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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啊啊啊啊啊終于!!!我要去電影院看《太空列車》啊!!!小屏幕太沒感覺了……!!”

    “是的是的, 其實我已經用了我能用的最大屏了,我家的家庭影院的設備已經是很不錯的那種了,但這也跟在電影院看的效果差很多啊!!”

    “終于!!!如果《太空列車》一開始不是為大屏幕拍的話其實也就算了,頂多我自己找個屏放, 但是從手機設備上投屏過來那也只是小屏直接縮放成大屏的效果啊, 這和影院根本不是一碼事啊!視覺效果差遠了, 音效也差遠了啊!”

    “好好好,我一定狠狠去支持,哥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這的影院出多少場次我就包圓多少場, 反正電影開場前其他人買完票之后我就把剩下的位置都包了,支持一下,是時候讓這幫子做電影的看看做真正的硬核科幻也是會有人買賬的了!!”

    “我去富哥, 能不能送我張票[對手指]”

    “啊啊啊啊好!!我的錢包已經饑渴難耐!”

    “真的假的啊……這么多人都打算去電影院再看一遍嗎?但是不是都看過了嗎?而且三塊錢就能看的電影再花一百塊,我去,有錢人還是太多了, 我不理解”

    “都說了大屏幕效果不一樣了, 最后那五分鐘的特效在電腦上看和在imax上那能一樣嗎……而且就算看過了又怎么樣, 一點心意而已, 如果我們不去看的話,萬一《太空列車》的票房不好, 以后還有誰會拍這樣的電影啊??”

    “對啊,哥們有的是錢, 就是要其他制片方都看看,好好拍科幻, 不要往里面塞有的沒的的,也是能賺錢的, 只有《太空列車》賺到錢,以后我才有更多科幻看啊,這是投資,投資啊!”

    “對!而且在HN上點映只能花三塊錢,我就是想給這部電影花更多錢啊!讓我花!狠狠花!我要二刷!哦不,三刷!而且我已經給我們全家還有所有聯系得上的親戚和朋友全買好票了,他們去看不看的無所謂,姐就是想給《太空列車》花錢”

    “對對,而且好像說是HN從秦尤手里買下《太空列車》的時候是買斷價,不管HN上有多少人看了付費了,秦尤和編劇和導演都不會多拿到一分收益,但是現在電影這么火,再賣出去肯定是分成制的吧,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有一部分能直接進創作者手里的啊,這很重要!”

    “弱弱地問一句……是只有我一個人還沒來得及看就看見要院線上映的消息了嗎……不會到時候電影院里只有我一個人是第一次看吧……”

    “……”

    不同于觀眾純粹的歡欣,業內人士們此時的反應,應該稱之為帶了點噤聲的震撼。

    “我去……那位大小姐不得氣瘋了。”

    “飛云這算和天白電影撕破臉了?他們這樣以后都不可能再發行天白電影出品的電影了吧”

    “我怎么感覺值得啊,和天白電影保持合作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拿下穩賺不賠的大片嗎?但是現在《太空列車》就是那個穩賺不賠的大片啊!”

    “秦尤還真牛啊,真給她做到了,我還以為她以后都只打算拍出海和網絡上映的電影了,我還為此和別人吵起來過來著,我說以后網絡電影就是趨勢,秦尤頂多是提前開發一下這個領域而已……呃,算我多嘴了”

    “其實你說的倒也不一定錯,但是秦尤在乎的能是發展趨勢這種東西嗎?出口氣才是最重要的吧,我不知道她爽到沒有,反正我挺爽的,我們演員在這一行看著最光鮮,實際上不就是隨時可替換的耗材嗎?說雪藏你就雪藏你,說封殺你就封殺你,現在是網絡時代還好點,我們那會兒,再紅的明星得罪了那些個什么大老板,消失也就是一瞬間的事,而沒作品,觀眾又能記多久,甚至可能大部分觀眾都意識不到這個人被封殺了……頭一次看已經被封殺的演員這么風頭無兩,反正誰挫這些大老板銳氣我就挺誰嘍”

    “牛,沒話講”

    “那位大小姐就不打算做點什么了嗎?”

    “還能做啥……飛云那邊合同都定了,而且擺明了就是打算不再和天白電影合作了,其實本來也沒差多少吧,天白電影一年出品的電影是多,但是真正能賺大錢的就那幾部,飛云一直不是他們的最優選,還不如直接放棄這邊賭一賭秦尤這邊呢,現在賣個人情,沒準以后秦尤又能做出什么回報率超高的電影,還會優先考慮他們,豈不是賺飛了”

    “還真是,說實話秦尤也就是出的電影太少了,她要是再勞模一點,飛云就真穩賺不賠了”

    “暈死,她還不夠勞模啊?還要拍多少電影才算勞模啊”

    “……”

    觀眾并不知道圍繞著這部電影的暗流涌動,他們只知道在高強度宣傳了一周后,《太空列車》的院線首映終于要來了。

    一時間,全國各地的影院外,隨處可見拿著奇形怪狀的玩偶來打卡首映的影迷——是的,短短一周內,《太空列車》的周邊已經上流水線了。

    不說這些個玩偶,秦尤那套九十年代風的列車長裝束就已經賣脫銷了,看得其他公司一陣眼紅,周邊還是溢價太高太能賺了,普普通通的牛仔褲加上一個電影正版周邊的名頭,就能賣到一百多的價格,怪不得人人想做迪士尼呢。

    這群拿著玩偶,穿著列車長同款裝束的影迷們一邊排隊一邊認親,一邊欣賞著影院外播放著的預告片,雖然他們都已經看過好多遍電影了,但是現在再看一遍預告片還是津津有味的。

    而當他們蜂擁著走入影院后,放映廳里更是時不時就傳出大合唱的聲音來,列車長最喜歡的那幾首歌,觀眾們顯然都已經熟練掌握了,尤其是最后列車進行躍遷時的《亂世巨星》,觀眾席上的大合唱(雖然某種意義上更像集體大吼)簡直就像是在為列車長助威一般,而聽覺有時候比視覺更能令人產生沉浸感,那一瞬間,他們好像覺得自己真坐在這輛長長的列車上,和所有乘客在一起逃離身后爆炸的恒星。

    如此火熱的景象在全國各地上演,就連電影的幾首插曲的流媒體表現都短時內進行了又一次回升——上次是《太空列車》在HN上開始點播的時候,那會兒不光是電影里出現的這幾首老歌,連帶著當初的其他經典歌曲都在各種社媒進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翻紅。

    《太空列車》上映第一天,票房就突破了四千萬。

    更可怕的是,第二天票房紋絲未跌,雖然好口碑的電影一般會在第二天逆跌,而《太空列車》擁有無可置疑的好口碑,但是它的情況是很特殊的,所有人,包括院線都很清楚這部電影有多能賣,所以第一天就給了最高的排片,而那些想要“補償”這部電影的人,大多也會選擇第一天就出現在影院,所以在電影上映之前,大部分對影片票房進行預估的人,做出的模型都偏向于第一天票房最高,后續持續而緩慢地下跌這樣的形狀,甚至就連喻翡她們自己,預估的也差不多是這樣。

    所以當《太空列車》第二天的票房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噤聲了。

    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

    觀眾們用自己的熱情打破了那些冰冷的預估,《太空列車》的票房瘋狂地上漲,甚至漲出了當初《B計劃》的氣勢。

    一個月后,《太空列車》總票房達到了12億。

    第102章

    過去了整整一個月后, 《太空列車》的票房終于顯出頹勢了,不過頹勢歸頹勢,它依舊有賺頭,院線肯定不會放著這個錢不賺, 所以只是減少了排片, 并沒有讓它下映。

    不過新鮮感確實過去了, 《太空列車》不再是刷屏各大社媒的熱點話題,如果是過去兩個月沒上網的人,沒準乍一上網都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這就是互聯網時代了, 熱點來得快過得也快,當下的人覺得應該全世界都看見了這個熱點,但其實只是他們身處的那個時刻給了他們如此的錯覺而已。

    秦尤看著逐漸從社媒上消失的《太空列車》話題, 對王鶴行說:“看起來到你的緋聞廢物利用的時刻了。”

    王鶴行笑得一臉無奈:“姐,咱能不能講話不要這么刻薄?”

    秦尤聳了聳肩:“行,那就換個說法, 到你秀恩愛的時候了。”

    王鶴行咂摸了一下嘴:“姐, 你講話有沒有不帶刺的時候。”

    秦尤:“沒有, 快干活。”

    于是王鶴行接到命令, 官宣了他女友。

    緋聞這個東西,造成的效果非常復雜, 對片方來說,他們恨不得演員狂出緋聞, 或者別的話題也行,紫紅是紅, 黑紅也是紅,只要不是嚴重到會把他們的作品一起埋了的地步的話題, 他們都是來者不拒的——只要能把電影宣傳到觀眾眼前去,他們才不關心用的是什么手段,反正先把觀眾的目光吸引過來再說,如果作品質量稀爛,那至少搞到了一些曝光度,如果作品質量過關,那之后就能靠質量將這些原本只是來看熱鬧的觀眾留下來。

    對于演員本人來說,就比較雙刃劍了,既可以獲得大量關注度——除非真的糊到無人在意,但也會有一定的副作用,尤其是王鶴行這種靠粉圈手段起家的演員。

    對于有作品傍身的演員來說,宣布戀愛結婚頂多會導致觀眾在看他們下一部電影的時候代入感降低,——一想到他們有正牌對象,這熒幕CP就不是很能嗑進去了,至于傳緋聞那就更只是傳緋聞而已,只是一種宣傳手段,他們這種演員最怕的是接不到好的本子,其次怕的是被觀眾忘記,最后才能輪上考慮粉絲的心情。

    但對于王鶴行這種吃粉絲經濟的演員來說,事情就很不一樣了,對于他們這種本身就是靠著粉絲規模在接戲的演員來說,這基本就是自我毀滅的行為。

    混亂傳媒給他安排的起家路線很典型也很不體面,他一路都是靠各種炒CP加提純才走到了今天這個“頂流小生”的地位。

    和秦尤搭檔的時候因為秦尤提前做出了警告,所以他的公司什么都沒敢做,但之后和他合作的人就沒那么輕松逃脫了,基本他每演一部戲,都會有一個被CP粉狠罵的搭檔,不得不說,他長了一張非常純良且非常適合受傷的臉,粉絲會輕易相信他是在那段CP中付出了真感情卻被傷害的人。

    而且他每次炒CP的對象,不是秦尤這種愛答不理一看就發展不出啥的御姐系,就是同性,所以他的粉圈可以說就是最經典的那種根本受不了他真的有戀愛對象的粉圈。

    做演員做到和愛豆差不多,在這個時間段也算是少見的神人了,雖然以后很快會有各種模仿他的路線發家的小演員。

    更糟糕的是時機,如果他換個時間公布戀情,可能還能好點,但是現在正是他和秦尤再次合作的時候,當初凌馭與李銳希的CP粉本來就能打,而且他和他的公司沒敢在秦尤身上用上什么提純手段,所以這個CP是他少數大熱且沒有經過任何外力提純的CP,雖然CP粉自己本來就會有打架傾向,打到最后基本總會打出一些看不得自己曾經嗑過的CP的唯粉出來,但有外力催化和沒外力催化的情況還是差很多的,所以王鶴行和秦尤宣布再次合作的時候,凌馭和李銳希的CP粉可以說是原地死灰復燃,明明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但熱情依舊不改當年,連帶著把這對真人CP也又炒了起來。

    所以王鶴行在這個時間點公布戀情,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頂格的自尋死路。

    不過秦尤的態度是,反正他是要找死,不如死得其所,讓他的這一緋聞發揮一下最大效用,給《太空列車》最后再帶一波關注度。

    “@王鶴行:很高興能向大家介紹我此生的摯愛——”

    一條微博加后續的記者招待會,瞬間掀起了一陣輿論熱潮。

    “我們已經在一起七年了,從大學時候開始的。”

    “是的,很快就會訂婚,然后結婚。”

    “我也很抱歉一直讓她一直這樣隱藏自己的存在,雖然她從未向我抱怨過這一點,她說理解我公司的要求,但是我一直希望能正大光明地牽著她的手,對所有人說——這是我女朋友,是我的初戀,也會是我老婆,會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這可能是王鶴行這輩子在鏡頭前表現得最真摯的一次,可惜的是,他難得一見的真摯只會讓他的粉絲更生氣更憤怒。

    “我草你個煞筆玩意兒”

    “騙人好玩是吧?你有女朋友你說什么戀愛好難不想談戀愛呢?”

    “有女朋友你炒個屁的CP呢?CP粉活該是吧?”

    “神經病吧你!有對象不會早說??”

    “草,找嫂子就算了,還找個這么丑的嫂子[白眼]”

    “不是,這個女的和你平時說的擇偶標準有任何一點重疊嗎?騙人好玩?有意思嗎?我就知道男人的話一句都不能信”

    “崩潰,算我這幾年真心喂了狗,我喜歡誰不好非要喜歡你”

    “為什么要談戀愛……你對得起粉絲的支持嗎?”

    “我去,我真是火眼金睛,我早說王鶴行看著就假,我勸我閨蜜換個人追她還不信!!!”

    “去死吧你!去死去死去死!脫粉了!!”

    “神經病啊!!你不是說很崇拜很喜歡秦尤?每次記者提問你擇偶標準的時候,你說的那些標準不就是照著秦尤在說?我就問你找的這個對象和秦尤有半毛錢相似嗎?我問問你騙CP粉有意思嗎?”

    “呵呵,早說了CP都是假的了,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都是假的,你們非要自作多情”

    “唯粉滾開啊,就算我現在不嗑了也不想和你們這種SB唯粉說話啊,CP粉是自作多情你們唯粉就不是自作多情了?自以為偶像需要你們的感覺怎么樣?”

    “哈?說得好像你們CP粉不SB一樣,更何況他就是需要我們這些唯粉啊怎么了,不然他瞞女朋友瞞得這么緊干嘛呢?不就是需要我們這些粉絲給他造勢嗎?”

    “我知道我SB啊,但至少我自己知道我SB,總比你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還要自詡自己清醒強吧?而且自作多情說你有說錯嗎?他不公布戀情難道只是怕你們這些唯粉跑路嗎?呵呵,他各個CP的粉絲的體量加起來比你們這群人大多了吧,他怕我們跑路才對吧姐姐”

    “我草你有病?”

    “我哪句話說錯了你反駁啊,錢沒給他少花還要被你們嘴一張一閉就把這些全歸到自己頭上邀功了,你覺得那些個做調研的廠商會在意給他花錢的粉絲是CP粉還是唯粉嗎難道?他有今天靠的不就是炒的這些CP?我嗑不嗑CP都不妨礙我罵你們這群SB怎么了?”

    “……”

    除開無時無刻都能打起來的永遠眼里只有對方的唯粉和CP粉不談,大部分粉絲還是將炮火對準了王鶴行本身,雖然有不少粉絲試圖將怒火轉移到他女友身上,但王鶴行吸取了上次在這秦尤這獲取的教訓,把線上能找到他女友的照片和信息都刪了,直接導致他憤怒的粉絲只能對著唯一一張模糊的照片和空氣發泄。

    托了她們的福,這普普通通的戀情一則被鬧得非常聲勢浩大,原本不怎么關注明星的人都在自己的時間線上刷到了這個熱點,雖然他們的態度更類似于——一個明星公布個女朋友而已,這有屁好搞出這么大動靜的?這都是在干嗎?

