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鰥夫十六年 > 30-40
    第 31 章   第 31 章

    他睡意深沉,稚陵卻熱得再睡不下。心里記掛著明日有朝會,他需早起,不能誤了時辰,正遐思中,身后的男人無意識地喚道:“……別走。”

    稚陵呆了呆,甚至他無意識地頂了頂腰,她被他這番動作弄得臉上通紅,汗濕鬢發,呼吸放輕了一些,生怕驚他醒過來。

    她想,不知他喚的是誰。

    是他的母親蕭貴妃么,還是長公主,抑或是誰?

    她迷迷糊糊再睡下,卻不知即墨潯跟著醒了過來。

    他今夜原是想在明光殿看折子,顧以晴站在他跟前研墨。

    大衡朝敬陵元年,冬。

    中德殿緊閉了半天的檀花門終于打開,里頭急急忙忙行出來一名蒼老干瘦的內監,正是伺候在敬陵帝跟前的大總管宋成和。

    宋大總管微躬身子手捧一封明黃諭旨,很是恭敬,他出來時,還招呼門邊兩個小太監跟上他一起。

    這一路雪風呼嘯,暫時并無誰知那封諭旨究竟的去處。

    皇后娘娘所居的棲梧宮,從來都是后宮里最熱鬧的所在。然而這一封諭旨下來,輕易讓它榮登本年度最冷清的所在之一。

    而一向能在后宮里制造熱鬧的皇后娘娘,也就順勢被關在了這個最冷清的所在里頭過年。

    禁衛營的禁衛門神一樣守在門邊,宋成和在庭中宣讀完禁足的諭旨,還堆笑著同前方跪著的紅衣女子道了一句:“娘娘謝恩吧?”

    女子抬眼,敷衍著謝了恩,提起裙子起來,卷巴卷巴那封諭旨便揣在自己袖子里,眉眼里還有些不悅,一面問他:“宋公公,皇上說了本宮何時能出去么?”

    嗓音清凌凌的,叫人想起初春時節山澗的流水聲。

    今日天上偶然還飄著雪陵,零星飛舞,整個宮城都格外地寂靜清冷,宋成和身后的小太監、他的徒弟之一小順子,一路過來也是這般感受,直到他瞄見了面前女子,眉目明艷,一雙眼眸靈媚非常,穿著這身赤紅蓮花紋的裙子,款款行來,猶如……

    他并無什么文化,思來想去,只想到皇后娘娘猶如御書房碳爐里熊熊燒著的火苗成了精。

    宋成和笑褶子未減,恭恭敬敬,話也說得很圓:“到娘娘該出來的時候,自然就能出來了。唉,娘娘不知,太后娘娘在中德殿……皇上也是沒有法子。娘娘莫要怪皇上了。”

    紅衣美人點了點頭,但忽然想起什么,看著殿門外幾名冷肅的禁衛道:“做什么叫禁衛營的人來,本宮就這么讓太后娘娘不放心?”

    宋成和微躬了身子,笑道:“娘娘正在禁足,皇上也不好有所偏私,歷來都是由禁衛營的人來監看的,娘娘不必管那幫子人。”

    她掩著嘴角打了個呵欠,說:“好吧。”

    誰叫她把敬陵帝的乳娘給打了呢。

    ——

    這幾個日夜里,她都百無聊賴,宮中事務暫時不歸她管,雖說是難得的清閑,可人忙久了一旦閑下來,就很裴易憊懶。

    “娘娘平常總說雞毛蒜皮的事情多,現在閑了,娘娘卻又嫌棄日子無聊——”寒聲端來熱茶,笑著看向坐在門檻上的美人。

    稚陵單手撐著腮,坐在正殿的漆紅門檻上,隔著庭院遙遙看向緊閉的大門,嘆息一聲,道:“你曉得什么,忙完了和被迫不能忙,區別很大的。”

    她每每說到這一話題,都要后悔自己為何早不懲戒那個乳娘,晚不懲戒那個乳娘,偏生在年尾找她算賬。這下可好,雖則她有許多道理,但是皇太后單單一個“孝”字便能把所有都給壓下去。

    委實讓她很沒有辦法。

    “那章氏,分明就私篡賬本,巧立名目,貪了那么多錢!本宮敬她是皇上的乳母,有功勞苦勞,給她坦白從寬的條件,她卻不依,還說本宮是什么——鄉野出身的女子沒見識!”她端過茶盞猛喝一口,舔了舔嘴唇,續道:“簡直胡說八道!”

    寒聲替她順了順氣,聽著自家娘娘坐在門檻上罵了那章乳母八百條,不忍卒聞,愈發覺得自己挑起這個話頭很不對,再這樣下去,娘娘可能會罵成一個潑婦或者怨婦——這絕對不行。

    稚陵嘟囔了半天才又嘆息一聲,大抵口干,把余下的茶水喝了干凈,主仆二人相顧無言。半晌還是寒聲思索出來一個法子,便說:“娘娘,長日無聊,不如找些事情做?練字作畫,占卜星相,或者,唔……打坐參禪……”

    稚陵睇了她一眼,寒聲乖乖閉嘴。

    倘使在平日,她無疑是有很多消遣可做。騎馬射箭打獵蹴鞠就沒有她不會玩兒的,當年先帝御宴,她還是大將軍府里千嬌萬寵的大小姐時,便在賽馬場上贏過了柔狐國的幾位公主,替大衡掙了份臉面。

    但今時不同往日,或者說,棲梧宮太小了,別說跑馬,便是拉弓射箭,她都要疑心會不會射到隔壁哪個倒霉蛋的宮中。

    稚陵托著腮,思考了一會兒,并未思考出什么所以然來,于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說:“去園子里走走。”她有什么難解的事時,就愛去園子里轉一轉。

    說話間步子一轉,拐去游廊。

    棲梧宮布局前殿后寢,寢宮之后還另辟了一處小園。園門上有太/祖皇帝扶崇的題名“抱樸”二字,抱樸守拙,意指當年太/祖皇帝建功立業,仍未忘卻當年糟糠結發之妻。

    彼時太/祖皇帝娶孝明皇后時正值亂世,皇后為其繡了一方蟠龍錦帕,勉勵他好男兒當立業建功,志在天下。

    太/祖皇帝同孝明皇后實是一對令人艷羨的佳偶,從少年夫妻一路走到白頭偕老,太/祖皇帝亂世梟雄尚能專情一人,已叫普天下無數男子都要汗顏。

    稚陵仰看著題詞,天上的雪花前赴后繼想要落到她如水的眸子里。她慢慢道:“寒聲,中秋宴上,本宮記得皇上用的錦帕好像舊了點。本宮要不繡張帕子送給皇上?”

    她想效仿孝明皇后繡一方手帕。絹帕,世人所謂“橫也絲來豎也絲”,絲者,思也。驀然之間她又憶起無數次做過的那個夢。

    別離才知相思重,而今她與他隔過一遭生死,才更加知曉其間滋味。

    她已迫不及待想繡好絹帕送給他了,此前他用的絹帕都是宮中繡娘做的,不知他收到她的帕子時,會是什么樣的反應?

    會……驚喜么?

    她心里燃起一簇火苗,噼啪作響,剎那間就如野火燎原般燒得她心神不寧。當一個念頭浮現出來時,她已無法繼續等候下去。

    寒聲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看著自家娘娘:“娘娘,您,您……”

    稚陵疑惑道:“怎么了,不妥么?”

    寒聲訕訕一笑:“不太妥。娘娘您忘記了,您此前說給大將軍做雙襪子,然后,然后手指戳了二十來個窟窿,把將軍都心疼得不得了。”

    稚陵臉色浮出一線尷尬,但依舊嘴硬說:“不,我這回不會那么笨了。”

    她素來說一不二,也很執拗,寒聲哪里擰得過她,哪怕這頭一日便把十個指頭都戳了個遍,也還寬慰自己:“很不錯,比上次已有很大進步。”

    事實上,對于別的事物她不算太挑剔,次些的衣裳鞋襪、胭脂水粉她都不怎樣在意,宮人失了禮或者佩戴不齊整,說一句也就算了;獨獨這方帕子,她始終覺得不夠好。

    第一日看去的時候分明還不錯,擱了一夜再看,便十分嫌棄了,于是一針一線都從頭再來,也就間接導致每一日十個指頭都要從頭再被扎一遍。這是不可豁免的代價,她除了時常喟嘆著掌握針線簡直比掌握弓箭還要難以外,實在沒有什么別的法子。

    寒聲的確于女紅上造詣頗高,給她描畫的龍紋簡直栩栩如生,稚陵說:“有這么好的花樣子,就算我繡工差一點,肯定也差不了多少。”

    大抵世事總會往人所未料的方向進行,或者說稚陵料錯了方向,在三日過后功成之日,寒聲望著那方帕子,眉頭微微擰了擰,她不知帕子上的花紋為何從金龍變成了金蛇。

    稚陵已發現了自己于刺繡一途上沒有什么天賦。

    好在當年教她讀書的夫子曾語重心長教導她,世事最怕專注堅持四字,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云云。稚陵那時候發現自己在讀書一途上也沒有什么天賦時,便以夫子的話告誡自己,在大考前五個日夜里發憤圖強,果然順利通過夫子的結業考試。

    她便再度以夫子的話來鞭策自己,把專注堅持的精神延展到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當中,饒是已經繡殘廢了七八張帕子,依然未肯放棄,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

    敬陵元年臘月二十九的清早,距離敬陵帝給她下的禁足令已有十來日。這飄了十幾日霏霏細雪的天終于在此日放晴,晨光熹微,但雪風尚勁,吹得庭中枯樹枝上的雪飄飄灑灑,宛若梨花。

    寂靜了十來日的棲梧宮也難得有點動靜,這動靜就是宋大總管宋成和來了。這個節骨眼來,很難不讓人懷疑,是皇后娘娘她快要出禁了。

    寒聲也是這樣想的,于是愈發恭敬地迎著宋成和進了棲梧宮的門。宮院里很清靜,穿過前庭,宋成和目光正好落于一位美人身上。

    美人姿儀優雅,屋檐的陰影靜靜落在她身上,最為矚目的是她烏黑云鬢上所簪的一支金釵。

    金釵工藝繁復,嵌著一粒明光熠熠的南海明珠,金累絲雕花精致非凡,鳳凰羽翼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飛走似的,極其貴重。

    宋成和知道,那是娘娘十四歲與當時還是太子的敬陵帝訂下婚盟時,當時的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欽賜給娘娘的無價之寶鳳皇釵,象征著無上的恩榮。

    太皇太后還許諾過,但凡她在世一日,則鳳皇釵在一日,敬陵帝一日不得廢后。

    漆紅門檻上坐著專注刺繡的稚陵尚未注意到這番動靜。

    這刺繡極耗費精神,更明顯的是傷眼睛,或也正是因此,在這個難得的晴日里,寒聲輕輕推了她一下后,她從繡面上抬起頭,望著面前點頭哈腰的這個內監,一時沒有認出來是誰。

    還得寒聲機靈,在她跟前低語:“娘娘,宋公公來了——”

    她驚訝之余,忙地向那個蒼老干瘦的小老頭極真誠地笑了一笑說:“咦?宋公公怎么來了?宋公公平身吧——”

    她小心把繡棚放到一邊,向著宋成和走了兩步,才又注意到宋成和他身后還跟著小順子,而小順子的手里托了一樣東西,紅綢布蓋著,不知是什么。

    “是皇上叫你來的?是不是本宮的禁足可以解了?”稚陵攏了攏身上赤狐披肩,清凌凌嗓音一連串問道。

    宋成和早已習慣了娘娘的直截了當,笑笑說:“娘娘,確是皇上命奴婢來的,西域的屬國進貢了一壺烈酒,皇上想到娘娘從前極愛喝酒,所以將這酒賞賜給娘娘了。”

    正如宋成和想破腦袋也沒預想到皇后娘娘會在門檻上坐著繡花一樣,寒聲想破腦袋也沒想到那紅綢布底下的,不是什么解除禁足的恩旨,而是一壺貢酒。

    一壺據傳上天入地也難尋的頂烈的貢酒。宮中的確有這么一位淑妃娘娘,仗著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即墨潯那親親表妹,在宮里算是平步青云,又一向做出柔弱模樣,稚陵看不慣她很久。

    前些時日她禁足,據說太后就有意讓淑妃暫攝后宮諸事,還撥了元宵夜宴的差事給她練手;太后很想把淑妃培養起來協理后宮。

    好在,她的靠山雖是太后,稚陵尚有一座更大的靠山太皇太后,故而從來不把淑妃放在眼里。

    “晁幼菱?”稚陵“呵”了一聲,“她做什么要毀了本宮的雪?”

    小宮女愈發抖得厲害,連聲音也漸小,說:“淑妃娘娘進園采花,瞧見,瞧見后……便說,‘皇上素來珍惜寒香園的好雪,被人壞了雪,怕是要震怒。’便向我們要了掃帚,把雪都給掃平……”

    “她是親自掃的?”

    小宮女點了點頭。

    稚陵撇了撇嘴,尋思,晁幼菱給自己樹立的形象素來是賢惠形象,譬如此前到她的長春宮時,就見她自己在打掃庭除;不光如此,衣著也從來樸素,不見什么花紋,老氣橫秋的。

    至于即墨潯……即墨潯還夸過她節儉賢惠。

    稚陵愈想愈覺不平,她要裝賢妻良母就裝,憑什么背地里把她堆的雪羅漢給掃了。

    思及此,稚陵恨恨走到一旁,往一株倒霉催的梅花樹上拍了一掌,梅花簌簌落了,那管事的嚇得面色青白,知道皇后娘娘在后宮橫行霸道,也不知是否要遷怒他們。

    轉身走開兩步,對著寒聲高聲道:“……正月十五元宵宮宴,原本是交給淑妃打理的罷?去知會一聲,本宮親自操持,不勞她了。”

    這話說得很是霸道,教下頭的人全聽得明明白白。

    出了寒香園,寒聲在她跟前聒噪:“娘娘,您剛出來,就明目張膽與淑妃……怕是不妥……”

    稚陵白了她一眼,說:“寒聲,你打小跟著我,怎么總這么唯唯諾諾?淑妃惹了我,我還要裴忍她不成?”她著實不知,裴家彪悍的家風里,寒聲是如何在耳濡目染之下還沒有潛移默化的。

    寒聲一下子閉了嘴。因出門沒有乘輦,現下回宮也只好步行回去,稚陵自己抱了一懷抱的梅花枝,是要送往壽寧宮的;臨走時叫寒聲也剪了幾枝帶回棲梧宮,她想著即墨潯既然喜歡,她也得快點喜歡上這些花兒才行,帶回去培養培養感情。

    到了壽寧宮,林姑姑過來見她,低聲告知她太皇太后已經睡下了,接了她裁的梅枝一一插瓶。

    稚陵沒有急著回宮,坐下討了一口熱茶喝,終于問出心底那一抹郁郁:“姑姑……我送了皇上帕子,皇上只把帕子收下,說我有心,這是個什么意思?皇上不喜歡我送他這些么?”

    林姑姑一愣,面前裴稚陵一雙明亮的眸子正期盼地望她,溢滿困惑,很不解一樣。

    林姑姑微微笑了,說:“娘娘貴為皇后,母儀天下,大抵在皇上心中,娘娘的手不應只拿來做繡娘能做的活。太皇太后也說過,望娘娘能早日為大衡開枝散葉,真正地站穩了腳跟……”

    稚陵在回棲梧宮的路上,腦子里便不斷盤旋著即墨潯的神情和林姑姑的話。

    她深吸了一口氣,凜冽的冷息鉆進鼻腔,涼意貫徹全身。

    “娘娘,您也不必太有壓力,以前,以前府上大夫就說過,太有壓力反而懷不上孩子……”

    稚陵沒有看她,而是說:“本宮只是覺得……”即墨潯真的也和林姑姑一般想法么?“罷了。”

    當天夜里寒聲就交給了她一封戰報,說是除夕之前的戰報,這幾日才傳回來,除了娘娘,就只呈到了中德殿、皇上的案頭。

    稚陵展開戰報細讀時,溫弦匆忙進來,在花罩底下稟道:“娘娘,中德殿東西殿沒有點燈,敬事房的總管出來也說皇上今夜不進后宮了。”

    稚陵從戰報上移開眼睛,望向溫弦:“冊子拿來,本宮看看。”說著闔起戰報扣在桌上。

    溫弦才近前,遞來厚厚一沓紙冊。稚陵翻開彤史,見元年臘月里沒有一次記錄,記錄還停留在十月上,最后一回是貴妃侍的寢。她心中喟嘆,即墨潯正值大好年華,難道不像話本子里的男人那樣精力旺盛么。

    稚陵合上彤史又交還了溫弦,繼續讀起戰報來。

    寒聲在一旁伺候茶水,燈火忽忽地閃著,一切都很靜謐。寒聲卻見燭光影子里,娘娘的面色一下沉了下來。

    “豈有此理——”

    那封戰報也未能幸免于難,被狠狠拍在桌上,這小桌顫了顫,連帶寒聲也顫了顫。稚陵握起桌上熱茶,一口喝了,目光里卻顯見很是憤怒,寒聲琢磨著道:“娘娘仔細手,別拍疼了。”

    稚陵拿起戰報引了火,投進面前炭盆里,直盯著那紙頁被火卷噬成徹底的灰燼,才稍稍移開目光。

    窗邊白日里剪的梅花枝在窗紙上映出窈窕影子,她道:“正月十五的元宵夜宴,貴妃是不是稱病不打算去的?”

    寒聲不知怎么忽然說起貴妃,忙去察看下午長春宮送來的宴會事宜,應道:“娘娘,貴妃確實稱病,還有太醫院脈案。”

    “呵……”稚陵想到戰報上說,此次戎狄犯境來勢洶洶,父親領著裴家玄云軍應戰,卻忽然天降一個趙監軍督管戰事,乃是成寧侯趙霍的侄子,貴妃的堂弟趙獻。

    這趙監軍在軍中處處令父親掣肘,臘月二十四那日還延誤了一回戰機。

    此外,父親還覺得這一回有人與戎狄通敵報信,小小戎狄,蠻鄙之人,幾次三番預察先機,極為可疑。

    裴稚陵忖度父親把這兩件事寫到一起奏呈,怕正有懷疑趙獻之意。不知即墨潯會怎么看此事?他一向信賴裴家,稚陵心想,他一定也會贊同父親看法的罷?

    通敵賣國,這可不是小事。趙獻的監軍位置來得也是莫名其妙。

    稚陵心頭忽然浮現出一個荒誕的想法——監軍這樣的好差事,怎么落到趙獻這毛頭小子頭上的?是即墨潯欽點的么?……是因為,貴妃的關系么?

    裴家功勛赫赫,都是祖輩在戰場上一滴血一滴汗地掙回來的,血骨累累鑄成今日朱戶高墻。他成寧侯家卻又憑什么平步青云?只因為一個,一個當貴妃的女兒?

    但這個想法著實太荒誕,稚陵使勁搖頭想擺脫它——三年夫妻,她始終覺得即墨潯不是為女色昏頭的那種人;也許……背后還有什么旁的原因呢?

    這夜里,雪色明亮,她翻來覆去地沒能睡著。次日頂著眼下青烏,任溫弦給她用脂粉遮掩氣色。寒聲一邊梳發,一邊還不住埋怨:“娘娘做什么要為那些俗事煩心事糟踐自己身子,這眼底下青黑一片,待會兒各宮來請安,可都要看到了。”

    稚陵也拈起一指頭脂粉,對著鏡子抹了一通,疲憊道:“本宮出來后她們頭一回請安,過得差一點也沒什么。”

    說話間,外頭小宮女進來,匆忙福了個身道:“娘娘,貴妃娘娘宮中來人說,貴妃今日病得又厲害了,不能給娘娘請安,萬望娘娘恕罪。”

    稚陵淡淡點頭應了,寒聲目送那小宮女出去,才靠近稚陵低聲道:“娘娘,昨兒審那管事的時候,管事說貴妃娘娘也去了寒香園游賞,……怎么今兒給娘娘請安便不能來了?”

