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矯情什么
沈北陌咬著后槽牙, 只想快些結束這令人惱火的談話,語氣不善故意道:“你不是都猜到了嗎,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沒錯,我們就是兩小無猜,他從小就帶著我到處吃到處玩,教我騎馬射箭,我們就是無話不談。”
“夠了!”賀霄高聲打斷她的話,聽著她那張嘴里呱唧呱唧說得如此流暢, 心緒比剛才更加煩躁了。
即便是一路上隱瞞的再像,真正進了皇城, 進了洞房花燭夜,難道還能想出什么瞞天過海的招數能騙過新郎官不成,所以這個方法根本就是條死路, 為的或許就只是為那公主吸引視線爭取一些逃跑的時間。
賀霄腦子里一恍惚閃現出了大紅的喜堂, 他差點就要蒙在鼓里上當受騙跟一個男人拜堂成婚, 洞房花燭夜五個大字砸進腦海里,賀霄滿身惡寒打了個激靈,氣急敗壞用力撕碎了所有想象的畫面。
他太陽穴突突的疼,已經再沒有多余的精力跟她耗下去了, 只想讓這張可惡的臉趕緊從眼前消失, 揚手道:“滾吧。”
沈北陌眉毛一豎:“你叫誰滾?”
賀霄跟她對視著,對方上揚的氣勢洶洶,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虎,瞪著眼盯著他。
賀霄的頭更疼了, 再多看見她一瞬間都怕自己繃不住要殺人,用力一腳踹翻了桌子, 揚長而去。
八月的暑意濃烈,沈北陌這一路上都乘坐在車架之中,簾幔擋風悶熱不說,她身上的華貴宮裝也是層層疊疊密不透風。
前面在紫砂渡的時候還沒有熱得太明顯,這兩日艷陽又更加高照了幾分,把她燥得心煩氣亂汗流浹背。
這車架不止熱速度還慢,若是能騎上快馬,時效高不說,跑馬還有涼風,不知要比現在舒坦多少倍。
沈北陌忍了又忍,想到后面還有那么些日子的牢車,實在忍不了了,叫停了車架。
賀霄騎在戰馬上,從隊伍前端慢條斯理繞過來,神色不耐道:“有什么問題?”
沈北陌一點沒被他的臉色唬著,直言道:“我要騎馬。”
“騎馬?”賀霄上下掃了她一眼,一口回絕,“不準。”好像多一句廢話都不想說,騎著馬扭頭就要走。
“你給我站住,回來。”沈北陌直接從車架上站了起來,她本來就個頭高挑,這么一站直接就成了俯視的角度,越發顯得盛氣凌人,“你們哪條圣旨規定的南邵郡主必須得坐馬車這么一路晃悠到皇城去的?”
賀霄給她氣的險些發笑,“第一,陛下只下了一道旨。第二,這座車架是陛下恩典榮寵欽此的,為的就是表示重視,你只能老實坐著,別想耍什么花招。”
跟在旁邊的李恪沒敢插嘴,視線在二人之間來回游離,覺得二爺對這個狐媚子郡主的態度怎么好像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之前那般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稀罕勁好像說沒就沒了。
之前還是那女人單方面的眼神兇悍不識好歹,現在好了,這兩人都沒什么好脾氣了,視線只要對上,那空氣里都能聞見火藥味。
果然,二爺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好心被當驢肝肺的次數多了,再多的稀罕那也是不能一直慣著她的臭毛病的。
沈北陌惱火道:“不是說趕時間嗎,趕路就是這樣趕的?四個輪子拖著怎么可能有馬蹄子跑得快。”
賀霄皮笑肉不笑諷刺道:“就這么急著想進皇城?”他盯著她那雙艷麗深邃的眼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意思,“進去之后該如何自處,自己想清楚了嗎?后面的路可是滿途荊棘,有些人,自以為是,到最后聰明反被聰明誤,要落得個滿盤皆輸的凄慘下場。”
有那么一瞬間,沈北陌有些疑惑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但很快就又被自己否定了。
沒有鐵證一切都是虛的不必擔心,但若是捏了什么證據在手,他就不該是這樣的態度這樣的處理方式,若換做是她知道了這郡主是假的,還不先將人五花大綁起來嚴刑拷打問出幕后主使還有真郡主的下落,哪會這樣不疼不癢逞口舌之利。
“早進晚進有什么區別?”沈北陌不是個羅嗦的人,蹙眉道:“你別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你給不給?”
“不、給。”賀霄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越發不會受她威脅,淡道:“郡主還是回去坐好吧,路途遙遠,別再為這種小事耽誤進程。”
沈北陌卻是笑了,輕易妥協,“好啊,行,你說的。”
然后她回身一頭鉆回了車架簾幔里。
賀霄直覺有詐,欲言又止張了張嘴,但自己也沒想好要說什么,又再將話頭咽了回去,煩躁道:“啟程!今天入夜休整之前,任何緣由都不可再停下。”
到了晚上,營地里燒著篝火,隨行的將士們白日里也都熱得夠嗆,燒完了吃食之后趕緊便熄了火,趁著夜里還算涼爽的時分,好好舒坦舒坦。
夜深人靜,沈北陌叫醒了錦瑟,招手示意跟她走。
錦瑟沒有她那么輕的腳力那么大的膽,頭一次干這種鬼鬼祟祟的事情,緊張小聲問道:“郡主,咱們這是要去做什么?”
“弄兩匹馬,”沈北陌對她做了個抵達的手勢,“直接皇城。”
錦瑟整個人都震驚的瞪大了眼,“啊?”
沈北陌示意她小聲些,錦瑟壓低聲音結巴道:“這不行吧,實在不合……”說到一半想起來反正現在守的也是他們大楚的規矩,是侵略者的規矩了。
“等這車架慢悠悠的晃上個十幾天的我就憋死了,他那圣旨我聽了,皇帝只管我八月十五前進皇城,誰管怎么去的,要著急也是他們更急些,接人這么簡單的活都干不好,他們帶點腦子就不會敢借機做文章說我不守規矩。”沈北陌一雙眼睛映著月色亮晶晶的,想想就覺得有意思,“等慌忙火急追到皇城,該他們燒高香謝天謝地有驚無險。”
錦瑟設想了一番那人仰馬翻的場景,跟著這不肯消停的女將軍一道長反骨,“那不如郡主你自己走,婢子不會騎馬反倒拖累你,我留在這隊伍里,萬一到時候有個什么事情多少能聽點風聲,好跟你通風報信,不至于完全被動。”
沈北陌原本是不放心把錦瑟一個人放在這里的,但沒想到她跟了她這些天膽子也變肥了,“哈哈,成,你好好看他們笑話,講給我聽。”
月色最濃郁的時刻,沈北陌悄無聲息翻上馬去,往賀霄營帳的方向看了眼,笑得幸災樂禍,已然能想象出那狗東西暴跳如雷的模樣了,雖然不能給他造成實際上的損失,但能三不五時的給人找些不痛快,她就舒坦。
賀霄被外面的動靜驚醒沖出帳子的時候,沈北陌已經跑沒影了。
營地里的楚兵們沒看清楚以為是敵襲,大聲嚷嚷著郡主被綁走了趕緊追,整個隊伍里只有賀霄一個人心里清楚沈北陌是個什么身手,誰能輕易把她綁走那真是了不得,只有可能是那個不安分的男人又在作妖。
“原地待命,等我回來。”賀霄一個跨步翻身上馬,沉聲沖李恪簡單吩咐道:“我去追,天亮之前若沒回來,你轉告孟大人隊伍接著趕路,不要耽誤時辰,我將她逮回來就去攆你們。”
“是!”李恪很自然的將逮聽成了帶,還沒來得及追問二爺需不需要幫手,男人就已經一騎絕塵沖出去了。
沈北陌騎上馬就跟脫了韁似的狂奔,呼嘯的夜風帶來清涼的快意,也帶來了難言的自由感,她暢快極了,一路馬不停蹄直接將車架十日的路程合成三日給跑完了。
大楚皇城地勢靠北,左有降龍,右有伏虎,兩座大關鎮守城防,讓這座核心皇城牢不可摧。
沈北陌停在了降龍關外,她一路跑官道過來的,身上并沒有通關文牒,想進降龍關這種防御森嚴的關卡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反正算著那車架少說也還得有個七八日的路要趕,她便正好能在外頭偷閑幾日松口氣,日后真的進了皇城,怕是就再難有這種機會了。
降龍關外有一片駐扎的集市,來往的都是各地游商走卒,兜售些新奇小玩意,因為價格往往要比關內拿了行商文書的正經店鋪要低廉實惠不少,時常引得關內人也出來采買,人氣相當旺。
沈北陌也算是頭一次見識到了如此大型的交易市場,人聲鼎沸,亂花迷人眼,所謂泱泱大國,雄厚的不僅僅只是兵力而已。
她嘴里叼著根柳葉枝,一路閑散地往前看著,路過兵器攤子的時候就會駐足多看幾眼,但也僅僅只是看個新鮮罷了,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要較真原本也扒拉不出什么能入眼的好東西。
經過一處轉角,沈北陌竟是驀的在前面看見了一個熟人。
那是個看起來個頭小小的姑娘,編著一頭可愛的蝎子辮,名叫云椿,是她好幾年前在草原上認識的朋友。
云椿似乎是跟人起了爭執,拉拉扯扯的被一位店家給趕了出來,腳下沒站穩崴了一下,沈北陌上去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小姑娘原本嘴里還在罵罵咧咧,回頭一見沈北陌,整個眼睛都被點亮了,驚喜道:“赫露莎!!”
沈北陌對姑娘家向來好脾氣,一雙眉眼笑瞇瞇的,“怎么啦,被人欺負了?我幫你揍他。”
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小姑娘現在反倒是自己熄了火,心里知道赫露莎這仗義脾氣只要她點個頭,她是真的會上去動手打人的,“……算了算了,他們也沒做錯什么。”云椿自己理虧,拉著沈北陌趕緊就走了。
“你怎么會在這里呀赫露莎,你不是草原人嗎?”云椿并不知曉那些前線的戰事,但她是個急性子,還來不及等沈北陌回答,就趕緊接著道:“但是在這里碰見你真的是太好了,你幫幫我吧,我實在想不到辦法了。”
沈北陌問道:“出什么事了?”
云椿哭喪著臉道:“我大哥忽然不見了,失蹤了,我都找了他三天了。”
“什么叫忽然不見了?”沈北陌蹙眉問。
云椿看見她就好像是看見了親人,委屈勁全出來了:“就是前面那座烏啼山,山下的村民都說上面鬧鬼,我大哥從來不信這些山精鬼怪之說,結果就被吃進去了失蹤了嗚嗚嗚——我本來是想著降龍集這里人多,想來雇些人手陪我上山去找我哥哥,結果這些人一聽見烏啼山三個字就要把我趕出來……”
“烏啼山你們也敢去啊,嘖嘖嘖,那上面原本是烏家的祖宅,后來沒落了,聽說啊,是烏家大少爺成婚的當天晚上,犯了太歲,第二天整個烏宅都沒了!”
冷不丁一個商販探頭過來嚼舌根,“后來啊,哪家要是有結親的,哪怕只是路過烏啼山啊,都會被烏宅給吃掉。”
云椿急切道:“可我們又不是結親!那是我哥哥!”
市井小販最愛吹牛,“可你們也是一男一女吧?對不對,那烏宅里的冤魂餓了,誰分的那么清楚,來者不拒嘛。”
沈北陌白著眼一掌將那腦袋撥了回去,“你聽他鬼扯,指定有人在故弄玄虛。”手勁太大,小販哎喲一聲帽子錯位蒙住了眼,手忙腳亂扒拉著。
“正好,我還有幾日的時間,放心,這事我給你辦。這樣,你先帶我去那日你跟云旌大哥走散的地方看看,一會我去買件趁手的兵器,管他什么孤魂野鬼,魂都給他敲散了。”
沈北陌的行動力素來強,決定好的事情立刻就會動身,當即就去兵器攤子轉了一圈,挑挑揀揀,最后看上了一挎烏黑油亮的皮鞭,重量與手感雖然比不得千機傘扎實,但也算是勉強能用了。
云椿很快就將她帶去了烏啼山的半山腰上轉了一圈。
山上風和日麗,蟲鳴鳥叫之聲不絕于耳,沈北陌到處游走檢查了一番,并未發現什么異樣之處,原本還想著是不是云椿給記錯了路,但小姑娘卻是相當肯定自己沒走錯,說是那日天熱,他們在大槐樹下乘涼,那歪脖子樹長得奇形怪狀,不可能認錯。
就這樣一直轉悠到了日薄西山,沈北陌幾乎是把周圍的山腰都給轉了一圈,別說是什么烏宅了,荒郊野嶺的連個人影都沒有。
起先她懷疑背后搗鬼的人是不是想趁著夜里下手,便快馬將云椿送下了山安置,然后自己又單槍匹馬回來轉了好半晌,結果一直到深夜時分,都還是無事發生。
于是沈北陌想到了小商販說的那個傳說。
“莫非真的是見著一男一女才肯撒網。”沈北陌琢磨著,不管背面是誰在故弄玄虛散播這種流言,都得順著桿子往上爬才能找得到人。
云椿眼巴巴看著她,沈北陌揚首道:“走,買兩身衣裳去。”
二人又從烏啼山回到了降龍集,沈北陌辦事情講效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問攤販道:“老板,有賣喜服的嗎?嫁娶的都要。”
老板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被問著要買嫁衣的,正撓頭為難著,一道陰沉的聲音冷不防傳來:“郡主這一路快馬,不成想,為的竟是跟人私奔。”
云椿被嚇得一個激靈,回頭一看,身后竟是站了個高大肅穆的男人,她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識藏在了沈北陌身后。
沈北陌不用看也知道是誰,聽見這張口就來的私奔兩個字心里火一沖,回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嘴巴放干凈點,如果賀將軍記不住我的身份,那我可以再提醒你一遍,南邵郡主的清譽,不是你想污就能污蔑的。”
“真難為郡主還記得自己的身份。”賀霄冷笑,視線落向躲在她身后的那個小姑娘臉上,看著是一副中原漢人的面孔,不像是真正的靈瓏公主。
他目光轉向沈北陌,不陰不陽問道:“這次又是被哪個賊人綁走了?我看著像是你自己跑出來的吧,抗旨不尊是多大的罪名,足夠誅連你滿門。”
這二人的談話內容越來越大,郡主圣旨都給扯出來了,周圍的商販全是平民百姓,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一個不小心遭牽連。
“你少在這扣屎盆子,我抗哪門子的旨了,圣旨說中秋之前進皇城,中秋到了嗎?月亮圓了嗎?”沈北陌反唇相譏著。
賀霄聽著她那死皮賴臉的態度就來氣,懶得再費口舌,強勢道:“跟我走。”
沈北陌揚眉:“走去哪?”
