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棉花小馬
像上回從天上摔下來一樣, 在玩縮地成寸的法術結果把商硯書卡在樹干后,路乘就跑了,等隔了一天, 他估摸商硯書應該氣消了, 于是又跑回來。
念完離魂法訣后,路乘先閉眼感受了一番, 他想憑借商硯書的身體反應判斷對方的生氣程度,若是氣完全消了,那?自然是最好,若是消了大半, 那?也還行, 他說幾句好話?哄一哄對方,應該就沒?事了,若是仍然很生氣……那?他就再跑一次!
但路乘感受了半天, 卻什么都沒?感覺到,那?些會表現商硯書情緒的諸如心?跳之類的反應通通沒?有了, 簡直不像是活人?該有的身體……難不成是出事了?!
路乘一嚇,趕緊睜開眼, 就見到商硯書完好無損地盤膝坐于自己?身前,正?支著下頜,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他心?下先是一松, 隨即又冒出很多問號, 不對啊,他怎么能直接看?到商硯書呢?他用的不該是對方的身體嗎?
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路乘低頭一看?, 看?到自己?雪白的身體,但不是毛發, 他抬起一只?小蹄,雖然也縫制成了蹄子的形狀,但這蹄子輕飄飄的,他試探著踩到商硯書腿上,蹄子便軟塌下去。
“我的身體怎么變成棉花了?!”路乘驚叫。
他這具身體,顯然不是正?常的血肉,根本?就是一團棉花做的布偶。
“那?是為師的身體,不是你的身體,你在使用離魂法術后只?是一抹魂魄,本?來也沒?有身體。”商硯書一本?正?經地糾正?完,又微笑道,“如何?為師給你準備的這具新身體,愛徒可還喜歡?”
說著,他還特意拿出一面?鏡子,放到路乘眼前,讓其?看?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貌。
一匹布小馬出現在路乘視線中,他的身體果然是布做的,內里應該是用棉花填充,看?起來蓬松又柔軟,身形相較于他自己?變成的小馬形態小上許多,跟小狗差不多大,四肢也很短,不及路乘原本?腿長的一半。
“這是你縫的?”路乘踏著棉花蹄子原地轉了一圈,將自己?從蹄子到尾巴看?了個遍,雖然圓圓胖胖了一點,但布偶都是這樣的,單論?縫制的工藝來說,也許不算太精妙,卻將他的神韻基本?都還原了。
“自然。”商硯書道。
“你還會縫東西?”路乘很意外,“你縫這個做什么?”
“以前是不會的,不過為師天賦異稟,琢磨了一會兒就會了,至于做什么……”商硯書皮笑肉不笑道,“愛徒不清楚嗎?”
路乘耳朵往后倒了倒,雖然是棉花做的耳朵,卻依然很靈活地反應出了他內心?的心?虛,他小聲嘟囔:“我不是故意的嘛,下次肯定不會再卡樹干了……”
“那?下次是想把為師卡在哪兒?石頭里嗎?”商硯書冷笑。
“唔……”路乘不敢吭聲,因為他真的不敢保證下次不會卡到石頭里。
“所以不會有下次了。”商硯書冷酷地彈了下路乘的棉花腦袋,看?到路乘被自己?彈得后仰翻到,又像只?翻過殼的烏龜一樣努力撲騰著那?幾只?被他特意縫的很短的小短腿卻站不起來時?,終于感覺這幾日被坑害的惡氣出了些許。
他笑瞇瞇地旁觀了一陣,等氣消完了,才大發慈悲地將路乘翻過來,他站起身,準備啟程上路。
商硯書沒?有御風飛行,也沒?有用任何縮地成寸之類可以快速趕路的法術,只?悠哉悠哉地在林道間?走著,他走得倒是不急不緩,但路乘跟在后面?,卻需要不斷小跑,不然他這雙短腿根本?就追不上。
路乘知道這一定是報復,跟他之前害商硯書從天上掉下來的事相比,這么點報復已經很溫和了,于是也沒?有抱怨,只?老實地跟著跑。
但他跑著跑著,卻總是忍不住用那?雙似乎是什么黑色寶石做的眼睛往一旁的商硯書身上望。
“怎么?舍不得為師的身體?”商硯書眉梢一揚,即便只?是他用布偶做的身體,路乘也十分生動?地表現出了內心?的依依不舍。
路乘確實很不舍,畢竟商硯書的身體真的很好玩,可以用那?么多厲害的法術,還不用他辛辛苦苦修煉,他直接用現成的就行,萬一玩砸了還有人?善后兜底,真是再好玩不過了。
“別想了,這輩子為師都不可能再讓你玩……”商硯書原本?是想冷酷拒絕的,但說著說著他又突然想到什么,改口道,“愛徒想要玩為師的身體,也不是不行。”
嗯?路乘心?中警覺驟起,果不其?然,下一刻,商硯書便露出了熟悉的大尾巴狼一樣的笑容:“但不是現在,得等愛徒回到自己身體后,到那?時?,為師的身體,任愛徒玩弄,如何?”
即便不知道商硯書具體在想什么,但路乘也知道商硯書那個“玩”跟他的“玩”一定不是同一種?,他立刻拒絕道:“不了,我不想玩了。”
他同時?還快跑幾步,邁著短腿想從商硯書身邊跑開,卻被商硯書一步追上,拎起他的棉花后頸,抱到懷中,一下一下地輕撫著說:“不急,愛徒遲早會知道這其中的滋味妙處,比尋常那?些游戲都好玩的多。”
他低笑了兩聲,隨即便御起風訣,將路乘一切試圖拒絕的話?都堵在呼嘯的狂風中。
算上今夜,這已經是趕路的第三日,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兩人?在空中飛又了一個多時?辰,便看?到了遠方綿延的雪峰,這便是傳說中塵世鏡的所在,被稱作萬山之祖的昆侖山脈。
商硯書的飛行速度漸漸慢下來,路乘被抱在對方臂彎里,低頭看?著下方愈來越近的宏偉山脈,想起正?事,說:“塵世鏡就在這山脈中?”
“按照傳說是在的。”商硯書道。
“傳說?”路乘心?道之前麒麟在瀛洲出現的事也是傳說,傳說這兩個字就透著股不靠譜。
“不然如何?”商硯書又彈了下小馬腦袋,沒?好氣道,“塵世鏡的存在本?身就虛無縹緲,又不像愛徒這般長著腿會自己?送上門,在路邊隨手一撿就撿到了,不照著傳說找,又能上何處去尋呢?”
“那?傳說是怎么樣的?”路乘問。
“大概就是有一位家住西部山村的孝子,家中母親生了重?病……”商硯書回憶著跟路乘講了講。
在求遍村中的大夫無果后,一名巫醫為他指了一條路,傳說昆侖是仙山,仙山之中常有靈藥靈草,又或者其?他什么機緣造化,若他能尋到,或許可以為他母親尋得一線生機。
于是孝子便出發前往昆侖尋訪靈藥機緣,經歷數月的跋涉,九死一生的搜尋后,在他即將被凍斃于昆侖山上的冰風雪雨中時?,他無意中來到了一處奇異的山谷,在那?里,昆侖山上常年不化的冰雪都消失了,徹骨的風雪不再,四周一派春意盎然,鳥語花香,而他在谷中驚奇地四處游逛時?,遇到了一面?嵌于山壁中的能口吐人?言的寶鏡,寶鏡自稱能知曉過去未來所有事,他來到此處,便是機緣所在,是以,它允許孝子向自己?問三個問題。
孝子第一問的自然是救治母親的方法,寶鏡為他指明了可以醫治百病的靈草的位置,第二問則問如何能發財,孝子的孝心?雖感天動?地,但到底還是不能免俗,寶鏡依言又告訴了他一處無人?知曉的財寶位置,第三問,問的便是他的未來命運,寶鏡仍然給出了答案,卻并不是那?么讓人?欣喜。
在寶鏡的預言中,孝子將在七年后,在他三十歲整的那?天,因意外橫死,孝子聽到這個消息自然立刻想要再追問化解死劫的辦法,但三個問題已盡,一陣風雪襲來,他眼睛閉起再睜開,便發現自己?一直趴在之前避雪的雪窩中,至始至終都沒?有離開,什么春意盎然的山谷,谷中知曉一切的寶鏡,都如夢境一般虛幻。
不過待風雪停后,孝子試著去寶鏡所說的地方找了找,真的找到了那?株能治百病的靈草,他又去到財寶藏匿的位置,同樣找到了這輩子都花不完的巨量金銀。
接連兩件事都被對方言中,孝子在興奮之余,很快陷入一種?惶恐,他帶著靈草與金銀回鄉,治好了母親的重?病,又置辦了大量的田產,成為遠近聞名的富戶,娶妻生子,過上旁人?艷羨不已的好日子,他卻常年驚恐不安,郁郁寡歡。
七年后,三十歲整的那?日,孝子閉門不出,雇傭了數百名護衛將自己?的宅院團團圍住,他不吃不喝,不見任何人?,一直挨到深夜,子時?更漏響的那?一刻,意識到死劫已過,孝子喜極而泣,興奮地沖出門外,就要與在外等候的家人?一起慶祝,卻在著急邁過門檻時?,不小心?絆了一下,又因為一日未曾飲食,身體虛弱,這一絆讓他筆直栽倒,一道沉悶的“咚”聲后,鮮血從顱頂流出,家人?匆匆喚來大夫,一探鼻息,竟是就這么去了。
事后,孝子家人?方才知道那?夜打更的更夫,因為一些意外錯漏,打更的時?間?比平日稍早了一些,至此,寶鏡所言的三件事全部成真。
“可這個人?如果沒?問最后那?個問題,好像就不會這樣死了?”路乘聽完這個故事后,不由說。
孝子如果不問自己?的未來命運,就不會知道自己?的死期,也就不會這樣提心?吊膽,不會導致最后這樣的意外結局。
“也許沒?有如果,在宿命中,他注定會尋到那?面?寶鏡,也注定會問下那?三個問題,因此,他也注定意外而亡。”商硯書道。
“那?我們今日來此尋找塵世鏡,也會是注定的嗎?”路乘突然想到那?面?跟塵世鏡很像的天外鏡,他下山所經歷的這一切,包括認錯人?的十年,是否也早在對方的預見中呢?