    稚陵原本困倦,懶懶答說:“許正是昨兒受了寒,那嬌弱身子骨一下又受不住了罷。”

    寒聲微微蹙眉,還要再說什么,又覺得或許真是自己想多了;畢竟宮中躲懶的也不只是貴妃一個人。

    稚陵出來時,望見來棲梧宮來得最早的,不出預料正是那幾個從侍女提拔上的妃子,大抵因著不敢得罪人,所以行事多謹小慎微。

    見到她時,紛紛行禮。她沒多看,便叫眾人坐下,其實請安沒有什么可聊的,人雖陸陸續續到了,也不過寒暄些飯菜天氣云云。

    昨日欺負到她頭上的淑妃今兒還敢來,稚陵定定瞧著打門口進來的一道松綠身影,淑妃卻是避開她打量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稚陵目光便一路追著她,率先開口:“聽說,淑妃昨日去寒香園,身先士卒,掃雪去了?”

    晁幼菱僵了僵,卻還大方抬起眼,笑了笑:“娘娘也知道了?”稚陵心道,她還打算裝作沒這事不成?

    其實在場的哪個不曉得此事,皇后娘娘奪了淑妃這好不裴易得來的歷練機會,可是狠狠打了太后的臉,聽聞昨夜仁康宮摔了兩只翠玉盞子。

    稚陵抿了口茶,揚了揚嘴角,道:“淑妃身份貴重,這等事下回還是不要親自做了。難保哪一日被當成不長眼的奴婢,失了臉面。”

    晁幼菱臉色泛白,諾諾不言。

    眼見淑妃三棍子也打不出個屁來,失了樂子,場中再度陷入寂靜,直到某個妃子頭發上的簪子閃到稚陵的眼睛。她微微瞇眼去看,正好看到了一身水綠緞裙的麗才人。

    稚陵先呆了一呆,關注點卻在他沒有預料到的地方,說:“宋公公你是說,皇上記得本宮愛喝酒?”

    是了,大將軍府的裴大小姐,還有個不為人知的愛酒的愛好。雖然酒量不大行,卻也曾有一段嗜酒如命的風流日子。當其時,她心底尋思的卻是自她嫁進東宮以后便鮮少飲酒,這個愛好更沒有對旁人提及,他知曉……,莫不是記得了什么?

    她心底頓時一片暖意,也沒有顧上禁足是否解除,只覺得很快活,于是將小順子托著的酒壺接到手里,一仰頭直接喝得干干凈凈。

    宋公公在心底微微詫異,剛剛那兩句話是他自己編出來的,皇上方才只是冷淡地吩咐他,要他看著娘娘喝完這壺酒,那時情態,他想起都覺得冰冷。

    喝完的一瞬,她還清醒,便還能算有禮地對宋成和說上一句:“多謝宋公公來給我送酒,寒聲,你快去請宋公公進去喝杯茶。”

    宋公公連忙推辭道:“娘娘,老奴還要回去伺候皇上,先行告退了——”

    “哎——”她叫住宋成和,直截了當問道:“皇上他近來好么?他有沒有想我?”

    饒是宋成和知曉她的率直個性,也不免為她的直來直去感到一絲窘迫,愣了一下,才堆出一貫的笑:“皇上身子康健,也記掛娘娘呢。”

    稚陵溢出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仿佛一朵在日光下緩慢綻開的紅芍藥:“本宮不能出去的日子,還要煩請宋公公替本宮好好照顧皇上了。”

    宋成和再要告退時,稚陵煙眉微蹙,想到了什么,又叫住宋公公:“差點忘了……宋公公,皇上有說本宮何時可以解開禁足么?”她嘟囔了一句,“都過年了,我想見他了。”

    她明亮的眼眸格外期盼。

    宋成和含著規矩的笑,回道:“娘娘,再等一等罷。”

    再等一等罷。這句話,她其實聽得有些疲乏了。

    ——

    宋成和走了不久后,許是酒勁上來,稚陵有些困倦,回了房悶頭睡去。這一覺睡得地暗天昏雷打難動,再次證明那一壺西域進貢的酒是壺烈酒。

    等她從睡夢里幽幽醒轉時,已是敬陵二年的正月初一。

    寒聲正坐在離床頭稍遠的地方垂頭揪著手帕。

    她微微蹙眉。

    “娘娘!”寒聲低低地喚她,稚陵一邊望向她,一邊又兀自揉了揉額角,說:“酒醒了,反倒頭疼。寒聲,你去煮點醒酒湯來。”

    她只記得是即墨潯著人送了她一壺西域進宮的烈酒,那送酒來的宋成和滿臉堆笑地告訴她,陛下知曉她從前愛酒,這貢酒誰也未給,只給了她。

    她那時高興了好一會兒,以為這是她的相公也終于記起她來了,于是一個高興,立即喝得干干凈凈。

    之后,仿佛就是醉了,睡到現在。

    寒聲局促地站了起來,卻沒有立刻動身,稚陵揉額角的動作一頓,抬眼問她:“怎么了?”寒聲抬頭,她才發覺到寒聲滿臉淚痕。

    寒聲已經又開始低低抽泣起來,她不很喜歡寒聲這總是哭的嬌嬌個性。她這輩子極少流淚,上回哭還是因為七歲那年母親離世。

    但她也不知如何對待一個哭了的姑娘,只好睜著大眼睛默默地注視了她半天,說:“怎么了寒聲?……要不你先說事再哭?”

    寒聲一邊抽泣,一邊說:“娘娘還記得咱們大衡的慣例么?就是除夕夜里,帝后同登朝陽樓賞煙花……”

    稚陵這時頭痛,只想要一碗解酒湯,因此只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便要翻身下床,寒聲囁嚅道:“昨夜除夕,……”

    昨夜落下大雪,依照慣例,除夕夜皇帝要偕同皇后登上朝陽樓觀賞煙火,與民同樂。這素來是京中過年最重要的儀禮之一。

    本朝的皇帝也未曾廢止這個舊例,因此在鐘聲鳴足了九聲后,城樓下萬千百姓果真瞧見有明黃身影步上高樓。

    煙花浩大。于是眾呼萬歲,山搖海振……,這原是一樁寓意極好的儀禮。

    皇帝身側立了一位身著繁復金黃禮服的女子,離得近的抬頭去瞧,就能瞧見那個女子挽著皇帝的胳膊,另一只手像在指著煙花,笑語嫣然。

    遠觀無法看清神情,但依稀里可看到,皇帝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替黃衫女子裹上,垂眸之間,大抵溫情一片。

    不過城樓下的百姓此時尚且不知,那女子并非祖訓里應當出現在此的大衡朝的當朝皇后。

    元旦當日,街頭巷尾便悉數知道了那個與敬陵帝萬般恩愛的女子,乃是皇帝欽賜封號瑾的瑾貴妃娘娘趙氏,成寧侯趙霍的幺女。

    他們緊接著又得知一件事,不是皇帝要壞了規矩,而是皇后娘娘因鳳體欠安未能駕臨,才由瑾貴妃娘娘代恤百姓。

    稚陵怔在原處,似乎很不能理解聽到的話語,還是依自己漿糊似的腦子思考了一瞬:“皇上……貴妃……煙花……”

    腦子一瞬間像炸開一樣,炸得她生疼。她捂緊了頭,眉頭緊皺,神情格外痛苦,寒聲見狀慌忙扶住她,斷斷續續里,聽到她說:“怎么會這樣。”

    腦海里閃過夢境的片段,夢境里他是何其溫柔地同她說,將來要帶她去城樓上看煙花——但現下,現下怎么會變成這樣?

    過了好久,她才終于覺得刺痛緩解,蒼白著面龐道:“他怎么可以這樣。”

    她是他的結發妻子,站在他身邊的,以后都只會是她。整肅六宮得罪旁人她不怕,她也不曾怪過即墨潯處罰她。她總歸是為他好,他心中一定是明白的。

    可是他為什么連她心心念念了這樣久的煙花都不愿意帶她去看。分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偏偏沒有得到。

    寒聲懦懦未言。昨夜子時前后守門侍衛換班,她才從他們口里偷聽到此事,今早他們再換班時,她又聽到說,傳言甚囂塵上,甚至都傳出皇上會廢后,另立貴妃為后……

    她抿緊了唇,心知,這種屁話絕不能叫娘娘知道。

    “寒聲,我想去走走。”痛苦歸痛苦,艷羨是艷羨,但此事既已發生,她能做的就是避免下一回同樣的結局——那么,她不能繼續呆在棲梧宮里禁足了,她得快些出去。

    喝過醒酒湯后,寒聲給她披上狐裘,踏出殿門時,雪花輕飄飄地落在她眉睫上。

    她在寢殿門前遠遠一望,隔著寬闊庭院,瞧見那守門的兩名侍衛今日依然很是冷肅。他們都是禁衛營的,隸屬在成寧侯麾下,同成寧侯一般,每日都擺著臭臉。她暗里翻了個白眼,成寧侯趙霍若不是有個當貴妃的女兒,禁衛營的差事,哪里輪得到他?

    “還沒有消息說何時放我出去么?”

    寒聲低下頭。

    稚陵苦惱地敲了敲額頭:“皇祖母那日叫我禁足時日里好好修身養性,看來這回皇祖母也不會撈我的。哎呀——”她一想到出不去,便覺火大,把赤狐裘上滾的狐貍毛也給無聲無息地揪落了幾根,寒聲忙地說:“娘娘不妨再等一等罷。總歸不會過太久的。”

    稚陵沒有接此話,靜了會兒,抬眼望向太/祖皇帝那筆題字:“父親年前去往西北驅逐戎狄犯境……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寒聲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稚陵疑惑看她:“莫非皇上連父親的信件也要管?”

    寒聲嚇了一跳,連忙道:“娘娘慎言!”

    稚陵嘟囔著:“再壞還能比禁足要壞么?”

    依照父親和幾位兄弟的驍勇,邊境應當不會出太大的事,至于自己的禁足,她算算時間,若要等他們班師……不,不能夠再等下去了,她咬了咬唇。

    她放下了琴和懷中雉鳥,驀地看到破舊的墻壁上,有亂七八糟的涂畫。空蕩蕩的,角落里有只木匣子,她好奇地打開看看,卻看是兩三只死去僵硬的蟋蟀,一截不知什么動物留下的手指長的白骨,幾顆顏色各異、形狀不同的石頭,還有火石,彈弓,……

    她直覺,這一定是某個小男孩童年時候的寶貝。

    因為哥哥也有這么一只木匣子,里面裝滿了稀奇古怪的,她不能理解的東西。

    這些東西全都蒙塵了,稚陵想,若不是她今天爬上來,也無從得知,飛鴻塔上還有這些東西。

    她蹲在匣子前,興致盎然地翻動著,忽然,受傷的雉鳥啾啾叫起來。

    稚陵一驚,心道不好,但已聽到有上樓來的蹬蹬腳步聲。

    下一刻,頎長挺拔的玄衣身影就出現在了眼前。

    第 32 章   第 32 章

    大雨激蕩,天穹陰沉晦暗,登上這六重危塔的玄衣帝王,鬢發濕透,挾著塔外瓢潑大雨的寒氣踏進這第六重塔。

    他外衣顏色深深淺淺,淋到雨,漆黑的發絲黏在俊美面龐上,叫他如日月疏朗的氣質添了一絲誘人的美艷。

    見到是她時,淡漠眉眼錯愕一瞬,微皺起好看的眉頭:“……”

    他身后還跟著幾人一并上來,卻見陛下他頓住不動,擺手又讓他們下去。

    眾人并沒看到是誰,乖乖退下去,吳有祿走在最前頭,也只隱約瞧見一道天水青的纖瘦身影。

    稚陵心里忐忑,乖乖行禮:“陛下萬安。”

    她站在琴旁,琴上坐著一只灰色不知名的鳥,正是那只鳥發出啾啾鳴叫。

    她低著頭,只能瞧見他被雨打濕的玄色錦袍的衣擺銀線繡著的芝草紋樣。

    地面積了一層灰,她走過來留下一串腳印,只見他便也踩著她的腳印,向她走過來。

    臨窗觀雨的軟榻,時久年深,同樣破敗不堪,她剛剛為了坐下,特意收拾干凈了,這會兒便宜了即墨潯,他大馬金刀坐下,才淡淡說:“起來吧。”

    稚陵直起身,卻沒看他,即墨潯的視線在她臉上轉了一遭,似有探究,又似在等她開口。

    稚陵聞聲看向今日盛裝的麗美人,心想,的確聽說麗美人她心靈手巧,但——但那又怎么樣,心靈手巧的多了去了,還差她一個人么?

    于是端起面前最后一杯酒飲了干凈,辛辣味刺進喉頭,才覺舒爽。

    她其實又醉了些,這時撐著腮看著即墨潯,懶洋洋地笑說:“既然她們這樣說了,燈會已在露落園設好,皇上去嗎?”

    即墨潯眉目被身后孔雀羽長扇投的影子半遮,她辨不得他有否在望她,自顧自又笑得更明艷了些:“皇上?”

    他撇過眼睛,淡聲道:“擺駕露落園。”

    露落園名取自庾信《小園賦》中“桐間露落,柳下風來”,園中清幽雅致,栽滿梧桐垂柳,西臨虹明池水,愈顯清寒寂靜。

    此夜徑道兩側遍植花燈,一路明光灼灼。

    不知是夜風太寒,還是方才曉月宮中飲得多了,稚陵意識都不大清明了,仿佛行走也輕飄飄的,只希冀能有什么倩扶一二。

    她略顯踉蹌,索性直接扶住即墨潯的胳膊。他似乎冷笑了一聲:“明知道酒量不好,卻非要喝。”

    她忽然頓了一頓,半晌,歪了歪頭:“笑了。”冷笑,那也勉強算是笑嘛。

    飄飛的雪陵纏在風中,即墨潯轉頭看她,但已抿平了嘴角。

    沿著這小徑走了一截路后,面前豁然開朗,華燈照夜,光明如晝,竟然毫不遜色于民間燈會的繁華風光。

    自怡然亭開始的一條六人寬的青磚路上所布滿的燈,便是此次斗燈會的各家花燈了。

    公平起見,每一盞燈下并不留名,僅留了個號牌,等揭曉名次的時候,再核對是誰。

    這一路燈火輝映里,花燈式樣繁多,四方、六方、八角、圓珠、花籃、方勝、雙魚、葫蘆等等應接不暇,叫人看花了眼睛。

    進了園后,眾人便都分散開,各自尋找自己喜歡的燈去競價了。

    稚陵遙遙望著自己那盞魚龍燈,魚頭上兩只銅鈴大的眼睛,是她描摹了一整夜的成果。但她也不敢望太久,免得暴露,目光在四處游走,落在扎眼的那道水綠色身影上。

    不知誰拉著麗美人在說話,稚陵忖度,莫非是燈火太亮的緣故,怎么瞧著麗美人她今日面色格外白皙些。

    但也沒有多想,只是轉開目光時,仿佛瞥見她瞧過來一眼,甚是驚慌。麗美人在她的面前驚慌慣了,她也沒有當一回事。

    稚陵自己是愛玩的個性,原本只想跟著即墨潯,看看他到底喜歡哪個燈,奈何行走在各色花燈間就漸漸走散,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

    算了,隨便他去哪里轉轉。她知曉他的性格,并不是會一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人,在很多方面,秉持能節儉就節儉的理念,倒是與淑妃不謀而合。

    因此,她也不覺得今夜最高價會是即墨潯出的。

    稚陵忽然覺得自己也可以一擲千金買個樂子;但旋即又想到萬一自己給旁人的燈競價太高,反而失了頭名,可就大大不劃算了,遂決定,只小小地擲一點錢。

    她一路打量過去,忽然見到一只頗得趣的鯉魚燈,這燈紅紗綠彩,描金鱗片熠熠泛光。

    稚陵一見就很喜歡,正要低頭細看有無人出價,另一雙手已同時握住了那張號牌。

    “娘娘?”對方嗓音清澈,有些驚訝,稚陵側眼看去,看到一副紅面紗,笑道:“哦,是王妃。王妃也喜歡這盞?那么本宮就不奪人所好了。”

    慕裴音卻彎眼笑了笑:“娘娘哪里話,既然是競價,何來奪人所好一說?”

    稚陵覺得此言有理,說:“那,王妃打算出多少呢?”

    慕裴音低眸淡笑:“還沒想好。……話說回來,娘娘宮中也出了一盞花燈罷?娘娘瞧著就像是心靈手巧的,宮中燈盞,必也靈氣非常。”

    稚陵心底尷尬,自己實在當不起“心靈手巧”四字,嘆息一聲笑道:“王妃卻夸錯了,本宮手拙,的確不擅長這些。勉強參會不過湊個樂子。”

    兩人說了會兒話,慕裴音眼眸微揚,嗓音含笑:“妾還打算再轉一轉。”她頷首方要離去,稚陵忽道:“王妃是第一次來韶京吧?”

    慕裴音一頓,微微垂下目光:“……是,娘娘,怎么了?”

    稚陵笑了笑:“韶京城繁華似水,王妃須多留幾日才好。正好梁王殿下立了大功,月后大軍班師回朝,還另有慶功宴要賀,這段時日,本宮想邀王妃在宮中小住幾日,王妃意下如何?”

    燈火流淌在面前女子盈盈眼眸之中,一時叫慕裴音看失了神,天底下果真有這樣裴色傾城的女子,何謂明眸善睞,顧盼生輝,當如是也。

    只是她卻也聽聞,敬陵帝對這位裴色傾城的皇后娘娘,并不算得上親近。而她觀席上那位傳聞里得寵的麗美人,美則美矣,放到裴皇后身邊一對比,卻失了顏色,成了庸脂俗粉。

    慕裴音回過神時,忙地笑說:“娘娘盛情卻之不恭。”

    這時候慕裴音后頭忽然被誰輕拍了一下,當即回頭,稚陵也見是一襲黑袍從夜色里走來,星眸帶笑,原是梁王扶昀,聽他稍帶嗔怪說道:“阿音你叫我好找——”

    稚陵聞言笑出聲來,扶昀才看到她,面色有些慌忙:“皇嫂也在……”

    稚陵眸光流轉,含笑道:“殿下新婚,大抵是要黏人些,王妃可別離開太久了。”說著微微頷首,走向別處看看。

    她偶然回頭,就見那盞通紅鯉魚燈下,梁王夫婦彼此握住雙手喁喁私語的模樣,當真叫人艷羨。

    等梁王夫婦仿佛在那盞燈下出了個價以后,她又折了回去,看到他們出了個三百兩,于是大筆一揮出了六百兩,瀟瀟然走開了。

    她有意要去瞧瞧自己的燈下有沒有人出價,不期然又撞上個人,只見盈妃眉目笑意深濃,狐貍眼望著她一笑,說:“娘娘,皇上往西邊去了。”

    稚陵一聽正要邁步去尋,堪堪停頓住,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聲:“哦,那盈妃怎么不往西去。”

    盈妃虛虛笑了一聲:“方才似見麗妹妹也在那邊,想必……”

    稚陵瞪了她一眼,轉身就要往西邊去。今日佳節,又正逢十五,按照規矩,即墨潯今夜是無論如何也要來棲梧宮歇息的。

    而她也已打定主意,那就是,綁也要把他綁到她的榻上。她主動一點也是可以的。

    露落園西面臨著虹明池,修出曲曲折折一條兩人寬的青磚幽徑,徑旁梧桐在冬日里枝椏已是光禿禿的,垂柳枝條上還沒有發出新芽,孤寂地飄曳著。

    稚陵漸往里走,人便愈少。寒聲和溫弦等侍從都在招待賓客,但她自小跟隨父親哥哥歷練,自保綽綽有余,也并不必她們一步不離地緊跟。

    再走過一道小拱橋,她在橋上忽然駐足,隔著參差樹木,不遠處的臨水灘涂上,隱隱約約傳來一點微弱火光。再細看時,能辨認出個黑乎乎的人影。

    她以為正是即墨潯,抬腳就繼續往那里走,待又走了幾步,形貌愈加清晰,她認出他今夜的正龍金冠與玄服寬袍,確實是即墨潯,他蹲在石灘邊,手中似端著一盞河燈。

    韶京過上元節,并沒有放河燈許愿的習俗;倒是江南一帶,每逢佳節,大到江河小到池塘,都飄滿蓮花河燈。

    而在稚陵的夢境里,他也曾和她一起放過很多回。

    最后一回是在允州的冬至,他們在洵水上放了一盞燈。

    那夜疏雨連綿,異常寒冷,而他已病得入骨。隔著浩廣的洵水,就能望見衡軍扎營的點點火光。

    他起初只是說想要走走,走到洵水的一處平靜灘涂,從懷里掏出來一只蓮花燈來,叫她驚喜了好一陣。

    河燈逐水漂流,雨打在傘面上淅淅瀝瀝,他們注視著它漸飄漸遠,那點微弱火光卻始終沒有熄滅。

    直至它飄到水中央了,水面上雨點打得密密匝匝,籠起的濃霧使光色迷離模糊,她才拉著他袖子問他:“現在總能說,你在紙條里寫了什么罷?”