    但不管粉絲和圍觀群眾的態度如何,刷臉目的總是達到了,王鶴行此后的人氣大概會一落千丈,再也無法恢復到他粉絲沾沾自喜的“頂流”地位,以后到底能不能做成他想要的真正的演員至今也仍是未知數,但僅此時此刻,他確實是全國關注度最高的明星。

    連帶著《太空列車》也再一次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內,很多沒上網導致成功錯過了這個前兩個月熱點的人終于沒能再次成功錯過,其中不少人看著電影介紹還挺有意思的,于是就走進了影院。

    當然還有不知道為什么在為秦尤憤憤不平的CP粉頂著對王鶴行的厭惡再一次走進電影院第不知道幾次重刷,試圖再給秦尤貢獻一點票房。

    “你不得不承認,這個場面極具諷刺效果。”

    秦尤靠在公司的座椅上,一雙長腿架在辦公桌上,如果不是她從來不穿紅底高跟鞋,這場景活脫脫就跟從《不眠城》里復制粘貼出來的一樣,只可惜坐在她面前的,不是那個笨拙而真心的李銳希,而是再真心的笑容都帶著假意的王鶴行。

    王鶴行笑了笑:“確實吧。”

    確實很諷刺,他紅起來的路上炒過不知道多少個CP,他無一例外都是成功提純的那一方,那些CP粉站在他的視角去罵另一方渣,怎么敢找對象讓他傷心云云,現在該說善惡輪回終有報還是什么,終于輪到他在CP里做一次惡人了——雖然這點體量的粉絲對于此時的秦尤來說只能說是聊勝無于。

    “此生摯愛,有點肉麻,真的假的?你真的相信一輩子愛一個人這種鬼話?”

    秦尤一邊劃拉著鼠標,一邊銳評。

    “姐,我突然覺得咱倆也沒必要這么熟,我有點承受不住你的真實性格。”

    秦尤頭也不抬地翻了個白眼。

    王鶴行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我不信,但此時此刻,以及曾經的幾年里,這確實就是我的感受,在這種感受改變以前,我應該還是能說這樣的話的吧?”

    秦尤:“嘖,還好除了我沒人聽見,不然你的渣男形象算是板上釘釘了。”

    王鶴行無奈:“姐,你找我來到底是干啥的,總不能真是看我順眼想找我嘮嗑吧。”

    秦尤終于將目光從她面前那臺電腦上移開了:“你們混亂傳媒,有沒有好苗子?”

    王鶴行:“啊?”

    秦尤:“你肯定要跳槽吧,你們公司現在是不是被你氣了個半死?你看我這個公司怎么樣,是不是很不錯?要錢有錢,要背景有背景,要人才有人才,還有我這種萬中無一的好老板,而且你眼看著人氣要涼,別的公司能要你嗎?會要你的公司肯定都不如我們,怎么樣,直接跳槽來我們公司你覺得如何?我也沒別的要求,你走人的時候,多從你們公司帶點好苗子來就行,最好是那種,和你以前差不多的類型,為了紅什么都肯干的那種,三四個就行?兩三個總挑得出來吧。”

    王鶴行略顯迷茫地張大了眼睛:“啊?姐你真要認真開這個公司啊?我還以為你對開公司沒興趣,我以為你成功復出之后就又要回去安心演戲去了呢,這公司我還以為就是那種,只為你一個人存在的工作室。”

    秦尤突然話鋒一轉:“你知不知道天白電影公司一年要上映多少部電影?”

    秦尤的思路很跳躍,或者更準確一點說,她放松的時候思路很跳躍,她太聰明,所以其實她自己思考的時候會省略非常多兩個思維節點之間的內容——她的思考速度太快了,嗖得一下就把中間的邏輯帶過去了,所以她平時和人講話的時候,都需要特意補充她思路之中的空隙,只有她比較放松不需要考慮對面的人能不能跟上她的思路的時候,才會顯出特別跳躍的這一面。

    王鶴行和她拍完了一整部電影之后,已經徹底習慣了她跳來跳去的思路和談話間猛然大轉彎的說話習慣,所以他甚至不打算問為什么話題突然轉到這上面了,而是認真思考起了這個問題。

    “呃?二十部左右?”

    “Bingo!猜得很準,確實大概就是這個數字,我一個人一年頂多就能拍兩部,狙擊他們遠遠不夠,而且他們有些電影成本比較小,要我出馬狙擊多少顯得有點浪費。”

    “啊?你狙擊他們干嘛?”

    秦尤:“還能干嘛?顧天白惹了我,難道想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嗎?我現在確實想上電影就能上了,但是她又沒有任何損失,也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只是想封殺我沒封殺成而已,難道我就讓這事兒這么過去了不成?”

    “我覺得她需要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做一件事的時候,最好考慮清楚失敗的后果自己能不能承受,很明顯,沒有人教過她這個道理,那么就只能由我來了。”

    大概是因為心情比較輕松,此時此刻的秦尤,顯出了幾分肆意張揚的神采,一時間,她身上那股老成持重的沉靜氣質都褪去了幾分,看著竟真有些像是二十幾歲的人了。

    就好像……就好像她走出校門后的那些年,都不曾存在過一般。

    哪怕它們確實存在。

    王鶴行嘆服地豎起了大拇指:“姐,不愧是你,好的,我回去撬墻角,別說,我們公司還真有不少一看就能紅的好苗子,就是前幾年被我壓住了而已。”

    第103章

    “什么???”

    “真的假的??”

    王鶴行公布戀情鬧得動靜再大, 也只是又一個普通的熱點而已,沒過多久,互聯網就又恢復了一片平靜,娛樂圈的眾人在安靜中淡淡地等待下個爆點出現。

    然后爆點還真就立刻出現了。

    ——陸青生封筆了。

    對于這個消息, 其實大多數人第一反應是——封筆??

    好陌生的詞匯。

    這年頭還有正式封筆這種事兒嗎?聽起來怎么這么神奇……總感覺穿越到了……他們也不知道穿越到了哪, 但總之不是現在, 也不是娛樂圈。

    不過想到那是陸青生,就又有很多人覺得這好像又正常了。

    陸青生宣布封筆這件事本身并沒有引起太大關注,娛樂圈來來去去的人太多了,更何況在投資商和演員眼中, 陸青生的價值無非就是能寫出熱劇導出熱劇,但是就算缺了他,也會有別人填補上這個空位, 他們對他的文字本身并沒有任何共鳴,他們也不在乎陸青生到底寫了什么,只要知道觀眾會買他的賬就行了。

    不過觀眾總是需要消遣的, 一個陸青生消失了, 很快就會有下一個陸青生出現——因為觀眾對于故事的需求總是在那。

    真正引起關注, 而非僅僅只是引發了一聲驚訝之語的是——陸青生留下了一份收官之作。

    這可讓投資商們摩拳擦掌了, 本來陸青生這些年就是寫什么火什么,更何況這是他的封筆作, 到時候把這個噱頭打出去,好好賣賣情懷, 不知道能拉來多少觀眾。

    安全牌的劇本加上現成的宣傳點,怎么想都是穩賺的買賣——這劇本得搶過來!

    不過這個心態只持續到了他們真正看見了這份陸青生的封筆作的真正內容為止。

    “我去……他怎么又開始寫這種文藝的要死的東西……”

    “這是什么……這都是什么啊……”

    是的, 讓眾多投資商連夜跑路的原因是,陸青生顯然是又犯了文青病了——他們早該想到的, 封筆,這個詞兒只有真正的文人會用。

    他就要放下他賴以生存的筆了,最后寫下的怎么可能還會是迎合市場的東西。

    這個劇本名為《讖言》。

    名字就已經夠文藝了,劇本內容更文藝。

    投資商們看完紛紛跑路并斷定這劇本拍出來絕對會血撲自然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首先,這個故事很白開水,甚至有點警世恒言的味道,白開水的故事配上說教味十足的主題,實在讓人覺得觀眾到底為什么要花錢買罪受。

    其次,這是個單元故事格式的群像戲,總共有三個主角,這三個主角雖然生活在同一時期,但故事線幾乎沒有任何交集,是三個獨立的故事,不論是電視劇還是電影里,都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電視劇或電影了,而沒人拍的理由當然是這么拍沒人買賬。

    其實群像戲還是有很多的,譬如前兩年的賀歲片大作《B計劃》就是典型的群像戲,不過這類大片的特點就是看個熱鬧,之所以寫成了群像完全只是為了讓觀眾看見更多的明星而已。

    更正常一點的群像戲應該是類似于《不眠城》這種,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和發展,但所有的故事與發展全都串到了一起,組成一個共同的故事與共同的主題。

    但陸青生……陸青生這個劇本的寫法,實在讓人感慨他怎么就能精準繞開所有能讓這個劇本不那么撲的點呢?

    三個主角,其實對群像來說完全不多,但這三個主角的故事是完全獨立的,除了這三個故事都是發生在同一個時代的以外,找不出任何聯系點,讓人不禁想大喊——你還不如寫成一個主角在三個不同年代的轉世呢!觀眾建立對主角的情感聯系還方便點……

    當然,再多的分析,都不如直接來講講這是個什么樣的故事來得直觀。

    《讖言》。

    讖,預言也。

    陸青生是文人,所以他寫的是文讖。

    文讖是什么?就是你寫下一段話,一個故事,一個無趣的大道理,寫的時候或許并未多想,甚至只是為了押韻或是好玩甚至只是為了牽強附會地交上一份作業,但若干年后,你隨手寫下過的這句話應驗了,你恍然驚覺,原來你早已為自己下了讖。

    應了文讖的人有很多,不光是那些用自己的血肉在寫作的作家,還有那些自詡從不付出真感情的作家。

    因為不管寫作的人再怎么欺騙自己欺騙他人,文字永遠會在不經意之間透露出筆者內心最深處的想法與情緒。

    而這就是這三個主角中最重要的那個角色的故事。

    落魄的窮書生沒錢趕考,迫于生計寫起了話本,為了賣得出去,這話本俗得不能更俗——清貧但清高的書生空有一腔抱負卻無法實現,他在宴席上痛斥黑暗的官場且表達了如果自己進入官場一定會改變這現狀的野望,被不學無術的官宦子弟傳了出去并大肆嘲諷,笑他心比天高,笑他窮儒烈性,笑他自命清高。

    結果又一年苦讀后,他一朝金榜題名,被當朝重臣榜下捉婿捉來當了女婿,從此平步青云,還回鄉顯擺了一下,當初嘲諷他的人此時此刻都只能戰戰兢兢恭迎他——當然,這回鄉顯擺顯擺得很有檔次,書生是回鄉鋪路建橋造學堂去了,既沒有錦衣夜行,又體面地做了大善人,很符合話本受眾的精神需求。

    這話本寫到這里就結束了,俗套的開頭完美的結局,在話本的主要受眾——和他一樣的不得志書生里可以賣出不少份了,湊夠他這次趕考的錢總是沒問題的。

    但這個他隨手寫的話本非常受歡迎,用現代話講就是爆了,書商非要他寫續作,他不想寫,但早前簽的契書卻顯示他沒有不寫的選擇,而且書商向他保證,知道他要進京趕考,這就是最后一本,以后不會再來問他要續作。

    于是他不情不愿地寫,帶著一腔怨氣地寫,他寫書生做了重臣后起初還記得自己最初改變這個官場的志向,但環境怎么不允許他這么做,寫他怎么被同化,寫他最后怎么權傾朝野但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

    總而言之,他寫了一些不那么市場化的東西,他想著,或許這樣的話,這話本就沒人看了,書商以后也不用追著他要續作了——是的,他不信書商的鬼話。

    他帶著怨氣寫完了續作話本,結果這續作依舊大獲成功。

    書商果然又纏著他要下一份稿子,但趕考的時間到了,書生背起行囊,踏上了趕考路。

    考完放榜,他中了,不光中了,還是當屆探花,十年苦讀一舉成名天下知,當朝宰相的女兒看中了這位探花,于是他成了丞相女婿。

    那時候他沉醉于大小登科的喜悅之中,并未發現自己的故事多么像他筆下曾經寫過的那個已經被他忘記了的話本。

    那之后他用心做官,又回鄉接來了老母親和弟弟妹妹,還給鄉里修了路鋪了橋,一切都完美得讓人全身心地沉醉于這喜悅之中,他自然更不會再想起那段需要折節寫話本度日的辛苦日子。

    他一心要做個為民造福的好官,他做了幾年清職后終于能做點實實在在的事了,但是仔細想想就知道了,他老丈人,這位權傾朝野的丞相,能做到丞相,肯定不會只有漂亮的筆桿子與做實事的能力,他會弄權,擅弄權,他不光融入官場,他就是官場本身,他看書生清高有理想,一心要整頓官場,倒也沒有直接打破他的幻想,而是冷眼看著他碰了幾次壁后,開始教他如何以不損自身甚至還能更進一步的方式達成他的理想,如何以權術為手段實現他為民請命的心愿。

    對于老丈人的教導,書生如獲至寶,尤其是當他發現,之前讓他碰壁的難事,原來換種解決辦法就并不難,原來做實事與飽私囊可以兩全,不過他一心認為這些私囊只是權宜之計,他會一直堅定地將它們用在正確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時候……徹底變成一個權臣的呢?

    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王朝傾覆那一瞬間回頭看了一眼,然后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變了,變成了這個害得他一心要效忠的王朝覆滅的集團之首。

    也許他做錯的事也不算太多,但確實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好像成了千古罪人。

    是的,這個劇本講的還是王朝的末期,而且是死局,是誰來力挽狂瀾都沒救的死局,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書生其實倒也沒必要太苛責自己,他就算不同流合污,而是一直勵精圖治,能改變的事也不多——顧青生把這一點刻畫得特別明顯,明顯到讓人不禁嘆息——你丫的就是不想讓觀眾好受是吧?!你丫的就是不想這劇本有一絲絲能賣得出去的地方是吧?!

    幾年前有個神劇,不帶任何諷刺意義的,真正的神劇,臺詞情節無一不精妙,服化道無一不精良,演員都是演技精湛的老戲骨和靈氣逼人的新人,更重要的是故事是真的好真的有內涵,可以讓人細細品鑒而不是看完就忘,這部神劇的臺詞后來時不時被觀眾截圖出來用在各種場合,但播出時卻撲得電視臺哭爹喊娘,因為它拍的是時代悲劇,而觀眾最不愛看的就是時代悲劇。

    盛世的時候人們不愛看時代悲劇,因為他們理解不了世界怎么會是那樣無法改變的樣子,他們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改變這個世界,身處歷史垃圾時間的人們也不愛看時代悲劇,因為他們不想照鏡子。

    總之,這就是個一看就會撲的劇本,顧青生窮盡了自己的畢生功力來確保了這一點。

    第104章

    繼續講劇本的另外兩個故事吧。

    如果說這第一個故事是主角自己為自己下了讖, 那么第二個故事就是別人為主角下了讖,是“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第二個單元的主角是一名絕頂聰明而自負非常的女官,故事的開頭是她和其他女官預備役們一起聽夫子上課。

    夫子在講史, 講姜維。

    講他已經盡力, 卻沒能挽回季漢已盡的氣數。

    其他學生聽得感慨萬千, 對這位忠臣中的忠臣敬佩非常,也唏噓非常。

    唯有這位后來登上高位的女官嗤道——他并沒有盡力,如果他真的盡力,他就不該只做自己擅長的事, 他該換了劉禪這個亡國之君,他該想辦法主動壓下那些異議,而不是等著異議者自己消失。

    夫子被她大逆不道的飽含作亂犯上之意的發言驚得連連嘆氣, 但他也只是嘆了口氣,沒多說什么,也沒解釋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只是繼續講了下去。

    這一刻, 沒有人知道夫子講的這段史, 后來會成為這名女官的讖。

    后來女官確實說到做到, 王朝將要覆滅時,她強行換掉了昏君, 扶了年幼的新皇上位,彈壓住了所有有異議有私心的人。

    如果說書生做到了前朝的權力頂峰, 那么女官就是內廷的權力頂峰。

    在種種跡象暴露出來后,兩個幾乎不曾見面甚至曾經兩看相厭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挽救大廈傾頹的王朝。

    但是沒有用的, 他們的努力只會加速這個王朝的死亡,就像拆一團無解的線, 什么努力都沒有用,只會讓這團線越纏越緊,這就是末路。

    女官看著這個積重難返的王朝漸漸走入死路,心中頭一次泛起了極致的無力感。

    然后她想起了那個下午,她自負地評價著姜維,和夫子在一旁搖著頭嘆息的模樣。

    至于最后一個故事,可能有點類似于“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盡識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不過故事的主角其實并不是抓耳撓腮地在“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帶了點惡作劇意味。

    最后一個單元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寵妃。

    當然是寵妃,末路王朝總與寵妃更相稱。

    寵妃并不一開始就是寵妃的。

    她年少時期從沒想過自己會進宮,而且她有個世家之交的青梅竹馬,兩人兩小無猜,雖礙于臉皮薄從未明說過什么,但兩家人和他們自己都默認他們未來會成婚。

    她少年時是個活潑又促狹的性子,老愛捉弄夫子,一次,夫子布置了一份寫詩的作業。

    夫子每次布置這種作業,都會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出來大聲點評,寵妃年少時是個不學無術的性子,每次寫詩都得抓耳撓腮上大半天,寫出來的還不是什么能看的東西,然后那個夫子就會翻著白眼將她的臭詩一句一句拖長聲音念出來,然后進行一番刻薄點評,其他同學會忍不住偷偷笑她。

    饒是她臉皮厚,也受不了次次被這么嘲笑,而且她是真不會寫詩,她要是努力有用的話,就沖著不丟臉,她也得好好學啊!