賀霄咬牙,皮笑肉不笑道:“去你該去的地方。”
沈北陌無謂道:“你那隊伍拖著架大馬車能走多快?我就當你趕路拖著飛了,少說也還是得個六七日的光景才到得了這里吧,催什么催,你自己安心找個地方待著吧,我跑不了,九族都在你們大楚手上扣著,還怕我翻天不成。”
她一邊說著一邊徑自偏頭接著對老板道:“婚服,有嗎?實在沒有弄兩件大紅色的衣裳來也成,要身形……”
話到一半沈北陌若有所思又回頭看了賀霄一眼。
這一眼過來帶著些明顯的算計,男人被她盯得有些發毛,不悅道:“這么看著我做什么。不要打些歪心思,你既知道整個南邵都是你的后顧之憂,就該放安分些,車架中已經安排了你那女使替你坐著,既已到了此處,這幾日便在降龍關內好好待著……”
他倆誰也沒把誰的話聽進去,沈北陌跟他各說各的道:“等車隊到了之后我就老實跟你進皇城去,但是在這之前,有件事幫我個忙,如何?”
賀霄眼睛一蹬:“你本來就該進皇城,還成了談判的籌碼了?如何什么,不如何。”
沈北陌原本也沒指望他能一口答應,隨口嗤了一聲,“不幫就算,沒人求你。”她一臂攬住云椿的肩膀帶著人轉身就走。
“你給我站住!”賀霄幾步將人攔住,他那身板往前一站跟堵墻似的,“我的話你聽沒聽進去?”
沈北陌活動著下頜骨,也不強闖,很快就換了一副笑瞇瞇的模樣,爽快道:“好啊,聽你的,走,進關去。”
那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漂亮極了,但就是能透過重重障礙,跟那惡鬼面下的眼睛給完美重合在一起,恍恍惚惚的,整張臉上都成了戲謔的神情。
賀霄怔了片刻,直覺她這種表情必不可能憋什么好屁,之前在車架上的時候也是,但凡答應的爽快,就必有后招。
“你等會。”男人站在那反倒是泄了氣勢冷靜下來了,狐疑看著她,“你又想耍什么花心思。”
沈北陌笑他磨磨唧唧,“不是吧,賀將軍,你膽子也太小了吧,你說能有什么上天的花心思?走也是你說的,到底是要人聽是不聽?”
賀霄也沒給激怒,思忖著沉聲問:“什么忙,說來聽聽。”
沈北陌掃了他一眼,上下打量著,咬著笑說道:“問了就要幫,男子漢頂天立地,別問問問最后來句不成,跟個娘兒們似的扭捏。”
賀霄蹙眉:“你說便是了。”
沈北陌哈哈一笑,先是叫云椿自己去找個地方落腳等消息,然后便將賀霄帶去了另一家成衣攤子。
高大的男人聽完后臉色鐵青,看著面前掛著的那一雙大紅繡服都覺得眼里有團火在燒,“不可能,你想都別想。”
“為什么?”沈北陌揚眉,不以為意:“不就是假扮一下夫妻,幫我救個人嗎,像你說的,反正最后也是你娶我,那這身衣服不過是提前些怎么就穿不得了?”
賀霄沉默盯著她,良久良久,直到沈北陌又揚眉催促了一遍,才聽得他深沉著問:
“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草原上認識的舊友。”沈北陌已然算計好了必定要拉他下水,咧嘴明媚一笑,整張臉都生動了起來,那張揚美艷的五官就是天然的大殺器,“那就先多謝賀將軍出手相助了。”
若是有千機傘在手她自是用不上賀霄的,但今時不同往日,不管怎么說賀霄作為體宗弟子拳腳功夫自是相當過硬的,雖然在他面前自己不好發揮出本有實力,但非要這么二選一的話,必定還是讓他出手更穩妥些,還不用帶著云椿冒險。
賀霄盯著她的笑臉心神震了震,頗有幾分惱羞成怒的意味:“不要這樣對我笑。”
“哪樣笑了,我從小這么笑到大的,從沒有人說過一句不是,不好看嗎。”沈北陌覺得這人喜怒無常的,八尺多高的大男人,細枝末節上計較的像個姑娘。
好看,但有些太好看了。賀霄壓不住自己心底涌上來的聲音。
一個大男人,能長成這樣俊俏美艷的模樣,笑起來還這般招蜂引蝶,關外的異族人長相就是天生帶著魅惑力。
男人只能咬牙惱怒著,拂袖道:“總之,不準,再笑別怪我不客氣。”
沈北陌買下了那兩件紅色繡服,做工和材料自是不能跟郡主出嫁的儀制相比的,甚至都稱不上是婚服,但顏色喜慶,乍一眼看過去也能唬著人。
黃昏時分,整個烏啼山都被金色的夕陽給籠罩,將二人身上的衣裳襯得血紅一片。
沈北陌這種來自草原的明艷大氣的五官極其適合濃郁熱烈的顏色,穿著深紅戰袍銀甲時候是鮮衣怒馬的常勝將軍,現在這一身溫婉柔美的輕紗繡服,又叫她穿出了美艷不可方物的尊貴氣質。
賀霄盯著地上兩道拉長的影子,覺得前面的人好似一團火,稍微靠近一點都能將他燒起來,賀霄痛恨這種上上下下的浮躁感覺,既是惱火自己怎會被一個男人給牽動心緒,一面又不得不承認,那真的是一個十分耀眼的人。
十四歲參軍入伍,不靠家里的身份地位,瞞著所有人從小卒做起,收攬神策效忠,一路帶著這支原本快被放逐的散兵過五關斬六將,成了南邵最精銳的一支輕騎兵,神出鬼沒,數次扭轉整個戰局。
而她本人,那一手千機傘更是出神入化,六十八斤的兵器在她手上靈活似游龍般輕若無物,如果不是之前二人之間有那樣一場令人惱火的因緣際會,她該是一個令他欽佩敬重的對手。
賀霄何等惜才,惜英雄重英雄,但現在事已至此,他完全沒辦法重新擺正心態,越是急于從泥淖里掙脫出來,面對沈北陌的時候就越是反常跳腳失了理智。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少時日了,男兒身不可能真的瞞天過海,賀霄想著,進了皇城之后,她若是被看出馬腳,也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一切都是她的造化。
這是他給她最后的寬容與體面,這場彌天大謊不由他來戳穿,就當作是敬她的忠烈義氣,也當是為那些不該生出來的旖旎情緒,做個最后的了結。
就在這時,賀霄的手忽然被她牽住,男人整個人都僵硬住了,蹙眉低斥道:“你干什么?”
沈北陌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一邊漫不經心解釋道:“裝裝樣子,民間的傳聞都是說烏啼山吃結親的夫妻,雖然我聽著離譜,但誰知道背后搗鬼的人是怎么判斷這些的。”
她的手指不算太光滑,而且很有勁,但賀霄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所謂光滑粗糙上,幾乎是瞬間就熱得發燙熱出了汗,他冷言道:“松開!”
沈北陌嫌他事多,手上沒松,偏頭看過去道:“矯情什么,嘴都親過,拉個手怎么了。”
不提這茬還好,被她如此精準的打擊,那些要命的記憶摧枯拉朽沖進男人的腦子里,帶著那個時候他對她涌動的欲望與沖動,將賀霄的理智沖了個稀巴爛。
第23章 煎熬
沈北陌的手被他用力丟開, 眼見賀霄一言不發陰沉沉大步往前走,唯耳朵尖在夕陽下紅的像能滴血。
“你干什么?”她不可理會, “撞什么邪了,神經。”
入夜之后,烏啼山里傳來各種夜鳥的低鳴聲,兩個穿著紅色衣裳的高挑身影慢慢往前行走著,臉上還都掛著一副不茍言笑的沉悶模樣,這場景若有第三人看見,怕是能將人嚇得屁滾尿流。
沈北陌的情緒確實不太好, 沿著云椿指的那大槐樹繞了這么一個多時辰,卻是一點眉目都沒找到, 云旌大哥本就是個不善武術的讀書人,失蹤三日,若不快些找到線索, 怕真的是要兇多吉少。
“你進皇城之后, 若還顧念肩上承著的家國重擔, 就別再這么肆意妄為。”
男人的嗓音忽然傳進耳朵里,沈北陌在想別的,思緒被打斷,偏頭看他一眼, “什么?”
賀霄掃眼與她對視, 心想那位真正的南邵公主一直都是幽居深宮鮮少外出,雖各人性情不同,公主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個嬌弱性子,但至少也不會像她這樣, 凡事跟個莽夫似的橫沖直撞,言語上更是直言不諱不懂絲毫委婉。
裝也不知道裝得像一些。
自從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之后, 賀霄便覺得她渾身上下都是馬腳,一旦進了皇城便是死期。
男人點到即止,并未再多言解釋,只意味深長提醒道:“總之,你自己好自為之。”
到了戌時左右,林間起了霧,月光也變得朦朧。
已經轉悠了這么長時間,再找下去也是徒勞,沈北陌嘆息道:“罷了,先下山吧,或許是我猜錯了方向,他是被人綁走的,跟這山沒關系。”
“你說你那位朋友就是在這附近消失的是吧。”一直沒吭聲的賀霄卻是忽然開了口,“這棵槐樹已經不是我們最初看見的那一棵了。”
“怎么不是。”沈北陌心道她可是數了主枝干數的,就是防著迷路,“連那歪脖子的角度都一致。”
“是一致,但地陣的位置變了,挪了盤,必定不可能是同一棵。”賀霄說。
沈北陌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似乎是奇門遁甲,這東西難學的很,她也曾癡迷過一段時間,沒鉆研出什么所以然來,興致頭過了便又去耍弄兵器去了。
賀霄四處觀察著方位,道:“現在即便是你想下山,也不是那么好離開的了。跟緊我。”
男人往前走了兩步,心中歷經一番天人交戰,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將手臂往后揚了揚,“手。”
沈北陌問都沒問,依言遞了過去牽住他。
溫暖干燥的手掌與賀霄的掌心相貼的時候,他又開始覺得有些發燙,也不知是在對誰強調:“奇門陣最麻煩的就是方位,走錯了不好出,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不要走錯路還要叫我費事重新尋你。”
兩人在稀薄的霧氣中又走了片刻,沈北陌在正事上相當靠譜,始終踩著賀霄走過的步子,來回繞了幾圈之后她反映過來:“只怕山下百姓傳的一男一女容易失蹤,指的都是些幽會的私奔的野鴛鴦吧,才會挑這種僻靜地方鉆。”
男人聞言嗤笑一聲,意味不明問:“你跟那沈北陌也幽會過?”
賀霄一邊說一邊唾棄自己,為什么要如此介意她跟那真正的靈瓏公主之間的關系。
若是別人的清譽也就罷了,但沈北陌現在擔的是靈瓏的名號,便不準任何人污蔑,反唇相譏:“呵,你不知道沈北陌是皇親嗎,他進宮尋我大大方方,被你說成這么難聽。”
賀霄嗤笑一聲,語意更加微妙了,“大大方方?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清,一個武將進后宮找還未出閣的皇室宗親給你說成了正當名分,郡主可真會維護他。”
沈北陌:“誰讓我父皇,我母妃,還有我所有的皇叔皇嬸,各宮里的娘娘們,都非常喜歡他。”
賀霄:“是嗎,那么喜歡也沒見將你許配給他,說到底不還是名不正言不順嗎。”
沈北陌開始口不擇言:“是啊,真許配了還有你什么事,千里迢迢嫁到什么皇城來,早知道有這一遭便是艱難險阻也該先嫁給他,只要我開口,他二話不說排除萬難也會辦到。”
話趕話么,吹牛么,誰不會,不能打架,吵架還能輸不成?她對著賀霄那震怒的神情一個不屑的白眼翻過去。
就在這時,地面倏然間往下塌陷,地面的枯枝落葉流沙一樣往里涌,沈北陌腳下一空跌落,落在了一片光滑傾斜的斜坡上,整個人不受控制往下滑。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頃刻之間,沈北陌腳下踩到實處能夠借力的時候上面的鋼板就已經嚴絲合縫的蓋攏了,空間太小,幾乎將她壓成了一個有些扭曲的姿勢。
四周黑漆漆的,沈北陌半個身子壓在賀霄腿上,她難受的扭動了幾下,想給自己找個筋骨能舒展些的姿勢,很快就察覺到是她摔反了方向,前面的空間應當富余一些。
于是女將軍靈活的調換自己的身位往上爬去,騎在賀霄身上,才終于是順利讓脊椎稍稍抬起了一些,舒出了一口氣。
狹窄的空間里,沈北陌喘著氣,隱約看見了面前賀霄幽深的一雙眼,他顯然也被擠得夠嗆,斜躺在鋼板坡上,臉色鐵青。
“我說賀將軍,我還當你十分精于此道才不吭聲跟你走的,怎么旁的鄉野村民被這陣法機關吞了,你也給吞了?你到底行不行?”