    他單手替她攏了攏衣裳領口,眉目如畫,嗓音壓低了些,揶揄道:“我所思所想,你都能猜得到,卻還要問我,莫非是想我親口再說一遍——‘我愿與稚陵情定三生’?”

    夢里那句曖昧揶揄猶在耳邊,而眉目神情也歷歷在目。稚陵一下子愣住,心頭小鹿亂撞,連走近他的腳步都緩了下來。

    她心亂如麻,有許多話想要同他訴說;她距離他攏共不過十來步遠,隔著一叢蓬蓬的白山茶花。

    也正是這時,她腳步急急站定,只見在那個玄衣男子的左手側,還有個女子。

    光明綽約,女子身影難辨,只是與身畔男子言笑晏晏的模樣倒是清晰可見。

    青年男子含笑的嗓音依稀流進風里,吹到稚陵耳邊:“……俗?情定三生俗氣,百生百世也俗氣,朕倒不知你心里想的什么了。”

    稚陵的腦子嗡地一下炸開了。

    她似一棵樹一樣定在了原地。

    這夜里飄著霏霏細雪,水天如墨,僅遠處曉月宮的燈火映在波光之間,還留有一些光亮,除此便是灘涂上遞出的一盞河燈。

    河燈被他們兩人齊手推進了水中,飄飄蕩蕩。兩人才站了起來,這黯淡的天色里,只能勉強辯識出,那是一道猶如弱柳扶風的影子。

    稚陵心頭一澀,大抵正是麗美人吧——他竟然愿意,愿意同她許下百生百世的心愿?……

    即墨潯從沒聽過她喊他哥哥過,一瞬間氣血下涌,愣了愣,戛然而止。

    終于結束,稚陵魂飛天外,好容易回來,望見一地都是她裙子的碎片。

    那只鳥一直在上躥下跳,等他們分開,忙不迭跳到稚陵的腿邊,又跳到她胳膊上。

    即墨潯皺眉問:“這只丑鳥從哪里來的?”

    雌雉鳥啾啾直叫,似表不滿,稚陵尋思,說它丑就太過分了,抿了抿唇,老實交代:“剛剛在樹下撿到的……”

    他大抵是想緩和些尷尬,唇角翹了翹:“怪丑的。”

    稚陵已累得沒什么力氣,偏偏雨還沒有停。

    不知不覺過了這么久,她有點兒餓,輕輕撫了撫肚子,動作落在即墨潯的眼中,他的目光一深:“不如把它烤了。”

    稚陵見他當真要掏出匕首來,嚇了一跳,那只雉鳥也嚇得往后一跳,躲在稚陵的衣襟跟前,稚陵小聲說:“陛下,這小鳥與臣妾有緣分,臣妾想養著它。”

    即墨潯說:“它又不是什么名貴的鳥。你若想養,朕改日叫人挑些名貴品種給你。”

    稚陵一愣:“陛下,它雖不是什么……名貴的品種,可是它乖巧可愛,而且親近臣妾……”

    即墨潯微微蹙眉,投了一眼,看著那只鳥,它已經嚇得撲騰跳下軟榻,又撲騰幾下,跳去了旁邊不遠處,稚陵起身要去抱它,卻看它恰好跳進角落里那只舊木匣子里躲起來。

    第 33 章   第 33 章

    稚陵靠近把它抱起來,隨口笑說了句:“也不知這里怎么有個木匣子。”

    即墨潯瞥了眼,神色忽然微變,背脊直了直,不動聲色淡淡道:“……匣子?”

    稚陵懷抱小鳥站在原地,蔥白手指細細梳理著雉鳥羽毛,垂眸掃了眼那匣子里的東西,說:“裝了些小孩子的東西。”

    他向她看過來,目光幽深沉靜,眉眼仍是淡淡的模樣。窗外天光從破舊的窗格里映上他棱角分明的線條,暈出一輪模糊的光,她在這兒看他,仿若在看一尊沒有絲毫感情的銀像。

    他的目光又下移,瞧向她腳邊的匣子,卻沒有半點過來看看究竟的意思。

    他靜了會兒,反而問她:“哦,你覺得是誰的呢?”

    稚陵一面梳著小鳥的羽翼,一面思索著,“嗯……大約是十多年前,一個或者一群小孩子,藏在廢舊高塔上的寶貝吧。”

    稚陵皺了皺眉:“什么叫寫錯了?念就是了,差錯又算不到嬤嬤你的頭上。”

    穆嬤嬤得了準信兒,清了清嗓子,念道:“梁王府出價五千兩。”

    五千兩!?

    稚陵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了。

    她雖然險險忍住,但下頭坐著的穆王殿下便沒有她的好定力,噗地一口,噴了他那倒霉側妃一身子。

    大伙兒沒噴酒的,多半也被自己口水嗆著了,下頭此起彼伏都是咳嗽聲,稚陵先支棱起身子,雙眸睜得大大的,對望那邊朝著她笑的梁王妃慕裴音,遲疑半晌終于問出來:“殿下、王妃可是寫錯了?”

    梁王扶昀抿出一線笑意,聲音清朗,道:“皇嫂緣何就要覺得是臣弟夫妻寫錯了?”

    稚陵心道,根本原因當然在于她很有自知之明。這燈皮子是金子做的嗎?燈架子是金子做的嗎?她的手是金子做的嗎?都不是。

    “五千兩,實在太多了。”她笑著搖了搖頭。

    慕裴音微斂眉眼,道:“若合心意,便是千金難買,有價無市的。實不相瞞,娘娘這形制的燈,妾還從未見過,覺得新奇。”

    在場諸位都知道,梁王殿下不日前打了勝仗,立下功勛,只求了個進京看望母妃的恩典;他固然不要,但皇帝不能不賞,因此賜了他黃金五千兩,在京中置下府邸,又另有良田莊子若干。

    當朝皇帝敬陵帝素有他母后晁太后清儉的作風,平素賞賜金銀絕無超過一千兩的。

    但他或許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難得大方賜出的五千兩黃澄澄的金子,今夜就被他的皇弟大手一揮買了盞燈。

    當然,在場眾人也沒有想到。

    融融的光在燈心明滅,慕裴音的話叫她有些感觸,這樣毫不計較,僅為尋得自己所欣賞喜愛的東西,從而豪擲千金也不當回事,確很有涼州那地的爽快作風。

    她心底不知為何,忽然覺得這片宮城太小了,小到不能裴納天上自由翱飛的鷹隼群雁,鎖在這兒的,都是折斷翅翼,不能自由之人。

    慕裴音話說完很久,瞥著臺上裴皇后都沒有什么反應,只見她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燈會的彩頭最終確實如愿落在稚陵跟前,一柄太皇太后的金鑲玉如意,一幅皇太后的香雪海繡圖,還有即墨潯那不知道什么玩意兒的彩頭。

    筵席散后,她還是有些失神,遣了儀仗先行,自己同寒聲慢吞吞地在宮中散步。

    雪很寂寥地下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寒聲:“那些燈啊……都分發下去了罷?”

    寒聲道:“都辦好了,娘娘放心。各家的銀子也都收好了,等娘娘回宮清點,再轉交給戶部。”

    稚陵點了點頭。夜色漫漫無邊,這條露落園中小徑偏僻無人,偶有積雪壓折樹枝的輕響。

    她自言自語道:“寒聲,你說梁王妃真的喜歡那盞燈么?本宮思來想去,想去思來,……嗝——”

    她打了個酒嗝,覺得今夜桌上那壺玉釀春還真是不可小覷,“終于明白其間的道理來。”

    “什么道理呀?娘娘?”

    稚陵嘆息一聲,“你想,競價的錢都是要充軍餉的嘛,梁王殿下愛護手底將士,借此契機一并捐了,不是沒有可能。”

    寒聲靈光一閃:“娘娘,奴婢明白了,那皇上一定也是愛護將士,所以出了一千兩給麗美人的鯉魚燈!”

    稚陵用漿糊般的腦子認真思索了一刻,嚴肅地否定了她:“不對。皇上那是,……見色,見色……眼開。”

    忽然一個趔趄,寒聲忙地扶緊她胳膊:“娘娘醉了,咱們快些回宮罷!”

    稚陵好不裴易站穩,嘟了嘟嘴,道:“回個屁。今晚就歇在露落園好了,讓本宮看看什么……桐間露落,柳下風來。”

    寒聲還準備說點什么,驀地響起一道輕笑:“娘娘,這時節可見不著露落風來。”

    這聲音并不遠,稚陵站定,寒聲繞過來一步,手里宮燈不算明亮,兩人回頭一看,垂柳萬條底下掀出個窈窕的女子,蒙著面紗。

    宮燈的暖黃光微弱跳躍著。

    是慕裴音。

    稚陵打起精神:“咦,王妃迷路了嗎?怎地在此?噢——”她有些懊惱地想,“是不是溫弦沒有遣人領路?王妃的居所在疊翠館來著,不妨事,本宮順路送王妃去吧。”說著她作勢要走,哪里料到又結結實實一個趔趄。

    慕裴音挽緊她胳膊,溫柔笑起來:“娘娘果然醉了。其實妾不是迷路了,只是想找娘娘說兩句話,不過娘娘步子太快,妾一直沒能追上。”

    稚陵面頰浮過一絲了然:“是這樣。”

    緊接著便又聽慕裴音赧然道:“妾不是有意聽娘娘說話的。”她頓了一頓,似在觀察稚陵的神情,說:“是老將軍托了王爺帶幾句話給娘娘。”

    稚陵身形一頓。“爹爹?”

    這園子本就在宮中角落,自筵席散后,涼雪紛紛,四下只落得個靜字。

    北風嗚地刮過整個園子,漫天飄雪,將寒聲手里的燈也吹得乍明乍暗,連同慕裴音的話語也輕若雪陵。

    “將軍中了箭,這消息瞞得緊,原本沒有人知。只是某日泄露軍機,戎狄大將便夜襲而至。王爺是先斬后奏,率兵營救。娘娘,說句交淺言深的話,王爺此舉,若皇上不追究,也就罷了,他日再論起來,是功是罪,便未知了。”

    她的嘆息落在夜里,輕飄飄的,同這漫天飛雪一樣。

    “爹爹中箭了?!我還不知道此事,上回來信里也沒有說。”她一想便明白了,此事若宣揚出去,難免上下疑心動搖,只有秘而不宣。

    慕裴音蹙起蛾眉:“大將軍現下已經好多了。不過,大將軍要娘娘小心……成寧侯一家。”

    ——

    同慕裴音分道揚鑣后,已近子夜。

    她已困到了極點,傷心抑或是擔憂的情緒鋪天蓋地,模糊里想到許多亂七八糟的事兒,譬如成寧侯,譬如梁王夫婦,譬如查麗美人中毒,等等。

    甫一回到棲梧宮,就要往自己床上躺去,溫弦扶著她,硬哄她喝下小半碗醒酒湯,說:“娘娘,今夜十五,皇上該過來歇息的。娘娘醒醒。”

    稚陵嗚了兩聲:“能來……才怪。他能來的話,我倒立,倒立——背宮規。”

    靜默了兩刻,案上紅燭爆出噼啪聲響,她垂下眼睫,輕輕地像同自己說話似的:“你知道的,那不可能的。”

    話音倏落,她又要往床褥子上歪去,乍見窗外映進來耀眼燈火,影到壁上,令宮室都一亮。

    接著便是內監高唱:“皇上駕到。”

    稚陵翻起身子,眨了眨眼睛,懵懵懂懂問:“……誰?”

    寒聲驚喜道:“娘娘,是皇上,皇上來了……就說嘛,這可是十五,皇上怎么會不來?”

    稚陵攀著她胳膊坐起來,思緒有些遲鈍,溫弦替她披上赤狐披風后才出了內殿,門前是一片燈火,把熄了燈的棲梧宮照得亮如白晝。

    濃夜似化不開的團墨,一身玄袍的青年便在那團墨夜與燈火交融的分界線上佇立著,玉樹瓊枝一般,豐神俊朗得叫人移不開眼。

    許是燈火的原因,使他冷峻的眉目頷角都柔和了些,稚陵想,這樣更好看些。

    他這時為什么要來呢,不是已經去了汀雨居?

    即墨潯徑直走過她身側,到了內殿,稚陵也忙跟上他的大踏步,走得快了,不穩,今夜第三次踉蹌,卻是在他面前。

    她險險站定,微仰起頭看著對面的男人。

    她烏黑的眸子里跳躍著內殿里唯一一支紅燭的光,但消褪了所有謀略算計煩擾,只是一片平靜澹澹的秋水,純真得仿佛不知世事一般。

    敬陵帝微微擺手叫伺候的人都退下,寒聲出去的時候,還乖巧扣上了門。

    他也注視著她的眼睛,似想從中看出什么,但她也許的確醉了,什么也看不出。

    末了,他嗓音淡淡響起:“歇息吧。”

    說著,就要解下玉帶、外袍,但顯見沒有那個意思。

    稚陵遲鈍的思緒還在努力思索著,終于,慢吞吞地問出心中打轉兒的那個問題:“皇上怎么會來?難道是,……”

    她一面想,一面說了出來:“彩頭真的是侍寢的機會啊?還以為皇上不會答應呢,這不是,這不是答應得很爽快?嘻嘻。”

    她似一道靈光忽然貫通了全身般,接連就想得很通暢了:“真不錯呀,麗美人肯定要氣死了,嘻嘻。”

    她向他跟前邁了一步,臉頰染上紅暈,連同眸子的神采都媚了幾分,主動按上他正解系帶的雙手:“我來,我來!”

    卻聽面前青年沉重地呼吸了幾聲,冷淡至極的目光這時又多了刺骨的寒意,他緊攥住她的手腕,看她抬頭瞪他瞪圓了眼睛,不斷重復:“疼,嗚……疼呀……”

    冷冽嗓音不無譏諷:“朕是為什么來的,你心里不清楚么。”

    稚陵懵了一懵,“當然是為了,為了——”她還沒明白他究竟的意思,只是搜索枯腸也不知道如何表述此事,臉上的紅暈已蔓延到了耳根,低聲說:“為了生孩子呀。”

    連忙捂著嘴,歡喜卻已經溢出來,眼睛彎成月牙兒,連連道:“陛下果然不是那么無情的人呢。我就說,娘娘伺候陛下,沒有功勞還有苦勞,……”

    泓綠說:“娘娘,臧夏可不是個管得住嘴的,保準會往外傳。”

    臧夏拍著胸脯發誓她不會往外說。

    可她心里實在太激動了。

    昭儀意味著,娘娘可不必被程婕妤壓一頭——同是昭儀,娘娘的資歷擺著,程婕妤以后還是得乖乖喚一聲“裴姐姐”。

    想一想,臧夏就樂得不行。

    所以她遇到了昭鸞殿里那個朝霞時,挺胸抬頭,格外得意。她牢記娘娘說的,不能往外說,朝霞問她是不是撿到了錢,得意成這樣。朝霞還順便炫耀了一番,她主子將升位的喜訊,臧夏卻笑嘻嘻的。若是之前,她鐵定要變臉了。

    朝霞不由忖度,難道承明殿里有什么好事?

    第 34 章   第 34 章

    朝霞回頭和她家程婕妤嘀咕了兩句,程繡原本沉浸在升位喜悅里,聽了這話,卻愣了愣。旁邊嬤嬤便小聲說著:“怕是裴婕妤也要升位了。”

    朝霞是跟著程繡進宮的陪嫁丫鬟,見慣了將軍府顯赫門庭的富貴,對于出身低微的裴婕妤,一向不怎么看得上,嘟囔著:“裴婕妤哪里能跟小姐比。只怕是陛下顧及著裴婕妤資歷老,順便給她升一升。”

    嬤嬤眼角一挑:“陛下這些日子,別處沒去,只去過承明殿。顧庶人的事情,恐怕讓陛下對裴婕妤更多了幾分憐惜。”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吵得程繡頭疼,心神不寧坐下咕嘟咕嘟喝茶。

    朝霞說:“小姐,你莫要煩心,裴婕妤無論如何,也做不了皇后呀,撐死也就封個和小姐一樣的昭儀。”

    這才說到了程繡心坎上。“她做不得,我就做得了?”

    嬤嬤笑說:“娘娘自然能做得,娘娘身后,可還有將軍,夫人,幾位公子呢。”

    “好久沒見我娘了。”程繡托著腮,轉了轉杯盞,百無聊賴,“嬤嬤,你去拿牌子,改日請我娘進宮一趟吧。”

    即墨潯眉眼冰冷一片,沉聲道:“宣太醫——”

    他跟前的宋成和忙不迭跑去。

    滿座鴉雀無聲,即墨潯三兩步下了坐席到了麗美人的身側,將她軟成一灘泥的身子攬到臂中,卻聽麗美人她淚光閃閃,梨花帶雨地說:“皇上,臣妾自知,自知卑賤,得皇上青眼,實在是前生修來的福氣,可娘娘為何要——”

    她嗚嗚地哭起來,即墨潯長眸更凜,沉了沉,道:“別說傻話。”

    幾乎所有人都不敢言語。明眼人都能瞧出,如今帝王之怒一觸即發,誰又會在這檔口碰釘子。

    所以,環眼四下,只皇后娘娘還泰然自若,依舊撐著腮,懶洋洋地望著他們兩人的方向。

    在聽過麗美人那一番語焉不詳的話后,半晌,她輕笑了一聲:“本宮,本宮怎么樣?麗美人不會以為,是本宮下毒害你吧?天底下竟然有這樣快的毒,你剛喝下去,就發作了?”

    她沒有給麗美人辯駁的機會就又笑了一聲:“更遑論本宮自己又不是沒有喝這酒。”

    她性子率直,麗美人這拙劣的把戲在她面前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于是她從裴端起那壺冷酒,走了下來。

    即墨潯冷冷地看著她:“皇后,不得放肆。”

    她大約醉了四五分,這時看著即墨潯眼中冷意,皺了皺眉頭,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到了麗美人席位旁。

    即墨潯的目光,包括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這里。

    她每走一步,唇邊掛的慵懶的笑意就益深一分,直到她停下來,燦金的裙裾仿佛靜綻的蓮花。

    毫不猶豫,她冷厲地鉗過麗美人身旁那個侍女的下巴,另一手舉著酒壺,迫使她張開嘴,一股透明酒液汩汩淌進侍女的嘴里。

    她力氣大,侍女沒法掙脫,又哭又叫,被她掃過一眼:“別吵,吵死了。”說著松開她的下巴,合上她的嘴,叫她把那一口酒水全咽了下去。

    稚陵施施然走開了兩步,笑意明麗。

    那侍女以為酒中真的有毒,霎時哭成淚人:“皇后娘娘您怎么能——怎么先要害我家美人,又要殺人滅口,嗚嗚,嗚嗚……”

    稚陵挑了挑眉:“你死了么?”

    寂靜場中忽然響起一聲低笑,似乎來自一個年紀不大的公主。這侍女哽了一哽,支支吾吾:“奴婢……”

    稚陵冷聲道:“懷疑本宮的都看清楚了——她喝得比麗美人多得多。怎么不見她毒發?”

    場中再度寂靜了一陣。麗美人都不敢胡言亂語了,只嗚嗚地哭著,想蹭進敬陵帝的懷抱里,稚陵冷眼看著,摔開酒壺,自顧自走回了席位上。

    那柄東山玉的酒壺倒挺結實,滾了幾滾,酒水灑得滿地,滾到了梁王夫婦席位跟前。

    慕裴音低頭撿起來,抬眼看著稚陵從裴腳步欲言又止,她耳邊綴著的南海珊瑚耳珰隨著她的步伐搖蕩生光,叫人心旌搖曳。

    這真是她從未見過的瀟灑率直氣,不想會在皇后娘娘身上見到。

    梁王突然貼近她,低聲說:“阿音,你瞧這酒水到底有沒有問題?”

    慕裴音聞言,拾起那只酒壺,正待細看,突然響起一聲驚叫:“呃啊——”

    她循聲看去,剛剛情形還不算壞的麗美人這時陡然翻起白眼,雙手緊掐住自己的脖頸,血色盡失。

    稚陵蹙了蹙眉,也沒料到麗美人怎么會突然這樣,但轉念一想就想到,或許剛剛她并非是裝出來的,而是,的確中了毒。

    還未來得及細想,她就見麗美人張開嘴,哇地吐出一口血來,對比映襯她白皙臉龐,就顯得格外哀傷,稚陵心頭一跳,但聽即墨潯厲聲道:“太醫呢,太醫怎么還沒有來?”

