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第 22 章
稚陵心頭一驚,下意識更摟緊了他的脖頸肩背,低聲問:“陛下,不如先……”
即墨潯被她這突然摟緊,惹得眸底一暗,原先還能暫忍,這時候卻委實忍不住,翻過身又壓上來,低聲哄她:“朕快些。”
稚陵緊咬著唇瓣,生怕發出了什么聲音,卻還是有一兩聲低低的嚶嚀溢出,他吻過來,把聲音都吞吃入口。
他說的“快些”,和她以為的,指的不是同一方面。
床板響得厲害,不知她被翻來覆去多少回,即墨潯終于劇烈喘息著,抽身離去。
稚陵望見他脖頸上青筋鼓動,沒有一絲贅肉的結實身軀上汗水淋漓,再往下看,竟還沒有偃旗息鼓,她心下駭然,這時候腦子里忍不住想,若不是需要個孩子,……他還是戒色的好。
一滴滾燙的汗珠子從他鬢角滾下來,滴到她頸間,他隨意抬手一揩。粗重的喘息撲在她的臉上,緋紅一片,任誰看了,都知道剛剛發生過什么。
身上黏膩,總不能儀容不整去見長公主,兩人去了凈室沐浴過后,稚陵替他擦干身子,捧過來干凈衣物,侍奉他穿上,一面說:“陛下今日不如穿這件赤色織金錦袍,新年歲首,博一個好兆頭。”
他對這些還是一如既往沒什么興趣,只說隨她。
稚陵小心替他束了黃金腰帶,垂掛玄水玉佩,雙魚香囊,理好了邊角褶皺,望著高大的男人經她一裝扮,白玉冠赤金袍黃金帶,風采燁然,心里十分歡喜。
即墨潯的目光忽然看到了東南角窗臺邊一臺繡架,架上是一匹玄錦,初有了衣服的樣子。他想,大抵是稚陵給他做的新衣服。宮中繡娘做的,已經足夠他穿,他想說,不必多費那個心神——但又想到別人做的沒有她做得合身,這話就咽了下去,只當沒有看到。
臧夏過來給稚陵梳妝時,即墨潯只在旁邊羅漢榻上坐著等她。
臧夏貼近她耳邊小聲說長公主在正殿里等著,泓綠服侍上過茶了,長公主似乎帶了什么禮物。
稚陵就想到昨夜里,長公主的確說過要送她什么。
臧夏悄聲說:“娘娘,長公主一向疼愛娘娘,今日也要那么素淡么?讓長公主見了,該心疼了。”
稚陵從妝鏡里見即墨潯倚在羅漢榻上,單手支頤,隨手翻著她先前放在小案上沒看完的那部游記。
她微微思索著,說:“不了,素一點好。”
臧夏嘟著嘴,連宮人們今日裝扮都十分喜慶,娘娘卻要從年頭素到年尾,這些金光閃閃的首飾,全都落灰,不也是一種浪費么?
她私以為都是他做得出來的。說起她們兒時的事情,陸夫人長長嘆息。
娘親忽然對她道:“阿陵,四姑娘一直念著你呢,去玩兒吧。”
稚陵心道娘親怕是有什么話要跟陸夫人單獨說,便點點頭起身出了屋子,陸家侍女引她到后院里,迎面撲來一只小奶團子,才她膝蓋高,黏黏糊糊說:“阿、阿陵姐姐……”
稚陵拉著四姑娘小手,陪她玩了好一會兒秋千,四姑娘被她哄得高高興興的,忽然又不要玩兒秋千了,眨巴眨巴水靈靈的黑眼睛,悄悄在稚陵耳邊說:“阿陵姐姐,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好地方?即墨潯大約見她難受,緩了語氣,讓步說:“……這樣吧,若你肯寫‘請立書’,朕封你為四妃之一的賢妃,可好?”
“賢……”她喃喃念道,忽然冷笑,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自言自語,“對,對,我竟忘了,歷來不止有‘賢后’,還有‘賢妃’來著。”
“陛下難道要我看著你和別的女人大婚么?”嘶啞的聲音從喉嚨間發出來,像一支冷厲的箭,射中他心臟。
他終于忍不住,沉沉呼吸著,冷聲道:“……你狀態不好,朕不與你計較,過段時間,朕再去看你。你回去。”
她冷笑著,目光逐漸寂寞而無望,轉看向他,也只是看向他,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冷雨蕭瑟,天色極暗沉,初冬的雨凄涼寒冷,梧桐葉紛紛被雨打落,滿地黃葉鋪陳,她踩過去,淋濕了鬢發,水珠子一路流淌,澆得她渾身冰涼。
回承明殿后,便動了胎氣,躺在床上,卻睜著眼睛,失神地望著帳頂所繡的圖案。
太醫過來診了,叮囑她好好休息,萬萬不要大喜大悲,不要劇烈行動。她模模糊糊應著,可只要心里想到即墨潯即將大婚,和別人——便心如刀絞,難以自抑。
若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賢妃”也就罷了。她一定會乖乖地聽他的話,寫什么“請立書”,便是讓她帶頭去給皇后請安,那都不算什么。
若她不曾喜歡他的話。 宮中妃子們三五月見不到皇帝也是有的,陛下政務繁多,除了留宿在毫無家底的裴婕妤宮中以外,別的宮中,從未留宿過。
因此閑來無事,偶爾也聚到承明殿里以請安的名義,大家一起說說話。
陛下雖未明里說過讓裴婕妤協理六宮,但宮中紛爭瑣事,幾乎都是她處理的。不過自程繡程婕妤進宮了,她也幫著處理。
二人是平級,裴婕妤資歷老一些,所以裴婕妤仍是更主要的那個。
但近日她們卻都聽聞了程婕妤要高升昭儀的事。宮中后妃,出身最高貴的便是程繡,她初入宮便是正四品的婕妤,把那些更衣、才人、美人全比了下去,不過三個月就要晉升,可不是奔著皇后位置的么?
低位的妃子們便愈發勤快往昭鸞殿里去請安了。
二月里春日昏昏,庭中栽的梧桐樹初長新葉,翠色如云。
二月十五恰是個陰沉天氣,恐怕晚上沒有滿月可看。
稚陵坐在繡架旁,繡了小半個時辰,心不在焉,不由自主地想著,天怎么還沒有黑呢——但這才過巳時。
臧夏卻嘟著嘴,一副誰惹了她似的,稚陵繡不下去,索性起身,卻假裝沒瞧見她能掛油壺的小嘴兒,在旁逗起了鳥兒。
臧夏哪里憋得住,原先是想要娘娘主動問她,但娘娘不問,她只好自己吐出來:“娘娘,今日,聽說,各位娘娘又都去昭鸞殿里了。”
稚陵拿著米粒兒喂著冉冉吃,笑了笑道:“我喜清靜,她們來了,我反而應付得乏力。去昭鸞殿不好么,程婕妤最喜歡熱鬧些。”
臧夏故意氣道:“娘娘怎地不去昭鸞殿?”
稚陵動作未停:“我為何要去?”
臧夏咬著嘴唇,十分委屈說:“娘娘這么多年,自從那回,從昭儀貶了婕妤,逢年過節不見升位的。眼看程婕妤要升了昭儀,不是壓在娘娘頭上了?屆時,娘娘得給程昭儀行禮請安呢!娘娘這會兒不去,將來也要去。”
她說的是氣話,卻看稚陵喂了鳥吃食,又親手端了精巧的銅盞子給它喂水喝,再用指尖梳著鳥羽,像分毫不在意般。
臧夏又苦著臉,近前來,小聲喚她:“娘娘!難道娘娘沒跟陛下撒個嬌……認個錯……當年都過了好些年了,娘娘的月俸該漲了!”
稚陵這才轉頭來瞧她,嫣然一笑,捏了捏臧夏氣鼓鼓的臉頰,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道:“好了,別氣了。前日侍膳的時候,陛下說了,要晉我為……。這事兒還沒有傳出去,你可別往外說。”
臧夏一個激靈:“昭儀!?”
連忙捂著嘴,歡喜卻已經溢出來,眼睛彎成月牙兒,連連道:“陛下果然不是那么無情的人呢。我就說,娘娘伺候陛下,沒有功勞還有苦勞,……”
泓綠說:“娘娘,臧夏可不是個管得住嘴的,保準會往外傳。”
臧夏拍著胸脯發誓她不會往外說。
可她心里實在太激動了。
昭儀意味著,娘娘可不必被程婕妤壓一頭——同是昭儀,娘娘的資歷擺著,程婕妤以后還是得乖乖喚一聲“裴姐姐”。
想一想,臧夏就樂得不行。
所以她遇到了昭鸞殿里那個朝霞時,挺胸抬頭,格外得意。她牢記娘娘說的,不能往外說,朝霞問她是不是撿到了錢,得意成這樣。朝霞還順便炫耀了一番,她主子將升位的喜訊,臧夏卻笑嘻嘻的。若是之前,她鐵定要變臉了。
朝霞不由忖度,難道承明殿里有什么好事?
她翻了個身,面向床里面,好像這般,不必面對背后世界的一切風雨。
倘使不曾有希望,便不會有絕望,即墨潯給她以希望,讓她誤以為,她也能成為他真正意義上的家人,能得到像她父親母親一般的親情,可她這時才恍然覺得,她和那個被厭棄的顧以晴沒什么兩樣。
……陛下的心是石頭做的,捂熱了,也會涼。
他有三千佳麗,六宮粉黛,美人如過江之鯽,她竟妄想她有所不同,得以憑借“愛意”取得皇后之位,委實荒謬。
過一陣子,他便有新的寵妃,舊人便如云煙俱散。
賢妃賢妃,難道只剩下一個“賢”了么?
她忽然想起了史書所記載的太.宗皇帝的賢妃——出身低微,年少服侍,誕育長子,恩寵一時。
可后來,太宗皇帝一屆一屆選秀,這位賢妃娘娘,便湮沒在粉黛之中,容顏老去,君恩不再。
她所誕下的長子聰明伶俐,本來有望繼承大統,可太宗皇帝因寵愛新的寵妃,將寵妃所生的不足數月的幺兒立為太子,至于從前用心培養的已經成年的長子,便草草打發去了蠻荒封地,被人當個笑話。
稚陵想起這樁史書中的舊事,忽然心尖酸澀,腹中孩子即將臨盆,難道她們母子,也要步上那般的后塵。
臧夏見帷帳里毫無動靜,不由擔心,端來娘娘最喜歡吃的青梅果子,小聲喚道:“娘娘,吃點蜜餞吧。”
她已曉得了涵元殿里發生什么,也曉得陛下要娘娘她寫一份“請立書”。
她跟泓綠雖然對程昭儀即將封后的事情很不忿,可卻也想得開,程昭儀家世好,性子也還行,長相也不必提,做皇后的話,的確很合適。
但見娘娘傷心不已,哪里又說得出勸她的話,只能默默的陪著。
稚陵的聲音悶悶傳來,“我不想吃,拿下去吧。”
臧夏嘆了口氣,將盤子輕放在床頭小幾上,勸慰道:“娘娘就算不為自己,為了小殿下,也要仔細身子……”她頓了頓,躊躇道:“娘娘算算月份也要生產了,這個時候,娘娘還是跟陛下服個軟,……”
稚陵靜了好久。
臧夏擔心的是,若是這檔口惹得陛下不高興,以后小殿下出生,為陛下不喜,日后娘娘她母子二人的日子該怎么過下去呢。
宮中最稀罕的就是帝王的偏寵,瞧瞧,近些時日娘娘她得寵,這宮里誰見了她不乖乖巴結著喚一聲“臧夏姐姐好”,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連娘娘那回半夜想吃寶方記的酥糖,陛下也給想方設法弄來了。
然而從昨日娘娘回來承明殿,陛下說讓娘娘自個兒冷靜冷靜,反省反省后,便不曾踏足承明殿。臧夏頗有搖搖欲墜之感,擔心不已,可娘娘又這樣……這樣傷心。
稚陵好半晌才輕輕說:“知道了。”
她稍覺得好些,便起了身。她自然明白這個時間最不宜和即墨潯鬧不快,若牽連這孩子被他父親厭惡……會不會像從前的即墨潯一樣小小年紀就被先帝趕出上京城打發去封地,母子離分永無相見之日?
稚陵打小看的話本子里,往往有這么一個小孩子,引著主角去的地方,要么經常藏有天材地寶、武功秘籍之類,要么經常有明刀暗箭、機關陷阱。
她亦步亦趨跟著四姑娘穿過府中花木,到了一間院落里,沒仔細看,匆忙被四姑娘小手牽緊,進了院子,只見一叢翠竹掩映,四姑娘飛快跑到了中庭,又回頭來向她招手:“阿陵姐姐,快來!”
稚陵吃了一驚,就要退出這屋子,卻被四姑娘又拉住往里走,只見這屋中角落里整整齊齊一整面的多寶架上,置放著各式各樣的機關小物。
稚陵瞧見多寶架有一層擺滿了小木鳥,模樣大同小異。這教她頃刻間想到,她自己也有一只小木鳥——是陸承望送給她的。
那么這里是!?是陸承望的院子么?
四姑娘踮起腳想夠也夠不著,稚陵便取了頭一只,彎腰遞給她,四姑娘白團團的臉笑開了花,奶聲奶氣說:“這是我哥哥的屋子。他這里藏著好多寶貝呢。”
叫稚陵一下子恍然。
大抵是聽到了屋子的動靜,一個婆子從偏房過來,叫道:“哎喲四姑娘!不能動,不能動!公子都說不能動!”
待看到了四姑娘旁邊的稚陵時,那婆子又愣了愣。
稚陵一聽她的話,連忙哄著四姑娘把小木鳥放回架子上,面前這婆子卻只是嘆氣。
不過,管他是因為什么出現在桐山上——哪怕是他當皇帝當久了,也想要求長生不老之法,也跟她沒什么關系。
這廂見到了桐山觀主,觀主乃是一位和藹慈祥的老人,原來已有九十七歲高齡,看上去當真道骨仙風,分毫不見龍鐘老態。
年輕小道士上了茶,卻見這姑娘摘下了兜帽以后,終于看清她的樣貌,眉眼盈盈,一張臉漂亮得不像話。他看得一呆,心里納悶:這位姑娘,他怎么好像見過。
他仔細在記憶里搜羅了一陣,猛地想起什么來,畫面定格在十六年前,那個凄冷風雨之日,玄袍金甲的男人抱著個女人冒雨上山,那時,他還是個小道士,——便是她了。
想到這里,他端茶盞的手一顫,險些灑了茶水,連聲道歉。
稚陵微笑道:“沒事的。” 即墨潯想起此事,捋她發絲的手堪堪頓住。這樁到嘴的情.事也告吹了,稚陵只猛地撥開了他的手,踉蹌地閃躲到了一邊,貼著門框,欲言又止,半晌,卻覺得自己對他還有反應,委實……委實又可氣又可恥。
又……又沒辦法。
即墨潯思索片刻,看著稚陵,復卻垂眼,修長手指重新緩慢地將腰帶束緊扣好,淡淡地說:“……一起去罷。”
說著,打開門,鐘宴沒有走,卻第一眼就看到即墨潯半敞開的衣領,以及那鮮少見光的縱橫交錯的細密傷口。他似乎刻意地在自己跟前扣好了衣領的扣子。
鐘宴心頭一緊,種種猜測,紛至沓來。
他接著見稚陵也踏出屋門,他悄悄打量了一陣,她臉色微微泛紅,心里的揣測愈甚,不禁黯然地想,他與稚陵相處時,始終不曾有什么起伏,比起戀人,更像是兄妹。
她那樣溫柔知禮,……對誰似乎都很平和,喜怒哀樂,都那么的淡。唯獨即墨潯,仿佛他有某種說不清的力量,叫她心緒起伏,叫她……愛恨交織。
他欲言又止地咽下了想問的話。稚陵只覺兩眼一黑,撐了一把額頭,靠在梨花樹干上,簡直被氣笑得說不出話,仰起目光望著枝椏交錯格出的深遠天穹,冷笑重復說:“真是好慘啊。”
她望著天穹,渾身有些失去力氣的疲乏,大吵大鬧后的平靜,道:“你養什么女人我管不著,你養三千佳麗都跟我無關。但這是我家——你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繆娘子一聽卻愣了一下,原本梨花帶雨,卻忽然有些發蒙。她呆呆看著這女子,重復:“你家……?”
即墨潯目光微微掃過腳底跪著的繆娘子,思緒微轉,想到什么,嘴角勾了一勾,嗓音卻鄭重其事,問她道:“你再說一遍,這宅子的主人是誰?”
繆娘子膽戰心驚,揣度不出圣意,只好惴惴不安地戰戰兢兢回答道:“回陛下的話,此宅院是敬元皇后裴皇后舊宅。”
“你確定么?”
“民女……民女和裴家沾親帶故,千真萬確不敢欺瞞陛下。”
今日仍在下雪,雪勢甚急,天色陰沉沉的。
在家廟祭祀完,已經過了午,雪風浩蕩。稚陵獨自去了父母兄長的墳前。這地方幽寂冷清。沒有其他人來,積雪深深,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近,輕撫墓碑,墳前種了森森松柏,現在已有一人高了。
碑很冷。她輕輕嘆息,拿起竹掃帚掃了掃墓前積雪,掃得干干凈凈,半晌無言,呆了很久很久。大抵是站久了,手腳僵硬,剛要轉身,卻結結實實地往前一摔。
結結實實被一雙臂膀攬住,——或者叫做墊住。 稚陵不發一言,冷眼看著繆老太太母女半晌,心道只怕她無事不登三寶殿。她與這母女上輩子無甚交集,卻莫名其妙的沾了一身腥,委實可氣。
繆老太太果然在她冷冷目光底下沒有捱太久,就著急自己交待了:“姑娘,求姑娘在陛下跟前……”
稚陵似笑非笑地打斷她:“求情?說好話?抑或是放你們一馬?”