她以這種不屑的口吻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騎在他身上問他行不行,本是故意挑釁,卻不料這男人竟并沒有想象中的暴怒。
賀霄耳根灼燒,他們貼得太緊了,但這黑暗卻又并沒有真正黑的徹底,他的目力足以看見沈北陌伏在上面的那張臉,精致到無可挑剔,她的后腰似乎抵在了哪兒位置不夠,幾乎是塌在了他身上。
“你,”賀霄實在無法接受自己逐漸沸騰起來的血,深呼吸道:“你還能往上來點嗎,往肚子上坐。”
“上不來,卡死了,我也難受。”沈北陌兩條手臂撐在他身側,“現在怎么辦?你好使力,你往上推試試能不能打開翻板。”
“推不開的,這種陣都是有進無出的單向板。”賀霄想拿正事克制生理反應,趁著身上的人還沒發現之前,強自鎮定道:“我們掉的是生門,跟其他被吞的百姓位置不一樣,活路不會遠,只是兩個人太擠了才一時卡住了,等著吧,不會太久的……你別動了,別動,坐好,別動。”
沈北陌始終不得勁,但卻活動不出個所以然來,賀霄喉間吞咽了一下,一面在心底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個男人,一面滿腦子想的全是她船上俯身下來魅惑的笑。
男人有的時候真的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賀霄唾棄自己,卻又反抗不了,幾近崩潰,反復去回憶夢里那個沈北陌嘲諷的嘴臉,嘲諷他被蒙在鼓里不分雌雄。但如果被她知道自己已經心知肚明她的身份,卻還是無法管束呢。
就她那張懟天懟地的臭嘴里能說出什么惡毒的話來,賀霄躺在坡上死死盯著黑暗中的那張臉,連呼吸都帶著挫敗的憤怒。
‘惡心’、‘斷袖’、‘喜歡上男人的異類’,‘你有這樣的怪癖我可沒有。’
但分明就是她先假扮女人在先,即便再如何算總賬也是她沈北陌的過失,若沒有初見時候的那一眼驚鴻,他何至于現在煎熬著。
可這樣的一張臉,這樣的一副性情,若不是個男人該多好……
賀霄的視線不受控挪向她的脖頸,那里很光滑,看不出喉結來,會不會是他誤會了呢。
他克制不住這種如野草生長的怪異念頭,卻清醒明白不過是些可笑的自欺欺人,這世界上有哪個女人能一腳把李恪踢得臥床十天才能下地,能將六十八斤的鐵器甩得靈活自如,就連他自己也曾跟沈北陌正面交過手,那是何等的張狂兇悍。
撇開其他恩怨不談,賀霄不得不承認,懷疑他是女人,有些太看不起人了。
除非她不是沈北陌。
但那些內勁不是假的,天底下能打出來的人也沒幾個,沒可能這么巧就給他碰上了。
所以答案是唯一的,根本就沒有誤會的余地。
“你他媽別再動了!”賀霄氣急敗壞一聲低喝,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伸手想掐住她的腰把人固定住,可惜位置實在受限,手肘彎不過去。
“你鬼吼鬼叫什么?我不動你來?不出力就給我閉嘴。”沈北陌立刻反嗆,身上的動作也沒停,后腰接連幾次的撞擊,終于是觸發了機關的感應。
卡住狹窄通道的鐵壁往后一縮,生門的滑道便暢通無阻了,二人順著往下不過幾尺的距離就踩到了地面。
賀霄在落地的一瞬間就立刻將她掀了下去,男人狼狽地滾向一邊,伏著腰控制情緒。
“這里是什么門?你能認得出來嗎。”沈北陌爬起來后摸黑繞了圈,地方不大,沒幾步就繞到了賀霄旁邊。
賀霄緩了好一會情緒,才開口道:“生門之下就是出陣的路。”
沈北陌聽著這語氣聲音卻愣了愣,“你怎么松了這么大一口氣,是發現了什么?。”
賀霄警覺反駁:“我沒有。”
還好并未被她察覺,若是叫她發現他竟出此大丑,賀霄都不知道后面要拿什么臉面在這宿敵面前自處。
“沒有就沒有,嗓門這么大。”沈北陌念叨著,準備摸黑往前走,賀霄劇烈跳動的心臟這才慢慢減下速度來,然面前的人沒走幾步就又繞了回來,自覺重新牽起了他的手。
“走啊,傻站著干什么?”沈北陌帶著他的手揚了揚,催促著。
賀霄盯著那兩只牽在一起的手,覺得自己大概是生病了,為什么會變得如此遲鈍,會對這個叫沈北陌的男人的觸碰如此敏感。
但他知道,不能這樣下去。
賀霄強裝鎮定,冷漠地甩開她的手,“生門里沒有危險,跟著我走就是了。”
沈北陌對他的話始終保有幾分懷疑,跟在他后面提醒道:“是嗎,我這身份要是出了點什么岔子,可不是三言兩語好打發的。”
賀霄卻是徹底保持沉默了,一點要接話的意思都沒有,悶頭專注尋找著陣門的機關。
沈北陌見狀便也作罷沒再打擾。
地下的機關里一片靜謐無聲,直到賀霄走到某個正確的位置之后,沈北陌耳廓一動,聽見了機關機簧絞動的細微響動。
黑暗中,面前慢慢縮開了一道門,仿佛被拉開序幕的古老宅邸,門上兩個燙金大字,上書‘烏宅’。
門后碩大的庭院伸手不見五指,賀霄摸黑往里走,沒過多久,就帶著她找到了一處藏在宗祠里的機關臺。
賀霄在機關臺周圍轉了一圈,也頗有些意外:“按照陣法的推演,這里就該是陣眼處了,但壓陣的居然是機關。看來布下這陣法的主人,不止十分擅長奇門遁甲,還精通于機關數術。”
沈北陌揚眉:“意思就是你解不開?”
賀霄剛要反駁,黑暗中傳來一道輕微的聲音:“是誰在說話?”
沈北陌耳力好,立刻道:“云旌大哥,是你嗎?”
那聲音的主人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認:“是赫露莎嗎?”
“是我,”沈北陌一喜,眉眼都跟著松了口氣,“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你別著急,我就過來。”她嘗試著往聲音的方向找過去,卻是沒幾步就走到了墻邊上,沒了路。
沈北陌剛剛對云旌的和顏悅色轉到賀霄這里立刻就變了味,頤指氣使問:“這怎么回事?”
賀霄額角一跳,跟別人說話就柔聲細語,到他這成天不是吵吵嚷嚷就是大呼小叫。
他不悅的一聲冷哼:“郡主求人辦事,就這幅態度?”
第24章 夢里
“我什么態度了, ”沈北陌說,“要跪下來求你的話?不樂意你別進來啊, 進來了半路上威脅人,你有意思沒有。”
賀霄氣結,沈北陌數落完了之后又自己在墻邊上擺弄半天,確定摸不著門道,松動著下頜骨,半晌后又再轉身笑瞇瞇對他道:“賀將軍,幫幫忙唄, 出不去大家都得在這耽誤著,你要是有法子, 指教一二?”
她但凡一笑,那張臉瞬間就能壓下世間所有美好的風光,熱烈中帶著魅惑, 魅惑中帶著真摯, 賀霄說不清楚這種詭異又奇妙的作用, 總之就是有這樣一個人這樣對著你笑,根本就沒人能拒絕她。
況且沈北陌是個怎樣驕傲不可一世的性子,賀霄心里比誰都清楚,她能服軟問這么一句, 對男人的心里還是相當受用的。
賀霄不自然清了清嗓子, 也沒再賣關子,緩慢道:“我們在生門里,他大約是景門或者杜門,本來就沒在一處, 能聽見聲音也見不到。但反正機關臺在我們這,解了陣不管在哪一門都能有出路, 沒必要費事找人碰面。”
沈北陌點頭,又高聲安撫道:“云旌大哥,你放心吧,肯定能把你救出去,你先好好歇會,我來想辦法。”
賀霄手里擺弄著機關臺,斜斜掃了一眼,沒想到那悍匪一樣的沈北陌也不全是眼高于頂,也能有這樣照顧他人情緒的時候。
云旌溫和道:“不妨事,你別急,我這除了黑了點,其他都挺好的。”
沈北陌安撫了云旌之后又轉回了賀霄旁邊,湊著臉靠近問他:“怎么樣,有什么眉目沒有?”
賀霄睨著她拱到了眼前來的發頂,這個角度,他稍稍一伸手就能將她攬進懷里。他被自己想象的畫面驚著了,手里的動作稍微頓了頓,“別靠這么近,擋視線。”
“這黑燈瞎火的你能看得見什么,不都靠手感嗎。”沈北陌嘴上這么說著,還是依言往后挪了些。
賀霄這才收斂心神,專心去擺弄機關臺上的那個把手。
那是一個渾圓的鐵柄,十分靈活,不僅能前后左右改變角度推動,還能上下滑動,賀霄沉著臉嘗試了好幾次,起初還能沉著冷靜,后來次數多了,也終于認清這機關根本不是他這一時半刻的功夫能掌握的。
“干什么,別說你解不開啊?”沈北陌也感覺不對位了,抬頭問他。
賀霄思忖片刻措辭,意有所指對她道:“這個東西里面的機簧機關應該極其精細,小關節勾成大關節,環環相扣,也因為太精細,所以一個方向的力道根本控制不了所有機簧,應該是要給出迂回靈巧的力,難得很。”
他都暗示到這個份上了,千機傘的主人,不可能聽不懂。
賀霄偏眸看著她,果然見她沉默了,頓了頓后說道:“哪有你說的那么邪門,什么幾個方向的力,聽不懂,你就是大男人太粗糙,你讓開,我試試。”
沈北陌搶了他的手柄,握上的那一瞬間,里面輕微震動的機簧,推動時候給到掌心的那種反饋,這種刻在骨子里的熟悉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好似能順著這鐵柄往下深入看清楚里面的每一個機關移動時候的位置。
她默不作聲晃動著手柄找著感覺,慢慢適應它的操作力道,旁邊賀霄的眼神不住深沉了些,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機關大陣,應該是出自百年前的機關大師廖天龍之手。”
“那位大師相傳是為天賦極佳的奇才,自負高傲,藐視眾生,對那些誰人撿去都能用出幾分模樣來的神兵利器相當鄙夷,覺得自己的得意之作被庸才拿在手中,是對他的侮辱。所以此人一生鉆研,做出來的東西極盡精巧細致,非常人所能輕易操控。”
賀霄饒有興致故意問她,“而這其中最為耳熟能詳的一件心血之作,郡主可知叫什么。”
沈北陌不答,只專注于手中的事情。
“說起來,這件神兵跟郡主的淵源也不小。”賀霄知道她現在必不可能敢吭聲,一項牙尖嘴利的人忽然間啞巴了,男人的劣根性使然,他干脆雙臂環胸反過身來,唇角噙著笑很想看看她此刻的臉色,“名叫千機傘。”
沈北陌淡道:“哦,這都被你猜出來了。”
她的反應太平淡,比賀霄預想之中的差遠了,那種報復的心理反倒是沒了趣,他靠在機關臺邊,側眼睨著面前的人,低著眉眼,光線太晦暗,看不清具體表情,但隱約是能瞧出,她的唇角向下抿著,顯然情緒很不好。
其實根本也用不著猜,原本他說這話就是故意找她的不痛快,怎么可能會有好情緒。
這句之后誰都沒再說話,沉寂的空氣中就只剩下了她緩慢撥弄機簧的聲音,賀霄摩挲著手指,又往她嘴角看了眼,本該高興的人現在卻高興不起來,心里不上不下一口氣給堵著。
就是因為她這要死不活的鬼樣,好像沒往心里去似的,讓他沒能盡興。
賀霄這么想著。
但周圍實在是太安靜了,他開始有點受不住這安靜又詭異的氣氛,清了清嗓子,說道:“怎么樣?你能摸到門道嗎?這里面應該是有個鋼珠壓陣,借鐵柄的力道將鋼珠走到這個位置。”
賀霄在掌心比劃給她看,但沈北陌連頭都沒抬一個,賀霄便將手湊到了她眼前去,“你看一眼,這里。”
“就這個方向,能看懂嗎?這個是繞過景門……”
“就是這里,沒事我再給你畫一遍,第一遍記不住很正常……”
“你看一眼啊,別悶頭在這瞎轉、”賀霄的手去追她的眼睛,然后被忍無可忍的沈北陌一巴掌給打開了。
那一掌清脆又響亮,拿手背打的,打在他的手腕上,賀霄猝不及防給打歪了手,他火氣一冒就要發作:“你他——”
話到一半噎住了,在她冷淡沉寂的眼眸里找不見自己后面想說的話。
“你不要跟個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幫不上忙就閉嘴。”沈北陌不耐道,那一記眼神如刀,硬是叫賀霄徹底安靜了。
這機關臺雖然精細,但跟千機傘比起來顯然是小巫見大巫差遠了,沒多久沈北陌就摸清楚了規律,‘咔噠’一聲輕響,整個地室開始發出令人牙關發酸的鏈條絞動聲。
“這不也沒有很難嗎?”沈北陌不屑丟了鐵柄,白了他一眼,從面前緩緩下降的入口處鉆了出去。
賀霄被她這么接二連三懟了好幾句,心里相當不是滋味,但卻并非是那種想要還口還手的義憤填膺。
男人環著手臂,視線落向已經被她解開的機關臺,那點子可笑的希冀妄想也徹底被粉碎了。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破開廖大師的機關鎖,沒個數十年苦練的功夫沒可能做到。
沈北陌三個字,至此,徹徹底底,蓋棺定論。
賀霄在原地站了好一會,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方才慢慢跟著出去了。
塵封在地下數十年之久地烏宅在這夜之后,由機關大陣承托著,緩緩地重現世間。
宅子露出小半頭的時候,被困在里面的人們便也都能趁機爬出來了,除了這些年誤入被困死在里面的尸首,剩下的活人沒幾個,沾了云旌的光,一道被救了出來。
了了這樁事情之后,沈北陌也沒了心思再到處閑逛,遵守承諾跟賀霄一道進了降龍關,等候與迎親隊伍匯合。
從那天晚上之后,往后好幾天,二人都幾乎沒再講過幾句話。
對此賀霄也并無異議,只要她安分些別再頂著南邵郡主的頭銜到處亂竄,管她幾天還是幾個月不喜歡說話,反正那張嘴里本來也沒什么好話,安靜些倒還清凈。
但即便是眼前沒有看見沈北陌這個人,賀霄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連好幾日,夜間發夢。
夢的內容千奇百怪,有她身份暴露被震怒的陛下拖出去午門斬首的,有還在南邵一線峽對陣時候打架途中她忽然摘下了惡鬼面嘲笑他意不意外。
但最最可怕的一個,讓他午夜驚醒滿頭是汗的,當數烏宅機關甬道里,她騎在自己身上時候的后續。
他對一個男人起了那種不該有的沖動,沒忍住,被她給發現了,破口大罵說他惡心,他自是不服,兩人話趕話就吵了起來,越說越激烈,最后他一個熱血上頭掐著她的脖子就把人按倒了,說:“惡心是吧?我今天就惡心給你看了,叫你知道招惹我的下場!”
然后狹窄的甬道也消失了,兩個人不知怎么的就滾到了床上,還是洞房花燭的大紅喜床,他強行扒了人家的衣服,按在身下,他囂張極了,卻又暢快極了,將那樣一個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的驕傲打碎,反正都已經成這樣了,索性那就誰也別要臉了,誰也別想高高在上嘲笑誰。
夢中的沈北陌滿頭薄汗,叫罵的聲音逐漸在他的臆想下變味,而夢中的他,更是激得渾身亢奮燥熱……
然后賀霄就給猛地嚇醒了,深夜驚坐而起,尚且還帶著劇烈的喘息,還有自己無法忽視無法掩蓋的興奮。
男人用力攥緊拳頭,垂著腰桿,長發落在起伏的薄被上,在山巒與溝壑間。
賀霄唾棄這樣被欲望支配的自己,他狠狠往床上砸了一拳,“賀霄,那是個男人!”
但漫漫長夜中回應他的,只有外面樹上啼叫的夏蟬。
第二日下了些小雨,沒給人帶來涼爽,反倒是叫更加悶熱了些。
沈北陌在屋子里悶得待不住,往樓下連廊來透氣,就看見了院中小亭下,賀霄坐在小院里喝酒。
男人旁邊還跟了兩個姑娘,看著像是找來陪酒的,溫香軟玉依偎在兩旁,一個倒酒,一個夾菜,溫順極了。
賀霄的注意力卻始終沒有落在兩個美人身上,陰沉沉的一張臉,一口一杯的往下灌,顯然是在喝悶酒。
但看見沈北陌下來之后,他一直游離的心神卻瞬間就好像找到了落腳點,那雙烏瞳深深盯著她,也不說話,就這么直勾勾盯著。
沈北陌渾身發毛,這要放在從前,這么一個醉漢挑釁的目光,她高低要反嗆一句看什么看,皮癢的玩意。
但現在好歹頭上頂著靈瓏的名號,有些脾氣,還是稍微收斂一些的好。
賀霄半晌沒等來她的反應,看見他連一句話都沒有,胸口那股復雜的期待又被自己的理智扯得稀碎,他氣不過,將酒杯往桌上一跺,“你給我站住。”
高大的男人起身的動作不是很利索,顯然喝的不少,沈北陌冷淡看著他靠近前來,被那身酒氣熏得蹙起了眉。
第25章 口感
賀霄一時間卻是自己也沒想好要說什么, 語氣不善道:“你上哪去?”