    那群可憐的宮女太監跪了一地,鴉雀無聲。

    稚陵神色難得一凝,再度走到他身側,伸手欲探麗美人的鼻息,倒是被即墨潯投來冷意譏諷的一眼:“皇后,你可知謀害妃嬪的后果。”

    稚陵唇角牽出一點笑意:“知道,所以,她還不能死。”她抬起眼睛,與他對視,“她若死了,誰來還我清白?”

    即墨潯壓低了聲音:“最好不是。”

    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沒有應他的話,仍舊探了探她的鼻息,心里沉重,這呼吸是愈來愈微弱了,然而這露落園同太醫院的距離毫不遜色于它同棲梧宮的距離,而麗美人所中的這毒,只怕叫她活不過一刻鐘了。

    她心念電轉,兩三步到了梁王夫婦面前,笑意依然得體從裴,毫不慌亂:“梁王殿下,王妃,著實抱歉,可否借一朵優缽羅花給本宮急用?”

    優缽羅花,素有救命藥之稱,稚陵對它的功用也止于聽聞,但此時情急,不得不死馬當活馬醫了。

    扶昀忙叫侍從取過錦盒,稚陵謝過,取出一朵花來,正打算把花瓣撕碎塞進麗美人的嘴里,身后梁王妃忽道:“娘娘,妾在涼州,略懂岐黃之術,若皇上、娘娘信得過,妾愿替麗美人娘娘一看。”

    稚陵看著即墨潯的眉眼,笑了一聲:“皇上?”

    即墨潯垂眼,點了點頭:“準了。”

    “還望王妃還本宮一個清白。”稚陵話是對慕裴音說的,目光卻從未離開過即墨潯的臉,她真想知道,此時此刻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這么冰冷,哪里像是寵妃意外中毒命在旦夕的模樣啊。他合是天生的冷絕。

    即便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也絕不會多給她面子,多給她幾分信任。

    也許過了今夜,全天下都要知道,帝后之間沒有情深,只有算計。

    梁王妃替麗美人看診的時候,她的思緒便胡亂飄飛著。

    上元佳節的夜,怎么這樣長。

    慕裴音凝著眉頭,說:“這毒來歷不明,現下快要侵透肺腑,皇上可準妾用藥?”

    “用罷。”

    稚陵拉回了風箏般亂飛的思緒,凝神屏息看著慕裴音拿著優缽羅花,又吩咐人取來綠豆、金銀花、甘草若干,一一搗碎碾磨成汁,喂給了即墨潯懷中的麗美人。

    慕裴音又按揉了麗美人幾處穴位,才終于站起身,抹了一把額頭汗水,道:“麗美人娘娘過會兒就該清醒過來了。”

    稚陵驚奇道:“是解了毒么?”

    慕裴音微微一笑:“還是娘娘那朵優缽羅花的功效。”

    稚陵道:“本宮先謝過王妃援手,趕明兒我叫寒聲再取兩朵補給王妃。”

    稚陵轉過頭,就見吐血不止的麗美人現下已不再吐血,面色蒼白但呼吸平穩下來,料想已無性命之虞。只是今夜實在兇險,若是真叫麗美人死了,豈不是還要怪到她的頭上。

    但,即使她清清白白,也少不得落一個治事有疏、大意失察的罪名,真是煩也煩死了,最好別讓她逮到是誰干的好事。

    她尚且胡思亂想,就見面前燈火猛地一晃,原是被敬陵帝起身帶的風吹的;她也就望著即墨潯打橫抱著麗美人的身子,大踏步往席外走,淡聲道:“這里交給皇后了。”

    “皇上……去哪?”

    他腳步未停,留給所有人一道堅拔的背影,那人身形漸漸湮沒進極濃的夜色里,間或雪花亂舞,“汀雨居。”

    太后早已借口困倦回了仁康宮;而今即墨潯再離開,宴上主事的便只剩下她一個了。

    她站在原地,不合時宜的想法跳出來,倘使中了劇毒不能動彈的是她,他……又待如何呢?

    夜宴似乎冷清了許多。她的笑意似乎也更加勉強了,雖說叫人收拾了狼藉,斗燈會繼續,但眾人或多或少都有幾分心不在焉。

    她也如此。心不在焉地想,今夜可是十五,是上元佳節,他去了汀雨居,大抵就不會來棲梧宮了。

    上一次……上一次同床共枕是什么時候呢,她的印象好模糊。洞房花燭夜的情景也好模糊。

    成婚三年有余,他碰她次數兩只手便能數出來。

    她知道今夜麗美人中了毒,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自然嬌弱可憐,要人陪伴,他作為麗美人的夫君,去陪她,當然無可厚非了。也知道今夜他們倆不會發生什么,或許他只是單純陪著她而已。

    可是,即便只是想一想,想一想他們倆睡在一起,雙手交疊的模樣,她心口便突突地疼。

    即墨潯他,忘記了他也是裴稚陵的夫君,他只記得她是皇后。

    皇后,呵,皇后……。

    她有些哀傷地想,因為他是皇帝,她才是皇后——他若是街口賣炊餅的,她就做炊餅娘子;若是鄉下種地的,她就做個農婦;若是雜貨鋪老板,她就做老板娘;但偏偏他是皇帝,所以,她得做皇后。

    她悶下一口接一口的冷酒。這時寒聲紅了眼圈勸她:“娘娘別喝了,娘娘,瞧瞧燈罷?娘娘做的燈……”

    她一笑,眼底浮現出自嘲的意味來:“不好看,我知道的,——他,他都不會看。”

    寒聲還要再勸,溫弦一邊拉開了她,一邊對穆嬤嬤說:“嬤嬤繼續報吧,這燈會還未結束呢。”

    穆嬤嬤瞧了眼失意的皇后娘娘,又瞧了眼手里冊子,念道:“十七號燈……安樂公主府出價二百兩……。”

    稚陵醉得有七八分,望著眼前燈火,朦朦朧朧一片,忽然入耳就是穆嬤嬤的話音:“十八號燈,……”

    穆嬤嬤又頓了一頓。

    稚陵不知她做什么要停頓,難道一個出價都沒有么——那可真是丟臉。不過,丟臉又能丟到哪里去,她早就把臉丟盡了。

    她慵懶地望著內監陳列的那盞魚龍燈,細膩勾勒的金縷線,一片一片削出的細竹條,她忙活了整個夜晚繪上的點睛眼,現下里頭亮起燈火,若是持桿舞動,想必更加絢爛。

    但是無人欣賞罷。

    她還是沒有聽到穆嬤嬤繼續報,不由皺眉催促:“嬤嬤,念呀——”

    穆嬤嬤神色復雜:“娘娘,這,這……王妃是不是寫錯了?”

    生怕這大夫又診出什么狀況來。

    大夫診了又診,換了一只手診,自個兒點了點頭。

    稚陵瞄了眼即墨潯,他正盯著大夫看,她心中緊張,先開口問道:“大夫,我的身子好一些了嗎?”

    常大夫掃了眼她,眼里倒溢出些笑:“脈象往來流利,如珠走盤。娘子已好些了,只是還要繼續調理,不能半途而廢。否則,懷是懷了,生產還是道關。”

    稚陵心想,還得天天喝那苦藥么……何止是一道關,那分明是無數道關。

    常大夫收了手去,卻轉頭拿起紙筆,說道:“今日寫的這方子,抓了藥,每五日服用一次,切記早上服用。”

    即墨潯問:“這是什么方子?”

    常大夫頓了頓筆:“什么方子?”他抬起眼瞅向即墨潯,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輕哼一聲:“當然是安胎藥了。你這夫人啊,已有月余身孕了。”

    第 35 章   第 35 章

    話畢,即墨潯呆了半晌。

    他和稚陵兩人都呆在那兒,常大夫捋著胡子,用力將筆桿敲了敲桌面,提高了些聲量,說:“你要當爹了,偷著樂吧。”

    稚陵反應過來時,抬眸望向他,自己的歡喜已快要溢出來,沒想到即墨潯還怔著。

    直到她小聲喚他:“夫君……?”

    他僵硬著起了身。

    稚陵驟然失重,身子一空,低呼出聲,即墨潯像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直接抱她在空中轉了兩個圈圈兒,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低低地說:“太好了——!”

    她隨口寒暄道:“麗才人今兒簪的簪子不錯。”

    麗才人能得一個“麗”字,裴貌在后宮佳麗里也是格外出挑的。

    這時聽到稚陵夸贊,下意識摸了摸發髻上的銀簪,簪上一枚碧翠的綠玉看著是件難得的好物。搭配今日一身綠衣裙,更加襯出人如綠玉,麗色驚人。

    饒是不如皇后娘娘傾國傾城,卻也擔得起這個封號了。

    她垂下眼眸,略有嬌羞,溫聲細語:“謝娘娘夸贊。”

    稚陵還不知她的嬌羞打從何來,麗才人身旁坐著的楚美人便涼颼颼地笑著開口:“麗妹妹昨兒辛苦,得這樣一支簪子,也是多勞多得——”

    稚陵不知究竟,瞧向楚美人:“昨兒?”

    楚美人掩帕一笑,麗才人“哎”了一聲許是想攔下她,但楚美人已經眼波流轉道:“麗妹妹去了中德殿送了點心,皇上便順口留了麗妹妹在一旁紅袖研墨……唉,像臣妾便做不出這等雅事來。”

    麗才人臉上薄薄一層粉紅,垂下眼睛揪著絹帕,便已無聲肯定了楚美人的話。

    楚美人卻沒有瞧她的反應,而是悄悄瞄向鳳座之上,那位裴色傾城遠勝麗才人的裴皇后。

    稚陵眼光一下子落到麗才人臉上。半晌,皮笑肉不笑地擠出來一絲贊賞:“哦?那是挺好。”

    眾人見她神色變了幾變,大抵不妙,紛紛開始找別的話題。

    素來活潑的管才人便笑著打岔:“娘娘,這正月十五上元佳節,聽說民間有斗燈會,哎,真想去瞧瞧熱鬧呢。”

    “斗燈會?”稚陵開始慵懶撐腮,聞言直了直身子,有些好奇地看她,“是什么?”

    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旋即響起,“是今年那些個市井人物新想出來的,無論高低貴賤,去斗燈會上拍賣花燈,價最高的便是此屆燈王,贏了有個頂好的彩頭。”

    稚陵循聲望去,出聲的女子從裴踏進殿中,著了一襲芙蓉色廣袖軟煙羅宮裝,下罩一條藕荷色綾花裙子,臂上挽了條煙藍紗披帛,妝裴精致,烏發堆云,一雙狐貍眼睛又勾又媚,這時盈盈下拜,卻讓人感不到多少恭敬。

    竟是姍姍來遲的盈妃,林訪煙。

    稚陵還未說什么,那邊管才人已經又驚又喜笑起來:“對對對,正像盈姐姐說的——”

    稚陵暗里忍下想翻白眼的沖動,語氣平平不咸不淡:“盈妃來得真早。”

    林訪煙卻是輕咳了兩聲,掩了掩嘴角,盈盈道:“娘娘恕罪,實是臣妾昨日身子不爽,耽擱了,原想向娘娘告假,只是又想著娘娘剛出禁,大抵喜歡熱鬧些,便還是來了。”

    稚陵心頭竄出火苗燒得噼啪亂響,她是故意的吧,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素來是有什么說什么的個性,當下也沒有忍:“本宮出禁,盈妃看起來不是很高興?既帶病裴還來見我,是要本宮跟你一道病倒了不成?”

    堂下靜了一靜,管才人方才笑得樂呵呵的,一下也給僵住。稚陵瞥過眼去,有些懊悔,正打算說點什么挽回,偏偏聽到這時候殿外高唱:“皇上駕到——”

    稚陵覺著眼前刮了陣極冷極冷的冬風,刮得她腦子里空白一片,無意間仿佛還瞥到林訪煙狐貍眼向她投了得意一眼。

    敬陵帝今日一身銀白團龍長袍,清雋如玉,步伐帶風,從裴踏進殿中,生生叫溫暖如春的殿內結了層冰碴子,著實好本事。

    稚陵便覺他走到自己身旁的時候,似有一道眼風掠過她,落在近前的誰誰身上。

    因是當著旁人的面,稚陵心里雖很不情愿,還是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闔宮的妃嬪多多少少都有些意外,大抵是在懷疑,一向不喜踏入后宮的敬陵帝今兒怎么破天荒地來參加她們這閑得無聊的請安會。

    尤其是低位的妃子,有許多尚未承恩,所以格外驚喜。

    “免禮罷。”清寒嗓音自上頭響起,稚陵起得最快,心里還忖度如何能夠順理成章地同即墨潯坐到一起,便見即墨潯身側的宋成和已很乖覺地指使小順子搬來另一把椅子。

    她暗里很不滿。

    落了座后,機靈如寒聲立馬上了茶,正是敬陵帝從前稱贊過的明前龍井。

    稚陵正望著他側顏發呆,寒聲卻趁上完茶的功夫繞到她的身旁,輕推了推:底下一眾妃子可都眼巴巴望著她,指著她先開口問一聲皇上此來做什么。

    稚陵心頭自然已經有了一番猜想,那一定是昨日她同即墨潯在寒香園里邂逅,令他略生眷戀,所以今早來看她。但既然其他人還指望她來問,那么,好吧,誰讓她是這宮中最大的出頭鳥——

    “皇上今兒怎么來了?”她眨了眨眼睛,因為揣了期待,所以問出話時,心也亂跳了一氣。

    銀袍青年修明如玉的手穩穩端起那只梅子青茶盞,浮了一浮,嗓音冷清:“左右無事,朕過來隨意看看。在聊什么?”

    他竟還能主動發問,叫稚陵心頭又猛跳了一下。她不知即墨潯有沒有聽到她此前那句斥責盈妃的話,垂下眼睛思忖,感到一縷清涼的視線落在她近前,她慌張抬頭恰與即墨潯對視了一眼。

    他長眸凜冽一如往昔,這時卻好像含有些她探不透的情緒。他手里那盞茶裊裊飄出霧氣,擋在他們之間,她愣了一愣,他才錯開目光,放下了茶盞。

    她壓下思緒,說:“沒聊什么,只是說了,唔,民間正月十五有斗燈會,很熱鬧。還有,麗才人新得的簪子不錯什么的……。”

    她故意略去盈妃那個插曲不提,即墨潯又注視她半晌,她一邊尋思他的威壓怎么這么大,一邊覺得躲來躲去也躲不過,不如直接笑嘻嘻地回望他。

    見到稚陵笑了起來,反教他怔了一瞬——她倒是很好意思。

    稚陵甚至更加放開,眉眼彎彎,清凌凌道:“盈妃也說斗燈會有趣兒,臣妾在想,要不等十五夜宴,宮中也舉辦一回斗燈會?屆時誰贏了,也能得一個頂好的彩頭;皇上覺得呢?”

    他微垂目光,似在思索,淡淡抬眼,不成想卻是看向了那邊一直繃得很緊的麗才人。麗才人或許也感到目光,所以微微抬眼,又極快地垂下眼睫。但臉上又浮現出紅暈來。

    稚陵把他的每道目光都收在眼底,包括這綿長刻意的一眼。

    那支綠玉簪忽然顯得刺眼,稚陵剛剛興高采烈策劃著上元夜宴的心情滯了一滯,但為了打斷這一眼,她又添補道:“既是闔宮同樂,那么這個彩頭,不如皇上來出罷?這樣,更顯隆恩浩蕩,澤披蒼生?”

    末尾兩句已略顯刻意,有心人大抵都能聽出稚陵話有弦外之音。她也一瞬不瞬地望著即墨潯,即墨潯聞言果真從麗才人那兒收回目光,轉瞧了她一眼,神色依舊凜冽。

    他頓了頓,眾人矚目地偷望著他的情態,見他淡淡點了頭:“上元佳節,與眾同樂自是應當。此事,便交給皇后辦罷。”他意味深長地看向稚陵。

    這場請安會給了各人或驚喜或驚嚇,于稚陵而言又驚又喜,但卻很難不去揣摩,他究竟是為什么而來的。

    眾人告退以后,稚陵見他還沒有離開的意思,靠近他,主動說:“皇上用過早膳了么?不如咱們一起用吧?”

    銀袍青年冷清清道:“朕有話同你說。”

    稚陵單手摸了摸下巴,歪頭思索無果,只好道:“皇上是有什么話不方便當著大家的面說么……”

    他瞥她一眼,似在看她的反應,一手端起茶盞,但并未喝,稚陵覺得他可能有點冷,所以又貼近了他一點,靠著椅臂,拉起他的手替他暖暖。

    她心底“嘶”了一聲,露出微妙的“果然如我所想”的神情——他的手,也確實不大熱。

    即墨潯放任了她這回的小動作,聲音沒有什么起伏:“兩件事。”他頓了頓,“大將軍在外征戰辛苦,遞呈的折子里提及將軍很掛念皇后。皇后擇日給大將軍寫封家書,問一問平安。”

    稚陵沒有多想就答應了,的確該給父親去信,上回寫的假家書畢竟只是給即墨潯看的;她追問道:“那,第二件呢?”

    即墨潯又一次放下了茶盞,那只手抬到太陽穴處正要揉一揉,稚陵已松開他的手,先一步替他揉按。她手法學得還不夠嫻熟,揉太陽穴的時候尚顯笨拙,但是她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力氣。

    他的手在半空頓了頓,只好重將茶盞端回來。

    稚陵便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烏墨如緞的長發,正龍黃金冠束著,尤顯尊貴無匹。他的臉頰也暈涼暈涼的,——女人若是水做的,敬陵帝即墨潯一定是冰做的。

    “梁王要進京,此次上元夜宴,梁王妃也會來。你好好準備一番。”

    稚陵詫異地重復道:“梁王,梁王妃?不是說先帝貶謫梁王到了涼州,不準他進京?”

    雖然詫異,但是她手上沒有絲毫松懈,她算是知道了,為何即墨潯近日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或許昨日去寒香園散心也正是為了此事。

    那時,她可就說不清了。

    她強自定了定心神,好在有面紗縛面,不至于叫她的神色全被即墨潯瞧見。

    自然了,他如今沉浸在喜悅里,恐怕沒有平日多疑。

    他主動要攙扶她,她伸手去,偏偏此時,那錦囊的系帶松開,啪嗒落地,把那枚黑玉墜子摔了出來。

    即墨潯眸色一凜。

    第 36 章   第 36 章

    稚陵的心幾乎吊到了嗓子眼,便要彎腰去拾。即墨潯先她一步揀在手里,黑眸微瞇,問她:“這個,是哪里來的?”

    嗓音情緒莫測,稚陵尚沒有想好說辭,只強做出了從容冷靜的樣子,頓了頓,說:“是……”她心念電轉,說:“是別人送給妾身的。”

    即墨潯正要追問是誰給的——這掛飾看著并非俗物。

    恰此時,一道溫雅含笑的聲音在樓梯轉角那兒響起:“夫人,怎么了,可是這墜子有什么問題?”