    那她不是完全學不懂這勞什子的東西嗎……

    如果不是她爹當了一輩子武夫,心中有個做文雅人的夢,她也不會被壓著天天讀書。

    于是,在夫子又一次布置練詩的作業的時候,她破罐破摔了——這破詩愛誰寫誰去寫吧!反正她不寫!

    原本只是打算交張白卷上去的,不過夫子又挑她錯,于是她從兄長那偷(搶)來了俗艷的話本,從中抄了首艷詩上去。

    哼哼,夫子不是愛念詩嘛!讓他念個夠!

    別說,那艷詩寫得真挺有水平,乍一看真看不出是首艷詩,看上去就是正常地在寫景,一直到最后一句,才拿下了那半遮面的面紗。

    如果是常看話本的人,可能還能挺快反應過來,不過寵妃的這位夫子呢,是個老古板,真正經。

    夫子一首一首念著他們作的詩,遇上寫得差的,便冷哼一聲,然后毫不留情地辛辣批評上幾句,遇上好的,也只是吝嗇地給出幾句“尚可”的表揚,一時間學堂內安靜如雞,除了被表揚的幾位,通通都恨不得將自己的腦袋埋起來。

    終于要念到寵妃特意交的“作業”了。

    “哼——”

    還沒念上詩呢,只是念出她的名字而已,夫子的冷哼里就已經帶上了百般挑剔。

    寵妃死死地低著頭,生怕夫子能看見她嘴角壓不住的笑意。

    然后夫子開始念了。

    夫子的語氣里有點困惑,怎么個事?怎么居然格律什么的都還不錯?這孩子是開竅了還是找別人幫她寫的?

    但臺下的學生們更困惑——這詩……怎么聽怎么不對啊?

    隨著夫子一句句念下去,臺下早有愛看話本的學生反應了過來——夫子念的,可不是什么正經詩啊!

    他們想笑又不敢笑,只能發出一種像是漏氣了一般的聲音。

    夫子聽見,還很不滿地叫他們不許在課堂上發出奇怪的聲音,有損紀律!

    這一打岔可把寵妃急壞了——他可還沒念到亮點呢!

    還好,夫子并沒有提起任何警惕心理,訓完那幾個發出怪聲的學生后,他就接著念了下去,而且一直到最后一句念完,他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個不省心的學生交了份什么東西上來。

    夫子當場氣得滿臉漲紅,拿著紙的手微微顫抖。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他的胡子是字面意義上被他憤怒的氣息吹了起來,那畫面真有些逗樂,所以雖然夫子積威已久,臺下的學生也都忍不住窸窸窣窣地笑出了聲。

    最大聲的當然要數寵妃自己。

    “哈哈哈哈哈!!”

    她本就是個膽大包天的性子,更何況之前憋笑憋了那么久,此時此刻真是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你你你——”

    夫子橫眉指著她,指了好一會兒,才猛地反應過來一般抄起一旁的戒尺。

    寵妃立刻光速竄了起來,奪門而出,一路狂奔向自己家。

    一向威嚴體面的夫子就拎著把戒尺在她身后追。

    那大概是《讖言》這部作品中唯一稱得上輕松愜意的場面,年少的寵妃眉眼間全是肆意。

    她跑回了自己家,躲在親爹身后試圖逃過這頓戒尺,她親爹糾結極了,一方面他也想管管他這膽大包天的女兒,而且這夫子的學堂可難進了,他可是費了老牛鼻子勁才把女兒送進去的,一方面他又舍不得自己千嬌百寵大的孩子挨這么一頓揍。

    最后他還是心軟了,義正言辭地對夫子說,怎能勞煩您,我們自己就會教訓這膽大包天不敬夫子的孩子,一定在祖宗牌位面前狠狠打她一頓手心。

    夫子被他嚴肅堅毅的臉龐忽悠了過去,年少的寵妃也就省了這么一頓揍。

    而這首氣得夫子吹胡子瞪眼,差點為她討來一頓戒尺的艷詩,講的是一位被帝王看中強行要入宮中的寵妃的故事。

    那會兒她年幼而無憂無慮,阿爹是朝中名將,阿媽又來自望族,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除了時常要挨夫子幾頓訓以外,她從未受過任何委屈,她的未來里,也肉眼可見地不會有任何人給她委屈受,她從兄長的話本中摘下這首艷詩的時候,其實完全沒懂這詩在淫詞浪語外表達的哀戚之意。

    她當然不會懂,她的人生是一條干干凈凈的灑滿了陽光的坦途,怎么會懂深宮的哀怨?

    直到她去寺中上香的時候,偶遇了微服私訪的當今天子。

    從那一刻起,她的人生改變了。

    很多年以后,都城被攻破的時候,戰火很快波及到了皇宮,宮女太監們紛紛逃命,寵妃一人獨坐在那座專為她修建的奢華宮殿中,她坐在秋千上,一下一下蕩著,然后念出了當初那首作弄夫子的詩。

    她后來讀過很多很多詩,進了宮后,她幾乎變了一個人,她還在學堂的時候,看見書就頭疼,而且嘰嘰喳喳地全然停不下來,所有人都知道她話多。

    但后來宮中所有人都知道,皇上最心愛的那位妃子,性子安靜,少言,服侍這位主子是最輕松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只在宮中讀那些皇帝派人花了大功夫為她搜羅而來的孤本,她容貌艷麗,但身上總有種疏離之感,并非只是普通的冷淡,伺候她的宮女后來說,總有種她雖然身處于此地,但魂靈并不在的感覺。

    她從不爭寵,但皇帝好像就是喜歡她這副冷淡模樣,綾羅珍寶不要錢地一般往她宮中送,又不顧朝臣反對大張旗鼓地為她修建行宮,發現她愛看書后,更是命人長年累月地在外搜集罕見的珍本,哪怕這些都無法讓她露出一個笑容。

    她后來讀了很多很多詩,當年學堂上夫子費盡心思都沒能灌輸進她腦海里的那些隱藏在詩中的情緒,后來的她卻像是無師貫通了一般。

    所以經過這些年,她早已不再是當年不學無術的那個她了,要在這城破的一刻選一首詩應景的話,她應該能選出無數首,或者自己寫一首,大概也比當初的那首艷詩強得多。

    但是她坐在秋千上,一字一字地將當初那首詩唱了出來。

    靡靡之音啊,在她冷淡而悲戚的面容映襯下卻好像失去了所有那些促狹與淫靡之意,只剩下讓人難過的哀戚。

    這就是《讖言》這個劇本的全部內容了。

    悲劇性實在過濃,濃到哪怕帶了“陸青生封筆作”這個名頭,也壓根沒人敢碰。

    而且三個主角毫無交集,其實明明可以寫出交集的,但陸青生就是不寫,明明可以寫書生與女官一致的志向與不同的理念的碰撞,但他就是不寫。女官和寵妃同在后宮之中,但陸青生大筆一揮,讓寵妃變得孤僻而冷淡,從不參與宮中的任何事務后,她倆就也沒什么值得一提的交集了。

    總之,是非常不商業化的一個劇本。

    所有人都以為這劇本估計就會這么無人問津下去了,除非哪天突然冒出來個不信邪或者不差錢的冤大頭,試圖挑戰自我的同時也挑戰觀眾的接受程度。

    但是,秦尤出價了。

    “我去???真的假的??你沒騙我吧?秦尤真要買陸青生這破……這個神秘的劇本??”

    “那還有假!我表弟是陸青生經紀人的助理,這消息來源還能有假?據說,秦尤已經出了價,而且為了說動陸青生,今天的航班直飛的蘇市,這什么速度?這什么執行力?這什么誠意?”

    “我去!她到底看上這劇本什么了??”

    還不到一天時間,這個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業界。

    原本篤定陸青生這劇本拍了只能賠本的制作商們,紛紛重新審視起了這個劇本。

    是,他們看著真覺得這劇本鐵撲,但秦尤剛拍爆了一個他們同樣覺得鐵撲的劇本。

    所以他們必須很努力思考——秦尤到底看上了這劇本什么?是他們對這個劇本的評估出了問題嗎?以及他們到底要不要摻一腳?

    大多數人還在猶豫最后這個問題的時候,最新戰報又出現了。

    “什么??顧天白也要買這個劇本??”

    “可不是嘛!據說天白電影已經組建了一個團隊,也已經在飛往蘇市的路上了!”

    接下來,越來越多的消息從蘇市傳來。

    秦尤的眼光和她百戰百勝的歷史戰績,就像是為顧青生的這個劇本鍍上了一層炫目的金光一般,越來越多的人試圖加入到這場爭奪中。

    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還是算了吧,因為秦尤和顧天白的出價都帶著一股嚇人勁。

    “多少???”

    “我沒聽錯吧???多少???兩千萬??你確定沒多聽一個零?”

    “我要怎么才能多聽一個零呢我問問呢,都說了是聽的,又不是用眼睛看的!”

    他們的震驚太情有可原,在娛樂圈,編劇永遠是最窮的那一環,哪怕出工出力,而且某種意義上決定了拍出來的劇或是電影觀眾到底能不能看下去,但是編劇的價值永遠都是被投資者無限下壓的。

    這幾年電影行業蓬勃發展,不少人都想來分一杯羹,他們花大價錢,大投資,請最貴最有流量的演員,請最知名的導演,甚至可能特效上也愿意花大價錢,但是劇本?那不是隨便找人寫兩筆就好了嗎?

    這樣的想法絕不在少數,甚至前段時間撲得驚天動地的一部電影的情況更是幽默,該投資商有一個電影夢,他一心要做出屬于中國人的奇幻大片,他也確實很努力,找的所有班底都是頂級的,但是他卻在最不該摳門的地方摳門了。

    找個一線編劇寫個劇本其實頂多也就兩百多萬的價格,還不夠他找的主演的片酬的零頭,但他可能就是覺得其他地方都花得太多了吧,這劇本錢得省下來,于是他自己寫了劇本。

    這電影實在難看得驚天動地,撲得也驚天動地,觀眾們甚至因為被難看得太困惑,而一致認為這大概是個洗錢片。

    這個事兒很幽默,但也充分展現了編劇在業內的地位。

    陸青生在業內應該算是一線編劇中的一線了,但是他一個劇本的價格也頂多在兩三百萬,事實上,同期好萊塢最頂級的編劇,一個電影劇本也就能賣五百萬美元,考慮到美元和人民幣的購買力差異,換過來大概是一千萬左右的價格,這就足以被稱為天價劇本了。

    所以娛樂圈的眾人們是真沒見過這陣仗,很快紛擁而來湊熱鬧的投資商又再次紛擁著離開了。

    只剩下秦尤和顧天白的團隊仍在競價。

    圍觀群眾們一邊看得熱血上涌,一邊心里犯嘀咕——

    顧天白這應該是純粹置氣才不停喊價吧。

    天白電影在業內盤踞這么多年,霸道慣了,想封殺誰就封殺誰,前一天還如日中天的明星,只要得罪了天白電影,第二天就可能娛樂圈中再無蹤跡,這么霸道慣了的公司與人,卻偏偏撞上了秦尤這么號狠人,愣是沖破了他們的封鎖,天白電影這次臉可是丟大了,和秦尤的仇也算是正式結下了——是的,之前那可不算結仇,頂多就是想碾死看不順眼的小螞蟻而已,現在才是真正地結下了梁子。

    所以這兩千萬,從這個角度看倒也不算特別高的價格了,兩千萬買個劇本是絕對不值的,但是兩千萬為大小姐出個氣,那就沒什么不值的了。

    但是秦尤是怎么想的呢?

    她是真心想買這個劇本,然后遇上顧天白這位老仇人抬價,于是一擲千金,同樣為了出氣,還是說……她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讓顧天白高價買下這個一看就會撲的劇本才做了這個請君入甕的明局的呢?

    他們怎么想都覺得應該是后者,主要是那上頭的兩天過去后,投資商們再次將陸青生這劇本來來回回省視了無數遍,還是覺得他們一開始的判斷沒錯,所以秦尤果然是故意的吧?

    仔細想來,她買《太空列車》這個劇本的時候可沒有這么高調,那會兒她同樣是萬眾矚目的情況,《太空列車》卻直到被她買下才進入眾人視線,這次對陸青生,秦尤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刻意的大張旗鼓了,簡直就跟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對這個劇本有意向一般。

    而這個推測在秦尤把價格抬到兩千兩百萬后便悄然退場時便成為了所有人共識的“真相”。

    果然就是故意想讓顧天白出血買個怎么看都會大撲特撲的劇本吧?!

    不過被看上的陸青生還真是幸運啊,原本賣不出去的劇本轉眼間就賣出了天價,而且顧天白既然把這個劇本買了下來,還是這么大張聲勢地買了下來,那么肯定就會以最高的規格拍攝與宣傳,誰都知道這年頭電影一半的票房都來自宣傳,而天白電影手握的宣傳資源一向是圈內最頂級的。

    沒準陸青生這封筆作,到時候上映的時候,還能有個不錯的票房呢?