繆老太太忙不迭點頭,卑躬屈膝,要多恭敬,有多恭敬,低聲下氣說:“姑娘大人大量,那日我們……我們不知姑娘的身份哪!只是個小、小玩笑……”她訕訕一笑,繆娘子她連忙也跟著附和:“是……是啊,奴家只是跟姑娘開個玩笑。”
稚陵冷嘲說:“玩笑?我這個人,開不起玩笑。”說著便要關門,怎知又被繆老太太給擋了一擋,她著急道:“姑娘,算老婆子求你了!”
繆家母女壓根也不曉得稚陵的身份,只是曉得開罪不起,昨日那事發生后,繆老太太提心吊膽一整日,生怕牽連到自己的榮華富貴,——退一萬步說,榮華富貴若是失去也就罷了,只恐性命都要丟了。
稚陵不欲多言,心里一想到繆娘子不清不楚的那個傳言,便如鯁在喉,氣性兒上來了,啪的一聲關上了屋門,把她們兩人都關在了門外,心里惱恨想著,她們怎么還在她家里呆著,怎么還沒走。
她扣上了門,聽到有下樓聲,又徐徐走到窗邊去,黎明時分,下了雪,冬天的天色要明亮一些,潔白雪光中,可以望到院子里,一玄服男子正在練劍。劍氣蕭瑟,劃過時,雪風乍起,飄飄起了一層白而密的雪幕。
時過經年,即墨潯這個習慣竟然保持這么多年,委實難得。這三十來歲的婦人立即叉腰叫道:“喂!”
稚陵蹙著眉,下了樓,迎面卻先碰上了客棧那個堂倌,愁眉苦臉地說:“哎喲,姑娘,這下可糟了!”
“怎么了?”稚陵扶著欄桿,掩下兩聲咳嗽,臉色又白了幾分,她睜著烏濃的眼睛,微微歉意地笑了笑,“小二哥你放心,剛剛差點砸到那位娘子的事,我自會負責的。”
她說話聲音溫柔輕輕,像片風里絮一樣不著重量,等說完,卻不可抑制地又咳嗽了兩聲。那堂倌壓低聲音,眉頭卻擰成個川字:“那位繆娘子可不好惹哩,她有人撐腰。”
稚陵又想起來前幾天聽來的零零散散的傳言,說那婦人是哪位大人物的外室——但確實是她這次差點誤傷了對方,對方占理,她便說:“既是我的錯,不管她有沒有人撐腰,總得賠她才對。”
他的劍益發蕭瑟冷厲,從前還有許多花里胡哨的招式,看起來格外晃眼,現在通通都沒有了。
堂中僅剩下了她和觀主兩人,觀主才緩緩地開口:“薛姑娘的來意……貧道大約猜得到。”
稚陵不由得眼前一亮:“那,道長,有辦法么……”
桐山觀主捋了捋胡子,慈藹目光落在她跟前,微微一笑,說:“有。只是要花費些時間。”
稚陵說:“是配藥!?”送不出去了。
昏燭搖晃,終于開口,嗓音沙啞:“不用追了。”
紅燭燒到了盡頭,噼啪爆了一下,徹底熄滅。
稚陵被聲音驚到,抬起眼睛,朦朦朧朧中,船行江里的水浪聲清晰入耳,她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語:“怎么又睡著了。”
她近來格外困倦。
客船搖晃著,她望了一眼,似乎長夜將盡,心頭意外一刺,不知怎么回事。她借著窗外微光看向了床榻上躺著的男人,鐘宴傷了好幾處,那些殺手的暗器上似乎淬了毒,不過太醫說不嚴重,只是解毒要多費一些心思,他們云云一堆,她似懂非懂。
除了“細心調理”這四字,她卻聽得明明白白。
這一回他們好不容易可以走了,況且……走了這么多天,不曾遇到追兵,即墨潯要么是自顧不暇,要么是放棄追過來——無論是哪個原因,既然遠走,舊事也不必再提了。
鐘宴自然要回西南鎮守,否則西南周邊那些小國,指不定要興風作浪,那可不好。
但鐘宴也跟她說過,他打算辭了官——即墨潯準不準,他都要辭,屆時與她去家鄉隱居。若是她爹爹愿意,致仕以后,也可一并來,一家子團團圓圓的。
鐘宴的原話是:“我原本就是因你才決心離開宜陵,答應父親,建功立業。如今,你我的心愿已成,榮華富貴,只是過眼云煙。”
她問他:“我的心愿,我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他咳了一聲,目光輕柔地望著她:“是你。”
沿運河南下,取道宜陵,去故鄉看一看,再到西南去。
觀主點了點頭,稚陵疑惑起來:“難道不是什么‘姻緣’……什么‘因果’么?道長從前跟家父家母說的……”
觀主笑著搖了搖頭,說:“世事變幻莫測,從前是從前,今日,是今日。”
稚陵暗自嘟囔,早知道就早一點來了——也不至于四處相親,碰到好些亂七八糟的人和事。
她自是滿心感激,便又問道:“那,配的什么藥,大概要多久?不知麻不麻煩,若是麻煩,煩請道長給一張方子,我請爹爹幫忙。”
觀主聞言,笑說:“姑娘不必擔心,算不上麻煩,只是耗費幾日時間。這幾日,姑娘可安心在觀中住下,貧道進山采藥,三四日可歸。”
“只要三四日?”
稚陵喜出望外,不由抬手撫了撫胸口,差點高興得暈過去。
觀主他允諾此事,現在他得了閑暇,立即換了裝束,動身出發了。
這叫稚陵心里佩服,九十六歲的老人,尚有如此說走就走的魄力。
她回頭將這好消息正要告訴鐘宴,他等在回廊底下,她剛張嘴,就看到鐘宴身后,鬼一樣出現的白衣男人,幽靜地望著她。
稚陵不由想起剛剛觀主意外透露出,即墨潯的事情已經結束,那么他到底為著什么事?
他數月前就來了,難道一直沒有回京,待在這兒?
他開口,嗓音仍然很啞:“稚陵。明日我就走了。”
廊上山風劇烈,他潑墨般的長發被吹得凌亂拂在臉上,遮著漆黑的眼睛。
他沒有避著鐘宴,說話十分直白:“以后也不會再見了。”
即墨潯直勾勾地盯著她,像要把她看穿,鐘宴自己很識趣地溜達走開了,去不遠處的梨花樹下站著,稚陵才道:“不見就不見了,我很想見你么。”
他神情顯得平靜沒有起伏,哪怕她這樣說,他反而有些釋然似的:“你不怪我,不告而別罷?”
稚陵倒想起來了,在宜陵,他突然地消失,于是淡淡地譏諷了一句,道:“我哪有政事重要呢?”
他卻唇角一勾,勾了個漂亮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稚陵實在很討厭他這一點,有什么卻不肯直說,拐彎抹角的,她一點也不想猜來猜去,索性不猜,直接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他靜了靜,目光落在她的眼中,含笑說:“今日是上巳節。江邊有船,可以游江。你若愿意,今夜戌時,桐葉渡口,我等你。”
長公主又笑了笑,道:“肯為你去辛苦學劍,他們是下了心思的。”
即墨潯未置可否,卻轉過身,說:“皇姐,走吧。”
長公主道:“我說的不對?”
即墨潯淡淡道:“不是為我,是為天子之位。自古以來,為著大位,流血犧牲千千萬,區區學劍,不算什么。”
長公主思索著,似乎確是此理,他們瞧中的必然是權勢,怎會是單純為一個人?
她又佯裝嘆息:“我們阿潯文采武功,難道單論個人,就不值得姑娘們費點心思么?”
即墨潯的身形微微一頓。長公主不知他想到什么。
沿著別的岔路繼續散了一會兒步,驀然間,前邊雪林里,響起了幽長渺遠的琴音。
謝疏云總不能這樣快棄劍換琴,長公主瞧了眼即墨潯,又笑道:“平日里你出來散心,這路上,也會有眾多偶遇?”
即墨潯笑了一聲:“的確。”
吳有祿心想,何止,若陛下在御花園散心,一旦走漏消息,那么,隔一段路,便要偶遇一位娘娘。后來陛下嫌煩,若出門散心,只帶一兩個人,悄悄揀人少處散步。
雪林里幽幽琴音低沉宛轉,和風聲交織在了一起,愈顯得哀痛迫切,聞之而悲。
即墨潯淡淡抬眼,雪風撲面,林間萬頃翠竹挺拔筆直,為雪覆蓋,風過時,則簌簌落雪。
從此處望去,不見人影,他想了想,不是謝疏云,也可能是旁的妃子,若循聲過去,……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說:“罷了,皇姐,我們換別處走吧。”
第 23 章 第 23 章
疏狂飛雪中,稚陵聽到有響動,指尖一頓,錯彈了一個音。她抬眼望去,并未見到有人出現,想來只是風吹竹動,疑是人來。
虹明池畔人跡稀少的竹林深處,落雪覆蓋小徑,就只有她過來時留下的一行腳印。
她原也沒想到此處還有這樣偏僻的一座小亭,雪竹掩映,靜謐少人,適宜練琴。
日色西斜,林中漸漸昏暝,她想著該回去了。小亭四面通風,手指凍得通紅僵硬,她呵了呵氣,才抱起琴離去。
回承明殿取近路,便要路過虹明池上飛架的二十三孔望仙橋。
時值傍晚,雪霧茫茫,望仙橋上綽約一道纖細人影正在橋上舞劍。袖衣翩飛,斜陽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水面朦朧倒影,劍光紛紛。
稚陵抱著琴,在原地望著謝疏云舞劍望了好一會兒,她舞起劍來,何其的瀟灑快意。
她心中羨慕不已。
說起這個,稚陵也微微蹙眉,輕輕嘆氣:“若真要去益州,山長水闊的,還真真見不到我爹娘了……”
魏濃倒覺得,世上沒有什么兩全的方法,十分老成地寬慰她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稚陵抬起頭來,恰好看到這缺了小半的月亮,高高掛在深藍色的天幕上。
這薛相爺獨生愛女掌上明珠定親一事,雖然兩家都十分低調,但消息傳開以后,卻叫天底下許多人心碎一地。
誰人不想娶薛大小姐,那可是相爺捧在手心里的女兒,若是娶她,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好處數不勝數。可惜沒有門路的,別說娶她,連見都沒有見過她,這位被相爺仔仔細細藏在匣中的明珠,尋常人連個影子也碰不著,遑論是接近她示好。
消息鬧得滿城風雨,除了一潭死水般的禁宮,——仍舊是一潭死水,沒有什么波瀾。
畢竟,陛下又不關心別的姑娘。
但消息傳到了隴西咸陽的李家,卻叫李老夫人驚得說不出話,悔青了腸子,看著垂眼立在眼前,分明占了先機,卻錯失聯姻機會的李之簡,氣不打一處來,提起鸞頭拐杖便打。
李之簡也默不作聲,生生挨著,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娘親看不過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攔在老夫人跟前兒,哀求說:“老祖宗息怒,這,這還只是定親呢,說不準還有旁的變數——”
老祖宗冷哼一聲,杵著拐杖,幽幽嘆息:“還有什么變數。等著吧,等著吧,陛下一年接一年地頒行新政,削門閥弱世家,咱們家就掰著手指頭過日子吧!”
李之簡娘親鄭夫人便瞧了眼李之簡,抿了抿嘴唇,壓低了聲音說:“老祖宗,我有個法子,只是……有些……”
老祖宗斜她一眼,斥道:“損陰德的事情,虧你想得出來!……”她頓了頓,“罷了罷了,這件事,誰也不準再提!”
鄭夫人卻沒死心,回頭叫來李之簡,同他單獨說話。她攏了攏袖子,目光遙遙一點,點在西邊院子,道:“老祖宗不稀得做,之簡啊,可你難道想把祖宗基業都斷送了么?”
眼前人卻只低垂眼睛,靜靜聽著,沒什么動容神情,看樣子不為所動。
鄭夫人說得口干舌燥,他卻不動如山,叫她惱火起來:“聽為娘的,去做,……否則,你跟楊纖柳的事情,為娘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提及楊纖柳,面前藍衣青年驚著抬起眼睛,一句辯駁的話,都沒法說出口了。
派人刺殺陸承望……若是東窗事發,便會徹底得罪了薛相爺和陸太尉。冒此風險,當真值得么?李之簡微微捏緊指節。
隴西離益州不算太遠,如今陸承望剛回益州,若差人扮成強盜殺人劫財,可制造出意外身死的假象。
時值八月,剛過中秋不久,派出去刺殺的人尚未回信,鄭夫人已催促李之簡快些前往上京城,要趕著太子殿下生辰,把握良機,最好能求得陛下親筆賜婚。李之簡猶豫著,是否應等陸承望確切身死的消息再出發,被鄭夫人一瞪:“天時地利人和,這天時可等不得。”
鄭夫人的意思是,陛下最看重太子殿下,若李之簡能得太子殿下的賞識青睞,不愁陛下的青眼。
鄭夫人還特意叮囑了一番,太子殿下生辰第二日便是敬元皇后的忌辰,在陛下面前,千萬要小心行事。
李之簡到了上京已是深秋十月。繆娘子自問她也是裴皇后的遠方表妹,容貌氣質說不準還與她有幾分相似處,單是靠著守宅子已經在宜陵城有如此榮光臉面了,倘使有幸被元光帝看上……
她本無此心,只是見過了這般樣貌性子地位權勢無一不優秀的男人,眼里哪還看得見旁的平庸貨色。
可她這心,也始終只敢揣在心里。在皇帝面前,她說話都發抖,何況是去勾搭他。便是眼睛低到了地上,仍恨不能再低一些、再低一些,不敢高聲說話,要多謙卑溫柔,有多謙卑溫柔。
今年元光帝來了宜陵以后,和往日一樣,低調前來,身邊只一個威武冷面的侍衛,和兩個面皮白凈的隨從。
也與往日一樣,神情冷淡,眉眼微垂,眼底漆黑幽冷,像是有什么化不開的悲傷凝在其中。
他既來,給繆娘子二十個膽子,也不敢靠近二樓半步。那里頭的東西,她連尋常時候都不敢碰不敢動,唯恐哪一樣碰壞了,只敢輕手輕腳地打掃,打掃完,立即便下樓。
今日,她們母女和其他宅院里的仆從畢恭畢敬地迎著陛下進了宅子,陛下仍是去了二樓,但格外問了她們一句:“有人來過么?”
聲音淡淡,仿佛只隨口一問,卻也叫繆娘子本就劇烈跳動的心臟跳得快出嗓子眼,她急忙要應聲,誰知道——被她母親一拉衣角,她母親向她使了個眼色,繆娘子那句話堪堪卡在了喉嚨里,沒有說,只是掩著袖口,低低地哭起來。
“哭什么?陛下問話直說就是!”
那尊門神一樣的冷面侍衛揚了揚下巴說道。
繆娘子撲通一聲跪倒,梨花帶雨哭道:“回陛下的話,這幾日確有人擅闖進來,民女攔他不住,他,他還強搶了這宅子里,娘娘的首飾。”
“是誰?不曾告官?”元光帝身側的白面侍從連忙續問她。這可是天大的事啊!誰膽敢私闖此地,甚至搶走娘娘的東西?那不是不把陛下放眼里么?
繆家母女彼此對視一眼,自知道告官是她們不占理,便搖搖頭說:“那是個外地來的男人,威脅民女,民女不敢報官。……”
白面侍從忿忿:“好大的膽子!”
卻看陛下半晌無言,只眉頭蹙得深,看向他,只一個眼神,他心領神會,三兩步上前道:“娘子認得他么?娘子帶路,我自和太守大人去把他捉回來審問。”
繆娘子感激涕零說:“大人,我知道他們住哪里,……”
他們這廂說著話,抬頭看時,陛下身影早已不在原地,大抵是上樓去了。
繆娘子暗自又覺得自己這番梨花帶雨略顯失敗,不過這小侍從瞧著也有幾分貴氣俊俏——只是在路上探聽到對方乃是小太監后,死了心。
她并不知鐘宴他們搬出客棧了,到客棧時,她一改往日橫行霸道不講理的形象,變得謙卑可憐,反倒讓看熱鬧的眾人不習慣了,客棧的堂倌戰戰兢兢地說那兩位客人今日已經搬出去了,繆娘子一愣,“搬去哪兒了?”
堂倌說:“石塘街。”
于是這一個婦人、一個小太監、一位太守大人以及數名官兵,又氣勢洶洶地奔去了石塘街的院子抓人。
繆娘子終于在路上想起什么來:這院子不是很多年沒有住人了?