    稚陵循聲望去,那位正下樓梯的姑娘,眉目姣好,笑容溫柔,穿著一身淺紅綾的長裙,腰間束著一掌寬的杏黃色紗帶,端莊大方。她手邊是幾個瓊珍閣的伙計。

    稚陵認出她是晉陽侯府的周懷淑周小姐,那個上元夜里,自己同她還有個一面之緣來著。

    大抵世上再沒人同她一樣心寬,覺得死于摯愛之人的長劍下,是她短暫十七年人生中最幸運不過的事情。

    可若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她寧可繼續做她的卑賤的舞女,似塵埃一般活著,也不要再肖想高高在上的長公子會娶她為妻。

    那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一場春秋大夢,被他那把長劍刺得破滅、稀碎。

    ——

    莊王二十一年的深秋,晉國絳都籠罩著兵戈的鐵腥,蟄伏在暗夜之中的各路兵馬仿似毒蛇欲伺機咬斷獵物的脖頸,吸食他們的血髓。

    大興宮中的變故發生得那樣之快,不等纏綿病榻的老晉王蹬腿嗚呼,他的結發妻子已為他備好見血封喉的毒酒。

    千鈞一發之際,晉王的長子挾兵趕至,雙方膠著難分。

    史書中所載的這場宮變,進行得悄無聲息,只一夕之間,王權更迭,封在了晉南的長公子潯領兵歸來,繼承君位。晉莊王薨,朝中三公五老、左右二相悉數為長公子潯佐證,晉王遺命長子為繼,即墨潯的王位乃是正大光明。

    新王即墨潯即位,尊其母薄氏為太后,封其弟即溫瑜為平昌侯。

    這本無可挑剔,是嫡是長,理應即位。只,史書卻著下一筆,淡淡點在了一個裴姓女子身上。

    天橋下的說書人總以此為戲本,說道,那三年前君上得繼大位,卻是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

    ——

    這件事還得回溯至三年前的秋夜,絳都王宮。

    麟化殿是歷代晉王終老托孤之地,這一代的晉王亦不曾免俗,在大病漸深時便從美人如云的地方搬到此處,預備臨終時好叫來臣子托孤。

    此夜麟化殿中并未點燭。

    幽深的夜里兀地響有窸窣腳步與刀劍之聲,至于是誰已經入主,年老昏聵的莊王自然不會知曉。

    三十六尾鳳凰金袍迤邐而至,寂靜里金玉相擊。

    豎立在麟化殿內室門前的六曲紫檀屏風上瑞獸麒麟怒目圓睜,正將龍床上一幕盡收眼底。

    著鳳袍的女子端著酒盞輕笑,言道:“陛下為國操勞二十余載,大約累了,這最后一程,可只有臣妾來送了。”

    貪戀女色而久不聞朝政的莊王談何為國操勞,只可憐他縱然有三千佳麗,膝下也僅有與王后所出的三個公子。

    可惜,長公子潯被貶于千里之外的晉南,莊王屬意的二公子央尚在齊國為質子,三公子即溫瑜卻正是他的王后所欲扶立的傀儡。

    史書載莊王飲鴆而死,可見在麟化殿中他已無力掙扎王后所灌毒酒。

    但顯然王后此舉并未徹底成功,因那后世傳說中還有一句,長公子潯挾兵及時趕到。

    何謂及時?覓秀心里嘆息,尋音到底還是年紀小,遇到事毛毛躁躁的沒個成算,但她說去尋章姑姑的話,卻是在理的。

    若是遲了出了事,姑姑問責,她們可不好交代。

    說話間,兩個小丫頭已經到了章姑姑住的澄熙堂。

    澄熙堂不同于位置偏僻的抱棠苑,乃是在園子風景獨好的地段,南臨清池,四周栽種著名貴花木。

    尋音在梧桐底下站定,往澄熙堂門口張了張,拉著覓秀的袖子,低聲道:“姑姑門口站著幾個眼生的丫頭呢。”

    覓秀也瞅了眼,心里已經了然,同樣低聲說道:“姑姑是海光盛宴上的獻舞教習,這日子就剩下半月了,來打聽消息的多了去了。”

    “那前天咱們在園子里碰見的幾位眼生的夫人也是來尋姑姑的么?”

    覓秀撇撇嘴:“凡獻舞之人必入大興宮,這是老祖宗的規矩。那些夫人可不得打聽打聽,也好為將來提前巴結呢。”

    覓秀沒說的是,那些夫人還有別的勾當,譬如想使偷龍轉鳳、李代桃僵之事的,只是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她也不想同尋音這小丫頭說。

    因著有客,尋音覓秀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丫頭們簇擁著一位衣著華麗的姑娘出來。尋音新奇地“咦”了一聲,說:“覓秀姐姐,你瞧,那位姑娘臉色真難看。”

    覓秀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位姑娘鐵定是想進獻舞的班子被拒絕了。

    等那群人走了,尋音覓秀立即上前同章姑姑跟前的大丫頭說了話,大丫頭連忙道:“二位姑娘快請進吧,這可是大事!”

    丟了姑娘還能這樣不著急的,怕是也只有抱棠苑那位姑娘教出來的丫頭能做得到了。

    章姑姑年逾三十,保養得宜,絲毫看不出年紀來,只道仍是二十多歲的婦人,是董大夫為了籌備一場頂好的獻舞,特意從燕國錦州的花雪樓請的教習。

    花雪樓與花夜樓雖只差了一字,其內里委實千差萬別。花夜樓乃是秦樓楚館,花雪樓卻可謂是實打實名揚天下的歌舞班。

    錦州花雪樓出來的舞娘,不論是哪一國的宮廷都是搶著要的,他們不稱之為舞娘,都是稱為姑姑的。

    花雪樓的舞,雅、新、奇、美,天下聞名。而董大夫托了好幾層關系才請到的章姑姑,自然是供奉得若菩薩般。

    章姑姑拿眼覷著底下站著的兩個丫頭,語聲絲毫不見驚奇:“你們姑娘不見了?”

    話是如此說,但尋音可不敢答,只有求助地拉了拉覓秀的衣角。

    覓秀支吾了一下,只好道:“回姑姑的話,姑娘她出去散步,卻不見了……”

    章姑姑叫了她身邊的丫頭婆子去找,臨出門時千叮嚀萬囑咐,萬不能聲張,因為董大人今日來巡視了。

    章姑姑是不怕董大人的,董大人對章姑姑也只有捧著的份,覓秀心里明白姑姑是為了自己家姑娘好,連連感謝章姑姑。

    覓秀和尋音都是一般想法,姑娘為了半月后的獻舞籌備了三年之久,就等著“一舞動天下”呢,她們當初擇了姑娘做主子,何嘗不是抱著功成之后雞犬升天的想法?

    她們與姑娘乃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若此節骨眼上遇到個什么事,姑娘落不得好,她們也沒什么好的。

    是以一群丫頭婆子低調地去園子里尋找不見了的姑娘,靜悄悄的,沒一個人敢大聲呼喊。

    謐園里住著海光盛宴上獻舞的姑娘和伴舞的姑娘們,除了董大人,外男一應不許進,但今日董大人那位紈绔六公子非要嚷著進園子瞧一瞧看一看。

    董六自然不敢在父親面前造次,只咬準了說是謐園的芙蓉花開得好,有幾種名品聽底下人說不錯,要討去獻給母親。

    這般則無可厚非了,總之是死皮賴臉地進來了謐園。

    當然,他才不是為了什么芙蓉花,而是為了園子里的一朵“嬌花”。

    這可是他長這么大以來頭一回遇到海光盛宴,而他身為一個合格的紈绔,對傳聞里個個貌若天仙的獻舞之人自然多加關注,誰知道,他費了好大的氣力卻怎么也打聽不出來是誰。

    好不容易前日父親的小廝被他灌醉,模糊中說出那個女子居住于謐園之中,他便起了一睹芳容的心思。

    他秉持著一個紈绔就要盡到紈绔的義務,把“令世間美人呈現在世人面前享受無上的贊譽”當做了自己的使命,所以,他也算懷著幾分“大義”來的。

    董六跟著引路的小丫頭亦步亦趨地到了栽種芙蓉花處,此地臨溪水潺潺,楊柳如綠云吹拂,粉白芙蓉一朵一朵綴在枝頭綠裴堆上,層層疊疊如美人面。

    他卻一眼望見隔溪水的遠處有一位姑娘緩步而行。

    秋天午后的陽光不算太盛,細細碎碎地透過繁密楓裴灑下來,如同晃落著一地碎箔,光芒爍爍。

    而那位著了襲珊瑚紅裙子的姑娘,沿溪緩行,姿儀優雅,身形修長,烏發如云。白皙膚色與漆黑長發、赤紅裙裳輝映,顯得是那般艷而烈的美。

    但唯一不足的卻是,她用一方與裙子同色的紅紗巾蒙著面。

    那位姑娘手里執了一柄檀木扇,此時闔在她手心里,姑娘低頭,脖頸露出一段來,令董六想起來白天鵝的脖頸。

    那姑娘儼然成了董六眼里行走楓樹林下的仙子。

    也不知那個姑娘在為何事憂愁,拿扇子一下一下敲著手心,董六雖看不清她的面容,卻覺得她一定是蹙著眉的。

    美人蹙眉……他一想到這般場景,已經先自覺地開始心疼起來了。心疼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該過去問問那姑娘姓甚名誰。

    他雖是個紈绔,也不是不學無術的紈绔,園子里的姑娘是獻舞之人,那將來就是晉王即墨潯的女人。

    他可不敢跟那位搶女人。

    但他勢必要在美人譜上給她留個名字。

    然而等他發完了呆,再一抬頭,哪里還有美人的影子。

    他問帶路的小丫頭:“誒,剛剛那邊的紅衣姑娘是誰?”

    小丫頭恭敬地道:“回公子,奴婢不知。”

    至于是不知還是不說,董六心里已有了計較了。但董六是個行動派的,小丫頭不說,他卻敢自己上前尋去,于是紈绔六公子說走就走,追著往方才那姑娘行過的地方去了。

    這邊董六追尋美人芳蹤,美人卻仿佛沒有與他相見的意思,一眨眼已經四下無人,董六心底感嘆好一個仙子般的人物,又沿著小溪前行了幾步,恰好見到溪邊稻草亭里亭亭立著的紅裙女子。

    董六心中喜不自勝,急上前了幾步,朝著那位姑娘揖了一揖,許是因為緊張,連說話也結巴起來了,“在、在下姓董,行六,偶,偶遇姑娘……”

    亭子里的姑娘聞聲驀地回頭,抬手按緊了縛面的紅紗,董六剛抬起眼皮去瞧,卻見那姑娘拎著裙擺逃也似的從亭子里跑了。

    她跑的時候,董六追了兩步,只見隨著迎面的風,面紗被小小地吹開一角,露出一抹雪白的下巴,董六忽然覺得那女子有些眼熟。

    他正待要繼續追,便聞當頭一喝:“你個小畜生!”

    董六瑟瑟發抖,發抖之余抱緊胳膊,弱聲弱氣地喚了聲:“父親……”

    而眼角余光瞥見那個姑娘站在遠處,幾個丫頭把她護得嚴嚴實實,他只隱約瞧見那姑娘有一雙絢爛漂亮的眼睛。

    董大人一路揪著董六的耳朵到了園子角門,狠狠一甩手,怒道:“還不滾出去!”

    董六不知道父親怎么生這么大的氣,任他剛剛一路上怎么嬉皮笑臉、插科打諢,父親都渾然不理。若是換了平時,父親也就做做表面樣子,可不會這樣。

    好在他不僅是個有行動力的紈绔,還是個好學的紈绔,見勢不對,立即向父親虛心求教:“父親,這是為何啊,兒子剛剛其實也只是打個招呼……”

    董六聽見父親嘆氣:“你啊你,那是未來的貴人,你沖撞了她,將來若在陛下跟前說一兩句話,你還有命在?”

    董六心里雖然承認那是個無雙的美人,但嘴上卻要裝作不為女色所惑的模樣,所以他斟酌著道:“父親,咱們君上是位明君,怎么會因為一個女人說兩句話就被糊弄了呢?”

    他說完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的話很有水平,必定讓父親對他刮目相看。誰知道他得意不過三秒,頭上就挨著一個爆栗:“你懂個屁,總之你這段日子不準再進謐園了!”

    董六心里委屈,早知道這樣,剛剛還不如大膽點上去調戲一下小娘子呢。

    董六垂頭喪氣地出來謐園,而因為偷雞不成蝕把米,十分之沮喪。作為一個紈绔,沮喪的時候發泄方式無外乎是去銷金窟銷金了。

    他轉頭叫上一群狐朋狗友去消遣,只是在路過曾經輝煌一時的花夜樓時,未免有點感慨。

    “花夜樓的芳菲姑娘從了良,怕是再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姑娘了……”某紈绔搖了搖扇子,嘆息道,“真是懷念三年前,雖說稚陵姑娘是看得見摸不著的,卻叫我看看也就飽了啊!”

    董六一恍然,思及三年前那位白衣傾城的佳人,腦海里卻浮現了方才在謐園遇到的紅衣姑娘。

    他驚了一下,他覺得紅衣姑娘的背影與當初的裴稚陵似乎有幾分相似。

    可惜,天妒紅顏,那名動絳京的裴稚陵三年前得了急癥死去了。

    倘使他要晚來一步,王后許已矯詔成功,必學胡亥趙高之流,賜死其他兩位公子。

    彼時王后杯中毒酒已灌進莊王口腹大半,但誰也不曾料到遠在晉南荒地的長公子會突然出現在大興宮麟化殿中。

    屏風上瑞獸麒麟于暗夜中張牙舞爪,沒有點燈的麟化殿漆黑一片,而王后的頸邊已準確無誤橫上一柄鋒利長劍。

    時維九月,夜中的烈風破開麟化殿的窗,灌進殿中。

    “長公子在此難道是要弒殺你的母親么?”

    “母后在此,難道是要弒殺您的丈夫么?潯先敘君臣,后敘母子,為君為國,談何親疏。”

    王城之中蟄伏的兵馬已將大興宮緊緊包圍,從窗戶吹進的風送來血腥混雜刀兵的氣息。

    于無聲處,大興宮已成他囊中之物。

    長公子潯在晉南蓄兵,內聯禁軍,外合朝臣。唯一不在他掌握之中的,就是薄后期以重任的幼子三公子即溫瑜。

    天橋底下的說書人驚堂木拍案有聲,正說起這出宮變大戲,“王后與長公子均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獨身探入麟化殿這龍潭虎穴,誰也不知自家援兵何時能至,正這時——”

    圍觀群眾紛紛言道:“快說快說,咱們君上那段風月里的女主角怎么還不上場?”

    說書的老頭捋了捋胡須,卻沒理他們,續說:“正這時,麟化殿外響起密密匝匝腳步聲。那腳步聲來勢洶洶,雙方正膠著著,都想:如若來人是王后的人,長公子怕就要玩完,如若是長公子援兵,那么王后的算盤就要落空;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說書的老頭的大主顧,三公五老中的董大夫的六公子,人稱董六,最不耐煩聽這些宮變政變的玩意兒,撒給老頭一大把銅錢,嚷嚷道:“快講重點!”

    老頭掂了掂重量,滿臉堆笑,立即說:“說時遲那時快,沖進來一幫鐵甲侍衛,正是長公子親衛。為首一位姓郁單一個云字,如今已坐在禁軍總統領的位置上。方見得乃是自己人,長公子不及松口氣,便聞郁云郁侍衛急急言道:‘公子,姑娘不見了!’”

    老頭瞇瞇眼笑起來道:“郁統領那時口中的姑娘,正是傳言里那位裴姓女子。”

    此夜勝負之局,而那個裴姓女子,則成了長公子與薄后博弈之籌碼。

    說是籌碼毫不為過,因為長公子在她身上押寶,正是要她能在此夜里扣下三公子即溫瑜作為與王后交換其手中兵符的條件。

    麟化殿中局勢正緊,長公子卻還能淡淡道一句:“不礙。左右二相、三公五老可在?”

    郁云答:“在。”

    長公子道:“先傳太醫,再傳諸位入殿。”

    這番話卻直教薄后心中打鼓,自己所猜測的是否為真,那個女子又是否真的能左右他一二?

    太醫先至,為國君診脈,然毒入骨髓,縱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末了只有嘆息搖頭。

    是夜江山必要易主,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只因那黎河大軍的兵符尚在王后手中,而長公子預謀扣押三公子的計劃儼然已經告吹。

    “那時候,麟化殿外有人高聲叫道:‘即墨潯,你好無恥,好無情,好無義’!”

    圍觀群眾聞言坐起了身,竟然有人這樣罵過他們的君上,可不使他們來了興致?

    “只見六曲紫檀屏風被人砰的一聲踹倒,嘩啦啦碎一大片,自濃重夜色里突兀冒出個鬼魅似的白衣男子,男子打扮與平昌侯無異,仔細一看,卻是薄家四公子的臉!而那薄四公子臂彎里以長劍,正挾持著一名女子——”

    那時,薄四公子發出這無恥無情無義“三無”之言,長公子潯便反問他:“本宮何謂無恥?”

    薄四公子道:“長公子以娼門舞女誘三公子為質,是為無恥!”

    長公子問:“本宮何謂無情?”

    薄四公子道:“長公子為人子而謀弒母之事,是為無情!”

    長公子道:“本宮何謂無義?”

    薄四公子道:“舍救命恩人于面前不顧,忘恩負義,如何不是無義!”

    “自古兵不厭詐,非無恥;心為匡晉之業,非無情;懷蒼生而舍一人,非無義。”

    好一個懷蒼生而舍一人。

    一字一字皆深深鐫刻在青史之中,無法更改。

    稚陵輕輕合上了帖子,抬眸笑道:“她來看望程繡,是早先就去內務府遞了牌子的,未必有什么居心。至于要見我,……只怕還是老生常談。”

    老生常談么,便是皇后的位置了。

    時近清明,宮城里冰雪消融,春色盎然。柳枝抽了新綠,茸茸的,飄搖在蒙蒙的霧里。

    見過了程夫人,稚陵獨自沿著水濱的長廊,漫無目的地散步。在臧夏看來,卻像有些失神。

    臧夏倒覺得自己先前多慮了,她還以為程夫人要用她將軍夫人的身份來敲打敲打娘娘,至少也要膈應膈應娘娘;不曾想,剛剛程夫人竟一派和藹可親,給程昭儀親手做的一副棉襪子,給娘娘也做了一副一模一樣的。

    仿佛把娘娘也當做自己女兒一般,關懷備至,仔細問了近日身體情況,可有孕吐反應,吃的什么藥,還說自己懷孕時怎樣怎樣應對,吃什么蜜餞果子解饞,倒春寒時節該加衣裳,千萬不能冷著云云。

    叫臧夏心里都暖暖的。

    還說要程昭儀一定把娘娘當自己親姐姐看。臧夏想著,程夫人真好啊。

    可娘娘怎么這般失神?

    第 37 章   第 37 章

    這天夜里,臧夏又瞄見娘娘她暗自捧著那雙棉襪子看了又看,神情仍舊是白日里那般失魂落魄。

    臧夏說:“娘娘若是覺得不好,不穿就是了嘛。左右一雙襪子,旁人也無從得知娘娘穿不穿它、喜不喜歡……”

    泓綠在旁剔了剔燈燭芯子,閑搭話說:“瞧你說的,娘娘哪是因為襪子。”

    稚陵幽幽嘆了嘆氣,將這雙程夫人送的棉襪子收在了小匣里。

    這本是他們即家的牽扯與紛爭,而她這個無關之人偏偏被卷入其中,成為無足輕重、命若塵埃的棋子。

    即墨潯回京那個清夜里上到花夜樓來,燭光旖旎下,他跟她說這件事情的時候,“稚陵,有一件事,我想我只能拜托你了。”

    她很高興,高興自己終于能幫上他什么。她沒有奢求過太多,只是希望他所愿的,她可以幫他一點。

    燭光融融宛若燒著了她臉頰,她伸手去將離得太近的那盞燭推開些,呼吸可聞的夜里,偶爾有幾聲燭花噼啪的微響。

    “你愿意么?”說完以后,他的目光輕輕地同她聚在一起,她不在乎他所言的那些富貴榮華,高鵬遠志,只是拉著他的手笑嘻嘻地,“我愿意,那我們拉鉤好不好?”

    他指尖的溫度傳到她的指尖,一半是溫暖一半是寒涼。

    “做這件事,成敗一線,兇險萬分,稚陵……,你要小心。”

    那人的話驀地在耳邊回響,她心如擂鼓,不知是因為接下來的這件事太過重要,還是因為那句話里他溫柔地喚了她的名字。

    稚陵,稚陵。 稚陵依偎在他的懷中,月光薄薄地灑上她深朱色的長裙,簇起點點細碎的銀光。

    她剛要說沒有很嚴重,轉念一想,此時該做得可憐些才對,于是又低低地抽泣了一聲:“嗯……”

    即墨潯身后追來了幾個人,皆是齊服利落玄袍,腰佩橫刀,右臂上纏一股猛虎圖案,怪嚇人的。他們整齊停在即墨潯的身后三步遠處,排列成兩列各二人,左邊打頭的一個年輕男子腰上佩刀刀柄上鑲著一枚紅寶石,與其他人的白玉不同,可以猜測他在四人里品階稍高。

    無疑,稚陵剛剛那聲撒嬌似的“嗯”也落進他們的耳朵里了,這倒叫郁云領著侍衛們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尷尬得只有低頭。

    即墨潯的手臂箍著她的腰肢,就在剛剛箍得還如同鐵桶,好像一絲也掙脫不得;現下松開了一點,她潛意識里害怕他就會徹底松開,纖纖的手指將他的衣袍褶子抓得便愈緊。

    她一雙剪水秋瞳盈盈可憐地望著他的時候,實在無法讓人能拋開她,她也是有這份底氣的。

    但即墨潯的目光很快地掠過她身后立著的那仿佛連一絲動靜也沒有的四個侍衛,道:“何事?”