    第105章

    圍繞著陸青生的《讖言》爭奪剛落下帷幕的時候, 又一個備受關注的劇本出現了。

    ——傅非曲出關了。

    是的,傅非曲之前都在閉關,《欲壑難填》漫長的宣傳期結束后,他再也受不了層出不窮冒出來的狗仔和粉絲, 連夜搬去了深山老林中, 方圓百里連個基站都難找的那種深山老林, 開始在連網都沒有的環境里埋頭寫《欲壑難填》的續作。

    續作不好寫。

    雖然續作很好賺錢,對投資商來說幾乎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但對于編劇來說,寫續作比重新起一個新點子要難得多, 尤其是前作太成功的情況下,編劇很容易承受不住過大的壓力,覺得自己寫的都是一坨屎, 根本滿足不了觀眾的期待,而且更悲劇的是,他們的感受很大概率是對的, 他們就是寫了一坨屎出來, 看看續作的爛片率有多高就知道了吧。

    更痛苦的是, 不少續作都是前作紅了才開的, 也就是說編劇壓根就沒有這個計劃,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劇本寫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想好的劇情都用上了,甚至可能還是努力將他們腦子里各種自己覺得精妙絕倫舍不得刪的劇情好不容易濃縮精簡成了這一百二十分鐘, 心疼地送走了不知道多少廢稿,然后好不容易解脫了, 電影也紅了,真是人生贏家的一瞬間, 結果投資方說要拍續作,他們得再在這個完整的故事上續一個狗尾出來,那可真叫一個折磨……

    不過傅非曲倒還好,他不是被逼著寫續作的,也沒誰能逼他,《欲壑難填》之所以會有“2”,是因為他早在寫《欲壑難填》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魏婧接下來的故事。

    所以現在他要做的只是把故事落實到紙面上而已。

    于是,算不上多輕松但也算不上多痛苦的兩年過去后,傅非曲寫完了《欲壑難填2》的劇本,然后走出了他那座沒網的別墅,準備跟秦尤談談檔期。

    然后他就發現,好家伙,這兩年里也發生了太多事吧。

    他只是去寫了一個劇本而已吧,秦尤身上怎么就發生了這么多事?!

    “天哪,我住的地方沒網,完全沒看見你當初被潑臟水!怎么會這樣?!真是豈有此理!”

    “天哪都怪我沒網啊!要不然我肯定是要罵這群人啊!這么明顯的剪切都看不出來,都是豬嗎?豬豬豬——簡直就是豬!”

    “算了,好像大多數人確實就是豬!得虧你腦子活絡,居然還能想到去好萊塢曲線救國……至少結果是好的……吧?”

    “不對,就算結果是好的這也太辛苦了,但是《復仇》看起來真的好棒,我還沒來得及看,我待會兒就去看,這個電影的鏡頭看起來好有意思,你說你能介紹我認識一下李平導演嗎?我好好奇他拍攝一些鏡頭的時候是怎么想的……”

    “哦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當時真的真的沒網qaq,不然我絕對不可能這樣什么都沒說的,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嗚嗚,天哪,我甚至都沒給你發個消息問問你的情況,我真該死啊……”

    秦尤看著手機上一串串冒出來的來自傅非曲的消息,忍不住有些被逗樂了。

    她一時間不知道這是傅非曲的社恐治好了,還是他兩年沒和人說話憋久了,還是因為這完全沒交流的兩年時光讓傅非曲覺得自己和她是好朋友了,才會這么自在地給她發這么多語氣隨意的消息。

    畢竟社恐如傅非曲,就算當初他是導演,她是他手底下的演員,他給她發消息都是小心翼翼一句話恨不得帶八百個敬語的,陡然這么熱情,秦尤甚至忍不住懷疑起了對方是不是進山里這兩年被掉包了。

    當然,當她看完傅非曲發來的《欲壑難填》續作的劇本后,這個念頭就會迅速從她腦海中消失了。

    秦尤等傅非曲長段長段的話發完后,給他發了個笑臉,然后說:

    “沒事啊,我知道小傅導你不是那樣的人,而且我當時其實也不需要別人為我說話,我很感激那些冒著風險為我辯白的人,但其實就算沒人替我說話也沒什么的,本來也就是無關緊要的人的看法而已。”

    傅非曲立刻回:“是的!會什么都不質疑地相信別人喂給他們的訊息的人都是豬啊!豬的看法是沒必要在乎的!”

    秦尤笑了,傅非曲此時此刻給人的印象與從前相差極大,不過也可能這才是傅非曲的本性不是嗎?會寫出《欲壑難填》這樣的劇本的人,會寫出魏婧這樣的主角的人,真的會表里都是那樣的溫和有禮羞怯嗎?

    《欲壑難填》尖刻的筆調,從來都不是沖著魏婧一個人去的。

    “真的問題不大,而且能演到《復仇》真的是我賺了,大賺特賺,你去看《復仇》吧,我正好看一下劇本。”

    然后秦尤看著傅非曲毫不猶豫地發來了一個“好”,中間幾乎沒有任何時間間隔,于是她就知道傅非曲是真心覺得她這句話有道理了。

    秦尤不禁露出了一個玩味的笑容,其實她這句話對很多人說過,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開始變本加厲地安慰她,她很清楚,這代表著他們并不真的覺得她的這段經歷是幸運,或者說,他們覺得拿痛苦的經歷換一部很好的電影并沒有那么值得,起碼沒值得到可以徹底消弭這段痛苦的程度。

    傅非曲接受得卻如此之快,這說明他確實真心實意地覺得,用一段痛苦的經歷換取一部好電影是絕對值得的,傅非曲看似羞怯禮貌,溫和得像是一個典型的富養出來的中產階級小孩,但此時此刻看來,他比他叔叔傅三山要結果主義與冷漠得多。

    他義憤填膺地想要幫秦尤說話是真心的,但與此同時,他也確實不覺得拿痛苦換藝術上的成就有任何不值——值得,太值得。

    秦尤不禁想到了陸青生,在她接觸過的編導中,陸青生是市場化程度最高但也最擰巴的一位。

    在秦尤接觸過的編劇中,他是少數會非常刻意地去滿足觀眾喜好的編劇,但與此同時,他又是與觀眾對抗程度最高的一位。

    他的封筆,秦尤絲毫不驚訝。

    雖然上輩子陸青生并沒有留下這樣一個幾乎有點自傳性質的劇本然后宣布退隱,但秦尤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只有種“果然來了”的感覺。

    陸青生寫得太痛苦了。

    傅非曲和王導從未對觀眾有過陸青生那樣的高姿態,陸青生早年的時候,大概就是他年少成名又連拍了兩部曲高和寡的劇之后吧,怒斥過觀眾的品味,如果放到現在,大概要被網民翻來覆去地好罵一番,好在陸青生成名的時候,是文藝創作者還有資格擺譜,還有資格擺姿態的年代。

    然后他開始寫爽劇,但爽劇也寫得不情不愿,是個稍微有點鑒賞水平的人都能看出來陸青生一邊在滿足觀眾的需求,一邊卻又忍不住要折騰一下那些只想看爽劇的觀眾。

    王導和傅非曲從來沒有過這種高姿態,甚至王導偶爾還會在訪談中吹捧一下觀眾,肯定一下觀眾對爽劇的需求是多么正當。

    但就像他們的劇本中流露出來的那樣,這兩人才是冷漠的精英主義者。

    王導面對各種各樣質疑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句——“我只想寫一個有趣的故事,我什么都不想表達”。

    但難道他沒有在《不眠城》里表達自己的想法與價值觀嗎?

    怎么可能?

    當然有。

    《不眠城》整部劇就是他的大腦的具現,但是他不屑于與旁人解釋,愛看不看——看得懂就看,看不懂就是你們自己有問題——他一句“我只想寫一個有趣的故事”,就徹底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對觀眾封閉了起來,他一開始就沒指望過有多少人能看懂他。

    而至于傅非曲,《欲壑難填》遭到的誤解何其之多,如果真有人去統計的話,《欲壑難填》受到的誤解肯定比陸青生所有作品加起來遭到的誤解都多,因為他把諷刺題材的電影拍得跟爽片一樣,但大部分人都沒有讀懂諷刺的能力,而大部分人都有看爽片的愛好。

    但傅非曲連說都懶得說一句,不是因為他社恐不想和記者說話,而是因為就像他剛剛說的那樣——他覺得理解不了這些的人就是豬,而豬的想法是沒有必要在意的。

    甚至他比王導更過分,《不眠城》里的各個角色多多少少都帶著王導自己的影子,但《欲壑難填》傅非曲是完全脫離出來寫的,他刻薄地剖析著別人的內心,像是高高在上的上帝一般。

    而這三人中姿態最高的陸青生反而是默認了所有觀眾都該有等同于他的文化素養與理解能力。

    所以他才會那么痛苦,那么飽受折磨,因為他想把自己的心血寫給觀眾看,并且希望觀眾能看懂他。

    他看似從不關心外界評價,但他本質就是將自己的血肉做成精致的菜肴捧到觀眾面前,祈求他們品嘗,然后寄希望于有人能嘗出他血肉的味道。

    他對觀眾其實討好得快要死了。

    這樣寫作的人怎么可能不痛苦?所以他封筆了。

    只留下一份《讖言》。

    秦尤倒是很好奇,顧天白打算怎么拍這個劇本。

    她得承認,的確如很多人所想的那樣,她將這個劇本的價格加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就是為了讓與她搶奪的顧天白大出血。

    甚至她最初那么高調地出價而不是像對《太空列車》那樣小心翼翼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大部分原因就是為了騙顧天白來買這個劇本。

    她太了解顧天白這樣的人,她咽不下這口氣的。

    所以顧天白果然來了,不計成本地與她競價,以一個離譜的價格拿下了這個所有人都看撲的劇本。

    不過其實就算顧天白不來,秦尤倒也不介意真的拿低價拿下這個劇本,因為她已經想好了要怎么拍,要讓誰拍,她現在只是很好奇,顧天白要拿這個劇本怎么辦?

    這個私人化到極致,完全就是陸青生那擰巴到極致的內心世界的展示的劇本,顧天白要怎么讓它對得起她出的價格呢?

    她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這將會決定秦尤對她的評估——她到底是完全的二代,還是有點自己的東西。

    秦尤目前傾向于后者,但如果顧天白能給她一個驚喜的話,她自然也會覺得這整件事更有意思。

    秦尤將自己的飄散開去的思緒收攏回來,打開了《欲壑難填2》的劇本。

    如果說《欲壑難填》是一部非典型的黑色電影——非典型的意思是電影里一個人都沒死,那么《欲壑難填2》就是一部典型的黑色電影。

    如果說《欲壑難填》時期的魏婧還有回頭路可走,還有金盆洗手的可能,那么這一點可能,在這部續作里,也徹底灰飛煙滅了。

    因為她殺了人。

    《欲壑難填》結尾的那個彩蛋,大多數人都看過了。

    這部電影大概是那年坐到片尾徹底結束才走的觀眾最多的一部電影,因為那個結局,那個結局啊……魏婧神采飛揚地在頂級大學的講臺上講述著自己的“創業經歷”,臺下學生們的眼神是那么熱切,那么崇拜,他們全身心地相信著魏婧所代表的神話,并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下一個魏婧,如雷的掌聲響起后片尾曲淡入,片尾曲依舊是主題曲的變奏,只是加快了許多,呈現出了一種癲狂又高昂的感覺。

    很多人單純是想聽完這首片尾曲再走的,然后他們就看見了彩蛋——當然,也有很多沒有這個耐心的觀眾,但他們也從網上看見了這個流傳甚廣的彩蛋。

    片尾曲的尾音即將消失的時候,熒幕亮了起來。

    趙安雅飾演的魏婧舍友對著魏婧的入學檔案沉思。

    是的,她發現了魏婧的不對勁。

    她很好奇,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神秘富二代,背后的“大佬父親”到底是誰,或者說,真的存在嗎?

    《欲壑難填2》的劇本沒有任何浪費的筆墨,劇本一開頭就是魏婧的舍友已經找到了魏婧的老家的畫面。

    穿著精致優雅但又不刻意追求時髦的少女走在鋪了一半的水泥地上,兩旁盡是裸露的紅磚墻。

    她的視線掃過那些零星的老人與小孩,就和大多數農村一樣,這里的年輕人和中年人都離開了村子去搏一個前程或是打工養家去了,剩下的基本只有至少年過七十的老年人——是的,六十在農村也算勞壯力,沒有不出去做活賺錢的道理——還有一些還沒到上學年紀的小孩子。

    那些頭發花白的已經七八十的老人看見這位與村子格格不入的少女走來,只投來了渾濁而平靜的視線。

    她一向沉穩的眼睛里閃過了些許驚訝,雖然已經在資料上大致看過魏婧出身的環境,但是照片上看與實際上用雙眼來看真的差太多了。

    更何況還有其他感官,土地與植物與糞便與一種不知從何而來但怪異的濕噠噠的氣息的味道全部混雜起來,共同構成了比視覺更直觀的沖擊。

    然后她走到了魏婧家。

    紅磚堆砌的瓦房外,一個干瘦的老年人正在慢吞吞地剝著豆莢。

    根據資料顯示,那是魏婧唯一的直系親屬。

    她攏起裙子蹲下身,有些局促地與那老人交談了起來。

    她聽不太懂本地方言,萬幸這里不是南方,所以交流雖磕磕絆絆但依舊能繼續下去,于是她從這位老人口中重新認識了魏婧。

    從老人驕傲的口吻中,她勾勒出了一個堅強而沉默,聰明而執著,一心要靠學習改變人生過上好日子的女孩模樣——那是曾經的魏婧。

    沈安——這位舍友叫沈安,離開這個村子的時候,有些掙扎,她起初是抱著戳穿魏婧的騙局的目的去調查這一切的,但看見魏婧的過去,她好像就看見了魏婧一路的心路歷程,她現在對魏婧有些不忍心了,但是……魏婧的這場騙局實在卷進了太多與她相關的人了。

    楊破云是她父親的好友,而且楊阿姨一向對她很好,楊破云起初對兒子這個一看就不靠譜的抽象選擇百般不滿,事實上,《欲壑難填》第一部中,魏婧遭到的大多危機都來自于這位女士的窮追不舍,雖然對方并不是出于對她身份的懷疑,而是單純覺得這創業項目實在太不靠譜了,但她的窮追不舍確實是魏婧不得不百般補漏的原因。

    不過當這個一開始不靠譜的創業項目到了后期舉世矚目的程度的時候,楊破云也就放棄了,她雖然還是不愿意摻和這個項目——她還是不懂這些所謂的新興科技,而她絕對不做自己不懂的行業,但她已經不再反對兒子和魏婧的合作了——雖然她不懂,但項目成功了就是成功了,也許只是她跟不上時代了吧,她這個傻兒子能莫名其妙抱上大腿也算是他的運道。

    如果說楊破云是不再反對但打死不自己摻和進去,那么其他人就是爭相捧著想給魏婧送錢了,這其中就包括沈安的父母。

    沈安原本就對魏婧有所懷疑,她是離最初的魏婧最近的人之一,她敏銳的感知讓她意識到了魏婧身上的不對勁。

    但是她父母壓根不聽勸,而且被她妹妹一番高談闊論勸說后更是鐵了心一定要魏婧接受他們的投資。

    這才導致沈安決心要查出魏婧到底是誰。

    也導致她現在雖然對魏婧非常同情,但并沒有辦法放她一馬。

    不過她最終還是決定不直接戳穿魏婧,而是先和她好好談一談,看看能不能說服她自己收手。

    沈安還是太年輕了,魏婧已經被架到了這個位置上,她作為一個已經被神話了的創始人,已經無法收手了,她們這場談話就算魏婧有心合作,也無法取得任何結果。

    更不用說魏婧聽見沈安的話后,第一反應就是恐懼,她甚至沒法分辨沈安的表情與想法,她的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她被發現了。

    在她眼里,沈安那為難而略帶憐憫的表情直接被扭曲成了恐嚇與威脅。

    她好像看見下一秒就會有無數人從窗外的黑暗中出現,不,不——那些人一定就在窗外,只是被夜色遮掩住了,他們一定在窗外用那種鄙視與敵視的目光注視著她。

    魏婧只覺得自己身上有無數人的視線,沈安的說話聲落下她耳朵里早已扭曲成了模糊一片。

    但是她已經經歷過太多次差點被發現的情況,所以她漸漸冷靜了下來。

    但是,那真的能叫冷靜下來嗎?

    她的心跳聲依舊響如擂鼓,她額上的冷汗依舊浸透了發絲,只是那些幻覺已經消失了,窗外沒有人,這里只有她和沈安兩個人。

    她問沈安,這件事她還告訴過其他人嗎?