其時,他仍沒有收到刺殺行動成功與否的消息,因此惴惴不安了好幾日。
但因與晉陽侯夫人的關系,由薛相爺引薦給了太子殿下,也算是成功見到殿下。不過顯而易見,薛家不是很待見他,大抵因為稚陵將隴西發生的事情都跟她爹娘說過,他總覺得薛相爺瞧他目光都是冷冰冰的。
因此,連瀛洲也沒去成,他無從跟薛家表妹再套套近乎。
但,一日沒有收到消息,他一日沒法安心。周旋在太子殿下身邊時,因為“志趣相投”,算是合得來,時常能出入東宮,卻從沒有面見過元光帝即墨潯的機會。
眼看太子殿下生辰日愈發近了,至于自己籌備的計劃,更不知能否實行成功。
李之簡受太子殿下相邀,在東宮與他對弈了幾局,他費了些心思,與太子殿下對弈的數局里有勝有負,引得殿下生出興趣來,最后一局未竟,已是夜深,便開口留他在東宮暫過一夜。第二日就是太子殿下的生辰,若還是見不到陛下,或者見到了但說不上話……
他夜里輾轉反側,睜眼閉眼全都是陸承望有沒有死,稚陵還能不能同他定親,……輾轉得睡不著時,模糊聽到外頭有些細微的動靜。
他住的偏殿,離殿下的寢殿并不算遠。
他起身推開一條門縫,窺看外頭,院中有一顆梨花樹,這個時節光禿禿的,徒有枝椏橫斜,影子投地。
卻看似水的月光里,有幾道模糊的黑色身影,經過了那顆梨花樹。他像發現了什么,睜大了眼睛,那幾人中,后邊的人是太監侍衛打扮;前邊的人,玄衣墨氅,身形峻拔,如玉山巍峨,孤松獨立。
其他人留在庭院里侍立著,獨獨那人輕輕邁步上了臺階,再輕輕推開了寢殿了門。沒有什么聲響。
李之簡猜到他是誰,頓時驚訝不已,本以為這么晚,元光帝是要與太子殿下商議什么要事,可他窺看半晌,卻未見燈明,只見那人踏出殿外,又輕輕關上寢殿的殿門,下臺階,緩緩離開了。
已過子時,是殿下生辰之日,陛下難道只是來看一眼?李之簡微微蹙眉。
他不敢輕舉妄動,可眼見那人即將離開視線,他慌忙推門出去。
月在中天,是一彎下弦月,照得宮城如水晶宮殿,琉璃瓦明,青磚似浸。
繡有五爪龍紋的烏銀履忽然一頓,頓住腳步之際,烏黑如墨的氅衣衣角在十月西風里獵獵飄搖,衣角刺繡折射出的皎潔月光,隨之明滅。
不知何處有人吹笛,吹的是一曲《葛生》,“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這是……悼亡的詩。袖中指節緩緩攥緊,不自覺地顫抖。
他微微凝眉,循聲看去,卻見宮道不遠處一顆老梧桐樹下,立著個少年,橫笛吹曲。
曲子忽斷,那個身著藍袍的少年連忙跪地拜見,嗓音卻有幾分哽咽:“陛下!臣李之簡叩見陛下——微臣驚擾圣駕,罪該萬死……”
“……李愛卿何故在此吹笛?”
沉冷肅重的嗓音響起,分明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問,可眼前人仿佛有與生俱來的無形威勢,單單立在他的面前,長年執掌生殺大權的威嚴,就壓得他不敢抬頭,叫他冷汗直流。
李之簡想,他自詡膽識過人,可到了元光帝的面前,竟連說話都要仔細斟酌……他低著頭,道:“微臣心有所思,故而吹笛,聊表思念。”
眼前的帝王沉默了一陣,叫李之簡額頭汗如雨下。但沒有立即處罰他,想必還有機會。他大著膽子,抬起眼來,卻見元光帝稍仰起頭,望著頭頂這一樹飄黃的梧桐葉。
西風過時,颯颯作響。
可直起身的同時,她一眼就看到,遠處模模糊糊幾個人影。竹叢掩映,有踩雪的吱吱聲,稚陵一凜,慌忙起身。
再一細看,最左邊的穿著藍色衣袍,正是首領太監的打扮,那么來人毫無疑問,定是即墨潯了。
他……他怎么會到這么僻靜的地方來?
稚陵只下意識抱起琴,頭也不回沿著小亭后邊這條小徑悄無聲息地離開。
如她所想,她在他的面前——應該是完美足夠好的形象,挑不出一絲缺點毛病。
他應該,沒有發現她剛剛趴在琴上直嘆氣吧。
總之,她下次要換一個地方了。
從這條路繞回承明殿,便需要兜一個圈子,走到半路,稚陵恍然察覺到自己縫的琴袋落在小亭中。
只是回去拿……萬一遇上他們,即墨潯若問她為何見他就走呢?
第 24 章 第 24 章
吳有祿陪同即墨潯到了這僻靜無人的小亭子跟前兒,先前聽到琴音,卻不見人;此時走近,人么……似乎跑了。
只有石臺旁落下一只琴袋。
即墨潯淡淡踏進小亭,垂眼掃視一周,卻蹙著眉,道:“前幾日陪皇姐散步時,就聽到此處有人彈琴。連著幾日皆是如此,怎么今日朕來一探究竟,人便不見了?”
他望了眼這只琴袋,再望向亭后這條小徑,徑上雪地一行腳印,離去匆忙。
吳有祿想著,這宮中精通琴藝的娘娘少說也有七八位,會彈琴的更多了,……說不準是一種欲擒故縱的手段?
只是憑他這幾回聽到雪竹林里的琴音,不能說好,斷斷續續,練上一段,又從頭再來——約莫是彈錯了,不算熟練。
吳有祿好歹在宮里做了這么久的太監總管,有些鑒賞力,他想,那位彈琴之人,應不會是裴婕妤。
他斟酌著笑道:“陛下,或許是那彈琴的人,自知琴藝疏淺,見有人來,便羞愧逃走了。”
即墨潯微微點頭,沒有再糾結這問題,卻拿走這封琴袋,說:“一會讓人去認認,是誰彈琴。”
他倒沒有特別緣故非要知道是誰,只是心底好奇。先前在竹林叢外依稀見是個女子,竹叢掩映中,辨不出模樣,依稀是烏鬟鶴氅的尋常打扮。
他見她大抵是總彈錯了音,十分懊惱頹喪,——干脆趴在琴面上,叫七根弦同時嗡嗡錚鳴了一下,等過了一會兒,又只得直起身繼續練琴。他不由覺得那人……可愛。
可愛,便首先要排除他的裴婕妤了。她想來端莊謹慎,小心翼翼,絕不會做出這般生動憨態來。
稚陵見瞞他不過,任由他背她回了屋子,和衣躺下以后,被他格外抱了錦被添裹起來,饒是這般,她仍只覺渾身冷得厲害。
鐘宴坐在床沿,神情擔憂,她嘴唇微微動了動,聲音很低,斷續說道:“別擔心,是老毛病了。”
這輩子她爹娘正是為了這件事每日發愁。那個老道長無緣無故地經過她家門,無緣無故地斷了斷她的命,又無緣無故地留下一段高深莫測的讖語,叫她爹娘從她及笄,就整日想著念著她的姻緣。
可是她姻緣不順,要么遇人不淑,要么受人阻攔,她這“因果”么,更也始終沒有解開的跡象。以至于事到今日,她甚至懷疑那位老道長是誆她爹娘的了——但他那時候又沒有收錢。
離了上京城,她原以為事情都會漸漸好的,可沒有想到,半個月前,便開始頻繁地頭暈,心口疼。
大抵是在宮中呆著的那段日子,身子都很不錯,現在重又成了以前病懨懨的樣子,反而不習慣了。
稚陵微微凝眉,又咳嗽了幾聲,喝了兩口熱茶后,卻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鐘宴那時受的傷養了這么多日,該結痂的結痂,該愈合的愈合,就連身中的毒也慢慢消解了,身子眼看日復一日漸好。
怎知道這趟船離了上京城后,稚陵的身子反而壞起來。
一路上船在各個渡口靠岸補給時,他們都要下船去看大夫,如此看過了十來位大夫,對鐘宴身上傷病滔滔不絕,信手拈來,對稚陵卻泰半時間都在沉默,或要說自己醫術不精,著實看不出病灶在哪里,或也只能當是氣血虧虛天生體弱來開方開藥。
這一趟看大夫,依然是這么個結果。即墨煌呆在原地:“什、什么……”總令魏濃膽戰心驚,懷疑這劍下一刻便會出鞘,取誰的性命。
這般過了煎熬的小半個時辰,黃昏時分,雨聲里模模糊糊響起了禮樂聲,知道是迎親的車馬回來了,魏濃的心提到嗓子眼,再一次偷偷去看元光帝的反應。
只見他漆黑幽靜的雙眼緩緩抬起,直直穿過堂門,穿過庭中雨幕,看向了敞開的府門外。
魏濃收回目光,也看向了府門外,只見身著鳳冠霞帔的新娘與大紅婚服的新郎官徐徐向這里走來。大雨瓢潑,雨水肆流,風狂雨驟,難免打濕了他們的衣角,這樣的天氣實不算好,今日還是七夕呢,也沒有銀漢星輝可看了。
魏濃替稚陵擔心不已,不住地在稚陵和元光帝之間切換目光,但這兩人,如今一個被紅蓋頭蒙了頭臉,直接隔絕了目光對視的可能,另一個目光全都在了稚陵身上,也無暇去管旁人的眼光。
魏濃于是愈發大膽,視線甚至在元光帝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果然,他看似平靜的臉上,偽裝出來的溫和笑意中,還是被她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幽深冷冽。
本該是一場極熱鬧的婚禮,但現在眾人莫不膽戰心驚的,靜悄悄中,新人已經攜手到了堂中。侍立在一邊的儐相,大著膽子請示,可要行禮,久未聞元光帝的回應,才發現,他目光幽幽鎖在了這新人挽著的手上,而他自己,不自覺中,將劍柄緊緊握住。
儐相再三請示,元光帝才終于淡淡不耐煩地應他:“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因朕驚慌失措。”
儐相連聲應著,這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燒了新人庚帖。
這牌位已請出來,擺在這扇紅葉秋山的玉屏風之后。
元光帝不動,誰也沒敢先動。他慢慢起身,旁人才隨他身后,邁到屏風后,見證此禮。
“煌兒,出去。”即墨潯眉頭擰了起來,強勢命令下,即墨煌終于松開了扶著他的手,踉蹌著起身,緩緩地后退了好幾步,最后神情變幻地退出去,并關嚴了殿門。
夜涼如水,殿門一關上,似乎風聲便被隔在了門外。寢殿里忽然靜了下來,連他的沉重呼吸聲,也格外清晰。
他仰著漆黑的眼睛,眼睛里泛著水光,聲音很輕很輕,大抵是傷口崩裂,疼得沒有一點多余的力氣了。
“稚陵……你是這樣想的?……稚陵。這么多年,我都好后悔,好后悔。”他嗓音低沉,恍若一把隨風散了的沙。稚陵只見即墨潯微微垂下眼睫,長睫覆下的陰影似乎顫了一顫,說這句話,仿佛耗盡了他積攢的力氣,所以不得不停下來,重重喘息著。
他既想抬頭看她,又唯恐看到她冷漠的神色,像一把無形的刀,剜他的心口,比此時此刻還要疼上百倍千倍。
稚陵見他這般,便當他傷口太疼了,疼得他沒有絲毫的力氣,以至于連說話也費勁。這傷口,她今春在西園的水濱也看到過一次。鬼知道他是打哪兒受的傷。
可她到這里來,不是為了關心他的病情,關心他的傷勢的,更不是要聽他說什么他后悔了這種虛無縹緲的話——她要回家,還要帶走鐘宴。
“即墨潯,世上若有后悔藥,還輪得到你來吃么?我一定第一個吃,我真是后悔,真是后悔。你踐踏我的真心時,有想過今天么?”
她以為自己會毫無波瀾,然而事實上,誰也做不到那么平靜。
鐘宴扶著她緩緩地起身離開醫館,輕聲寬慰她:“阿陵,別擔心,下次再看別的大夫。”
稚陵面龐瘦了一些,下巴都尖了,臉色蒼白,只輕輕笑著搖了搖頭,唇角一絲苦笑:“上天也不能讓人太圓滿。”
鐘宴的手一頓。 這樣冰涼又灼熱。稚陵知道棲鳳閣能在明光殿以東,自然不是什么尋常地,可聽到這個“第一位”,還是微微詫異:“第一個?我之前,沒有人住過么?”
多嘴宮娥答道:“不曾。”
稚陵問:“那,先皇后也不曾么?”
宮娥搖搖頭。
她追問:“為什么呢?”
宮娥一啞,只低聲說:“娘娘之前,還不曾被立為皇后,所以沒有資格。”
稚陵突然覺得有些煩躁:“那我為什么有資格?”
宮娥囁嚅著,只支支吾吾說:“陛下喜歡您,定是打算立您為皇后,所以,所以……”
稚陵望著她,睜大了眼睛,也不說話,只是太吃驚,以至于好半晌的沉默。宮娥大著膽子說:“姑娘,您不想當皇后么……”
稚陵冷冷道:“我為什么想當……?我有自己喜歡的人,我又不喜歡他。……不是人人都稀罕這位置。”
宮娥們一瞬啞然,紛紛緘默。
稚陵沒有繼續在這池子里泡著的心思了,只忽然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好像缺了一角。
只那位最膽大的宮娥小心翼翼地勸了她一句:“姑娘……這話,奴婢們聽了也就聽了,姑娘一會兒侍寢時,可千萬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陛下若是知道……”
比起這個,稚陵捕捉到另一個詞,臉色一白:“……什么,什么侍寢?”
他環著她頸子的那只大手扶在她的臉頰邊,修長手指太過用力,以至于骨節泛白。大抵留下了淺紅色的指印,她的肌膚很白,但凡碰了一下,都要有印子。可今晚夜色太濃,卻看不清。
月色將她鬢邊的發絲鍍上了銀輝,他漆黑眼里映著她的發絲,搖曳著,搖曳著。
就算這樣,還是吻不夠她。
吻痕一點一點地,胡亂落在她唇畔,臉頰,還有額頭,眉心……吻到她眉心的紅痣時,他眼底朦朧的一頃寒波搖動著,嘩然一下,淚如雨下。
他吻到了咸熱的滋味。說完,周懷淑卻問了一句鐘侯爺現在何處。魏允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焉能如實告訴她,被十來名龍驤衛攔在了山門處。
他只道:“許是太累了,已回府歇下了。”
周懷淑道:“的確要多謝魏都尉你和鐘侯爺了。要不然……我們家姑娘……唉。”
門外長廊上漸漸沒有了聲息,確實沒有人影晃來晃去了。眾人是人困馬乏,多半歇下了。即墨潯靜靜聽了良久,久到這一盞蠟燭燒到盡頭,陡然熄滅。
世界陷入一片微明的幽藍里,一切像蒙著塵般模糊不清,天色將明,但月光仍舊從窗間照進靜謐的禪房。
他借著月光看到她朦朧安靜的臉龐,依稀可見眉心的那顆痣,點在雪白如瓷的臉上,月光流過,臉龐像是暈出了白釉的柔光。
呼吸很均勻,這時候,難道是他的錯覺,好像比起剛剛那樣輕的呼吸聲,現在聲音已重了許多。
他探出手去,幾次三番想碰一碰她的臉頰,指尖卻止于毫末寸厘處,躊躇著收回手。
若是從前,只要是些微的動靜,她早就醒了。
此時,他既怕她長睡不醒,又怕她驀然醒來。
法相寺中清景無限,門外的茂盛草木里,蛩蟲鳴聲如織,不絕于耳。夏日炎熱,山中的夜晚,因為門窗緊閉,無風穿堂,更是悶熱。他自己已汗流浹背,胸前的傷口浸濕了汗水,隱隱作痛。
他坐在床沿,便那么長長地注視她。從前不知,原來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著……也這樣幸福。
怎知下一瞬就聽到稚陵嘟囔著,模糊囈語:“好熱……好熱啊……”
一面說,一面踢開了蓋在身上的薄毯。
即墨潯初時一愣,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原來早浸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他立馬起身,放輕腳步在小小禪房里四下尋覓一陣,終于,在積灰了角落里找到一把舊蒲扇出來。他仔細擦了灰塵,便坐到床頭,替她搖起扇子。
舊蒲扇齒缺不全,但好在送風輕柔涼快,她極快又安穩地睡下似的,他沒有再聽到她喊熱了,他再探手一試,額頭的汗水漸漸消去,他替她別好了一縷黏在臉頰的發絲,這般近距離地望著她睡顏,心里十分滿足。
手腕仿佛形成了一個只知機械重復的過程,他支著腮,強打精神給她搖扇子,倒全沒有顧上自己額角汗如雨下,沿著鋒利下頷線啪嗒滴落在稚陵的頸側。
稚陵在昏沉夢里,恍惚夢見陸承望正騎馬回京。她去迎他,本是個大晴天,誰知驀然間風起云涌,下起暴雨。她連忙后撤,躲到屋檐下,哪知還是淋到了幾滴雨點,涼得她驟然醒過來,驚坐起身,第一句便喚道:“承望!”
漆黑的世界,她睜大了眼,但夜色濃郁,什么也看不清,倒讓她懷疑自己還在做夢。剛剛還感到有風掠過,怎么這會兒全都靜悄悄的,……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尋思著,她好像在求簽的時候暈了過去,那……這里是哪兒啊?
而且她做夢夢見陸承望了,是不是說明他回來了!?她腦子一團漿糊,但又喚一聲:“承望,你回來了么?”