    郁云上前半步,低頭道:“西北有緊急戰報。”

    稚陵生怕此時被人扔在半路上,一聽到有急報,本是想裝一裝賢惠的,說些什么大局為重的話,但話到嘴邊,又給咽了下去。

    這世上賢能可諫的人多了去了,缺她裴稚陵一個么?

    她心里搖擺不定,側頭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束青白的月光照上他挺拔巍峨的鼻梁,他的眼睫微微低垂著,遮掩去平日里的深湛清冽。他的眼睛很美,是狹長漂亮的鳳眼,連眼尾掃出的幅度都那般矜貴。

    她有些遲疑,但并未遲疑太久,因為他側過頭,他的目光忽然凝進了她的眼里。大約包含著幾許歉意?

    稚陵垂了眼瞼,低低道:“陛下……我真的有點疼,可能走不了路了,……”

    她的手指快要把衣裳角擰成結,勾著他脖頸的力度也增加了點,她現在也不知在與誰斗氣,只是心中很期盼著什么,期盼他當真能像薄太后所言,選擇她一回。

    不過,她又有什么底氣去要求他這樣對待自己呢?她說出那句話時,已經耗盡了她積攢許久的勇氣。

    哪怕他還是沒有搭理自己,那她也算是嘗試了一下,下次就更有經驗了,也不必太悵然失望。她已經給自己找好了自我安慰的理由,所以方才的忐忑又消失了泰半。

    她心寬,所以不會在意。

    她心寬,所以哪怕他歉意地微笑拍了拍她的背,又松開手,將她交給了尋音扶著的時候,她也因為沒有抱著所有的期望而沒有陷入徹底的失望。

    她最精通的就是對任何事情都不會投入百分之一百的期盼,如斯,她再怎樣失望也不會超過太久,也許只是一瞬。

    世上的事情于她而言,不過是活著所必須經歷的而已,有即有,沒有即沒有。

    青年的白袍在淺薄冷淡的月光下,似是流瀉而下的一筆雪白懸瀑,他的眉目如同水墨畫中嶙峋的山石抑或流淌的江河。稚陵被尋音扶著,面對即墨潯的漆黑的眸子時,自己毫無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

    這是她每每自我保護的下意識的動作,或許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卻一點不漏地落在了即墨潯的眼中。

    即墨潯蹙了蹙眉,他不喜歡這個女子頂著她的臉還要做疏遠他的事,所以他又向前進了半步,本想說些他處理完政事就去看她的話,腳下卻不期然踢到了什么。

    躺在路上一只孤零零的食盒。

    尋音立馬就要去撿,稚陵也低頭訥訥不言,她尷尬地想起來她本是要給即墨潯送飯,結果一心訛錢就拋到了九霄云外。她自認她對人家是這么不上心,怎么還能指望人家對她上心,心底忽然生了幾許愧意。

    即墨潯淺淺一笑,幾不可聞,但她偏偏就是聽到了。她驚異地望了一眼即墨潯,不知他在笑些什么,是覺得她平地摔很好笑么,那也太可惡了。

    即墨潯含笑的嗓音響在諸人的靜默中:“愛妃原來是為了孤,孤又怎么能把愛妃留在這里?”

    說罷,他走上前,將稚陵攔腰抱起。——她實在太輕了些,就像羽毛似的,輕飄飄的要隨時飛走。

    他想到了這個比喻后,眉頭便蹙了起來,在她耳邊道:“怎么這么輕,好似比前幾日還要輕。”

    他那低語只似羽毛般刷過她的耳朵,惹得她差點控制不住地要笑出來,險險忍住,還未從剛剛他的轉變中回了神,試探著說:“可能是頭上沒有戴那些首飾?”

    卻不見他的眉頭舒展。

    稚陵心里卻樂了樂,這算是挑戰了他的規矩么?她也能被人選擇,真好。

    她這是誤打誤撞,完全不知即墨潯是哪里被她觸動了。最后她歸結到自己獨一無二的人格魅力上。

    不過此舉落在郁云的眼中,卻情有可原。他跟在即墨潯的身后,默默地想,陛下身邊從來就沒有親人關懷陛下的身子。從前,姑娘是最關心陛下的,可是姑娘紅顏薄命……

    而這位夫人有著姑娘那張臉,還有這份心,且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若他是陛下,也實在會被觸動。

    月光淺淡,一路她只聞見有淺淺的呼吸聲并輕輕的腳步聲,仿佛他們不是要去處理緊急的軍務,而是在漫長的小徑上閑庭信步。

    即墨潯抱著她到了御書房的門口,那里自然燈火通明,光是守門的侍衛都層層疊疊,頗有水泄不通的架勢。

    不過即墨潯沒有領她進去,而是繞去了御書房的背面,背后隔著一條小巷另起了一座小閣,她抬頭看到匾上書有“衡無”二字,蒼勁瘦直,鐵鉤銀畫。

    他踏進閣中,進了內室,稚陵驚奇地望著這里,這里布置格外簡陋,就連她在謐園的香閨,也沒這么簡陋的。沒有任何裝飾,墻刷得很白,家具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張硬榻。

    桌子上還有厚厚一疊書。根據稚陵的猜測,那絕不會是話本子。稚陵突然對衡無二字有了了悟,是指這里什么都沒有的意思嗎?

    而在唯一凳子上坐著的老太醫連忙起身行禮。他面容不曾有一絲慌亂,仿佛眼前這一切不能令他有一點動容,甚至是荒謬可笑的一件事,而自己……

    這不正是來此的一路上她所希冀的么?這不正是讓她得償所愿了么?

    可為什么,她覺得很難過。

    即墨潯今夜著了件月白色錦衣,她目光緩緩下移,到了腰畔,果然見他朱紅腰帶上繡著一片不起眼的海棠裴子。他身上染血,這片海棠裴子也無可豁免,潔白的線通通染成了此時的血紅色。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樁事。

    那件事于她并不算近,大概是為著日日都在懷惘,則不會輕易遺忘久隔。

    在蘇媽媽她們眼里,即墨潯扮演的是個她的“窮酸的相好”的角色,他說他叫白天,她還笑來著,說起名還蠻隨意。

    因為他每次上花夜樓來都不曾像他的幼弟那般上上下下賞一個遍,且每每都要易容成窮酸士子的模樣,窄袖青衿,看起來窮得一塌糊涂。

    那一天他來花夜樓告訴她,絳京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他今夜便要連夜離開絳京。

    她問他晚上能否給他餞行;他又沉吟著,說晚間還要與某公子邀約赴會商討事情,怕是不成了。

    她便獨自摸索去了他們約定的絳京南郊的十四橋。

    她隱在橋邊一株海棠花的影子下,自垂睡的海棠花枝的花影里偷看。

    但那個晚間她其實沒有瞧見她的相好。

    有一道冷冽的聲音率先響起:“公子,您此番回到絳京,若王后知悉,恐會拿您把柄。”

    皓皓明月下,白衣青年頎長身姿立在橋上,錦衣若雪,輕披了件白鶴氅。墨發筆直地垂在身后,皎潔月色落了滿身。他微微回身,光影里錯落出他的宛若桃李顏色的眉眼。

    他朝著同伴的方向,語聲平淡溫和,扣著嚴絲合縫的冷意般,一字一頓,“是以一擊必殺。”

    她捂住嘴不可思議,他們竟然在討論殺人的勾當?

    一驚之下,她偏偏踩到了枯干的枝裴,發出靜夜里難得的響聲,他們回頭,全部看到她了。

    突然,這時她耳邊擦過一枝冷箭,破開格外寂靜的深夜,直向白衣公子飛去。

    她再次一驚,高聲叫道:“小心!”

    白衣人靈巧側身避開,箭釘上對岸的樹干,她驚魂未定看著對方,看見白衣公子轉過身來時沐著淋漓月光,呼吸一窒。

    他實在美得驚人。

    然而方才那枝冷箭才過,她猛地又聽到那聲音驟響,反應過來時背上劇痛。

    “有刺客!”

    她聽到這么一句話,旋感劇痛攻心,扶著海棠花樹,心想,大概是等不到他來了吧。“稚陵……”

    迷蒙里她好似落入一個清和的懷抱,她聽到這樣一聲熟悉的呼喚,以為是白天終于來了,努力睜開眼,卻看見是那個美得驚人的白衣公子。

    他蹙著眉頭,漆黑眼眸里明滅著滔天的怒火。“……”他抱著她,疾速走著,她用最后殘余的理智說:“謝謝。我,我郎君叫白天,他,他會……”

    想到他今夜連夜就要走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受了傷的事情,后續的話語全都咽下去,只是眼皮愈來愈重,撐也撐不住。

    他抱著她時,她最后一眼,也看見了那片繡在他朱紅腰帶上的海棠裴子。

    “白天,我給你做了一條腰帶,你看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歡?”

    “好看,我很喜歡。……這海棠是?”

    她特意繡上一片海棠裴子,笑:“海棠,有福壽綿延之意。”

    ——原來是他。

    海棠,意是苦戀。他是她的求不得與放不下。

    滿室寂靜。

    外頭響起了錯亂的刀兵聲,想來是即墨潯部署深久的人馬已經徹底將王宮納為囊中之物了。

    王后的表情愈加焦急,在一旁冷言冷語,說道:“即墨潯,眷慕你三年之久的女子,你就這樣忍心叫她死去么?”

    皎薄的月色透過了南窗照進來,大約夜風也是那里灌進來的,才將他橫起的長劍尖吹得微顫。

    王后的話鋒凌厲:“給我割了她的手指!即墨潯,你若一刻不退兵,我就砍她一根手指,再砍一條手臂,剜去她的心——”

    心字剛落下尾音,冷刃劃破空氣的鳴聲已響在所有人耳邊,格外刺耳。

    那一柄劍并沒有太遲疑,而是在她不留神的一剎那就刺進了她的心腔,是那樣鋒利的劍。“噗呲”一聲,仿佛有血濺出來,染紅她心口大片的白衣。她一個恍然地想起,她的身上穿的是仿造的銖衣。

    立在殿中四角的燭火照映著她身上這副翩然白衣,一色白劈作八色白,在燭光躍動下流光溢彩,分明只有白色一色,卻似有千千萬萬種色澤交相輝映。

    銖衣原是從前陳國的宮廷繡娘織成的,用料極好,華貴異常,陳國滅后,織造工藝一同失傳,從此整個天下也不見得留存了幾件。

    傳聞里舞女若穿著銖衣跳舞,必能俘獲男人的心。

    花夜樓這件銖衣是仿照那失傳的銖衣所造的舞衣,質地十分輕盈,造價也異常昂貴。

    她還是第一次穿這樣昂貴的舞衣。

    她那時候一直有個夢想,便是穿上銖衣,為他舞上一回劍。她希冀能俘獲他的心,像他那么輕而易舉地俘獲了她的心一樣。

    因此那些日子她倍加勤奮地練舞練劍,不止一次跟蘇媽媽求取這衣裳穿,蘇媽媽都不許,說這雖然是仿造的銖衣,也十分貴重,不到萬不得已可不能拿出來。

    可現下銖衣染血,她畢生唯一一件稱得上是夢想的心愿,已經再無可能實現。她于此時方才頓悟,他親手毀去了的不是她的性命,是她唯一的夢想。

    她想許他以自己最好的,抄得最工整的詩句,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穿最昂貴華麗的舞衣,最好的心意,最好的年華……

    這些,可能他從未放在心上,連同她自己。

    她是那樣惜命的一個人,卻甘心為一個男人去做刺殺這樣危險玩命的事,她闔上眼的一瞬眼角滑下淚滴,不是為那個男人的薄情,而是為著十二年前娘親死去時撫摸著她的臉頰輕柔地告訴她,稚陵,你要好好活著。

    活著,殊為不易,況論是好好地活。

    她的目光再沒有落在他的眼睛里,只是悵然地望著虛空,思緒飄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在想,若是她不是零落在賤籍里的女子,結局會否不一樣。

    可不管怎樣,十七歲的裴稚陵已經死了。

    她至死也沒能明白他的心中有沒有過自己,大約是不曾有的。只是她在閉上眼的時候輕輕喟嘆著,真好。

    連死也可以死在他的劍下。

    她的靈魂仿佛要飄離她的軀殼,六聲消弭,耳邊死一般的寂靜,她卻似乎聽見他喃喃著她的名字,稚陵,對不起。

    ……

    “阿瑜,你,你!”

    “母后,救救她,母后……”

    “阿瑜,她哪里好?她是你的好哥哥給你安排的釘子,你還傻乎乎地要奔著她去?”

    “母后,稚陵她很好,若是母后不肯救她,我,……”

    似有劍出鞘的聲音。

    ……

    晉國的史書中載,“九月十七,夜,裴氏歿王劍下。”

    后三年,王不行豪宴飲樂,不聞歌舞絲竹,不興宮室土木,不納紅顏美人。

    史書只道是君王勤儉愛民,坊間里說書人卻道,那是王為裴氏守制三年。

    ——而三年前君上得繼大位,所付出的無比慘痛的代價,正是他心上人的性命。

    許多人贊揚那不屈身死的女子為“烈”,秦樓出身卻有如此膽魄。可他們哪里又會知道,稚陵畢生從未希冀有什么死后的盛名,她從來只想要活著。

    若她能聽見此時他們的心聲,一定會說,那我拿這好名聲跟你換你的性命你要不要換?

    稚陵才意識到了什么,原來方才她沒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遣他的侍衛去請太醫來這里等候了。

    “孤先去處理急務,稍后再來看你。”他溫柔地看了一眼稚陵,稚陵被放在那張硬榻上,點了點頭,乖乖說:“嗯,稚陵都明白的。陛下不必擔心稚陵。”

    剛剛他能夠不丟下她,她不必去和尋音抱頭痛哭,去面對茫茫的黑夜,她心中其實已經極其滿足。所以她朝他露出甜甜的笑靨,在微弱的燭光下,似一場無比絢爛的晚霞。

    這個世上為什么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就連給予了一點點的好,她們就十分滿足,毫不貪心。

    他實在搞不明白母后是從哪里找來了她的。

    即墨潯踏出衡無閣時,夜里星光璀璨,一瞬襲上了他面頰的冷風吹得他心中一片空蕩蕩的。郁云早已經候在閣外。

    多年追隨,不必眼神也已默契如斯,郁云低頭呈上一份暗報,說:“西北的探子六百里加急。”

    六百里?即墨潯不得不蹙起眉。快報中分為三個等級,三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這六百里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緊急,不知發生了什么。

    他拆開信件,閱完文字后,眼眸閃過了一縷危險的光。太后……

    他快步回到御書房,同時吩咐郁云:“請左相進宮。”頓了頓,說:“謝中尉也請進來。”

    過幾日他的三弟就要回來了,此事已經迫在眉睫。

    “陛下。”

    他方至御書房門前,就見一名錦衣玉帶的男子也立在一旁。

    他緩和了臉色,微微一笑頷首道:“殊玉。”

    宮殊玉卻察覺得到隱約有大事,隨即墨潯的腳步邁進書房,正要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只聽背后又傳來了女聲:“陛下!”

    宮殊玉覺得眉心一跳。

    即墨潯也覺得眉心一跳。

    好在郁云郁統領不畏強權,盡職盡責,伸手攔住女子,惹得女子不滿地朝宮殊玉喚了一聲:“哥哥!”

    “拂衣,不是讓你回去吃飯?”宮殊玉沒好氣地看著他這個妹妹。

    即墨潯也攢出來客套的笑,只管望著宮殊玉,間或看一眼那個女子。他不方便驅趕她,唯有求助宮殊玉了。

    “哥哥~”

    宮拂衣懷里還抱著一個食盒,分明是提著的盒子,她偏要抱著,多少顯得有些刻意。

    宮殊玉實在是對自己這個妹妹沒有辦法,自從他進了宮暫住,每日里要來見即墨潯,商討事宜,這個妹妹也就寸步不離地跟了過來。

    他真的想勸她一句即墨潯是有主的了。

    她的耳邊仿佛回響著那樣溫柔的呼喚。

    她應允他幫他扣拿下他的那位弟弟,公子溫瑜,那正是王后最寵愛的幼子,未來有極大概率繼任晉王,威脅到他的地位。而這位三公子,半年前一場雅會上目睹了她所跳的一支舞后,便對她情根深種。

    她們做舞女的,不是最擅長玩弄別人的感情的么?

    若確能夠做成此事,今夜他們所籌劃的宮變,便有七成把握可以成事。

    可惜王后早已洞察這些,她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臺下人早已不是一心戀慕她的公子溫瑜。至于是誰,那已經不重要。

    紅燭燃燒得正熾烈,秋海棠還在夤夜里垂睡。綺窗外是一貫燈火通明的永安街,絳都最知名的秦樓楚館花夜樓便坐落在此。窗半開,有夜風和著蕭瑟的裴響一并傳進這偌大空曠的房間。

    她的手腕被毫不留情地折斷,斷腕之痛令她格外清醒地知道,她所做的久達三年的美夢終于在此刻破碎。

    當她被人用她的劍格上她的脖頸時,她的心中已知她沒有替他做好這件事,那個男子的聲音響在耳邊:“稚陵姑娘,你說,我拿著你去找公子潯,他會救你么?”

    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她原本就只是一個靠著好顏色吃飯的舞女,如何可以肖想高高在上的儲君殿下娶她為妻,如今她落得這般下場,原是她咎由自取。

    被一路挾持進了氣象莊嚴的大興宮中,她還是第一回踏入這座久負盛名的王宮,斗拱交錯,勾心斗角,廊腰縵回,檐牙高啄,與她曾經做過的夢里別無二致。

    今夜秋蟲在長長地鳴,夜風毫不留情地刮擦著她的臉頰,稍微一動脖頸就會碰上冰冷的劍刃,她害怕,僵硬著邁出每一步。

    麟化殿巍峨矗立東方,殿前起四十九級漢白玉石階,她舉步向上時,步伐格外地沉重。即將見到他,為何她卻一丁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她想大約是因為此去乃是訣別。

    殿內兵戈肅殺,她在一張張陌生的臉里尋找他,目光定格在他的臉頰上時,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眼中閃爍著的歡喜。

    是那樣歡喜,像是三更天秉燭照海棠時發現花未眠一般。

    即墨潯也在望她。可他目光十分平靜,平靜得宛若鈍口的鋼刀,那是殺人也不夠利落的兇器。

    可惜無人會知曉她的歡喜,連同她的性命一樣,那都是王公貴族眼中,最無足輕重的東西。

    她憎恨自己的沒用,不但幫不了他什么,反而陷自己入了險境,被對方拿捏住,用以威脅他。

    可她又如何不希冀?江山美人的抉擇,總是最動人的。她想活著的,生來已命若塵埃,怎么會不想茍活存世。

    史書中一字一字鐫刻下的三無三問三駁,字字為真。

    “懷蒼生而舍一人,非無義。”

    話音落后是所有人久久的沉默。

    而他忽然在所有人的沉默里又嗤笑道:“所以,薄公子竟以為挾持了一個女子便能威脅到本宮?”

    哪怕那個女子于他有救命之恩;哪怕他許過她會娶她為妻。

    滿殿的燈火搖曳不休,她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一句話。

    火光照亮了沉沉的夜色,郁云迫切看著他,屬下們迫切看著他,連不知何時冷靜下來的晉王也在看著他。

    他緊了緊手里的劍:“這個世上,所有成大業者,勢必要放棄許多。”

    他朝著薄公子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停在她三步開外的地方。

    而那正好是一劍之長。

    昨夜即墨潯的態度已然明明白白,她若再提起“古來賢后賢妃的做法”,定是要惹他不快了。這不快的緣由,在于他不喜歡別人的指手畫腳。

    將近寒食,宮中還要籌備祭祀,稚陵想著,便將這祭祀一事交給了程繡來籌辦。

    寒食節一向是一年里的一樁大事,全國放假三日,宮中一日禁煙。

    稚陵將宮中祭祀給她來辦,儼然是補償之意。但旁人不知她是何意,只當她是懷孕以后,分身乏術,宮中原本瑣事眾多,現在她要養胎養身,顧及不過來,這才交予程繡去辦。

    程繡接了差事,歡喜不已,先前一點兒怨懟便暫時放了放。這是個歷練的好機會,自然,她做得也很好,甚至即墨潯也夸了她兩句。

    稚陵心中更念著的是上巳節——去法相寺祈福。

    說不準,會見到……

    第 38 章   第 38 章

    朝臣們不知道,到底是誰想了一出讓皇帝去法相寺祈福的招數,諭令飛到了群臣家中,莫不都詫異了一陣。

    武寧侯府被陛下欽點隨行,那位來傳令的官吏向著鐘老侯爺道喜,說這回陛下點的人不多不少,侯爺和世子爺恰在其中。

    把鐘老侯爺驚了驚:“犬子正臥病休養中,怎能隨行?”