沈北陌笑了:“透口氣,也要跟賀將軍報備?知道的是南邵郡主, 不知道的還當是個什么犯人呢。”
那副欠收拾的表情落在這張臉上,三分玩味五分嘲諷,有些人天生就是有這個本事,明明是在沖你笑,但就是無端的能叫你覺得渾身不舒坦。
但同樣也是因為這樣一股刺撓勁,跟那些溫順沒脾氣的鶯鶯燕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賀霄坐在那兩個聽話又漂亮的女人中間索然無味, 甚至是覺得被那脂粉味熏得有些發暈,而面前的沈北陌就像是一道冷冽的風, 能把他的思緒吹醒,感知到鮮活的血肉,調動出情緒來。
他是喝的有些多了, 臉色發紅, 酒氣上腦, 也想不來那么些彎彎繞繞的情緒從哪來,只下意識地盤問道:“上哪透氣去?”
“管得著嗎你。”沈北陌的脾氣好不過三句話,看他有病似的撂下句話人就走了。
“你、”賀霄賭著一口氣,臉色陰沉得可怕, 對著那瀟灑利落的背影攥緊了拳。
沈北陌在降龍關里漫無目的地轉了一會, 找了家首飾鋪子想看看能不能將被自己捏斷的那支玉釵給修一修,但那玉器是上好的南海琉璃玉,尋常店家見都沒見過,也不敢輕易拿東西粘, 怕將這貴重玩意弄壞了要賠錢。
沈北陌心里也明白修好的可能性不大,無奈只能作罷。
她回到客棧的時候天色將近黃昏, 這一趟出去的時辰不短,不料回來竟看見賀霄還在庭院里坐著。
他穿著一身玄色衣裳,護腕與腰封都是深沉的絳紫色,沒有著戎裝鎧甲時候那般氣勢壓人,挺拔之余還透著貴氣,看著像個高門顯貴家的大公子。
——已經是喝的有些上腦了的大公子。
姿態懶散無力著,瞳孔不甚清明,眼眶里多得是醉意上來的紅血絲。
那兩個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他遣走了,即便是沒有沈北陌的出現,原本賀霄也就對這些溫柔似水的庸脂俗粉不感興趣,現在想要靠著她們壓過自己心里那些洶涌的畸念,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他醉得有些麻木,抵著橫欄的后腰也酸脹著,很想找張床躺一躺,但就是沒由來想在院子里再等等,具體是在等什么,賀霄自己也說不清楚。
沈北陌看著那醉漢從地上爬起來,腳步虛浮走到跟前,她不悅地睨視著,眉間蹙起的弧度似小山峰。
“賀將軍這是借酒消的哪門子愁,你們大楚如日中天,四處侵略弱小,我尚且還沒買醉,你倒是先喝上了。”
又來了,陰陽怪氣的這張嘴,只要一張嘴就像個火藥桶,賀霄盯著她的嘴唇,不算很薄,但也算不上飽滿,開開合合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是不氣人的。
他冷不防想起了船上親吻的那一次,那個時候太激動,只顧著沉醉其中,已經不太記得具體的口感了。
只有那種血脈賁張的情緒讓人記憶猶新。
真難為她,為了布防圖,什么都干得出來,甚至不惜跟個男人接吻。
“這么盯著我干什么,那兩個姑娘呢?賀將軍此前把自己說得多一往情深,什么沒有高門子弟身上的紈绔陋習,”沈北陌每說一句都覺得幸好來的不是靈瓏,嘲諷著,“結果裝不過幾日,哈,就開始原形畢露了。賀將軍這是何苦,我原本也沒對你抱什么期望,裝得累不累。”
賀霄臉色鐵青,胸中竄上一股無名邪火,這些種種都是拜誰所賜,偏她還能說得這般冠冕堂皇理直氣壯。
憑什么她能這么松快。
憑什么。
賀霄冷不丁一把掐住她的脖頸,將人往后推了幾步,借著酒勁沖腦,存心要惡心人,一面強勢進攻一面往她的嘴唇上試探了好幾次。
喝醉了的男人下手沒輕重,掐疼了沈北陌,她攥著他的手腕,強忍住給他一腳的沖動,順著他的力道往后退了幾步。
那張臉反復幾次想要壓下來,灼熱的氣息噴灑著,又在真正接近的時候猶豫。
如此反復幾次,但心里那道壁壘高筑著,即便再如何麻痹自己是為了故意膈應她,也還是很難過掉這一關。
賀霄喉間上下滾動著,死死盯著那雙琥珀色的眼。
不可抗拒的力量帶著急需發泄的情緒,他尚且還在進退之間徘徊不定,沈北陌先惱了,心道去你大爺的,反客為主大力扣住他的后頸,往下重重一壓。
她銜著他的唇報復性的胡亂攪弄,連帶著將賀霄的理智與知覺也全都攪碎了。
沈北陌一點被強吻的樣子都沒有,她比男人的氣勢還兇,掐紅了他的頸子,用力攻城略地,不就是個見色起意么,就那么點臭德性。
要親是吧,她讓他一口氣親個夠本,往死里親。
酒氣混在兩人的唇齒間,賀霄被她這突來的一下給親懵了,渾身都有些發怔,他尚且還沒有下定這個決心,就猝不及防給敵人偷襲了。
再嘴硬的人,唇瓣間也是柔軟的,但沈北陌這么個親法太用力太粗暴,沒有絲毫的愉悅感可言,有的只是兩個相互不服氣的人糾纏在一起,發泄不滿。
她惡狠狠啃了最后幾口,才用力一吮的離開,兩個人都是氣喘吁吁盯著對方,手都還留在各自的脖子上,她嘴唇殷紅著挑釁說:“不就是想親嘴么,還整這么一出酒后失態,親夠了沒?沒夠再來。”
賀霄喘著粗氣,從她的眼盯到了鼻梁,又再盯到了嘴唇上,然后像是疲憊極了,頹然松手,往后退了兩步,一言不發轉身大步走了。
沈北陌留在原地,瞪著他離開的背影,氣不順地搓了把自己下嘴唇,往手上檢查出血沒,還好,只是給親狠了有些疼,但到底沒咬破。
八月初的這一日,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終于是抵達了降龍關。
錦瑟一路上都坐在那轎攆中充當郡主,除了那天晚上看守主帳的少數幾個親信衛兵,絕大部分楚兵都被蒙在鼓里,只知埋頭趕路。
李恪原本就對這郡主沒什么好臉色,現下更覺她不是個省油的燈,接人那日滿臉寫著倨傲嫌惡,但仍然得在場面上裝個樣子,敷衍抱拳道:“郡主請上轎吧,過了降龍關便是直入皇城,要再如此膽大包天,什么南邵北邵的都兜不住你這矜貴的腦袋。”
沈北陌雖然膽大妄為,但到底也還是個知道輕重的人,山高皇帝遠的時候妄為也就妄為了,真正進到了天子腳下,她自是知道收斂,也沒跟李恪的言語一般見識,一頭鉆進了車架中。
賀霄自從那日被沈北陌啃破了嘴皮子之后,就一直沒再露面了,李恪找到最前面去給他匯報情況,一邊走近一邊道:“二爺,那個郡主……”
賀霄心里有點煩躁,也有點無奈,沒等李恪說完就直接道:“要馬就給她馬。”
妥協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總好過她發癲把事情攪得稀巴爛。
李恪一愣:“要什么馬?”
賀霄也頓了頓:“那是什么事?”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怕她再耍什么花招……”李恪這么一個岔打過去也忘了自己揣著的那幾句數落,盯著賀霄的嘴角問道:“二爺你嘴怎么了。”
賀霄下意識舔了下,嘴唇這種每天都在動的地方愈合力要慢些,碰到了還是會有細微的疼痛,他想說被狗咬的,到了嘴邊又改了口:“天氣熱,上肝火。”
李恪不疑有他,附和道:“是,確實一這路跋山涉水的酷暑天氣大伙也都熱壞了,一會我就跟禮部的說說,去采辦些敗火的綠豆瓜果什么的回來。”
八月初五,南邵郡主的儀仗正式抵達皇城。
大楚皇城地勢偏北,一年四季皆是風大,哪怕建筑風格也都是端的一副大氣凜然的姿態,與南邵山谷中那些精心雕琢的宮殿很不一樣。
沈北陌又重新換上了一身大紅的朝服,車架從城外將她接入行宮的聲勢浩大,街頭巷尾里圍觀的百姓,還有閣樓上吃茶吃酒看熱鬧的貴族子弟,全都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外來者,這位兵敗的前南邵公主。
即便是隔著一層簾幔,那四面八方而來的雜亂眼光也足夠帶來相當的壓抑,肆無忌憚的打量,偶有指指點點,公主的名號被輕浮談笑在平民百姓之間。
好像整個天地間,就只剩下了她一個外人,在進入不屬于自己的世界。
朱雀大街前的爬墻藤花已經到了熟透的季節,風一吹落英紛紛,占據了視線,從車架頂滑落,比大楚公主出行時候后面跟隨的女使灑下的還要好看的多。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喧鬧追逐著,大的帶著小的,往前擠了又擠,就想看看這傳聞中關外異族人的美人郡主能有多美。
結果一陣清風撩起簾幔,除了層層疊疊的華麗衣飾,一道露出的還有一雙沒有情緒的,狹長微挑的眼。
最年幼的孩子冷不丁鼻涕泡都給愣破了,站在在原地癟著嘴,覺得這郡主眼神好兇。
雜亂的人聲鼎沸一直縈繞著,直到車架進了朱雀大街,往碧落行宮而去,才算是終于安靜下來些許。
賀霄將人送進碧落宮去之后,就被一紙詔書傳進了皇宮里面圣。
御書房里,楚乾帝正寫了副極其滿意的行書,心情正好著,卻見接親回來的賀霄整個人都陰郁著,與去時那種言語上的推諉還不大一樣,這模樣看著顯然是心里揣上事了。
楚乾帝放下狼嚎,叫免禮后關切道:“這一路上,可還順利?”
“順利。”賀霄揖手起身,看著楚乾帝欲言又止,原是壓根也沒想好要怎么去處理這件事情,剪不斷理還亂。
對于這門落在他身上的親事,之前出發的時候皇帝便已明了他的心意,賀霄自己也清楚,只要他夠堅持,天子不會真的強行非要他娶不可。
可一旦那樣做了,這南邵郡主勢必就會嫁到別人頭上去,不管是哪位宗親,那沈北陌甚至都撐不到新婚夜,就光是前頭的中秋宴,還有大婚前的宮砂禮,她都躲不過。
賀霄這干巴巴的一句順利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這一反應讓皇帝感覺有些大事不妙,蹙眉詢問:“究竟是怎么了,別給朕賣關子,老二,你這表情看起來不像是順利的樣子。”
“……”賀霄有口難言,抱拳道:“紫砂渡的時候稍出了些意外,應是有心之人想借機挑撥紛爭,但好在有驚無險,臣已名人徹查此事,想來應該快有眉目了。至于行程中其他事情,確實順利,南邵郡主已然入住碧落宮,臣是在為別的事情憂心,日前收到宋將軍的戰報,北邊不太平,天緬竟有蠢蠢欲動,幸而陛下高瞻遠矚,未雨綢繆。”
楚乾帝聽他這么說才是松了口氣,“這些事情急不來,這天下分久必合,注定是要出現一個霸主完成大一統,這是大勢所趨,至于究竟這個位子誰來當,六國之中,總會見分曉。”
說完這句后皇帝又再重新將話題引了回來:“此番出使南邵,那位嘉寧郡主的樣貌秉性你都有所了解,可有什么想說的?”