話音剛落,猝不及防,卻覺唇角落下一吻。輕盈得像是蜻蜓點水。似乎有淡淡的龍涎香氣蔓延開。她卻全然因為這猝然一個吻,怔愣住,忽略了那淡淡熏香的味道,也一時忘記她準備說什么來著。
有人?!
是誰?難道是……
她暈暈乎乎的,問道:“承望,是你么?”
已經輕手輕腳避到陰影處的即墨潯聞聲,卻沒有敢應。剛剛一時沖動,只因不想再聽到她提及陸承望了,可偏偏……適得其反。
指節攥得發白,在聽到她第三遍自言自語“也不知道替你求的簽是吉還是兇”時,他險些忍不住要開口說話。
那虛掩著的禪房木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
稚陵望向來人,不過月已西沉,現在天色處在一個黎明前極其暗淡的時候,她努力去看,也看不清來人的模樣。
即墨潯聞聲也一動,也不知是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還是那個人化成灰他都認得,他一眼就知道對方是鐘宴——他不是讓人把他綁在山門前了么!他怎么還是上山來了!
鐘宴輕聲道:“阿陵,你醒了?”嗓音清冷,語氣中有藏不住的歡喜。
稚陵聽到聲音,才反應過來:“小舅舅,是你!你怎么在這里呀?”
心跳很快,咚咚地響著,如同夏夜大雨前的數聲驚雷,他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心跳。
是她的么……她終于也有了心跳了,有了呼吸了,可以開口說話了……不要像十六年前,他守在她身邊時那樣,她靜靜地躺著,沒有一點聲息。他眼里映著月華流轉,吻停下來,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打碎她一樣,兩只手捧住她的臉,再小心翼翼地望著她。
他的聲音很啞:“阿陵,別走好么,別走。這里也是你的家。你不要我,也不要我們的孩子了嗎……”
稚陵卻靜靜的。
難得是個艷陽天,北風雖寒,有太陽照著,比整日縮在屋子里好很多,走出醫館沒幾步,看到路邊熱鬧攤販,稚陵便笑說:“我們去逛逛罷,散散心。”
她瞥見路邊一個書攤,停下腳步,隨手拾起一本無名氏撰寫的游記翻了兩頁,忽然看到“桐山”兩字,目光一怔。
旋即,她想起什么來——似乎爹娘他們那時遇到的道長,便是桐山觀主。
“看到什么了,怎么發呆?”鐘宴微微側頭,順著她的視線,也看到了那一篇文字上,輕輕念出聲:“春至桐山,則滿山桐葉綠……”
他問:“阿陵,想去桐山么?”
稚陵點點頭。她兩輩子都不曾去過江水以南,那邊的風景,從來……只能隔江而望。她黑睫微垂,微微一笑,說:“收復江南這么久,也沒機會去那邊看過。”
鐘宴說:“那我們多住兩日,去桐山看看。”
稚陵說:“本來打算只回宜陵看一眼,但若要再去桐山,恐怕得多花很多時日。你公務怎么辦呀?”
鐘宴說:“公務不必擔心,西南那邊我都安排過,本就是培養來接管那邊事務的,他們辦事妥當,我沒什么不放心。”
稚陵還是凝著眉很擔憂,只是一聽鐘宴說起他收養的孩子,有的力大如牛能單手扛起巨石,有的擅長跟當地百姓打交道風評甚好,有的帶兵剿匪攻無不勝,有的處理內務很有自己的一套……她終于徹底放心了。
街市熙熙攘攘,行人各色匆匆,剛剛還艷陽高照的天兒,忽然間烏云滾滾,眼看便要下雨,兩人急忙回了船上。
憑窗看去,水面上雨點密密匝匝,白茫茫的,升起水霧。她說:“幸虧避得快,不然又得淋濕了書。”懷里還揣著從剛剛書攤上買來的書冊,她連忙攤開,映著光看了看,鐘宴笑說:“你啊,不緊著自己,緊著那本書。”
他一邊說,一邊給她遞了個手爐過去,暖洋洋的熱意蔓延開,稚陵循聲抬起眼望過去,看見他眼里,滿滿是自己的影子。
她合上了書,笑著說:“等身子好了,我再培養幾個別的愛好。”
這場十一月的寒雨下了三四日,他們到了宜陵那日,也下著冷雨。
江東一帶,冬日的雨又濕又冷,稚陵緊了緊身上狐裘,待望見宜陵城就在眼前時,忽然腳步一滯。
鐘宴跟著一滯,心里猜到她大約是近鄉情怯,便主動地執起她的手,溫熱掌心包裹住她冰涼的手,低聲說:“回家了,阿陵。”
她遲緩地點點頭,步伐沉滯地隨他一道,步入城中。
一別二十年,生死兩茫茫,原來家鄉也變了這樣多:青磚路全翻新過了,許多舊宅院拆了重建,巷陌街道……好像跟記憶里不同了。
她憑著記憶勉強認出自己家所在的一條巷,雨水嘩嘩淌下檐頭,浸入青磚縫,風挾寒氣撲面而來,她抱緊了胳膊,冷得一個哆嗦,忽然止步。
眼前赫然便是她家了,這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門扉……
為什么……會有人住?
她看到有個女人,提著一籃子買來的菜,裊裊娜娜從小巷那邊過來,再轉身進了她家門,啪塔一聲關門——留給她一扇緊閉的大門。
鐘宴也看得一愣。
謝疏云臉色乍紅乍白,被丟在這兒,還渾身濕透,難堪不已。
蕭夫人趕過來時,謝疏云還跌坐原處,手撐著青磚地,失魂落魄的。蕭夫人臉色同樣難看,壓低了聲音,惱道:“誰能想到,她,她竟也跳下去救人。”
謝疏云慢慢爬起來,卻垂著眼睛。過了今日,她就是宮里的大笑話了吧。
臧夏路過,本是要追娘娘的,見謝疏云的樣子,好心說:“謝小姐,先披上衣服吧,天冷。”說完,立即也往承明殿方向離開了。
程繡慢悠悠地過橋來,笑盈盈的,說:“謝小姐,走前別忘了把劍帶上。”
她想,明眼人哪個瞧不出來這是謝疏云設計,可惜設計未成。
蕭夫人這計策固然很高妙,若照她所想,謝疏云落了水,陛下經過此處,伸出援手救了她,沾了她身子,不得不納她,裴婕妤賢德,便得被迫給她們說話了。
可她不曾想到,裴婕妤會救人。
承明殿的凈室里,稚陵昏昏沉沉,被誰解了衣裳,抱進浴池水里。
第 25 章 第 25 章
稚陵睜大眸子,她雖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但意識還清明,輕聲道:“……陛下,臣妾自己來吧?”
他毫未理會她,沒有作聲,三下五除二,將她衣裳解了,動作稱不上憐香惜玉,甚至目光幽冷,低垂著狹長漆黑的眼睛,抱她浸在水里。
稚陵一時愣怔,身子被熱水浸沒到了頸子,險些又喝上一口水,才穩穩被即墨潯扶著腰身固住。
他的手,比池水要更熱,灼著她的腰。
他抬手解他自己的衣裳,濕透了的玄色衣袍,一重重一件件,被他揚手一把丟在池岸。
緊接著,她就被抵在了池水壁,他的眼睛直直與她對視。
漆黑眼中,幽深薄怒的目光。
他自然鬢發濕透,愈顯得烏濃如墨,黏在身上,微俯著身,赤.裸胸膛上幾處驚心動魄的舊疤痕,正隨著他劇烈的心跳而翕張。
即墨潯的下頷漸漸擱在了她的肩窩處,挺拔的鼻梁尖抵在她的耳后,垂下來漆黑發絲,拂過她的臉龐。龍涎香氣與血腥味交織在了一起,他因這番蓄力抱住她,費了許多力氣,此時呼吸很沉重,一聲一聲,全落在她頸側。
稚陵渾身沒辦法動彈,任由他從背后這樣緊緊抱著她,心里卻不無嘲諷地想著,世界上最無用的便是遲來的情深。她絕不想告訴他,她在臨死前心頭浮現出他的樣子來——那太輕賤,太卑微,太可笑了。
何況,那已是十六年前,隔著六千個日夜,無數次斗轉星移,桑田滄海。
她知道他想聽到的答案是什么。若她說,愛過,怎么樣呢?難道他還能令時光倒流,回到從前不成?他或許要很高興——可她又能得到什么呢?無非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之后呢?他悔恨的勁兒過去了,又要怎樣對她呢?
她腦海里短短片刻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好半晌,稚陵輕輕地冷笑了一聲:“陛下何必明知故問。我另有所愛,陛下不是很清楚么?”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放了鐘宴。”
話音甫一落下,背后環抱住她的人身形一僵,第一反應就是反駁道:“不可能——”
她眉眼很冷,看不出一絲的溫情。他不可置信,喉嚨間卻益發腥咸,壓抑著那口鮮血,他啞聲說:“騙我的,你想要氣我。”
稚陵忽覺好笑酸楚,心里只道,你現在為什么就知道,我是想氣你,那么當年——當年為什么卻不知道呢。她咬著牙關,定定否認他,含笑說:“我怎么敢欺君。”
他怔忪的片刻里,稚陵垂眼看到他的兩只手似乎松了一松,立即抓住這機會,用力脫開他的桎梏,提著裙子,踉蹌退開了十幾步遠。
她躲到了銅燈后,一燈如豆,被刮得明滅不定,照在即墨潯臉上的光也跟著一瞬搖晃。他半張臉陷在了晦暗的陰影中,剛剛她掙脫他時,他反應慢了一下,伸手去攔,卻只抓住她的披風,她干脆抽開了披風系帶任他抓去。
現在,他僵在了原先環住她的動作中,臂彎是天青色的薄薄的披風,披風上纏枝蓮的刺繡折射出一縷一縷的流光。
他目光微垂,漆黑的長眼睛浸著痛楚和悲哀。
他僵硬著立在原地,遲緩地僵硬著抬起眼睛,看向她的位置。那一眼極長,似乎一點也不相信她的話,——但若是一點也不相信,想來,他也不會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他撐著身子,跌跌撞撞向她走過來,這一回,卻緊緊抿住了嘴唇。
寢殿里被碰得狼藉一片。魏濃手里那顆葡萄直接掉在地上。
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呆呆看著那整齊劃一訓練有素的禁衛列立在府門到廳堂這一路,接著,他們的主人、當今天子,緩緩踏進堂中,眉眼并不冷厲,卻自有叫人兩股戰戰的氣勢。
他腰間的劍,尤其矚目。這番話叫鐘宴腳步一頓。
“桐山觀主?”
他自小長在宜陵,這一帶頗多關于桐山的志怪傳聞,醫治百病、占卜吉兇一類,被人穿鑿附會說成神仙,他自是當成無稽之談,畢竟世上何人又能真正得道成仙,不受生老病死之苦呢?
可現在他在此聽到桐山觀主之名,……卻又覺得,他莫非真的有異于常人的本事,甚至——與稚陵更有莫大的關系?
他眉心一跳,趕往禪房的步伐不由加快。
到了禪房外,遠遠就看到了廊下候著的幾個仆從侍女,他兩三步轉過長廊,表明身份,再詢問稚陵的情況,那丫鬟一臉擔憂,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只斷斷續續地說,姑娘暈過去了,喚也喚不醒。
周懷淑從屋里出來,焦灼不已,看到鐘宴立在門外,卻是一愣,只是聽他說他在法相寺里躲清凈,過來探看稚陵的情形,便說了稚陵從去年十月病情一直起起伏伏,今年更是好一陣壞一陣的。
“微夜山下的市集,這個點兒也早就閉市了。可回京也來不及,阿陵現在的情況,怕是經不住什么舟車勞頓,這下可怎么好……”
鐘宴道:“山寺清凈養身,薛姑娘可暫歇一夜。我現在下山去請大夫,快馬一夜可回。”
周懷淑喜出望外,目送他離寺下山。
鐘宴馬不停蹄,星夜疾馳,回上京城已是子時,城門下鑰,他在城門外馭馬拉韁,高聲喊道:“我乃武寧侯鐘宴,開門!”
城樓上亮起火把,一瞬間明亮起來,映出守城官兵形容,只聽那個頭兒道:“侯爺莫怪,已過時辰,城門下鑰,下官不敢私開。”
鐘宴再次高聲急切道:“確有要事,非我為難各位。”
守城官卻毫不松口,只道:“請侯爺勿要為難下官。”
鐘宴從微夜山一路疾馳而來,早已汗如雨下,現在被擋在城門外,渾身被汗水浸透,他干脆道:“究竟如何才肯開門?”
守城官說:“除非陛下旨意。”鐘宴聽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只得耐下性子聽,卻忽然聽出了些東西,雙眼睜大:“因果?道人?”
這老和尚說話卻絲毫沒理會他的問題,皆因他還在回答鐘宴上一個問題:“薛夫人與薛姑娘今日再次前來上香求簽,便是求問這位陸小將軍的吉兇。只是薛姑娘大約是舟車勞頓,兼夏日炎炎,所以剛剛求了簽后,暈了過去。”
“暈了過去?”鐘宴臉色大變,忽然想起剛才塵業和尚匆忙離開,只怕正是此事——他竟沒有多問一句,委實大錯特錯。
他已顧不上繼續聽老和尚談論薛姑娘的傳言往事,只擔心她的身子,一面問她去處,一面連忙轉身離殿。——不過也不必猜,她們應是去了后院禪房暫歇。
鐘宴道:“我有令牌,你可拿去入宮呈給陛下。”
守城官復卻問道:“敢問侯爺是何要事?下官好一并啟奏。”
此夜清風過野,蟬鳴此起彼伏,明月皎皎,照徹大千世界,也照得獨自馭馬徘徊于城門外的鐘宴形單影只,無比孤寂。
元光帝的來意,魏濃委實不知。
她那一日在宮宴上,聽說稚陵她被元光帝喚進月偏樓里,心里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之后更沒有見到稚陵,沒有顧得上問她。然而,她后來繼續聽說了陸承望求賜婚被拒,結合起以往的蛛絲馬跡,冒出個大膽的想法。
陛下這顆鐵樹,時隔多年,不會開花了罷?
……但開的不是時候,魏濃暗自想,陛下已三十六歲,既不是二十六歲,也不是十六歲。
陛下他容顏俊美,是這世上魏濃見過的除了太子殿下以外,最好看的男人——仔細說來,比太子殿下更有一種成熟男子獨備的氣質。單論他的地位、他的權勢、他的功績、他的本事,沒有一點瑕疵;可他已經過了他最好的年華。
但凡他年輕一點,魏濃都要覺得,他比旁人更配得上稚陵。真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這些畢竟都只是自己的猜測。但事實上君心難測,饒是她爹爹在禁中近身護衛陛下他多年,她爹爹也時常因為猜錯陛下的心思然后辦錯了差事很煩惱。
魏濃又想起,前幾日她爹爹還說陛下親自寫了賜婚的圣旨——陛下登基以來,就從沒給誰賜過婚,這回,他聽吳有祿吳公公說,寫字時,那描金云龍彩蠟箋都寫爛了七八張,偏還不讓人代筆。
依照她的猜測:難道是看開了,知道無論如何也得不到,干脆送個順水人情?至于今日親臨,也是為了祝福新人,一齊觀禮吃席?
……別的不說,吃席這一點,說不準真的很有可能,這回請的江南名廚,被傳得神乎其神。
魏濃她這里一陣胡思亂想,回過神來,小心地偷瞄著元光帝在前邊兒和陸太尉說話。他聲音不大,嗓音淡淡的,魏濃聽得卻很清楚。
“閑來無事,前來觀禮。” 稚陵暗自想,她還確實沒有這個想法……畢竟,太子殿下如今是陛下的寶貝疙瘩獨苗苗,若做太子妃,這得頂著多大的壓力啊?
不過魏濃說得也很對。
她便點頭說:“天家富貴,哪有人不喜歡的。”
魏濃卻瞥她一眼,輕哼一聲,說:“我才不是喜歡天家富貴。我……我……”她不勝嬌羞,垂眼時,眼波動人,“我是喜歡他這個人。哎,可惜只匆忙見過那一回面!害得我每天都在想他了。”
稚陵卻忽然想起什么,問:“誒,陛下是怎么知道,殿下受傷的?難不成,父子連心?”
魏濃吃了一顆葡萄,說:“嗯……聽我爹說,殿下在洛陽寫了封家書送到宮中,誰知家書是旁人代筆,一下子叫陛下識破了。”
稚陵一僵,代筆!?
她這才遲緩記起,數月前在洛陽,韓衡的府上,韓衡請她幫忙模仿人的字跡寫了一封家書。那時她雖懷疑過這字跡略顯眼熟,可萬萬沒想到,那封家書是太子殿下寫給他爹爹——當朝天子的。
稚陵驚得拿絹花團扇掩住了嘴,睜圓了烏黑雙眸,魏濃不解地望了她半天,問:“怎么了?”
稚陵心道,可不能叫人知道她無意中犯了這欺君的事,連忙收斂了神情,只訕訕說:“沒事,只是很驚訝,陛下當真心細如發,若換是我……”她狀若無事地搖了搖團扇,說,“只怕發現不了。”
魏濃嘆氣說:“從太子殿下回了宮,陛下雖沒有怪罪我爹,只是短時間里,殿下被強令在宮中休養,我怕也見不到殿下了。”
稚陵笑起來,打趣說:“這有什么,人又跑不了,過些時日不是陛下的壽辰么,屆時定要擺宴,你鐵定能見到他。你再主動主動,給他剝一盤葡萄——”
魏濃一顆接一顆吃著葡萄,說:“唉,這‘情’之一字,若真能像剝個葡萄這么簡單就好了,我天天剝。——不說我了。阿陵,你剛剛說什么‘相看’哪?”她兩手托著腮,盈盈彎起眼睛笑看稚陵,“誰家的公子?”