    沈安說沒有,沈安說只要她放棄繼續用這個空殼公司騙取其他人的投資,她就不會告訴任何人,她不會戳穿她的身份,只是要她終止投資而已。

    所以除了沈安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真相。

    現在要怎么做呢?照沈安說的去做,然后寄希望于她會遵守自己的承諾?還是……

    當殺人滅口這個念頭第一次從她腦海中冒出來的時候,魏婧受到了嚴重的驚嚇。

    不,她不會這么做的。

    她真的不會嗎?

    這時候的她,只是得知了沈安知道真相這件事幾分鐘而已,就已經在高壓之下生出了幻覺,而接下來,沈安還會一直看著她。

    第106章

    而就在顧天白搶下《讖言》, 吩咐她的團隊緊鑼密鼓地改著這個一看就會撲的劇本,秦尤則拿到了《欲壑難填2》劇本的時候,美國洛杉磯一間最普通的公寓里,也有一個劇本正在誕生。

    一對日后會以編劇身份大紅大紫的兄弟, 此刻正在度過他們演員生涯中最值得銘記的一天。

    兄弟中, 哥哥叫Peter, 弟弟叫Paul,在他們合寫的劇本大紅之后,他們一般被人親切地稱為P&P。

    “Ew……你怎么又在拿奧利奧沾啤酒吃?”

    “也許……因為我們的牛奶喝完了。”

    躺在沙發上的弟弟伸著手,讓手中的奧利奧在紅色塑料杯里泡了會兒, 然后拿出來塞進嘴里。

    他看上去簡直就一團糟,亂得不行的頭毛,困倦的雙眼, 皺得不行的白色背心,不過對他翻了個白眼的哥哥也沒好到哪里去,這兩兄弟此時此刻都有點頹廢, 頹廢到連牛奶都懶得去買所以只能拿啤酒配奧利奧。

    “你知道嗎?我有點羨慕那些能酒精成癮的人, 嘿, 他們至少還能麻痹自己。”

    弟弟吃完了那塊巨大的奧利奧后, 發表了一番自己的見解。

    哥哥翻了個白眼,在他們兩人的關系中, 其實他一直是負責打氣的那個人,其實他現在翻完白眼之后應該說一句“別說蠢話了”, 但是他太累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認, 他現在已經累到覺得他弟弟說得有道理的程度了。

    造成這兩個人大早上就一臉頹喪地試圖喝醉而不得的理由是,他們昨天經歷了一場試鏡失敗。

    其實試鏡失敗這種事, 本來他們已經無比習慣了,但是就在一個月前,他們倆過五關斬六將通過了一個重要角色的海選,通過海選進入最后試鏡的只有五個人,所以他們倆兄弟成功拿下角色的概率非常大,足足有五分之二呢!

    那天晚上,他們發瘋般慶祝,大喊大叫直到鄰居報警說他們擾民。

    他們真心相信,自己好像要真正踏上演員這條路了。

    這就是那個機會。

    然后三天前最終試鏡,他倆雙雙落選。

    人總是這樣的,一直失望的話可能還沒那么難受,畢竟人類的適應能力總是很強悍的,最怕的是有了希望的時候,再失望。

    所以這三天里,這倆兄弟一步都沒有走出過這間小公寓,吃光了冰箱里的所有食物之后,就開始點外賣,外賣的時候順便要店家帶了幾扎啤酒過來,但是很不幸,他們倆兄弟是白人中很罕見的喝不醉也無法酒精成癮體質,所以那幾扎啤酒最后的用途就是用來給Paul泡奧利奧了。

    空氣中一片沉默,兩個人都默默地看著天花板,他們沒說話,但心知肚明對方此刻的想法一定和自己一樣——他們真能在好萊塢出人頭地嗎?真能紅嗎?

    如果能的話,究竟要多努力才能紅呢?

    一年了,從老家來洛杉磯,好像已經整整一年了,這一年里,最開心的大概是他們第一次走入片場的時候,只是個再小不過的角色而已,但是那時他們滿懷希望,覺得這次是小小角色,那么下次就是小角色,下下次就是中角色,最后總能演上大角色的。

    如果現實生活真是這樣線性發展的就好了。

    現實是,小小角色,沒角色沒角色沒角色,小小小角色,沒角色沒角色,疑似是個有臺詞的小角色,但是在電視前蹲了半天卻發現這角色被一剪沒了,然后指望有人從電視上發現他們的幻想也破滅了,再是沒角色沒角色,再是有角色但還沒來得及進劇組,制片公司和發行公司談不攏,項目就黃了,于是繼續在小小角色和沒角色中來回打轉。

    所有人都說,所有人,所有在好萊塢的人,成功的,沒成功的,都說你必須更努力,你必須真的真的很想紅,你必須什么都去嘗試,才有紅的機會。

    他們真心地相信著這一點,所以他們真的很努力,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甚至擠到選角導演的辦公室去毛遂自薦,但是這畢竟是好萊塢,永遠有人比他們更英俊更努力更不要臉。

    “叮鈴鈴——”

    “電話。”

    “你去接。”

    “明明你離得更近!你只要起身就能碰到電話了,我還要走好幾步!”

    “好吧……”

    躺在沙發上的弟弟艱難地將自己撐了起來,接起了沙發旁一直叮鈴鈴作響的電話。

    “喂,你好?”

    “哦……好的,我明天過去。”

    掛斷電話后,哥哥瞥了他一眼:“是哪個角色要你了嗎?”

    “嗯……上次那個脫衣舞男的角色。”

    “噗——”

    雖然頹廢得不行,但是親兄弟愛看對方熱鬧的天性總是壓倒性地強,Peter覺得自己的心情都好點了。

    “嘿!至少我有這個身材,你想演脫衣舞男人家還不要呢!”

    Paul惱怒地把沙發靠墊往他哥哥臉上一扔。

    不過兩個人的笑意與打鬧也就持續了兩秒鐘,他們很快又安靜了下來。

    突然間,Peter問道:“這真的有意義嗎?”

    Paul:“我不知道……但是不是你說的嗎?不管有沒有用,總要去試試的。”

    “真的會有人從背景板的脫衣舞男角色中看見你的潛力嗎?”

    “……我不知道。”

    兩個人一時間比電話鈴響起之前更頹喪了。

    “我有個主意。”

    Peter突然坐了起來,一臉嚴肅地說。

    但他弟弟顯然不買賬,Paul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奧利奧投進了還剩不少啤酒的紅色塑料杯里,然后說:“你又有什么餿主意了?”

    奧利奧落在啤酒中,濺起了巨大的水滴,旁邊被濺到的Peter卻壓根不在乎,只是隨手抹了把臉繼續說:“你信我,這絕對是個好主意,我覺得,我們應該自己寫劇本。”

    “哈?”Paul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朝他哥哥看去,然后露出了“你腦子進水了吧?”的表情。

    “你想想,為什么不呢?那些有名的演員中,馬修給自己寫了電視劇劇本,蓋和理查德給自己寫了電影劇本,米婭是靠自己寫的獨角戲紅起來的,為什么我們不行呢?”

    “甚至——”他的視線落在了旁邊的架子上,那上面有各種各樣的DVD,大概是這間公寓里最整齊的地方了,而那最上方是《復仇》的DVD,“甚至,李平導演也是給自己寫了劇本才有了當導演的機會。”

    Paul現在徹底坐直了,但并不是被Peter的講述打動了,而是為了反駁他:“你對寫劇本有任何了解嗎?你長這么大有寫過任何超過500個詞的東西嗎?”

    “我們看過至少上千部電影,而且你不是寫過劇本嗎?我覺得它們還不錯呢。”

    “哈?我哪有寫……天哪!你說我高中時候的那些?那壓根不算數!而且誰允許你看了的!”

    “而且我們不是蹭過好幾節編劇課嗎?”

    “呃……你是指為了和那個編劇套近乎的時候嗎?你真的聽了嗎?我反正沒怎么聽,我一直想到底該怎么打招呼……而且你剛剛舉的例子里,馬修本來就是英語文學系的,還是耶魯大學的——”

    “嘿!不要妄自菲薄好嗎?我們倆也上過大學,哲學雖然沒法讓人吃上飯,但確實也是個學位!”

    “——蓋和理查德據說從高中開始就一直在戲劇社負責劇本寫作了,還有李平導演……天哪,你真的覺得我們倆和他有任何可比性嗎?”

    Paul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倆的目光同時落在了DVD架上。

    他們同時沉默了幾秒鐘。

    然后Paul說:“我們要開始看這部電影了對吧?(We''re totally gonna watch it, right)”

    Peter猛地跳了起來,拉上了窗簾,關上了燈,Paul也跳了起來,將那DVD拆開塞進了放映機里,然后兩人一起把沙發攤開——是的,這玩意兒既是他們的沙發也是他們的床。

    做完這一切后,兩人肩并肩地在沙發床上坐下,按下遙控器,讓《復仇》開始播放。

    幾分鐘前兩人眉宇間始終揮之不去的頹喪此時此刻已經消失殆盡了。

    沒關系的,再痛苦,再悲傷,只要看一部好電影就會好起來了。

    李平導演特有的昏黃色調以燈光的形式打在兩人臉上,照亮了那兩張充滿期待的臉龐。

    而他們臉上的期待在看見秦尤出場的那一刻,變為了一種混雜著羨慕與渴望的神情。

    “天啊……我真希望我是她。”

    “你現在去做變性手術加整容手術還來得及。”

    “嘿,我是很認真在說。”

    Peter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誰不想呢?”

    不過電影的情節正式開始后,他們倆就沒什么空聊天或是傷春悲秋了,雖然他們已經看過這部電影太多次,每個情節,每句臺詞都可以輕松背出來,但每次重新看《復仇》,他們依舊看得沉浸無比。

    兩小時后,電影在秦尤那句“I''m sorry”中結束。

    Peter和Paul兩個人都忍不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兩個人沉默地看著片尾的工作人員列表,一句話都沒說,然后Paul伸手按了一下遙控器,電影又跳回了開頭。

    電影開頭是秦尤一身職業裝,下了班直接去參加同學會。

    “露西·李好像沒來?”

    “是的。”

    她站在兩個老同學之間,他們提起“露西·李”這個人,秦尤臉上閃過一絲不動聲色的困惑,好像在奇怪“露西·李”是誰,那兩個老同學臉上很快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同情,秦尤很快掩藏起了自己的困惑神情,假裝自己知道這人是誰,又發生了什么事兒。

    “她真是個沒同情心的人,對嗎?”

    Paul用不知道是贊嘆還是批判的語氣說道。

    “確實。”

    “這電影真的很亞洲,所有事都那么含蓄。”

    “確實。”

    “不過這么一個無情的人,會那么拼命地為自己的女兒復仇,真的很感人……不是嗎?”

    “確實……等等,我突然想起來了。”

    “什么,你想起來什么了?”

    “編劇課,我們那時候在上編劇課,然后那個老師在講怎么讓你的角色讓人印象深刻,他說,如果你要讓一個角色戰死在戰場上,那么就讓他在影片的前一百分鐘一直表現得膽小怕事,嘴上永遠掛著要逃跑,而且從來不相信崇高的正義那套,一個逃兵主動選擇犧牲,會比一個從一開始就抱著犧牲的決心的戰士戰死更令人印象深刻。”

    “你是想說這就是特蕾莎·楊?”

    “有點,但不全是。”

    “確實,她雖然沒有絲毫同情心,但是是個人都知道母親對自己的孩子不可能沒有愛,這對比還不夠劇烈。”

    “我想到了!”

    “你倒是說啊!你可以直說的,而不是每次都先來上一句‘我想到了’!”

    Peter完全沒理Paul的抱怨,他興奮地從床墊上跳了起來,在狹窄的房間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每次走過電視前都會將電視光線遮擋住一部分,讓Paul覺得眼睛難受極了,然后他突然站住了,就正好站在Paul與電視正中間,他臉上是一種興奮到極點的表情,然后他蹲下身:

    “聽我說,一個女人,一個非常強勢的女人,她出身低微但天資聰穎,從小到大從未嘗過失敗的滋味,只有勝利,永恒的勝利,她從最糟糕的環境中搏殺出來取得了勝利,那么她自然會覺得失敗者都是愚蠢的,沒有能力的。”

    “而這些失敗者中自然不乏本應被她視作同類的人,譬如因為出身底層因而一直在底層的泥潭打轉的人,譬如因為身為女性因而在職場上遭到不公平待遇的人。”

    “她雖然是一個女人,但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精英主義者,她是女性主義會視作背叛者的人,她的思維完全匹配這個父權制社會,當然,她不會覺得自己是背叛者,她覺得身份政治就是一坨狗屎,不,可能還不如一坨狗屎,她認為沒有任何身份可以限制她,所以她不同情女性,也不同情弱者,她被這個父權制的社會熱情接納,因為她本身就是這個慕強的父權制最大的擁護者。”

    “這聽起來就是特蕾莎·楊。”

    “沒錯,到目前為止我只是單純在形容特蕾莎·楊而已,但不一樣的地方來了。”

    “她最好的朋友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她們從小一起長大,但是思想上天差地別,無法互相理解,所以她們注定會分道揚鑣。”

    “分道揚鑣的契機必然是她對她的朋友做了什么過分的事,一定要足夠過分,不能只是隨意的嘲諷或者吵架這種級別的小事,因為她那么自恃正確,肯定不會在其他人面前故意掩蓋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的朋友早就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人了,她對這個聰明過人但也刻薄過人的朋友肯定非常包容,不然她們倆也沒法做那么久的朋友了。”

    “所以必須是強而有力的背叛才可以。”

    “《背叛者》,這是她的第一重身份。”

    “然后幾年過去,她應該從來沒有想起過這個舊日的朋友,她的大腦總是被更重要的事占據,那些事是怎么在這個世界走得更高更遠。”

    “但是,她的朋友死了。”

    “怎么死的我還沒想好,但一定要足夠讓人憤怒,足夠讓人痛苦,足夠讓她這樣的人都會被情緒徹底壓倒理智。”

    “而且殺死她朋友的人一定要是法律難以制裁的,至于他為什么能逃脫法律制裁以后再想。”

    “所以她無法用自己最擅長的武器將那個人渣混蛋送進監獄,或者說她覺得將他送進監獄是便宜他了。”

    “沒錯,律師!她當然應該是個律師!”

    “還有什么職業比律師更適合她呢?”

    “只有律師才會如此擅長將自己的想法正當化。”

    “這一次她無法仰賴自己始終引以為豪的智力與頭腦,所以她拿起了更原始的武器,槍。”

    “《復仇者》,這是她的第二重身份。”

    “一個永遠端坐于法庭之上的律師,信奉她一張嘴就能做到一切的訟棍,拿起了槍,一個最徹頭徹尾的精英主義者,不再維護這個她適應得如此如魚得水的現代文明社會,而選擇用最原始的方法為她的朋友報仇,你不覺得這個故事簡直讓人顫栗嗎?”

    “Fuck!”

    Paul拿起自己手邊的紅色塑料杯,把里面的啤酒刷地潑到了他哥哥的臉上。

    “草!這他媽的真的是個好得要死了的點子!”

    被潑了一臉啤酒的Peter沒有生氣,而是露出了一種興奮的微笑。

    兩兄弟猛地抱在了一起。

    “天哪……或許我們真能寫出一個好劇本。”

    “是的,而且這劇本聽起來簡直太適合秦尤演了,你覺得我們的劇本真的會有機會讓秦尤出演嗎?”

    “嘶——停,快停,我已經在開始幻想和秦尤演對手戲的場景了,快別誘惑我了!”