這話若是放在十幾天前他還沒發現沈北陌的秘密的時候,賀霄的嘴角能咧到天上去,這種上天注定的緣分世上有幾人能有幸碰到的?實在是神明眷顧偏愛,這根紅線牽得宿世姻緣。
但現在他只覺得神明瞎了狗眼。
“臣無話可說。”
楚乾帝微妙揚起眉,心里自有打算,也沒再細細盤問,又再跟賀霄聊了些戰事之后便體恤他這一路辛苦,讓人回去好生休息了。
結果第二日一早,宮里便傳出消息,說是長信宮的淳妃娘娘母親幼時在南邵生長過,多少也算半個故鄉人,體恤嘉寧郡主遠道而來,要去碧落宮探望一番。
聽到消息的時候賀霄正在練拳,滿身揮汗如雨,最后一拳氣勁橫生將木樁震裂。
男人的胸膛起伏著,慢慢回復著呼吸與心跳,他扶住已然裂開的狹長丑陋縫隙的樁子,從前看起來那么結實,牢不可摧,結果說裂也就裂了。
賀霄腦子很亂,他知道事出必有因,就是他昨日在宮里的表現叫陛下瞧出端倪來了,這才有此一出,先叫淳妃娘娘去探探虛實。
可這又關他什么事,那沈北陌自己要逞能,英雄救美替青梅竹馬來探這虎狼窩,該有什么下場,全是她咎由自取。
他沒有落井下石,已然是仁至義盡,難不成還有義務幫她隱瞞不成。
賀霄說服了自己,強行將那雜亂的心緒壓下,抽了旁邊的巾布擦汗,徑自沐浴。
然后鬼使神差的,騎馬去了碧落宮。
這座行宮原本是楚惠帝為淑貴妃修建的地方,那位娘娘一生就喜歡擺弄些花花草草,整個行宮坐落在山清水秀的風水寶地之間,前庭后院種滿了奇珍異草,薔薇藤爬滿一整片墻壁,花團錦簇。
賀霄是悄悄來的,不想太打眼,只穿了身普通的淺色常服,云團繡紋若隱若現在白玉一樣的顏色間,未著護甲,掩了殺伐氣,像個普通貴公子。
淳妃的儀仗還沒到,碧落宮的下人們已經在忙碌準備著了,賀霄不想叫人發現自己來過,畢竟若是有人問起,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走了這一趟。
賀霄一路從后門進去,叮囑了管事的不要跟別人聲張,然后第一眼就看見沈北陌穿了一身玄紫色衣衫,發間挽著一頂銀色飛翼冠,在一眾女使的簇擁下,穩穩壓了周圍人半個腦袋,不論身量,氣度,儀態,都是極其拔群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間,賀霄心里雜亂的心緒,好像瞬間就給清空掉了,只剩下純粹的欣賞。
他承認他在被這個人深深吸引,很難抗拒。
賀霄打小就是沙場里滾出來的鐵血性子,對一個男人該有的模樣,有著非常清晰且刻板的認知,比如男兒當精忠報國志在四方,比如胸懷坦蕩一言九鼎,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敢作敢當。
那么,對一個男人產生了那些不該有的念頭,和畏畏縮縮懦弱膽怯不敢承認的窩囊樣比起來,哪個更沒種一些呢?這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天人交戰之際,沈北陌也看見了他,但只在樹下晃了一眼,那鬼一樣的男人就不見了。
戰場上摸爬滾打的將軍眼力何其好,沈北陌不可能懷疑自己看錯了,那狗東西這么鬼鬼祟祟的,必然是心里憋著什么餿主意。
沒多久,碧落宮的女官將多余的女使撤去庭外候著讓郡主好好歇息,沈北陌原本就不習慣置身于這么多細皮嫩肉的姑娘家中間,人少些她也自在,她松了口氣舒展著脖頸筋骨,剛一經過屏風,冷不防一條結實的手臂橫了出來。
沈北陌本能反抗還手,但對方顯然也料到了她的力道,出手極快力氣也極大,一個旋身將她換了位置,從屏風外壓到了樹干下。
賀霄仗著身高優勢拿胳膊抵住她的鎖骨,很有技巧的壓制,在沈北陌將要爆發出擊的前一刻低聲道:“是我。”
沈北陌一猜就是他,賀霄這種壓人的姿勢是武術里常見的,若是動真格的打架她倒也不是掙不開,只是那樣必然就會將動靜鬧大不好收場了,“我知道,來干什么,有屁快放。”
這個角度看過去,異族人那鼻梁與山根的連接弧度好看到有些犯規了,羽扇一樣的睫毛半遮住琥珀色的眼瞳,再往下的唇角緊抿著,昭示著主人的情緒不佳。
“我來確認一件事情。”賀霄盯著她,這句話自然而然便脫口而出了。
有些緣由,不需要編撰,船到橋頭,就自己出現在了腦子里。
“什么事。”沈北陌不喜歡被人這么壓制著,但那力道跟身前擋了塊鐵板似的,輕易根本動不了。
賀霄的視線與她對上,鄭重道:“再親我一次。”
沈北陌上下看著他,覺得這人大約真的有病,賀霄迎著這端量的目光,不閃不避,做好了直面內心感受的準備。
他松開鉗制,站在了她面前,“就現在。來吧。”
沈北陌看著他這如臨大敵的認真神情,不解道:“你腦子撞哪棵樹上了。”
賀霄一旦做好了決定的事情,輕易便不會退縮,他今天就要將這亂麻給扯清楚,誰都無法阻止。
沈北陌遲遲沒有配合的意思,他便直接上了手,扣住她的后頸,俯身下去的時候,屏風外的女官道:“郡主,淳妃娘娘來了。”
賀霄的唇停在了離她不過一指的位置,能感覺到彼此溫熱的氣息,這個時候把人的嘴親腫了去見鸞駕,顯然不合適。
“淳妃娘娘原是相府嫡女,天資聰穎過人,細心仔細,陛下遣她來相看,你要注意言行。”賀霄沒有動,維持著動作,低聲囑咐著。
“應對不住淳妃的話,讓錦瑟來庭院梨樹下尋我。”
賀霄說完后直起了身子,給她讓出了身位來,安然盯著她,“去吧。”
他這般特意趕來提點,沈北陌卻是完全不領情,連個謝字都沒有,那眼神跟看傻子似的在他臉上掃了眼,撞開他側著的胸膛,整了整衣冠,大步走了。
賀霄轉過身來靠在樹下,有點疲憊地捏著眉心揉了下。
廳室里,淳妃坐在首位上飲茶,遠遠便見一抹高挑的紫色身影昂首闊步而來,步履生風,姿態若那池中挺立的蓮,生生叫人看出了將門風范。
先看氣度,再及近前,模糊的面相慢慢顯露,淳妃心下忍不住驚訝。
怪不得都說這位異族公主是南邵第一美人,這模樣生的也太出挑了些,艷而不俗,灼灼若朝華,是尋常脂粉無法企及的程度。
淳妃此番是帶著任務來的,先是跟沈北陌寒暄了幾句,后又閑聊般詢問了一些她在南邵皇宮時候的舊事,也并非是懷疑什么,只是想從言談中探探這一位的脾性是否好相與。
沈北陌都一一答了,這淳妃甚至還會幾句草原話,談笑風生著請她指教。
“我聽陛下說,郡主在紫砂渡還出了些意外,叫你受驚了,但日后在皇城里,斷斷不會再有此種事情發生。”淳妃說著,想去拉她的手寬慰一二,被沈北陌躲過去了。
賀霄是個武人,摸不出她手上常年練武的粗糙,不代表這心思玲瓏的后妃摸不出來。
沈北陌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冷淡模樣,“如此甚好,還望說到做到。”
淳妃并未被這舉動受挫,又再接著與她說了些別的話題,沈北陌壓根就沒心思聽了,她大小就是個不愛文墨喜歡舞刀弄劍的性子,被屋里的熏香熏得頭暈,視線飄向外面庭院里的梨花樹。
然后便遠遠地跟賀霄對上了視線。
男人站在樹下,現在不是梨花開的時節,滿樹郁郁蔥蔥的全是綠葉,照過陽光影影綽綽落在臉上。
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卻又不得不虛與委蛇,這樣的日子才剛開始,她就已經有點要受不了了,但這樣的日子,卻是以后一眼望到頭的日復一日。
可兵敗之下,又有誰的日子是好過的呢,成王敗寇,輸了就得任人魚肉,陛下遠赴邊陲湘州,其他百官宗親官眷也都被發配各個屬地,大家都在寄人籬下,這還不是最打緊的,一旦大楚有個什么苛捐雜稅下來,最苦的還是南邵的千萬百姓。
誠如賀霄所言,最不該氣餒的就是她了,接近天子,接近政權中心,得想辦法,護佑南邵子民。
淳妃還在說話,沈北陌的思緒游離著,恍惚竟是好像看到那樹下的男人在往這邊走來。
她定睛回神再看,可不就是賀霄昂首挺胸大步流星過來了。
淳妃顯然也是沒料到賀霄會在這,迷惑對沈北陌問道:“這……賀將軍是剛來,還是也正巧在郡主這?”
就這么片刻的功夫,賀霄就已經跨步進來了,揖手道:“微臣參見淳妃娘娘,娘娘金安。”
“快免禮。”淳妃看了眼賀霄,又不著痕跡看了眼這位南邵郡主,心里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若有所思調侃道:“可真是巧,將軍也在此處,倒是沒聽著說呢。”
賀霄道:“也是剛到的,聽聞娘娘在此處,便來問個禮。娘娘與郡主在聊些什么?賀某能否討杯茶水一道坐坐。”
淳妃失笑,一邊對女使吩咐道:“這話說的,快給將軍上茶。”
沈北陌一聲不吭看著這兩人談笑,有賀霄接了話頭過去之后她就能正當名分走神了,聊了一會之后淳妃瞧著時辰差不多了,又說了幾句場面話給后面的中秋宮宴做鋪墊,便起駕回宮了。
送走了淳妃之后,賀霄回頭看了眼松下氣來的沈北陌,正端著茶盞喝了一大口茶。
他徑自坐到了她對面,一堵墻似的,雙臂環胸直勾勾地盯著她打量,問道:“剛才我進來之前,淳妃娘娘跟你說什么了,露出那副表情。”
“我什么表情了。”沈北陌將空盞放下,不咸不淡隨意道。
“你少裝蒜,我都看到了。快說,跟你說什么了。”賀霄催促道。
沈北陌是真想不起來那娘娘文鄒鄒的都繞了些什么話,搞不清楚這男人又在故意找什么茬,“賀將軍,你身為三軍主將這么閑的嗎,沒點正經事情做?”
賀霄氣結,好心給當成驢肝肺,剛才就不該沖動進來,“行,我吃飽了閑的。”
沈北陌起身出去透氣,走前還不忘再擠兌一句,“閑的慌跑兩圈,別天天不干正事就想著找女人親嘴。”
第26章 別跟著
“你——”賀霄氣得噌一下站起來, 心想你他媽也算女人,一個大男人怎么能這樣臉不紅心不跳的胡扯, “你給我站住!”
沈北陌的手腕被他攥住往后一拉,整個人都給轉了過來,她噙著調侃的笑盯著他,“喲,這就生氣了?”
那笑臉越看越扎眼,就好像在笑他是個傻子似的,賀霄怒道:“不準笑。”
沈北陌立刻換了副嘴臉:“不愛看滾蛋, 別在這招我煩。”
“我讓你在這狂。”賀霄陰沉著臉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彎腰一頂, 就直接將人扛了起來。
沈北陌象征性掙扎了兩下:“你給我撒手!姓賀的你還沒完了?”
外間的女使撲通跪了滿地,賀霄單手扛著人,邊走邊指著他們吩咐道:“干自己的活去, 誰也不準說出去。”
錦瑟在后面追了好幾步, 攆也攆不上:“郡主!誒將軍您別這樣!”
賀霄上了石橋才回身對她道:“別跟了, 你家主子什么德性你心里有數,吃不了虧的,我跟她解決點私人恩怨。”
錦瑟面露難色看了眼沈北陌,被扛在肩上的女人伏著腰, 滿臉要吃人, 也對她道:“回去歇著吧,我出不了事的。”
這一個兩個都這么說,錦瑟也不好再追,就這么被撂在了石橋對面。
賀霄將沈北陌扛進了薔薇花園里, 月白的衣裳和她玄紫色的衣裙落在一起,夏日的衣物沒那么厚實, 男人的掌心滾燙,把著她的后腰像燒起來的一團火。
沈北陌要被他那沒輕沒重的胳膊勒吐了,一膝蓋頂在了他肩膀上,“你差不多得了,給我撒手!”
賀霄這才弓腰將人放下來,沈北陌的頭發都給晃亂了,青絲纏在銀冠上,也不怎么注意此刻的形象,胸腔里邪火燒,“哈,說中了惱羞成怒是吧,是,你大楚兵強馬壯打誰打不過,那是換誰都一樣厲害,跟你姓賀的有什么關系嗎?一天天拽的人五人六真當自己能上天了,同樣兵力你再試試,你能贏得了沈北陌?”
她有多少年沒有受過這種窩囊氣了,動手打不得,只能靠罵的,渾身上下都刺撓著不得勁,那股子邪火急需一個宣泄的口子。
賀霄也是給氣急了眼,咬牙切齒道:“是嗎,那真是可惜了,他再也沒有這個機會能跟我一較高下了。”
這話說完高大的男人氣急敗壞上前捉著她的脖子就要往下親,剛才那被中途打斷沒能完成的試驗,還有他心里這波濤洶涌無處釋放的情緒,他今天就全部都要在這個人身上討回來。
說是糾纏也好,孽緣也罷,總之已經成了一筆算不清楚的爛賬,那就再繼續糊涂下去吧。
但剛才那情緒穩定的情形下沈北陌或許還能無所謂給他親,換成現在這氣頭上,給狗啃了都絕不會叫他如愿。
她胳膊抵著男人壓下來的脖子,抵得他呼吸困難,卻根本不為所動,想要強行扣住她的手腕禁.錮住。
毫無疑問賀霄的手勁臂力都非常人所能及,即便是沈北陌這種天生力量強悍的人也無法跟他正面較勁,她打賀霄向來得依靠武術技巧加持,現在這種不能暴露身份的情況下,吃的全是死虧。
沈北陌的胳膊被他死死捏住往后折,給扣在樹干上,但她到底掙扎水平高過普通女人太多太多了,即便這般劣勢下賀霄也無法完全將人掌控住,被她借機纏住了脖頸,抱著腦袋就往地上摔。
沒有技巧,有的全是情緒的發泄和蠻力,兩個當世名將衣衫不整在地上打滾,原本賀霄只是想正視自己的內心,還是試探的成分更多些,現在叫她這么一掙扎,血性也跟著一起上了腦,非要鎮壓下去分個高下不可。
他腰間發力猛地將沈北陌掀翻,兜著她的后腰位置對調壓在了身下,兩人氣喘吁吁,他將她死死按住后就要俯身往下。
猝不及防入目的卻是散亂的長發,半松不垮的衣衫,還有滿臉不服氣瞪著他的在喘氣的那個人。
賀霄被自己這霸王硬上弓的心態給震了震,猛地回過身來,他到底在干什么,他要輕薄一個男人嗎。
“你……”回過神來的賀霄那股氣勢潮水一般瀉掉了,他慢慢回復自己起伏的胸膛,在沈北陌凝視的眼神中挪不開目光,不自覺伸手想去握住她的臉。
意料之中被一巴掌抽開了。
沈北陌躺在地上,也就懶得動了,明明是被壓制的那一個,卻仍是端著一副無所畏懼的挑釁模樣,不說話也不掙扎,反正就不叫他能輕易如愿得逞。
賀霄看著這樣的沈北陌,躺下來的角度,更加漂亮了,揚起的下巴尖尖的,關外那些草原上的異族人大多都是這樣的骨相,眼睛再一大,即便是男人,也能生出一副漂亮的女相來。
劇烈的爭斗之后是雙雙無言的短暫寂靜。
半晌之后,找回理智的賀霄率先打破安靜,淡聲道:“你跟那靈……跟那沈北陌,有做過這樣的事嗎。”
沈北陌不曾有過像他這樣曲折倒霉的境遇,必然也不會對男人有這種不該有的畸念,她早就說過跟那真正的靈瓏公主青梅竹馬,已然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那是她的心上人。
沈北陌蹙起眉,明白他是男人占有欲的醋勁陋習上來了,哼笑了一聲,并不回答。
“回答我。”賀霄氣惱地捏住她的脖頸,拇指和食指帶到了頜骨處,碰到了臉頰上的軟肉,捏得陷進去些許,“沈北陌,有沒有這樣對過你。”
(你有沒有這樣試圖占有靈瓏公主。)
沈北陌瞇起眼,出于報復心很想說有,氣死他個狗東西。但公主的清譽不容她這般一己私欲詆毀,更何況她是要來皇城完婚的,若有差池被皇帝知道了,實在牽連甚廣。
她勾唇笑得散漫,“這么介意?”