稚陵目光望著船窗外落日熔金,微微一閃,團扇抵在唇邊,低聲說:“前幾個月我去隴西老祖宗那兒,相看了李家的遠房表哥,不過么……唉。現在回來了,我娘又介紹了陸太尉家的大公子。還沒有見過面,不知怎么樣。”
魏濃說:“陸大公子?我聽爹爹說過他,可真厲害,他駐守在益州,已經平定過好幾次亂子!爹爹說他很有他舅舅武寧侯的風范。”
稚陵小臉微微泛紅,提及武寧侯,倒是很難不叫她想起,那天在碧痕書舍里看的一部野史。
稚陵干笑兩聲,說:“厲害,厲害。”
魏濃又絮絮叨叨說什么,她舅舅沐國公過世已經快三年了,陛下這回還讓她爹爹給她舅母長公主帶了個信兒,請長公主回京來住。
稚陵說:“我也聽說了,上京城里那座沛雪園快要完工了罷。”
魏濃撐著腮:“陛下對長公主真好。在洛陽就專門修了園子,回京里,也專門修一座園子。”
稚陵聽后,說:“高處不勝寒嘛,所余無幾的至親,自然要對她很好。”
魏濃歆羨不已,說:“陛下是天下之主,對誰好,那可真真是頂好的,也不知誰有福氣將來做皇后。”
稚陵微微一頓,猶疑著說:“這樣多年都沒有立皇后,我看,陛下沒有這個心思罷。”
魏濃小聲嘀咕說:“我也覺得。真是可惜。”
似乎還能看到,他唇角微微一勾,勾了個極淺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稚陵沒想到他傷成這樣,可是自己在他面前仍舊沒有什么力量與速度的優勢可言,殿門打不開,她被他逼入墻邊。
他終于俯身,緊緊抱住了她,以一種絕對強勢的姿態,把她整個身子,都圈到了他的懷抱里。
他微微低頭,抱住了,便一點也不愿意松手,一手固在她的后腰,一手環住她的頸項,像要徹底霸占她一樣。很用力,用力到仿佛只要稍微的松懈,她就能從他指縫間逃之夭夭。
他害怕她要走。至于剩下來的小部分里,實在也沒有什么很好的——至少,全都比不上陸公子。
姑娘從不會委屈自己,何況是婚姻大事,只能往上看,不能往下看,若要姑娘屈就,姑娘原話是:不如不嫁。
陽春當然也不知,稚陵心里記掛魏濃那句話,叫她要找一個“刻骨銘心”的,即便退而求其次,也得有些心動,否則往后一生是多么無趣。
稚陵曉得自己娘親當年倒追自己爹爹的事情,后來一次因緣際會,爹爹他明白了自己心意,兩人彼此締結良緣,相知相許十分恩愛,羨煞了無數人。
然而她好像不曾有那般濃烈的感情。
這時候,獨自立在水岸,她輕輕嘆息,倒是格外盼望陸承望能死而復生,快些回來了。
她又沿著水濱走了走,背后忽然有誰叫她:“薛姑娘——”
稚陵回過頭來,隔著帷紗,遠遠瞧見一道眼熟的身影,那人一身月白錦袍,玉冠烏發,面若桃李,唇畔含著極溫和的笑意,離她近了,稚陵看清是誰,也笑了笑,說:“韓公子也來踏青?”
韓衡身后還有許多他的好友,也逐漸向這里走來。待看到韓公子面前的女郎,溫柔知禮,亭亭玉立,石榴紅裙格外奪目,頓時眼前一亮,目光紛紛聚到此處來。
稚陵目光微垂,看到韓衡手里也擎著一支蘭草,心中了然了。
韓衡倒是微微詫異地望著稚陵手中一捧蘭草,“薛姑娘收到這樣多蘭草?……”他莞爾一笑,剛想將自己手里的也遞給她,只又遲疑著,卻見稚陵嘴角僵了僵,笑說:“韓公子誤會了,這都是我自己的。”
韓衡更詫異了。稚陵沒法兒仔細解釋原因,便打岔說:“韓公子是和朋友一起來的?”
“不準,不準走!”
男人毫未猶豫地,壓下身來,兇狠地吻了一口她的嘴唇。再吻了一口。
稚陵瞳孔驟縮,猝不及防中,他英挺的面容近在了毫厘間,薄唇已經沒有章法地吻上她的唇來,兇狠霸道,長驅直入,要撬開她的齒關,要把她拆吃入腹。
濕熱的氣息像是暴雨剛過,彼此糾纏著,打在她的唇邊臉頰上,熱,好熱,熱得能浸出汗來,很快,額頭邊已細密地冒出了汗珠來。
稚陵眼底一熱,掙扎著,手臂被壓住了,使不上力氣,唯一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抓他的胳膊肩臂后背腰身,他巋然不動,只管吻她的嘴唇。
他吻得那么重,似一整座山的重量,全用來吮吻她的嘴唇了,恨不得要親得發腫,親得發燙,恨不得要攫取她口中所有甘冽滋味。
街市上人很多,人聲鼎沸,各家年輕姑娘小伙都會在這上元夜里出門。
燈海光芒絢爛,每一盞燈都叫人愛不釋手。還有載著燈山的車馬游街,明亮如晝,映在宜陵城中縱橫交錯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如夢如幻。
她從小到大的上元佳節,幾乎都是牽著娘親的手過的。
但除了娘親,爹爹和哥哥,除了即墨潯,她還牽過一個人的手。
在她十四歲那年的上元佳節。
朦朧的月光相照,老樹的枝條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紅絳。據說那棵樹已經活了百年,根深蒂固,掛的紅絳經過風吹雨打,有的已舊到辨不出上面的字來。
老樹旁邊就是個擺攤賣紅絳的,生意很好。
她不小心和娘親走散了,乖乖在樹下等著娘親,看到別人都在買紅絳去掛。她想,一個人掛一條,她家里有三個人,應該掛三條,便工工整整寫了三次平安喜樂。
直到她抬頭發現,不遠處樹影下站著個清雋伶仃的身影,心念一動,又買了一條。
第 26 章 第 26 章
這條紅絳上,她左思右想,沒有下筆。擺攤的老人說:“小姑娘,寫給誰啊?家人的話,平安喜樂,若是心上人……”老人笑了笑,“不如寫個長長久久?”
她慌忙擺手:“不,不是的……”但還是沒有想好寫什么,索性決定先將那三條紅絳掛上。
但要把紅絳掛在樹上,就十分為難她了。下邊的枝條上已經掛得滿滿當當,沒有可以系的地方。
她努力踮腳,也夠不到上邊的枝條。
樹影隱匿的影子終于緩緩走出來,抬起手,將那上邊一根枝條壓下來,好讓她夠到。
他并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她——微垂著眼睫,目光落在別處,映著明晃晃的燈海。
她笑起來:“阿清哥哥,謝謝你。”
他才下意識望她一眼,極快地撇開。周業又看得愣了愣,旋即耳根紅了紅,躲閃著目光,輕咳一聲說:“妹妹,咱們走吧。”
洛陽自古繁華,夜夜街市燈火如晝不足為奇,稚陵在連瀛洲長大,那里也富庶繁華,可跟洛陽比便要差一些了。
這寬闊大街上,時有寶馬香車經過,他們幾人是步行,稚陵走了一會兒,陽春已經嚷著累,稚陵倒分毫不覺,對街邊這也看看,那也看看,全都新鮮得很。
陽春覺得自己是有玩的命,沒玩的心,姑娘卻是有玩的心,沒玩的命。他彼時暗自嘲笑那琴師,沒有本事;今自嘲不已,自己還不如那個賣琴的琴師。
他幾乎能在宮中每一個地方看到她曾經的身影。他自顧自說了半晌,卻不聞稚陵的聲息,抬眼望去,她仍舊僵硬筆立,這個角度,便能見她微垂的側臉,毫無血色,連那雙眸中,閃動著的光色,也宛若是暴雨打碎浮萍后的水光。
她靜了靜,視線微抬,和他的視線相撞。她嗓音沙啞,略帶哽咽:“陛下考慮人選時,可曾考慮過我……”她未等他作答,就繼續說道,“臣妾也想做皇后,做陛下的妻子。”
那霎時,天外又滾過一道驚雷,淅瀝雨聲驟然變急,即墨潯收回視線,又抿了一口茶,他一語否定:“不行。”
雨聲嘩然,冬雷震震,這個季節本不應打雷,偏偏殿外雷聲轟鳴,仿佛近在跟前,猛地炸開。大雨瓢潑,殿中彌漫著說不上來的氣息,是那樣冷。
稚陵聞言,不死心地問,為什么?泓綠笑出聲來。
稚陵想著上元佳節那會兒,聽見了周姑娘一直心儀薛侍郎的事情,這會兒心里也有些替周姑娘高興,輕輕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臧夏又說了其余幾樁八卦,但稚陵卻沒什么興致,只得嘆了口氣。
臧夏心想,娘娘這里悶悶不樂,昭鸞殿近日卻不知有什么好事,她每回碰到朝霞,朝霞都樂得合不攏嘴,不知道的還當她撿到錢了。
然而問了朝霞幾次,朝霞也不說。
今日她又碰上了朝霞。
朝霞還是樂得不行,尾巴快翹到天上去了,臧夏忍不住再次問她到底撿了多少錢,竟然樂了近一個月,這嘴角都還平不下來。
朝霞沒說,但臧夏一激將,她實在憋不住,干干脆脆告訴她——她家昭儀娘娘,要封后了。
這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靂般劈下來。
臧夏回了承明殿里,見著還在繡袍子的稚陵,幾乎委屈含淚,癟著嘴淚眼汪汪:“娘娘,娘娘,程昭儀跟前的朝霞……”
稚陵聞言,頓下刺繡的手,抬眼向她一笑,溫柔問:“怎么了,朝霞欺負你了?”
臧夏欲言又止,啞了啞,泓綠在旁催著說:“臧夏,你凈吊人胃口!”
外頭秋風吹雨,一陣淅淅瀝瀝聲,轉眼雨就大了起來。十月初冬,于上京城來說已經很冷,下的雨亦是寒雨,估摸著再過個十天半月,便會下雪。
稚陵嗅到了秋雨的寒氣,抬眸往窗外看去,豎著的直窗欞將庭中秋景分割成一格一格,枯黃的草木葉子在蕭瑟寒雨中打著哆嗦。
庭中有一叢芭蕉,芭蕉葉在夏日時舒展得極開極大,但經了好幾場雨后,便逐漸摧折斷落,腐爛消亡,這個時節,雨打芭蕉,格外凄涼。
伴著這突然下起的雨,臧夏斷斷續續道:“娘娘,朝霞說,朝霞她說,程昭儀要封后了!”
稚陵頃刻睜大了眼睛:“什么?封后……?”
她僵了僵,勉強笑說:“朝霞怕是在跟你玩笑罷。”
不可能,不可能,她心里喃喃自念,眼前卻發起黑來,手掌撐住繡架,臧夏說:“千真萬確,是,是程昭儀親口跟朝霞說的,連日期都已定下,便是明年的二月十六行禮。”
稚陵渾身發起冷來,打了個寒戰,卻強撐住繡架站起,一言不發的,披上了石青大氅,直往殿外走。腳步一晃,嚇得泓綠和臧夏兩人臉色煞白,急忙攔她:“娘娘,娘娘去哪里?”
她不言,扶著門框,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好久才搖了搖頭。
泓綠見狀,連忙扶著她緩緩往回走,她身子一軟,坐在羅漢榻上,目光微微失神,可搭在小案一角的素手指節捏得發白,忽然咳嗽起來,半彎著腰,抬手掩著,臉色更白。
泓綠斟酌著勸慰她:“娘娘,說不準只是朝霞胡言亂語的,否則,怎么一點兒風聲沒聽到?……”
臧夏一見稚陵這般反應,連忙也改口說:“對對,娘娘,大約都是朝霞那小蹄子胡說的,當不得真!下回我見她,一定撕了她的嘴,叫她還胡說八道。”
兩人心照不宣的,這一兩日沒再提起朝霞的話,可見娘娘魂不守舍,連繡袍子都沒有了興致。臧夏想著,那日娘娘大約是想去涵元殿見見陛下親自問他,不過巧了的是,陛下這兩日恰去了靈水關大營巡閱三軍,沒有回來。
娘娘已有九個月身孕,將近臨盆,臧夏想著,她的確魯莽了些,不該在娘娘跟前提起娘娘心里那個念想的。
雨下停了,十月初四,明媚日光照耀宮城,前往靈水關巡閱三軍的即墨潯回到宮中,對此行檢閱極為滿意。
鐘宴確是個將才,操練兵馬訓練精銳很有一手,若此時揮師南下,再依照趙國眼線所提供的消息,趙國今冬必亂,那么,收復河山指日可待。
他回宮中,闔宮之人出來相迎。
稚陵也在其中。
她穿著一身淺碧色妝花緞裙,裙上繡著若隱若現的暗紋,外裹著石青色六合如意紋的氅衣,黑絨毛領圍在頸項間,烏發如云,簪釵簡易,明媚日光里,像一支亭亭的荷。
她笑意淺淺,烏濃的眼眸卻像有化不開的愁緒一樣。
即墨潯卻很是高興,叫旁人都散了,獨獨留她一并進涵元殿,問了問她身子近況,順便探手碰了碰她隆起的肚子,心里想,她即將臨盆,他就要做父親了,越是這么想,越是高興。
他迫不及待。
他一路風塵仆仆回宮,絲毫沒有耽擱,也花了足足兩日才回來,因此忙著先去沐浴更衣。
稚陵獨自在明光殿里,見周圍仆從沒有注意,抬手翻了十幾本折子,仔細讀了讀,都沒有看到她想知道的;等好容易翻到一本禮部的奏疏,剛要翻開,天邊卻忽然滾過一聲雷,嚇得她手里一顫,折子啪嗒落地。
她剛拾起,忽然掃見折子上的字,一時僵住,即墨潯卻不知幾時進了殿來,恰從她的手中抽走了奏疏。
稚陵渾身冷汗直流,這時候垂著眼睛,只看得到他新換上了銀色團龍的緞袍,烏金履停在面前,離她一步之遙。
他不語,氣勢迫人,如山沉重,目光深了深,像在等她開口解釋,怎么擅自翻看奏折了。
稚陵牙關打著顫,背后冒著一重接著一重的冷汗,手指將淺碧色緞裙衣角攥得發皺,顫著開口問他:“陛下要封后了……?”
禮部官員上的折子寫得明明白白。
隨著剛剛那一聲炸雷,殿外似乎飄起了霏霏細雨,淅瀝瀝的。
即墨潯的挑起淡漠的眉眼,注視她垂著的眼睛,慢條斯理放下了折子,頓了頓才扶住她的肩說:“這件事,朕本打算過一陣再宣布,現在你提前知道了,……”
他話未說完,稚陵驀地抬起眼睛,嗓音微微沙啞,打斷他:“為什么?”
烏黑的眸,仿佛經雨洗過般濕潤,卻透著一股不解和不甘。
她腦海里浮現出了無數和他的過往,一幕一幕,這時卻令她苦澀不已,煩惱不已,痛苦不已。
他卻皺眉,沒有解答她的問題,另道:“朕意已決。……何況,程夫人和程繡她們母女待你也很好,程繡很合適。”
稚陵痛苦萬分,嘶啞叫道:“早知陛下是要封后,我死也不會、不會和她們多說半句話!——”
說罷,卻只見他深深蹙眉,淡眼瞥她,漆黑的長眼睛里幽深莫測,語聲幽幽:“稚陵,你向來體貼朕,今日怎么如此不懂事。”
他在春風臺練劍時,她不再會在臺下遠遠兒地看,也不會帶來一盅她親手做的銀耳百合羹,更不會小心翼翼地期盼,他能待她好一點兒。
他在明光殿的長案前批折子時,他下意識喚了一聲“稚陵”,想念起她素手纖纖揉在臉上的滋味,想念那一線朦朧的蘭草香,想念她在案邊細心研墨時的認真模樣。
陽春嘴上嚷嚷累,其實并不累,倒是稚陵不覺累,但沒一會兒,頭就犯暈,扶著白藥的胳膊,尚在嘴硬說:“沒事,我還能走。”
周業覺得她顯然不能走了;白藥和陽春兩邊攙扶她,只是放眼望去,這不知走到洛陽城哪里了,干走回去,很不現實。
聽說,大約十幾年前,這些玻璃器還都是進貢的珍稀物件兒。自從元光帝蕩平海內,海清河晏,周邊小國莫不臣服于大夏朝,他大力推行通商,修筑道路,使這些玩意兒大批涌進大夏朝,現在已不算什么價值連城的東西,稍富貴些的家里,就已用上玻璃器了。
她正拿起一只玻璃吹成的花枝,樣在燈下看了又看,卻意外瞄見,李之簡在不遠處另一個小攤上買了一支鮮艷的糖葫蘆。
稚陵理所當然以為他是買給她的,也正好想問問她挑中這支玻璃花好不好看。
怎知李之簡將鮮紅的糖葫蘆悄悄遞到了楊纖柳手里。他高大身影擋住了些,不過稚陵還是瞧見楊纖柳避在他身影后頭,一臉開心地吃著糖葫蘆。
稚陵微微垂眸,若有所思,放下了玻璃花,被李九姑娘拿起來笑問她:“誒,阿陵怎么不要了,它不是挺好看的?”