    Peter微笑了一會兒后,突然深吸了一口氣:“你還記得你以前說你喜歡上瑪麗珍的感受嗎?你說你看見她,然后朝她走去,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的心跳在變得更快更混亂,然后當你走到她面前的時候,你就確信自己是喜歡上她了。”

    “我想,我剛剛就經歷了這個過程,我已經愛上這個故事了,天哪,我甚至不在乎我能不能在里面混上一個角色,只要我們能把它寫出來,只要有人能把它拍出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嘿,那如果有角色演還是最好的好嗎?”

    “哈哈哈哈,那當然了!!”

    第107章

    《欲壑難填2》的劇組組建得很快, 秦尤拿到劇本后還沒過兩周,整個劇組就已經搭起來了。

    畢竟上一部爆得那么爆,投資商早就饑渴難耐了,要不是傅非曲不光是編劇還是導演, 他們真恨不得直接找個手快的編劇來寫續集。

    不過秦尤在進組之前, 還得處理點別的事。

    王鶴行為了投誠, 在他老東家的挖角行動可以說是非常努力,真薅來了五個要臉有臉要辨識度有辨識度要演技有演技距離紅只差個讓觀眾看見他們的機會的好苗子。

    藝人有了,經紀人卻還沒有。

    秦尤是不可能親自帶人的,她讓王鶴行挖人是為了讓他們給自己打工的, 肯定不可能反向去給他們打工,而且她馬上就要進組了,不能或者說她不想分心, 公司事務她已經全權交給喻翡了。

    褚文俊沒法指望,他除了會打call以外什么都不會,最近因為秦尤大出風頭, 他在那些狐朋狗友面前嘚瑟得恨不得長出尾巴來搖, 太“忙”了所以連戲都懶得接了。

    褚文俊他爸媽在《太空列車》談妥上映之后派來了一個特助, 年紀輕但履歷真是夠漂亮, 如果不是秦尤這邊的喻翡履歷更漂亮,還真很難維持住平衡。

    但是該特助只負責處理公司事務——按他透露的意思, 褚文俊他爸媽把他放過來主要是怕他們這公司沒個能和其他公司打交道的人。雖然現在人手短缺可以讓他先幫著帶下藝人,但時間久了也不是個事, 秦尤可不想他給褚文俊的父母打小報告說她故意給他安排雜活打壓他。

    喻翡也類似,她只會負責給這些人找路線, 不可能真的經手那些瑣事,畢竟秦尤挖她來的時候可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就差擺出三顧茅廬的明主姿態來了,所以她或許也能上手經紀人的工作,但秦尤怎么可能真拿她當經紀人用。

    更何況,喻翡這幾天很忙,她正忙著給她老東家“洗白”呢。

    是的,她之前大手一揮,就給HN的公關部找了不止一點麻煩,之前一個月,HN的公關部焦頭爛額得不行,估計就差扎小人詛咒這位剛跳槽就給老東家找麻煩的前同事了。

    但喻翡對HN其實是有感情的,她“詆毀”HN其實只是為了更好地塑造HN的形象,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詆毀”只是加快了一點網友罵HN的進度,畢竟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如秦尤所說,網友也會很快回過味來,那樣的話他們可能罵得比現在還重呢,畢竟普通的客觀的壞和背叛了自己的壞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嚴重程度。

    而喻翡的思路其實也很簡單,她還在HN的時候就受夠了這種徒勞無功的辯解——我們不是壞人,我們不是無情的資本家,我們還記得我們最初的想法,我們和創作者是站在一邊的。

    多徒勞,別說HN該干的缺德事是一點沒少干,就算它的創始人們真的想做一個站在用戶和創作者這邊的資本家又怎樣呢,有些事不是你想就能做到的,有些對立是天然的,而你越要辯解,只會讓受害者越憤怒。

    所以喻翡決心要打破這個怪圈。

    她現在人都不在HN了,終于沒人能攔得住她了。

    她先是將《太空列車》被HN被挖掘的感人故事剝離了那些脈脈溫情,冰冷而無情地告訴觀眾,這可不是什么知己遇知己,HN是出于純粹的利益考量才買下了《太空列車》——科幻迷看到了真正的科幻作品不忍它被埋沒?到底誰在信這種搞笑故事?

    HN的決策層可從來不做這種感情用事的事,他們買下《太空列車》,只是看中秦尤的話題度而已,之所以其他發行公司當時不敢買而HN敢買,那當然是因為院線電影和網絡電影的盈利邏輯完全不同,院線電影對于觀眾來說成本過高,他們會認真衡量到底要不要花這一百塊錢進電影院里坐上兩小時,本質還是一種對內容的消費,但網絡電影其實就已經相差很多了,它們主要依賴會員費或者廣告費回本,與其說是內容導向,不如說是流量導向,因此,雖然HN和其他發行公司一樣不看好《太空列車》這個劇本,卻依舊買下了這部電影,原因當然是因為他們回本更輕松。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他們是互聯網公司,成規模后,賺錢和印鈔差不多。

    而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他們依舊將這部電影的價格壓到了一個令人發指的程度(雖然那是秦尤主動要求的只賣播放權導致的價格談判,但是隔著一條網線的觀眾沒必要知道這一點),天哪,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不就是因為他們看準了電影發行公司不會買這部電影,他們占據了完全的主動權,所以才能瘋狂壓價嗎?

    以上,就是喻翡灌輸給觀眾的新故事,這個新故事可把觀眾們心疼壞了,哭著喊著地要給成功上映的《太空列車》送錢。

    這個結果讓喻翡在HN的老同事們理所當然地以為喻翡之所以狠踩他們一腳,就是為了給《太空列車》造勢,當然這確實是喻翡的目的,但只是目的之一,現在《太空列車》下映,HN被狠狠罵了一個多月,喻翡終于要對這她一手炮制出來的輿論進行第二次調整了。

    ——是的,HN就是趁火打劫,HN就是利益當先,HN就是徹頭徹尾的資本作風,但如果沒有它這樣將追逐利益貫徹到了底的資本,《太空列車》還會出現在你們眼前嗎?

    它和那些老牌資本在動機上并沒有任何差異,但在資源配給的效率上卻甩了它們好幾條街。

    不論它的初心是什么,它確實讓《太空列車》這一部作品不僅沒有被埋沒,還獲得了正常上映都不會擁有的關注度。

    所有人想要的結果已經達成,真的還需要再去質問他們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嗎?

    論跡不論心還是論心不論跡,這個問題就交給你們自己做選擇吧。

    喻翡輕巧地圍繞HN與《太空列車》掀起了一陣勢均力敵的討論,她很清楚她這套說辭并不能說服所有人,這世上還是有不少道德底線較高且堅定地堅守著自己想法的人的,但她本來就不需要那樣一邊倒的局面,她并不是要將HN捧上人人支持的神壇——神壇易上難下,而且反噬起來可太嚴重完了——她只是想讓HN的形象變灰,變得有爭議,變得可以被辱罵也可以被辯解,讓那些試圖維護HN的人有一個更站得住腳的理論。

    這樣做的好處是HN下次表露出資本特有的缺德的時候,網友已經天然有了心理預期,雖然不會正當化他們的行為,但卻會合理化他們的行為,而且人對一個不怎么樣的人干了一件壞事和人對一個以為還行的人干了一件壞事的反應是截然不同的,對待企業也是如此。

    喻翡沉迷塑造老東家的新形象不可自拔,秦尤完全不想去打擾她,畢竟這就是當初她挖喻翡過來的時候開除的條件之一。

    所以公司里能干活的就這么幾個人,但都不好直接拉來當經紀人,他們還是需要一個正經的,最好有能力還脾氣好的經紀人,能夾在喻翡和特助先生中間的那種脾氣好。

    嗯……秦尤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不過就在她出發去把這個心目中的經紀人帶回來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門來。

    “午夜傳媒,好名字,比褚文俊那個沒文化沒品味的一開始取的名字好聽多了。”

    出現在這層辦公樓的,是一個秦尤很久都沒有見過了的人。

    穿著當季高定,頭上還戴了頂小禮帽的女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這間小辦公室,然后將摘下墨鏡,笑著向秦尤伸出了手:

    “好久不見。”

    秦尤同樣伸出手:“好久不見。”

    “上次見面還是在片場,那會兒我就覺得你以后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不過,我當時可沒想過你能前途無量到這樣的地步,還沒恭喜過你拿下奧斯卡,恭喜。”

    秦尤忍不住笑了一下,不過她的表情管理比面前的扈茹雪要靠譜多了,扈茹雪顯然不懂過猶不及的道理,當初她在《美麗計劃》的片場,就算不是目中無人,起碼也得是個張揚跋扈。

    不過看得出她確實是從來不需要自己做事的大小姐了,不然總該有人教教她就算是有事要求人需要擺低姿態,也不要直接一百八十度大拐彎,那樣反而會顯得很假,一如她現在臉上的笑容。

    不過既然她想繞彎子,秦尤也不介意多陪她繞一會兒,于是她也不主動給扈茹雪遞個臺階,反而真就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禮貌客套地道了謝。

    然后扈茹雪就有點僵住了,大概是沒想過如果秦尤沒給她遞臺階,她該怎么把話題繞到她想說的事上去。

    秦尤就這么笑瞇瞇地看著她,看著她很努力地思考了半天,然后干脆地放棄了說話的藝術,開始單刀直入——

    “你這個公司,缺人嗎?”

    秦尤慢吞吞地說道:“確實缺,你也知道褚文俊開這個公司只是玩票,員工找的都不是很靠譜,雖然剛挖了HN的一個團隊過來,然后褚先生和褚女士也派了一個特助過來算是代替褚文俊,但是能做事的人還是太少了,經紀人也還沒找到,估計要花點時間招工……”

    “我不是說這種缺人!我是問……我是問還缺不缺藝人……”

    扈茹雪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奇怪的羞恥表情,說奇怪是因為她很明顯是幾乎從來不會露出這種表情的人,所以當她感到羞恥的時候,看上去竟有些生疏。

    秦尤忍不住抿了抿嘴唇,盡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出聲來,她承認她有些時候確實有些惡趣味,于是她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副“哦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啊”的表情,好像她一開始真的沒聽懂沒看懂扈茹雪想要做什么一般。

    “藝人啊……缺肯定是缺的,算上我,整個公司也就十幾個藝人,正經能演戲的也就七個,其他的不是褚文俊的朋友在這掛名玩票,就是褚文俊那幫狐朋狗友寄放在這的,不過其實對于我們公司現在的規模來說,七個藝人也不少了,總共也沒幾個能干活的員工……”

    扈茹雪急了:“你看我怎么樣?我自帶經紀人和團隊,不需要占用你們公司的資源。”

    第108章

    秦尤露出了一個驚訝的神情:“扈小姐何必自降身價來我們這種小工作室, 而且你想演什么劇本都可以演吧,有必要特意去加個公司嗎?”

    扈茹雪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極其生疏的羞恥表情:“我……我想讓你幫我挑挑劇本。”

    秦尤:“哦?”

    扈茹雪自暴自棄地坐了下來,開始講述秦尤出國后她的經歷。

    她和秦尤拍《美麗計劃》的時候,聽到了秦尤那通“電話”, 于是硬搶下了那個校花角色, 后來《美麗計劃》上映, 雖然秦尤飾演的主角依舊大受好評且是話題討論中心讓她困惑了好一會兒,但很快她就懶得管秦尤受到了什么評價了,因為她演戲那么久!頭一次!出演一個角色后!有那么多人夸她!說喜歡她!

    說老實話,扈茹雪被網友罵了那么久, 哪怕一開始只覺得他們罵她罵得莫名其妙,只覺得自己委屈得不行,時間久了, 大概也理解了自己挨罵的理由,她挨罵無非是兩點,一點是老是空降大制作, 讓一群紅得發紫的明星給她做配, 一點就是哪怕選了配角, 她也老發一大堆通稿, 宣傳起來就跟自己是主角一樣。

    不過她就算知道了網友罵她的理由,也沒想過要改, 休息了兩年重整旗鼓想要靠《美麗計劃》重回觀眾視野時,她一點都沒有想過要改變自己的作風。

    《美麗計劃》上映時, 哪怕電影方和千峰那邊都在努力宣傳秦尤,扈茹雪自帶的宣傳團隊也依舊讓她演的這個女二在宣傳的時候乍一看還以為這是部雙女主電影一般。

    扈茹雪當時沒多想, 頂多想了一下——他們愛罵就罵唄。

    但是她震驚地發現,哪怕她這次和以前一樣, 大張旗鼓地以主角的氣勢宣傳著自己飾演的配角,網友卻一點沒有看她不順眼,反而迎來了很多好評——

    “扈茹雪以前有這么漂亮嗎?我看見她出場的時候都被驚艷了一下!”

    “我去,我想象中的校花就是這樣的,不光是臉的問題啊,更重要的是一種氣質氣勢!扈茹雪演這個角色太對了!”

    “媽呀,這次不罵她了,她終于演了個不突兀的角色,她以前就跟一鍋白粥里的老鼠屎一樣顯眼,這次終于混進白粥里了,雖然這角色沒啥難度,但是也是感人的進步,這位大小姐以后能不能就照著這個方向使勁”

    扈茹雪聽進去了,她覺得自己悟了,她以前原來真的是方向沒找對。

    深感自己掌握了屠龍秘技的扈茹雪摩拳擦掌地選定了下一個劇本,她這次選了個電視劇的劇本,大概是小白花女主加大小姐惡毒女配的配置,播出后女主無人在意,她飾演的惡毒女配卻反而因為編劇強行給主角開光環而受到了觀眾的一致好評與同情。

    于是,扈茹雪深深地覺得自己終于找對了方向!原來要獲得觀眾的認可竟是如此輕松的一件事!

    她接下來又挑了一個非常類似的劇本,結果……被罵慘了。

    扈茹雪帶著淡淡的困惑又選了一個劇本,然后接著被罵,如果說上個劇本是角色被罵,這次就甚至牽連到了她自己,她又開始被狂罵演技差不適合拍戲,有錢有閑能不能去干點別的別來污染觀眾的眼睛。

    她困惑得不行,之前的觀眾明明不是這樣說的……

    她小心翼翼地改變了自己的作風,連宣傳都小心翼翼了起來,其實如果她沒有經歷過《美麗計劃》和之后那部劇時期的好評,她估計不會生出任何要改變的想法,她只會接著我行我素地折騰觀眾,小心翼翼?那是什么。

    但是她已經感受過了那種全世界都在夸贊她,認同她,夸贊她本人,而非任何其他存在的感受,所以她回不去了,她長這么大頭一次這樣試圖討好別人,然后她還真成功了一次,但是之后又是接連的失敗。

    她被折騰得沒脾氣,壓根弄不明白為什么觀眾都如此反復無常,她選的角色難道不都是類似的嗎???到底為什么得到的反響卻差距如此之大!

    扈茹雪抑郁得差點又去度假了,然后秦尤回國了。

    秦尤選了個科幻片的劇本,眾所周知,科幻片吃設定,吃點子,而人物情節這種傳統故事的重要要素,在科幻里屁都不是——哦,說屁都不是可能有點太過了,但至少可以說,科幻作為一個類型文學大類,確實不受傳統文學那套評判理念的制約,通常來說做科幻科幻的那幫子人由于花了太多精力和想法在設定和點子和怎么看起來酷炫上,也確實很難兼顧情節和人物,寫出來的人物能鮮明已經算是罕見,能討喜那就算是中了上上簽了。

    總而言之,在各種類型的電影中,科幻片應該算是人物最不怎么重要的一種電影了,所以,當《太空列車》上映,而秦尤飾演的列車長依舊受到了觀眾熱烈的追捧時,在旁圍觀的扈茹雪不禁陷入了沉思……

    秦尤在挑劇本上顯然有著精準而獨到的眼光,這點誰都知道,她出道這么些年,就沒演過任何一部砸鍋的戲,但是……扈茹雪現在在思考,她在選角色上的眼光,是不是更精準更獨到。

    畢竟,現在想想,她之所以會拿下那個讓她吃到甜頭的第一個角色,就是因為偷聽到了秦尤的電話,那個角色是秦尤看中的。

    因此,扈茹雪翻來覆去失眠了好幾天,半個多月,終于沒忍住來自薦了。

    秦尤聽完扈茹雪的自述,沉吟了一會兒,然后說:“原來是這樣,不過我們這個小工作室其實真的不是很缺藝人,你剛剛也聽到了,比起藝人,更缺能帶藝人的人,而且我的重心肯定還要放在演戲上,這個工作室的規模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會保持在一個較小的規模上,至于其他方面,我們好像不是很缺錢,也不是很缺人脈,臺前有我,臺后有那兩位,互聯網那邊又有喻翡,其實已經稱得上一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了吧。”

    扈茹雪立刻打斷:“你不是要跟顧天白打擂臺嗎?”