賀霄的心臟也好似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給攥住了。沈北陌這張破嘴有多厲害,他早就見識過了,甚至心里也有了相當的預期,她會說出一些讓他刀絞窒息的話來。
賀霄痛恨這種窩囊無力的感覺,情緒被她所掌控,好似囚徒,只能就這么卑微等待判決。
“你當我是什么人?吾乃南邵皇室血脈,未曾婚嫁清白之身,就容你這般血口噴人?賀霄,到底是你自己色欲熏心,才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
賀霄感覺被高高捏起的心臟輕輕放下,但卻并未體會到松弛,因為沈北陌的這一席話,陷入了短暫的凝滯之中。
他沉默著,凝視著這張臉,手里的力道卻是不自覺的放松了,也看見了被他不經意間捏出來的一道紅印,留在頜骨臉頰邊上。
粗糙的指腹顫動了下,想要往上摩挲,卻又覺得不該如此親昵,頗為無措收回了手。
“抱歉。”低沉的一聲,不知是為他剛才的失言,還是這般下手沒輕重。
他說完后看著沈北陌的眼睛,似在期盼回應,但她表情卻是絲毫沒有變化,還是那副瞧不起看不上也無所謂的模樣,好像壓根就不在意他是否道歉。
賀霄的愧疚只持續了短短幾息,就被她這副囂張樣給沖散了。
“你還準備要坐到什么時候去?”沈北陌嗤了他一聲,視線往他壓住的胯骨示意了一眼。
賀霄一言不發起了身,衣衫帶起了三兩片落葉,落在了沈北陌紫色的裙擺上。
男人舌尖不自然往牙上掃了一圈,頓了片刻,雖然面上冷淡,但拗不過心里的想法,還是朝她伸出了手,想把人拉起來。
沈北陌理都沒理他,徑自爬起來,整了整自己散亂到沒眼見人的衣發。
賀霄的手從半空收回,指尖摩挲片刻,自覺沒趣,轉身準備要走。
“等會。”沈北陌竟是出聲叫住了他,賀霄稍有些意外地回頭,就聽見她說:“賜婚的圣旨遲遲未下,是不是有什么變數,你們陛下想好了叫我嫁給誰了嗎。”
賀霄盯著她,半晌沒說話,沈北陌不耐催促:“干什么,啞巴了?”
“陛下自有圣裁,你耐心等著就是。”他幾番措辭,最后也沒能讓自己說出什么肯定或否定的話來。
原是他心里也根本就沒有答案,雖然這件事的決定權在他,卻只能逃避。
沈北陌一眼白過去,“說了跟沒說一樣,問你不如問條狗。”
又過了幾日,中秋宮宴的詔書便傳到了碧落宮里。
中秋佳節于漢人來說是頂重要的團圓節,月亮越來越圓,思親的氛圍便也越來越濃厚。
沈北陌算是在草原上長大的,但她母親是漢人,每年的中秋和新春年關,都是他們舉家從草原回到南邵探親的日子,但從今年開始,這一傳統就要打破了。
沈北陌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但到底也還是難免有些唏噓,兵敗之后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也怪她當時情緒低迷沒法考慮很多,連只信鴿都沒留下,不然還能捎封信回草原去報個平安。
十五這日,女使們給沈北陌換上了大楚儀制的吉服,湖藍的綢緞上繡著天青色的卷云紋,與底紋暗花層次分明,沈北陌的身高體態擺在那,就沒有她壓不住的衣裳,越是貴氣的裝束,就將人襯得越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這一身宮裙繁瑣精致,別的公主郡主穿在身上是美好的不可染指的瑰寶,沈北陌一站起來,氣勢頭比中宮皇后還足,飛翼冠一戴,像要登基的女皇。
幾個女官沉默著盯了良久,一番劇烈的竊竊私語,為了保住自己的腦袋,七手八腳給她換了個溫婉些的發髻,挽上流蘇步搖,好歹是將那種要篡位的感覺給拉下來了。
未時前后,宮里接人的馬車還沒來,賀霄倒是先到了。
他還是自己一個人悄悄摸進來的,沒驚動規矩和儀仗,知道沈北陌也喜歡自己一個人躲清靜,在少人的花亭堵她,一堵一個準。
“你又來干什么?”沈北陌在涼亭下避暑,熱得正搖扇子,見著賀霄那張臉,心氣更加不順了。
賀霄往外看了眼亭下的女使,覺得不方便說話,叫錦瑟去前面擋著,自己則將沈北陌拉起來往假山后去了些。
“你……”賀霄將人拉過來后嘴里的話又給哽住了,實在今日的沈北陌看起來很不一樣。
她氣勢凜凜的樣子他見過,但今日這發髻與步搖,還有衣裳的顏色與樣式,賀霄是個大男人,說不出什么具體的一二三,就是覺得這裝扮,少了幾分攻擊性,多了幾分平日里看不到的美麗。
第27章 中秋宮宴(1)
真的好看。
但他對著一個男人夸不出口, 那幾個字眼在喉嚨里打轉,最后還是咽了回去。
這話說出口了不止膈應自己, 指不定還要被她罵一句有病,何必呢。
“我什么?”沈北陌見不得這種吞吞吐吐的做派,蹙起眉頭來,警告道:“天熱,這衣裳頭發都不好弄,晚上還有正事,你要找茬給我晃散了饒不了你。”
“我忙的很, 誰有功夫找你茬。”賀霄收回了自己偷看美人的花花腸子,沉聲正色道:“就是來給你提個醒。”
“提什么醒?”沈北陌揚眉反問。
“……”賀霄張了張嘴, 覺得就她這德性要注意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一條條竄上來反倒不知從何說起,說多了她不可能記得住, 還要罵他啰嗦。
于是撿了最要緊的一條:“宮里不比其他地方, 處處都是眼睛, 你……莫要由著性子瞎說話。”
沈北陌稍稍一動眉眼,那神情里嘲諷的情緒就藏也藏不住,賀霄覺得以‘前公主’的身份高傲些倒也沒什么,只是她那口無遮攔字字珠璣動輒就懟人的架勢, 得收一收。
“總之, 進了宮之后,陛下問什么你就答什么,旁的其他的,能少說就少說話吧。”
最好是別說話了, 不說話的時候那身氣質看著還像個郡主,能唬得住人。
“怎么, 你們大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規矩,皇宮里是不讓人說話的?賀將軍,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沈北陌似笑非笑盯著他,嗤聲道:“我怎么說話輪不到你來教。”
賀霄原本就覺得自己這巴巴上趕著的行為太不男人,結果對方還這么不領情,本就糾結的情緒一來二去的也變成了惱火,“罷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該有什么造化,都是她應得的。
到了傍晚時分,車架和儀仗將南邵郡主接進了帝宮之中。
賀霄穿著一身玄色的武將朝服,騎馬經過玄武門的時候,勒住韁繩遠遠眺望了一眼。
漫天紅霞籠罩,畫卷一般,下面的車架掛滿了綢緞簾幔,金鈴輕響,緩緩行駛在宮道之上。
如此和諧美麗的畫面,但一想到里面坐著的是個牙尖嘴利又兇神惡煞的男人,虛凰假鳳,賀霄就忍不住一聲冷哼。
也不知最后是哪個倒霉宗親攤上這么個玩意,既然她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處境自己的路,一天到晚覺得自己能耐的要上天,那他還顧忌什么?
讓她去撞南墻吧,會不會露餡,新婚夜又會嚇死誰,這些都跟他沒關系。
他今天就要跟陛下說明白,他必不可能娶下這位南邵來的郡主。
賀霄神情冷漠,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凝視著那緩慢移動的車架,面無表情走了。
此番宮宴,三品以上的宗親貴眷都應旨前來,再加上后宮里的那些娘娘妃子,林林總總上百人,聚集在了帝宮銅雀臺中,成了一幅盛世繁華觥籌交錯的畫卷。
中秋年年都有,而今日這場面,話題中心無疑便是這位兵敗而來的南邵郡主了。
賀霄心里明白只要沈北陌一露面,立刻就會吸引整場所有人的注意力,暴露在如此多的成了精的天潢貴胄的目光之下,就她那一點就著的潑辣性子,要吃多少暗虧。
若是下午她能跟他好好說話,他或許還能給她多提點幾句,這些皇親之中哪些是人,哪些是鬼,哪些能相處融洽,哪些根本無需理會。
結果她倒好,脾氣比天高。
賀霄一口悶下烈酒,入喉辛辣,刺激了所有感官。
就在這時,太監高聲的通傳打破了整場的熱絡氛圍:“南邵嘉寧郡主到——”
一時之間,百來雙眼睛齊刷刷投向了銅雀臺的入口處,高低錯落的雜亂目光來自四面八方,毫無疑問,能給人帶來相當強烈的壓迫感。
不多時一位身著湖藍華服的女人昂首闊步而來,容貌冷艷綺麗非常,卻是神情冷峻,目空一切,對這滿場沉甸甸的注視無動于衷。
仿佛是她自己的主場似的。
短暫的寂靜之后,緊接而來的便是好一陣竊竊私語,所有人都在對這位郡主的初印象品頭論足,出現最多的詞,除了美艷,便是傲慢。
賀霄的目光隨著沈北陌的步子落座之后,方才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思緒,他又再喝了一口酒,強迫自己不要總是拿余光去掃她的方向。
結果眼睛看不著,耳朵卻是靈得很,聽著的話全是在說要去會會這位南邵郡主。
這些宗親之中不乏見色起意想去調侃往昔高嶺之花的,也有滿心家國抱負要助陛下一統山河想去耀武揚威的。各懷鬼胎,個個都不懷好意。
沈北陌面無表情端坐在案桌前,像一株傲然生長的格蘭瑪莎,卻是引來了前后左右一大群蒼蠅臭蟲靠近。
“聽聞郡主一直養在深宮,都沒怎么出過宮門,此行山高水遠舟車勞頓,可真是辛苦了。”
李恪盤坐在案前,聽著著道貌岸然的假意關切,毫不掩飾地嗤了一聲,見色起意的老淫賊,大把年紀了還在這對年輕姑娘獻殷勤。
他最見不得這些酒囊飯袋,嫌惡背過身自己喝酒眼不見為凈。
沈北陌狹長的眼尾掃向那越界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人不滿李恪那小毛孩毫無規矩的嗤笑,但到底是沒跟他計較,只裝做沒聽見,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女人,即便是看得見吃不著,但聞著味靠近游玩一番也是賞心悅目。
沈北陌坐在那分毫未動,就光是一道凝視的目光,盯在男人身上,就似有千斤重。
這世上好色的男人有很多,有枕霞樓里那些色欲熏心以致于不長眼冒犯的,也有老奸巨猾明白她的處境,根本就只是虛張聲勢罷了,再如何的盛氣凌人,無權無勢,不過只是紙老虎。
眼前這一個便是后者,除非真的看見實質性的威懾力,否則輕易不會被唬住。
沈北陌安靜地端坐著,隱在衣衫下的拇指有節奏地單手按動著自己的骨節,那副巋然不動的冷淡模樣,好似根本就沒將其他人放在眼里,也不準備作任何回應。
這時又是一個武將興致勃勃而來,也不知是真魯莽還是故意不尊不敬,撐著案桌夠著脖子,大聲朗笑問她道:“誒,我聽說你們南邵那個叫什么的,叫沈什么的……哎呀,就是那個千機傘!那個將軍,也算是皇親是不是?我齊老三對別的不感興趣,唯獨是對那神兵神將那叫一個癡迷啊,誒,郡主啊,你跟他熟不熟?我聽說你們湘州府君親筆信撈人,應該地位還成吧?你見過他沒有?”
齊老三將莽夫二字展現的淋漓盡致,也不管自己是否有所沖撞,著急想得到回應,往前跨了一大步:“誒郡主你倒是說話啊,那個千機傘我可是抓心撓肝想見識見識,你給我說說,是個怎……誒誒誒誰啊!!”
“哪個王——”
賀霄面色不善將人撥開后擲地有聲懟臉道:“我。”
“二爺,喲,二爺啊。”齊老三對賀霄也是打心眼里佩服,換成別人今天他就要發飆了,一看竟是賀霄,雖然被沖撞了也頗有不快,但到底心虛,賣他個面子。
一個莽夫被撥開之后來的又是個莽夫,色迷迷的中年男人心里腹誹著。
賀霄一到,周圍那些肆無忌憚的試探腳步到底收斂些,心里微妙揣度著他的態度,有的默默便自己轉回去了干脆不湊這熱鬧,有的則是紛紛先叫了幾句:“二爺。”
高大的男人站在沈北陌的正前方,也處在了人群中心的視線上,但是卻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就一下沒忍住沖下來了。
那個不可一世的人在他面前跟個刺猬似的,連他賀霄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兒都不放在眼里,反倒是現在被這么一群歪瓜裂棗的渣滓欺負了去,真是豈有此理。
“嗯。”賀霄冷淡應了一聲,連個余光都不屑于多給,視線盯著沈北陌那張精致冷艷的臉,覺得這里人太多說話不方便。
“本王與郡主有話要談。”
就這么一句話,周圍的那些個人精便明白了賀霄此番意圖,便是來給這破落郡主撐腰的。
人群懂事的自己散開了,紛紛轉移陣地,相談甚歡去了別處,但那耳朵和眼睛掃的方向,卻仍是仔細觀察著想探聽些許這疾風將軍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
“你……”賀霄跟沈北陌對視著,隔著一段距離,他們私底下單獨爭吵過太多次,以致于現在這種情形賀霄都覺得說話不痛快,微妙的氛圍在二人的視線之間流轉,男人心道去他媽的注意影響吧,大步上前直接便將人拽了起來,“走,換個地方。”
這兩個人原本就都是視覺中心,人高動靜也大,眾目睽睽之下毫不顧忌雙雙離場,徹底將銅雀臺中那些紛紜猜測一錘定音坐實。
那中年男人心里悄悄呸了一聲,那賀霄平日里裝的多道貌岸然,看不上這個瞧不起那個,自己不也還是個色中餓鬼,看那郡主漂亮就什么面子也顧不上了,德性。
賀霄將沈北陌拉到了后面的花園里,一路上都有宮娥太監行禮,還有散開透氣的宗親在朝這邊注目著,這烏泱泱的地方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僻靜處,到處是人,差不多就行。
“你怎么回事?”賀霄將她帶到了一處稍微安靜些的山茶樹后,氣不打一處來,“跟我嚷嚷的時候一套一套的,現在啞巴了?”