第112章 昆侖雪峰
路乘越想越覺得就是如此, 不然?他若是直接找到了身為裴九徵的他哥哥,他就不會?認識商硯書,很多事也都?不會?發生, 或者說, 不會?按照現在的走向發生。
路乘曾經擔心的蕭放會?對他哥哥所造成的威脅,現在回頭看去, 可能至始至終都?是多余的,蕭放根本威脅不了他哥哥,反倒是被陰翳吞噬后的路麟,他本身才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威脅, 而在路乘沒有認識商硯書, 商硯書也沒有意外卷入瀛洲一事,致使其無意發現百年?前的真?相并最終將其揭露后,大概路麟將一直藏在幕后, 沒人知道他的計劃,直到四方地眼全毀, 滅世的大劫再度席卷人間。
“或許是。”商硯書帶路乘落到一處雪峰上,他看著這綿延萬里的宏偉山脈, “答案等我們?找到它,自然?就知曉了。”
兩人正式開始搜尋,不同?于在萬妖谷搜尋冰心蘭草時的散漫不上心, 商硯書這回倒是認真?了許多, 他一邊走,一邊將神識外放, 以?他的修為, 集中心力搜尋時,可以?洞徹方圓數十?里范圍內一切細微的風吹草動。
路乘跟在后面,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這回是來湊數的,他不知道什么塵世鏡,也不知道要怎么找,商硯書帶上他也并不是要他幫忙,是以?,他只需要跟著商硯書,不給?對方添亂就好了。
他邁著小短腿小跑著緊跟在商硯書身后,初時他倒是努力在跑,但很快,他發現了這個棉花身體的新用法,腿雖然?短,但是他身體同?時也很輕,蹦一下?可以?跳得很高,再被風一吹,飄出去的距離比他跑起來快多了。
于是,畫面就變成商硯書在前方認認真?真?搜尋,路乘在后面被風吹的一蕩一蕩地飄著走,間或還發出“呀呼——”的歡樂叫聲。
直到一陣夾雜著雪塵的大風吹來,商硯書的神識正在搜尋西北方的一處林地,沒怎么關注身邊,但他卻聽到了身后越來越小,發出聲音的主?人似乎也離他越來越遠的求救聲。
“師父——救命啊——我要被風吹走啦——”
最后幾個字已經小到幾乎要聽不見了,商硯書回頭一看,就看到了被風卷出了數丈遠,正跟雪塵一起在空中打?旋兒?的路乘。
商硯書:“……”
他五指虛抓,將被轉得眼冒星星的路乘抓回身邊,沒等他開口,剛從暈乎中緩過來的路乘就搶先道:“不怪我,是你把我的身體做的太?輕了,我就算不跳也會?被吹走的。”
“所以?都?是為師的錯咯?”商硯書說。
“怎么不是呢?”路乘振振有詞,“如果我現在用的還是你的身體,又怎么會?被吹走呢?”
懶得跟他爭辯,商硯書沒好氣地彈了下?路乘的棉花腦門,將其往衣領處一揣,繼續用神識搜尋塵世鏡的下?落。
這樣被揣著走倒是不會?被吹走了,但是怪無聊的,路乘于是又試著商量說:“師父師父,你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走吧。”
“不行,愛徒再被吹走了怎么辦,那豈不是又是為師的錯了?”商硯書記仇道。
“你給?我身上系根繩子就好啦。”路乘說。
商硯書想了想,大概是覺得不答應路乘會?一直煩他,還不如干脆點答應,便點頭應允了。
他從乾坤袖取出一截細繩,在路乘的棉花脖頸上系了個蝴蝶造型的繩結,又將細繩的另一頭放在乾坤袖內,這樣,路乘無論被風怎么吹,都?不會?離開他周身三丈之外了。
路乘又開始玩隨風蕩的游戲,現在有大風來他也不怕了,他甚至開始期待大風,因?為大風起的時候,他會?飛到空中,又因?為脖頸上系的繩子,不會?被吹走,而是像風箏一樣懸浮在空中。
“哈哈哈,我會?飛啦——”路乘在風中漂浮,歡快大叫,不需要用商硯書的身體,用這具棉花身體,他也可以?體會?一把御風飛行。
在專注的搜尋,以?及時不時幫繩子被樹枝卡住,又或者干脆身體直接被樹枝卡住的路乘脫困中,一夜的時間很快過去,路乘回到自己的身體,照常在魔修面前晃了一圈,天還沒完全黑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榻上,閉眼盤臥,在心中默念離魂的法訣,靜等三息后,意識便來到數百里之外。
一顆棉花腦袋從商硯書衣領處鉆出,路乘探頭問:“怎么樣了?有找到線索嗎?”
時間尚不算緊迫到分秒必爭,卻也絕對不寬裕,商硯書每日需要的調息休息時間并不像凡人那樣長,一個多時辰足以?,剩下?的時間,即便路乘不在,他也會自己趕路搜尋。
“自然是沒有的。”商硯書道。
商硯書的神識外放時可以?一次性搜尋數十?里范圍的地域,但昆侖山脈綿延數千里,即便是商硯書,將其全部搜過一遍,也需要數日的時間。
“已經第四天了。”路乘嘆了口氣,“我哥哥還沒回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倒不是在想念路麟,只是路麟在他眼前時,他尚能知道對方在做什么,而對方不在數日,還帶走了那樣多的人手,路乘擔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白虎地眼已經被攻破,路麟已經得手了。
“不會那么快。”商硯書道,“地眼被稱之為不可達之地,雖然?像蕭放那樣,借用陰翳之力,可以?跨越這種死生界限,卻也需要相當多的準備和時間,蕭放在玄武城和瀛洲的布局都?長達數月之久,路麟應該不需要那樣久,依照仙門探知的情報推測,我們大概還有半月的時間。”
半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也算不上很長,路乘昨天玩了一天也算盡興了,今日便沒有蹦蹦跳跳,只很老實?地趴在商硯書胸口,不給?對方添麻煩。
轉眼間又是三日過去,兩人仍然?一無所獲,在隔日白天,路乘不在的時候,商硯書在休息的時間改進了搜尋方法,他自己琢磨著設計了一個陣法,又以?數種天階法器為輔助,使得他神識外放的范圍一下?擴大了數倍。
只是即便如此,在接下?來兩日的搜尋中,他們?仍未找到任何有關塵世鏡的線索,卻在來到昆侖山第五日的夜間,看到一道金光從遠方疾射而來。
“那是……”路乘探著腦袋張望,那金光的形制十?分眼熟,呈現小劍的形狀,像是劍宗傳信用的信劍。
而在金光徑直飛到他們?身前,并在商硯書面前停下?后,路乘終于確認,這就是劍宗的信劍,他催促著將信劍接住,正用神識閱讀里面內容的商硯書:“說了什么說了什么?”
商硯書眉頭微蹙,簡短答道:“路麟的進度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快,恐怕再過三天,他連通地眼的大陣就建成了。”
“三天?!”路乘驚叫。
塵世鏡眼下?連影子都?沒有,光音天經殘卷的搜尋進度好上一些,根據商硯書這幾日接到的下?屬傳來的消息,魔域和仙門都?得到了一些跟殘卷有關的線索,只是線索歸線索,距離將它們?找齊仍然?相當遙遠,三天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做到。
“不過仙門發動了一次襲擊,將大陣毀去了一部分,為我們?又掙得了五日的時間,代價是數名精銳折損。”商硯書又道。
“數名精銳折損……”路乘的棉花耳朵倒伏下?去,“我哥哥……殺了他們??”
“沒有。”商硯書在路乘腦袋上摸了摸,又手動把路乘的耳朵立起來,“他用陰翳吞噬了他們?,像那些魔修一樣,他們?現在大概已經成了路麟的傀儡。”
路乘心下?稍松,雖然?被陰翳吞噬在旁人看來也很糟糕,但只要他能找齊光音天經的殘卷,他就可以?凈化陰翳,將路麟帶回來,這些被吞噬的人同?樣。
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路乘重新振作,催促說:“我們?繼續找塵世鏡吧。”
五天的時間比三天稍寬裕一些,卻仍然?很緊迫,即便他們?立刻就能找到塵世鏡,但去四方搜尋也需要時間,是以?眼下?一刻都?不能再耽擱。
商硯書本也打?算繼續搜尋,但忽然?又抬頭看向遠方的天空,在那里,星辰月色俱都?隱去,陰云和龍卷在凝聚,這是雪暴將起的征兆。
在這極寒的昆侖山脈中,雪暴對凡人是致命的,但對于商硯書而言則完全無所謂,他的劫火能夠瞬間將一座山峰上萬年?不化的凍土溶解,即便不馭使劫火,單用靈力護在周身,也能將這些刮骨的風雪隔絕。
之前幾日的搜尋中也不是沒起過風雪,他基本都?是這樣做的,但此刻,他卻是停下?來,一副若有所思神情。
“怎么不走了?”路乘問。
“在那則傳說故事中,孝子遇到塵世鏡的山谷中春意盎然?,鳥語花香,但昆侖山上積雪終年?不化,按理說是不會?有這樣的地方的,即便因?為一些意外因?素生成了,它也該非常顯眼,我們?已經走過大半山脈,不該一點蹤跡察覺不到。”商硯書說。
“對啊,為什么呢?”路乘冥思苦想一陣,突然?生出一絲靈感,他叫道,“秘境!那處山谷應該是一處秘境!”
如此,谷中的風貌才會?跟外界全然?不同?,且還難以?發現。
“不錯。”商硯書贊賞地摸摸路乘腦袋,他一開始便意識到,如果傳說是真?,那么塵世鏡所在的地方,大概率是一處秘境,不過秘境的出入口仍然?有跡可循,秘境是另一重空間,它的出入口也就相當于連通兩重空間的通道,因?而大多數秘境的出入口都?會?有特殊的空間波動,商硯書之前設計的搜尋陣法就是針對這一點。
但這幾天走下?來,在搜尋范圍覆蓋過大半山脈后,他卻仍然?一無所獲,商硯書不由重新思索,也許這重秘境比他想象的要更特殊,只在極為特殊的條件下?才會?顯出蹤跡,那么是怎么樣的特殊條件呢?
遠方將起的雪暴為他帶來了靈感,商硯書對路乘道:“孝子遇到塵世鏡之前,遭遇過雪暴,凡人遭遇這樣極寒的雪暴必然?九死一生,人在瀕死之際,常常容易神魂離體,誤入一些奇妙的空間,就像人世也常有人在病重時魂游地府病愈后又平安歸來的故事,或許,這種死生一線的絕境才是前往塵世鏡所在秘境的真?正條件。”
“有道理……”路乘說,“可是你又不怕雪暴,要怎么達成這個條件呢?”
“撤去靈力便是。”商硯書說著,撤去了周身一切抵御風雪的靈力防護,甚至身體中常年?在經脈中流轉,保證其寒暑不侵的靈力,也被他強行封印住了,他眼下?跟個真?正的凡人無異。
路乘立刻感覺到了商硯書體溫的變化,雪暴尚未至,但光是這雪山上的寒意,也讓只著一身單薄衣衫的商硯書身體一下?變得冰涼,他搓了兩下?被凍得發白的手指,在掌心哈了下?氣,笑道:“倒是有幾百年?沒曾體會?到霜凍的感覺了。”
“你沒事吧?要不要加件衣服?”路乘擔心道。
商硯書沒有拒絕,因?為他想復制孝子曾經的經歷的話,那他就該把自己當成一個凡人,凡人進這樣的雪山,自然?是要穿厚衣服的。
他從乾坤袖里找出一件稍厚些的外衣披上,這讓他體溫回升了一些,卻也有限,因?為商硯書的乾坤袖里并沒有真?正意義上能夠保暖的棉衣或皮衣,修士大多如此,挑選衣服只看款式,從來不管冷熱,更何況是以?劫火聞名的魔尊呢。
目前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商硯書稍微適應了一下?,便再次上路,遠方雪暴已經聚集成型,雪塵飛卷,如一堵橫立在天地中的白茫茫幕墻,遮天蔽日排山倒海而來,他卻不找地方躲避,只徑直向其走去。
暴雪以?每個時辰數百里的速度高速行進,而在肉眼便能觀測到的這點距離,它肆掠到來只需要數刻而已。
氣溫越降越低,風雪漸大,商硯書裹緊外衣,體溫卻還是不住降低,肢體凍到麻木時,他沒有再強撐,而是如故事中的孝子那般,尋了處避雪的石塊,躲在其后。
外側風雪呼嘯,雪塵撲面掃來時,像是石子一樣砸得人發痛,寒意鉆骨而入,冷到連骨頭都?在打?顫,避風的石塊后稍好一些,也只是稍好一些,路乘窩在不住發抖的商硯書胸口,努力貼緊對方,用自己的棉花身體為對方取暖,同?時也不斷與對方說話:“師父師父,這雪暴什么時候會?停啊?”
