稀薄,只有靈瓏公主這么一位寶貝女兒,自小千寵萬愛的長大,是一朵不諳世事天真爛漫的嬌花,是南邵舉國上下最珍貴的明珠。
不曾想一朝風云驟變,驚聞噩耗,昔日掌珠將要入狼窩虎穴為質,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終生困在那敵國皇城之中不得自由。
巽芳殿外守備森嚴,丫鬟太監們低頭不語,所有人都被禁止出入,整座宮殿都沉浸在壓抑緊張的氛圍中。
小廚房里,大宮女錦瑟正將籠里蒸好的蜜棗甜糕取出來,陡然間被窗戶的響動嚇了一跳,沈北陌蹲在窗欞上安撫道:“錦瑟姐姐莫怕,是我!
沈北陌也是皇親,自小出入宮闈,是巽芳殿的?,錦瑟瞧清楚了來人是誰這才松了一口氣,作了一禮道:“原來是安陌郡主,婢子見過郡主!
沈北陌抬手示意她免禮,跳下來后輕手輕腳關了窗戶,湊近詢問道:“我剛剛聽說靈瓏要被嫁去大楚,便趕緊先來看看她的情況!
錦瑟眉目間也有愁容,點頭道:“帝都那邊的圣旨已經下了,公主這兩日萎靡不振以淚洗面的,也不肯吃東西,郡主來得正好,公主從小就聽您的話,幫著一道勸勸吧,不管是什么難關,總不能先自個兒把身體給熬垮了。”
“沒事,我來勸她。”沈北陌也不怕燙,直接就這么一手抄起了籠里剛剛蒸好的那碟子甜糕,風風火火往公主寢殿去了。
寢殿的大門緊閉著,門口站著兩個守門的丫鬟,低眉順眼躬身行禮,沈北陌上前來敲門道:“靈瓏,是我,我來看你了!
里面無人回應,沈北陌又敲了幾聲,溫聲安撫道:“靈瓏,你別害怕,先把門打開,有什么事情我來幫你想辦法!
敲了半天還是沒有動靜,錦瑟跟在一旁詢問兩名侍奉的宮女道:“怎么回事,公主在里面嗎?”
宮女答道:“在的,公主上午說犯困想睡一會,便讓我們出來候著了。”
沈北陌覺得有些不妙,追問道:“她睡了多久了?”
兩個宮女對視了一眼回憶著,其中一人道:“應該有大半個時辰了!
錦瑟也反應過來了,憂心忡忡瞧著沈北陌,不敢將那猜測宣之于口,沈北陌將碟子隨手往宮女手里一塞,后退兩步直接上前一腳強行踹開了寢殿大門。
門一打開,沈北陌一眼就看見了已然懸梁自盡的靈瓏公主。
后面宮女傳來失控的尖叫聲,一群人沖進寢殿內,沈北陌跑在最前面,她個子高力氣也大,一把就將靈瓏公主從白綾上抱了下來。
“靈瓏,靈瓏你醒醒,你別嚇我!鄙虮蹦皩㈧`瓏公主摟在懷里,她雙手打顫,一遍一遍叫著她的名字,周圍的宮女早就被嚇軟了腿,沈北陌大吼一聲傳太醫,這才一個個連滾帶爬地往外跑。
好在沒過多久靈瓏公主慘白的面上就終于逐漸有了血色,她痛苦地咳嗽起來,沈北陌險些喜極而泣,一把抱住她摟在懷里:“你干什么啊傻姑娘,有什么坎過不去的要尋死,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