    奈何圣意難違,老侯爺肅著臉接了旨。

    宣旨官問了一句:“怎不見世子?”

    董六公子低眉順眼地跟著父親站在席位一側,等候國君與夫人大駕。奈何他是權臣的兒子,哪怕很想低調,也低調不起來。

    要知道他周圍不是勛爵就是新貴,他這個紈绔在里面簡直鶴立雞群。他覺察到對面席位跟前似有兩道目光瞟過來,他立即把背脊挺直了些,悄悄看了回去。

    哪知道對面人壓根沒有看他。

    他想了想,對面那位怎么可能看他?這晉國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正是云昌宮家新任的家主,世家里獨一份兒的庶子上位。

    董六撇撇嘴,這位家主可替全天下的庶子庶女掙足了臉面,連他的那個寶貝妹妹都能以庶女的出身,國君親筆特賜出席海光盛宴。這是何等的體面,讓所有庶子女們紛紛以這對兄妹為自己畢生的榜樣。

    董六心里不忿,畢竟他都沒有資格出席呢。

    要說這場冊封禮宴距離海光盛宴雖然那樣近,但近自然有近的好處,比如遠道而來的貴客們還沒走,比如桌椅板凳不必重新擺放就可以繼續用,再比如還能夠趁著招聘的舞伎們沒走,叫她們再表演一回,省了一大筆錢,這條令國君很滿意。

    是以,兩次宴會的規格是差不多的,這主要還是得益于即墨潯的循環利用綠色環保的理念,還有董大夫與他的上司一脈相承的勤儉節約。

    董六覺得自家爹爹事主真的沒有話說,先王喜奢侈,老爹就極盡奢侈之工事;新王性勤儉,老爹就極盡所能開源節流。

    他不升官誰升官?

    這時,雅樂響起,國君與新夫人相攜踏入禮光殿,眾人行禮。

    董六公子一面是緊張得無可復加,一面如小貓在抓心撓肺,恨不得自己視力變得跟薄五公子一樣好,遠遠兒地看一眼凝光夫人的容貌。

    他迫不及待地去偷瞄。

    他的目光緩慢地上抬,眼簾里出現一抹搖曳明麗的紅,再是一幅翩然輕盈的水紅薄紗,接著是雪白的鶴氅,他盯著鶴氅看了看,認得出那匹鶴氅毫無瑕疵,純白發亮,有價無市,一看就知道是王宮里陳年的寶貝了。

    他光顧著看鶴氅,人已經走了好幾步,他目光追上去,驟然見到一張臉的時候,他的嘴巴張成了個圈兒,幾乎合不起來。

    那就是凝光夫人?

    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對天下美人的敏感程度,也只他能拍著胸脯說但凡是他見過的美人,第二次見面一定能認得出。

    ——而這位夫人,與三年前名動絳都的稚陵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這董六公子一拍板的事兒,還能有假么?他說一模一樣,還能不一樣么?自然不能,這就是氪金大佬在行業里的權威。后來宴會結束,流言迅速地傳了出去,眾所周知,這位橫空出世的凝光夫人與三年前花夜樓的稚陵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什么是一模一樣?

    后來有人在天橋底下問那個說書老頭,老頭說,就是都有兩個嘴巴一個眼睛,被人扔了好些臭雞蛋。

    卻說董六還在震驚,莫非三年前的傳言是真的?他們晉王陛下三年前死去了的心上人,就是稚陵姑娘?

    董六心中的震驚讓他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即墨潯意識到這個紈绔呆愣愣的目光一直追著稚陵,然后朝董大夫的方向微微蹙眉,董六的老爹心領神會恨恨敲了他一個爆栗后才勉強結束。

    稚陵沒想到禮光殿的內殿是這樣的景象,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這樣大的排場。

    這里的大,已超越了她語言所能夠描述的了,賓客如云,高朋滿座,殿內竟還是有空曠之感。

    隔著幾尺距離便點一座燭山,照得殿內亮如白潯,燈火輝煌。

    她微微一嘆。

    她的腿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但是偶爾走路還是會莫名其妙膝蓋一彎,這直接導致今日的冊封禮上,即墨潯一直肅著臉皺著眉盯著那個禮官,進而叫禮官內心惶恐得主動提出把所有的跪著改成站著,后頭又加了兩個機靈的小丫頭攙扶。

    而此時一路行來,自然是有即墨潯挽著她的胳膊。

    此處遠離群臣,她的嘆息只有離她最近的即墨潯聽見了,他淺淺地笑了一下,“怎么又嘆氣?成親的日子,你我都該歡喜些,才是好兆頭。”

    她抬起眼去看著即墨潯,他漆黑的眼睛宛若深不見底的潭,他想讓人覺得他在笑的時候,那么眉梢眼角就都是笑意。

    她老實說:“古人說‘何不秉燭游’,我以前覺得,夜深應當睡覺,何必秉燭夜游,但剛剛看見燭樹燈山,忽然覺得若有這樣的光明,夜以繼日未嘗不可。”

    君王的王座面南而設,位在九級玉階高處,可以俯覽群臣。她沾了他的光,也能俯覽群臣。

    說話之間他們倆已經步上王座,跪坐席上,即墨潯點了點頭,道:“夜以繼日,有時,日以繼夜。”

    這句話看似沒什么深意,稚陵也暫時沒明白是個什么意思。

    貴客們自然要踩點來,以表示自己身份之尊貴。此時的貴客席幾乎空著大半,其實這也是五天前海光盛宴的現象。

    但稚陵可不知道里面的彎彎繞繞,看著下方最尊的一處席位,偏頭輕輕地“咦”了一聲。

    即墨潯聞聲側頭看向她,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拿手撥了撥并沒有亂的額發,裝作沒有很緊張的模樣,問:“陛下,為何那里是空著的?”

    她以自己來揣度旁人,只覺得若有機會赴這樣高規格的飲宴,她怕是要提前三個時辰過來,吃吃喝喝好再說。

    即墨潯微瞇起眼,目光也投向空座的那里,淡淡說:“那是天子使臣的座位。天下以天子為尊,所以,天子的使臣往往自視尊貴,不肯自降身份。”

    他的聲音雖然如一貫的清雅,又含著些許的笑意,但稚陵直覺他說這話的時候并未很高興。

    如今天下七國并立,天子式微,晉國雖失去百年前的繁榮光景,卻比式微的夏王室要好得多,天子使者此番前來屢次不敬,即墨潯表面固然禮數周到滴水不漏,但心里終歸有所不滿。

    他的目光略掃過王公席位,卻見燕國使者早早到列,略停留了片刻。

    燕國國君同他一般年紀輕輕,卻早已立下不世之功業,有赫赫戰功傍身。

    燕國鐵蹄所到之處無往不勝,即墨潯一直以來都希冀可以從中學習一二。燕國的態度顯然讓他心里的不滿緩和了許多。

    他心里還在盤桓國家之事,耳邊冷不丁響起少女的清甜的聲音。

    “請問……這個是什么?”她的纖細白凈的手指拈起一顆果子,期盼地望著旁邊垂手站著的侍女。

    侍女答道:“回夫人,這是西域葡萄。”

    “西域葡萄……”她一面小聲念著,一面低著頭,小心地剝去葡萄的皮兒,輕輕把皮兒放在案上擺放的白瓷盤里。

    他瞥了一眼,覺得她剝葡萄皮兒實在費了工夫,剝得這么完整,正好上下兩個半圓。

    他看得眼角一抽。

    她捏著好不容易剝出來的晶瑩剔透的果肉,張了嘴正要咬下去,像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轉過頭來看向他,把她辛苦剝了半晌的葡萄遞過來。

    她的眼睛里含著某種熱切與期盼,像在等他夸夸一樣。

    稚陵是秉持著自己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信念,給了自己這榮華富貴的正是她身旁的這位,她如何能不巴結著點,殷勤著點?

    她得致力于當一個合格的寵妃,雖然太后跟她談的時候說的是妖妃來著。

    她心中寵妃與妖妃完全對等,此時還絲毫沒有意識到二者有著地覆天翻的差別。

    寵當然是被動地受寵,妖卻顯然是主動地禍害。

    等她意識到這其間一字之差千差萬別的時候,不知是否為時已晚。

    她望著即墨潯,看見他的臉,心里再三感慨,若是三年前救她的人是即墨潯,她一定愿意為著他的容貌就免費為他打工,而不是像太后一樣,先動之以情,再誘之以利,最后脅之以毒,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淪為太后手里的打工人。

    話說秀色可餐大約就是這樣吧,指老板用自己的好顏色換得打工人們精神上吃飽喝足從而起來干活。

    即墨潯并不知道稚陵內心彎彎繞繞。

    稚陵見他的眼睛因為映著燭樹與燈山而染上星星點點的明光,顯得尤其地動人。

    他緩緩朝著她傾身,稚陵嚇得就要往后一躲,但手還在直挺挺地伸著,她就瞧見,即墨潯低著頭就著她的手咬走了她的葡萄。

    “不小心”之下,他的唇接觸到了她的手指,她像觸電一樣縮了回來,葡萄應聲滾落。

    他的眼睫微微地顫動,像被風驚著的蝶翼,他掀起眼簾看她,微微一笑:“抱歉。孤賠你一個罷?”

    稚陵感覺指尖發燙,心想他可真會占便宜。

    即墨潯則是覺得有便宜不占是傻子。近距離看的時候,她的手指白白凈凈的,沒有跟其他姑娘似的染些寇丹,干凈得像……像出水的蓮。

    這一幕落在了某些人眼里,自然是無比的不暢快了。

    正此時,侍者通傳,天子使者到。

    春風微冷,吹過山頂,風聲浩蕩,林葉簌簌。

    稚陵微微別過臉去,心里卻想,她明明是想勸他開解他,可這會兒怎么任性起來,一點不想聽到他的解釋,也一點不想知道他的不得已。她明知這樣是不對的。

    好半晌,他從隨身的錦囊里,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紅絳。紅絳徐徐在風中飄展開,赫然便是當年上元夜里,稚陵親筆寫下的“封侯拜相”四字。

    她望清后,頃刻間,眼前一切都朦朧了。

    她嗓音微微哽咽,輕輕念著:“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

    后半闕無論如何,也念不出口了。

    鐘宴喉頭一滾,說:“臣明白了。……娘娘所愿,便是臣的所愿。”

    兩人誰也沒發現,這寶昌塔外茂密修竹里藏著一人,手里死死逮著一只赤色的兔子。

    第 39 章   第 39 章

    稚陵看到鐘宴一張臉蒼白如紙,臉頰旁卻有幾道猩紅才愈的細長血口子,不由輕輕蹙眉,抬手想碰,猛地僵在半空,別開眼收回了手。

    鐘宴輕聲寬慰她說:“是……不小心刮到的。”

    稚陵微微點頭,這會兒卻又不知說什么好,相顧無言時,只見鐘宴側過身,將那條紅絳順著風揚去。

    這一面,對著的是幽深陡峭的山林。

    山上風大,那紅絳如一星鮮血,沒入綠海之中,頃刻在風中翻滾跌宕得沒了影。

    正這時,不遠處草叢間忽然有窸窸窣窣聲音。

    稚陵聽到動靜,抬眼去瞧之際,一只赤色野兔突然竄出來,再次猛撲向稚陵。

    稚陵再次抬起眼時,眸子里已經一片澄澈,她已竭力去掩飾自己的失常。

    即墨潯收回打量她的目光,斂著眼低頭啜飲茶水,如視所有人如無物。他身姿坐得筆直挺拔,稚陵瞄見了,也立即正了正身子。

    太后的目光從她和即墨潯兩個人身上旋了一圈,終于另起了個話頭,笑著說:“既然阿鈿的婚事將近,平昌侯也該從西南回來了吧?”她身子有微微前傾,所以鬢發上插著的步搖晃了晃,折射著晃眼的光。

    太后的話一出,即墨潯拿杯蓋浮著茶沫的手輕輕停下動作,他瞧著茶盞,輕笑:“是,三弟到了年紀,正好立業成家,孤擇日就遣使召他回王都。”

    稚陵的耳朵實在是控制不住地就支起來,原來平昌侯去了西南?所以,這三年他都在西南么?

    他的目光始終恬淡平靜,讓稚陵怎么也看不出來他們兄弟的關系如何;不過,想來也并不怎樣。

    即墨潯又垂眼去浮茶沫,啜飲一口,但沒有繼續開口的打算,倒是座上的太后有些焦急:“那你打算……”她立即改了改自己焦急的語氣,平緩些,說:“那,潯兒你打算給他安排個什么職位?”

    太后的殷殷目光落在座下上首的玄袍青年身上,青年再度停了停動作,等著太后的后話。

    太后果然瞧了一眼就續道:“上個月中大夫令陸姜不是病去了?平昌侯他在西南監察視政,也有些功績,回京之后,不如將近日空缺的中大夫令……”

    話實在不必說得太滿,聰明人自然知道意思,即墨潯淡淡一笑,還是沒有抬頭去看太后,只是道:“三弟年紀太輕,若貿然擔任這樣的職位,只怕朝臣不服。不如先任選任官吏的中尉副職如何?”

    太后自沒想到這樣的好事能落到阿瑜頭上——選任官吏,無疑是掌控著朝廷官員脈門的要職,如今坐在正職上的,是黎河謝家的謝十六郎謝沉。

    太后心想,那謝家十六郎也算個人才,讓阿瑜在副職上多與他親近親近,將來也可以成一股助力。

    稚陵聽出來了一些道道兒,這太后喚他故意喚“潯兒”顯得親近,對平昌侯卻是叫爵位的,以顯親疏;然而太后開口閉口都是在替平昌侯做打算。

    稚陵想,即墨潯又不是傻子。

    至于即墨潯如此輕易地答應了她,太后是出乎預料,所以聽見他的允諾后,還有些遲疑,語氣便放溫和了,笑說:“待他回來時,你們兄弟三年未見,也該聚一聚。”

    即墨潯這才抬了抬眼皮,答應了一聲“嗯”,聲音仍舊是平靜無瀾:“等三弟回京,就讓他進宮多多陪伴母后。”

    太后一時啞口無言,張了張嘴,終于說道:“罷了。”

    至于罷了何事,稚陵也猜不到。

    即墨潯忽然站起身,稚陵快速眨了眨眼睛,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么,連忙也跟著站起身。

    即墨潯朝她的方向勾起點點的笑,比方才那些問答的客套的笑可真得多了,側身對太后頷首說:“時辰也不早了,孤還要處理政務,擇空再來看望母后。”

    但話雖如此,他卻暗里在袖子中捏了捏稚陵的手,稚陵恍然大悟、心領神會、靈機一動,總之,是悟出了即墨潯的用意,立即說道:“臣妾也沒有其他的事,臣妾想多陪太后說說話。”

    他這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他和太后的關系不怎么樣,怕影響她跟太后相處,導致婆媳關系不好?稚陵瞎猜。

    不過稚陵這話倒是很合太后的心意。

    即墨潯走了以后,薄云鈿的目光簡直要追著他一起飛走,等人影徹底消失不見,太后立即卸下剛剛假笑的面容,朝薄云鈿不耐煩地揮揮手:“走吧走吧,去追你的大表哥,——他剛剛可曾正眼瞧過你?”

    薄云鈿立即就委屈道:“姑母,我,……姑母到底是向著誰啊!”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稚陵,稚陵躲避過她的目光,只裝作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

    “姑母,她,她這吃里扒外的東西!”

    薄云鈿上前就要作勢來扇她耳光,稚陵嚇得一驚,從座位上溜開,手扶著一根殿中的柱子,這薄大小姐是不是太蠢了點,若她回去跟即墨潯吹吹枕邊風,那薄云鈿還有好果子吃?

    雖然稚陵并不會這樣做。

    殿內伺候的侍女跑上來拉住薄云鈿,幸而她一擊未成已經開始后悔,就又繞去太后膝下,坐在臺階旁邊抹眼淚。

    太后怒道:“你才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你懂什么?你爹你哥哥教養你這么多年,怎么把你養成這個性子了?”

    太后嘆了口氣:“要是當初你爹答應把你養在哀家跟前就好了,也不至于是這個性子。”太后覷了眼稚陵,稚陵想當個透明人也當不了了,只好悻悻地又坐了回去,只當自己不存在。

    她指了指稚陵,對薄云鈿說:“你那大表哥喜歡什么模樣的,你還看不明白?就是她這模樣的;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哪里沾的上邊?再者,”太后放緩了語氣,“你三表哥不好么?”

    薄云鈿又恨恨看了眼稚陵:“三表哥,三表哥當然很好。只是……姑母,她既然是我們薄家的什么表姑娘,居然敢跟我搶大表哥,我……,姑母,我就是氣她吃里扒外!”

    稚陵心想,我只是個打工人,這個身份也不一定是真的。反正她是不怎么相信她是他們薄家沾親帶故的窮親戚。稚陵又大膽地想了想,那某種程度上,她們也算扯平了,畢竟薄云鈿她不是也搶走了她的平昌侯?

    大約人與人真的很不相同,哪怕她失去了她所珍視的人,卻并沒有一個可以哭訴的姑母。

    太后火大地把薄云鈿轟走了。

    轟走薄云鈿以后,太后又屏退了其他伺候的侍女,只留了一位寧嬤嬤在跟前。這位寧嬤嬤是太后的心腹,長得是一派慈眉善目,手里長年捻著一串佛珠,仿佛是個信女似的人。

    稚陵卻很明白越是這樣的人呢,越是佛口蛇心。

    太后也并不廢話,身子往后靠了靠,居高臨下地問她:“昨夜,聽說陛下沒有留在你那兒?”

    稚陵垂著頭稱是。

    太后冷冷道:“你知道為什么嗎?”

    稚陵搖了搖頭,想了想,做出卑微狀說:“稚陵不知。”

    太后說:“因為你沒有挑戰他的規矩。”

    稚陵愣了愣,好像的確。不過……怎么連洞房花燭夜也成了挑戰一個男人的規矩?她本以為世間的男兒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期待洞房花燭的,后來她碰見了這百分之一的工作狂即墨潯。

    稚陵說:“陛下當時,說政務繁忙……”

    太后看著她不語,倒是寧嬤嬤笑著開了口:“夫人有所不知,陛下踐祚以來風雨不改,雷打不動,每晚都要從戌時批折子和會見臣工至子時二刻。陛下作息嚴苛規律,所以太后所言,夫人尚未挑戰陛下的規矩。”

    稚陵默默替即墨潯的打工人們點了根蠟燭,大半夜的不睡覺要來見上司,可太慘了。

    稚陵于是問道:“嬤嬤,稚陵不解,假如稚陵去挑戰了陛下的規矩,惹惱了陛下怎么辦?”

    寧嬤嬤依然笑得慈祥,說:“夫人這又是糊涂了。陛下是絕不會拋棄夫人的。”

    稚陵始終不理解這一點,這一點,三年里太后重申過無數次,她心中腹誹,她既沒有參加過什么全國美女大賽成為冠軍得主,也不是和即墨潯有什么故舊淵源,她們怎么就那么肯定即墨潯見到她就會喜歡她,還會受她的蠱惑?

    她都覺得自己快被即墨潯給蠱惑了,他長得實在太好看了。

    太后恨鐵不成鋼地將手中茶盞重放在小桌上頭,目光掃過她,說:“你把你這張臉護好些。每天叫你涂抹的藥膏,都記得涂,你的臉就是你的本錢,知道么?”

    稚陵弱弱點了點頭。

    太后給她畫餅道:“你也放心,待功成之后,哀家會安排你做我們薄家旁支的嫡親小姐,也會讓阿瑜給你個名分,屆時,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

    稚陵卻不好說話了。太后她總是覺得,她答應做這件事是因為她給自己畫的大餅。但實際上,她最根本的只是想要報答她和即溫瑜的救命之恩。

    她的優點不是很多,但知恩圖報是一點。

    寧嬤嬤笑道:“夫人怕還是有些不明白要怎么做。其實,夫人的用處就是,想盡辦法讓陛下的心偏向你,每當遇到了選擇的時候,陛下首選的是夫人而非其他,那么,也就成功大半了。”

    稚陵垂著眼輕聲道:“若陛下每次做選擇的時候,都選擇了我……也就是說,他放棄了其他東西,那些則成為了陛下的沉沒成本?當沉沒成本越來越大的時候,陛下也就越來越……離不開我?”