第28章 中秋宮宴(2)
沈北陌給他嗆得一頭霧水, 這男人下午要她別說話,現在又成了為什么不說話, 她本就壓著火,一點就著了:“你吃錯什么藥了一會一個樣,有病就去看大夫,別天天跟我這發狗瘋。”
她一邊說著一邊掉頭就走,賀霄氣急了,但靈瓏是假名字,叫郡主又太沒氣勢, 越是這種時候越容易連名帶姓的叫人,沈北陌三個大字幾乎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
賀霄往前攆了兩步要抓她肩膀, 這時茶花樹后忽然跑出個小姑娘,鬼探頭一樣要跟沈北陌迎面撞上,沈北陌眼疾手快護住那姑娘的小肩膀, 腳下步子踩得穩, 輕巧的旋身就避過了勁, 身上的衣裙飛旋起來跟跳舞似的,輕盈極了。
“小心點。”沈北陌將那小姑娘放開,她轉得太快,頭上的銀釵也飛出去了一支, 落進了山茶樹里, 好在只是裝飾用的一支,沒正經挽頭發,掉了也沒太影響發髻。
小姑娘看起來約莫十來歲的樣子,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跟黑葡萄似的, 睜得大大的,仰頭盯著面前美艷的大姐姐, 舍不得眨眼睛。
“小主子!跑慢點小主子!”后面的侍女這才終于追了上來,不認得南邵郡主,卻是一眼看見了疾風王賀霄,趕緊俯身行禮:“奴婢參見王爺。”
賀霄還沒來得及叫免禮,就見自己那幼妹滿眼亮晶晶的,呆了片刻后回神第一件事,就是鉆進了那棵山茶樹,將樹梢晃得花枝亂顫。
“雅雅,出來,你在里面干什么?”他那幼妹情況特殊,從小便得長輩們多關注些,賀霄上前撥開樹枝,菁雅公主就已經瞇著眼鉆出來了,跟只小猴子似的。
小公主手里抓著沈北陌甩出去的那支銀釵,獻殷勤似的跑到她面前,仰頭遞過去。
沈北陌接了,順手往她光潔的腦門上隨意點了下,“謝了,小孩。”
她往前要走,菁雅公主卻是雙手拉住她的袖子搖了搖,沈北陌斜眼看過去,只見那小姑娘瞪著大眼睛,好像急切想傳達什么情緒,她問:“還有事?”
“她不會說話。”賀霄擔心菁雅惹了沈北陌那暴脾氣要吃虧,招手道,“雅雅,過來。”
菁雅公主忽略了賀霄的話,只持續晃著沈北陌的手,她連蒙帶猜從那眼神中看出了小姑娘的意圖,大約是想讓她將釵子戴回頭上去,于是坦言道:“我不會。”
別說是這里沒個能照臉的銅鏡,即便有,沈北陌也不會弄這些個姑娘家的玩意,與其隨便往頭上一插惹人笑話,倒還不如缺一支。
菁雅公主頓了頓,似在思考這句話,然后拽著沈北陌的力道又再加大了些,連蹦帶跳要拿她的釵子。
沈北陌再如何傲慢狠厲,對姑娘家也向來是謙和的,尤其是這種還未長大的小姑娘,她順著她的力道,脊背筆挺蹲了下去。
沈北陌蹲了個十分漂亮的軍姿,任由這小姑娘比比劃劃,將銀釵戴了回去。
賀霄在后面看著她的挺拔的背影,這一幕太和諧,很難將她與沙場上揮動千機傘收割性命的畫面聯系在一起。賀霄忍不住想,她竟也會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就在這時,太監高亢的通傳道:“皇上駕到——太后娘娘駕到——”
正主一到,銅雀臺里烏泱泱跪了滿地的人,所有人都在行禮問安,唯沈北陌一人站在那,視線隨著那大楚皇帝偉岸的背影往高臺去。
沈北陌心里很明白現在自己的處境,也明白南邵的處境,這個時候不該講什么尊嚴什么骨氣,她是該有此一跪的。
但即便心里這么想著,身體也是該死的誠實,她僵硬著,滿身的傲骨支撐著,一時之間還沒做好準備,無法去跪這侵略自己家國的敵皇。
然后賀霄照著她的腿彎一邊一巴掌,硬是將人拍得失了重心,順勢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沈北陌跪在他前面,回頭剜過來的那一眼若能有實質性的傷害,能把賀霄活剮了。
賀霄一點沒在心虛的,眼神警告她,是不是不想活命了。
沈北陌也同樣回以了一個眼神,我看你才是不想活了。
很快,楚乾帝便叫了平身,一眾皇親悉悉簌簌歸位。
沈北陌心氣不順,人也跟著倒霉,一個端酒的宮女照著往身上撞,撒了她手腕袖口濕淋淋的。
“奴婢該死,請郡主恕罪!”那宮女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這動靜引了周圍的視線,楚乾帝的目光也瞧了過來。
隔著一段不算遠的距離,那位南邵郡主的儀容盡數落入眼中,美艷中帶著掩蓋不住的尖銳,尤其是那雙眼睛。
楚乾帝回想起淳妃的描述,說這位郡主是個心氣高的,雖然舉止言行并未越矩,但那是隱忍所致。
“必非池中物?”當時楚乾帝聽見這般高的評價,心中難免勾起了些好奇,然后淳妃略作思忖,又想出了個更貼切些的形容。
“困獸。”她說。
野獸落入籠中,礙于天威不敢造次,即便暫時看起來服從了,也只是表象,來回踱步的焦躁,眼神間流露的漠然與敵視,這些都代表著心底并未心悅誠服。
但誠服也分很多種,有人真正發自內心,也有人被膽怯惶恐擊碎壁壘,懷柔還是威懾,對待不同的目標,自有不同的拆解。
只一眼,沈北陌便避過了目光,那個皇帝的眼神,洞察力太強,好像能透過眼睛看到人心底去。
“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帶郡主下去整理一下。”一個女官呵斥道。
沈北陌沒那么多事,本來準備甩兩下找塊巾布擦擦就行,但既然有機會能離席,她原本也不想在這里應對這些場合,配合的就跟著走了。
幾個宮人將她領到了后面屋子的里間,用溫水正清洗著,忽然一個小腦袋從屏風探了進來。
是之前那個不會說話的漂亮小公主見沈北陌離席,又跟過來了。
小姑娘找到她的時候眼里都有光,笑嘻嘻跑過來,雙手遞過一方精致的繡帕,顯然是給她擦手用的。
“給我的?你自己留著吧,我用不著。”沈北陌并未用那濕漉的手去接她那一看就很矜貴的帕子。
被拒絕的小姑娘喉嚨里哼哼唧唧的搖著頭,嗯了兩聲表達情緒,又將帕子往她手里塞。
宮女們下去倒水找香膏給她擦手,一個兩個都下去了,就剩下了一個剛才端盆進來的小太監,伏著腰,垂著臉,從角落里靜悄悄往前走了些。
沈北陌狹長的眼尾掃過去,淡漠盯著他。
電光火石之間,那太監果不其然忽然暴起,一根軟鋼絲直接沖上來要勒住沈北陌的脖子,錦瑟被嚇得大叫:“來人啊!有刺客!!”
后屋外駐守的幾個侍衛立刻沖了進來,但敢孤身行刺的刺客身手必當了得,那太監跟侍衛纏斗,分毫不落下風,二對一之下,幾個回合下來都拿不住人。
菁雅公主被嚇懵了,縮著腦袋直往沈北陌懷里鉆,前面擋著錦瑟,還有另一個持刀的護衛在給自己壯膽:“郡主莫怕,小人必當拼死保護郡主安危。”
四個人,唯有被刺殺的郡主本人坐得最穩當。
沈北陌蹙眉盯著前面打斗的幾人,那幾個侍衛身手平平,壓根不是刺客的對手,不出所料根本撐不住幾個回合。
銅雀臺外的侍衛倒是多,可這時間卻是頗有些尷尬,若她親自動手,萬一給外面沖進來的侍衛給看見了就不好辦了,可眼前剩下的這個三腳貓,實在不像有本事能撐到救兵進來的樣子。
菁雅公主喉嚨里發出可憐的小貓似的嗚咽聲,瞇眼偷看到了前面兩個侍衛被一刀一個抹了脖子,嚇得更兇了,渾身都在發抖。
這時一個淡定的聲音對她說:“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看這些,晚上容易做噩夢。”
沈北陌把菁雅手上攥緊的那塊繡帕抽了出來,麻利的蒙住她的眼打了個結,公主一時間忘了害怕,眼皮上溫熱一片,全是自己手心的溫度。
那太監已然沖過來了,手里持著刀,唯一剩下的那個侍衛攥緊武器,大叫著就要跟他拼命,忽地后頸被人攥住,然后手腕一疼,刀被劈落。
沈北陌單腳將刀踢起又回到了自己掌中,年輕的侍衛滿臉詫異,被那絕美臉上的從容不屑給晃了眼睛,他聽見她說:“看清楚些,一會問起,這是你打的。”
撂下這句話,金尊玉貴的郡主親自操刀上前一步,裙擺都跟主人一般有氣勢,刺客已至身前,大開大合的第一刀下來,‘鏗鏘’一聲對撞,刀身發出前所未有的哀鳴。
緊接而來的便是落雨般的連殺,只見那南邵郡主腳穩刀穩,每一步上前都走得堅實又輕松,那刺客被她強悍的力道刁鉆的角度砍得被動防守,突的一腳似閻王索命蹬在胸膛正中間,刺客整個人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屏風上,被劈開的碎木扎穿了后頸,死絕了。
沈北陌將侍衛刀在手里轉了個劍花活動手腕,沒過到癮,回身又走回錦瑟身邊,她正抱著菁雅公主的腦袋,捂著孩子的耳朵,也給嚇得夠嗆,還在沖她點頭,示意自己捂好了。
沈北陌沖她笑笑,比了個大拇指,這才重新看向那個滿臉懵圈的年輕侍衛。
看著眼熟,好像就是當時紫砂渡那要救她反被踹了一腳的那一個小卒。
“你要聰明,這潑天的功勞全是你的,若敢說出去一個字,”沈北陌站在他身邊,二人幾乎一般高,她單手掌住他的腦袋拉近了些,緩聲道:“我有多少本事,別人不會信,但你,會體會的很清楚。”
然后她將人放開,提著刀柄遞過去,露出一個溫和的,讓人頭皮發麻的笑來:“升官發財還是死全家,我想這不是個選擇題。”
第29章 賜婚
這一日的中秋宮宴被這場突來的刺殺給攪了局。
侍衛們熙熙攘攘沖進去的時候, 只看見婢女抱著發抖的小公主躲在后面,唯一還站著的一個侍衛操著刀扎著馬步擺出防守的姿態, 但仔細看能發現,也在發抖。
想來是英勇殺敵,情形太危急所致。
這是所有人理所當然的想法,唯有賀霄盯著那被一腳踢出去接連撞倒兩塊屏風的刺客尸體,這種腳力是誰踹出來的,他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楚乾帝原本是想趁著這個場合正式下旨賜婚的,但出了這樣的岔子, 也不好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對那南邵郡主一番言語安撫之后, 還賞了許多物件首飾給她壓驚,全都搬去了碧落宮里,擺了好大一桌子。
沈北陌對這些東西向來不敢興趣, 只一眼掃見了承在托盤里釵子, 想起什么似的, 叫住了宣旨的大太監:“公公留步。”
那太監回身詫異道:“郡主還有什么吩咐?”
沈北陌:“想跟公公打聽個事,這些釵子是宮里匠人打的,還是?”
這太監總管常年都是跟在皇帝身邊的,對這位南邵郡主的需求自當也是上心, 回答道:“有些是宮里司珍局出來的手藝, 有些則是地方進貢來的。郡主問這個,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
沈北陌想了想,若真是有機會的話,也還是想將靈瓏的那支斷釵修補一番, 這是那丫頭最心愛的一支釵子,留給她做紀念, 還給她失手給掰折了。
“也不是想要什么,就是有支玉釵給我失手弄斷了,舍不得,就想問問宮里有沒有能人巧匠能幫著修補一二。”
“原來如此。”大太監點頭,正想說要不將東西拿出來他一并帶回宮里去找司珍局試試,話來沒來得及出口,便見外頭賀霄跨步進來了。
賀霄也算是這碧落宮的常客了,一開始遮遮掩掩隱匿行蹤,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便也懶得避人再去偷摸著堵她了,直接走了正門進來尋,原是覺得無甚要緊的,不曾想竟是撞見了宣旨太監。
男人一身尋常裝束,羽冠束發,姿態挺拔,一副豐神俊朗的模樣,見著蘇德全微微一愣,而后很快反應過來估摸著是送賞賜的。
“奴才參見王爺。”
賀霄被撞破行蹤,知道這太監回宮必會向陛下稟報此事,稍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解釋道:“免禮,本王奉命追查刺客一事,有了些眉目,來與郡主說說情況,好叫安心。”
蘇公公意味深長笑著:“是是,郡主遠道而來,卻是接連受驚,必是要給個交代,才好安心,王爺思慮周全。那老奴就不打攪了,還要趕著回宮給皇上復命。”
送走了蘇德全,賀霄的視線又重新落在了沈北陌臉上。
她今日衣著顏色素凈,少了些許盛氣凌人的銳氣,卻是還原了自己本來的顏色,看著別有一番滋味。
賀霄原本是揣著正事來的,現在這么一下子瞧見她這溫和不露鋒芒的模樣竟是又有些不自在,“……轉性了?穿得這么不食人間煙火,你不是素來喜歡些濃郁的顏色。”
之前在南邵打仗的時候,幾乎每次碰見沈北陌,她都是一身銀紅甲,連系頭發的頭繩都是深紅色的。
還有最開始枕霞樓里的舞裙,后來往大楚和親時候的嫁衣,在賀霄的印象里,她身上似乎一直都是那種明艷又張揚的顏色。
就和她的人一樣。
熱烈的,極端的,愛憎分明的。
這樣耀眼的一個人,鮮衣怒馬,年少成名,又是身負絕技。
本就該意氣風發,就該驕縱輕狂。
也難怪能得那靈瓏公主傾心,若是沒有南邵兵敗,沒有中間這些曲折離奇的緣由叫有情人分隔兩端,這該是南邵皇室的一對神仙眷侶吧。
賀霄克制不住自己去想象他們二人青梅竹馬長大時候的模樣,他沒見過真正的靈瓏公主,畫面里幾乎全是沈北陌的臉,身著銀紅鎧甲,栗色的長發束起,隨風而動。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對著敵人滿是戲謔嘲諷,但對著心上人就截然不同了,會笑得開懷,會爽朗恣意。
但那又怎樣,這些扎眼的畫面,到底只是虛妄罷了,世間沒有如果,沒有那些所謂的‘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
可惜,她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那位公主了。
賀霄心里生出隱秘的報復的快慰,又被自己滋生的這種心態給驚到了。
即便他再不愿意承認,但這種感覺卻似蛛網滲透,醋得人七上八下,沒有一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可言。
沈北陌不知道賀霄心里的這些彎彎繞繞,她只覺得這男人又在目光深沉盯著她,盯得人渾身發毛,她猛地‘嘿’了一聲打斷他的思緒。
然后她直接忽略了男人之前說什么衣裳的話,只問自己想知道的:“不是說有眉目了,說來聽聽,什么人這么鍥而不舍要我的命。”
賀霄頗有幾分不自然地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這才沉聲道:“跟之前紫砂渡的應該是一伙人,都是天緬派來的。天緬出兵南邵的時候,已經同時在跟突厥開戰了,天緬人生性兇悍,鄰國燕綏兩地早有依附大楚之心,此番若是南邵收容得當,引燕綏歸順,是天緬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賀霄有意將目前六國局勢一通分析透露,沈北陌曾經也是一方名將,他的這些話,她必然能聽懂其中關竅。
男人說完后意味深長觀察著,卻是并沒有等來他想象中的附和之意,沈北陌蹙眉不耐道:“就這?”
賀霄一愣:“你還準備聽什么?”