“不知道……”商硯書沒什么力氣地答,他像是很困倦,背靠著石頭,縮緊身體,眼也將合未合。
“師父師父!”路乘叫得更加大聲,他聽說過,在寒冷的野外千萬不能睡著,不然?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商硯書強行封印住了自己的靈力,為了真?正達到死生一線的絕境,他是不留任何余地的,他眼下?就與凡人無異,是真?的有可能會?被凍死的。
“嗯,為師沒睡……”商硯書初時還在回應,但慢慢的,他聲音越來越低,到得某一刻時,路乘叫得再如何大聲,他都?沒有回應了。
路乘急得從他衣領中鉆出來,在他胸膛上用力蹦跳,只是他這棉花身體取暖不夠,踩人也不夠有力,他正想不管不顧地毀掉商硯書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封印符文時,突然?又有一雙手攔住他。
商硯書眼睛未睜,聲音也仍然?虛弱,卻是安撫地摸了摸路乘的腦袋:“為師沒事……”
這哪里像沒事的樣子?路乘跟商硯書胸口貼的很緊,他也就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心跳都?在漸緩,他急道:“你把封印解開吧,我們?再想辦法。”
“什么辦法?”商硯書輕聲問。
“唔……”路乘也想說個辦法出來,可是時間所剩無幾,他們?也已經走過這樣多的地域,除了眼下?這種可能,他也不知道還有什么方法可能找到塵世鏡的所在。
路乘垂下?耳朵,他看得出來,商硯書剛剛是強撐著恢復了些精神,而這股精氣也在慢慢弱下?去,或許下?一次他還能再憑著毅力醒來,可下?下?次呢?
“起碼讓我跟著你一起,這樣我就可以?抱著你了……”路乘低落道。
若他不是這么具棉花身體,他起碼可以?變成人形,在這冰寒雪地中,與對方相擁著取暖。
商硯書輕笑道:“愛徒這樣說,倒是讓為師覺得暖和許多。”
他翻身擁住路乘,將這只棉花小馬緊摟在懷中,一下?一下?地輕拍對方的背脊,輕聲道:“為師沒事……這幾百年?,什么樣的死劫為師沒經歷過,最后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這回也一樣……為師沒事……”
話說到最后,已經成為囈語一樣的低喃,慢慢的,就連這囈語般的低喃聲也沒有了,他雙眸緊閉,身體冰冷得與尸體無異,唯有擁著路乘的那雙手,仍在輕輕拍動,像是在告訴對方,不必害怕,他仍然?在。
路乘沒再像之前那樣叫喊,他知道,讓商硯書撐著不完全睡去的不是任何喊叫響動,而是他的存在本身,所以?他便只安靜地團在對方懷里,竭盡所能地溫暖對方,不讓對方耗費更多的力氣。
風雪肆掠呼嘯,天地間一片白茫,極空,也極靜,此時此刻,世界上像是只有他們?彼此,相互依偎,也相互陪伴。
不知過去了多久,路乘突然?感覺風雪的呼嘯聲似乎漸漸小了些,他探著頭往外望,便見到外面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住了,那么大的雪,按理說該在地面上留下?很深的積雪,可他此刻半點雪塵都?沒見到,反倒見到了綠草青青。
春風柔和吹過,路乘耳朵在風中抖了兩下?,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他從商硯書臂彎中鉆出來,興奮大叫:“師父師父!”
商硯書重新睜開眼,風雪退去后,他的意識慢慢重歸清明?,在短暫的朦朧后,他見到了跟路乘相同?的景象,也有了同?樣的猜測。
“這里是……”他跟路乘一起從巨石后走出,看著四周春意盎然?的草木,蝴蝶在花上輕輕飛舞。
如傳說一般,這里應該就是塵世鏡的所在。
第113章 鏡中問答
“這里怎么好像有?點眼熟啊?”路乘環顧著周圍, 他突然向左側跑去,似乎是沒找到想找的東西,他在原地站了片刻, 這回, 他又?往右側跑,在一塊凸起的造型稍有?些特殊的山石前, 他大叫道,“真的是!”
“是什么?”商硯書走過來,他也環顧了一圈,卻不覺得這里有?任何眼熟。
“涿光山!”路乘回頭看著商硯書, “這塊石頭跟涿光山的一模一樣!這周圍的景象也跟涿光山的很像, 但是它們的位置是反過來的。”
“鏡像?”商硯書說。
“對?!就是鏡像的!”路乘說完,突然又?想到什么,自?言自?語道, “塵世鏡和天?外鏡的功能?那么像,現?在這秘境的景象也跟涿光山那么像, 兩?者不會有?什么聯系吧?”
商硯書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狀,他道:“天?外鏡的位置在哪里?”
“在那邊, 后?山的位置。”路乘依著記憶指了一個方向,但那里并不是他所說的后?山,而是一片林地, 他意識到商硯書真正想問什么了, 又?往反方向指道,“鏡像的話, 塵世鏡應該在那邊。”
說著, 他已經邁著小短腿快跑著往山后?走,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塵世鏡跟他曾經見過的那面天?外鏡有?什么聯系,又?或者,二者根本就是同一物。
商硯書跟在他身后?,路乘已經努力在跑了,但商硯書也只是將步速稍微加快了一些,便可以超過他,不過他并不像路乘那樣急切,只不緊不慢跟在其身后?,打量谷中?四處的景象。
照著記憶中?反方向的位置行進數刻,路乘遙遙地見到了一面嵌于山體中?的寶鏡,就連這寶鏡的外形,也跟他記憶中?的天?外鏡一模一樣,甚至它此刻發出的聲音,對?路乘說的話語,也是如故人重?逢般,透著股熟稔。
“你們來了。”蒼老的聲音在谷中?回蕩,雖兩?人離它尚有?一段距離,卻仍然清晰地在他們耳畔響起。
商硯書眉梢一挑,路乘則直接最后?沖刺幾步,沖到寶鏡面前,尾巴甩得像他的心情一樣急:“是你?你到底是天?外鏡還是塵世鏡?”
“鏡有?兩?面,一面照天?外,一面照塵世而已,在這里,我是塵世鏡。”塵世鏡道。
所以天?外鏡跟塵世鏡真的就是同一樣東西啊,路乘又?問:“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跟涿光山那么像?”
“涿光山是世外之地,但世外的概念本身就是建立在世界之上的,是以,在塵世之中?,仍然有?涿光山存在,二者互為鏡像,互為投影,個中?原理,解釋起來很復雜,我想,這也不是你們這回來這里要問的。”塵世鏡道。
確實也不是,路乘想到當下的局勢,連忙切入正題:“光音天?經的殘卷在哪兒?”
“這是關?乎命數因果?的問題,一個人一生只能?問三次,你的次數在下山前就已經用盡了。”塵世鏡公事公辦道。
“你現?在不是塵世鏡嗎?你就不能?重?新?計數嗎?”路乘氣惱地用他的棉花蹄子踢了一腳鏡面,但他知道對?方應該是不會松口的,這破鏡子無論是叫天?外鏡還是塵世鏡都是那個脾氣。
不過,他不能?問也不要緊,畢竟他這回不是一個人來的,不痛不癢地踢了鏡子一腳后?,路乘就走回商硯書身旁,用腦袋拱他:“你快去問,再問問你的劫火怎么解決。”
“光音天?經剩余的所有?殘卷在哪兒?”商硯書站在鏡面前,將路乘方才的問題詳盡補充了一下,方才開口。
這一回,鏡面起了變化?,一陣水波蕩過后?,鏡中?出現?一副縮略的神州大陸地圖,數道光柱在其上亮起,路乘緊湊在鏡面前,還沒辨清每道光柱具體的位置,那地圖竟是已經消失了,鏡面中?只剩他自?己的倒影。
“怎么沒了?你快點再放一次,我還沒看清呢!”路乘急得用蹄子去敲鏡面,“說好了回答三個問題的,你不能?這樣耍賴啊!”
“沒有?耍賴,只是這個問題不是你問的,我也不是向你回答,提問的人已經看清了,自?然就結束了。”塵世鏡的嗓音帶上了些熟悉的疲憊感,大概路乘一直惱怒他那說話彎彎繞繞的性格,而它也一直深受這只格外能?磨人的小麒麟的折磨。
路乘回頭看著商硯書,商硯書點頭道:“為師已經將所有?位置記下了。”
那就好。路乘松了口氣。
“第二個問題,你要問什么?”塵世鏡對?著商硯書道。
又?是一番思慮后?,商硯書說:“戰勝路麟,除了集齊完整版的光音天經,還有?什么方法?”
路乘耳朵一抖,雖然不是他想的解決劫火反噬的問題,但商硯書這個問題問得卻也很聰明,可以一次得到多個問題的回答,相比起來,他問的那三個問題真是浪費。
“路麟已經是陰翳的聚合體,他代表了世間所有?極致的苦恨,萬法都將在其面前消寂,但單單只是戰勝的話,除光音天?經以外的方法是有?的,你也早就想到了那一點。”塵世鏡道。
商硯書眼神閃爍,在路乘茫然地問“什么?什么辦法?你想到了什么?”時,他和塵世鏡都沒有?答。
“第三個問題。”塵世鏡道。
路乘回過神,連忙提醒道:“快問怎么解決劫火的反噬,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
他對?這個問題像對?光音天?經殘卷的下落一樣,都很在意,但在得到了第二個問題的回答后?,商硯書卻好像已經不怎么關?注這個問題了,不過在路乘的催促下,他還是開口,猶如要最后?確認什么。
“你要在這里問?”塵世鏡沒有?直接回答,反倒說了這么一句讓路乘摸不著頭腦的話。
“不在這里要在哪里?”路乘說。
“愛徒,你先去外面轉轉,為師待會兒去找你。”商硯書突然道。
“啊?”路乘滿頭霧水,但他追問也沒得到答案,知道這一人一鏡應該是不想讓他聽?到接下來的談話內容,他只得離開。
不過佯裝著走遠了后?,路乘又?悄悄跑回來,想偷聽?一下他們在說什么,只是走到半道,就被一道光幕擋住了,別說偷聽?,他連靠近都靠近不了。
氣惱地踢了光幕一腳,路乘這回終于放棄了,他蹲坐在一條溪水邊,本想安安靜靜地等商硯書問完,卻又?突然聽?到有?人跟他說話。
“在人世走了這一遭,你應當多少能?夠明白,世間的苦難之深重?。”塵世鏡的虛影在溪水中?浮現?,他的聲音同時在路乘耳邊響起。
路乘一嚇,回頭一看,隱約能?看到光幕內,商硯書仍在跟嵌于山體的鏡面說話,意識到這虛影應該是對?方的分身,就像他離山時,天?外鏡也可以隔著很遠與他說話,塵世鏡此刻同樣。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路乘終于有?機會問這個了,“你知道我哥哥會被陰翳吞噬,你知道局面會發展成這樣,甚至我下山會認錯人,你也早就知道了。”
“你問的問題是怎么找到他,我為你指的,就是找到他的路。”塵世鏡這樣答。
路乘隱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像他之前猜想的一樣,他不認錯人,就不會認識商硯書,不認識商硯書,很多事都不會按眼下的走向發展,他也未必還會有?將哥哥帶回來的機會。
因而,他這回也沒再因為塵世鏡這彎彎繞繞的說話方式生氣,只求證道:“所以,我現?在確實仍然有?找到他的機會,我是說真正的他。”
“現?在的也是真正的他,是他的苦恨,是他身為圣獸時不曾顯現?的另一面。”塵世鏡說,“你已經見過了,他的陰暗與可怖,時至今日,你還想去找他嗎?”