稚陵笑了笑,隨意說:“玻璃花畢竟是死物,還是真花來得更好看。”
李九姑娘著急說:“誒誒,玻璃花也有玻璃花的好嘛!”她正要回頭叫李之簡來付錢,“哥哥,你快給阿陵妹妹買——”卻不見她那大哥。
稚陵覺察到她語氣有些焦灼,笑著替她解圍,說:“九姐姐送我一支,我也喜歡。”
拿著玻璃花,稚陵一路愈發覺得不對。
在菡萏館里,她將這玻璃花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下巴枕在胳膊上,自言自語:“娘親,你何時給我回信啊。”
住了一個月左右,稚陵望穿秋水的上京城的回信總算送到她手上。拆信一瞧,頓時沉默了好一會兒,把信紙捂在胸口,任陽春著急得抓耳撓腮也看不到半個字,她連忙問:“姑娘,夫人怎么說呀!”
稚陵趴在桌上,長長嘆氣:“娘親還真是有那個意思。”
誰讓她是堂堂相爺的獨生愛女——又恰好到了議親的年紀。
元光帝在十多年前,任用她爹爹,出臺了新的選拔人才的考核方式,意在選拔出身寒微的有才之人為國效力,削弱門閥世家。現在十幾年過去,很有成效,眼見諸多新人取代舊世家掌握了權柄,身為幾百年立根在隴西的世家,李家便坐不住了。
要想維持他們的地位,便要與如今新一批掌權之人產生聯系——聯姻毫無疑問是最簡單的方式了。
她想,他還擔心有人搶他的女人么。
想著想著,腳步卻已經下了臺階,四下一望,望花了眼睛,不知該從哪里開始逛。
她遠遠兒見那邊不遠處立著極其明亮的花燈墻,許多人圍觀,不由心中好奇。
過去一看,這滿墻的花燈,工藝精致,燈上描畫的各色傳說,精巧細致,甚至……比起宮中畫院里的畫師,也不遑多讓。
燈墻最上面掛的一行燈,則比下面的精致;這精致里,還有最精致的一盞。她仰著頭,望見那畫的是揚江之水,和大夏朝南下渡江。燈上所繪,不過是想象,卻幾乎叫她怔住。
不僅是內容,更是筆觸,叫她覺得格外熟悉。
第 27 章 第 27 章
稚陵聽那吆喝的黑衣壯漢說著,這花燈,乃是他們東家親手畫的,若想要,只要玩猜燈謎,規矩很簡單——抽若干個燈謎,一炷香時間里,一個不跳猜完且猜對了,便能挑一盞帶走;但若猜不中,想要買,得一千兩銀子一盞。
最下面一排的,需猜二十個燈謎,每往上一行,多以此類推,最上面一排的,要猜五十個。
旁人聽了,紛紛咋舌。
稚陵就見許多人嘗試猜燈謎,然而嘗試的人無一落敗,不是卡在第一個,就是卡在第二個,直道這好看的燈委實難拿到,一千兩銀子,也付不起。
這時候,款款來了五六位裝扮華貴的淑女,見到這些花燈,其中一位,雪衣藍衫子,裹了一件竹青色氅衣,眉目姣好,笑說:“我也來猜猜看。”
稚陵打量這只風箏,形若青鳥,離得近看,展開一雙翅翼,色如翠玉,燙金色花紋點綴其間,鳥尾是數條燦金色縷帶,方才揚風高飛時,逶迤飄搖,格外好看。
她復又回頭看了眼整齊呈列的其他十六只風箏,一時……很為難。
即墨潯緩緩走上前來,垂眼看了看,目光落在這只風箏上,骨節分明的手將那只青鳥風箏遞給了她。他望向她,漆黑的長眼睛里靜謐無瀾,但望她時卻似有幾分晃動的笑意,淺得讓人以為是看花了眼。
稚陵倒心里奇怪,他怎么猜到的呢……
不過現在,有了個新的問題:放風箏一途,她沒什么造詣。
這要追溯到十六年前,她從娘胎里帶出個病弱的身子,往后,但凡是活潑一些、頗耗費力氣或精神的活動,幾乎都與她沒什么緣分了。從前放風箏么,泰半時候都是陽春跟白藥兩個人幫她……
現在她拿著風箏,在元光帝和太子殿下的注視下,嘗試了五六次,風箏卻都沒有飛起來,她頗有點賭氣,準備收了線不玩了,心里還在想,這委實不適合她。
稚陵卻見即墨潯徐徐走到了不遠處,舉起那只行將墜地的風箏,風颯颯過身,他那件薄薄的墨色長袍在風里獵獵。他微微抬眼,似乎在看風向,等一個好時機,春風盈聚,終于足夠,他驀然松手,這只青鳥乘風而起,扶搖直上。
線軸呼啦啦直轉,風箏已遙遙飛去,叫稚陵初時一愣,眼睛逐漸睜大,映著碧水青天,緊隨風箏那一點而去。
此時,再看那邊筆直佇立的即墨潯時,她心里突然有了些……說不上來的滋味,好像也似那風箏一樣,遙遙直上,恨不能掙脫風箏線的束縛。
不過……她今生應有盡有,何來的“風箏線”呢?她尋思這個比喻不大恰當。
但是放了風箏,委實叫她高興,甚至可以說,一掃今日在沛水之濱,沒送出蘭草的陰霾。
——糟了,稚陵忽然想起來陽春和白藥她們尚在園門口等她,她自己忘乎所以,絲毫不覺得時光流逝,恐怕她們已等急了。
于是只好戀戀不舍地收了線,說:“時候不早了,我……”
即墨潯卻順口接道:“那回宮——”“宮”字剛發了音,卻見稚陵驚訝地望他,眨了眨眼說:“我要回家了。”
“要回家了”四個字在他耳邊仿佛反復回響。……是了,對她來說,禁宮不是她的家。
十六年前,她的家在宜陵;十六年后,她的家在相府。
至于宮中,至于他的身邊……
只是她迫不得已的棲身之地,是她恨不得離開的地方。
一旁陪她放風箏的父子二人都沉默下來。“子端。”
那盤膝而坐的少年才緩緩起身,漆黑如淵的眸子險險掠進一絲月光,亮了亮。但那張略顯得蒼白的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神情。
不過他起身后,還是微微一踉蹌,撐住古樹樹干,眉眼淡淡,不發一語,忍著低低咳嗽了幾聲。他身邊心腹焦急說:“公子,慢些。”
他蹙了蹙長眉,沉聲說:“不礙事。”
說罷,并不要他們攙扶,邁出古樹陰影,月光甫一照上他的身,薄冷的光,拉出頎長冷寂的影子。他自己穩穩當當上了車,自顧自坐下,睜著漆黑的眼睛,淡淡注視虛空。
韓衡也上了車,與他并肩坐著,小廝駕車,其余的心腹便都跟隨護衛左右。
玄衣少年眉目清峻淡漠,饒是如信上所言受了重傷,偏偏一聲不吭,韓衡仔細想了想,若換成他,斷斷做不到如此面不改色。
“殿下傷勢如何?”韓衡不知他具體傷在何處,只將即墨煌周身都打量了一番,未見哪里不對勁——又或許是這身玄色衣裳,在夜里看不出什么。
即墨煌神色淡淡的,只說:“還行,被匪寇砍到一刀,傷了肩膀,大夫說,要養個把月,右手不能正常用。”
他似想到什么,忽然轉過眼來問韓衡:“子端,你今日怎么遲了片刻?”
韓衡道:“府中來客。”
即墨煌輕輕蹙眉,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馬車到了府門前,韓衡要扶他下來,他堅持自己下了車。遠遠看來,誠然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只是從他偶爾蹙緊的眉和略顯凌亂的腳步可看出些端倪。
他們進府里都靜悄悄的,沒有惹人注意。夜色濃郁,韓衡從小廝跟前接了燈籠,引他前去府中后院的綠綺樓歇息,正巧有家丁來報說,留了濟春堂的孫大夫,韓衡讓請他到后院的綠綺樓來。
經過長廊時,即墨煌驟然心口一痛,不得已弓了一下身子扶住廊柱,叫韓衡霎時緊張不已,連忙要扶他:“殿下?”
即墨煌輕閉了閉眼搖搖頭,頭頂一盞燈籠照著,慘白面龐上汗如雨下,哪里像他口中說的那樣沒事。他自還想辯稱兩句,不過儼然沒有力氣了,身旁心腹們紛紛提議自己背他,都被他否了。心腹們只好想,主子這倔強性子,跟陛下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長廊離花廳倒是很近,隔了廊道,一扇四瓣花窗能從一個極刁鉆的角度瞧見這里。
稚陵聽到細微動靜,側耳去聽,聽到人聲,剛剛聽韓公子小廝過來說他們家主人回來了,想必是韓公子的動靜。
但她又從這個極刁鉆的角度窺到那邊廊上,薄薄燈燭光底下有數道人影。似見一道頎長身影撐了一把廊柱,停了停后,他們繼續走,便都沒入濃濃夜色里。
稚陵心里不知怎么,閃過一絲鈍痛,但也知道別人家事,還是不要摻和的好,這是做客之道。
她旋即低頭抿了一口茶,只裝作什么也不知。
白藥還在心疼她身子,剛剛那位孫大夫來,直言說姑娘她身子弱,要多多小心,勿要太任性了,似這般腳步不帶歇地走上兩個時辰,實在是……
白藥就說下回出門,還是乘馬車的好。
稚陵嘴上嗯嗯地應下,但心里很不情愿。在車上走馬觀花的,哪有自己四處走來得親切快活?
何況趕路時,白日要坐那么久的馬車,顛都把她顛吐了——為著去隴西老祖宗那兒放開了玩一陣子,她才有動力忍下來。
只是大夫今晚說她暫時不宜舟車勞頓了,該多歇息幾日再上路,這倒很合她的心意。洛陽這樣大,自己只逛一夜怎么夠呢?
她正抿著茶聽著白藥的念叨,周業在旁笑說:“妹妹本就是去隴西游山玩水的,便是路上耽擱幾日,老祖宗那兒也不會怪罪。”
稚陵聽得心花怒放,笑盈盈抬起眸子,向周業笑說:“表哥說得對。”
白藥哪有什么別的話可說,笑著嘆氣,只雙手合起十來,佯作拜了拜,說:“菩薩何時能賜我們姑娘一副金剛不壞的身板兒,這般姑娘把大夏朝萬里江山走個遍都不是事。”
陽春聽了撲哧一笑,兩手張著綠絹帕掩了面,笑起來:“欸,那可求錯了菩薩,得求月老。夫人不是說了,當年咱們府上,過路的仙長給姑娘斷了個命格,只要結好姻緣,身子也就好起來。”
仙長那會兒具體怎樣說的,陽春哪分得清,只知把姑娘的身子康健跟姻緣連在一起,便誤以為只要姑娘有一門頂好的親事,身子就會好起來。
周業聽后,這會兒目光閃了閃,手抵在唇邊輕咳一聲,耳根微紅,打斷她們說:“妹妹婚姻大事……自然有姑父姑母操心。”
陽春才想起來表公子還在場,偷偷打量過去,一時覺得表公子溫潤如玉,風度翩翩,倒也很不錯。他跟著武寧侯在西南歷練多年,前程光明,建功立業亦是遲早的事——況且和姑娘有親戚關系,親上加親。
陽春捂著嘴笑了笑,讓稚陵一頭霧水。
稚陵心里全然沒有什么定親不定親姻緣不姻緣的,只惦記著到了咸陽,吃些什么好,喝些什么好,定要去光顧咸陽城里的所有綾羅綢緞莊子和成衣店裁縫鋪繡娘館閣……。但若有一門什么姻緣,能讓她身子好起來,更好地四處游玩,她也沒有什么抗拒的心。
白藥伸手打了陽春一下,叫她收斂些,外頭有人來了。
來人仍是溫柔知禮的貴公子,白衣金冠,身形頎長,眉眼如畫,含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意。
韓衡進來時,稚陵和周業一并起身迎過去。
韓衡向他們客套詢問了一番,又關心了一下稚陵的情形,周業一一禮貌回答。
稚陵頷首時,忽然眼尖瞧見,這位韓公子的雪白衣袖上沾了些殷紅血跡。新鮮的血,不禁心里一驚,轉瞬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可能。
韓衡十分熱情邀請,說天色已晚,夜中女眷出行不方便,若各位不嫌棄,不妨在他府中住上幾日。若是還要在洛陽游玩,他也可做向導。
他這般熱心,若換成旁人,稚陵一定要疑心對方的用心;不過這是韓衡,素來都有好客之名,一向交游廣闊,上至高官重臣、王公貴胄,下到平民百姓、販夫走卒,只要合他的性子,莫不都能讓他愿意放下身份與之結交。
因此,若說他是想結交周業,或者是想結交薛相爺,都是說得通的。
稚陵不疑有他,周業也覺得沒有什么,便應下來。
韓衡命人去府上西院收拾了澄月堂和比鄰的烏竹軒,分別安置了稚陵和周業二人居住。韓府別的沒有,屋子卻多。
他親自送他們去了西院,稚陵尋了個機會,明眸含笑,低聲作不經意狀提醒他道:“韓公子的衣袖,似沾了些臟污。”
即墨煌的神色瞬間落寞下來,欲言又止,抱著風箏,又急切看了眼自己的爹爹。爹爹他卻也沉默著,散開的長發被風吹得半遮住臉,他靜了靜,還不太習慣,她有自己的家要回,——而非和他一起。
稚陵哪知道他們的想法,不過看著他們沉默,又期盼著補了一句:“我能把它帶走嗎?”
指的是懷里抱的青鳥風箏。
即墨煌聽到,連忙遞給她,一雙漂亮的黑眸注視她,抿了抿唇,說:“薛姑娘,給。”
稚陵輕聲道謝,即墨煌欲言又止,目送她轉身走了,再望自己的爹爹時,他神色晦暗,半隱在烏黑長發間,長睫低垂,將眼里情緒一并掩去。好半晌,嗓音低啞,緩緩道:“其他的風箏,叫人一并送到相府去。”
薄暮時分,斜陽晚照,這個時節,花樹繽紛,桃李爭妍,料峭春風吹過,即墨潯抬手豎起了衣領,遮好脖頸。他沿著來路,復又走到了原先那方太湖石處,看著鋪陳其上的一大把蔫蔫兒的蘭草,目光幽幽,拾起來,輕聲嘆息,寬慰自己:就當這是她贈他的了。
——
稚陵得了這只風箏,愛不釋手。若依照她平日的作風,早已把她的好友們約出來,一并欣賞她新得的好東西——然而這風箏的來路,又讓她沒法跟她們分享,連陽春和白藥問起,她都三緘其口,閉口不談那園子是即墨潯的園子,風箏是即墨煌的風箏。
只偶爾暗自拿出來看時,又很不爭氣地想到,那天在老柳樹后瞧見的,那面紅心跳的一幕。
她覺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這般算不得什么罪過,可是騙了自己后,就會忍不住想起,元光帝乃是她爹爹輩的人物,若是按照年齡,得喚一聲叔叔的存在,怎么能對他起什么綺念?真是罪過。
稚陵輾轉反側了好幾夜,每每都摩挲腕上紅珊瑚珠串來寬慰自己,她這個年紀,正是思春的年紀,若換別人,也是一樣,她不應覺得丟臉。但她還是很苦惱地想,陸承望何時才能回來……,若他回來,就好了。
暮春初夏,稚陵在宮里做伴讀做了兩個月,一直老實本分,不曾到弘德館以外的地方去。
魏濃因為上回上巳節,沒有同她一道出去玩,懊悔了好一陣,理由是:誰知道太子殿下他溜了,太傅甚覺面子掛不住,于是假裝殿下還在課堂,繼續講課。
以至于魏濃遲了一步,沒能追上殿下的腳步。
當然,后來殿下回來了,太傅很生氣,罰他抄寫《師說》二十遍,她還巴巴兒地幫他抄了一半。
只是她沒有稚陵模仿字跡的本事,叫太傅識破,連累她接下來每逢這位太傅的課,便要點她起來背書。
稚陵覺得,魏姑娘的文化水平這兩個月直線上升。
魏姑娘每日不能再和起初一樣輕松混日子,須得忙著溫習功課,讀書背書,還能借著讀書的契機向太子殿下問問題,彼此交流。這些時日,肉眼可見的……疲倦。
也是因此,魏姑娘提出讓稚陵陪她走一走,清醒清醒,以備太傅的提問時,稚陵沒有猶豫便答應了。
魏濃倒是已偷摸在弘德館外逛得輕車熟路,從一開始的方圓幾十步,到如今的方圓幾十里,她都已摸得一清二楚,何況還有她爹爹魏大人幫著指路。
稚陵跟著她,一路從弘德館走到她不認識的宮道上,偶爾有宮娥經過,稚陵壓低聲音問她:“這是哪兒,咱們能來么?可別誤入什么軍機要地,被人拿下,還得讓我爹爹撈我。”
魏濃笑嘻嘻說:“當然能。你放心,不是涵元殿文華殿武英殿六部衙門……”
稚陵卻還不放心,魏濃就說:“再往前是承明殿。我前來看到,墻里的花開得正好,還養了小鳥呢。”
稚陵眉心一跳,摸了摸那顆紅痣,心里卻莫名生出些奇怪的滋味來,聽魏濃說:“我看那小鳥可愛喜人,長得十分漂亮,你肯定喜歡。我們又不偷不搶的,倘使守門的說不許進、不許碰,咱們走就是了,難道看一眼就要抓起來?”