    寧嬤嬤贊賞地點了點頭,說:“夫人說得沒錯。”

    稚陵心里卻有些蒼涼地想,在此之前,世間也許永遠不會有人選擇她,她永遠會成為被放棄的一方。

    如果即墨潯真的次次都選擇了她,她害怕,她報恩的心就會因此動搖。

    寧嬤嬤和太后沒有察覺她的心思,只是告訴她,很快她的機會就要到了,屆時她可以小試牛刀。

    祭拜完,出了往生殿,即墨潯也沒興趣吃法相寺的素齋,便該下山回宮了。

    即墨潯問左右侍衛,可曾抓到那只孽畜,侍衛垂頭答道:“回陛下,那孽畜鉆進密林后不見了。”

    即墨潯眉眼深寒,又問僧人:“寺中此前有見過這兔子么?”

    僧人紛紛搖頭。

    即墨潯沉吟時,忽見一道緋衣身影大步上前來,手里提著一只布袋,袋中似有活物掙扎。他拱手道:“陛下,臣已抓住此兔。”

    即墨潯微微詫異,目光看向立在眼前的鐘宴。

    詫異的是,分明早間見鐘宴沒有什么精神,這會兒卻又和尋常無異,不像生了病的樣子。難道他此前是裝病?他委實想不出鐘宴如何在這樣短時間里,就自行病愈了。

    吳有祿連忙把那布袋子接過來呈給了即墨潯看,打開袋口,稚陵也望過去,赫然就是那只赤色的兔子。即墨潯擰著眉,擺擺手,道:“帶回去。嚴查。”

    第 40 章   第 40 章

    此次出宮去法相寺祈福,其成效肉眼可見,總算了卻即墨潯的一樁心事。

    他后又聽從稚陵的法子,命人在坊間大肆宣揚了法相寺中的吉兆,甚至編出童謠在街頭傳唱。

    而他心中擇定的主帥人選武寧侯父子二人,他過幾日派遣太醫再去看看鐘宴的病情時,聽太醫回稟鐘宴已然痊愈無恙。

    一時間,南征氣氛高漲。

    即墨潯的舊部們是一貫反對他的,認為揮師南下靡費財力軍力,且不說趙國正是如日中天,……但反對聲已然淹沒在了支持聲里。

    因此即墨潯任命鐘宴募兵操練,屯兵于上京城以南二百里的靈水關。

    靈水關到上京城一來一回,快馬也需一日時間。水草豐美,適宜屯兵。

    稚陵一時怔住,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應該做什么反應才最合適,驚訝?驚喜?抗拒?可她心中卻一片死寂。

    兜頭澆下一大片涼意,是亭檐上滴下來的雨水,她涼得一激,啊了一聲,下意識往青年的懷中蜷縮。

    即墨潯已經步出了亭子,雨聲淅淅瀝瀝的,他沒有帶傘,或許因著急至的風雨才來小亭子避雨。他聽見稚陵的聲音,低笑了一下,騰了只手將搭在她身上的赤紅色披風理了理,剛好能掩住她的腦袋。

    稚陵一下子紅了臉:“稚陵不識,竟是陛下尊駕,稚陵惶恐,我,雨……雨這樣大,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吧?”

    她瞥見他的腰上系了一條朱紅色的錦帶,而她的這角度,又恰好可見錦帶上繡有一枚雪白的裴子。

    她直覺是海棠裴子。那片裴子的白線已毛了邊,大約是經年舊久,主人又時常撫摸所致。

    即墨潯步履未停,說:“姑娘的傷若再不處理,只怕要落下毛病。”他頓了頓,“你,……叫稚陵?——我似在哪里見過你。”

    雨聲低簌,這處小亭正臨一方荷塘,荷塘里枯荷連片,有白鶴掠飛過殘荷的影下。雨打殘荷,徒聽雨聲,她卻似聽見了雨聲里低低的若有若無的嘆息。

    她分辨得出,那嘆息聲里滿是悵然遺憾。

    “是,裴稚陵,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她低低道。

    青年沒有回應,讓她略微惶恐,生怕是自己剛剛說錯了什么。

    至于即墨潯說的“似在哪里見過”,她猛然想起昨夜里的瀛海行廊,心忽然擂鼓般跳得厲害。昨夜瀛海上純白優曇花次第怒放,星光璀璨,子夜時有蟲鳴。

    九曲行廊上,白袍青年輕薄了她。

    她一想到那蜻蜓點水的輕輕一吻,只覺臉頰又燒了起來,生怕呼吸重了些都能叫人看得出異常,盡量偽裝成波瀾不驚的模樣,卻儼然覺得面前這個青年就是昨夜那個青年。

    她此時腦子清醒得多了,自然一想也就明白過來,偌大王宮中能有幾個男青年。

    但那件事,她還是不要說了比較好,以免這位君尊惱羞成怒。

    她摸不準即墨潯的脾氣,但她想大約是很好的,能夠得到“謙謙君子”評價的君主,怎么也不會小家子氣跟那個薄云鈿一樣。

    想到這里,她覺得腿上一陣一陣的疼,在此時的她看來,薄云鈿已經妖魔化了,她想到她就有些發抖。

    “是太冷了么?”

    “啊?”

    她不及反應過來,即墨潯抱著她的胳膊緊了緊,她便緊緊貼上了他的胸膛,那瞬間她聽見了咚咚咚的心跳聲,甚至沒能夠分清是自己的,還是即墨潯的。

    她不知即墨潯要帶她去哪里,但這眾目睽睽之下,他既然抱了自己,鐵定要負責的吧?

    她一時又想起今日的海光盛宴,那么,即墨潯又是為何出現在這里?總不會是專門來救她的吧?她自認她還沒有這樣大的本事。

    這一路分外漫長,即墨潯走的是一條飛架荷塘上的九折玉橋,枯死的荷裴在兩邊簇擁著,殘荷雨聲低。

    鼻尖縈繞著清冽的松檀氣息,和著雨的清新氣,分外使人神清氣爽。她覺得她此時應該沒話找話說點什么,但她委實不知道該說什么才能投其所好。

    這也算是誤打誤撞了吧?

    不知太后可滿意這個結果?

    她心想,能活著就好,她不會貪心。

    “裴姑娘是如何傷了的?”

    她有些詫異,沒想到即墨潯會問,話聲就有些支吾:“是,……”

    如果覓秀在身邊就好了,她鐵定知道如何不動聲色地把薄云鈿的事情抖出來,哪里像她嘴笨,也不知道這位會不會偏袒他表妹。

    青年輕輕一笑,如朗月照山嵐:“但說無妨,哪怕是權貴世家,也沒有關系。”他咬重了“權貴世家”四字,稚陵忽然覺得他是知道什么的。

    稚陵故意往他懷里蹭了蹭,覺得是時候發揮一下她的魅力,聲音里摻著一抹害怕,說:“其實也,也沒有什么。只是稚陵不懂規矩,沖撞了薄小姐。”

    她滿心期待著莫須有的什么,所以悄悄把頭抬起一點點,兜帽微微滑了開,露出來一雙撲閃撲閃的眼睛來。若是他肯低頭看一看就好了。

    青年“唔”了一聲,卻是說道:“董大夫說的裴姑娘,便是你么?這樣說來,姑娘本是要做海光盛宴上的獻舞的?”

    她手指揪起了衣裳,說:“是……”

    青年揶揄道:“那姑娘知不知道晉國有一個世代相傳的傳說?”

    這時候天空似乎急掠過一群白鶴,鳴唳于寒霜微雨,即墨潯抬起頭,目光落在遠處一群朱紱紫綬正沿著荷塘邊柳蔭下棧道匆匆趕來的大臣身上。

    為首那個朱袍玉冠的,他隱約認得出正是薄家的五公子薄慎之。

    他們終于來了。

    稚陵可并不知即墨潯是故意走這條九曲十八彎的路,只覺外頭的雨寒氣逼人,即墨潯淋了這么久的雨,不曉得身體可有什么要緊,而他方才那句話,她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想了想,說:“稚陵聽過,薄小姐天人之姿,想來,舞跳得也好……。”

    即墨潯待她的尾聲消弭了,才啟唇道:“裴姑娘覺得,孤既知道她做下的惡行,今日還會娶她么?”

    語調端正毫無戲謔,和著雨聲潺潺,說不出的涼快。

    這話可就一點兒也算不上溫和了,稚陵揪著衣裳的手指一顫,她才察覺自己一路揪著的并不是自己的衣裳。

    她心虛地將被揪得皺巴巴的衣角撣了撣,聲若蚊蚋:“那陛下豈不是辜負了薄小姐一番真心?”

    “哦?這樣說,裴姑娘……原是沒有真心的了?”他的目光下移,朱紅色的兜帽遮掩了她大半張臉,有凌亂的烏黑的發絲落在她臉頰上,肌膚相映勝雪,點綴著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泛有點點星光。她的睫毛撲閃著,長而纖密,綴著一顆水珠不知是雨珠還是淚珠。

    他淡淡一瞥,便移開了目光,好像這張臉沒有什么值得他細看下去的。

    “既如此,孤從來不是強人所難之輩,晚些就安排人送裴姑娘回家。”他頓了頓,“裴姑娘家在哪里?”

    雖然他的轉折實在太快了,稚陵什么也沒反應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就直直盯著他的下巴,她可不知即墨潯到底幾個意思。反應慢了半拍,才說:“稚陵沒有家。”

    她發覺她的套路對這個人可能半分沒用,她以往為了達到某些目的,往往會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撒嬌耍癡說酸話等伎倆,她一直自認演技高超,每每騙得章姑姑她們都大大地成功,可這男的難道一點兒也不知道她說的話是個什么意思?

    她吸了吸鼻子:“陛下,我如今已不能夠跳舞,只怕以后也是個累贅,稚陵謝陛下今日之恩,只是……”

    他想,她截至目前就沒說幾句真話,倒是那句“稚陵沒有家”,是最最真的。

    此時,他的步伐停在九曲玉橋的盡頭,一棵楊柳樹下,那群大紅大紫的大臣提著袍子疾走迎面而來,最前頭那個朱袍玉冠的青年先驚叫了一聲:“阿琬!?”

    隨后似覺察到失禮,立即掀袍領著一眾臣子跪下行禮:“陛下。”

    稚陵聽聲音聽得出來是一群男人,但方才那殷切的一聲“阿琬”,她卻并不知是誰。

    白底錦靴緩緩地走到了薄慎之的面前,“愛卿免禮。”

    薄慎之站起來,低著頭,目光卻“忍不住”瞄向他懷中那個姑娘。

    “陛下,阿琬……”他欲言又止,臉上含著壓抑的焦切,即墨潯微微一笑,“哦,不知稚陵與薄愛卿有何淵源?”

    稚陵聽見個“薄”字,心中大亂。而即墨潯方才一直喚的裴姑娘,此時忽然變成了親昵的“稚陵”。

    眼下這場景已不是她所預見的了,她本是希冀即墨潯能夠憐憫她進而庇佑她的,可現在被薄云鈿的哥哥撞了個正著,還假裝認得她,她委實方寸大亂。

    “她,她正是微臣家中表妹,今日不知怎么不見了,太后姑母正四處找阿琬。原不知,阿琬得幸碰見了陛下。”

    即墨潯的目光逡巡在他臉上,又落在稚陵的臉上,笑了一下:“原來是自家表妹。”

    要說即墨潯正經的表妹,該是薄云鈿才是,但這二字從他嘴里吐出來,稚陵忽然覺得無端流露一抹旖/旎。

    即墨潯的步子又往前踏了幾步,在恭敬立著的薄慎之跟前頓了一頓:“愛卿不必擔心。”

    “陛下……”

    薄慎之欲言又止,即墨潯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回頭看向他。

    “阿琬是微臣的表妹,陛下還是交由微臣為好。”

    “哦,薄愛卿為何這樣著急?”

    “阿琬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

    稚陵聽到這里已全都明白了,薄慎之正是故意帶人來撞破此事,唱白臉的。

    即墨潯微微頷首:“愛卿說得有理,孤今日便給稚陵一個名分。”

    薄慎之卻還是不依不饒般,即墨潯的眉蹙得更深,目光盯上他,似在問他到底還有什么話沒有說。

    “只是,太后姑母此前有意將阿琬許配給……平昌侯。”

    薄慎之這話一出,任是即墨潯怎么能裝,也忍不住臉色一變。

    稚陵萬萬想不到這位便宜薄表哥真是一語驚破天。

    說罷,她卻又陷入深思里,逗起了鳥兒來,又不由得想,恐怕是這段時日,他予她獨一無二的寵愛,叫她心里受不得跌下來的滋味,所以這般難受。

    可雖寬慰了自己一番,卻毫無作用,等到晚間,他仍沒有來,只是聽說從昭鸞殿回了涵元殿就歇下了,她徒自煩惱,可他絲毫不知,這般煩惱又像是自尋煩惱了。

    到第二日,她才曉得,西邊戎族犯境,程繡的父親在西邊御敵,千里迢迢上的折子,只為問問女兒近況,還說陛下的壽辰,去歲說要進京賀壽,現在恐怕是無法進京了。

    稚陵知道了他去看望程繡的緣故,可心里依然難受。

    她明知道,將來,就算她做了皇后,也依然要面對這些。

    他不曾是她一個人的丈夫,他從第一次見面就明明白白告訴她了,他未來會有很多很多女人,他那時讓她自己選,她別無可選。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四虎影视8848dd|国产99久久久国产精品|综合视频在线观看|人成在线|国产偷国产偷亚洲高清人白洁|法国一级毛片 | 国产成=a人亚洲精v品在线观看|色之久久综合|情欲综合网|久草免费在线色站|在线高清视频|国产快猫视频在线看免费 | 美女裸乳裸体无遮挡的网站|在线观看不卡视频|免费午夜看片|亚洲精品日韩一|一级中国黄色片|国产亚洲精久久久久久叶玉卿 | 国产精品大全|韩国精品视频一区二区在线播放|啦啦啦www日本高清免费观看|大柠檬导航香蕉导航巨人导航|中国黄色一级|国产成人一卡2卡3卡4卡 | 亚洲日韩激情无码中出|#NAME?|eee女女色www网站|97品白浆高清久久久久久|鲍鱼网站在线观看|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高清 | 玖玖久久|亚洲一级在线|久久久精品视频在线|亚洲精品伊人|欧美入口|不卡亚洲精品 | 国产一级做=a爱片久久毛片=a|www.欧美视频|亚洲自国产拍揄拍|龙珠超二在线观看免费国语高清|羞羞答答=av成人免费看|99日精品视频 | 麻豆精品蜜桃|黄网wwwccc|色自拍偷拍|久久亚洲精品无码网站|国产成人免费视频在线网站2|久久久老熟女一区二区三区91 | 91经典视频|国产高清在线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男女视频|最新亚洲=av日韩=av一区二区三区|五月综合激情|国产一=a | 18岁成人毛片|农村少妇kkkk7777|自拍偷拍国产|老妇女性较大毛片|成人在线日本|ig=ao激情视频 | 国产人妖在线|国产午夜福利在线播放|亚洲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久国产成人|高柳の肉嫁动漫在线播放|日韩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偷自拍另类在线观看 | 久久www免费视频|久久亚洲高潮流白浆|91视频入囗|#NAME?|亚洲精品无码永久在线观看|欧美黑人一级片 | 久久久久久久久淑女=av国产精品|一区二区视频在线播放|亚洲第一综合网站|操操网=av|久久久久久久九九九九|#NAME? | 国产最新网站|亚洲美女一区|亚洲V欧美V国产V在线观看|国产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1区2区|大地影视资源在线观看|国产精品扒开腿做爽爽爽日本无码 | 国产成人=av一区|日本大片免=a费观看视频老师|在线观看高清视频|一机毛片|久久九九兔免费精品6|久久爽精品区穿丝袜 | 岛国午夜视频一区三区|欧美成人免费一级|加勒比中文字幕无码一区|亚洲中文字幕在线乱码|草久=av|国产区一区 | 国产精品大全|韩国精品视频一区二区在线播放|啦啦啦www日本高清免费观看|大柠檬导航香蕉导航巨人导航|中国黄色一级|国产成人一卡2卡3卡4卡 | 91九色porny视频|亚洲4区|日本一区久久|中国老太卖婬HD播放|日本公妇被公侵犯中文字幕|www.youjizz视频 | 日日爱99|欧美成人黄激情免费视频|16—17女人毛片毛片同性|国产黄色免费片|久久久久国产精|欧美精品久久 | #NAME?|天天澡天天弄天天摸|欧美日韩爱爱|亚洲欧美成=aⅴ人在线观看|久久青草伊人|日韩亚=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 VIDEOSGR=aIS欧美另类|爱看=av在线入口|在线视频成人|再来一次在线观看完整视频|91精品国产92久久久|成人爽=a毛片免费啪啪 | 粉嫩少妇内射浓精VIDEOS|免费nb=a在线观看|素人啪啪|俺也去久久|亚洲=av=av天堂=av在线网毛片|国产蜜月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看 | 午夜福利免费院|久草成色在线|一区二区国产高清视频在线|哪里有免费的黄色网址|亚洲久久在线观看|人妻中文无码就熟专区 | 日本公交车上xxxxhd少妇|五月开心六月伊人色婷婷|97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62|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清纯|精品国产欧美日韩|黄色网页入口 | 亚洲日韩无砖专区一中文字目|精品在线观看视频|欧美内射深喉中文字幕|美女高潮潮喷出白浆视频|95国产精品人妻无码久|欧洲久久 | 肉体裸体xxxxx免费观看|国产乱妇乱子在线播放视频|日本免费无遮挡毛片的意义|国产无套乱子伦精彩无码视频|国产一区二区h|亚洲色图网址 | 扒开双腿吃奶呻吟做受视频|日本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国产欧美日韩精品在线一区|国产精品色婷婷亚洲综合看|午夜专区|亚洲人成人毛片无遮挡 | 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观看|天堂国产在线观看|一级片免费在线观看|毛茸茸xxxx|melody在线高清免费观看动漫|国产性色=aV高清在线观看 | 91久久青草|欧洲黄色毛片|伊人高清视频|久热综合|九久久久|视频色黄色毛片 | 免费观看啪啪黄的网站|丝袜人妻无码专区视频|日本一及片|想看黄色一级片|97干色|久久9999 奇米影视超碰在线|亚洲第一中文字幕|欧美精品片|欧美日韩精品网站|亚洲熟妇色XXXXX欧美老妇Y|正在播放国产真实哭都没用 | 97久久精品人人澡人人爽|亚洲人成图片小说网站|99久久精品毛片免费播放高潮|夜夜操网站|三区在线|69看片 | 亚洲国产精品热久久|亚洲免费大全|欧美成人ccc大片|国产精品二三区|国产V片在线播放免费无码|亚洲精品久久国产高清 | 巜豪妇荡乳2在线观看|又粗又硬进去好爽=a片视频野花|6969成人亚洲婷婷|99视频免费播放|97国产在线播放第一页|人人人澡人人人妻人人人少妇 | 精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日产乱码|日本久久久久久|麻豆91视频|在线不卡小视频|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看蜜臀|黄色一级大片免费看 | 国产成人=aⅴ|日韩一区二区福利视频|日韩在线视频看看|国产剧情一区|色猫咪=aV在线网址|一级免费在线 | zzijzzij亚洲日本少妇jizjiz|日韩精品在线视频播放|欧美亚洲黄色片|99久久国产福利自产拍|日韩人妻潮喷中文在线视频|亚洲精品字幕在线观看 | www.超碰在线.com|日本在线观看无码不卡V|免费观看日本污污ww网站|一区2区|91福利区|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238 | 久久久国产精品V=a麻豆|XUNLEIGE无码新入口|免费看少妇作爱视频|97久久超碰国产精品旧版|国产成人综合久久免费导航|精品国产成人=aV在线 | 好男人日本社区www|国产精品乱码一区二三区小蝌蚪|欧亚精品一区|国产欧美在线免费观看|我爱草逼网|乱码专区一卡二卡国色天香 | 欧美久久深夜=a=a=a片|天堂黄网|性中国hd|成人免费网站入口www|国产一区激情|#NAME? | 美国=a级黄色大片|国内露脸少妇精品视频|日本免费在线一区|欧美一区影院|高清黄色毛片|在线中文一区 |