“當然!”路乘想也不想,“他是我哥哥,我當然要去找他!我要把他帶回來!”
塵世鏡如曾經那般說:“這是一條很遠很遠的路,很遠很遠……”
“我知道。”路乘回憶著自?己走來的這一路,確實是種種曲折與危險,比他一開始想象的要遠得多,但是……
“我已經走到這里了,現?在光音天?經殘卷的下落已經全部獲知,只要將其找齊就能?凈化?他身上的陰翳,百里路怎么說也走了九十遠了吧?”他的語氣頗為樂觀。
塵世鏡沒有?應和,只長?嘆道:“那你就記住,四象輪轉,萬劫更替,唯道與法不滅——”
水面中?的虛影印著路乘茫然怔忪的臉,塵世鏡似帶著幾分悲意的嗓音在路乘耳邊回蕩,而后?像是水中?漸漸散去的虛影一樣,消失于無。
路乘愣完后?想再追問,卻突然有?一陣風吹來,帶來漫天?的雪塵,也帶來真實徹骨的寒意,風雪呼嘯中?,路乘下意識地想回頭去找商硯書,卻已經再看不到任何類似涿光山的景象,綠草花香俱都不見,視野中?只剩茫茫白色。
他閉眼再睜開,發現?自?己正被摟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他和身旁同樣剛剛睜眼的商硯書一樣,至始至終都在那避風的巨石后?,未曾離開。
第114章 決戰前夜
這?經歷真是跟那則傳說故事一模一樣, 看來跟瀛洲島上麒麟的傳聞不同,這?則傳說故事應該是真的。路乘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問商硯書:“你問完了?嗎?”
“嗯……”商硯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它說了?什么?有告訴你怎么解決劫火的反噬嗎?”路乘道。
“也算是告訴了?。”商硯書回?過神, 對著路乘笑了?笑。
“是什么辦法?”路乘期待地問。
“說起來比較復雜, 不過為師心里有數了?,愛徒不必擔心。”商硯書岔開話題, “方才塵世鏡似乎也跟愛徒說了?些話,是什么?”
路乘照實說了?一遍,又道:“你說它最后?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過它既然讓你記住, 想來日?后?時機到來時, 你自然會明白。”商硯書站起身,雪暴早已經結束了?,他施加于自身的封印也已解開, 天上碧空如洗,艷陽朗照。
路乘想到塵世鏡曾經對他說的那些話, 他確實也是在經歷過那樣多的事后?,才慢慢明白的, 因而此刻也沒再糾結,跟著商硯書站起道:“我?們接下來是不是要去找光音天經的殘卷?”
“是……你是不是該回?去了??”商硯書突然說。
經歷雪暴,又在死生一線的絕境中到達那處塵世鏡所在之地, 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到了?白日?, 接近正午,路乘雖然這?些時日?都是晚起早睡, 但也從來沒有這?樣晚過。
路乘也是想到了?這?點, 立刻道:“那我?先回?去了?,晚上再來找你。”
他念起反魂的法訣, 商硯書身旁方才還眼神靈動的棉花小馬便軟倒下去。
路乘回?到自己的身體中,他并沒有太過擔心,不過是一日?起晚了?而已,有很?多借口可以遮掩過去,但在睜開眼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他的心臟卻是幾乎停跳了?一瞬。
路麟坐于榻邊,無聲且安靜地垂眸看他,見到路乘醒來,便溫聲開口:“怎么起的這?樣晚?”
“聽他們說,你這?些天大半時間都在睡覺,是哪里不舒服嗎?”路麟擔心地撫上路乘有些僵硬的額頂,像是并沒有察覺他的異樣。
“沒有……我?就是太、太無聊了?……”路乘定了?定神,努力用?自然的語氣?說,“哥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就在剛剛,我?一回?來,就來找你了?,吵到你了?嗎?”路麟說。
所以他哥哥也才剛剛回?來,大概并沒有發現他之前魂魄都不在體內的事。路乘心下稍松,搖搖頭?,又將腦袋靠到對方懷中,用?抱怨的口氣?說:“哥哥,你這?回?怎么走了?那么久?我?一個人在這?里好無聊啊。”
“哥哥在忙事情?。”路麟攬住他。
“那你忙完了?嗎?”路乘趁機打探。
“快了?。”路麟說,“大體的已經完成,只需要最后?幾天的時間,不會再有人能延緩它了?,哥哥這?回?回?來,就是帶你一起去那邊。”
路乘心中一緊,路麟的進展他已經從劍宗的傳信中知道了?,但是他哥哥竟然要帶他一起過去,那他以后?還能有去見商硯書的機會嗎?
似乎是察覺了?路乘的情?緒變化,路麟捧起他的臉,輕聲說:“哥哥終于有時間可以陪你了?,你好像不是很?開心?”
“嗯……”路乘心知瞞不過對方,便也沒有否認,不過他沒有說真實的原因,而是說,“你一定要這?樣做嗎?”
“哥哥,你可不可以收手?”他抬頭?看著對方,臉上難過的神色并不是裝出來的,他確實也為此事難過。
“我?知道你受過難以想象的折磨,也知道你心中有著許多的苦恨,但世上并不是只有這?些的,哥哥你也在劍宗待過,裴一鶴是個壞人,清霄峰的大家,劍宗的大部分人,都很?尊敬愛戴你,你可不可以為了?他們,也為了?我?,放棄這?件事?”
“你覺得我?做這?些是因為仇恨?”路麟說。
不然呢?路乘一直覺得,路麟被陰翳吞噬的原因,是裴一鶴的背叛與在血洞中遭受的折磨,他的苦恨若不是這?些,那又是什么呢?
“我?不恨他們。”路麟緩緩說,“劍宗所有人,包括裴一鶴,我?都不恨他們。”
“路乘。”他撫上路乘的臉頰,低低嘆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遭遇過多少次,見過多少次,人與人的互害與傾軋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世間的悲苦也永無止境。”
“那更應該以光音天經的力量試著去度化他們,為什么要直接放棄,讓眾生一起沉淪呢?”路乘說。
“因為那就像是在潮涌的灘涂上用沙礫堆砌堡壘,你一次次嘗試,一次次被浪潮沖垮所有的努力和心血,無數次的失敗后?,你便終于能夠明白,這?注定是不可成之事,松散的沙礫堆不成堡壘,苦海也沒有人能夠渡過……”
“如果我可以呢?”路乘打斷他,他對著沉默的路麟,一字一頓地重復說,“如果我?可以渡過苦海呢?”
路麟安靜地看著他,突然笑了?笑:“我?也希望你可以。”
他話中是對路乘的期許,可他的笑容里卻滿是悲傷。
路乘想說話,路麟卻將話題帶過道:“我們不談這個了。”
他將下頜搭到路乘腦袋上,環擁著他:“過會兒哥哥就帶你離開這?里,你有什么要帶的嗎?”
路乘知道靠言語沒法說服對方,便也沒有再緊追不放,只依偎在路麟懷中,搖了?搖頭?。
半個時辰后?,路麟帶著路乘離開這?處據點,來到數十里之外的一處山谷,山谷外側有魔修搭建的臨時營地,正中的空地上,則是由陰翳魔紋組成的巨大法陣。
法陣大體已經完成,但西南側卻有比較明顯的破漏殘缺,大概那便是仙門襲擊所致,路乘在天上粗略俯瞰了?一圈,又被路麟帶著落至地面,跟著他一起往營地中走。
他一邊走一邊有些奇怪,這?山谷周圍似乎沒有遮掩的陣法,無論是魔修營地,還是正中的巨大法陣,都是直接裸露于地面上的,很?容易被發現。
不過他隨即又意識到,路麟的行動仙門早已發覺了?,而路麟大抵也早已知道仙門發現了?,甚至他還知道仙門必然會設法阻撓他的計劃,但這?無關緊要,絕對的實力優勢前,他本就不需要再有任何掩藏和?顧忌,就像他在此地布置了?這?些時日?,仙門也不敢來犯一樣,而唯一的那次襲擊,仙門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路乘在營地周圍看到的忙碌著布置陣法的人群中,除了?魔修,還看到了?很?多仙門打扮的人,他們的神色如魔修一般僵硬呆滯,大概就像商硯書告訴他的那樣,他們已經被陰翳吞噬了?,成為受路麟操縱的傀儡。
這?些人大多是生面孔,路乘并不認識,但看服飾,路乘認出有一部分是劍宗的弟子?,其中還有一名長老,路乘叫不出來名字,但跟對方打過照面,他隱約記得,這?名長老好像挺慈祥和?藹,很?得弟子?們喜愛,可眼下,這?張慈祥的臉上卻布滿了?可怖的陰翳魔紋。
路乘的耳朵悄悄往下倒了?倒,但很?快又挺立起來,一切都尚有挽回?的機會,只要他能集齊光音天經的所有殘卷,只要他能渡過苦海,證明給他哥哥看。
不過他本來說好了?晚上去找商硯書,跟對方一起去找光音天經殘卷的,眼下卻被他哥哥帶到了?這?里,大概率,他是沒有機會再赴約了?。
雖然他跟不跟商硯書一起去找殘卷并不怎么重要,光音天經殘卷的下落在商硯書腦子?里,他一個人足以去將其找齊,路乘只是起一個陪伴的作用?,相比起來,他留下來,趁著這?段時間觀察這?營地中的各處防衛布置,才更有利于幾日?后?的決戰,但就這?樣一聲不吭地消失了?,他怕商硯書會擔心,最好能跟對方說一聲。
可路乘等?到夜里,都沒能找到離魂的機會,路麟并不會時時刻刻跟他在一起,卻是大部分時候都在,甚至夜間,也是與他同宿一屋。
路乘也沒有別的能聯系商硯書的辦法了?,只能盼望他這?素來聰明的師父,這?回?也能猜到他這?邊的情?況吧,同時,也能在這?不算充裕的短短幾天里將所有殘卷找齊。
在各種期盼與擔憂中,四天的時間轉瞬即逝,最后?一日?的晚上,路麟沒有再處理任何事務,只與路乘一起,躺在榻上,孤寂的長夜中,唯有他們的體溫慰藉陪伴著彼此,就像他們曾經在涿光山那無數個相擁而眠的夜晚一樣。
“明日?就結束了?。”他環擁住路乘,輕聲道,“待一切完成后?,哥哥會送你回?涿光山。”
“我?不回?去。”路乘背對著他,語氣?無比堅定,“我?要跟哥哥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你這?樣說,哥哥很?高興。”路麟輕笑一聲,他將路乘摟得更緊一些,在其耳邊說,“但你若是感到害怕,也可以隨時反悔,哥哥不會勉強你。”
“我?的小路乘永遠不會背叛哥哥,哥哥也永遠不會傷害你……”黑暗中,他喃喃低語,“只有你是例外……只有你……”
第115章 五陰盛
長夜將盡, 天色將明未明之?際,魔修營地外三十?里,隱蔽的林地中。
“子衡, 我們等會兒負責的陣位是這邊對吧?”郭朝陽折了根樹枝, 在地面被反復涂畫排演的陣法圖案上又比劃了一遍。
“是。”杜子衡坐在他身旁,低頭擦拭著手?中的劍鋒, 這是他新煉制成的本命靈劍,已經不需要像尋常靈劍那樣保養了,但在這決戰將至的前夜,他卻是擦了一夜的劍。
“唉——”郭朝陽用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著, “子衡, 你說事情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明明一個多月前,裴九徵還?是他們敬仰的師叔,裴一鶴也是德高望重的前代掌門?, 為什么眼?下就走至這種地步了呢?