    秦尤慢吞吞地冒出一句:“哦?”

    扈茹雪:“我想了很久,你這個工作室為什么還要招新人,你明顯沒有任何要停下演藝事業,將重心轉移到自己當老板上去的跡象,既然這樣,這個工作室難道不是只為你一個人服務反而才是最沒有風險而且回報率最高的嗎?你又不打算退幕后,那找這些新人來干嘛,所以我只能理解為,你是要和顧天白打擂臺對不對,所以你才需要這么多人。”

    秦尤剛想為扈茹雪突然上線的智商鼓掌,就又聽見扈茹雪跟倒豆子一般將自己的底牌和底線一點不保留地全倒出來了。

    “我自帶宣傳團隊,只要是我演的戲,肯定都是和天白電影最大的制作一個等級的宣傳,而且我想讓電影什么時候上,他們就得什么時候上映,所以你想讓我去哪天跟顧天白的哪部戲去打擂臺都可以。”

    秦尤挑了挑眉:“聽起來非常有誘惑力,如果你真的想加入的話,我一定高舉雙手歡迎。”

    扈茹雪松了口氣。

    秦尤:“不過其實你的問題還挺好解決的,你還是等聽完再決定有沒有必要真的加入這個小公司吧。”

    “《江湖笑》這部戲,你選的那個角色是真無可挑剔地壞,編劇沒有費心給這個角色加上任何討喜的設定和可以共情的背景故事,你演的不錯,所以觀眾更討厭這個角色——因為這本來就是編劇在寫她時候的目的,不過這點你應該很清楚,因為你后續就選了個壞得可以被理解而且有一定喜愛空間的角色,包括之后你選角色的思路基本都是同類——美艷張揚的配角,方便你發揮自己形象上的長處,然后由于這樣的配角一般都會被寫成惡毒女配,所以你盡量在這個基礎上選擇那些有亮點且讓觀眾有共情余地的惡毒配角,這個思路本身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扈茹雪極其郁悶:“那為什么他們還罵我呢?”

    秦尤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別急,她還沒說完:“以端嬪這個角色為例,她是一個標準的配角里的好選擇,底層出身,身世悲慘,最初是個有底線的好人直到造化弄人讓她的善行與底線全都化作了壓倒她自身的最后一根稻草,黑化后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直到遇上主角,最后的結局也是賺足眼淚,后宮戲的劇本里應該挑不出比這更完美的配角了。”

    “但是這個角色很大一部分性格都是建立在她的出身上的,觀眾當然會喜歡這個角色,因為她代表了走投無路的草根,她的惡行可以理解為無奈與委屈,而這一點與你的形象是極端沖突的。”

    “你應該知道觀眾最討厭你哪一點,他們討厭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的大小姐作風,我恐怕你就是想著要回避這一點才選了端嬪這個角色吧,或許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潛意識覺得觀眾討厭你這一點,那么你就該選個和你本人出身截然不同的角色。”

    “大錯特錯。”

    “這只會讓觀眾更生氣,他們剛要共情端嬪,然后就看見了你這張臉,你的演技偏偏又沒有好到可以讓他們徹底忘記你戲外形象的程度,所以他們只會更惱火——為什么你這樣的人要來演端嬪這樣的角色。”

    “大致就是這樣吧,你找錯了方向,《美麗計劃》校花那個角色和你的適配性并不在于外表的美艷,而在于那種視一切為理所當然的氣質,觀眾之所以會愛屋及烏,也是因為這點共性。”

    “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大小姐,那你就去演大小姐,不然折磨自己也折磨觀眾。”

    “你知道自己不接地氣,就不要去裝得接地氣了,除了讓人更生氣以外沒有任何用,不如就表現出你原有的樣子,現在有的是就愛追捧有錢人的人,你放著這片藍海不抓住,非要去討好那些本來就不會喜歡你的觀眾,你不挨罵誰挨罵?”

    秦尤把手上轉著的筆往桌上一放:“是不是很簡單?其實只是思路問題而已,現在你知道問題出在哪了,之后就挑點適配的角色演就好了,沒必要特意把自己綁死在我們這個小公司上的。”

    扈茹雪一臉糾結地沉思了一會兒:“我覺得我還是想簽你們公司。”

    秦尤笑了笑:“那也行。”

    無非就是扈茹雪覺得自己就算知道了思路也很難選對劇本罷了,這就是連番失敗帶來的心理上的不安啊,不過這位大小姐愿意送上門來給她做一桿槍,那她當然也不會拒絕。

    送走扈茹雪后,秦尤終于得以繼續她被打斷的行動了——給他們這人手嚴重不足的公司找個靠譜的經紀人。

    她收拾好東西出了門。

    “好久不見。”

    看見一臉優哉游哉地坐在他辦公室里晃著椅子的秦尤,胡文博猛地睜大了眼睛。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雖然他這個辦公室的位置看不見他們公司的前臺。

    秦尤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我登記了進來的,放輕松。”

    胡文博看著秦尤那張比起從前更加意氣風發了的臉龐,心情有些復雜。

    是該更意氣風發的。

    秦尤曾經還是他的藝人的時候,他以為那就是風頭無兩的定義了——多瘋狂,演什么紅什么,別人一輩子難碰到一次的好本子她一年能上兩三部,別人一輩子能有一個經典角色就算祖墳冒青煙了,而她演的每一個角色都那么深入人心,走在路上不光所有人都認得出她,還能各叫各的角色名,更何況還有自己與自己競爭最佳女主角的盛況,那時候的秦尤在他心中已經是意氣風發的極致。

    她打扮成魏婧模樣從豪車上走下來的時候,眉眼間的張揚根本就不像是演出來的。

    那就是他以為的頂點了。

    但是現在呢,秦尤坐在他面前,翹著二郎腿,椅子晃悠來晃悠去,雙手之間拿著從他桌子上順的黑筆,眉眼間含著輕松的笑意,這里只是他的辦公室而已,環境頂多能說一句在打工人里不算寒酸,但是既沒有聚光燈也沒有紅毯,更沒有那些瘋狂叫喊著的粉絲,甚至秦尤也沒有刻意釋放任何奪目的氣勢,但她眉眼間輕松的笑容,卻比從前都要顯得更加意氣風發。

    當然應該如此,她在所有人都以為她不過是落荒而逃的時候轉頭就拿下了奧斯卡,或者說不光是出演了拿下奧斯卡的電影,還是這部電影的唯一主要投資人,回國后又投資了一部創造了票房奇跡的電影,她現在在圈里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只是紅極一時的女演員了,所以怎么可能不更意氣風發。

    “好久不見,恭喜。”

    只是對于胡文博來說,這句恭喜依舊說得心情復雜,他并不是見不得他從前的藝人好,只是他不明白,既然秦尤當初并沒有打算離開娛樂圈甚至稱得上胸有成竹,為什么不能跟他說一聲呢?

    不,他不是想要秦尤跟他說一聲之后的打算好讓他和千峰談判,好讓秦尤接著掛在千峰的名下。

    與所有生意上的事無關,他的意思是,作為朋友,她就不能告訴他一聲嗎?就非要讓他在自以為做了壓倒朋友的最后一根稻草的痛苦中煎熬那么久嗎?

    他以為他們多少也算是朋友,不過這可能只是他的錯覺而已,說到底秦尤這種人,哪里會把人當朋友。

    秦尤:“謝謝。”

    然后她環顧了一圈胡文博的辦公室,突然問道:“你有沒有考慮過跳槽?”

    胡文博忍不住笑了,苦笑,看,他就說了吧,秦尤這種人,哪里會把人當朋友,他還以為她找他有什么事呢。

    “千峰給你的待遇根本配不上你的能力,千峰作為一個公司的資歷太老了,這種又大又老的公司,待遇一般都摳門,因為摳門點也會有人沖著它們的名頭來前赴后繼地應聘,但是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會在意這面子工程的人,你也不是那種需要大公司的光環來給自己鍍金的人,不是嗎?”

    “而且他們只把你當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員工而已,你明明比他們更有想法,更有眼光,譬如當初,我趁著丑聞趁機解約的時候,如果不是千峰覺得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如果他們愿意聽聽你的想法,愿意尊重你的眼光與想法,不要那么干脆利落地和我解約,那么要么是千峰賺提成賺得盆滿缽滿,要么是我不得不付出一大筆解約費——也是盆滿缽滿。”

    “而且沒了我,他們有培養出第二個可以挑大梁的演員嗎?你看看他們,腦子一拍做出的決定,卻要你來承擔后果,要你那么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你不覺得這很過分嗎?”

    “所以,考不考慮來我們這家小公司?雖然平臺肯定是不如千峰的,但是只要你來就是總經紀人,而且你也知道我的性格,只要你有合理的理由,聽上去再不靠譜的提議我也一定會好好考慮。”

    秦尤說得情真意切,任誰聽這一番話,都會覺得自己是被賞識的明珠吧,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當金錢與待遇已經不是決定性因素的時候,決定一個員工的去留的往往就是他能否在這個崗位上取得成就感和有沒有能認識到他做的工作有多么重要,當初胡文博力排眾議簽下秦尤的時候,是為前者,現在秦尤則希望他能為了后者跳槽到她的公司來。

    如果不是胡文博還記得她當初的模樣的話,他可能已經感動得要掉眼淚了,多么推心置腹的一番話啊,偏偏出自最不會與人推心置腹的秦尤之口。

    秦尤覺得自己一番話必然能讓胡文博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但她卻看到胡文博露出了一個復雜的笑容:

    “既然你提起來了,當時你為什么不告訴你并不打算退圈呢?甚至不用跟我說你的打算與想法,至少……就當報個平安不行嗎?你知道我那時候失眠到得去看醫生嗎?”

    秦尤愣了一下,她本想說,有什么必要擔心她?

    這是她的第一反應,她的第二反應是她需要假裝一下,假裝她很抱歉。

    她的第三反應是,沒用。

    于是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了真話:“我不知道……我沒有‘報平安’的習慣,我沒想過你會為這種事失眠。”

    她確實沒有。

    她的事是她的事,胡文博當初做出的選擇站在他自己的立場來說沒有任何問題,而且他已經很努力為她想了各種辦法了,所以有什么必要感到愧疚?

    又有什么必要擔心?如果是把她當朋友的話,那么只要相信她就好了,為什么要擔心她呢?她從不失敗。

    胡文博嘆了口氣:“您請回吧,我在千峰做了很久了,沒有跳槽的想法,老板確實有點自以為是,不過老板不都這樣嘛,打工久了早就習慣了。”

    他承認自己是感情用事了,秦尤的能力整個娛樂圈有目共睹,能有機會成為她的工作室的元老的話,這種機會真不該放棄的,人一輩子能有幾次這樣以小博大的機會呢?

    但是他就是不想,不開玩笑地說,看見秦尤的臉出現在《復仇》海報上的時候,他頭一次覺得自己之前帶的那倆在演藝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選擇退圈去結婚了的藝人都沒那么氣人了,至少她們倆跑去嫁人之后還記得來對他說一句“對不起啊,胡哥”。

    秦尤沉默了,她沒想過會在胡文博這一環出問題,理性前提下思考的話,胡文博沒有任何拒絕她的理由,前景,待遇,工作環境,她能給胡文博畫的餅比千峰大多了。

    只是她忘了,人不是完全的理性動物。

    她糾結了一會兒,突然開口:“你會后悔的。”

    他們兩人都知道,這不是一句賭氣性質的話,不是那種隱含著“你沒眼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含義的惱怒之下說出的話。

    秦尤只是在陳述而已。

    胡文博當然知道自己會后悔,當時間流逝,所有情緒淡去,他會后悔自己今天沒有抓住該抓住的機會,但是這種后悔,就留給未來的他去品嘗吧。

    秦尤轉了一下筆:“那你的同事里有沒有誰可以推薦的?”

    胡文博笑了笑:“當然是有的。”

    第109章

    《欲壑難填2》以最快的速度喊齊了原班人馬, 搭好了片場,然后要開拍了。

    時隔近三年,《欲壑難填》劇組終于再次重聚。

    秦尤面帶微笑接受了一波又一波恭賀。

    恭喜她沉冤得雪,恭喜她拿下奧斯卡, 恭喜《太空列車》大獲成功, 太多可以恭喜的事了, 就算秦尤的耳朵沒聽出繭子,說話的人也有點口干舌燥了。

    其中好像還有幾個當初跟風罵過她的人,雖然不是很多,《欲壑難填》劇組當初挑人的時候就以老戲骨為主, 年輕演員里也多是走穩扎穩打路線而非搏出位的——畢竟年紀輕輕就能混上傅三山他侄子的電影的演員,都很清楚在這個圈子里少講點屁話比什么都重要,禍從口出, 多說一句話都可能多給自己埋一個雷。

    所以哪怕當初秦尤的事鬧得那么大,還有顧天白帶頭,因此娛樂圈隨處可見摻了一腳的人, 但在這個劇組里卻是少之又少, 于是他們誠懇非常地道了歉, 一臉悲痛地怒斥她親生父母真是太會演, 他們憐憫老人家才信以為真,順便再罵兩句現在的無良媒體, 拿他們也被污蔑過的事出來拉近一下距離。

    不過嘛,真心假意又有誰說得清楚, 娛樂圈,能保持一個面上和平就已經不錯了。

    重新回到片場讓秦尤感到一陣愉快。

    雖然她好像很擅長處理公司里的事, 但如果她想把時間浪費在開個賺錢的公司上的話,她當初都沒必要跑來娛樂圈掙扎那么久。

    現在她選好了可以讓她放心當甩手掌柜的人選們, 公司可以自己運作了,她也總算可以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到拍攝中了。

    《太空列車》的時候,她在片場的時間并不多,不是在和人談事,就是在去和人談事的路上,而且《太空列車》的角色本身就沒有什么表演難度,可以說是她入行至今,最像MV拍攝的拍攝體驗,所以《欲壑難填2》這樣高強度且導演高標準的拍攝,對她來說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看見小傅導在取景器后緊鎖眉頭的樣子和突然冒出來怒罵一句的模樣,秦尤心中多少升起了一陣懷念。

    沒過一會兒,傅非曲揉著腦殼放那兩個倒霉蛋去休息(反思)了,他看了眼拍攝安排,發現下一場是秦尤的戲之后,忍不住松了口氣,總算來點輕松的活了,如果不是他不信任別人能拍出他劇本在他心中的模樣,他都想專職做編劇了,這導演愛誰當誰當吧!