旁邊婦人微微詫異:“清介,她便是你說的,阿陵姑娘?”
鐘宴顧不上解釋,只草草點了點頭,急道:“阿陵,你怎么不說話,……還有,你,你都知道我是……”
稚陵終于忍不住:“世子不要再問了。”
你我已經見過面,只是你不知。她幽幽地想,不自覺眺望向那座仙客來酒樓,即墨潯正在樓上談事,可不能被他知道。
鐘宴望著眼前人,她衣著素淡,梳著的卻是婦人發式,霎時如遭雷掣:“阿陵,你嫁人了?……”
他不管不顧攥住她的手腕,一直拉她到了參天古樹后的僻靜處,稚陵拗不過他的力氣,被他強行拉過去,一路垂著眼。他的手,溫度還是一如既往的低,骨節分明,修長清瘦;從前沒有繭,現在大約是領兵做將軍了,有了薄薄的繭。
樹影落下參差的月光,拂在他們身上。他不肯松手,啞聲問她:“阿陵,你嫁誰了?”
第 28 章 第 28 章
稚陵竭力想掙脫他的鉗制,奈何無果,目光仍舊落在虛空。
她靜默不言,頭頂橫斜的枝條投落陰影,仿佛烙在身上一樣。
燈海光明如晝,照得迎光的鐘宴臉龐白得晃眼,漆黑雙眼望著她:“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他怎么讓你一個人出來?你消瘦了。他對你好嗎?……”
她喉嚨滾動一下,朦朧地想著,那些斷續的往事。
鐘宴認真說:“若是不好,你跟他和離,……”
他卻不理,淡淡的,問:“怎么了,陛下又差人要給我看病了?”
鐘老侯爺一見他這般模樣便來氣,揚手又要打,老管家忙地攔下,小心地湊近了那人,低聲勸道:“世子,是宮里宣旨,宣召您在上巳節,隨行侍駕,前往法相寺祈福。”
他輕輕嗤笑一聲,并不搭話。
鐘老侯爺哪有那么多耐心勸他,粗著嗓子只問他一句:“去不去?還要不要你的前程了?”
他仍沒有說話。
老管家兩邊一瞧,為難著,卻是靈光一閃,最后低聲說道:“聽聞裴妃娘娘也要去,……世子是外臣,見到娘娘的機會,可是少之又少啊。”
提及那女人,鐘老侯爺就眼睜睜看著自己好兒子的臉微微抬起,死寂的眼睛也亮了亮。
他簡直怒火中燒,甩袖離去前,聽鐘宴說:“好,我去。”這東市委實繁華,哪怕到了戌時左右,仍舊燈火通明,各家鋪子開門迎客,行人絡繹不絕。
他們到了瓊珍閣門口,他讓她先進去自己逛,他稍后就來。
跟著自家主子的侍衛,卻見主子他調頭去了不遠處的寶方記,竟神神秘秘拿出一枚紅紙,攤開掌心給那個伙計看,輕咳一聲:“這種糖,是你們家的?”
伙計初時認出這糖紙是他家的,還很高興來了客人,連說:“是是,我們家做這種酥糖啊,已經做了幾十年了!公子真有眼光!”
但聽到這位公子說要定五千個,明天要的時候,卻傻了眼:“什、什么……五千個?”
即墨潯淡淡點頭,挑起眼角,伙計結結巴巴說:“公子,這這,這明天恐怕來不及做啊。”
幾個侍衛在旁邊聽著也聽得呆了,主子他是準備給朝野上下每人發一塊么?
即墨潯轉頭示意侍衛付了定金,說道:“最遲后日。明日若能做好,雙倍。”伙計捧著白花花的銀子,已直了眼。
等做完此事,即墨潯才回頭去了瓊珍閣。稚陵嗆了好幾口冰冷池水,好在總算撈住了謝疏云,她身子靈活,一雙水靈靈黑眼睛怔了怔,顧不上說話,池水冰冷刺骨,再多留一會兒,都會凍得失去體力,可就完了。
只是她到底力氣小,撈著謝疏云,十分吃力。
她游了一會兒,冷得幾乎伸展不開,又嗆了幾口水。
她在水邊長大,水性好,從前也救過一些溺水者,不過舉手之勞——但今日是在寒冬,冬天的池水結冰,此時冰面破碎,浮冰鋒利,有的甚至劃破了皮膚。她忍著疼,只還能自我寬慰地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她今日,又造了七級浮屠。
快要近岸,她有些力不從心,謝疏云大抵是懵住,任由她領她游向岸邊,不敢動作。
稚陵想,救人是個力氣活,她這段時日,身子虛了些,以往絕不會這么吃力……正想著,忽然,她望見水面晃蕩中,伸來一只有力的胳膊,驚怒著叫她:“抓著朕!”
岸邊有水性好的侍衛太監們過來接應,甫一上了岸,三人渾身濕透。
那些沒反應過來下水救人的侍衛宮女太監跪了一地。今日,竟讓陛下親自冒險救人,是大大的失職了。
稚陵已沒半點力氣再說話,只管喘著粗氣,被即墨潯攔腰抱起,正要抬步離開。
謝疏云在旁抬起水盈盈的眸子,咳嗽著喚道:“臣女……謝陛下救命之恩……”
即墨潯卻冷冷瞥她一眼,嗓音比虹明池的池水還要冷:“你該謝的,不是朕。”
說著,頭也不回,抱著稚陵匆忙離開。
瓊珍閣這兒是專賣珠寶首飾的鋪子,在上京城頗有名氣,所售賣的東西,工藝精致,和宮中所造相比,也有獨樹一幟的特色。
京中貴女們三三兩兩也愛來此閑逛。
伙計見慣了上京城的貴人,打量著獨自來逛的稚陵,這位雖說穿著簡單,但舉手投足間皆有種說不清的優雅矜貴,恐怕是不肯透露身份的貴人,這般更殷勤了。
即墨潯不知做什么去了,稚陵自個兒進了瓊珍閣,一眼望去,心想,這兒的珠寶首飾各種風格,奢靡的、低調的、貴重的、雅致的,應有盡有。
即墨潯今夜領她逛這逛那,買了許多東西都不問價格,甚至都不像他的性子了,只問她有沒有喜歡的。
她自不想拂他的興。走到一面柜前,柜里陳放著一對石榴紅寶石金累絲掩鬢,一枚黑玉額飾,她抬手隨意指了指黑玉的額飾,輕聲問伙計:“這黑玉的額飾,可否取出給我看看?”
她心中想的是,他有一枚黑玉銀掐絲的戒指,可以遙相呼應。
那伙計迎過來,卻為難說:“夫人好眼光,只是,實在不好意思,這已經給別的客人定下了。”
“定下了?”稚陵微微睜大了眸子,只好放下了它,有些可惜。
她不愛奪人所好,轉過身去,便想再看看其他的,問了問伙計說:“沒有同類相近的?”
伙計搖頭,為難不已:“這個款式的,只有這么一件了。”
稚陵多問了一句:“那,這是給誰家定下的?”
伙計剛要開口,忽然語氣一變,笑著招呼起來:“哎喲,陸夫人來了!”
稚陵也回頭望去,只見門邊徐徐走進一位雍容華貴的貴婦人,一身湖藍色牡丹紋錦裙,搭著月白色披帛,容顏秀麗。
她手邊牽了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寶藍色錦袍,一雙云紋錦靴,胸口掛了一只銀環長命鎖,唇紅齒白的,漆黑眸子像嵌著兩顆黑葡萄般,進了這珠光寶氣的瓊珍閣,那雙黑眸里燈光灼灼,愈顯得動人了。年紀雖小,卻有與生俱來的貴氣一般。
稚陵心里正驚訝著怎么又撞到他們,伙計卻在她跟前低聲說:“夫人,這黑玉墜子便是陸夫人的弟弟定下的。夫人若實在喜歡,不如跟陸夫人說說看?陸夫人通情達理,說不準也就讓給夫人了。”
稚陵哪有心思跟他們說話,現在只想遁走,心虛掩著面側過身去,抬步走開,只裝作沒瞧見他們。
怎知沒一會兒,她站在另一面柜前,衣角忽被誰扯了扯,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姐姐,——”她低頭一看,嚇了一跳,一只寶藍色的奶團子正扯著她的衣角,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望她。
見她低頭,那水汪汪黑眸頃刻笑成了月牙兒:“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哦!”
他沖她眨了眨眼睛。
弄得稚陵不知所措,最后從懷里翻了半晌終于找出一顆糖,給了他,摸了摸他的頭,微微彎著腰問:“你爹娘呢?”
小男孩說:“我爹在兵部衙門里呢。我娘上樓去了。我看姐姐一個人,沒有人陪伴,好孤單……姐姐,我陪你逛吧,我對這里可熟悉了。”
他拍了拍胸脯。
逗得稚陵一笑,但他的暢想極快被一聲“小公子”給打破。那邊兒有人叫他,只見這小男孩黑眸立即委屈巴巴的,依依不舍地跟她揮了揮手,這才走了。
即墨潯恰好踏入瓊珍閣,輕易找到了稚陵,問她可有什么喜歡的,稚陵本想說剛剛的事,只一想,說了反而惹出是非來,便搖搖頭說,都沒有什么喜歡的。
哪里知道剛邁兩步,稚陵便察覺隨身的錦囊里有異常,她一摸,摸出了那枚黑玉墜子來。
她瞬間想到,恐怕是剛剛那個男孩塞給她的。
三月三,上巳節,春寒料峭。天是薄薄的陰天,清明才下的一陣雨,時到今日,仍然寒冷。
后宮眾人,只帶了稚陵一個,自是羨煞別人,別人卻無話可說。誰讓人家肚子爭氣,懷上了皇嗣,此行陛下為國祈福,兼還為了這孩子祈福,可謂榮寵之至了。
先帝那樣寵愛他的皇后,皇后懷廢太子時,先帝可不曾如此。
至于陛下生母蕭貴妃懷陛下之時,先帝更是荒唐,瞧中了蕭貴妃身邊好幾個侍女,抬了美人,把蕭貴妃氣得夠嗆,早產以后,郁郁寡歡,落下了病根,以致最后病逝西園。
翠華搖搖,儀駕出了禁宮東門,帝駕在前,妃駕在后,再是隨行群臣。儀駕威嚴,聲勢浩大,彰顯天子尊貴。
法相寺在上京城東郊的微夜山上,山勢陡峭,山門聳立。
蓋因大夏朝開國之時,有人斷言此處風水好,開國皇帝篤信佛教,遂在此處建法相寺,最終亦在法相寺圓寂駕崩。
是以,法相寺還供奉了大夏朝諸多皇親的牌位。
微夜山上,林樹茂密,松柏森森。
爬山是個體力活,輦車又沒法爬臺階,大家只得步行。雖有眾多仆從跟著,時而攙扶,也還是免不得爬到山頂寺廟后,累得汗如雨下。
稚陵抽出素絹帕擦拭臉上的汗,抬眸見即墨潯面不紅氣不喘,暗自想,他每日早上風雨不輟地練劍,看來很有成效。
誰知他望見她這一眼,卻湊過來,微微俯身,嘴角略勾,說:“替朕也擦擦。”
稚陵沒帶多余的帕子,正躊躇,即墨潯已然握住她的手,將就用她的素絹帕擦了擦汗。
“朕又不嫌棄你。”他隨意笑道。
稚陵微微抿著唇,垂下眸,他又攬過她的腰身,往大雄寶殿走去。
稚陵的眼角余光,卻遠遠掃見群臣之中,一道緋衣身影。那身影清瘦高挑,叫她能一眼認出。
只是對方低著頭,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聽說他病得很厲害,單從這么一眼看去,似乎沒有什么異樣。她將心又揣回肚子里,下意識伸手扶了扶額頭上戴著的黑玉額飾。
依照原定的計劃,等他們進寺祈福之后,便有“祥瑞之兆”意外顯現。
漫漫飛雪飄落,外頭響起梆子聲。鬧市的喧囂逐漸靜了,稚陵見前邊還是排了許多人,擔憂道:“回去會不會晚了,下鑰了……”
他倒好笑:“他們還敢把爺關外面?”
稚陵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即墨潯說:“一早就讓人排,排到現在。”
眼看就要到他們了,誰知那門里門童打著哈欠說:“都回去罷,今日師父不看了。”
即墨潯臉色一沉:“什么?”
小童叉著腰:“不看了,聽不懂?”
即墨潯喉結一滾,壓著怒氣,旁邊侍衛見狀,連忙過去說:“常先生再通融一下,我們公子已等了這許久……”
第 29 章 第 29 章
小童不耐煩說:“通融什么,天王老子來了,我師父也要睡覺了。……”
那侍衛說:“我們出雙倍診金。”
小童斜了一眼:“就算十倍也不行。”
稚陵心里還分個神想,果真是藝高人膽大,有一門技藝傍身,總歸底氣很足……
她輕輕看向即墨潯,見他眉眼陰沉,手已按在了佩劍的劍柄上,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掀了這小小醫坊,殺個片甲不留。
他從前,無論是殺敵,殺匪,還是殺回上京城,殺他的幾位哥哥弟弟,眼都不眨。三四日功夫,血染宮門,他都不曾有一絲動容。
該說不說,這一路上遇到的宮女太監實在很多,各宮中的都有,想來都是奉命折花回去插瓶。
在大庭廣眾之下同即墨潯如此親密還是她頭一遭,手不自覺地就攥緊了些,小動作倒讓他察覺到,目光淡淡點了過去。
為掩飾自己心中糟糕,稚陵左右一顧,只好自己扯了個話題,說:“這寒士臥雪,開得的確很好。難怪皇上喜歡,臣妾也很喜歡看。”
說完,稚陵便側過臉瞧他的反應,想著該怎么不著痕跡地夸一夸他品味好什么的;但身側,良久才有淡淡一聲“哦”。
“哦?你喜歡它什么?”
稚陵正預說喜歡就是喜歡,喜歡自然要喜歡它的全部,否則就不是真正的喜歡。
但又一次想起太皇太后的教誨,把這番理論咽了下去,靈光一閃,想到太皇太后此前跟她說的那兩句話,眨了眨眼睛,如數念了出來:“梅花開在凜冬,這片寒士臥雪更是枝枝遒勁,天生傲骨。花色雖掩于雪中,但,寒而不肯改其香,孤而不肯屈其節,最是難得。”
她話音剛落,即墨潯探究的目光便打量了來,她微微側頭,端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其實心底直打鼓,也不知他是不是瞧出這不是她真正的水平,才這般詫異地看她。
又靜默了片刻,冷清的嗓音才有所回應:“還以為你要說,喜歡就是喜歡,沒有什么緣由。”
稚陵驚了一下,忖度即墨潯果然是很了解她的個性,本想附和,但那不就承認自己剛剛一番很有水平的話,其實都是自己打小抄抄來的?
她又暗自喟嘆,即墨潯竟然這樣了解她,她這成婚三年,似還是捉摸不透即墨潯的個性,大多時候,他都那么波瀾不驚,與這滿園梅花一樣冷冷清清。
稚陵借這話頭,從懷中抽出焐得熱乎的一方龍紋絹帕,攥到手里。先才思索的腹稿這時竟然一片空白,通通給忘了,如何把這橫也是絲豎也是絲的手絹兒送給他?
她給自己鼓了鼓氣,一不做二不休,那么,……她飛速側過身子,左手緊攥著揉成小團的絹帕塞到與他相握的右手手心里,右手便一點一點把帕子渡進他的手底。末了淺淺一握,叫他握緊,表面卻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等即墨潯眼神探過來時,她才干咳一聲,說:“是一方手絹。是,是我自己繡的。”她對自己的手藝很有自知之明,也不奢望他會夸她什么,只要以后能見著他用她的東西,她便很高興了。
即墨潯收回目光,并未展開手絹細看,而是折了兩折便扣進白玉腰帶里,說:“皇后有心了。”
她怔了怔,只是有心了么?
她攏了攏左手,藏在袖里,指頭上戳的一二三四五個窟窿還未好全。那時心心念念覺著他會歡喜,絲毫不覺得疼,這個時候,這一二三四五處竟紛紛疼起來了,甚至鉆心。
……好吧,他極少夸人,有這句評價已經難得,稚陵壓下心頭那種期盼與失望的反差,望到前頭,強自歡笑說:“啊,到了。”
然而小亭里卻不見了太皇太后影蹤,僅是瑟瑟發抖的寒聲守在原處,抱緊胳膊,見他們一行,忙地福身行禮:“奴婢給皇上、娘娘請安。”
即墨潯未語,只是宋成和瞥到皇上的臉色又沉了沉。
稚陵急忙問寒聲:“皇祖母呢?”