“裴一鶴利欲熏心,惡貫滿盈, 他種下的惡因,自然會有惡果, 無?非是什么時候引發?而已。”杜子衡說。
“我知道,就是……”郭朝陽抓抓腦袋,“太快了, 就好像一夜間天翻地覆了一樣, 裴一鶴那事我還?沒反應完,師叔就又走了, 還?去占領了魔域, 眼?下要破壞最后一個完好的地眼?,讓陰翳再次席卷人間, 我有時候都感覺,這段時間像是做夢一樣。”
“我也會這樣感覺。”杜子衡看著天邊那縷在晨昏分割的交界線緩緩亮起的明光,沉默了片刻,說,“但事已至此,我們也只能接受,并且竭盡全力?地阻止他,哪怕他曾是我們的授業恩師。”
“你說……我們會贏嗎?”郭朝陽也望向東方,霞紅的光照到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旭日初升的朝氣,只有哀愁與擔憂。
“會的。”杜子衡毫不猶豫,像是在說著某種堅信不疑的信念,“我們有小馬師叔,我以前一直覺得世上不會有第?二只麒麟,但他既然存在,想來這便是天命留給?我們的一線生機。”
“說的也是。”郭朝陽仰倒在身后的樹干上,突然笑了笑,“我以前跟路乘說麒麟的事,沒想到他自己就是,這家伙八成一直在心里看我笑話吧。”
“還?有在瀛洲的時候。”杜子衡憶起曾經的趣事,也笑道,“我們費了那么多功夫找麒麟,師兄還?讓路乘去扮假麒麟吸引真?麒麟,結果真?正的麒麟一直就在我們身邊。”
“太不講義氣了,大家好歹在玄武城共患難過,他一直遮掩身份不說,還?騙了我們兩?次,第?一次用人形,轉頭又搖身一變裝成馬來騙我們,這回還?平白漲了個輩分。”郭朝陽氣惱道,“回頭必須讓他給?個交代!”
“是,回頭必須讓他給?個交代!”杜子衡應和。
兩?人相視而笑,但片刻后,又雙雙沉默下去,各自一語不發?地整理行裝,為即將到來的決戰做最后的準備。
營地周圍其?他人也是同樣,偶爾會有些歡聲笑語,大多時候,縈繞此地的卻只有肅穆與凝重。
營地東側,地勢較高的山峰處,孟正平站在峰巔上,負手?遠望,從這里,能遙遙看到群山掩映后那巨大陣法的輪廓,魔修在日夜不停地趕工,再過一兩?個時辰,或許更短,就是它?完全完成之?時。
“掌門?,散修盟的任盟主傳來消息,塔云山的那處光音天經殘卷碎片已經找到,并被帶到既定?位置。”盧新洲走至他身后,沉聲匯報道。
孟正平微微頷首,但其?眉宇間的憂慮卻絲毫未曾減少。
盧新洲同樣有所憂慮,他匯報完后并未離開,在原地又站了片刻,說:“眼?下所有殘卷都已集齊,只差從極之?淵淵底的那卷,掌門?……來得及嗎?”
從商硯書得到殘卷下落至今已有五天,他們有那樣多的人手?,分散開去尋,按理說時間很富裕,然而,并非所有殘卷所在的位置都在輕易可得之?處,有極少數殘卷,所在之?地本身就是天險絕境,在其?中尋覓的過程更是危險重重,尋常修士別?說是進入尋找,就是靠近都不行,必須得化神期這樣的大能,才有可能闖上一闖。
好在,他們仙門?人多,即便是化神期,也有數位,幾日下來也已基本找齊,只除了從極之?淵淵底的這卷。
從極之?淵深三百仞,其?間寒氣無?孔不入,在尚不算深入的入口位置便已經冰寒徹骨,能在數息的時間將一個活人從外到內,連血液都凍結成冰,而在其?從未有人踏足過的淵底位置,更是傳說冷到連靈力?都能凍結,其?危險性與獄海齊名,是生人不可能進入的絕地。
不過這是世人從前的想法,劫火太歲的橫空出世打破了這一認知,商硯書可以在獄海中來去自如,因此,在五日前分配任務時,也是由他獨自去闖從極之淵的淵底,眼?下時間將盡,他仍未歸來,不免讓眾人憂慮難安,唯有完整的光音天經可以度化苦海,缺了任何一卷,他們都不可能戰勝路麟。
對于盧新洲的問?題,孟正平沉吟不語,大抵連他也不知道答案,沉默數刻后,他只是嘆道:“聽天由命罷。”
紅日在天際盡頭冉冉升起,像是亙古至今的無數個日夜那般,從不因任何人事移轉,在晨光完全照耀大地的那一刻,新的消息也從遠方傳來,卻并不是眾人所期盼的好消息。
大陣已經完成,即將正式啟動,而最后一卷殘卷,以及前去尋它的商硯書,都還?尚未有音訊傳來。
“掌門?!”盧新洲帶領著一眾弟子,站在孟正平身后,無?數雙眼?睛望著他,等待他下最后的決斷。
孟正平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已有決意。
“不等了!所有人照計劃行事!”他看向在場所有人,沉聲道,“此事因我劍宗而起,我等必須不惜代價,哪怕戰至最后一人,也一定?要阻止他!”
“是——!”眾人的應和聲匯集在一起,若震震雷霆,也若錚然出鞘的劍鳴。
無?數道劍光從林中疾射而出,而在其?他方向,也有數道不同的法術光亮升入空中,四大仙門?一齊出手?,帶著各自所能調集的一切戰力?,共赴這將決定?人世生死存亡的一戰。
山谷正中,路麟一身白衣,緩步走入巨大的陣法中,在他腳下,黑水如蛛網樣密集流淌,組成復雜可怖的陣法紋路。
一切皆已準備就緒,他期盼已久的時刻即將到來,路麟站在陣法中央,張開雙臂,深深地呼吸。
他閉眼?再睜開,黑水便如受到什么召喚,開始劇烈地潮涌,大陣緩緩啟動,大地震顫,這匯集了世上最極致陰晦苦恨的力?量即將如瀚海狂瀾一樣狂涌入下方的地眼?之?中,身為四神獸之?一的白虎也無?法抵御,他會在轉瞬間被其?吞噬,隨后黑水將再次壯大,匯同已經失守的另外三處地眼?一起,蔓延向整個人世。
快了,快了……在路麟將陣法完全啟動在最后一刻,他突然又抬頭看向東方,在那里,還?有其?他方向,都有無?數道靈力?遁光急速射來,繁多如一場在白日降臨的流星雨。
路麟漆黑的眸子映著這一幕,其?間并未有任何意外的波瀾,顯而易見,無?論有無?贏面,仙門?都將在這最后的時刻拼死一搏,但他并未做任何應對的準備,因為他比世上所有人都清楚,苦海終將吞沒一切。
“徒勞而已……”他低低地嘆道,伴隨著他的聲音,腳下組成陣法的黑水也分化出一股,朝著四方蔓延。
地眼?之?中本就難以飛行,即便眾人這回在化神期師長帶領下用了特殊的陣法暫時抵消了這一影響,但在陰翳蔓延,萬法消寂的禁靈領域向外鋪開時,空中的遁光還?未掠至路麟近前,便已經相繼落下。
黑水趁勢涌上,但在它?蔓延到人群面前,將他們吞沒時,卻又有巨大的靈光幕墻在四周升起,與玄武城的類似,在陰翳尚未泛濫成苦海時,以可以克制陰翳的法術設陣,便可以稍微將其?阻擋。
經過數日的準備,數倍于當日玄武城的人手?攜力?,此刻的陣法之?強,竟是將黑水一下逼退了數丈,然而仙門?的力?量不同往日,路麟也遠非翳化的玄武可比,即便不談他本身,在他麾下,除了吞沒一切的黑水,還?有數千名完全為他所控的魔修,其?中更有一名渡劫期的魔尊。
一道巨大的黑色劍氣驀然現于眾人眼?前,如劈山巨斧,重重斬擊在金色的靈光幕墻之?上,幕墻霎時間被撕開一道裂口,魔修及其?身后的黑水立刻如嗅到血腥味的蠅蟲,向裂口處狂涌。
蕭放立于空中,黑水讓眾人的法術力?量削減,他卻完全不受影響,周身氣勢比之?攻上劍宗那日,甚至還?更強盛幾分。
他再次舉劍,這一劍他將徹底擊潰眾人拼力?所維系的陣法,然而在他動手?前,卻先有數道靈光從陣后沖出,孟正平閆柏濤任靈素三人各自祭出法器,全力?向蕭放攻去。
三名化神期的前后夾擊,即便境界更勝一籌,但蕭放也一時被拖住,而在地面的戰場上,另外幾名留守的化神期則帶領眾人修補光幕的裂口,抵擋魔修和黑水的夾擊。
戰況一時膠著,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黑水會不斷蔓延,不光是法力?被削減,方才還?并肩的同伴只要稍有不慎被黑水觸及,就會被其?吞沒同化,轉而加入魔修的陣營,向他們舉起兵刃。
在上回的襲擊中,眾人便已經得知了這一點,因而,落敗是他們必然的結局,但他們此番前來,也并非沒有一點勝算,他們只需要拖延下去,盡一切可能,拼盡最后一個人,再拖延上那么一時半刻的時間,或許,他們就可以等到商硯書帶著最后一卷光音天經殘卷到來,就可以等到那與百年前不同的另一只圣獸將此地所有的陰翳苦恨凈化。
他們拼盡所有,將一切希冀與期望,都壓在商硯書身上,壓在路乘身上,為此,他們悍不畏死,前赴后繼。
不斷有人被黑水吞沒,不斷有人接替倒下的同伴維持陣法,雖然裂口越來越大,他們的戰線一退再退,但沒有人逃跑,沒有人放棄。
雙方交戰帶起巨大的震動,山石倒塌,大地崩裂,路乘在陣法保護的屋中,焦急地轉圈。
這屋中的陣法保護他,也困住他,讓他難以離開,但從這不斷的天搖地動中,他也知道外面一定?在劇烈交戰,而且仙門?那邊的情況應該不太妙,他感覺到陰翳力?量在不斷壯大,法術的波動則愈減愈弱。
這是必然的,常規的法術又怎么能抗衡陰翳呢?唯一的解法是完整版的光音天經,但是五天過去了,仙門?將光音天經的殘卷集齊了嗎?若是集齊了,商硯書怎么不想辦法來找自己?若是沒有集齊,那他們又進展如何了,在一切無?可挽回前,能否來得及?