    秦尤放下劇本,脫下羽絨服,走入片場。

    傅非曲還是老習慣,先拍難度極高的重頭戲,以免演員演到最后就算想要精益求精也沒精益求精的力氣了。

    所以秦尤這場戲,就是難點中的難點。

    這是魏婧殺人的那場戲。

    不是殺沈安。

    沈安是她殺的第一個人。

    大部分犯罪都是激情犯罪,魏婧對沈安施加的罪行也是如此。

    沈安太好心,也太天真,以為魏婧會感動于她的好意,然后選擇收手——其實她本不該是這樣天真柔軟的性格,但魏婧的過去太過觸目驚心,就像一道橙色的閃電一般劈到了她眼前,苦難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所以沈安這輩子頭一次不是出于教養,而是出于真心想要救一個人。

    只可惜,她不懂好意也能壓垮人。

    她的存在對魏婧來說本來就已經是巨大的壓力,單單是這樣一個知道她的一切都是基于一個謊話而獲得的人在她身邊就已經足夠讓魏婧陷入高壓之中了,沈安偏偏還要時不時來勸說她,一遍一遍地對她說,說出真相吧。

    說出真相,對其他人好,對她自己也好,永遠生活在謊言之中不累嗎?不如說出真相,頂多有點丟臉而已,沒有誰是能一直表現得很完美的,或許許多年之后,她再提起這段往事,還能置之一笑,甚至當成一段談資說出來呢?

    頂多有點丟臉而已?

    她一開始為什么要說這個謊?

    不就是因為她不想在宿舍三人面前丟臉嗎?!

    但現在可不止是三個人而已了啊!她的名字,她這張臉,所有人都知道都認識!她要當著全國人的面告訴他們自己是個大騙子嗎?!

    她有無數個瞬間很想問沈安,她想問她知不知道這種話由她這種人來說是有多么輕松?

    她知不知道只有她這種人會覺得“丟臉”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因為他們從小到大都自信慣了,都有底氣慣了。

    而她這種人,會只是因為不想看見別人鄙視的目光而寧可說下一個又一個謊啊!

    說出真相會松口氣嗎?或許對于其他人來說會吧,但是她很清楚,她寧愿永遠背負著這些謊言,她也不想說出真相。

    這些話在她腦海中轉了一遍又一遍,有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要忍不住問出來了。

    然后有一次,她真的問出來了。

    場面很難看,到最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沈安又在說什么,她的頭腦一片空白,當她重新恢復理智的時候,只看見自己手里抓著一個花瓶,而沈安倒在她腳邊。

    她看上去……很安詳,就像只是睡著了一樣,她的臉龐依舊是泛著暖意的粉白色,黑色的長發鋪在地上,看上去美麗極了。

    她身上沒有任何血跡,魏婧甚至不想蹲下去試探她的鼻息,因為好像她不去觸碰沈安的話,就可以對自己說她只是睡著了……

    當然,她知道這種逃避毫無用處,只呆愣了一會兒而已,魏婧眼中的所有驚慌驚恐迷茫就全都又消退了。

    她的下一個念頭居然是,上天真是站在她這邊的,沈安死得很干凈,沒有任何血跡,所以她只要處理掉沈安的尸體,把所有毛發和指紋都處理干凈,就不會有任何可以檢測到她死于她公寓里的線索了。

    更幸運的是,沈安每次來找她都很小心,她對魏婧的憐憫使得她自發地避開了所有可能被人發現的機會,主動為魏婧提供了讓她無聲無息消失的機會。

    這是魏婧第一次殺人,徹頭徹尾的激情犯罪,和大多數激情犯罪唯一的不同只在于她比大多數人都要擅長善后。

    不過激情犯罪就意味著表演的難度并不高,畢竟拍的更類似于兩個人的吵架戲,激昂的情緒其實相對來說好演,只要放得開又入得了戲一般就問題不大,所以這并不是傅非曲特意提前的重頭戲。

    他們現在要拍的,是魏婧第二次殺人。

    殺的是她的合伙人,楊飛鴻。

    沈安死后,或者說“消失”后,很是引起了一番動靜,愛女失蹤的沈家夫婦瀕臨崩潰,報警,找私家偵探,找大師算命,什么都試過了卻還是找不回女兒,兩個昨天還意氣風發精神矍鑠的中年人短短一個月內就像是被吸干了精氣神一般,除了他們以外,在找沈安的還有許多人,沈安人緣很好,她的朋友與愛慕者們都不能接受她就這樣消失不見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但這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執念其實很難持續太久,至少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如此,到最后,就連沈安的父母都放棄掙扎了,他們在極度的疲憊中,將沈安的消失合理化了,他們想起了沈安曾經說過的許多話,想起沈安還不是現在這般穩重模樣的時候,想起曾經的沈安總是叛逆,總是說不想過這種生活,然后在他們要切斷她經濟來源和要將她禁足的威脅中一臉叛逆地說“那把我關起來啊,就算你們把我關起來,我也有辦法逃走!”,想起她在日記里寫——“總有一天,我會徹底消失,消失得干干凈凈,不會有人再能找到我”。

    沈安的中二時期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久到沈家夫婦根本想不起那時候沈安臉上的表情究竟是怎么樣的,在他們一遍又一遍艱難的回憶中,那時候有些稚嫩的沈安,和她賭氣時說的氣話,在他們腦海中漸漸變得堅定而果決。

    ——所以,或許沈安只是離家出走了吧,她安安靜靜地扮演了好幾年的乖乖女,其實只是為了完成當初的心愿嗎?

    這樣想,會好受點嗎?

    應該是會的。

    “安安……你怎么能對爸媽這么狠心……”

    沈家夫婦依舊以淚洗面,但那種彌漫在他們周身的絕望已經淡化了很多,因為他們已經找到了可以推脫的理由——錯的不是他們,只是沈安性格如此。

    她的父母都已經向前看了,那么她的朋友們更是,他們偶爾會在提起和沈安有關的事時沉默,偶爾會在看見曾經和沈安一起走過的地方的時候駐足,偶爾看見很像她的背影的時候,會有一陣晃神。

    但還是過去了。

    有多少人能一直記得一個人,人類的大腦有應對痛苦的機制,再深的痛苦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淡忘。

    但是,有一個人卻始終沒有忘記沈安,而且他也不信沈家夫婦那套“也許安安只是終于離家出走了,她現在大概在哪個小鎮好好過著她想要的生活呢”的說辭。

    這個人,是楊飛鴻。

    因為腦仁過小所以魏婧從來沒有將他放在眼里過的楊飛鴻。

    第110章

    楊飛鴻癡戀沈安。

    大概是癡情種特有的第六感, 他從一開始就不覺得沈安只是普通的失蹤或消失,腦仁過小就意味著他需要靠直覺補足自己的思維模式,而他的直覺確實很精準,他敏銳地感受到了魏婧的不對勁——當魏婧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 她只想破口大罵, 我拿你的錢去建空殼公司的時候, 你怎么就從來沒有展露過自己的第六感?現在倒是冒出來了?

    沈安從魏婧的老家回來后和魏婧來往極密,在外人看來就像是她們倆突然成了最好的朋友一樣,倒也沒人覺得奇怪,魏婧和沈安本來就是大學室友, 而且魏婧和沈安從外部看上去是很類似的人,都是聰明又會讀書的千金大小姐,無非就是魏婧更乖張更不走尋常路一些, 她們倆會走到一塊去,其他人只覺得正常。

    沈安的父母對于這段友情更是樂見其成,或者說樂見其成這個詞兒都有點太輕微了, 應該是他們恨不得沈安立刻就成為魏婧的密友才對, 畢竟他們就盼著能讓對投資者極其挑剔的魏婧收下他們的投資呢, 魏婧能對他們的女兒另眼相待, 那簡直是好到不能更好了。

    所以,沈安“失蹤”后, 作為她好友的魏婧不光下了大功夫去尋找失蹤的沈安——單從金錢上來計算,她應該比沈家夫婦更加上心——還花了很多時間來安慰陪伴這對痛失愛女的中年夫婦。

    “還好有你啊……安安有你這個朋友, 也算是她的運道了……”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能早點發現有什么不對勁就好了, 但是沈安她在我面前一直很正常……是我太遲鈍了,一定是有什么不對的, 她肯定說過什么的,只是我當時沒聽懂,一定是這樣的……”

    魏婧演這個“好朋友”的角色演得很好,她的痛苦是真的,她說出口的“后悔”也是真的,她為這件事分神到公司都顧不上也是真的。

    但就算是這樣,楊飛鴻卻依舊不買賬,當有一天,魏婧從沈家的宅子出來,迎面撞上了楊飛鴻的時候,她發現站在車邊的楊飛鴻以一種極其類似當初泳池邊沈安的神情與眼神看著她,她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瞬間,跑車旁的楊飛鴻好像漸漸和當初泳池邊舉著香檳的沈安重疊了。

    魏婧只能勉強朝他點了點頭,然后乘車離開了。

    如果說沈家夫婦的痛苦強化了魏婧良知的那一面,讓她痛苦到輾轉反側,甚至崩潰到想要告訴所有人真相,那么楊飛鴻那個眼神,就讓她的大腦又立刻“冷靜”了下來——懺悔是一種奢侈品,只有當無人發現她的罪行的時候,她才會想到要懺悔,但當有人看著她的時候,她只會去想要怎樣才能將這些事徹底埋藏起來。

    恢復到“冷靜”狀態的魏婧反復思量了很久,還是確信自己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溯到她的痕跡,那么不管楊飛鴻是怎么感知到她有問題的,這些就都可以無視。

    但是楊飛鴻最不該智商上線的時候,偏偏智商上線了,他漫長的暗戀生涯導致他對沈安非常了解,他很清楚魏婧不是沈安會那么主動交朋友的類型,所以他沒有像魏婧猜測的那樣去尋找更加實體的線索,而是往更遠更深的地方去尋找答案了——他想知道沈安為什么突然和魏婧走得那么近。

    其實魏婧真的已經盡力銷毀了所有痕跡,沈安死后,雖然那只是一個意外,但她確實達到了一開始想過的目的——只有沈安一個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那么只要她死了,就沒有人會知道她從前是誰了。

    因此,沈安死后,魏婧做的第一件事——除了毀尸滅跡以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沈安查到的所有關于她的內容都刪除,然后她奶奶也早已被她接到了一個隱蔽的地方。

    沈安找到她奶奶之前,魏婧以為多做多錯,她如果想派人去接她奶奶,就算她再小心,也很容易被人發現她做了什么,就像花瓶上有一道隱蔽的裂隙的話,哪怕它在往外滲水,也不一定能會讓人注意到,但如果往上打個繃帶,那就比原先的裂隙更加顯眼了,所以她之前只是小心地給奶奶匯一點錢,但是沈安找到了她奶奶之后,她意識到這就是她最大的漏洞,而不管補上這個漏洞可能會帶來多少額外的注視,她也得把這個洞補上。

    她一開始的感知沒錯,給一個帶縫的花瓶打繃帶只會引來更多的注目。

    不過也許也沒有差別吧,她最初的那個謊和她后來的謊最大的差別就是,那個謊言太難圓了,那是她前十八年所有的人生,她要怎么做才能把她前十八年的人生全都刪除呢?

    她殺了沈安,可以毀尸滅跡,可以將沈安來過她公寓的線索全都刪除,那是因為那只是一天內的事,但她能把她以前所有上過的學,見過的人,做過的事,留下的痕跡,通通抹除嗎?

    她之所以能有驚無險地走到現在,無非是因為除了沈安以外沒人會去特意查她,到她現在這個份上,家室已經是她最不值一提的優勢了,其他人根本不在乎她到底是什么出身,而且她演得太好,除了見過她一開始的局促的沈安以外,誰都不會想到要懷疑這無傷大雅的一點。

    但這并不意味著她的謊言天衣無縫,甚至可以說,她說過的最初的這個謊,因為完全是一瞬間的本能反應,所以是她講過最漏洞百出的謊。

    而這意味著,一旦有人想要去查,那么就幾乎總能查到什么的。

    沈安如此,楊飛鴻也是如此。

    楊飛鴻發現了當初沈安發現的事后,更加堅信沈安的“失蹤”與魏婧有關,但是他沒證據,所以他偷偷摸摸地趁著魏婧晚上在開會的時候摸進了魏婧的公寓。

    他也確實找到了他想要的證據。

    沈安的尸體被魏婧融了,沈安的衣服被魏婧燒了,但她脖子上的那條鉆石項鏈魏婧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她不敢亂丟,就算丟進什么湖里海里深山老林里,她也會擔心會不會有哪一天就有那種巧得不能更巧的事,莫名其妙有人找到了或者釣上了這條項鏈,然后沈安的“失蹤案”就會再次被重啟——電視上不都是這么演的嗎?

    她不敢丟掉這條項鏈,只能把它藏在了離她最近的地方。

    然后被楊飛鴻找到了。

    他太過激動,以至于壓根沒有注意到魏婧已經回來了。

    當他舉著項鏈又哭又笑的那張臉不再占據了整個鏡頭畫面的時候,魏婧那張在高壓之下總是顯得更專注的臉龐的會從他身后顯露出來。

    他們現在要拍的就是這一幕。

    這個鏡頭設計是傅非曲還沒開始寫續集劇本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的,說夸張點,這個續集劇本有一半就是為了這個鏡頭寫的,有點為了這碟醋包了一盤餃子的意思吧。

    他是腦補爽了,完全沒考慮過這個鏡頭對演員的考驗有多大——或者說,他寫什么鏡頭都不會考慮演員好不好演,他沒有過他叔那種摸爬滾打的經歷,自然也就不會懂什么叫委屈求全,他眼里揉不了沙子,他設計一個鏡頭,只會考慮呈現出來的效果是否是最完美,而不會考慮拍攝難度這種事。

    不過好在,他選的演員是秦尤。

    “Action!”

    鏡頭里,蘇二飾演的楊飛鴻找了一圈已經走進了魏婧的臥室,他瞎貓撞死耗子一般拍打著魏婧的枕頭,然后他發現了什么不對,立刻扯開了那個枕頭的拉鏈,這幾個動作,都是在鏡頭自上至下地俯視著他的情形下完成的,而當他終于找到了他苦苦尋找的線索——那條項鏈——然后直起了身的時候,鏡頭反而下降了。

    一邊是人起身,一邊是鏡頭下降,最后蘇二徹底直起身的時候,鏡頭正好卡在他的正臉上,與他的頭部徹底平行。

    鏡頭里,蘇二的表情該叫……喜極而泣嗎?

    可能不能,確實是歡欣混雜著眼淚,但是情緒的主基調并不是歡欣,只有找到項鏈的那一瞬間,他臉上迸發出的是極致的喜悅,但就算是那一瞬間,那頂峰的喜悅中也早已摻入了無限的悲傷,更何況之后。

    他驗證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也就意味著驗證了沈安確實出事了。

    蘇二一邊笑一邊流下了眼淚,那笑容比哭臉都要難看。

    然后鏡頭微微向右偏轉了一些,露出了他后腦勺之后的那個人影。

    秦尤就站在那里。

    她離鏡頭很遠,如果說蘇二要經受的考驗是要在鏡頭懟臉的時候把這個特寫做好,讓臉上的每一個細微的神情都經得起放到最大的審視,那么秦尤要接受的考驗就是,她要在自己的臉在鏡頭中占比極低的情況下,讓屏幕前的所有人都感受到魏婧此刻的心情。

    終于有人發現了的恐懼與釋懷。

    又要殺死一個人的痛苦。

    想要逃避但不得不“冷靜”下來的逼近麻木的平靜。

    然后魏婧邁著無聲的腳步越走越近,逐漸逼近沉浸在笑與淚之中的楊飛鴻。

    鏡頭同時偏轉與逼近,到魏婧走到楊飛鴻身后并猛地將手中的繩狀物纏繞在他脖子上的時候,鏡頭已經從正對楊飛鴻的正臉偏轉到對著魏婧側臉的角度了,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魏婧閉上眼那一瞬間流下的眼淚,和楊飛鴻不停掙扎起伏的半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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