寒聲垂眼答道:“娘娘,方才太皇太后說身子不爽,便先回壽寧宮了,吩咐奴婢等著娘娘。”
稚陵還待再問,右手已被即墨潯輕輕松開,她側過眼睛看他,即墨潯肅冷的目光卻并未與她對看,而是看往角落一爐檀香。香煙裊裊,可見人未走太遠,興許走得還急。
他自然知道了他的皇祖母的用意。他最后垂眸看著他的皇后,發上落了一重雪,這時靜下來,雪便漸漸化成雪珠,晶瑩剔透,沾于簪釵之上,猶如鳳凰泣淚。
他利落解下身上尚余有她淡淡香氣的赤狐披風,輕輕往她肩上一披,松開手時,還因披得不穩險些滑落,稚陵忙抓住披風毛領,抬眼向他笑了一笑。
即墨潯淡淡轉頭,竟就要這么踏出小亭子,稚陵終于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為何他突然給她披上披風,原是要走——情急之下,不由分說就去抓他的手。
抓是抓住了,即墨潯回頭時,一雙眼睛又冷又涼,好似方才那點點溫柔以待,都是稚陵自己幻想出來的,這叫稚陵愣了一下,嘴里還不忘把想說的話干巴巴地說了出來:“皇祖母染了風寒,在外頭不宜久待,想來是因此先走了,皇上得空的話,……”
他卻慢條斯理地拂開了她的手,她原也沒有用力,他拂得亦很輕松。“朕尚有國事處理,改日再說罷。”
稚陵站在原地看著墨紫色的身影就這樣大踏步離開,寒聲在她后頭低語:“娘娘,該行禮跪安……”
稚陵煩惱地踢了一腳亭柱,眉頭蹙著,低聲說:“跪什么跪。安什么安。本宮頭疼。”
寒聲怯怯問道:“娘娘,皇上那兒沒有傘么,怎么娘娘淋了這樣多雪?奴婢替您收拾收拾,別凍著了。”寒聲很不理解,太皇太后分明說,自然有人替娘娘撐傘;她沒看到替娘娘撐傘的,倒只看到傻乎乎的娘娘把自己的披風給了旁人呢。
這話大逆不道,她不敢說,只是看著稚陵的眼光又多了幾許心疼。
稚陵立樁一樣立在那兒任寒聲替她拾掇,順便注視著即墨潯的背影到消失。
她心中何嘗不敞亮,方才即墨潯裴忍她,對她稍有溫柔,都是因著皇祖母在此,要在老人家面前做出恩愛的模樣罷?
她心頭氣了一會兒后,就又化作一股思念,這思念來得莫名其妙,卻至洶涌,叫她又慢慢舒開了眉。也罷,也罷,不是第一回如此,她該寬心一點的,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凍也難靠一日春風。
稚陵半回過身,看著寒聲道:“既然本宮出來了,去打聽打聽父親那邊的戰事。”
寒聲呆了一呆:“娘娘是要做什么?”
稚陵習慣性敲了敲額角:“干活。”
出園時,大抵為了泄出心底不快,稚陵專挑雪厚完好的地方踩了一通,踩到雪上方有些解壓的快感,走出半晌才又想起:“之前折的梅花枝還在那邊堆著……”
寒聲道:“娘娘,奴婢去取罷。”
稚陵搖頭,卻拉起她的手匆匆行去,笑了:“一起去,本宮那個雪羅漢也沒堆完呢。”
寒聲時常覺得自家娘娘是個孩子。
待稚陵兜兜轉轉又回到花樹底下時,只見自己堆的雪羅漢已經被人掃平,閑插在兩側當做胳膊的梅花枝還不見了。而她命小順子滾的大雪球,這時也添平了她挖出來的雪坑。
稚陵重重吸了兩口涼氣,壓抑著嗓音,但壓不住其間的滔天怒火:“誰干的?”
寒聲下意識瑟瑟一退,又走上前,忙地蹲下去要把雪羅漢重新堆好,稚陵向她走了兩步,拉她站起,冷冷往周圍一掃,園子寂靜,周圍空無一人。
稚陵從裴站定,道:“寒聲,去把守園的管事請來。”她咬了咬這個“請”字,寒聲嚇了一嚇,連忙去叫人。
半晌,寒香園管事便領著園中宮女太監十四人一齊來了。知是皇后娘娘發落人,那管事跪下行了禮后便在發抖,抖得稚陵都覺得好笑。她居高臨下,問:“你們中可有人知道,這是誰弄壞的?”
她氣勢太凌厲,竟叫下頭鴉雀無聲,稚陵瞥了眼這十四個人,站到管事的面前:“你先說。你可有看到什么?”
管事顫顫一抖,支吾開口:“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今日進園的人多,來來往往,奴婢實在……”
稚陵道:“那,勞煩管事回憶回憶,都有哪些宮里的人來過?”
管事冥思苦想:“太皇太后同娘娘您,皇上……此外還有,貴妃娘娘,淑妃娘娘,麗才人,楚美人……”他一連報上一堆名姓,聽得稚陵思緒紛亂,忙地打斷了他。
寒聲倒在旁邊兀自喃喃了一句:“貴妃娘娘也來了?不是說病了,在休養……?”稚陵沒聽見。
管事因稚陵那句斥責立即緘了口,又低下頭去,稚陵瞧著他那樣子,嗤笑一聲,揚了揚聲調:“青天白日的誰毀了這么大一尊雪羅漢難道都查不出么?既然知道怕,本宮數三下,誰說了,待會兒便免罰;要是都不說,就一并打發去司刑司。”
管事的頭伏得更加低了,稚陵瞅他一眼,便開始數:“一——”
“二——”
她頓了一頓,瞧到角落里跪著的個小丫頭動了一動,步子輕移,走到她的面前,柔聲說:“你說出來,本宮不罰你,也不罰她們。”
小宮女抖摟著抬起頭,覷見面前神色看起來還算柔和的皇后娘娘,猶豫了一個數的時間便狠狠拜下去。
她無地自容地垂著頭,輕聲說:“我不是他的正妻,只是妾室。若是無子,恐怕很快就會被厭惡,……即使不被厭惡,在家里怕也沒什么地位。”
他說過的,希望她替他生下長子,于他而言,沒有利用價值的女人,他怎會再多看一眼呢?何況她還想做皇后。
常大夫的目光又憐憫又鄙薄:“想靠著孩子留住男人的心?唉。”
常大夫說:“老夫看了你的脈象,還不確定……下個月再來看看吧。”
稚陵微微攥緊了手指。
她想要他的愛,是超越寵愛的親情的愛;可世上再沒有人像父母兄長那樣無條件地愛她。
第 30 章 第 30 章
那日即墨潯密會趙國眼線后,稚陵便覺察得到,他近日心情不錯。
批閱奏章時,筆走龍蛇,十分暢快。她尋思,那幾位眼線大約稟告了什么值得他高興的消息。
但先于軍國大事傳到她耳朵里的,卻是一樁艷聞,說是一向附屬趙國的南越蠻族,意欲把公主嫁給趙國如今當權的相國魏禮,魏相國不肯娶,公主要死要活,愁得南越國王和王后白了頭發。
稚陵頭一日從宮人們口中曉得這樁艷聞,第二日就在涵元殿明光殿的案頭,偷看到了不知誰上奏的奏疏,提議讓即墨潯去把小公主娶了,如此聯姻,可形成兩面夾擊之勢。
只是即墨潯批復了兩個字:荒謬。
她想,娶公主回來,的確是個簡易見效快的好辦法,只是,……聽說公主性子跋扈,目中無人,所以趙國的魏禮不肯娶;依照即墨潯的個性,他恐怕也并不情愿受這個委屈。
稚陵點了點頭,漆黑的眸子若有所思。
寒聲走過來替她研墨,稚陵一邊把玩著青瓷筆山上那支狼毫,一邊好奇地盯著她看。
這看得寒聲很不解:“娘娘?”
“你做你的,別看我,我再看看——誒,寒聲,你研出來的墨怎么做到這樣均勻的?”
“娘娘記得‘重按輕推,遠行近折’八字,用水要涼,熱則生沫,涼則生光,……”
經過寒聲一番講解,稚陵半知半解,但深覺自己有所了悟,便趕了寒聲到一邊去,挽起袖子親自上手。
半日過去,寒聲一面心疼地揉著她的手腕,一面嗔怪:“娘娘明知道事情不能一蹴而就,還這樣著急,下這么大氣力,傷著手腕可怎么好。”
稚陵垂著眼睛,目光落在硯臺里一汪清亮的墨上:“唔,這樣算差不多了罷。”
寒聲啞然,娘娘誠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女子,今天是,過往是,明日依舊是。
稚陵倒沒有在意她的愣怔,略隨意地叨叨起來,“皇上那日要本宮寫封平安信給爹爹,本宮還沒有寫。”但這大好機會,她又怎么能只問個平安二字?趙獻那事兒得問問;梁王這事更得問問。
信寫得洋洋灑灑四頁信箋,火漆封束叫溫弦送去了負責驛寄的府司。
等料理了這些事后,竟已日落月升。稚陵習慣性坐到門檻上,天上依稀的有星子閃爍。算算時間,父親大抵正在班師回朝途中,從邊境回京,還要走一個月左右。
梁王卻要急趕著回京。若說他當真只為見母妃一面,稚陵覺得那可能性比宋成和生孩子還要低。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目的?而梁王妃這個民女身份也甚為可疑,雖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但是那不是無以為報時的法子么——她可不信堂堂一位王爺,再怎么落魄,還能落魄到付不出診金需要把自己抵押的程度么?
不過也說不準,寒聲喜歡看的話本子里通常就有這種情節。
思索了半天即墨潯的煩心事,她又回想起即墨潯今日所作所為,氣不打一處來,暗暗鄙視自己,怎么還上趕著替他煩心,理當把這些拋到九霄云外,叫他的麗才人替他煩心去。
她搖了搖頭,決定找些自己的事情來煩心,哪知道溫弦這時匆匆回來,卻是帶來了個了不得的消息:“娘娘……麗才人晉封了正四品美人……”
溫弦話畢,就被寒聲拉著走到一旁,寒聲已快要捂臉哭出聲來:“娘娘今兒本就難受了,你還要,還要說這些糟心的話來……”
溫弦手足無措,忙著抽絹帕去擦拭面前小姑奶奶的眼淚,倒是門檻上坐著的稚陵未發一言,撐著腮,靜靜垂眼不知在看著什么出神。
好半晌,她淡淡道:“封了好,對合眼緣的人,總歸要好點。”她嘆息一聲,盡管知道這一切都已經在往她未曾預料到方向進行了,可——心頭還是很落寞。
這夜里月光似水,地上仿佛鋪上一層白霜。
她這夜沒有夢到那場漫天的火光,反而夢到了小時候元宵佳節,火樹銀花的景象。
天一亮,還沒有等寒聲說話,她已經行云流水般掀開被子下床穿衣,說:“寒聲,咱們宮中的花燈,本宮想自己做。”
寒聲的眼睛瞪大了些:“啊?娘娘這——”她欲言又止,畢竟絹帕的經歷已足夠證明,娘娘她在動手做東西方面,確實沒有多大天賦。但誰也無法改變娘娘做出的決定。
稚陵一把披上衣裳,寒聲連忙過去幫她穿衣,一面小心翼翼觀察著娘娘神情,見娘娘神色如常,眼睛里仿佛還閃著光彩,她實在疑心娘娘到底怎么做到情緒管理這么好。
分明昨兒還……今兒又跟沒事人一樣。寒聲很羨慕娘娘的這顆金剛不壞心。
稚陵聽了寒聲的疑惑,笑著刮了她鼻子一下:“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是愛哭鬼呀——哼哼,有句詩叫沉舟側畔千帆過,既知過去已發生,不妨更向前看。否則,既遺失了當下,又錯過了將來。”
寒聲覺得娘娘近來說話都變得很有哲思,疑似佐證了失戀可使人文學造詣暴漲的觀點。
稚陵格外鐘愛棲梧宮這塊漆紅門檻。雖然溫弦和寒聲都勸過她,坐在這里不甚美觀,為何放著金燦燦的鳳座不坐,要坐這兒;稚陵那時僅僅笑著說,坐在這里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能叫人安心的感覺。
她雙手交疊撐在膝上,托著下頷,秋水眸中星光忽閃,纖長眼睫似蝶翼般遮出小片影子,笑說:“本宮打算做一盞魚龍燈——你們記得嗎,小時候在塞上,上元節去邊境小城里,燈會上就有一盞很大的魚龍燈。”
她頓了頓,語氣略帶失落,“但被人買走了。唉,當時實在沒有錢,否則,我一定要贏了那個男孩。”
這話一說寒聲就記了起來,附和道:“對對,奴婢記得的,……那個小男孩似也是個富家公子,指著要那盞花燈,他身后的大人立馬就給他買了。一百兩,說出就出了——”
稚陵回想起,彼時她加上寒聲、溫弦,兜里一共六個子兒,即便如此,她也很有底氣地出了價。
輸歸輸,遺憾是有一樁遺憾,但至少不曾為此事在午夜夢回里后悔過。
時隔這么多年,她卻在昨夜夢到那一幕,難道是有所預示做出此燈可以贏?回憶里那個同她爭一盞花燈的男孩面目隱在燈火幢幢里,早已經被她忘記了;反倒是魚龍燈的形狀,她記得一絲不差。
連著幾日稚陵都在棲梧宮里悶頭做魚龍燈,描畫樣子,拿竹條裁制骨架,到糊上紙、插好燈燭,繪上色彩,一連串兒的活做好了,日子倏地就滑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這幾日里卻還有件插曲。
宮里新晉的麗美人幾次三番前來棲梧宮給皇后娘娘請安,都被擋了回去。
侍衛說得乖巧,只說皇后娘娘不見客,但向來敏感多思的麗美人便以為是上回在中德殿開罪了皇后娘娘,惶恐不已,甚至在十三那日早間風雪凜冽之際還淚眼零零地跪在棲梧宮門前跪了半晌求見。
殊不知稚陵做燈正在緊要時刻,練廢了兩盞花燈,剩下的時間緊緊巴巴剛夠做好一盞,她只得寄希望于這最后一盞。是以她吩咐了侍衛誰也不見——皇上來了也不見。
棲梧宮的侍衛一向聽從皇后娘娘的話,說一不二頗有皇后娘娘風格,更是個死心眼的,非但未曾通傳去打攪皇后娘娘,而且干看著麗美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在棲梧宮門前跪了半天。
麗美人弱柳扶風般的人物,哪里能捱住這樣的冷風,不到半個時辰就快凍昏過去。
到了后來還是麗美人身邊宮女把主子扶走,稚陵知曉此事時,皇后嫉妒麗美人而磋磨她的傳言已經長了腿一樣傳遍六宮。
這件事上,稚陵實在要大呼冤枉,畢竟她只是閉關在做花燈,而她的手工著實差勁,時間緊迫哪有閑情搭理無關緊要的人。
而麗美人吃了幾回閉門羹還受了這么大自找的委屈,委屈得不行。
麗美人自己也不曉得怎么忽然得了寵,還在初五那日有幸侍寢,成了敬陵二年第一個侍寢的妃子;但既然得了寵,怎么還能任人揉圓搓扁?
皇后娘娘不論是以前在東宮還是皇帝登基以來,都不曾刁難過眾姐妹,或許也有大家都不太得寵的原因在;但是現下她略得薄寵,皇后娘娘就這樣,委實叫她氣不過。
大抵是人一旦順遂了,就裴易發飄,麗美人沒有例外。麗美人住在漪蘭殿汀雨居,主位正是盈妃,盈妃便同她出了個主意。
——
稚陵好裴易做完魚龍燈,燈面上顏料墨痕未干,掛在庭院梧桐樹下晾了一日,叫人仔細收好。
夜宴當日,宮中張燈結彩,難得奢靡一回。除夕夜宴是皇太后辦的,秉著勤儉節約的理念,宮中一應從簡,雖是除夕,也同平時節日沒什么兩樣。
然而這回是皇后娘娘操辦,布置一應大不相同。宮街宮道上彩綢爭艷,各色花燈應接不暇;舉辦宴會的曉月宮更是裝點繁靡,華彩交錯。
曉月宮筑在虹明池畔,三面環水,宮中樂師并不在宮殿演奏,而另在距離宮殿不遠的水上亭子里,絲竹管弦之聲自虹明池傳來,愈顯渺遠浩大。
太皇太后風寒未愈,只叫林姑姑來代賀,除此便是貴妃娘娘稱病沒有到。
參宴的除了后妃,還另有宗親若干,譬如諸位王爺王妃、帝姬駙馬等等。稚陵翻看著參宴名冊,目光落在各位王爺名字上頭,忽然有些感慨。
先帝生了一大堆皇子帝姬,可惜活到現在的寥寥無多。
然而其中最叫稚陵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先帝第四子。
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這位四皇子,她也從來沒見過他。存在感低到極致,連名字都不曾留意過;問過宮人,也都說不曉得。
所以她曾猜測這位四皇子怕不是老早就沒了,才這么避諱。
后來,窸窸窣窣聲音,才是真正走遠。
稚陵抱著琴回到了承明殿時,臧夏忙迎過來接了琴,說:“娘娘,累壞了吧!快,快些坐。”
稚陵練琴倒沒多累,只是躲藏有些累了。
她想,明日他們總不會再去飛鴻塔了罷。
這夜里,她比平日反而更困了些,剛躺下不久,便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哪知昏昏沉沉睡到不知什么時候,忽然覺得背后溫度滾熱,熱得醒來,卻見自己腰上緊緊箍著一雙赤.裸的手臂。
不知即墨潯是什么時候來的,但看天色,已經是三更半夜。他睡得沉,耳畔是他灼熱平穩的呼吸。
他每每都這樣,來得很突然。
她稍微動了一下,才發現,她和他是肌膚相貼,嚴絲合縫。鐵一樣硬的胸腹熨帖在她后背,難怪這樣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