路乘什么都不知道,而越是不知道,他也越是著急。
怎么辦怎么辦……路乘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在愈加劇烈的震動中坐立難安。
在他又一次想去撞擊那被他哥哥特意加固過,他嘗試數次腦袋幾乎都要磕破了也未能撼動其?一分一毫的堅固陣法,做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徒勞嘗試時,路乘又像是忽然有所感覺般的,轉過頭,堅固的陣法不知何時被人打開一道缺口,熟悉的氣息從屋外傳來。
又是一道黑色的劍氣斬出,在繼閆柏濤任靈素之?后,最后苦苦支持著的孟正平也猛然吐出一口鮮血,向斜下方徑直砸落。
解決掉了纏住自己的這三人,蕭放的目光移向下方混戰中的人群,他只要沖入其?中,仙門?堅守的最后這道陣線也將在頃刻間土崩瓦解,沒有人再能阻止他們了,但在蕭放徑直沖下之?際,卻憑空出現一道前所未有的強橫靈力?,遠勝過孟正平三人,甚至更甚于此刻有陰翳加持的蕭放,他被逼退數丈,在半空堪堪停下。
蕭放抬頭看著那憑空出現之?人,路麟同樣抬頭看向此處,在映照商硯書身影的那一刻,他古井般平靜的黑眸中才掀起些許的波瀾,卻是厭惡。
他手?指輕抬,蕭放連同其?余魔修,就像得到了什么旨意般,恭敬后退,黑水聚集向他周身,他一身明月般皎潔的白衣,卻站在世間最為污穢的黑暗之?中,而商硯書一身魔尊玄色華服,周身圍聚的卻是滿身血污也不掩其?清正之?氣的仙門?眾人。
他們相對而立,猶如陰陽魚圖的黑白魚眼?,黑與白緩緩流轉,雙方的氣勢不斷凝聚攀升,這剎那的平靜并非休止,而是一場史無?前例大戰即將到來的前奏。
但在路麟即將動手?之?際,商硯書周身氣勢突然又一松,猶如已經完成了拖延時間吸引注意力?的任務,他對著路麟輕松一笑:“這一回,你的對手?可不是我。”
在黑水最為洶涌的陣法中央,突然有光亮起,猶如破開暗夜的晨星,黑暗霎時開始消退,無?往不勝的黑水向后翻涌,光照拂向周遭一切,照拂到路麟的背脊上,他卻沒有回頭。
這沉默的時間只有短短數息,卻又像一萬年那樣久,但最終,他還?是轉回頭,猶如他終于決定?去面對這一切。
“你也要背叛我嗎?”路麟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濃烈的哀傷。
路乘從未見過哥哥這樣的難過,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停止,但隨即,他卻是眉眼?壓低,堅定?地加大法力?的輸出。
“我一定?要救你……”路乘對著路麟低喃。
路麟的哀色卻愈重。
外側的仙門?眾人叫道:“就是現在!”
被他們存放在不同位置的光音天經殘卷在此刻一齊被釋出,連同商硯書手?上那從從極之?淵淵底取來的最后一卷,這些沉寂多年的殘卷甫一現世,便如受到引召般,亮起淡淡的光符。
光從四面八方匯聚,路乘靠自己的力?量只能驅散周身這方寸之?地的陰翳,但靠著這匯涌而來的金色光符,他的力?量卻是一路暴漲,到達前所未有的強大地步。
他周身金光璀璨,稚嫩的麟角上,光符猶如緞帶一樣輕盈環繞,在這一刻,他已經無?比逼近了百年前眾人所見的圣獸姿態,而眾人此刻望向他的目光中,也凝聚了世間最后的期冀。
在眾人期望的注目,在路麟哀傷的視線中,路乘深吸口氣,閉眼?再睜開時,眸中是最堅定?的決意。
“我此法門?。”
“我此法門?。”
同一時刻,兩?道不同的嗓音一同響起,在偌大的山谷中重疊回蕩。
所有人,包括路乘,都是一怔,他愣愣地看向前方的路麟,他看到對方緩緩抬手?。
“苦海無?涯。”
“救一切苦……”
路乘下意識地跟著念下去,但本該向他匯聚而來的光符卻是轉而涌向路麟,可這些象征世間最玄妙道法,能度化一切苦厄的光符卻并未能將其?凈化,反而在其?手?中消解破碎,化為黑色的塵埃。
“永劫難渡。”
“真?實?不虛……”
路乘竭力?去控制,但光符還?是不斷破碎,不光是那些費心收集來的殘卷,還?有他本身的力?量,甚至他金色的鱗甲,都在消散。
怎么、怎么會這樣?路乘看到自己鱗甲消散后露出的白色毛發?,感覺到體內不斷流逝的力?量,滿眼?驚懼。
光符仍在向路麟涌去,他再一次緩緩開口,卻是提起了一段百年前的往事。
“一百五十?年前,在人世行走時,我偶然遇到一只才剛剛出生,卻虛弱瀕死,而被母親拋棄的幼馬。”
“那只幼馬躺在草地上,周身蚊蠅環繞,卻仍然掙扎地呼吸,發?出不甘的響動,也因此讓我發?現了他。”
“一時念起下,我決定?救他。”
“可他的軀體已經死去,那殘喘掙動的只是他尚未消散的魂魄,所以,我將他的魂魄收起,將他帶到涿光山中,取五色土,為他捏造了新的身軀。”
“他新的身軀與我幾乎一模一樣,但他的靈魂仍然只是一只幼馬,懵懂又無?知,蒙昧且混沌,于是,我又在數百個日夜中,循序漸進地為他注靈,為他啟迪智慧,我教他說話,教他法術,我還?為他取了名字。”
路乘怔怔地聽著,原本他還?試圖控制那不斷流逝的力?量,但慢慢的,不知道是因為總是徒勞的結果,還?是因為路麟的話語,他不再嘗試了,甚至在此刻,他還?突然后退幾步,猶如不敢再聽下去。
但路麟自顧自繼續,他當著所有人的面,以近乎殘忍的方式說出這段往事的真?相,也戳穿眾人那所謂希望的虛假本質。
“世上從來都沒有第?二只麒麟,你是我造出來的,我給?了你智慧,給?了你法力?,給?了你名字,我給?了你一切!今時今日,你又如何能夠背叛于我?!”他素來溫和的語調在此刻變得刻薄又冷酷,猶如盛怒的寒冰火山。
但怒意持續片刻后,路麟又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低低呢喃:“對不起,路乘……”
“我那時……太寂寞了……”
話音落下后,他收緊的五指再不猶豫,路乘身上最后的金色便也消散破碎,再沒有任何光音天經的法力?,也沒有任何金色的麟角,他現出自己的本貌,不是什么傳說中的圣獸,此刻出現在眾人眼?中的,只是一匹隨處可見,平平無?奇的白色小馬。
無?數雙混雜著不同情緒的視線看向他,路乘卻恍若未覺,他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向身前的路麟。
“路乘。”路麟看著他,像是為他而悲,也像是為自己而悲,“你不過徒有其?型的泥胎,又怎么能渡過苦海呢?”