“這就算交代?”沈北陌有些惱火,“誰不知道天緬是個攪屎棍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你們大楚查了這么個人盡皆知的結果出來就打算直接糊弄過去了?我要的是幾次三番遇險的交代,什么天子腳下接近皇權,我看是接近黃泉路吧,什么泱泱大國,連個女人都護不住,竟還不如從前在南邵時候安全。”
說到底,沈北陌最在意的還是‘靈瓏公主’的安危,她的咄咄逼人,她的義憤填膺,全是因為帶入了靈瓏在這場風暴中心里,若非有她替代,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你們這一紙詔書,我便千里迢迢離鄉背井,結果如何?落水,刺殺,竟還有那些個人模狗樣的那些玩意來任意欺辱。哈,這些消息你們最好是捂得嚴嚴實實的,否則要被南邵子民和其他宗親知道了,豁出去了也要跟你們拼了。”
賀霄怎么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每一個字他都能自動帶入翻譯過來,變成她對靈瓏公主的愛護和心疼。
“你還活著。”半晌之后男人的喉嚨里發出了低沉的聲音,似將所有的情緒都壓在了其中。
“你說什么?”沈北陌整個人的火氣往上一冒,因為太過不可置信,險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還活著,但你這幾次的大難不死,你的化險為夷,這些全都因為來的是你,如果換做他人,恐怕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你是這么想的吧?”賀霄的神情辨不出情緒來,滿是深意盯著她。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他接著說,唇角帶出了一個極淺極輕的弧度,眼里卻是沒有絲毫笑意,“來的就是你,不管再如何設想,那也都是虛的。你已經身在皇城里了,沒得更改,沒有假設。”
“就像你心里揣著沈北陌,若是早早的就成了親完了婚,倒也罷了。但可惜了,算你倒霉,招惹了這么一通,現在你只能嫁給我,沒有第二條路。”
賀霄的眼睛里閃著暗芒,存心要膈應人,有些話說出來全是順應這一時的心氣,把自己搭進去了也在所不惜。
他這一番言語多少顯得強詞奪理,沈北陌氣得不輕,咬著后槽牙磨出來幾個字的冷哼:“這么想娶我?行,有本事你就娶,咱們走著瞧,娶了我,是誰更倒霉些。”
她笑得極其難看,把殺人放火上房揭瓦幾個字全寫在了臉上。
賀霄卻是忽然笑了,多少也是有些氣血上頭失了理智,“那就走著瞧,我現在就去請旨,讓陛下賜婚,你就安心等著出嫁吧。”
沈北陌受不得一點威脅,哈得笑出了聲,指著門口道:“去,你現在就去,誰慫誰是孫子。”
之后幾天連著下暴雨,將酷暑的悶熱沖散了些。
賀霄那天說完了氣話,回去之后冷靜下來就后悔了。怎么就又說出來要娶她的話了呢,他心里想的分明就是隨便哪個倒霉宗親去碰這倒霉玩意都好,反正不關他的事。
即便是陛下真的有意賜婚,他都要好好說道說道,曉之以理拒絕。
怎么看著她那張來氣的臉,最后竟成了他要去請旨賜婚,還誰慫誰是孫子。
外面的雷聲轟轟響,賀霄在窗沿下也是被吵得心煩氣躁,那天氣就好似他現在的心境,烏云翻攪不得安寧。
這所有所有雜亂的思緒最后都匯成了一個念頭。
他憑什么要在這瞻前顧后的,她都不怕,那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這是誰的地盤,誰的主場,又是誰犯的抄家滅族的大罪,誰該如履薄冰。
怎么現在倒是那沈北陌一天天的趾高氣昂,他倆的處境像是反過來了似的。
又是一道悶雷響起。
賀霄深吸了一口氣,一方面清醒的知道自己在這些有關她的事情上面處理方式越來越脫韁,卻控制不住事態的發展。
但控制不住又如何,索性任其發展。兵法有云,堵不如疏,既然已經入陣,又豈能不分出個輸贏來。
他賀霄錚錚鐵骨,一輩子不懼戰,也斷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當了逃兵。
雨過天晴之后,兩道賜婚的圣旨,分別送至了碧落宮與親王府。
第30章 守宮砂
疾風將軍與嘉寧郡主的大婚之期定在了金秋十月, 桂花飄香的時節。
皇城里處處張燈結彩,許久沒有過這般普天同慶的熱鬧喜事, 楚乾帝龍心大悅開倉放糧,百姓們跟著一道沾了喜氣,也就更加能投身到這濃郁的氛圍中去。
外面忙活的熱鬧極了,沈北陌縮在碧落宮里,百無聊賴之下,也是找到了件新鮮事能消遣時間的。
中秋宮宴時候那個護駕有功的侍衛一躍連升三個品級,直接就被提拔成了郡主的貼身帶刀護衛, 賞紋銀百兩,賜了白玉腰牌。
那侍衛名叫英舟, 年紀尚輕,見著南邵郡主那雙打量戲謔的眼就心虛腿打顫,沈北陌留了個心眼, 覺得就他這歪歪倒的三兩下, 實在是不夠看的, 萬一被哪個仔細之人發現了端倪就不好了。
反正她閑著也是閑著,一時興起親自上陣,每日里就折磨人玩,叫他白日訓夜里訓, 非得把身手給練得像樣些不可。
“郡主……郡主, 時辰應該到了吧。”汗如雨下的年輕侍衛雙手打顫,他能在皇宮大內當值,并非是真的基本功不扎實,反倒是個踏實穩進的性子, 練功勤懇從不偷懶,只是這郡主想出來的招實在是太折磨人, 那小刀上下兩截能活動,中間拿個小環扣在一起,稍不留神就會把手指頭給削斷了。
沈北陌仰躺在藤椅里打盹,也懶得起身,瞇眼道:“到了嗎,我聽著聲音沒夠數。”
那小刀揮斬間能帶起風聲唳唳,即便不去看,光聽聲音她也能判斷這小子有沒有偷懶。
“肯定夠了,我都是按照您吩咐的速度、速度,一點沒敢偷懶。”英舟汗流浹背,心神太過緊張,說話都斷斷續續的。
“我想起來了。”沈北陌忽然一個起身,坐在藤椅上盯著他,“怪不得總覺得看著眼熟,我從南紹過來路上,跟領頭那死狗說好話的那個小卒,也是你小子吧?”
“啊……啊?”英舟根本沒法思考,只想快點結束這折磨。
這時錦瑟進來救了孩子一命,臉上神情微妙著,欠身道:“郡主,宮里來女官了,說是……”
“來干什么?”沈北陌蹙眉,一聽就覺得麻煩。
“說是來給您行宮砂禮。”
“什么玩意?”沈北陌問。
“就是……應該就是守宮砂,唯有未失貞潔的處子,才能點上的守宮砂……”
錦瑟的話還沒說完,沈北陌就噌的火一冒起了身:“他們什么意思,我南邵掌珠的公主,是什么外面什么阿貓阿狗不成,敢懷疑這種事情懷疑到公主頭上來!?”
說她可以,說靈瓏的不是,那就是不行。
英舟眼看著沈北陌注意力打岔去了,悄悄停下手里的刀子休息,抹了抹臉上熱燙的汗,就聽見那豪氣沖天的郡主直接大手一揮:“給我趕走,統統趕走,不點,點他個頭,誰愛點誰點。”
錦瑟為難道:“只怕是沒那么好打發。”
沈北陌一腳踢開藤椅,氣勢凜凜往前大步而去,“那就我去說,我看誰敢。”
她個子高步子快,走起路來都帶著風,猛地一出門險些跟正好進來的賀霄迎面撞上。
兩人對肢體的控制力都極強,撞上之前硬生生剎住了步子,相隔不過半個手指的距離,緩住力道后立刻分開了。
賀霄險些一口親在她腦門上,退開后臉色還頗有幾分不自然,蹙眉道:“慌慌張張干什么去?”
“關你屁事。”沈北陌懶得跟他廢話,繞開就要往外走。
她那滿臉的氣勢一看就不像是去干什么好事,男人趕緊三兩步追上去,跟在她身邊邊走邊道:“說話,干什么去?”
錦瑟追著二人實在吃力,幾乎是小跑起來了,心里也擔心沈北陌吃虧,趕緊道:“將軍,宮里來人說要行什么宮砂禮,我們郡主氣不過,這不是懷疑姑娘家的名節嗎,這、”
賀霄一猜就是這事,他原本也是掐著時間為這事來的,直接一把攥住人的胳膊強行叫她停下來,“你別一天到晚跟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先聽我說!給我站住!”
沈北陌向來不屑于隱藏什么情緒,她的喜怒哀樂全在臉上,那陰沉的面色顯然是真的在動氣,賀霄被她那抬頭凌厲一眼給哽住了,心想她現在倒是知道著急了,倒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淡定。
“宮砂禮是大楚所有宗親成婚都會有的一道禮節……”賀霄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沈北陌給一口打斷:“陋習。”
“郡主,慎言。”一道威嚴低沉的女音傳來。
沈北陌掃眼看見了高處回廊前站著一片黑壓壓的人,為首的女官面容威儀,一身繡荷官服穿得嚴謹服帖,渾身上下都寫著體統二字。
“既已入我大楚皇城,有些規矩,便不可與從前同日而語。”這聲音比樣貌更壓人,女官姿態挺拔自臺階上下來,對賀霄欠了欠身行禮:“微臣參見王爺。”
“免禮。杜若姑姑怎的親自來了。”賀霄掃了眼后面那一片人的陣仗,杜若是宮里資歷深厚的教習女官了,入尚宮局前是跟在太后身邊的,很受器重,尋常皇子公主見著她都是要禮敬三分。
“眼看著婚期將至,嘉寧郡主嫁入皇室為婦,是國之大事,太后特意囑咐,一應禮節須得謹慎,微臣不敢怠慢。”杜若面色寡淡說著,視線又再落向了沈北陌身上。
沈北陌從小到大都是刺頭,她便是老虎,順毛好好摸或許相安無事,越是這種壓人的陣仗她就越是來勁,掃眼過去在女使手中端著的托盤上過了一圈,“哈,國之大事,不是黎民生計,居然是個女人胳膊上的守宮砂,你們大楚可真有意思,什么帽子都往上扣。”
“牙尖嘴利。”杜若的情緒十分穩定,并沒受她這不恭敬的語氣所影響,“郡主還是配合些的好,您的所作所為,只會讓人覺得,您在心虛,傳出去,于名聲也是有所影響。”
“心虛?”沈北陌聽見笑話似的,“刺殺的事情沒個著落交代的,找茬倒是一套一套的來,可真行。怎么,把這守宮砂看得這么重,隨便再來個什么歹心之人設法構陷污蔑的,人沒殺著,倒是先把什么骯臟罪名給坐實了,哈,比直接死了還有用。”
賀霄確實覺得撇開沈北陌自己做賊心虛才這么大反應之外,她這話說得也確實是有一番道理在,若真是叫什么有心之人逮著機會,這確實不失為一招借刀殺人的好計策。
男人尚且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笑完之后的沈北陌擲地有聲道:“我今兒個把話放這了,不點就是不點,我南邵整個皇室捧在掌心里的公主,受不得你們這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窩囊氣,人就在這放著,你們要娶便娶,但要搞些什么驗身的玩意,門都沒有。”
“……”強勢又不講道理,一點周旋的余地都沒給他留下。
杜若果然被這態度惹惱了,皮笑肉不笑:“是嗎,郡主這是打定主意要抗旨不尊?”
“抗旨?行,正好之前那些事情,我還正想討個說法,那就一道跟你們陛下說道說道。”沈北陌說著竟是就準備直接進宮找皇帝說理去了,埋頭就走。
“你給我回來!”賀霄一把將人拉住,要任由她進宮,那張破嘴會說出什么誅九族的話來,他都不敢想。
賀霄一手攥著沈北陌的胳膊,諒她也不敢當著女官的面強行掙扎,一面對杜若道:“我看這禮節就免了,反正郡主嫁的是我,之前在南邵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她什么情況我心里有數,無需再多這些。”
杜若的視線落向二人那不成體統拉在一起的胳膊上,即便面對的是疾風王賀霄,也仍是堅持著自己的本職:“王爺,這恐怕不合禮數。”
沈北陌還要再理論,賀霄生怕她再將場面搞砸,按著人的肩膀強行往身后塞,“好了,這事本王做主了,屆時會親自進宮與陛下太后解釋,不會叫姑姑為難。”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難聽出他是存心要袒護這位郡主了。
杜若心里有數,往他身后看了眼,到底是不能完全不給賀霄的面子,欠了欠身道:“既如此,微臣遵命。但男未婚女未嫁,王爺還是注意些影響,莫要太壞了老祖宗的規矩。”
杜若沒有多留,言盡于此后便帶人又離開了。
人走之后沈北陌用力拽出了自己的胳膊,方才整了整衣衫與頭發,冷哼一聲,一副沒發揮好未曾盡興的模樣。
賀霄看著她也有些無奈,“我不來,你就準備這么沖宮里去跟陛下理論?”
沈北陌自覺沒什么好怕的,“如何,使不得?”
賀霄嘆了口氣:“你是真不知道怕,自己什么情況什么處境心里沒點數?”
沈北陌給他的有些懵,反問:“我什么處境?”她瞇起眼,上下打量著他的神情,帶著探究之意。
“罷了。”賀霄也不好再多說什么,“此番我攔下了宮砂禮,杜若回去應是會先稟報太后,這事不難壓,回頭我進宮一趟便可,你不要自己往里沖,撞得一頭包還要把事情搞砸。”
這回沈北陌算是徹底察覺到不對勁了,“為什么攔著我進宮。”
經歷了這么多天的九轉回腸,來來回回地折騰,賀霄也算是給磨得沒了脾氣,氣不氣的也就那樣了,攤上這么個玩意是他命里該有此一劫,原是他自己一見鐘情硬要帶人走的,搞成現在這個情況,也怨不到誰頭上去。
“你說呢?”賀霄深沉著反問。
沈北陌不由得警惕起來,“你葫蘆里賣什么藥,想什么壞心眼想報復我。”
“……”賀霄頭疼欲裂,“我要報復你還用得著花心思?”
沈北陌哼哼笑著:“別以為這是自己的地盤你就要上天了,我背后站著的是整個南邵,有點什么閃失差池,你盡管來試試。”
賀霄無奈,不想與她再多費口舌,“知道,回去歇著吧。”
十月初十,是大楚唯一的七珠親王迎娶南邵嘉寧郡主的大喜日子。
迎親的隊伍大清早就到了碧落宮門口,滿地的紅毯與花瓣,腰間綁著紅繩花開道的全是賀霄赤羽營的精銳兵將,威風凜凜,氣勢非同小可。
如此普天同慶的日子,新娘臉上卻是沒有絲毫笑意,沈北陌大清早開始就板著張臉,直到披上了大紅嫁衣,那氣勢看起來不像嫁人,像厲鬼回了魂,要索誰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