猶如最后的僥幸也被宣判,路乘眼?中積聚多時的水汽在這一刻凝結落下,“滴答”一聲,透明的淚珠在落地的那一剎那,化為污濁的黑水,并在轉瞬間,向路乘反撲。
但在他被其?吞噬前,卻先有一道黑火在其?面前燃起,商硯書抱住路乘,在不斷潮涌的磅礴黑水到來前,帶其?朝遠方逃去。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四散潰逃。
再沒有任何希望了,沒有第?二只麒麟,沒有能度化一切的光音天經了。
路麟張開雙臂,奔涌的黑水吞沒此地所有的一切,他麾下的魔修,蕭放,還?有他自己,他們的身形在黑水中消解融合,化為如山岳一樣高大的陰翳怪物,而后怪物巨大的身形緩緩倒下,猶如深海中拍下的巨大浪濤,轟然的巨響聲中,最后一處地眼?轉瞬間被沖破,黑水急速奔騰,從此處,從另外三處地眼?一起,向人世泛濫潮涌。
道與法在今日消寂,忘川倒涌,苦海翻騰。
第116章 路乘
所有人都在逃亡。
黑水蔓延的速度之快, 遠超眾人的想象,村落城鎮在眨眼間覆滅,萬丈高的山川也相?繼傾覆, 灰暗天?地間回蕩著雷鳴般的巨大響聲, 分不清是吞沒一切的奔騰浪潮,還是其間掙扎沉浮的苦痛嘶喊。
凡人, 修士,此間的一切生靈活物?,或早或晚,沒有人逃得過, 越是親歷今日之事, 越是明白,不會再有任何轉機了,光音天?經?都已寂滅, 他們期盼已久的救贖是個徹頭徹尾的虛假謊言,有人在逃亡途中被追上, 有人則是極致絕望之中,主動停下了逃亡的步伐, 而?后黑水呼嘯而?至,他們的身軀被吞沒,他們的苦痛被同化, 聚合為更加磅礴洶涌的浪濤, 向四?方怒涌。
商硯書帶著路乘急掠出數百里,他的法力不像尋常修士那樣在黑水泛濫時便直接消隕失靈, 卻也受其影響, 末日之下,萬法消寂, 唯劫火高漲。
黑水在山川大地上泛濫奔涌,劫火也在商硯書的經?脈中肆虐沖撞,如同失控的古荒兇獸,有著焚毀一切的狂暴欲望。
商硯書想要停下來,集中心力將其鎮壓,但?他每每停留不過數刻,黑水便從四?面八方涌來,他不得不帶著路乘再次上路,而?他引動靈力時,劫火失控的情況便繼續惡化,在堅持兩個晝夜后,他的身體?終于到?達某種極限。
第三日的傍晚,在來到?西?洲邊境,一片廣闊的原野時,他再一次停下。
“在這里等為師一會兒。”商硯書將路乘放在一處較高的坡地上,交代道。
路乘沒有回應,就像這逃亡的幾日間,無論是兇險的被黑水圍堵的路途中,還是暫時歇息的那片刻安全?時光,商硯書同他說話,他都是這樣一語不發,一動不動。
明明他的身體?已經?不是棉花做的玩偶了,但?有時候商硯書感覺,自己抱了一路的就是一個不會動的木偶,雖然他仍然在呼吸,他的心臟仍然在跳動,可他的靈魂早已不知所蹤。
他想要再跟路乘說些什么,然而?時間緊迫,便也只是摸了摸路乘的腦袋,隨后轉身離去。
路乘站在那里,商硯書在時,他是這個姿勢,商硯書離去后,他仍然是這樣,彷佛那句交代根本沒有必要,他會一直這樣,外面是洪水滔天?,是地動山搖,他都不在意了,只像塊無情無感的石頭一樣,立在這天?地間,直到?毀滅前的最后一刻。
然而?,他到?底并非真正的石頭,在大地輕微震顫,一陣嘶鳴聲由遠及近地經?過時,他麻木呆板的眸光突然微抬了一下。
蒼茫的平原上,一群野馬沿著河道奔馳而?過,它們身形修長健碩,毛色多為青黃赤黑,偶爾也有一兩匹路乘那樣的白色,在末日到?來,眾生悲苦絕望的眼下,馬群仍然懵懂無知,像是大多數靈智未開的獸類那樣,只在頭馬帶領下,無憂無慮地遷徙去下一處牧草豐茂的草場,而?后,在一無所知中,被即將到?來的黑水吞沒。
雖然仍然難逃覆滅的結局,但?在這世上,本來也沒有誰能逃得過,那么,此時此刻,無知就是最大的幸福。
路乘望著它們,望著它們由遠及近,又望著它們即將一刻不停地遠去,他突然有了動作,四?蹄因長久的僵硬而?發麻,但?踉蹌過后,他仍然毫不猶豫地追逐遠去。
商硯書捂著胸口,壓下喉中那抹腥甜,雖劫火的反噬又一次加重,但?好在他已經?完成了以劫火設立的屏障,想來能在這西?洲的邊境上,將黑水稍微擋上一擋,他也能有上一時半刻的喘息之機。
然而?,他想要回頭去找路乘,再帶著對方去一處安全?的地方稍作歇息時,卻發現他與路乘分別的那處坡地上,早已空無一人。
短暫怔然后,商硯書立刻想要去找,然而?路乘丟下了一切可以定位尋跡的東西?,那枚魂鈴,那個滿是靈草裝著他所有家當,往日總是被他很寶貝戴著的儲物?圍兜,此刻都被毫不在意地丟在地上。
商硯書將這些撿起,又飛到?高處,將自己的神識鋪散開一寸寸搜尋,他注意到?北邊的河道旁有一隊正在飲水的馬群,馬群中多為健碩的成年馬,但?也有跟在母親身邊撲騰玩鬧的小馬,猶如想到?了什么,他立刻飛往此處。
馬群發現生人的到?來,立刻警惕地圍聚在一起,頭馬站立在前,前蹄刨動,鼻腔威脅地粗喘。
商硯書只做不聞,他在馬群中走?過,左右掃視,不是,不是,不是……在發現一匹縮在馬群后方的小白馬時,他稍稍停下,這匹小白馬毛色是少有的潔凈,身形也跟路乘十分相?似,但?在對上對方視線的一剎那,商硯書就知道,不是。
馬群奔馳而?去,商硯書一無所獲,他正在想下一步要去哪里搜尋時,突然又注意到?,在遙遠的河岸對面,站著一匹落單的小馬。
他似乎是被馬群丟下了,獨自站在那里,草原上的天?地無比廣闊,他被夕陽拉長的影子也無比落寞。
商硯書本不該多注意這匹小馬,因為他遙遙可見?,這匹落單的小馬是黑色的,他應該繼續去其他地方尋找,然而?,也許是被這一刻對方的落寞所觸,也許是一種冥冥中的感應,他慢慢朝對方走?去。
正是因為這一刻的決定,讓他在走?近對方后,終于發現,小馬身上的黑色并非天?生,而?是沾滿了污泥所致,他被重重污泥遮蓋之后的眸光,只需一眼,商硯書就確認了他的身份。
“還有辦法的。”商硯書向路乘伸手,“塵世鏡也說了,戰勝路麟的辦法,除了光音天?經?之外,是有的,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他邊說邊走?近,想要帶路乘離開,但?在走?至最后幾步遠的位置時,路乘卻說:“我知道,但?那是你們的辦法,與我無關了。”
商硯書停下了,他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與路乘對望著。
“為什么這樣說?”他道。
“因為我只是一匹小馬。”路乘說,“他說的都是真的,我想起來了,我想起瀕死?時的記憶,想起他是如何用泥土為我捏造身體?的,想起那數百個日夜中他是如何注靈,讓我慢慢擁有智慧的,我都想起來了。”
“我以前其實也有很多問題,覺得明明都是麒麟,為什么我和?他如此不同?”路乘自顧自說,“我沒有那樣強的法力,沒有像他那樣慈悲渡世的胸懷,我還沒什么責任心,整日只知道玩鬧找好吃的靈草,他教我的法術,我從來不認真學,相?當一段時間里,我連人形都不會變,但?我又天?生就會變小馬,我以前不明白為什么,現在我知道了,我和?他就是不同的,他是圣獸,舉世唯一,我是一匹小馬,一匹平平無奇,連智慧都不該有的小馬。”
“他給了我一切,身體?,法力,智慧,名字,所以我曾經?在他的蔭蔽下,也可以借用圣獸的名頭,但?歸根結底,我跟瀛洲島上那只麒麟一樣,都只是假貨而?已,所以我什么都做不到?,你們傾注所有押在我這個假貨身上,當然是要失敗的,他給我的一切,也可以隨時取走?,我沒有光音天?經?了,也沒有任何法力了,我現在連人形都變不了,只有名字和?智慧他沒有拿走?,但?我也不想要了。”
路乘望著早已遠去的馬群:“我是一匹小馬,我本來就是一匹小馬,一匹小馬渡不過苦海,一匹小馬也做不了任何事情,你帶著我只是帶了個累贅而?已,無論你們有什么辦法,能不能成功,都與我無關了,宿命中,我早該死?去的,多活了這一百多年,已經?很好了,但?我也不想要更多了,作為一匹小馬,我就該像那群沒有智慧的馬一樣,懵懵懂懂的度過接下來的每一日,是覆滅是存活,我都不想理?了。”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商硯書看著他。
“我就是這樣想的。”路乘答得毫不猶豫。
但?商硯書并不離去,他站在原地,仍然安靜地看著他,風從他們之間徐徐吹過,他看到?路乘的耳朵慢慢倒下,長久的沉默后,帶著些許哭腔的哽咽聲又一次響起。
“我就是這么想的……但?它們也不要我……它們也不要我……”淚珠從路乘沾滿污泥的眼角不斷滾落,清洗出的那片縷毛發上,隱隱可見?被踢踹摔倒的傷痕。
“你就是一匹小馬。”商硯書緩緩開口,“你是最普通的小馬,也是最特殊的小馬,路麟給了你很多,但?他并未能拿走?你的一切。”
“路乘不是麒麟,但?卻是為師于十年前在少陽山收下的徒弟,這一點真切無疑。”他一步步向路乘走?近,“我的徒兒并不聰慧,劍招教了許多遍都不會,修行也很懶惰,一時看不住就開始偷懶打盹,還很挑嘴好吃,稍有不滿意就會撂挑子耍無賴,但?這就是我的徒兒,與我共游玄武城的是你,遇險后不管不顧來找我的是你,許下那些大話諾言的也是你。”
“一直都是你,是人,是麒麟,是小馬,是什么都好,我那一日收下的是你,只是你。”他走?到?路乘身前,不顧那滿身的泥污與淚水,將其擁入懷中。
“傻小馬,無論你到?底是什么,你永遠是為師唯一的愛徒啊。”他在路乘耳畔低嘆輕語,用臉頰身軀與其緊緊相?貼,讓自己干凈的面龐與衣裳也盡染泥污。
荒蕪的原野上,路乘在這唯一的懷抱擁攬中,嚎啕大哭。
第117章 商硯書
商硯書洗干凈自己和路乘身上的污泥, 帶著?他一路向東。
末日已至,黑水無時無刻不在泛濫潮涌,猶如?神?話中滅世的大?洪水, 凡塵人世, 注定化作無邊無際的澤國。
但在黑水席卷整個?人世之前,總有個?先后之分, 就?像商硯書設下的劫火屏障將黑水蔓延的趨勢稍微抵擋了片刻一樣,有劫火環繞的魔域,想來會是人世最后一片被吞沒的地域,這也是商硯書想要前往之處, 他要在那里稍作休整, 去做最后一種可能的嘗試。
然?而,三日多日夜不休的路程后,他終于到達魔域的外圍, 卻見到蜿蜒漫長的山谷中,永燃不熄的劫火火帶不知?何時消寂, 黑水在其間咆哮怒涌,曾經的赤紅大?地上, 再不見半點火光,唯苦海的浪潮翻騰不休。
霎時間,商硯書明白了一切, 想來路麟比他更早就?知?道劫火的本質和威脅, 也因?此幾次三番想要殺他,不單是為路乘, 也是為了除掉他所擁有的劫火, 在苦海泛濫的眼下,四大?地眼齊破, 黑水從四方地眼一起外涌,卻并非無序泛濫,而是目標明確地先來到這極東的魔域之中,在商硯書尚未回歸之際,先一步將劫火剿滅。
不對,商硯書帶著?路乘懸立于魔域外側,突然?又意識到了一個?推想中的錯誤,魔域已經完全覆滅,但在未有劫火環繞的外部,東洲大?陸的土地上,反倒尚未被黑水吞沒,可按理說,黑水從東部地眼涌向魔域時,必然?會經過此地,只除非……
商硯書回望向身后,心念電轉間,已然?做出了決定,他帶著?路乘再一次上路。
路乘沒有問他要去哪里,也沒有問他要去做什?么,三日前在荒原上,路乘放聲大?哭,哭到精疲力盡,淚水干涸,喉間也再不發出一點聲音時,才終于停下,這一路上,他再未哭泣,卻并非是他內心的苦痛已經發泄殆盡,那就?像是雨天積滿了水的屋舍,好不容易倒出去了一點,但雨綿綿不絕,于是心房中也一直潮濕陰暗,苦痛仍在其中積聚上漲。
可哭也沒有作用?,他做什?么都沒有作用?,跟商硯書行經的這一路,路乘看到了無數的城鎮傾覆,無數的人被苦海吞沒,他們?掙扎嘶喊的痛呼聲伴著?浪濤的怒涌聲在天地間回蕩,也在路乘耳畔重重震響。
他們?原本或許不至于如?此的,若是仙門沒有將一切都押注在他這個?假貨身上的話……雖然?大?部分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路乘是誰,可路乘還是覺得好像有指責的視線如?影隨形,質問的聲音徘徊不散,像是無數柄利箭,將他洞穿。
他不敢去看,不敢去聽,不敢去想,只以?一層麻木的殼子將自己與世界隔絕起來,好像他不過問,就?不知?覺,不在意,就?不痛苦。
路乘那時確實是想要去做一匹小馬的,生不知?如?何生,死不知?為何死,拋下智慧與自我,也算是自欺欺人似的解脫。
但馬群不要他。
繼路麟舍棄他后,他本該歸屬的族群也不要他,偌大?天地間,竟好像沒有寸許之地,是他的容身之處。
就?在這時候,商硯書找到他,對他說,他永遠是他唯一的愛徒,這不夠治愈路乘內心的苦痛,卻好像讓他找到了一塊浮木。
宿命如?洪流滾滾而下,他被這塊浮木載著?,隨波逐流地飄蕩,不知?對方將帶他去往何方,也不在意他們?的終點在何處。
又是一日的日夜兼程后,商硯書帶著?路乘來到東部的一片荒原,百年前,就?是在這里,黑水沖破蒼龍地眼,翳化后的魔龍以?其通天徹地的偉力,帶著?苦海蔓延向四方世界。
百年后的今日,四大?地眼已破其三,劫火環繞的魔域都已覆滅,這蒼龍地眼所在的荒原,竟成了人世的最后安全之地。
如?商硯書猜測的那樣,也許是翳化后的路麟無法直接控制自己曾經設下的封印,也許是他留下的封印力量足夠強,蒼龍地眼并未像他們?一開始想象的那樣隨著?另外三處一起被黑水沖破,這里仍然?安全。
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即便無法直接沖破,但在另外三方的黑水一起匯聚涌來時,蒼老地眼中的封印勢必會在頃刻間覆滅。
商硯書將路乘在一處高地放下,雖然?知?道路乘在有意地逃避外界,但他還是撫摸著?他的鬃毛,交代自己的去向。
“為師要去蒼龍地眼之中,路麟曾經留下的封印力量結合為師的劫火,應該能像塵世鏡所言的那樣,戰勝于他,到時候,為師再來接你。”他說得好似很篤定,可臨別前,他竟是顯得有些猶豫,摟抱著?路乘的手遲遲沒有松開。
“若是為師沒有回來……”商硯書一下一下地撫摸著?路乘,像是有很多話想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路乘抬頭看向他,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黑水尚未逼近,但那緊追不舍的浪濤聲卻如鬼魅一般在兩?人耳側徘徊不散,容不得人有半刻的溫存喘息。
短暫又漫長的沉默后,商硯書突然?哂然?一笑?:“反正?無論最終去往何處,為師都不會丟下愛徒的。”
“等為師來接你。”他最后擁抱了一下路乘,用?力到像是想要將彼此的骨血揉碎捏合在一起,而后轉身離去,再不猶豫。
路乘獨自站在高地的坡頂,看著?商硯書所化的焰光遠去,又如?墜地的流星一樣沉入萬丈深的地底,他其實好像隱隱預見了什么,但他還是那般,木然?地讓自己抽離在外,不去探知?,不去深想。
他會像一塊石頭一樣立在這里,靜待最后的結局到來。
路乘本來是這樣以?為的,可他安靜站了片刻,突然?又聽到了人聲,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他側頭看去,看到荒原的西部,有一群人影走近,密密麻麻如?遷徙的蟻群。
他看到了劍宗的弟子,看到了被弟子們?攙扶著?傷重到走路都有些蹣跚的孟正?平,看到其他仙門的人,還有一些跟隨一起逃難的凡人。
想來他們?也是如?商硯書一樣,在被黑水四處追捕圍堵后,最終來到這僅有的尚未被吞沒之地,這應該也是現今的所有幸存之人了,在白虎地眼與路麟決戰時,仙門尚有上萬的戰力,但在此刻,算上那些凡人,也只有寥寥數百人。
他們?不比商硯書,在黑水四方泛濫的眼下,法力大?多受限,無法飛行,只能像凡人一樣在地面上緩慢行走著?,同時洞察力也不復以?往,路乘注意到了他們?,但尚未有人發現數十里外的山峰頂部站著?一匹小白馬。
路乘沒有上前與他們?打招呼,只默不作聲地走到山峰背部,眾人看不到的陰影處。
他不敢面對眾人的視線,不敢聽到他們?的聲音,即便他們?可能并未那樣怪罪他,但他還是不敢。
他像抹不敢見光的幽魂,把自己縮在黑暗的地方,藏起來。
但也許是巧合,他們?行進的路線恰好經過路乘附近,即便他不想聽,眾人的對話聲還是由遠及近地傳來。
“前面就?是蒼龍地眼了。”一道陌生的聲音說。
“掌門,蒼龍地眼果真未被沖破,說明百年前的封印尚還完好!”盧新?洲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喜色。
“往那里去,或許可以?……或許可以?……”孟正?平虛弱的聲音也振奮了一些,周圍跋涉了數日的眾人也是同樣。
猶如?在絕境中窺見了一線的希望,他們?疲憊不堪的身體中再次注入了一股向前的動力,眾人加快腳步,往地眼的位置邁進。
很快,他們?離開了路乘所在的山坡附近,說話聲再次遠去,路乘躲在石縫后,悄悄地看著?他們?。
他猜到他們?的辦法應該跟商硯書類似,都是去借助那道路麟百年前留下的封印之力,可是……留下這道封印的主人都被陰翳所吞噬了,光音天經也已寂滅,這道封印又如?何能對抗洶涌而來的苦海呢?
他們?尚不知?商硯書已經先行前往,只懷揣著?一線的盲目希望,飛蛾撲火地投向那唯一的光亮。
路乘倒是知?道,劫火加上封印的力量,似乎可以?一試,然?而……他看向遠方的天空,現在是白天,天穹卻灰暗一片,波濤的怒涌聲遙遙傳來。
末日之下,真的會有救贖嗎?
遙遠的地層之下,商硯書擦掉唇畔的血跡,劫火在體內躁動不休,五臟仿若在烈火中炙烤,焚身的劇痛遍布全身,他卻好似渾不在意般,只緊盯著?眼前的金色光符,眸中閃動興奮的神?采。
果然?沒錯……果然?沒錯……這道封印是百年前的路麟所布,那時他的光音天經尚且完整,因?而,他在此地留下的也同樣是完整的光音天經力量,雖然?不如?之前眾人費了大?力氣收集的殘卷,但只要是一線的光,一線的希望,或許就?可以?……或許就?可以?……
商硯書向前伸手,想要把這縷光帶回,帶到地面上,帶給路乘……然?而,他將手指伸到光符中,所感?受到的卻并非路乘曾經使用?光音天經時那種溫暖普度的力量,光符竟顯出一絲黏膩的觸感?,像是陰冷的蛇,攀爬而上。
商硯書眉宇一簇,立刻想要抽手后退,但光符卻已經在轉瞬間爬上他的四肢,將他禁錮在原地。
“你也會信這種東西。”黑暗中,一道冰冷的帶著?些許譏嘲的嗓音響起。
而在這道嗓音響起之后,商硯書抬眸再看,便發現此地至始至終都沒有什?么光符,只有粘稠的陰翳,如?結網的蛛絲,遍布洞窟四處。
其中一道陰翳突然?扭曲蠕動,向上聳起,到達成人高的身形后,又漸漸化出身形臉孔。
路麟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居高臨下:“你對他的感?情,確實超乎我的想象。”
“也超乎我自己的想象。”意識到此地陷阱的始末后,商硯書的態度反倒再次松散起來,他微笑?道,“說來還要多謝你,你一手養育了他,又將他帶至我面前,對了,你到底算是他的什?么呢?父親?哥哥?”
路麟冷冷地看著?他,并不搭話。
“你自稱哥哥,那就?還是算作哥哥吧。”商硯書自言自語,“不過你既已經舍棄了他,這哥哥,應該也不算數了吧?”
說起此事,他竟好似無比暢快般,若非雙手被陰翳縛住,簡直還想擊掌而慶,因?為如?此,路乘便是獨屬他一人的了。
“我并未舍棄他。”路麟緩緩道,“我對他的情感?,旁人永遠不會明白。”
似是不欲再與商硯書多言,他抬起手指,陰翳便順著?商硯書的四肢攀爬而上,數息之間,幾乎就?要吞沒他的全身,他卻好似全不在乎,只用?尚還裸露在外的口鼻,以?一種似興奮似癲狂的神?色肆意笑?道:“我明白的!只有我能明白!這世上,只有我想做跟你同樣的事情——!”
路麟厭惡地蹙起眉頭,將他的嗓音用?灌入口鼻的陰翳堵住,笑?聲卻仍在濃稠的陰翳包裹后悶悶傳來。
這笑?聲越來越大?,從低笑?逐漸轉為癲狂的大?笑?,那覆蓋其上的陰翳也隨著?笑?聲的轉變而逐漸沸騰起來。
黑火騰燃而起!商硯書周身的陰翳霎時如?遇火的薪柴,在頃刻間被焚燒殆盡,而后,它的威勢繼續向外橫掃,大?半洞窟,都成為劫火的領地。
但黑水也在同一刻向上涌起,此地從來都不存有什?么未破的封印,只有路麟吸引商硯書前來的幻象誘餌,這一刻,在地下蟄伏數日的黑水終于露出了它猙獰的形跡。
路麟的身形再度消散,融入奔騰的黑水之中,化作巨大?的浪濤,從四面八方泛濫涌起。
劫火毫無顧忌地爆燃,商硯書大?笑?著?,生平頭一次,他這樣全無約束地馭使劫火,任由它毀滅自己的身體,灼燒他的靈魂。
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狹窄的洞窟內對沖,其任何一者的威勢都已經極為恐怖,堪稱聞所未聞,然?而雙方的氣息竟還在節節攀升,逼仄的洞窟難以?容納他們?,在某一刻,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起沖擊向上。
大?地震顫不已,走至地眼附近的孟正?平等人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就?見一道黑紅的焰光從地心處沖出,而后黑水緊隨其上,聚合為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直撲上天際。
路麟并未特意針對他們?,他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商硯書身上,然?而只是黑水怒涌的余波,都將他們?頃刻間吞沒。
路乘在遠方遙看著?這一幕,他看到這最后幸存的數人像螻蟻一樣被黑水沖散,看到黑水在大?地上蔓延奔涌,吞沒最后幾寸安全的陸地,而后,人世盡成澤國。
天穹上,巨大?力量對撞的轟隆聲響伴隨著?狂放的大?笑?聲一起在云間回蕩,商硯書與在巨浪中重新?幻化出人形的路麟激烈交戰,他耳畔,好似又響起那一日塵世鏡的所言。
“單單只是戰勝路麟的方法,除光音天經以?外,是有的。”
“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樣,劫火是滅亡之火,成住壞空四大?劫難中,苦海代表壞劫,壞劫之后,便是空劫,空劫之后,世間再次孕育新?生,謂之成劫,再到你們?現在所在的最為平穩的住劫,如?此四象輪轉不休,生生不滅,而從壞劫轉至空劫,所引發的,便是一場焚盡一切的大?火災。”
“滅亡之火只為滅亡而生,你所遭受的并非反噬,俗世中自然?也沒有解法。”
“完全放開它的那一刻,你會見到劫火真正?的力量,也會明白——”
“毀滅,是你的宿命。”
商硯書周身的焰光越燃越烈,末日之下,不存有任何救贖,那就?讓大?火焚世,身魂不分彼此地燃盡,何嘗不是一種永恒!
狂放笑?聲中,他以?血肉當做燃料,以?魂魄化作火引,癲狂的神?色已然?與怒燃的火焰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